Chapter 12.報應

張既白轉過頭,看了一眼安靜昏睡著的鍾雲從,他雖然還沒醒來,但各項生命體征已經逐步恢複到正常水平,看樣子,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他又回來了。

“還能怎麽辦?這件事,是一定要去做的。”

張既白的話讓小桃怔了好半晌,發完呆之後,她似乎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閉上眼睛,咬著下唇:“醫生,讓我來當這個誌願者吧。”

她的話讓張既白很意外,他愣了一下,旋即微笑起來,摸了摸小桃的發頂:“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姑娘驟然失色:“您準備……自己來?這怎麽可以!”

張既白的神情淡淡的:“有什麽不可以的?”

“可……您是醫生啊!”小桃急了,眼睛睜得老大,話卻說得磕磕巴巴的,“要是您出事的話……”

張既白挑眉一笑:“這有什麽?雖然風險是不小,但一旦接種成功,那可就是一本萬利的事了。這等好事,我可不願落在別人頭上。”

小桃張了張嘴,見到醫生眉目間的堅定之色,苦於笨嘴拙舌,還是無法令對方改變主意,最後隻能黯然搖頭:“您才不是那樣的人呢。”

張既白微微一笑,也沒跟小姑娘爭辯。

雖然下定了決心,但張既白並沒有什麽動作,倒不是他不急,事實上,他現在躍躍欲試的心情很強烈,一方麵是醫者救人的心願,另一方麵則是學者探究的本能。

問題出在鍾雲從身上,他看起來是在逐漸好轉,不過始終沒有蘇醒,張既白沒有忘記蘇閑對自己的囑托,也不敢辜負。

他有預感,朱慈和“暗影”遲早是要找上門的,鍾雲從這狀態就不說了,小桃也不是有自保能力的。

接種之後,風險巨大,他也不確定在那個過程中會發生什麽……還是先等等吧,至少等鍾雲從醒來。

小桃自然猜不透他的想法,但見他沒對他自己下手,便暗中鬆了口氣。

隻是她這顆心放下沒多久,很快又提了起來。

診所裏來了位客人。

那個女子年輕秀氣,精神奕奕,不帶絲毫病容,完全不似得病之人。

即使如此,小桃還是放下了手裏的活計,匆匆迎了上去:“請問您是看病還是買藥……”

她一句話還沒問完,就被人打斷了:“不用問這麽多,她可不是來瞧病的。”

小桃怔在原地,側過臉去望張既白,他端坐在書桌後,正拿著份報紙看得聚精會神,那專注的模樣,讓小桃險些懷疑方才出現了幻聽。

想來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張既白終於抬起頭,衝她招了下手:“過來。”

小桃為難地看了一眼眼前的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後者也回了個善解人意的笑:“沒關係的。”

小桃愈發難為情,不過依舊沒有違背醫生的意思,隻是等她走到醫生身邊的時候,又被指使了。

“去照看雲從。”張既白壓低了聲音,小桃聽出了他語氣裏的肅穆,右眼一跳,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預感。她忍不住又掃了那女子一眼,對方依舊笑容可掬,但再也沒有了先前的親切之感,反而笑得她背後發涼。

小桃並不笨,立刻猜出對方八成是為鍾雲從而來,她一言不發地來到了鍾雲從的病床前,順手放下身後的簾子,滿是戒備地盯著那位不速之客。

張既白也放下手中的《夢川晚報》,取下眼鏡仔細地擦拭著,嘴裏漫不經心地問道:“我應該稱呼你為宗小姐,還是朱女士?”

朱慈麵色不變,淡淡一笑:“看來是瞞不過您了……都可以,您覺得哪個順口就叫哪個。”

張既白手下的動作一頓,也跟著笑了起來:“說起來,我對您那個換腦手術倒是挺好奇的,雖然這個設想老早就有,但還從來沒有過成功的例子。不過如今您移形換影,從半老徐娘變為妙齡女郎,還真是叫人豔羨。”

他這番話連諷帶刺的,成功地令朱慈變了臉色,看樣子是戳到她的痛處了。

小桃聽得雲裏霧裏,沒搞懂“換腦”是個什麽概念,但她聽出了張既白言語裏的刻薄,心想醫生又調皮了。

雖然心裏惱火不已,但朱慈忍耐力極好,一眨眼,又恢複了言笑晏晏的模樣:“張醫生說笑了。”

至於換腦手術,她卻絕口未提,可惜抵不住張既白對這個話題的熱忱,他興致勃勃地猜測道:“外邊研究了那麽多年,也沒見有什麽重大成果,咱們這個閉塞的‘孤島’反而能成事?我看,應該還是跟異能脫不開關係吧?”

朱慈瞥了他一眼,笑容不變,那目光卻如同幽潭之水,陰冷晦暗。

張既白卻不以為意,朱慈這個反應,就說明他猜對了。

反正對方本來就是來者不善,也不存在得不得罪的問題,出言不遜也無所謂了。

“我的確不是來求診的,”朱慈從張既白臉上收回了自己的視線,目光落到了門簾之後,輕笑道,“我是來求人的。”

張既白的回答相當幹脆利落:“不給。”

而這答案顯然在朱慈的意料之中,她的表情沒什麽變化,依舊笑吟吟的:“這可不是您說了算的。”

張既白沒急著出聲,抿了口茶水之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不是,我有個問題沒弄明白。”

朱慈柳眉輕揚:“您是在拖延時間嗎?”

“不,是真的好奇。”張既白特別誠懇地看著她,“你要鍾雲從做什麽呢?

因為他長得像肖隱?總不會是要把他搶回去做壓寨老公吧?嗬嗬,說起來,他在親緣上跟肖隱可是實打實的父子關係,而您跟肖隱是夫妻關係,心理上過得去那一關嗎?”

不得不說,張醫生這人幽默感不行,但在損人這方麵卻相當有造詣,朱慈的好修養也維持不下去了,臉一時青,一時白的。

“你胡說八道什麽!”她怒道,“我隻是想……”

她的確怒氣上頭,可這女人的自製力也實在可怕,沒一會兒就恢複常態了,清楚自己沒必要跟這人扯太多。

於是她冷笑一聲:“既然你是這樣的待客之道,那我也隻好不客氣了。”

張既白戴上了眼鏡,神色依然平淡,眼神卻驀然淩厲起來。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宗正則名聲在外,你雖然換了芯子,但身體依舊是宗沅淇的,”他提起嘴角,“想必也承襲了他的絕技,能較量一番,是我的榮幸。”

朱慈莞爾:“那可能要讓你失望了,我對打架不感興趣,而且,也沒有信心,能夠打贏你。”

張既白眸光微沉。

“況且,我今天上門,也不是來比試的,”她笑意盎然,同時雙手一合,發出脆響,“正如您所說,我是來強搶的,所以,單打獨鬥就免了吧。”

她話音未落,診所門外轉瞬間多了數條人影。

張既白的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對方來的肯定不止這麽些人,怕是整個診所都被包圍了……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緩緩地抬起手,指間夾著的幾枚手術刀,也露出了寒光。

他回過頭,視線正好與小桃的撞上,後者一怔,他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他沒有開口,但意味很明顯。

我牽製住他們,你帶著他逃跑。

小桃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朱慈怎麽可能猜不到他的打算,冷冷一笑:“上!”

數條黑影一擁而入,殺氣騰騰地襲來,將診所內的安寧平靜一掃而空。

張既白麵色不變,隻有氣流疾卷,狂風驟起,立時將這幾個人包裹在氣旋之中,他一揚手,勁風裹挾著薄刃,精準無誤地劃過他們的頸側,割開了他們的頸動脈。

朱慈見頃刻間便折了數人,卻連眉頭都未曾一皺,隻是略略提高了聲調:“繼續!”

也不知道她帶了多少人,手下人仿佛蟑螂一般,源源不絕。

張既白應付著一撥又一撥的攻擊,哪怕他實力超群,也逐漸有吃力之感,但真正讓他感到棘手的是,小桃還是沒能帶著鍾雲從逃走。

且不說她能背著鍾雲從跑多遠,單看對方那個架勢,怕是外邊還有一堆人守著。

他能解決十個、幾十個,那成百上千呢?

這樣的話,還不如不逃。

更別說朱慈那個女人還在一旁虎視眈眈,張既白知道,她一定是在尋找機會,一旦自己露出破綻,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他的額角已然滲滿了冷汗。

體力消退,壓力遞增,張既白用來防禦的“氣流盾”也終於出現了漏洞——一枚子彈穿過了氣旋,擊中了他的胸腔。

他捂住了傷口,鮮血從指縫間不停湧出。

時候到了!朱慈瞄準時機,也開始發難。

劇痛之下,張既白原本就因為失血而發暈的大腦愈發昏沉。

小桃驚呼一聲:“醫生!”

她想奔過去為他療傷,可又放不下病**的鍾雲從,一時間進退兩難。

就在她急火攻心之時,倏然感覺到,有一隻手,輕輕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角。

小桃心頭一跳,迅速扭過頭去,那份驚訝很快就轉化為驚喜:“哥哥你醒了?”

鍾雲從不知何時已經清醒過來了,雙眸清亮,正含笑看著她。

他點點頭,同時費力地撐起半個身子,顯然是要起身,小桃見他動作滯緩,趕緊搭了把手。

在勉強站穩之後,他拍拍小桃的肩:“不用管我了,去給張醫生止血吧。”

小桃憂心忡忡地望了望張既白,又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鍾雲從知道她在想什麽,微微一笑:“放心,我沒什麽大礙了,隻是躺了太久,手腳有點乏力,緩一緩就好了。”

小桃聽他那麽說,才略微心安,立馬提著裙子朝張既白飛奔過去。

張醫生血流得厲害,把小桃嚇得夠嗆,好在這裏就是診所,藥品繃帶一應俱全,她定了定神,嫻熟地處理起傷口。

鍾雲從見那邊有條不紊地收拾了起來,便將視線移開,落到了對麵女人的臉上。

在他醒來之時,朱慈就下令停戰,室內一片狼藉,卻暫時地安靜了下來。

朱慈隔著數米之遙與那個年輕人對視,表麵鎮定自若,內心卻驚疑不定。

他真的能讓她見到亡夫?若是真的,那之後……會怎麽樣?

他是鍾雲從,還是肖隱?

對方那張與亡夫有七分相似的臉令朱慈有一瞬間的恍惚。

不過那也就是一轉眼的事,她眼底的困惑刹那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無波無瀾的淡漠。

不,沒有人可以替代他。

鍾雲從見她頃刻間冷了臉,不由得提起了幾分警覺,但麵上仍是一派沉靜,淡淡出聲:“朱女士這麽大動幹戈的,有何貴幹啊?”

朱慈掃了狼狽的張既白一眼,報以微笑:“你又何必明知故問?”

鍾雲從並沒有急著回話,反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雖然一眾“暗影”成員按兵不動,但要打破這份虛假的和平,也隻是她一個眼神的事。

故而,朱慈頗有耐心,因為鍾雲從在她眼裏,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罷了。

鍾雲從自然不會意識不到自己此刻四麵楚歌的境地,不過他並不擔心自己,反而憂慮張既白與小桃二人。

那女人不會直接對付自己,肯定是要拿他們來要挾自己。

看起來,他的確是別無選擇。

也好,反正朱慈這個女人,他遲早都是要解決掉的。

鍾雲從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的時候,外邊驀然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你還在跟他廢話什麽!先把人帶回去再說!”

這個聲音,鍾雲從非常熟悉,他往前走了幾步,目光很快就和坐在輪椅上的人對上了,他並未感到詫異或是憤怒,反倒笑了起來:“原來是您啊……您還活著呢?”

他話說得難聽,張家和原本麵色不虞,可在見到他臉上結痂的紅疹之後,又忽然滿臉喜色:“你……你居然活下來了!果然,我當年沒看錯……你就是那個百萬分之一的‘變量’!”

他前後一番表情變化,令鍾雲從哭笑不得,他也懶得敷衍了,冷冷問道:“怎麽,你這麽開心,是覺得自己有救了嗎?”

張家和看得出鍾雲從眼底不加掩飾的厭惡,卻不以為意地笑道:“再怎麽說,我對你也有養育之恩在,而且我也從來沒虧待過你吧,你救我一命,就當是還了我這份恩情。”

鍾雲從麵無表情地剜了他一眼,然後轉過臉看著神情莫測的朱慈:“朱女士,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朱慈秀眉微挑:“哦?”

鍾雲從微微一笑:“把張家和交給我,你的那個心願,我也會滿足。”

朱慈聞言,輕提唇角,轉過頭去,深深地看了一眼陡然呆住的張家和。

她那個眼神很耐人尋味,張家和何等敏銳,幾乎第一時間就嗅出了危險的味道。

他頓時湧起了滿腹的恐慌,但依舊強作鎮定,試圖說服對方:“朱小姐,你千萬別聽這臭小子胡說八道!他連你的心願是什麽都不知道,隻是隨口誆你而已……”

朱慈挑了挑眉,目光又轉向鍾雲從,後者麵不改色,隻是嘴唇微動,無聲地吐出一個名字:肖隱。

朱慈將他的口型看得分明,心裏咯噔一下,也不再遲疑,揮了揮手:“照他說的做。”

她話音剛落,原本恭恭敬敬地推著張家和輪椅的青年,頃刻間變了臉,粗魯地將輪椅上的張家和拎了起來,張家和拚命地掙紮,可惜年紀大了,再加上重傷未愈,那點反抗跟鬧著玩似的,什麽水花都沒翻起來。

“朱慈!我好歹為你做了那麽多事,你居然這麽對我!”張家和怎麽都沒想到,這女人絕情至此,說翻臉就翻臉,他心中既怨恨又驚惶,終究還是後者占了上風,以至於他的語氣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我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況,要是沒有我的話,你也得不到‘失樂園’的疫苗。”

他又是討好,又是哀求,還帶了點威脅,卻隻是令朱慈愈發覺得好笑,她也沒看張家和,隻是盯著鍾雲從:“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鍾雲從聳聳肩,指了下麵色慘白但好歹還能喘氣的張既白,莞爾道:“放心吧,能研製出疫苗的,絕不止他一個人。”

張家和麵色驟變,惡狠狠地瞪著鍾雲從,咬牙切齒:“你非要把我往絕路上逼嗎?”

鍾雲從淩厲地望過去:“那你當初又給夢川留了生路嗎?”

“我承認,‘失樂園’是我合成的,但我的初衷,隻是給肖隱治病而已。至於他發狂失控,將病毒傳播出去,完全是一場意外……”

“那‘新星’工程,也隻是一場意外?”

張家和心底不屑,嘴上卻不得不示弱:“我也隻是……順水推舟而已。”

“順水推舟?”鍾雲從氣極反笑,“不止吧?這個水,是怎麽發起來的,你心裏沒數嗎?”

張家和右眼一跳,強顏歡笑道:“你說什麽呢?”

“你打算一直把這口黑鍋扣在肖隱頭上嗎?”鍾雲從搖搖頭,疲憊地按著眉心,“我也險些被你騙了,如果不是有肖隱的那段記憶在的話。”

張家和呼吸一滯,朱慈一聽到“肖隱”兩個字就不淡定了,蹙眉追問道:“怎麽回事?”

“當初那一口,肖隱根本沒有咬下去。”而那恰恰是因為鍾雲從的意念跨越時空,被肖隱感應到,才喚起了他幾分神誌,硬生生地抑製住了自己的衝動。

朱慈顯然也是記得當年那一幕的,隻是當時的場麵一片混亂,她的注意力全落在肖隱身上,見他癲狂發瘋,她心痛不已,哪有心思去注意那個被嚇暈的保鏢到底有事沒事。

於是,張家和說那人被咬了,她也就信了。

兩年後,正是那名發病的保鏢出逃,才讓“失樂園”病毒徹底地傳播開來。

當時所有人,包括她在內,都以為罪魁禍首是肖隱。為了保住丈夫的名聲,她費盡心機,才將這件事壓了下去。

現在有人告訴她,肖隱其實是被嫁禍的?

朱慈眼前一黑,身形一晃,險些沒站穩。

“是你給那名保鏢注入了病毒,原本是打算將他作為實驗對象豢養起來。”

鍾雲從周身彌漫著冰冷的怒火,令張家和的冷汗涔涔而下,“可惜他並沒有像肖隱那樣變異,這讓你很失望,於是,你把他放了出去。”

張家和的牙關開始打戰,卻兀自狡辯:“你胡說!他是自己逃出去的,不關我的事!”

“關了兩年,銅牆鐵壁一般的密室,怎麽可能輕易逃脫?分明是你故意放鬆了守衛,將他放出。”在說話的間隙,鍾雲從已經緩步踱至他身前,直勾勾地看進他的眼睛裏,“因為僅僅一個研究對象,滿足不了你的需求,所以,你把整個城市的人都變成了實驗對象。”

在場的所有人,都齊刷刷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當年那個傳播者的出逃,並不是什麽意外,而是人禍。

無論立場如何,“孤島”裏的所有人都是那場災難的受害者,對“失樂園”

的痛恨是相通的。

即使是“暗影”的人,也恨不得生啖其肉,張家和被數十道怨入骨髓的視線包圍,猶如受著千刀萬剮的淩遲之刑,驚懼交加,遍體生寒。

“把他給我……”朱慈神情平靜,但字字句句都透著徹骨冷意,顯然是打算就地將此人處理,而她的下屬們,亦是磨刀霍霍,躍躍欲試。

“等一下。”不承想,鍾雲從打斷了她,“朱女士,你答應過我,要把他交給我的。”

鍾雲從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朱慈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彎:“你倒是心軟。”

軟腳蝦一樣的張家和聞言,又燃起了希望,眼巴巴地看著鍾雲從,努力地擺出昔日的慈愛之色:“從從,爸爸畢竟養了你這麽多年……”

鍾雲從卻看都不看他一眼:“閉嘴。”

張家和一激靈,乖乖地噤了聲。

鍾雲從低垂著頭,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少頃,他望了眼門外,忽然笑了起來:“朱女士,我們也差不多該走了吧?

別再叨擾張醫生了。”

虛弱的張既白抬起眼,意味不明地覷了他一眼,朱慈亦麵露驚訝之色。

不過鍾雲從如此配合,她自然不會拒絕:“那就走吧。”

反正她有絕對的優勢,不管鍾雲從打什麽主意,她都有信心應付。

見鍾雲從真的要離開,張既白坐不住了,沉聲道:“鍾雲從,別讓我難做。”

鍾雲從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蘇閑一定是使了什麽決絕的法子,所以在救出自己之後,無法親自照顧,隻好將自己托付給張既白。

星塔一別,再會無期。

他是這麽打算的吧?

鍾雲從心想,這可不能讓他一個人說了算。

“放心,不會讓你難做的。”鍾雲從笑笑,“朱女士不會為難我的。”

張既白的臉色更不好看了,鍾雲從大致能猜到他那些不靠譜的猜測:“別胡思亂想,我說沒事,就一定會沒事。”

他不等張既白回話,又轉向小桃:“照顧好醫生。”

“我會的!”小桃連連點頭,但眼裏的憂色不減,“那你……”

“我很快會回來的。”

他言語裏的自信讓朱慈冷笑不已,但也懶得跟對方打嘴仗,轉身即走:“走吧。”

鍾雲從衝小桃略略頷首,不顧張既白噴火的眼神,跟著朱慈離開了。

“有車吧?”走出診所之後,視野開闊,空氣也清新了幾分,纏綿於病榻多日的鍾雲從忍不住舒展筋骨,旁若無人地伸了個懶腰。

朱慈麵色淡淡的:“有又怎麽樣?沒有又怎麽樣?”

“好歹是請我上門做客,有點誠意好吧?”鍾雲從挑起半側眉尾,又打量了一圈周邊跟著的黑壓壓一群人,“而且你們這麽一大群人走在街上,也太引人矚目了吧?”

他滿是揶揄的口吻讓朱慈不太舒服,她麵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停下了腳步。

鍾雲從也跟著停了下來。

不多時,他就聽到了引擎聲。

鍾雲從舒了口氣,他大病初愈,可不想長途跋涉地折騰自己。

朱慈當然不會放他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不意外地,他們同乘一輛車,張家和也被塞進了前座。

雖然是鄰座,但朱慈完全沒有要跟鍾雲從攀談的意思,鍾雲從自然也不會上趕著找不痛快,他將波瀾不驚的目光投向了車窗外。

“孤島”的街道向來蕭條,可今天卻一反常態,街上人不少,不過跟熱鬧繁華之類的字眼毫無關係,因為那些人神色倉皇,腳步匆匆,有的還拖家帶口,明擺著是在逃命。

而慌亂的人流裏,還摻雜著幾個身著藏青色製服的治安官,他們全副武裝,神情凝重地維持著秩序。

這種場景,讓鍾雲從很容易就猜到了大致的情形。

異種果然泛濫成災了……對於一些年長的人來說,怕是20多年前的噩夢重現了。

想必是有治安官出沒的緣故,這一路段雖然人流量巨大,但沒有異種的身影。

不過“孤島”如今亂成這樣,難怪“暗影”敢大搖大擺地現身,治管局就算知道了,也怕是有心無力。

汽車飛快地駛過了這條街,一個拐彎之後,陷入沉思的鍾雲從冷不丁聽到朱慈的聲音:“你真的……能讓我見到他?”

鍾雲從側過臉,看著她,微笑著搖頭:“不能。”

朱慈麵色陡變:“你在耍我?”

鍾雲從覷到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可想而知,她此刻有多憤怒,但他卻麵不改色:“我沒騙你,是你來晚了。”

朱慈一怔。

他語氣輕鬆:“你要是早來個一小時,說不定還能讓你見到他最後一麵。”

“最後一麵”這四個字狠狠地刺痛了朱慈,她睚眥欲裂,姣好的麵容竟然顯出了幾分猙獰,她用一把槍抵住了鍾雲從的太陽穴:“你說什麽!”

“我說,”鍾雲從歎了口氣,“他已經不在了……”

話音未落,他就挨了重重一槍托,耳邊是女人歇斯底裏的尖叫:“你胡說!”

腦殼痛得很,鍾雲從隻覺得右眼一片黑,他知道是血液漫過了眼睛,劇痛之下,他反而笑了起來:“你就算殺了我也沒用啊,死了就是死了,連鬼都變不成了。”

朱慈顫抖如篩糠,兩眼通紅,狀若癲狂:“我不信!我不信!他怎麽可能不見我一麵就走了……”

眼看她又是一槍托要砸下來,鍾雲從還是珍惜自己這條小命的,急忙偏頭躲開。

他們在後座鬧得不可開交,卻不料前座意外陡生。

張家和趁著一片混亂,偷偷地打開了車門,然後狗急跳牆地躍了下去。

車速雖然不是頂快,但也不慢,他這麽一跳,自然討不了好,摔得渾身血跡斑斑。

“停車!”鍾雲從趕緊喊刹車,結果那女人還在瘋,他也怒了,一把攥住對方的槍口,“我話還沒說完,你發什麽瘋?!肖隱雖然死了,但他留了樣東西給你。你最好給我客氣點,不然那個遺物,你永遠都見不到。”

他這話倒是成功地震住了朱慈,令她暫時安靜了下來,她深吸幾口氣,甚至還整理了一下頭發:“什麽遺物?”

鍾雲從現在哪有心情跟她說這個,張家和那老東西真是狡猾,原來早就能動了,還故意坐輪椅迷惑他們。

這會兒他摔得七葷八素,好半天才爬起來,正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呢。

這個速度堪比烏龜爬,但鍾雲從不想再出意外,立馬就動身追上去。

在下車之前,他還劈手奪走了朱慈手裏的那支槍。

“你……”朱慈的臉色又難看起來。

鍾雲從頭也沒回:“別擔心,你可以讓你手下都用槍對著我,我肯定逃不了。”

朱慈此刻哀痛難忍,不過他拋出的遺物一事卻牢牢地戳中了她的軟肋,況且,他從下車的那一刻起,前前後後有十幾個槍口瞄準了他,料他也翻不出什麽風浪。

她索性冷眼旁觀起來。

鍾雲從再怎麽不濟,腿腳還是比現在的張家和強點,沒費多少工夫,就把人追上了。

見張家和一臉驚恐地看著自己,鍾雲從搖了搖頭:“你罪無可赦,我沒法替你開脫,但你終究對我有養育之恩,所以我現在給你一個自我了斷的機會,之後也會替你收屍,就算還了你這恩情,怎麽樣?”

他說著,真的遞出了手中的槍,張家和迫不及待地搶過,卻直接朝鍾雲從連開幾槍。

鍾雲從直直地看著他,烏洞洞的槍管毫無預兆地扭曲,擰成了一股麻花,子彈被堵住了去路,憤怒地炸了膛。

這家夥的兩條胳膊基本廢了,不過他的求生欲真的很強,二話不說丟了槍,拖著傷腿沒命地跑了。

鍾雲從這次卻沒再追上去,隻是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喃喃道:“自作孽,不可活。”

他原本是想給老頭兒留個全屍的。

不多時,已經跑到幾十米開外的張家和忽然發出一陣慘叫,朱慈等人看得分明,他被一群突然出現的異種圍住,一口口地撕扯著。

之前的路段還算太平,但不代表這裏也太平。

他們穿過了大半條街,一個人都沒見到,鍾雲從早就猜到這一帶估計是有危險。

而張家和一身的血腥味,果然將遊**的異種招來了。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私欲,這些可怕的怪物也不會誕生。

報應是逃不過的。

鍾雲從閉了閉眼,轉身離去,身後的慘叫聲越來越微弱,直至完全消失。

霍璟的身體還沒恢複好,走路還不太利索,冰女扶著他到地下入口前,他的腳步卻停了下來。

她看了他一眼,後者微微搖頭:“我自己下去就行了,你還有事要做,去忙吧。”

冰女抿了下嘴唇,見他意已決,便也不勉強,捋了下鬢發:“好,那你小心點。”

霍璟點點頭。

冰女轉身往回走,霍璟倚著牆目送著她的背影,誰知走了幾步,冰女又回過頭,遲疑了一下才出聲:“在外麵看就好了,別打開門……他現在,很危險。”

霍璟沒有出聲,隻是略略頷首。

待冰女離開之後,他才艱難地扶著牆,緩緩地沿著階梯往下走。

很少有人知道治管局的總部大樓內有一座地下監獄,至於裏頭關押的對象,更是無從得知。

通常來說,這間隱秘地牢的住客都是一些強大而棘手且有價值的重犯,譬如盈盈、徐文鑫等人。

關押重犯當然是它的主要功能,可除此之外,它還有個重要的用處——禁錮進入發病期的治安官。

治安官除了擁有異能之外,跟其他市民並沒有區別,一樣是“失樂園”的感染者,一樣會發生病變。

如果他們沒有在與異種或是異能者罪犯的搏鬥中犧牲的話,那這裏很可能就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通常,病變者不會在這裏待太久,因為大多數人受不了折磨,會主動要求提前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治管局通常會尊重他們的選擇。

所以對他們而言,與其說這裏是監獄,不如說是墳場。

走廊冗長而狹窄,一排排白熾燈下鋪天蓋地的白瓷磚反射出咄咄逼人的寒光,兩側一扇扇寒光森森的鋼質大門將所有的聲息都隔絕,極度安靜的環境裏,反而莫名透出叫人不寒而栗的恐懼。

霍璟一路向前,中途不曾停留,直到盡頭。

他站立了片刻,抬手在牆壁上的撥碼盤上輸入了一串密碼,片刻之後,厚重的大門緩緩升起,露出了裏層的鋼化玻璃牆。

牢房裏相當昏暗,顯然電燈沒有亮起,對那些病入膏肓的人們來說,光亮很容易刺激到他們脆弱而敏感的神經,因此保持黑暗對於隔離發病者來說,也是一種慣例。

盡管如此,霍璟還是覺得胸口悶得厲害。

隔著玻璃完全聽不見裏麵的響動,那是個極狹小的隔間,好像故意要隱瞞著什麽似的,如果不是開了第一扇門,走廊的燈光透了一點進去,霍璟連對方的方位都看不分明。

密室內黑黢黢的,即使借了光,他也隻能隱隱約約窺見屋子的角落裏蜷縮著一團黑影。

霍璟心下一緊,下意識地張了張口,但眼前這堵堪比防彈玻璃的幕牆卻提醒了他,裏頭的人,怕是聽不到他的聲音的。

雖然冰女早有提醒,但霍璟思忖片刻,還是按下開關,將第二扇門也打開了。

現在,裏外之間便隻隔著一道鐵柵。

悶熱的空氣隨著玻璃門的開啟湧出,裹挾著令人躁動不安的汗與血混合在一起的濕重氣息,霍璟上前一步,透過鐵柵往裏看,耳邊傳來隱隱的水聲。

他呼吸一滯,忍不住出聲:“蘇閑!”

靜默了一瞬,旋即響起了金屬鏈條碰撞的脆響,對方似乎挪動了一下,距離光源近了些許。

霍璟這才看見被四條長鏈分別銬住手腳踝部的人,腳上的鐵鏈的根部連接著牆根,致使他縱然有力站起來也難以逃脫。

而他旁邊有一個盛滿水的紅色塑料桶,而他的頭發、麵部還有大量的水跡,霍璟一下子就猜到了方才發生的事。

“蘇閑……”他再次叫了他的名字,這一回,蘇閑的反應更強烈了一些,他抬起了頭,於是那張臉完全暴露於光亮之中——水滴順著濕漉漉的發梢滴落,布滿水痕的臉孔蒼白清俊,眼神略有些渙散,他的瞳孔呆滯地轉動了一圈,才逐漸聚焦。

霍璟見到他小幅度翕動的嘴唇,仔細地辨認了一番口型,才明白他說的是三個字:

“你來了。”

說完之後,蘇閑牽起嘴角,微笑了起來。

霍璟怔怔地打量著昔日的同僚兼好友,他整整瘦了一大圈,襯衣空****地掛在身上,兩頰凹陷,鎖骨嶙峋。

可比起病態的消瘦,更令霍璟心驚的是那些印在他白色襯衣上的斑斑血痕,以及他皮膚下凸顯的青色血管。

治管局不會折騰他,這些傷痕,隻能是他自己弄出來的。

霍璟眼前一黑,驀然憶起宗正則臨終前的模樣——就跟蘇閑此時差不多。

“霍璟,”他猝然聽到蘇閑的聲音,立時回神,隻見對方發白的嘴唇微動,“你不該把門打開的。”

霍璟沉默了一會兒,而後淡淡開口:“我不怕。”

“你會這麽說,是因為你沒見過我發瘋的模樣。”蘇閑發出一聲低笑,“連我自己都怕。”

霍璟搖頭:“我見過宗局的模樣。”

“是啊,我差點忘了……你險些死在他手裏。”蘇閑嘲諷地瞟了他一眼,“你應該吸取教訓才是。”

“你要是真的瘋到無藥可救了,我就親手了結你。”霍璟的聲音聽起來很冷靜,“所以你不必擔心。”

蘇閑聞言,反而露出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不如現在就動手,如何?”

他問得很認真,一點也不似玩笑,霍璟卻提起了嘴角:“你真的想死嗎?”

蘇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鎖住的雙手,**的小臂上遍布著各種瘀青和傷口,以及讓他恐懼又痛恨的青筋。

他閉上眼睛,聲音變得很輕:“你也看到了,我現在死了,反而會舒坦點。”

“是嗎?”霍璟仍反問道,“既然這麽想死,當時為什麽不申請安樂死?”

捫心自問,如果是他霍璟淪落到這個地步,肯定早就拔槍自盡了,他原本以為蘇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再不濟,局裏也有能夠讓病人盡量無痛苦死去的法子,不承想,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提過這回事。

其實治管局的高層對於蘇閑的處理,存在著分歧——一撥人因著宗正則的前車之鑒,堅持要立即處死他,以防患於未然;而另一撥人則念著舊情,認為蘇閑乃是有功之臣,既然他沒有主動申請,就不應該草率地處置。

因著兩邊都沒能說服對方,如何處置蘇閑的問題便暫時地被擱置了。

霍璟沉沉地注視著蘇閑那張隱於光影分界線之中的臉,無聲地閉了閉眼。

安靜了許久,霍璟再次出聲:“你還有什麽心願沒有完成,我會盡量幫你。”

蘇閑笑著搖頭:“沒有了,謝謝。”

霍璟緘默半晌,最後轉身,冷冷地丟下一句:“隨你。”

三重門重新閉合,蘇閑重新隱匿於黑暗之中,他臂膀上的血管又開始蠢蠢欲動,暴躁不安的因子迅速地在他的血液中彌漫開來。

蘇閑咬著牙忍耐了半晌,忽然對著牆用力一撞,額頭處的劇痛暫時緩解了這種焦躁。

鮮血漫過他的眼睛,他疲憊地閉上雙目,陷入片刻的安寧之中。

鍾雲從十分配合地跟著朱慈回到了她的住所,除了張家和發生那場意外時,他都挺安分的,朱慈麵上不顯,然而暗地裏提防了一路,結果卻是白費功夫,因為對方真的完全沒有異動。

不過朱慈並未因此就鬆了口氣,反而愈發疑心,她總覺得,他必然是有所圖。

鍾雲從窩在客廳裏的沙發上閉目養神,似乎是察覺到了她審視意味十足的目光,他倏地睜了眼,對猝不及防的朱慈挑挑眉:“來了客人,連杯熱茶都沒有?”

朱慈很快恢複了常態,一揚手,招來了一名手下:“上茶。”

鍾雲從捧著熱茶,有滋有味地品了起來,還不忘點評:“別說,您這裏的茶,是我在‘孤島’喝過的最好的,我這一趟還真是沒白來。”

朱慈早就對他的油嘴滑舌不勝其煩,心想除了那張臉,這小子哪有一點像肖隱的地方?

此刻她也沒心思用茶,滿心滿腦都掛念著肖隱留給她的遺物,也懶得繼續跟他虛與委蛇了,她把茶杯一放:“喝夠了嗎?”

鍾雲從不願暴殄天物,把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才搖了搖頭:“行吧,那就開始吧。”

他們在沙發上相對而坐,鍾雲從並沒有別的動作,隻是將視線停留在她臉上。

朱慈現在也是個精神係異能者,與他對視的時候,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精神力將自己逐漸籠罩。

其實她早知道鍾雲從是個天賦不俗的精神係異能者,但此刻仍震驚不已,因為他釋放出的精神力已經足夠對她造成威脅。

而她有預感,這並不是他的全部實力。

他居然已經強大到這個地步了嗎?

“朱女士,”就在她心驚的時候,突然聽到了鍾雲從的聲音,“問你個問題——等你的目的達到,你打算怎麽處置我?”

朱慈一怔,原本她是打算殺人滅口,以絕後患的,可此刻……她的心思鬆動了。

一旦陷入他的精神世界裏,她未必能與之對抗。

雖然這個大廳裏早已布置了諸多暗哨,可以隨時解決掉他,但風險依然無法消除——她很有可能被桎梏在對方的精神世界裏,就算下屬將他殺死,也無濟於事。

朱慈麵無表情地盯著他,朱唇微啟:“繼續。”

肖隱留給她的東西,她是一定要看的。

至於代價,已經無所謂了。

反正,他都已經不在了,她獨自活著也沒什麽意思。

朱慈下定決心之後,鍾雲從也很爽快,很快便引著她去了那個由肖隱殘存的精神力所構築的空間。

他領著朱慈來到一片被茫茫白雪包裹的荒原之上,遙遙指著前方:“他留給你的東西,就在前邊,你自己過去吧,我就不去礙眼了。”

朱慈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但還是抵不過心中的渴望,提起裙裾,快步往前走。

穿個大半個雪原,她終於見到了肖隱留給她的遺物。

那是佇立在漫天飛雪中的三尊雕像。

朱慈看得分明,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

那三尊冰雕,分別是——少女時期的她,青年時期的她,以及中年時期的她。

每一尊都是惟妙惟肖,神形具備。

原來,他沒有忘記她,還在念著她。

朱慈癡癡地盯著三尊冰雕,仿佛透過時光,看見了肖隱是怎樣一下一下地將它們打磨出來的。

她的淚水自眼角滑落,在冰天雪地裏凝結成剔透的冰晶,可她毫無察覺,隻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著雕像。

少年、青年……在她如朝聖般撫摩著第三尊雕像之時,心頭驀然一跳,她意外地在雕像微微前伸的掌心之中,發現了一行鐫刻的字跡:白首不相離。

朱慈渾身一震,戰栗著仰起頭,滿眼是淚地凝視著雕像的麵容。

那是……衰老之後的自己。

曾經,她最厭惡的自己。

他心裏惦念著的,一直都是從前的自己嗎?

“白首……”她喃喃地念著,“白首……白首啊!”

他想要白首,可她卻拋棄了白首,變得麵目全非。

她腦中那根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弦猝不及防地斷裂開來,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我做了什麽?我做了什麽啊!”她的十指深深地刮過自己的臉頰,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淒厲的聲音在空曠的雪原上遠遠地傳開。

鍾雲從也聽得分明,他側過臉,遙遙望去,碎雪洋洋灑灑地落下,堆在冰雕的頭頂,遠遠看去,倒真似白了頭。

“這麽說,你就這麽把她關在了那個地方?”

張既白一朝轉換身份,從醫生變為了病人,慵懶地靠在病**,單衣內隱約可見胸前纏著的一圈繃帶。

鍾雲從見他雖然麵色發白,但精神狀態尚可,也稍微放了心,點點頭:“那麽好的機會,我自然不能放過。不過她那個時候失魂落魄的,也完全沒有反抗的意思,我倒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得手了。”

她麵無表情,雙眼無神,空洞得像是兩口枯井,雖然還有聲息,但整個人卻是死氣沉沉的,簡直就是一具行屍走肉。

小桃被朱慈這副模樣瘮得不行,後背涼颼颼的,聽著這邊鍾雲從和張醫生的對話,才略微明白了一點。

事實上,坐在她對麵的女人,差不多就是一個提線木偶——她既不是朱慈,也不是宗沅淇,隻是一副空殼子。

而她之所以還能走動,是因著鍾雲從的關係。

鍾雲從果真如他所說,幾個小時後便返回了,隻是回來的時候後邊居然還跟著朱慈,一開始把張既白跟小桃嚇得夠嗆,後來一接觸才發現情況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