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曙光

要不是沒在樓下發現屍體,他險些以為是那家夥想不開,跳樓去了。

後來他和鄭飛在東城轉了一圈,還是沒找到,鄭飛差點急哭了,張既白反而冷靜了下來。

能讓瀕死之人一夜之間起死回生的東西是什麽?

說真的,就算是小桃的血也沒那麽厲害,何況蘇閑受的是內傷,就算用上小桃的血也沒用。

所以,在“孤島”之中,還有能媲美小桃的鮮血,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神奇異能或是藥物嗎?

張既白沒能想出是什麽靈丹妙藥,倒是記起了一種毒藥。

他的心底沒來由地湧起了強烈的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

找了一晚上仍無果,早晨他回了診所,然後等來了蘇閑。

氣血上湧的張既白隻想揪著這家夥的衣領問個清楚,可蘇閑背上還負了個半死不活的鍾雲從,在他發作之前,那人就搶到了話語權:“勞駕你幫忙看看吧,他的情況很不好。”

張既白掃了眼不省人事的鍾雲從,愣是把火氣壓了回去。

在指揮著小桃把人弄進急救室的時候,他冷冰冰地撂下句話:“你給我等著。”

那家夥居然還笑得出來:“放心,我肯定等著。他這模樣,我能走嗎?”

張醫生心氣不順,轉身往前走了兩步,一個沒注意居然撞到了門框上,後邊傳來一聲竊笑。

他簡直要爆炸,怒氣衝衝地回過頭:“眼鏡!”

天大地大,醫生最大,蘇閑立時斂起了笑意,乖乖蹲到地上撿眼鏡。

把眼鏡遞過去的時候,他還是沒憋住,特別誠實地對張既白說了一聲:“醫生,說真的,剛才你沒戴眼鏡的時候,我差點以為自己走錯地兒了。”

張既白氣得不想理他。

難道自己全身上下加起來的辨識度都比不過一個眼鏡?

在急救室的門簾放下來之後,蘇閑麵上的笑容便緩緩隱去。

他能做的,隻有這麽多了。

接下來會怎麽樣呢?

他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正沿著血管脈絡,從他的身體裏逐漸離去。

他知道那是什麽。

那是他通過“破繭”這個媒介,從死神那裏賒欠來的生命力。

他像是一個破罐破摔的賭徒,肆意地揮霍著借來的巨款,眼裏隻有籌碼和勝負,沒有時間、心思去思考這場豪賭的後果。

事實上,這是一場他不得不參加的賭博,至於勝負——隻要救出了鍾雲從,對他來說,就已經贏了。

至於巨額賭債及利息該怎麽還,似乎也隻剩下一個法子。

蘇閑抱著手臂,倚著牆,雕塑一般巋然不動,他的目光停留在對麵的窗上,玻璃照映出的麵容上還沾著血跡,眼底卻意外地平和。

夠本了,他對自己說。

張既白帶著一身疲憊走出急救室的時候,發現那家夥果然還在,他看起來倒是挺悠哉,還偷了自己的茶葉泡水喝。

見他走出來,蘇閑趕緊倒了杯新的茶水,殷勤地雙手奉上。張既白對他這副狗腿樣不耐煩,無奈奔波了一晚上,又忙碌了一早上,現在緩過氣來,還真是口幹舌燥的,最後還是皺著眉頭接了過來。

蘇閑也沒急著發問,一直到張既白喝完茶水才開了口:“怎麽樣?雲從還好吧?”

張既白瞥了他一眼,順手把空茶杯塞回他手裏:“再來一杯!”

蘇閑趕緊又給他倒了一杯,張醫生解完渴才長長地呼了口氣:“說實話,挺糟糕的。”

蘇閑的嘴唇動了一下,那個問題卻始終問不出口。

“而且,我有預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張既白繼續雪上加霜,“他最凶險的時候還沒到。”見蘇閑神色不對,他又加了一句,“但如果能熬過那一關的話,之後應該就沒什麽事了。”

蘇閑麵色蒼白,緘默了許久,才低沉出聲:“不管怎麽樣,接下來就麻煩你了。”

張既白愕然:“什麽意思?你這就把人丟給我了?你自己呢?”

蘇閑搖頭:“我這就得走了。”

籠罩在張既白臉上的陰雲越來越重,他眼皮一跳,厲聲問道:“去哪兒?”

蘇閑低聲告訴他:“回治管局。”

張既白咬了咬牙,那兩個字徘徊在舌尖,最終還是抱著一絲僥幸咽了回去,重新站了起來:“我給你做個檢查……”

“不用了,沒時間了。”蘇閑衝他笑了一下,“我必須馬上走。宗局的事情,不能再發生一次了。”

他這話一出,張既白什麽都明白了。

即使早有預感,聽到的時候,張既白仍是眼前一黑:“你真的用了‘破繭’?”

蘇閑點了點頭。

張既白怒不可遏,一把扯過他的衣領,破口大罵:“姓蘇的,你他媽的瘋了,是不是?”

蘇閑被拽得一個趔趄,聞言莞爾:“可能是吧。”

張既白覺得這人真的能把自己氣死,他這輩子的涵養和風度都丟得幹幹淨淨,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又爆了個粗口:“去你媽的!這麽想找死的話,還不如我來動手!”

蘇閑一怔,而後閉上雙目:“也好,記得選個沒什麽痛苦的方式。”

他的語氣頗為認真,火上澆油一般,張既白被氣狠了,真想揍歪他的鼻子,可一觸到他那張無波無瀾的臉,又跟子彈卡了膛的槍似的,啞火了。

他頹然鬆開對方的衣領,失魂落魄地喃喃道:“算了,你想活還是想死,跟我有什麽關係呢?”

那是“破繭”啊,如果給他時間,或許有朝一日能夠研究出破解的方法,可蘇閑等得到那時候嗎?

蘇閑微微睜眼,唇角微牽,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

他當然想活,如果能好好活下去,有誰會想死呢?

張既白跌坐在椅子上,也不再看他,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管不了你。”

蘇閑沉默片刻,而後開口:“他就拜托你了。”

張既白置若罔聞,隻是呆呆地坐著。

蘇閑倒是不擔心,畢竟以張既白的人品,並不需要過多的言語保證。

他轉身要走,可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對了,我聽宗局提過,鍾雲從的體質異於常人,他體內攜帶的病毒,似乎跟常見的‘失樂園’也有所區別,請你給他做個詳細的檢查。尤其是血液方麵的,得出來的結果很關鍵,說不定,”他回憶著宗正則的話,“能救很多人。”

張既白聽了他這番提醒,終於有了反應,他皺起眉:“難怪,之前我就覺得他的症狀跟一般人不大一樣。你放心,血檢是一定會做的。”

蘇閑欣慰地點點頭,倏然想起了什麽,又急急說道:“對了,你還要提防一個女人,她叫宗沅淇,我懷疑她對雲從有企圖。其實那個女人的真實身份是朱慈,‘破繭’就是她給我的。”

張既白眉梢一挑:“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了讓我去救雲從。”蘇閑皺起眉,“至於原因,我覺得跟肖隱有關係。”

張既白又聽到一個死人的名字,眉頭皺得更緊了:“肖隱?他不是老早就死了?”

“難說。”蘇閑卻是搖頭,“朱慈都能活過來,說不定肖隱也……對了,有件事好像還沒告訴你,雲從應該跟肖隱有親緣關係。”

張既白徹底被這七拐八彎的人物關係搞暈了,索性直接立下保證:“要防著朱慈——也就是宗沅淇吧?知道了,我會照看好他的。”

蘇閑大大地鬆了口氣:“那好,他就交給你了。”

他話音剛落,額角的青筋驀地**了一下,他感覺到了什麽,後背上登時爬滿了涼意。

這麽快就有了苗頭……是因為他的精力消耗得太厲害了嗎?

不能再耽擱下去了,蘇閑心想。

他急急地朝門邊走去,身後傳來張既白的聲音:“你不再看看他嗎?”

蘇閑的腳步一頓:“不了,就這樣吧。”

張既白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無聲地歎了口氣。

朱慈站在一麵穿衣鏡前,一動不動地盯著鏡子裏的人看了許久。

宗沅淇這張臉稱得上眉清目秀,身材亦是苗條修長,但朱慈對這副皮囊並不太滿意,總覺得容貌還是差了點,比不上她的原身。

可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再說了,她原來的身體,已經無可救藥,如同風中之燭,為了延續自己的生命,她也隻好忍痛放棄,尋覓到合適的“容器”,徹底地移根換葉。

不過比起絕症,於她而言,更為致命的是——她已經老了。

無論她怎麽不甘心,都無法抵擋衰老的過程,於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青春美貌一天天消逝。

這怎麽行?她惶惶不安地想道,我想做的事都還沒做到,怎麽能那樣猙獰而醜陋地死去?

她不想死。

那之後,宗沅淇就成了她的獵物。

終於,在半年前,她成功地進行了一出金蟬脫殼的好戲,使了個障眼法,徹底地拋卻了“朱慈”這個身份,以“宗沅淇”的形象重生。 雖然她覺得宗沅淇長得不夠好看,但這個軀殼的優勢顯然不少。首先,她身份特殊,父親是治管局的局長宗正則,朱慈從一開始就覺得這會是個很好的掩護,而之後順利進行的計劃也證明了這一點;其次,托了宗正則這位強大異能者的福,宗沅淇也遺傳到了他的一部分異能,不過宗沅淇本人對自己的異能卻並不放在心上,也沒興趣進治管局,宗正則也尊重女兒的選擇,因而,很少有人知道宗沅淇身懷異能這件事;最後,可能也是最關鍵的,宗沅淇還很年輕,青春正好。

但此刻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朱慈仍抑製不住心中的忐忑,忍不住擔憂——等他回來了,認不出自己可怎麽辦?

就在她心煩意亂的時候,門忽然被敲響了。恭恭謹謹的三下。

可這卻沒能平息她不順的心氣,她揚起聲調,略有些不耐煩地問道:“誰?”

“小姐,張博士想見您。”下屬匆匆忙忙地報告。

朱慈的唇邊泛起冷笑,聲音卻柔和了不少:“進來吧。”

門開之後,一個黑袍人推著輪椅走了進來,朱慈轉過身,使了個眼色,下屬立時退了出去。

“張博士,您還好吧?”朱慈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癱在輪椅上的張家和,他麵色慘白,憔悴不堪,看起來老了好幾歲,情況顯然不太妙。

而她這番帶著譏誚意味的明知故問不僅沒有激怒張家和,反而讓他的笑容謙卑了幾分:“也就剩口氣了……多謝關心。”

朱慈勾起唇角,優雅地撫平了裙褶,才在椅子上坐下。她端起繪著精致花紋的茶器,淺啜一口:“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好好躺在**休息呢?”

張家和這老東西,倒真是命硬,身上中了一槍,離心髒極近,在得到救治之前,血也流了不少,偏偏就是撐著口氣活了下來。

朱慈對他是死是活並不關心,不過……“躺久了,起來活動活動。”張家和笑道,他這話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可惜病懨懨的姿態太沒有說服力。

朱慈隻是笑,沒有接話,她在等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張家和沒等到她的回應,隻好幹巴巴地繼續往下說:“對了,鍾雲從那邊……怎麽樣了?”

朱慈意味深長地掃了他一眼,說出的話耐人尋味:“張博士對這個便宜兒子倒是挺關心的。”

張家和笑容不變:“好歹在身邊養了這麽多年,就算是小貓小狗都有點感情,何況這孩子……挺乖巧的。”

朱慈目光一凝,她才不信這老狐狸的花言巧語。鍾雲從是當年她給肖隱準備的容器之一,隻是她運道不好,那批嬰兒降生不久,疫情就爆發了,那幾個孩子沒有一個幸免於難,她也就放棄了這批“容器”。

最初張家和的態度跟她是一樣的,任由他們自生自滅,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又忽然改變了主意,對其中一個上了心,最後甚至帶著他逃了出去。

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在過去的20餘年,她完全不知道有鍾雲從這麽個人,張家和把他的存在瞞得密不透風,如果不是宗正則暗度陳倉的舉動,她依舊蒙在鼓裏。

說實話,最初見到那個年輕人的時候,朱慈不是不驚訝的,因為他真的跟肖隱太像了。

但那也就跟水麵上泛起的漣漪一般,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在病毒爆發後的某次衝突中,她名下的一家醫院差點被一把火燒成灰燼,精心保存在其間的肖隱的遺體,包括大腦,也遭到了損毀。

那之後,朱慈便徹底心如死灰,絕了讓亡夫“複活”的心思。

至於鍾雲從,對她來說,什麽都不是,長得再像又怎麽樣,他依然不是他。

不過後來,這個年輕人重新有了價值——因為他掌握了消失的軍火庫的線索。朱慈對軍火庫垂涎已久,可她怎麽都沒想到,因著治管局的暗棋,這一趟軍火庫之行讓他們損兵折將,之前的努力完全打了水漂。

於是對朱慈來說,他的價值再次清零,正好綜管局想要他,她便把鍾雲從當作順水人情送了出去。

本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不承想,張家和突然跳了出來,竟然要求她把鍾雲從弄回來。

朱慈根本沒打算理會這番無稽之談,人都已經到了綜管局手裏,再要回來,談何容易。

“你還想再見肖隱一麵吧?”就在她打算送客的時候,張家和再次語出驚人,“那就把鍾雲從弄回來。”

朱慈抬起頭,麵無表情地盯著他:“你說什麽?”

張家和便把那個空間的秘密告訴了她。

朱慈聽完之後,表麵上依舊一派從容,但兩隻緊握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她本以為,再也不可能見到他了。

沒想到,他並未完全離開。

肖隱的精神力,或者說他的意誌,對朱慈而言,不是什麽“幽靈”,而是他存在的證明。

既然他還在,那她就一定要找到他。

於是她立刻改變了主意。

盡管心急如焚,她也並未自亂陣腳,她不願輕易開罪好不容易才拉攏過來的綜管局,這樣一來,“暗影”的人就沒法用了。

不過,還有個最適合不過的人選。

是的,蘇閑。他跟鍾雲從關係匪淺,不可能對身陷險境的鍾雲從坐視不理,一旦他出手,就等於治管局向綜管局宣戰。

到時候,她和“暗影”隻需要坐山觀虎鬥即可。

“您把‘破繭’給了蘇閑,就不怕他反過來……”張家和滿腹疑慮。朱慈卻是莞爾一笑:“所以在給他注射完之後,我立刻就告辭了……他心係鍾雲從,自然沒心思找我算賬。”

張家和心中冷笑,這女人果然狡猾,麵上卻笑容可掬:“我相信他有那個能耐把人從糾察隊劫出來,不過他不可能把人交給你吧?”

“是不可能。”朱慈又抿了口茶水,微微一笑,“可那又怎麽樣?他注射了‘破繭’,死期將近,能護著鍾雲從幾天?等他一死,還怕找不到機會嗎?”

張家和默然,她還真是把什麽都算計進去了。

他冷眼瞧著那女人不疾不徐地飲茶,心底湧起一陣煩躁,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隻能委婉地試探道:“那,大概什麽時候能把鍾雲從帶回來?”

“急什麽?他能不能活下來都還是個問題。”朱慈漫不經心地把玩著白瓷茶杯,柳眉微挑,“話說回來,您以前可不是這麽沒耐心的人啊。”

張家和訕訕一笑:“我隻是擔心……夜長夢多。”

朱慈聞言,眸光一冷,不輕不重地把茶杯一放:“張博士,您不會……有什麽事瞞著我吧?”

張家和見她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本就壓著大石頭的心開始直直往下沉,卻仍試圖掩飾一二:“沒有的事。”

“咱們合作了這麽久,想必您也很清楚我的脾氣,”朱慈收起了虛與委蛇的笑意,麵沉如水,目光銳利,“我最討厭有人騙我了。”

張家和的冷汗涔涔而下,他的腦子飛速運轉,卻仍然沒想出能敷衍過關的話。

這女人就是個瘋子,惹惱了她,對自己沒好處。

朱慈倒是耐心十足,也沒急著催促,反而又倒了杯茶,悠哉地享用起來。

“那臭小子把‘失樂園’注射進了我體內,”張家和咬牙切齒地開了口,他實在不願就這麽把自己的把柄交出去,無奈對方不見兔子不撒鷹,兼軟硬不吃,他又想活命,隻好妥協,“而他很可能就是我的‘解藥’。”

朱慈驟然握緊了手中的杯子,連熱茶水灑到了手上都沒有察覺。

原來如此!

難怪這老東西想方設法地勸她把鍾雲從弄回來。

如果真如張家和所說,那她也能夠擺脫“失樂園”的陰影,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既然鍾雲從能夠與肖隱的“意誌”溝通,那麽隻要得到他,就等於肖隱回到了她身邊。

這一次,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幾日過去,鍾雲從仍然沒有要醒來的跡象,依舊昏昏沉沉地躺著,他的症狀幾次加重,出現了數回病危之兆,張既白差點以為他要不行了,結果愣是頑強地留著一口氣撐了下來。

又一次轉危為安後,張醫生洗過手之後摘下口罩,作為助手的小桃給他倒了杯水,他邊喝邊嘀咕:“這小子是屬蟑螂的吧?”

小桃卻笑不出來,憂心忡忡地望了望病**的人,低聲道:“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

張既白搖了搖頭:“看他的命了,我們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隻能靠他自己。”

小桃眼底的憂色不減:“說起來,蘇長官他……也不知怎麽樣了?”

張既白現在一聽到這人的名字,就不由自主地氣血上湧,他在治管局也有些關係,輕易就打聽出了蘇閑的去處,對於他現在的狀況,也有個大概的了解。

正是因為如此,他的心情才糟糕透了。

那家夥此時的狀態,怕是也並不比鍾雲從強到哪去。

這兩個冤家就像是在競賽似的,看誰的那口氣長一些。

真要命。

張既白心中唏噓不已,麵上卻冷若冰霜,說出的話也是硬邦邦的:“管他呢!”

小桃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正要說些什麽的時候,冷不丁地聽到病床那邊傳來了動靜。

張既白迅速地回頭,瞥了一眼,見鍾雲從並未睜眼,隻是身上抽搐不停,他立即走了過去,小桃也急忙跟上。

“醫生!”姑娘低低地驚呼起來,“他的皰疹好像破了!”

張既白的心猛地一跳,依照以往的病例,皰疹破了之後,便進入了潰爛階段,基本就無藥可救了。

鍾雲從最凶險的時刻終於來了。

不過他並未因此亂了陣腳,反而愈發鎮定,冷靜地指揮著小桃:“先不忙護理,你先把滲出的皰疹液采集起來。”

小桃麵帶詫異之色,但仍一言不發地執行了他的命令。

經過這幾日的觀察,張既白已經完全確定,鍾雲從的症狀跟“孤島”上的“失樂園”病毒的症狀有幾分相似,但並不完全一樣。

也是這點區別,成了張既白從容不迫的底氣。

張既白緊攥的手心悶出了汗,他盯著正在生死邊緣掙紮的鍾雲從,沉沉地歎了口氣:“千萬別讓我失望。”

鍾雲從似有所感,身體猝然**了一下,呼吸也變得急促了幾分。

鍾雲從隻覺得自己混混沌沌地度過了許久,分不清白天黑夜,記不得時間流逝,整個人一片混沌。

直到他聽到某個聲音不斷地在耳畔回響,才恍然睜眼,接著便發現自己身處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他略微失神,鵝毛大雪洋洋灑灑落下,幾乎將他的身影淹沒,一片飛雪輕飄飄地落在了他的睫毛上,眼瞼上傳來微微的沁涼,這才叫他回神。

這裏很熟悉。

鍾雲從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那個人。

好像怎麽喊都別扭。

“雲從,”對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澈,“好陣子不見了。”

鍾雲從乍聽聞他的聲音,也是驚喜交加,暫時將稱呼的問題拋諸腦後:“是有些日子沒見了,你……還好吧?”

他問完之後忽然有幾分傷感,他總是忘記,如今跟他對話的人,早就已經死了。

不過肖隱似乎沒有察覺出他內心的鬱結,隻是溫和地笑道:“還是老樣子,上次沒打個招呼就斷了音訊,真是過意不去。”

鍾雲從連忙搖頭:“這沒什麽。再說了,這樣的情況……也不是你能控製的。”

肖隱聞言,沉默了一瞬,而後卻喟歎一聲:“你還有心情關心我……分明你才是不好的那個。”

鍾雲從苦笑起來:“我的情況……也不是我能控製的。”他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不過我是不會放棄的。”

肖隱的聲音裏多了幾分欣慰:“那就好。你要是能活下來,我也就沒什麽遺憾的了。”

鍾雲從聽了,卻高興不起來,實在是因為肖隱這話說得太像是交代遺言了。

他心底驀地湧起不祥的預感。

“你……”鍾雲從驟然出聲,卻又卡了殼,那個問題堵在他的嗓子眼兒,上不去,下不來,讓他分外難受。

肖隱這一回卻是看穿了他的心事,輕聲笑道:“沒錯,我是來跟你道別的。”

鍾雲從呼吸一滯,眼角一酸:“為什麽?你明明還能……”

“是,如果按照過去那種方式,我的確還能苟延殘喘一陣子,但我終歸是要消亡的。”肖隱語重心長地告訴他,“但我不甘心就這樣消失,所以我一直在等你,然後,我真的等到你了。”

鍾雲從一怔,隱隱猜到了肖隱的打算,卻不敢再往下想。

“雲從,我想把……”

“我不要!”

肖隱才起了個頭,就被鍾雲從斬釘截鐵地拒絕了,盡管肖隱並沒有實體,可鍾雲從依舊背過身去,固執地重複道:“我不要!”

空氣沉寂了數秒,須臾,他聽到肖隱無奈的笑聲:“真是個傻孩子,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聽我說下去。”

鍾雲從沒吭聲,肖隱也沒等他的回應,自顧自地往下說:“現在夢川一片混亂,這樣亂下去,遲早會惹來大麻煩。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的語氣明顯嚴肅了幾分,“真到了那個地步,一朝覆巢,人人都將危如累卵。”

鍾雲從倒吸一口涼氣,他聽出了肖隱的意思。

而他所說的那種情況,依照現在的發展趨勢,遲早要成真。

“所以,與其等待別人來製裁,不如自己先出手——壓製住那些蠢蠢欲動、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們,讓夢川重新恢複平衡。”

肖隱的話讓鍾雲從勃然失色:“這樣的事,誰能做得到?”

如果宗正則還活著的話,也許他可以。

可他已經不在了。

“你。”就在鍾雲從黯然神傷的時候,肖隱忽然發話,把他嚇得一個激靈,對著空氣茫然地啊了一聲。

肖隱顯然將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笑道:“我是認真的,沒開玩笑。”

鍾雲從自然聽得出來,可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格外無語。

這種力挽狂瀾、責任重大的事,隨隨便便地交給別人,真的好嗎?

“我對你有信心!”肖隱這自信滿滿的口吻跟普通家長沒啥區別。

“……可我對自己沒啥信心。”鍾雲從卻再次發揮了學渣本色。

肖隱又笑了:“這句話本身,就是一種自信的證明。”

鍾雲從覺得他在胡扯,可嘴唇動了動,脫口而出的話卻變了:“你希望我怎麽做?”

說完之後,對於自己這份莫名的平靜和坦然,他同樣驚訝萬分。

換作是半年前,他絕對沒有勇氣去擔起這千鈞之重。

肖隱的聲音如同一陣柔和的風,吹開了他眼前的薄霧:“你知道該怎麽做。”

鍾雲從緘默片刻,又問:“那你會怎麽樣?”

他仍舊平和淡然:“我會徹底死去。”

鍾雲從咬了咬牙,一言未發。

“雲從,”肖隱輕聲歎氣,“我們都沒有別的選擇。”

鍾雲從垂著頭,垂落的額發掩去了他眼底翻湧的情緒。

肖隱也不再出聲,安安靜靜地等著他的回複。

良久,鍾雲從才重新抬起頭,他的視線緩緩地掃過茫茫白雪,低聲開口:“我能……見你一麵嗎?”

他們相對已久,卻仍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但那又有什麽辦法呢?他畢竟已經死去很多年了。

肖隱沒有回答。

可地麵上厚厚的積雪卻有了動靜,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積雪翻動、堆砌、糅合,最後化為了一個人形。

鍾雲從怔怔地凝視著與他一般高矮的“雪人”,白雪仿佛是被精心打磨過的藝術品,將肖隱的麵容栩栩如生地重現在他眼前。

雪人抬起一隻手,小心翼翼地落在了鍾雲從的臉上,鍾雲從閉了閉眼,將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觸手一片冰冷,但鍾雲從還是緊緊地握住。

“當初,我來‘孤島’就是為了找父親,”鍾雲從吸了吸鼻子,濃重的鼻音裏帶著些許笑意,“現在,我終於找到了。”

雪人渾身一震,最終卻也隻留了兩個字給他:“保重。”

雪人重新變為一堆毫無生氣的白雪,一陣溫暖的風從他身邊繞過,將所有的寒意驅走,鍾雲從閉上雙目:“永別了。”

張既白在他的實驗室裏昏天黑地地忙了數個晝夜之後,終於鑽了出來,恰好與心急如焚小桃打了個照麵。

他的臉上還帶著熬夜造成的憔悴,胡楂稀稀拉拉地爬滿了下巴,衣領上滿是褶皺,這副邋遢的模樣跟平日的衣冠楚楚大相徑庭。

不過他沒有半點不滿,甚至根本不在乎自己整潔與否,鏡片後的眼睛綻出灼灼光芒。

“小桃,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麽嗎?”

小桃這邊也有個緊急消息要報告,那就是她驚喜地發現鍾雲從體表的皰疹並沒有潰爛的趨勢,反而開始結痂了。

這可是個天大的好消息,不過她一時被張醫生的模樣嚇到了,默默地把話咽了回去,磕磕巴巴地問道:“發現了……什麽?”

“我用鍾雲從的皰疹液製成的標本做了玻片凝集反應,”張既白興奮非常,以至於聲音都在發抖,“檢測出了他體內病毒的抗原。”

小桃一頭霧水:“啊?”

張既白簡直要飛起來了:“這種病毒跟‘失樂園’病毒具有相同的抗原表麵!”

小桃更加糊塗了,雖然常在診所裏幫忙,但她做的都是護理工作,對醫學知識的了解,還是挺有限的。

所以她根本沒聽明白張既白在說什麽。

張既白激動地握住了她的雙肩,眼睛亮得嚇人:“你聽過天花與牛痘的故事嗎?

“小桃,我們有救了!

“夢川有救了!”

張既白言簡意賅地跟小桃解釋了一番那個醫學史上最重要的發明。

“牛痘病毒是一種可引起牛產生輕微牛痘病灶的病毒。人若感染該病毒,隻會產生輕微不適,並產生對牛痘病毒的抵抗力。由於牛痘病毒與引起人類天花病的天花病毒具有相同的抗原性質,人在接種牛痘疫苗之後,也可以同時獲得對天花病毒的免疫力。因此,接種牛痘病毒可以阻斷天花的傳播,是預防天花的最好方法。”

他這麽一講解,小桃立時就明白了:“這麽說,哥哥體內的病毒跟‘失樂園’的關係,就跟牛痘和天花是一樣的?”

張既白見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不禁失笑:“差不多吧。”

小桃眨眨眼:“那要怎麽把那種病毒轉化成疫苗呢?”

“我想先試試最直接的方式。”張既白脫口而出。

小桃略微思索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詫異地道:“您莫非是打算直接把皰疹的提取液接種到感染者的身體裏?”

張既白嗯了一聲,旋即又挑挑眉:“不過可想而知,這樣粗糙的處理,一定會伴隨著不少副作用,而且結果也不好說,目前我也隻是有這麽個發現,至於究竟能不能起到作用,還是要等實踐之後才能有定論。”

小桃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那、那可怎麽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