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覆轍

此種情狀讓他們警覺心大起,每個人都戒備十足地注意著四周,鍾雲從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過,步子也邁得不利索,一直是以柔架著他,任傑也別扭地搭了把手。謝城負責垂頭喪氣的楊紹文和半死不活的張家和,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跨過躺了一地的人,緩慢地前行。

不過沒等他們走完這條長廊,一大批不速之客突然現身了。

鍾雲從他們很快就被糾察隊的人團團圍住,正在他們驚疑不定的時候,一個熟人走進了鍾雲從的視野裏。

其實也不算很熟,以前倒是見過幾麵,但真論起來,也就打過一回交道而已。

丁成業先指使了一撥人去把死人搬走,另一撥人負責抬活人,過道裏很快空了出來,但又迅速地被圍攏過來的糾察隊員占領了。

雖然被堵住了去路,也知道對方肯定是有意為之,但目前為止,糾察隊也沒有什麽不客氣的舉動,人數多寡對比太明顯,加上對方並沒有出格之舉,鍾雲從想了想,示意任傑和謝城都不要輕舉妄動,見機行事。

他等到糾察隊長的嘴皮子忙完之後才開口打招呼:“丁隊長,好久不見。”

其實丁成業也在找鍾雲從,他就是衝著鍾雲從來的,隻是剛剛不動聲色地掃了一圈,愣是把人生生忽略了——鍾雲從因著病情的關係,體虛怕冷,再加上一身紅疹,怕露出來嚇到別人,所以身上穿了件從烽火軍工廠某個倉庫裏取出來的軍綠大衣,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連臉都擋住了大半,就剩兩隻眼睛在外頭,也難怪丁成業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

鍾雲從一出聲,倒是把丁成業驚了一下,他定睛一瞧,這才發現原來那個遮遮掩掩的家夥就是鍾雲從。

“鍾治安官?”發愣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兒,丁成業很快露出笑容,朝對方走去,“怎麽這時候過來?也是來善後的?”

“善後”這個詞讓鍾雲從愣住了:“……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丁成業的目光頓時就多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哦?這麽說,鍾治安官還不知道原委?”

鍾雲從知道這家夥是在故意套自己的話,要是平時,免不了跟他打套太極拳,可這會兒他狀況很不好,沒心情跟他玩套路,索性點頭承認了:“我剛執行一個任務回來,對這裏的事不太清楚,到醫院來是因為受了點傷,來瞧瞧大夫。”

頭痛得越來越嚴重,而這股疼痛逐漸在全身都擴散開來,甚至鑽進了他的骨頭裏。冷汗也糊了他一臉一脖子,更糟糕的是,他的腿越來越軟,大半的體重都壓到了以柔肩上,她有些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他勉強牽了下嘴角,然後收回了搭在她肩上的胳膊,倚著牆站好。

丁成業早已仔仔細細地將他打量了幾個來回,在糾察隊待了這麽多年,他也算得上見多識廣,一看他捂得這麽嚴實,就隱約猜到什麽了。

隻是他還有些不可置信,畢竟鍾雲從還很年輕。

“傷哪兒了?嚴重嗎?”他繼續試探。

鍾雲從笑了兩聲:“還挺嚴重的,所以麻煩丁隊長請貴隊員挪挪腳,好讓我去看醫生。”

丁成業笑了:“這醫院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該不會以為現在還有人能坐診吧?”

鍾雲從眼皮一跳,之前他就注意到了,躺了一地的人裏有不少是穿著白大褂的。

他驀地升起了濃濃的不祥感。

鍾雲從心底不安,麵上卻波瀾不驚:“這跟你們擋路有關係嗎?”

丁成業抱著手臂,聞言失笑:“看來你是真不懂啊,那我告訴你好了,我們是來抓捕宗正則的。”

“抓捕”這樣的字眼與宗正則聯係到一起,不隻是鍾雲從,謝城與任傑的神經也同樣被戳到了。尤其是謝城,他麵色一寒,沉聲反問:“你說什麽?”

鍾雲從的冷汗卻越冒越多,扶著牆直喘氣。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件事,的確跟宗正則有關。

宗正則再怎麽樣都是治管局的局長,糾察隊,乃至他們身後的綜管局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得罪他,除非他們確實抓住了他的把柄。

鍾雲從隻覺得自己的頭都要裂開了,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一回來就變了天?

“他發了瘋,這個醫院裏的人幾乎被他屠戮殆盡。”丁成業笑得漫不經心,用詞卻分外刻毒,“你們也看到了方才的情形,我可沒冤枉他。”

鍾雲從再也站不住了,背脊貼著牆麵慢慢往下滑,耳邊傳來謝城憤怒的質問:“他人呢?我要見他!”

眼前像是有一大群黑壓壓的飛蟲轉來轉去,鍾雲從的視線越來越模糊,耳邊也有嘈雜的聲音回響個不停。

就在這時候,他恍惚聽見了丁成業的一聲冷笑:“那你估計是見不著了……最多見見屍體。”

天旋地轉,他目之所及的景象,全部都是顛倒扭曲的。

鍾雲從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倒,整個人蜷成一團,瑟瑟發抖。

以柔驚呼起來,而被謝城揪住了衣領的丁成業也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目光,雙眉緊鎖。

鍾雲從抽搐的時候,頭上的帽子掉了,露出了麵部、頸部密密麻麻的皰疹,讓眾人倒吸一口涼氣,除了以柔一行人,其他人齊刷刷地與他拉開了距離。

鍾雲從的意識已經開始流失了,滿腦子都是宗正則的死訊,雖然早有預感,但親耳聽到時,仍是晴天霹靂一般。

“他、他發病了!”

“離他遠點!”

丁成業錯愕地站在一眾下屬之間,滿腹狐疑地審視著狼狽不堪的鍾雲從,但很快,他就打定了主意。

這家夥在這當口病發,倒是個絕好的機會,他也不用費心去想別的由頭把人帶回去了。

他正準備點兩個人把鍾雲從拷回去的時候,過道的另一頭卻傳來了喧嘩聲,丁成業冷不丁地聽到一聲“蘇組長”,神經陡然繃緊。

蘇閑也來了?

他帶人趕到醫院之後,在天台尋到了宗正則的屍體,卻沒想到蘇閑也在。

他登時頭大了,有那家夥在的話,今天怕是不能那麽順利地帶走鍾雲從了。

不過在他親眼見到蘇閑之後,顧慮卻立時煙消雲散了。

此刻的蘇閑,根本沒有阻撓糾察隊的能力。

鍾雲從看著他被鄭飛一步步攙著來到自己麵前,怕自己現在麵目全非的模樣嚇到他,於是把帽子重新拉上,大半張臉掩在帽簷之下。

蘇閑望過去,隻能窺見他微彎的唇角。

“我現在有點嚇人,不好意思。”

蘇閑笑笑:“沒事,嚇不著我。”

鍾雲從沒吭聲。

鄭飛扶著蘇閑在牆根邊上坐下,他的額角抵在冰涼的牆麵上,低低地出聲:“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鍾雲從猛然抬頭,帽子滑落:“……你說什麽!”

“沒騙你。”蘇閑的喉間又有血腥氣湧起,迫得他重重地咳了兩聲,而後在鍾雲從驚恐的目光中,他無奈地勾了勾唇角,“真的快不行了。”

鍾雲從似乎變成了一尊泥塑木雕,就那樣一動不動地仰著頭,茫然無措地與蘇閑對視。

他還記得初見蘇閑的情形,他是那麽神通廣大,仿佛一尊天神。

神也是會隕落的嗎?

“不過,”鍾雲從又聽到蘇閑壓低的聲線,隻有他們兩人才能聽清,“你總算趕回來了,我很高興。”

鍾雲從的腦子轟的一聲,把什麽東西都炸沒了,隻剩下一片空白,他狠狠地盯著蘇閑的眼睛,一字一頓:“我這麽拚命地趕回來,不是為了看你去死的!”

蘇閑很抱歉,閉了閉眼:“對不起……”

鍾雲從身上又冷了幾分,他弓起背,哆嗦得更厲害了,蘇閑詫異:“你怎麽會這樣?到底怎麽了?”

鍾雲從的心裏充斥著莫名其妙的憤怒和委屈,冷笑出聲:“你都自身難保了,還管那麽多做什麽!”

呼吸道像是被什麽堵住了,鍾雲從的呼吸幾近停滯,他雙手撐在地麵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他怎麽了?”沒有從他這裏得到答案,蘇閑轉向以柔問道。

以柔眼底滿是憂愁,正要開口,卻冷不丁有一個聲音插進來:“這還用問?蘇組長這些年見得最多的不就是異種和……發病者?難道會看不出來他怎麽了?”

是丁成業。

蘇閑麵無表情地看向他。

“毋庸置疑,鍾治安官已經進入發病期了。”丁成業聳聳肩,“按照規定,我們必須把他隔離起來。”

“哎,你別這樣看著我,我欠你的人情已經還了。”丁成業見蘇閑眼底戾氣橫生,偏偏卻無法動彈半分,心中有幾分得意,也有幾分唏噓,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的心情頗為複雜,他蹲下身,湊到蘇閑耳畔,輕聲道,“你也別怨我,我也是聽命行事。”

蘇閑神情冷漠,雙目如同兩潭飄著薄冰的深泓,陰冷晦暗,但緊繃的下頜線及唇線,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焦慮不安。

他大概猜出了綜管局的意圖,既然如此,他怎麽能任由鍾雲從被帶走?

可現在的他,又能做什麽?

蘇閑努力地想抬起手,可最終隻是手臂劇烈地**了幾下,依舊使不上力。

激怒之下,他喉頭又是一甜。

蘇閑頭一次發現自己毫無用處。

好在還有同伴,謝城在聽聞宗正則的死訊之後,明顯失去了先前的沉穩和耐心,而任傑雖然對鍾雲從心存芥蒂,但也無法坐視他被糾察隊帶走。

畢竟鍾雲從現在這個狀況,要是落到了綜管局手裏,怕是性命不保。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攔在了鍾雲從麵前,麵色不善地與一幹糾察隊員對峙著,而對方亦不是省油的燈,不僅人多勢眾,而且還攜帶著大量的武器,一時間,荷槍實彈虎視眈眈地對準了他們。

以柔趁著劍拔弩張的時候,急急忙忙地把鍾雲從往後拉。

鍾雲從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來,血肉筋骨都是僵硬的,但神誌卻是清明的,在兩方僵持的時候,以柔這樣輕舉妄動,很容易打破平衡,他虛弱地出聲:“以柔,別管我了……”

“這哪行……”以柔自然是不同意的,可她一句話沒說完,槍聲驟響,一粒子彈險險地擦過她的臉頰,帶出一條紅痕。

以柔嚇得僵在原地,麵色慘白地望向開槍的人,丁成業手裏的槍仍舊對著她,聲音聽起來漫不經心:“還好你是個女人,才會這麽走運。”

以柔後怕不已,鍾雲從疲憊地閉了閉眼,知道事情不好收場了。

丁成業自認手下留情,沒想到這一槍卻觸了任傑的逆鱗。任傑冷笑一聲,緊接著,對麵兩個拿槍指著他的糾察隊員就一臉痛苦地捂著心髒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幾下,沒了聲息。

他瞬間連殺兩人,丁成業又驚又怒,一揮手,登時所有的糾察隊員都掉轉槍口對準了任傑。

丁成業咬牙切齒:“給我開槍!”

不承想,謝城不屑地輕嗤一聲,然後,他的下屬手裏的槍管全都不翼而飛,隻留下槍柄部分和一個平整的切口,槍支自然也齊刷刷地啞了火。

眾人瞠目結舌,怎麽都沒想到,前一秒還威風凜凜的槍支變成了半杆廢鐵。

謝城沉聲開口:“再有下次的話,消失的就是你的頭了。”

丁成業倍感屈辱,情急之下,他反手揪住了蘇閑的領口,用還在發燙的槍口直接抵上了蘇閑的頸動脈,蘇閑不由自主地一哆嗦。

丁成業也不看謝城等人,視線陰沉地掃向鍾雲從:“你想不想跟我打個賭——賭究竟是哪邊快?”

鍾雲從的胸口起伏不斷,呼吸短促沉重,他自然明白丁成業是什麽意思——是丁成業打斷蘇閑的脖子快,還是謝城削去丁成業的頭顱快?

他當然不敢拿蘇閑的命作籌碼。

可被當作人質的那個人卻衝他微微搖了搖頭。對於蘇閑的意思,鍾雲從心知肚明,卻假裝視而不見。

“……都給我停手。”鍾雲從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扶著牆站起,謝城和任傑的目光都停在他臉上,鍾雲從沒有理會他們憤憤不平的目光,隻是看著丁成業,“放過他們,我跟你走。”

丁成業得意地一笑:“鍾治安官果然識趣。”

“你……”蘇閑的心底逐漸升騰起強烈的憤恨,但並非針對鍾雲從或是他的決定,而是因為自己。

他像個廢物一樣,拖了鍾雲從的後腿。

他忽然極度渴望死亡。

蘇閑的嘴唇動了動:“你殺了我吧。”

丁成業知道這話是對自己說的,略吃了一驚。雖然全身血跡斑斑、狼狽不堪,但蘇閑依舊蒼白而俊秀,隻不過眼神太過空洞壓抑,這種壓抑絕不是因為一個人求而不得後的失望所造成的壓抑,而是那種會讓人失去希望和信仰的壓抑。

看來他是真的認為,比起活著,自己死去才是一件對鍾雲從更有利的事。

丁成業挑了挑眉,眼神又玩味地朝另一邊飄去,鍾雲從顯然也聽到了蘇閑的那句話,霎時間就麵如紙色。

這真有趣。

看著他們互相折磨,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這樣的情狀顯然極大地取悅了丁成業,他的手指依舊壓在扳機上,卻並不打算滿足蘇閑的心願。

主要是也沒必要,說到底,他終究還是不希望把事情鬧太大。

何況,在他看來,不需要他動手,蘇閑也很難活過今晚了。

“既然鍾治安官願意配合我們的工作,那我自然就不會為難蘇治安官了,但前提是……”丁成業誌得意滿地笑道,但目光仍忌憚地掠過任、謝二人,鍾雲從當然看得出他的顧慮,他朝那二位看了看:“按我說的做。”

謝城還想說些什麽,鍾雲從卻麵色一寒:“宗局說過,他去之後,治管局的下任局長就是我——我現在以局長的身份命令你們,站在原地,不許反抗,包括你,鄭飛。”

鄭飛原本是躊躇不已的,因為他的異能殺傷力實在太大了,但在蘇閑被劫持、鍾雲從自投羅網的情形下,他再也按捺不住,正蠢蠢欲動的時候,卻被鍾雲從的話驚呆了。

事實上,不隻是他,謝城一幹人等同樣震驚不已。

“不信嗎?”鍾雲從的眼神平淡如水,“你們可以向蘇治安官求證。”

諸人驚疑不定的目光都掃向了蘇閑,而蘇閑卻隻是死死地盯著鍾雲從,緊抿著嘴唇一言未發,片刻之後,他閉上眼,隻餘下一臉的麻木。

鍾雲從笑了一下:“看,他沒有否認。”

謝城似乎還想說些什麽,鍾雲從衝他搖搖頭:“保護你們,也是我的責任之一。”

丁成業同樣為他的新身份而詫異,但這並不妨礙他繼續執行任務:“先不說是真是假,退一步來說,就算是真的,可你也還沒上任,而且既然病情發作,就算是治管局局長也不能破例。”

“我知道。”鍾雲從對著丁成業伸出兩隻手,“所以可以走了嗎?”

他如此配合,反倒令丁成業生出了些許不安。他眯起眼睛,揮了揮手,立即有人把鍾雲從的雙手雙腳都鎖了起來。

而謝城等人則被團團圍住,糾察隊的人換了一批新的長槍短炮對準他們,鍾雲從瞥了糾察隊長一眼,後者聳聳肩:“你放心,等我們平安走出醫院,我的人自然會散開。”

鍾雲從再未作聲,隻是緩緩地呼了口氣。

雖然很可能是有去無回的一趟,但他覺得自己沒什麽遺憾了。

就在糾察隊帶著他要離開的時候,過道的角落裏驀地傳來一聲低啞的咳嗽聲:“等等。”

鍾雲從聽到這個聲音,腳步一滯,那老頭兒一直不聲不響地縮在暗處,他險些都要忽略掉他的存在了。

他又想怎麽樣?鍾雲從右眼一跳,艱難地回過頭看他。

“丁隊長……那個人,沒有讓你帶上我嗎?”

張家和的問話讓丁成業一愣。

老頭兒還是那副出氣多進氣少的模樣,卻絲毫不能讓鍾雲從降低警惕心,他戒備地盯著老頭兒:“……誰?”

張家和狡猾一笑:“兒子……你都自身難保了,還關心那麽多做什麽?”

鍾雲從報以嘲諷:“您老人家不也一樣嗎?”

丁成業聽著他們之間的嘴仗,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叫過一名下屬,耳語幾句,緊接著,那名糾察隊員就把張家和從地上拉了起來,一並帶上了。

丁成業完全沒有要為鍾雲從答疑解惑的打算,不過至少暴露了一件事——張家和跟丁成業乃至他背後的綜管局,都是有勾結的。

鍾雲從冷冷地注視著他們的舉動,眼神陰鬱。

張家和低頭咳了幾聲,然後在鍾雲從複雜難言的目光中抬起了頭,笑了:“兒子,今兒可能是咱們父子最後一次見麵了……要不要爸爸告訴你一個秘密?

也算是成全了咱們這一場父子緣分了。”

鍾雲從被兩名糾察隊員拉扯得一個趔趄,沒好氣地出聲:“王八念經,不聽不聽。”

張家和指著已經被丁成業放開,重新坐回牆根邊上低聲喘息著的蘇閑,輕聲道:“跟他有關的,也不聽嗎?”

鍾雲從呼吸一滯:“……什麽?”

“你知道他的眼睛是怎麽瞎的嗎?”

鍾雲從的汗毛倏地豎起,直覺叫囂著讓他不要聽,但他還是無法自製地開口:“……怎麽?”

“你幾個月大的時候,右眼受到了感染,造成了眼角膜白斑,幾近失明。”

張家和笑著告訴他,“我不忍心讓你瞎一隻眼,所以就拜托了一個熟悉的醫生,幫忙尋找合適的配型。”

鍾雲從指節僵硬,指尖發白,隱隱猜到了後續,卻不願相信。

“我那個熟人很給麵子,很快就找到了合適的對象,是一個和你年紀相仿的孩子,他給我看過那孩子的照片,我現在還記得,他長得很好,臉頰上有一顆痣。對了,我那個熟人,名叫徐文鑫。”

鍾雲從恐慌地回過頭,卻看不清蘇閑的表情,蘇閑低低地垂著頭,額前的碎發遮住了大半張臉孔。

鍾雲從篩糠般發起抖來,徹骨的冷意嗡鳴著充斥了他全身的脈絡。

鍾雲從的心裏隻剩下一個聲音在不停回響:原來他的眼睛,是因我而瞎的。

“不過失去一隻眼睛,對他來說還不是最糟糕的事,”張家和的唇邊浮著莫測的笑意,他細心地捕捉著鍾雲從臉上的每一個表情,興致勃勃地繼續說,“你猜猜,之後又發生了什麽?”

蘇閑聽到這裏,眼睫微動,那之後……發生了什麽呢?

那個時候,疫情剛剛爆發,雖然病毒傳播速度驚人,但城裏多少還有些幸免於難的人,蘇閑也是其中之一。

那應該歸功於他母親對他的嚴密保護,所以那時候夢川人的心裏還是殘存著希望的——畢竟,他們之中還是有健康的人的。

隻是後來,再怎麽嚴防死守,病毒還是將那些人一一侵蝕,蘇閑覺得要是沒有那場意外,他的命運也不會有多少偏差。

但如果沒有經曆那場可怕的手術的話,他應該能快快樂樂地多過幾年。

是的,他就是在那場極其簡陋的手術中不慎感染了“失樂園”病毒的。

現在想起來,依然是一場難以掙脫的噩夢。

聽完前因後果,他竟然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可他的眼睛和喉嚨猶如幹涸的泉眼,流不出眼淚,也哭不出聲音。

蘇閑猛地弓起背胛,如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那般,肺葉裏一陣炙熱的劇痛,一股腥膩溫熱的**湧上喉間,變成一串鮮紅的血沫從唇齒間溢出。

鍾雲從昏昏沉沉地聽完當年的那場孽債,頭像是要裂開一般,又見蘇閑吐血不止,他眼前的畫麵仿佛被撒上了一層碳粉,模糊成一團黑色的影子,漸漸地離他遠去。

仿佛置身於深海,極度的寒冷與厚重的黑暗重重包裹著他,如同一隻不顯形的巨手將他的咽喉扼住,他氣若遊絲,奄奄一息。

鍾雲從重重地倒了下去。

蘇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的時間跨度很大,從幼時到成年,因此記憶裏的那些人和事,也都似走馬燈一般輪流出來走過場。

大多數人都吝嗇,匆匆而來,急急而去,多停留一陣子的,也就那麽幾個。

蘇閑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是要走到頭了,否則不會做這樣的夢。

他一個人處在夢中的世界,身邊的過客來來往往,他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與無助。

因為他知道,那些都是虛無縹緲的幻影,而等到自己死了,也會成為他們的一部分。

他想起了自己的朋友。

等到那人過完自己的一生,垂垂老矣的時候,大概也會這樣想起自己。

蘇閑笑了起來。

這樣好像也不壞。

可浮於表麵的釋然,掩蓋不了心底的戚然。

他終究還是有幾分不甘的。

蘇閑茫然無措地佇立著,不知該何去何從,就在這時候,黑壓壓的人群如海市蜃樓般開始消散,最後,隻留下一個人影同他遙遙對視。

他還是初見之時的模樣,隻是再也沒有了當初的朝氣,一隻手捂著右眼,滿臉的悲色。

放不下的,並非自己一個。

不,不行,不能就這樣一了百了,他不忍心讓對方在自責與痛苦中度過下半生。

他必須再見他一麵。

蘇閑的心髒猛地一震,眼前驀然一片開朗,仿佛一冬沉眠過後,終於破土而出、初見天光的新芽,也似迷失在茫茫海麵,無數次乘風破浪後重遇燈塔的航船,亦是山重水複、行到末路,終得柳暗花明的旅人。

他沒有退路,也不想要退路。

睜開眼的時候,唯一守著他的鄭飛已然趴在矮櫃上沉沉睡去,蘇閑掃了他一眼,視線最後落在了靜立於病床邊的女人身上。

他沒有說話,隻是沉沉地凝視著她,他在等她主動開口。

“外麵很不太平,你知道嗎?”宗沅淇笑吟吟地出了聲,她的聲音清甜嬌軟,但並未刻意壓低,因為此時外頭幾乎沒有人,至於室內的鄭飛,想必不會輕易被吵醒。

“東城的異種已經徹底泛濫成災,噩夢重演,市民們處在極度恐懼之中,紛紛龜縮不出,但在各家儲藏的食物耗盡之後,恐慌又深了一層。挨了幾天餓,他們終於忍耐不住,出門找吃的,可一出門,反而淪為異種的口糧。如此一來,剩下的人們對治管局的意見自然不小。”

宗沅淇說到這裏的時候,停頓了一下,見蘇閑仍是麵無表情的模樣,她嫣然一笑,又繼續講述:

“偏偏今天又出了那麽一樁事兒,人們對治管局的不滿已經到了頂點,這會兒治管局的門外,已經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死傷者的家屬。當然了,其中也有不少是渾水摸魚想趁機討點好處的人,反正治管局肯定是整個‘孤島’最不必擔心異種來襲的地方,他們也沒了顧慮,就那麽無休止地吵鬧著,拿不到補償誓不罷休。”

今天的事,指的隻能是宗正則那件事,蘇閑剜了她一眼,終於開腔:“你不是宗沅淇吧?”

她莞爾一笑,沒有反駁。

“你到底是誰?”

她溫柔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還帶了些親切慈愛,看得他渾身發毛,隻聽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你小時候喜歡吃城東老街的白糖糕,這次來瞧你,應該給你帶一點的,隻是現在外麵一片混亂,那間鋪子,早就關門了。”

蘇閑登時有種毛骨悚然之感,知道他幼時愛吃白糖糕的人並不多,嚴格來說,隻有兩個女人。

他母親和她的閨中密友朱慈。

蘇閑想起小時候朱慈常常登門拜訪,每次都會帶上各種點心,其中少不了的就是白糖糕,因為他喜歡。

他也因為這個,對朱阿姨非常喜歡。

可她分明早就死了。

蘇閑盯著床邊的女人,並沒有顯露太多的錯愕之色,畢竟“孤島”是個荒誕不經的地方,什麽詭異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也不知道這女人用了什麽法子,竟然換了一副身體。

而他也終於明白,為什麽“宗沅淇”能夠眼都不眨地置宗正則於死地,甚至讓他死後還要背負汙名。

他冷眼相對:“你想怎麽樣?”

宗沅淇,不,應該說朱慈才對,她微笑著在床沿坐下,指尖輕輕拂過蘇閑蒼白的臉頰,無視了他眼底的厭惡,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繼續講述外邊的風雨飄搖。

“你這麽聰明,應該能猜到治管局的麻煩來得並不簡單。是這樣的,一開始呢,那些危在旦夕還忍饑挨餓的市民們,他們的怒火是對準綜管局的,畢竟所有的物資都掌握在綜管局手裏。麵對群情激憤,綜管局壓力不小,卻也不甘心就這樣交出手裏所有的底牌,這才想出了禍水東引的法子。”朱慈搖頭失笑,“不想治管局的局長也正好捅出了個大婁子,恰恰給瞌睡的人遞上了枕頭,於是人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轉移到了殘忍暴虐的治管局局長身上。”朱慈憐惜地看著他,“知道為什麽一個人都沒來看你嗎?因為整個治管局都焦頭爛額,沒有人抽得出身來。”

蘇閑麵沉如水,須臾,忽然笑了起來:“你還想說什麽,一並說了吧。”

朱慈的眼底滿是欣賞:“你這個性子,倒是跟你媽媽如出一轍。”

蘇閑卻一臉譏誚:“你今天應該不是來跟我追憶往昔的吧?”

朱慈微微一笑,似乎沒有把他的無禮放在心上,她的視線從他的臉上移開,落在了別處,變得有些飄忽:“那你也應該明白,在這樣的時候,是沒有人顧得上鍾雲從的。”

蘇閑呼吸一滯。

他早就猜到了,綜管局把鍾雲從帶走,目的顯然隻有一個,那就是想從他嘴裏撬出軍火庫的所在。

可就算自己洞悉一切又如何?還是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帶走。

蘇閑閉了閉眼,盡力讓自己翻湧的心緒平靜下來,深吸一口氣之後才淡淡發問:“所以呢,莫非你有辦法幫我?”

朱慈的唇角輕輕上揚,她緩緩抬手,素白的指間夾著一支注射器。

針管裏的**在日光燈的冷光下泛著冰藍色的光澤,神秘又危險。

蘇閑心下了然。

這是“破繭”。

朱慈仔細地觀察著他的表情,知道什麽都瞞不過他。

果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於是她也不多言,隻是笑著問道:“要嗎?”

蘇閑目不轉睛地盯著“破繭”看,麵上無波無瀾,心底卻翻江倒海。

這段時間,她躲在幕後覆雨翻雲,鍾雲從會陷入當下的困境,她絕對脫不了幹係。

可如今她卻改變主意,雙手奉上“破繭”,必然是有所圖謀。

而“破繭”會讓他變成什麽樣,他亦心知肚明。

宗正則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所有的風險和代價,在鍾雲從的生命麵前,都不值一提。

他閉上眼,提起嘴角:“說了那麽多,就是想讓我飲鴆止渴?”

朱慈清秀的眉目漸漸地凝了起來,瞳孔中透出莫測的光:“你也可以選擇不喝。”

蘇閑一直都不理解宗正則,不明白為什麽即使知道那是毒藥,他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咽了下去,直至此刻,他才體會到了宗局當時的心境。

事實上,他們根本沒有第二個選擇。

他的手腕輕輕翻轉,露出了蒼白皮膚下的青藍色血管。

“來吧。”

鄭飛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冷不丁地聽到有腳步聲從身旁經過,他一個激靈,急忙睜眼,發現是蘇閑。

蘇閑衝他笑了一下,示意他繼續睡。

鄭飛懸著的心又放了回去,安安心心地合上了眼,瞌睡蟲作祟,他很快又被困意包圍。

但片刻之後,他猛地再次睜開眼睛,後背上爬滿了冷汗——蘇組長之前明明奄奄一息,根本無法動彈,方才怎麽又行動自如了?

他疑心自己是在做夢,連忙抬起頭望向病床,卻發覺那裏空空如也。

鄭飛惶然起身,環顧四周,蘇閑早已失了蹤跡,隻有兩扇洞開的窗戶,窗簾被夜風吹得搖晃不止。

夜深人倦,糾察隊總部一片靜寂,隻有個別窗口還透出星星點點的光線。

兩名負責值夜的糾察隊員縮在崗亭裏,俱是昏昏欲睡,下巴一點一點,打著瞌睡,手裏揣著的搪瓷杯裏的茶水,早已涼透。

崗亭年久失修,門有點毛病,關不嚴,風一絲絲地從縫隙鑽進來,雖然已是晚春,但夜風仍有點涼,吹得他們遍體生寒。

其中一個糾察隊員用手肘撞了一下另一個,嘴裏含糊不清地催促道:“去把門掩好,哥們兒的鼻涕都要流下來了。”

另一個人被擾了好夢,火氣頗大:“你算老幾啊,就敢使喚我!”

“你是不是皮癢了!”

就在一場小規模的衝突即將爆發之時,風毫無預兆地猛烈了起來,哐啷一聲,崗亭吱嘎作響的破門直接被衝開了。

二人陡然一驚,手裏的搪瓷杯也沒拿穩,直接落在了地上,砸得粉碎,聲音在深夜裏顯得分外刺耳。

他們也不再爭執抱怨,趕緊起身,合力要關上門,卻不想,昏黃的路燈下,悄無聲息地多了一條拉長的影子。

兩名糾察隊員登時警惕心大起,手忙腳亂地給槍上膛。

“什麽人……呃!”

槍還未上膛,一個鬼魅般的人影轉瞬之間掠至他們身前,兩名糾察隊員呼叫救命的聲音尚且卡在咽喉之中,眨眼間已經殞命。

這個密閉的房間不超過3平方米,門和窗都關得嚴嚴實實,一絲光線也無,整個空間既陰暗又逼仄,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壓抑感。

鍾雲從像條死狗一樣蜷縮在地上,不久前他剛經曆了一場電刑,那股蟻噬般的酸癢疼痛還未從骨髓裏褪去,不由自主的**也尚未平息,沒有從他嘴裏得到想要的情報的糾察隊很快就又換了一種逼供方式——水刑。

說起來,還是托了他那一身駭人的皰疹的福,大家夥兒都惜命,沒人敢靠近他,所以也不是傳統的那種水刑,而是更為直接粗暴——用高壓水管遠遠地衝。

不過對於已經受過一輪折磨的鍾雲從來說,也夠難熬的了,他根本經不起洶湧而來的水柱的衝擊,沒兩下就趴地上了,身上的衣服瞬間濕透,沉甸甸地壓在身上,他仿佛背負了一座冰山,冰冷刺骨。

不過令丁成業失望的是,那姓鍾的小子的骨頭比他想象的硬得多,電刑、水刑輪流來了一遍,還是沒能撬開他的嘴。丁成業見他半死不活的模樣,生怕一下子給弄死了,上頭怪罪下來,於是暫時喊了停,把濕漉漉的鍾雲從丟進了小黑屋。

鍾雲從原本就發著低燒,這一通電擊水淋的,水流倒灌進鼻腔氣管,他險些窒息;各處關節隱隱作痛,身上仿佛要結冰;胃也不太平,時時抽搐,讓他想吐卻又吐不出來,那種難受真是無法形容。

鍾雲從切身體會到了什麽叫生不如死。

但真正的症結不是病痛或者刑訊,而是蘇閑。

鍾雲從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浮現出好友那副麵若死灰的模樣。

他從來沒想過,原來自己就是他苦難的根源。

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捂上自己的右眼,他從來沒有這般厭惡痛恨過自己,回憶起蘇閑右邊瞳孔裏的荒蕪,那是光永遠到不了的地方——也是本該由自己承受的黑暗。

無可言狀的自厭情緒令他牙關緊閉,滿口苦澀,一陣虛脫感再度襲來,渾身虛汗的身體上泛起一層細密的疙瘩。

巨大的悲愴無聲無息地將他的心髒包裹起來,如同木塊被扔進火爐,在火焰的灼燒下,不斷地變換顏色,從濃烈的橘黃變成熾熱的深紅,再到黯淡地閃爍,陷入黑暗,最終熄滅。

蘇閑不會原諒自己的,對吧?鍾雲從無聲地質問著自己,在黑暗中慘然一笑,當然不會,因為他都沒辦法原諒自己。

他回想起上一次見到蘇閑的情形,冷不丁地反應過來——蘇閑快死了。

是的,他會帶著對自己的恨,死去,然後再也不記得他這個人。

他永遠得不到救贖。

這個念頭仿佛是刺進夜鶯心口的那根荊棘,讓鍾雲從陷入了萬劫不複的絕望。

我是個有罪之人,他渾渾噩噩地想道,這便是我的報應。

“看看那家夥死了沒?”

就在他混混沌沌地躺著的時候,門外模模糊糊地傳來了一個人聲,緊接著,氣窗開了小半扇,昏暗的光線投了進來,刺痛了他的眼。

見他還會動,那名察看的糾察隊員放了心,回頭告訴同伴:“放心,還有一口氣。”

斜斜照進的光束落到地麵,形成了一小塊明亮的光斑,鍾雲從卻無法適應這樣的光亮,難耐地閉上了眼。

就在這時,外邊驀然傳來一陣躁動和嘩然。

他隱約聽到丁成業又驚又怒的聲音:“怎麽是你!”

回答他的是一聲低沉短促的槍鳴,跟著,便是一連串的呼救、反擊以及逃竄聲。

真夠亂的,他事不關己地想著。

倦意潮水般襲來,鍾雲從沒能抵擋住,雖然外邊很不太平,但他的意識仍是越來越渙散。

而就在他陷入昏迷的前一刻,監牢緊閉的房門毫無預兆地被破開,他陡然驚醒,勉力抬起眼望去。

門前站著一個人影,身形修長,鍾雲從背著光,隻能窺見些許輪廓,覺得那人的身影在影影綽綽的光線裏顯得分外鮮明。

鍾雲從耳邊的嗡鳴聲依舊不止,雖然看不分明,但他知道來人是誰。

他怎麽來了?他的傷全好了嗎?他……會跟自己說什麽呢?

從驚喜到驚慌,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沒有給他多少反應的時間,蘇閑邁開腿,一步步地朝他走來。

鍾雲從無顏見他,想躲開,可他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這麽做。

他如同一個等待審判的犯人,張了張嘴,喉嚨卻似被堵住了,連一個音節都沒發出來。

蘇閑同樣一言不發,俯下身,兩隻手臂分別從鍾雲從的腋下和膝下繞過,將毫無反抗餘地的病人從地上抱了起來。

借著昏黃的光線,鍾雲從終於看清了他的臉,還有他的右眼。

鍾雲從倉皇地撇開了視線。

在離開糾察隊總部的過程中,阻礙重重,頭昏腦漲的鍾雲從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從槍林彈雨中脫身的,隻知道蘇閑好像又受傷了,因為他聽到了蘇閑刻意壓低的悶哼聲。

這一路,他們誰都沒出聲,因為他們都知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場合。

當然,更可能是因為,他們都沒有想好要跟對方說些什麽。

等到蘇閑帶著他徹底擺脫糾察隊的追殺之後,東邊的天際已經翻出了魚肚白。

他們穿行在各個屋頂之間,一路上輾轉騰挪,蘇閑的身姿矯健而敏捷,可鍾雲從看著這樣的他,心底卻升起了強烈的不安。

他不久前分明還吐血不止,怎麽一個晚上過去就恢複如常了?

蘇閑複刻了馭風的異能,帶著他乘風而行。

真是似曾相識的場景。

鍾雲從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們初遇的那個夜晚。

不過飛行沒有維持太久,蘇閑落在了某個地方,將他放了下來,鍾雲從連坐都坐不穩,一落地就往後栽,幸而蘇閑搭了把手。

呼嘯的氣流不斷襲來,撲麵而來的寒意令鍾雲從的大腦頓時清醒了幾分,他這才驚覺,他們似乎處在高塔之巔,從這個城市首屈一指的高度俯瞰,整個“孤島”幾乎微縮成一個精致的模型,隻是清晨霧氣繚繞,仿佛為那些街道、房屋覆上了一層薄紗,眼底的景象便再也看不清。

“這裏是星塔的塔頂。”蘇閑低聲開口,音色略顯沙啞,“他們應該猜不到咱們在這裏落腳,就算猜到了,一時半會兒也追不上來。”

如鍾雲從所料,這裏便是聳立在夢川中心的星塔。

剛來“孤島”那陣子,他對這座灰色高塔頗為向往,總覺得看起來有幾分浪漫,隻是一直沒找到機會來爬一爬,沒想到在危在旦夕的時刻,光顧了一回。

不過他的心思很快就從腳下的高塔上移開,回到了蘇閑身上。

鍾雲從閉上眼睛,發白幹裂的嘴唇微弱地動了動:“為什麽要來?”

“為什麽?”蘇閑低低地重複了一遍鍾雲從的問題,忽然笑了,鍾雲從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他胸膛輕微的震動,“你說我為什麽要來?”

他的反問令鍾雲從渾身一震,鍾雲從略微抬頭,正好觸見他濃密的睫毛尖在晨曦下聚著亮光。

鍾雲從滿心滿眼的愧疚。

蘇閑仿佛有讀心術一般,將鍾雲從的自責與痛苦看得一清二楚。

他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鍾雲從,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沒錯,那件事對我來說,確實是不堪回首的噩夢。”

他察覺到鍾雲從的肩膀戰栗起來,於是用力地按了一下。

“但它畢竟已經過去了,我也不願總是陷在過往裏。再說了,那時候你隻是個嬰兒,什麽都不懂,那也根本不是你的錯。”

鍾雲從張了張嘴,卻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隻好搖了搖頭。

“怎麽說呢,我的眼角膜在你的眼睛裏,也不算浪費了,”蘇閑搖搖頭,釋然一笑,“我不介意,你也別放在心上。”

鍾雲從覺得,自己生生地被蘇閑從深淵裏拽了回來。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吃了這麽大的虧,輕描淡寫地就過去了?

而他鍾雲從,又何德何能,擔得起他的原諒?

他看著蘇閑,張了張嘴,卻喉間一甜,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清晨剛過7點半,張既白囫圇吃了幾口早點,接著抽了幾張紙巾擦了擦嘴,順便招呼小桃打開診所大門,準備開張。

原本正心不在焉地擦著眼鏡的張既白冷不丁聽到這三個字,一不留神把手裏的眼鏡摔了,他也無心去撿,直接起身,疾步向門邊走去。

果然是蘇閑。

張既白這幾天忙著進藥,他的渠道出了點問題,不得不親自跑一趟,這些日子都不在診所裏。

而他怎麽都沒想到,自己不在的這幾天,竟然發生了那麽多的事。

他昨天晚上才回來,還沒坐下來歇口氣喝口水,就聽說蘇閑命不久矣,他慌得直接往醫院跑,結果隻見到了一臉迷茫的鄭飛,蘇閑本人卻無影無蹤。

他分明聽說蘇閑內髒破碎,嘔血不止,根本無法動彈,一開始還以為他是被人劫走了,可鄭飛的說法卻是,蘇閑是自己離開的。

張既白覺得這跟天方夜譚差不多,他是醫生,光聽旁人的描述就知道蘇閑的情況有多糟糕,說句難聽的,那基本就是在等死了。

可現在的問題是,蘇閑確實不見了,而且看樣子,很可能是自行跳窗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