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末路

發展。

可走廊裏人頭攢動,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要擱平時,這不算個事兒,擠過去就是了。

但此時的霍璟麵對著一群失魂落魄的人,卻想起了一句帶著迷信色彩的老話:“夢遊者是不能打攪的。”

至於打攪了之後會發生什麽,沒人告訴過他。

一陣恍惚驀然襲來,他的腳步竟然真的停滯了,但不是因為那句不知真假的老話,而是因為異能。

宗正則的精神力,猶如失控的洪水,迅速地泛濫成災,一撥又一撥地湧來,霍璟亦無法幸免。

眩暈的感覺越來越嚴重,他的意識正在一點點被奪走,他很清楚,再這樣下去,他遲早也會成為“遊魂”中的一員。

他咬了咬牙,從腰間抽出匕首,狠狠地紮進了左臂。

胳膊登時血流如注,劇痛蔓延,卻令霍璟渾身一凜,頭腦暫時恢複了清醒。

可就在他下定決心擠進人潮的時候,卻驚詫地發現那些夢遊者全都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無數道視線聚在他臉上,令他毛骨悚然。

他們的反應很奇怪,就像是正在做夢的人突然被驚醒了一般。

霍璟陡然一驚,下意識地握住了槍柄,而幾乎就在同時,一個身穿病號服的人發出一聲怪叫,猛然向他撲來。

他似乎是隻領頭羊,緊接著,其他人也跟著一擁而上,他心知不好,可偏偏他是帶病之身,無心也無力跟他們糾纏,無奈之下,隻好開槍。

他盡量避開了致命部位,目的隻是讓對方失去行動能力,但他身上畢竟隻有一把槍,子彈也是有限的,不想全浪費在這些人身上。於是打傷了數人之後,他撞開人群,強行辟出一條通道,想要盡快逃離這群“遊魂”。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些人突然間狂躁失控,八成跟他流的血脫不開幹係。

可在這個情境下,他實在想不到別的方法。

好不容易擠過了走廊,身後又傳來一陣奇怪的動靜,霍璟回頭一看,登時頭皮發麻。

也許是他這個唯一的獵物逃脫了,這群攻擊性奇高的“遊魂”開始自相殘殺了。

手上能抓到的任何物件都成了武器,實在找不著,赤手空拳加一口白牙,照樣投入戰鬥。

一群人廝鬥,很快就見了血,而血腥味刺激了人們的凶狠,於是場麵愈發暴力。

這樣的惡性循環讓霍璟頭痛不已,但他並沒有多作停留,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如今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寶貴得很,他必須在局勢徹底崩盤之前找到宗正則。

至於之後該怎麽做,霍璟目光一沉,攥緊了手中的槍。

一開始他對宗正則的所在毫無頭緒,可很快,他就從那些被操控的木偶中看出了一點端倪——他順著樓梯,越往上走,人們就魔怔得越厲害。

他大致能猜到宗正則的位置了。

一路上擺脫了不知道多少“夢遊者”,霍璟到達天台的時候,已經快站不穩了。

他本來就還在養傷,先前為了避免被宗正則的夢境之力波及,被迫自殘,血流了不少,現在全身嚴重缺乏氣力,身體狀況相當不妙。

不過,比起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痛楚,更讓霍璟心慌的是,他越接近宗正則,人就渾渾噩噩得越厲害,不得不停了下來,但並不是為了休整,而是再一次摸出了匕首。

可就在第二次自殘之前,他眼前一花,宗正則無聲無息地現身了。

蘇閑和鄭飛趕來的時候,情勢已經相當糟糕,陷入噩夢之中的人們為心底的各種陰暗麵所纏繞,性格裏的戾氣都被激發了出來,變得好勇鬥狠。

醫院裏鋪著的白瓷磚已經被血染紅了,滿地黏糊糊的血泊,紅得發黑,每隔幾步,地上就躺著一個滿臉是血的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衝天的血腥氣撲鼻而來,鄭飛差點吐了,但他不想在蘇閑麵前失態,隻能強忍著。

蘇閑望著那些麵目猙獰鬥得死去活來的人,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他知道宗正則一定出事了。

他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原來他們並不是簡單地要讓宗正則去死,而是要他身敗名裂。

看起來,他們已經做到了。

無論這樁血案背後的真相是什麽,這麽多的傷亡,宗正則無論如何都難辭其咎。

“接下來該怎麽辦?”

蘇閑聽到身邊的鄭飛在惶恐地發問,他側過臉看了鄭飛一眼,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發現口袋裏的通訊器震動了一下。

他拿出來一看,發現是霍璟給他留的訊息,隻有三個字,很簡單,但很關鍵:

“在樓頂。”

蘇閑抬起頭盯著鄭飛:“宗局在樓頂,我要馬上趕過去,你留在這裏,讓那些人安靜下來。”

鄭飛張大了嘴:“我、我做不到啊……”

“用異能。”蘇閑神情嚴肅,“我聽說,你的異能是聲波攻擊,搞定這些人,應該沒問題吧。”

“可是……”鄭飛依舊忐忑不安,“我控製不好,怕一不小心就過度……”

蘇閑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肩,語氣一反常態地冷酷:“不管怎麽樣,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聽我的,一切由我負責。”

“可是,你要是在這棟樓裏,也會被殃及的。”

“沒關係,一切就看你的了!”

蘇閑重重地拍著他的肩,鄭飛的嘴唇動了動,還想說些什麽,可一晃眼,上司已經不見了。

鄭飛在原地怔了一會兒,咬了咬牙,挪動著僵硬的步子,朝那些“遊魂”

走去。

蘇閑剛到天台,就發現霍璟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舉著槍,抵上了自己的太陽穴。

他眼神渙散,動作僵硬,一看就沒有了自主意識。

在他扣下扳機的那一瞬,蘇閑驀地將他撲倒,子彈險險地掠過他的頭皮,擦掉了一片血肉。

為了避免他繼續被控製,蘇閑索性將他打暈。

可他還沒來得及起身,脖子就猝不及防地被勒住,呼吸險些被阻斷。

情急之中,蘇閑抓起霍璟手中的槍,抵住背後之人的小腹,開了一槍。

宗正則悶哼一聲,胳膊上的勁道有所鬆動,蘇閑屈起右肘,重重地向後撞去,對方雪上加霜,痛苦地弓起腰,蘇閑趁機徹底地擺脫了對方的鉗製。

他本想再用一顆子彈徹底地製伏宗正則,卻倒黴地發現剛剛他用掉的正是那支槍裏的最後一發子彈。

無奈之下,蘇閑隻好把槍掉了個頭,槍托狠狠地甩在了宗正則的額角上,他頓時頭破血流。

鮮血漫過他的眼角,把他的雙眸映得更加紅,蘇閑在這片渾濁的紅裏窺見了自己渺小的影子。

宗正則雙眼發直,怔怔地看著他,他的法令紋愈發深刻,頭發灰白相間,整個人暮氣沉沉,仿佛一夕之間老了 10歲。

“那是霍璟啊!”蘇閑五味雜陳,沉聲質問,“你怎麽下得了手……”

宗正則對他的質問恍若未聞,仍然是那副表情,蘇閑知道,他很可能已經沒有神誌了,否則不可能對霍璟下手。

也好,蘇閑閉了閉眼,既然這樣,那他也沒什麽顧慮了,反正眼前的這個人,隻是一副軀殼而已。

或許殺了他,比讓他這樣行屍走肉一般活下去,要更仁慈一些。

他扔了空槍,拔出匕首,正要狠心刺進宗正則的心髒的時候,宗正則的嘴唇動了動,忽然叫了一聲:

“蘇閑。”

那聲音平靜中透著一股悲涼,一點都不瘋魔,讓蘇閑握著刀的手顫抖了一下。

而他的動作也因此遲緩了一下。

就這樣,他被自己的老師尋到了機會,宗正則驀地抓住刀刃,同時用頭狠狠地撞向蘇閑。

蘇閑被撞得頭昏眼花,卻仍緊握著匕首,而刀刃一端握在宗正則手裏,二人一時僵持不下。

看起來似乎是勢均力敵,可蘇閑知道自己落在下風——他的意識一寸寸地被攫取,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在一步步地被拖入宗正則的夢境裏。

他的視野已經是一片模糊,連宗正則的臉都看不清了。

而他的上司兼老師,真的是神誌全無了吧……雖然知道自己已經命懸一線,但蘇閑沒有多少恐懼感,反而生出了幾分愴然——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宗正則。

他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他備受敬重,功績卓著,為這座城市奉獻了一輩子,臨到頭,卻要以這樣猙獰的麵目死去。

這太不公平了。

可是他們這種窮途末路的人沒有資格去計較“公平”這種東西。

蘇閑忽然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從眼眶裏流了出來。

但那並不是眼淚,而是鮮血,他的鼻腔、耳孔、口腔同樣溢出了鮮血。

宗正則亦出現了同樣的症狀。

身下的建築物隱隱在震動,門窗玻璃碎裂的聲響模模糊糊地傳進他的耳朵裏。

是鄭飛。

宗正則緩緩地倒下,沉沉地壓在蘇閑肩頭。

蘇閑隱隱約約聽到他在念叨:

“對不起……給你留了個爛攤子……”

宗正則口鼻之中的血液滲透了蘇閑的衣領,以至於蘇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血在一點點地變涼。

蘇閑望著蒼涼的夜空,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將匕首刺進了宗正則的後心。

涼風掠過,灑了一地的熱血,終究是冷透了。

鍾雲從一直在試著醒來,但可能是身體狀況越來越糟糕的緣故,他的精神力一直被禁錮著,並且逐漸失去與外界的聯係,不僅無法再對他人進行感知,而且連肖隱的精神力都無法再溝通。

他就像是被裝進了一個玻璃瓶中,還塞上了瓶蓋。

他覺得自己的死期快到了。

他自然是恐慌不已,一來是還有很多事沒有做,而且樁樁件件的,沒有哪一個是不重要的;再來就是……他畢竟還年輕,才二十出頭,還想談場戀愛,蹉跎人生。

願望這種東西,自然是怎麽好怎麽來,反正又不一定能實現,可隨著身體衰敗得越來越厲害,鍾雲從發現自己的美好願望不但實現不了,而且他還隨時可能咽氣。

那個關著他的玻璃瓶一天天在縮小,他快要喘不過氣了。

而在發現那份焦躁有在不知不覺中轉化為麻木的趨勢的時候,他愈發驚悸。

可惜現實並不由他的主觀情緒主宰,無論他怎麽不甘心,他的病情還是在不斷地惡化,而他猶如一縷孤魂,在悄無聲息地消散。

就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他忽然夢見了宗正則。

用“夢見”這個詞可能不太妥當,畢竟此刻的他隻是本體的一抹意誌,可他就是見到了宗正則。

鍾雲從記得自己初時是很高興的,有一陣子沒見到這位上司了,自然而然地,想要跟他打個招呼。

他完全忘記了要跟他計較強行把自己帶入“孤島”這件事。

可奇怪的是,他根本無法接近宗正則。

無論走了多少步,他們之間依然隔著一段距離。

鍾雲從氣喘籲籲地站在原地,很想問問是怎麽回事,嘴唇卻像是被膠水黏住了一般,根本開不了口。

那感覺很恍惚,宗正則始終沒有說話,鍾雲從想說,卻不能說。

於是兩人隻好無言相對。

宗正則依舊是他記憶裏的那副模樣,冷峻深沉,令人敬畏。

他沉默地瞅了鍾雲從好一會兒,瞅得鍾雲從心裏毛毛的,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又犯了什麽錯誤。

但片刻之後,宗正則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中帶著溫度,這種溫度,很少能在他臉上看到。

鍾雲從愣住了。

就在他發愣的時候,宗正則轉身走了。

鍾雲從突然覺得胸腔的某處堵得不行,他還有一肚子的話想跟這位上司說,可對方卻說走就走。

鍾雲從有點生氣,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但就跟先前一樣,不管他跑得多快,都追不上他,直到宗正則的身形隱入茫茫霧氣之中,再無蹤跡。

鍾雲從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心咚的一下往下墜落。

“不要走!”鍾雲從終於能出聲,可睜開眼,卻是一片灰白。

“雲從,你醒了?”耳邊是女孩子驚喜的聲音,鍾雲從卻好似沒聽見,仍舊呆呆地盯著天花板,上頭蜿蜒曲折的裂痕一點點地刻進他的瞳孔裏。

“宗局……”他喃喃出聲,被動地任由以柔將他扶起。

以柔看見他臉上的淚痕,驚訝地問:“怎麽哭了,發生什麽事了?”

鍾雲從緩緩地埋下頭,過了許久才低聲道:“有一個我很尊重的人,走了。”

以柔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個“走了”的真正含義,她不知道鍾雲從說的是誰,但也莫名地跟著感傷起來,同時又有幾分意外,心想他是怎麽知道的?

不過她沒敢問,隻是默默地端來了一碗熱粥,輕聲勸道:“好不容易醒了,吃點東西吧。”

鍾雲從用袖子抹了把臉,才重新抬頭,環顧了一圈:“其他人呢?”

“那個,我跟張博士輪流照看你,現在輪到我,他去休息了。”

以柔很體貼,一勺勺地把粥喂到他嘴邊。鍾雲從雖然醒來了,但身體並不樂觀,低燒還在持續,四肢綿軟無力,連抬手都困難。他相當不好意思,不過為了增加點力氣,還是張口吃了。

這粥他吃得心不在焉。雖然以柔努力掩飾,但他還是聽出了一點異樣。

她居然隻說到了張家和,而對任傑隻字不提,這太奇怪了。

鍾雲從輕輕地把送到嘴邊的勺子推開,直視著她的眼睛:“任傑怎麽了?”

以柔聞言,手不由自主地一抖,黏稠的米湯灑了一點到鍾雲從的身上,她急急地放下碗,擦拭的同時連聲道歉。

鍾雲從無奈地歎氣:“沒關係的,不用瞞著我。”

以柔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而後低聲開口:“任傑先前想把謝城放出來,讓他帶我們回去,可是……張博士不讓。”

她一邊說一邊覷著鍾雲從的臉色,畢竟張家和是他父親,這樣的做法,總是讓人心寒的。

可出乎她的意料,鍾雲從的表情平靜得很,似乎並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然後呢?”鍾雲從追問。

以柔的眉宇之間罩上一層愁雲,聲音也低了幾度:“張博士好像早就預料到任傑想這樣做,他在食物裏放了東西,然後任傑就不省人事了。”

她說到這裏就沒再繼續,但鍾雲從大致能猜到一些——那個人應該還對她進行了某些威脅,比如要求她照顧自己。

盡管沒有那個威脅,以柔也一樣會照顧他。

鍾雲從閉了閉眼,加快速度吃下了那碗粥,然後對以柔說:“你去告訴他,我醒了,要見他。”

以柔沒吭聲,收了空碗,默默地離開。

不多時,一臉倦容的張家和就趕了過來。

他看見清醒的鍾雲從,滿臉的欣喜,走過來,伸手要摸他的臉:“兒子,醒了?”

鍾雲從偏頭避開,張家和的手懸在半空中,卻並不顯尷尬,他隨手拉了張椅子,在他床邊坐下。

鍾雲從身上沒力氣,也懶得廢話,於是開門見山:“我要離開這裏。”

張家和心平氣和地告訴他:“等你好了,咱們就走。”

鍾雲從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心底殘留的那點僥幸被他一字一句地磨滅。

張家和還在騙他。

“我現在就要走。”鍾雲從的語氣也很平淡,沒有一絲波瀾,卻斬釘截鐵,“把任傑和謝城放了。”

張家和笑眯眯的,那神情跟應付他小時候無理取鬧撒潑耍賴時沒什麽區別:“不許胡鬧,要聽話。”

鍾雲從之前都還算平靜,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可還是被他這副看似哄勸實則敷衍的態度激怒了。

鍾雲從氣極反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現在也不想浪費時間跟你算舊賬。讓我回‘孤島’吧,這是最後一個能彌補你的錯誤的機會。”

張家和麵色驟變,陰晴不定地打量著鍾雲從,好半天才開腔:“你知道了?”

“是。”鍾雲從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我遇到了肖隱的‘幽靈’,他把當年的真相都告訴我了。”

張家和的神情愈發陰沉。

“所以,”鍾雲從按了一下眉心,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你也不用再費心編什麽謊話,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張家和麵上的陰雲似乎被一陣風吹散,他重新展露笑意:“原來他‘醒’了……那他怎麽不帶你出去?這個地方,可是由他控製的。”

鍾雲從垂下眼,掩去眸中的凝重。

肖隱,或者說他留下的精神力,其實是很不穩定的。張家和先前說,這個空間開放閉合的時間很隨機,倒也沒說錯,因為這完全取決於肖隱的“幽靈”何時蘇醒。

這一次,很不幸地,在鍾雲從掙紮著醒來之前,肖隱就毫無預兆地斷絕了與他的聯係,想必是又沉睡過去了。

鍾雲從試著重新與對方建立聯係,卻如同石沉大海,毫無回應。

他自然有些氣餒,肖隱這一睡,下次醒來不知道又是什麽時候了,而他卻一點都耽誤不起了。

所以他才需要謝城。

這些,鍾雲從當然不想告訴張家和,可這老頭兒聰明得很,鍾雲從不說,他也能猜到。

果不其然,張家和笑道:“看來那‘幽靈’又睡過去了。”

鍾雲從沒搭理他,他的心情很不好,因為他猛然意識到,肖隱的精神力的確是在不斷地消散著的,也許他隻能通過這種方式讓自己的“意誌”苟延殘喘。

他知道,宗正則很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而那個夢,就是他最後的告別。

現在又得知肖隱……遲早也會徹底消失。

鍾雲從以為他對肖隱的感情,也就是比對陌生人強一點的水平,可在想到他也會徹底死去的時候,心裏還是難過得不行。

為什麽一個個都要離開?

他閉了閉眼,然後把自己從無底深淵般的灰暗中撈出來,重新振作起來,麵對眼前的人。

“是,這些事都瞞不過你。”鍾雲從自嘲地一笑,有點破罐破摔的意思,“所以,謝城這個人,我是一定要的。”

張家和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著一個哭著鬧著要玩具的小孩:“如果爸爸不給呢?”

鍾雲從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聲開口:“既然這樣,那我就隻好用點手段了。”

張家和笑起來:“什麽手段?撒嬌耍賴嗎?”

鍾雲從也笑了:“可能您忘了,我畢竟是個異能者。”

張家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道:“我當然沒忘。”

鍾雲從正要說些什麽,卻冷不丁地按住了太陽穴,眼神一下子失去了焦點,他的眼皮似乎有千斤重,費了老大的勁兒才堪堪抬起,目光飄忽地掃向張家和:“……你給我下了藥?”

張家和但笑不語,隻是稍稍偏頭,揚了揚下巴。緊接著,以柔惶然地從門外走了進來,麵對鍾雲從的時候一臉羞愧:“雲從,對不起,我……”

鍾雲從了然於心,扯了扯嘴角:“沒關係,我明白的,你不用自責。”

以柔一怔,隨後低下頭,抽泣聲有一搭沒一搭地從她的嗓子眼兒裏傳出來,壓抑又沉悶。

鍾雲從還想寬慰她幾句,但人卻已經支撐不住了,趴在枕頭上,一隻手有氣無力地撐著腦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張家和挑起半側眉尾,心裏琢磨著那碗粥裏的安眠藥是不是放多了,不過就算多了點也沒什麽,那點劑量,出不了大事。

他還是希望鍾雲從能活下去的。

於是他站起來,向床邊靠近兩步,聲音一如既往地親切和藹:“困了就睡,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鍾雲從的手像是支撐不住了,打了個滑,頭重重地摔在枕頭上,眼睛半睜半合地掙紮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合上了。

張家和歎了一聲,見他一張臉上布滿紅疹,氣息奄奄,畢竟是自己從小養大的孩子,多少還是心疼的,伸出手撫了下他的臉。

鍾雲從的低燒和冷汗並未褪去,麵頰上一片濕冷,張家和一碰著就覺得不太舒服,正想縮回來的時候,卻猝不及防地被扣住了手腕。

“你……”他錯愕地盯著臥在**的人,後者緩緩地睜開眼,目中一片清明。

“那碗粥,我吃了又吐了。”鍾雲從笑笑,“我當時就覺得味道不太好。”

張家和的麵色變幻莫測,最後定格成一個無可奈何的微笑:“你這小子,從小就挑食,大了還是這毛病。”

鍾雲從本來就虛弱,虛與委蛇到這裏,忽然就有點犯惡心了,可能是剛剛強行催吐的後遺症,也可能是因為張家和手裏指著他的那支槍。

鍾雲從發現自己還真是沒了解過這老頭兒,明明父慈子孝了20多年,他卻從來不知道,父親是一個可以一麵噓寒問暖一麵拿槍指著他的人。

張家和身後的以柔見狀,也顧不得繼續裝哭,驚慌失措:“雲從!”

鍾雲從啞然失笑:原來他老人家還藏著一手呢,難怪這麽有恃無恐的。

他雖然扣著張家和的手腕,可那隻是普通的手,沒刀沒槍的,甚至連力氣都不太多,一時半會兒還真拿張家和沒什麽辦法。

張家和麵上依舊掛著笑,槍口也依舊穩得很:“聽話好嗎?我真的不希望我們父子變成這樣。”

鍾雲從差點被這老頭兒氣樂了:這是什麽人啊?欺騙他、利用他、算計他,一樣不落地來了一遍,現在那語氣反倒無辜得很,好像都是被他逼著這麽幹的。

真夠不要臉的。

鍾雲從暗暗啐了一聲,旋即挑眉一笑:“如果您想開槍的話,那就得趁早了,否則……”

他說話的時候,眼神和語氣都很平靜,卻讓張家和覺得這兒子也挺陌生的,那神態,仿佛一條吐著信子的蛇,隨時都會露出尖牙朝他撲來。

大概是這點莫名其妙的懼意作祟,張家和手一抖,竟然真的扣下了扳機,子彈呼嘯出膛,氣勢洶洶地朝鍾雲從的眉心飛去。

張家和有點恍惚,這樣一來,這孩子就非死不可了。

其實,他真的並不希望他死……

以柔驚恐地看著這一幕,仿佛看到了死神揮舞著鐮刀現身,不自覺地捂住了嘴。鍾雲從也在盯著那顆子彈,甚至比她更專注,就好像那是父親為小時候的他折的紙飛機,而不是來取他性命的殺器。

以柔的淚水滑出眼眶,張家和不忍地閉上了眼睛。

而鍾雲從則是眨了一下眼。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跟變魔術一樣,不,魔術也沒有這麽荒誕的,也許隻有科幻電影能與之比肩——那顆勢不可擋的子彈在接近鍾雲從眉心的時候毫無預兆地刹了車,然後,它生生地拐了個彎,又氣勢洶洶地飛回了張家和那邊。

目睹了這一切的以柔覺得自己的下巴要掉到地上了。

左胸傳來劇痛的時候,張家和甚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先是反射性地看了眼血流如注的胸口,然後才難以置信地望向鍾雲從。

後者沒理會他,而是看了以柔一眼,示意她把方才張家和失手掉在地上的手槍撿起來,遞給他。

鍾雲從接過槍之後才安心一些,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他拿著槍對著張家和的腦袋了,盡管對方已然傷重倒地,但他還是不敢放鬆戒備。

“我剛剛從他的記憶裏探到了任傑被囚禁的地方。”鍾雲從把地點交代給以柔之後,又補了一句,“他這會兒可能還是神誌不清的,你是護士,應該知道怎麽讓他快速清醒。”

以柔緊張地點點頭。

鍾雲從衝她笑了一下:“去吧。”

以柔離開之後,屋子裏就剩下他跟張家和兩個人了。張家和癱在地上,身下氳著一片血泊,如果不是身體還偶爾抽搐兩下,會讓人以為他已經是具屍體了。

不過鍾雲從知道他短時間內死不了,那一瞬間,他想過要不要徹底了結他,但最後子彈還是跟心髒偏差了幾厘米。

他還有些事情要問他。

屋子裏血腥味很重,鍾雲從握著槍的手指有些發僵,卻仍然不敢放鬆警惕,盡管張家和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實在是不像還能翻出什麽風浪。

其實他現在就有個問題想問,可仔細一思量,又好像沒什麽好問的。

低燒不斷,他的頭越來越昏沉,就在他擔心自己快撐不下去的時候,以柔架著任傑回來了。

任傑的情形不比他好多少,他服用的安定劑劑量肯定更大,昏迷了許久,現在還沒有徹底清醒。

鍾雲從見到他們,總算鬆了口氣,他艱難地下了床,幫著以柔安置任傑。半晌,任傑的眼裏終於有了聚焦點,他怔怔地看了以柔一眼,又轉過來瞧鍾雲從:“你總算醒了啊?我還以為你……”

鍾雲從心裏很有幾分感動,如果不是因為他,任傑也不至於被藥倒。

“還行吧,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他把手搭在任傑肩上,開始說正事,“謝城是治管局的人。”

這個情報令渾渾噩噩的任傑又驚醒了幾分。

任傑很快就明白了鍾雲從的意思,而之前的那點顧慮也徹底被打消。

他很幹脆,扶著以柔的肩站起來:“那我現在就去把他放出來。”

鍾雲從欣慰地點點頭,見他那副吃力的模樣,又忍不住問:“你還好吧?”

“沒事,就是頭有點暈,走走就好了。”任傑笑笑,又側過臉對以柔說,“扶我一把。”

以柔小心翼翼地攙著他往外走,鍾雲從目送著二人的背影,緩緩地吐了口氣。

就在他們要邁出房門的時候,地上趴著的人突然動彈了一下,接著鍾雲從就聽到了他的聲音:“任傑……你真的要幫你的殺母仇人嗎?”

鍾雲從的槍口始終對著那老頭兒的後腦勺,如果他願意,可以在他把話說完之前就讓他變成一條死狗。

但鍾雲從沒那麽做,不是因為不忍心,而是覺得這樣做會顯得自己很心虛,就好像他做錯了什麽似的。

況且,任傑自然有資格知道他母親是怎麽死的。

可不論他怎麽開導說服自己,在任傑回過身與他對視的那一刻,他的底氣還是有些不足。

任傑的眼神顯示出他正在崩潰邊緣徘徊,急需一個否定的答案推翻這一切,於是他近乎哀求地望著鍾雲從,希望鍾雲從能給出他想要的回答。

但鍾雲從卻讓他失望了,沉默片刻,嘶啞地開口:“是,何女士是我殺的。”

任傑的身體猛地一晃,以柔趕緊扶住他,她的視線在他們之間來回遊移,怎麽都沒想到,這個被她戰戰兢兢地捂著的秘密,突然就在這當口被捅了出來。

張家和發出一聲怪笑,他的血流了很多,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的:“你現在……還打算……幫他嗎?”

鍾雲從麵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而後三言兩語地把何慧瓊刺殺宗正則的過程說了一遍,末了,又添了一句:“他這時候說出這件事,你也知道是為了什麽吧?具體怎麽做,你自己想清楚。”

任傑麵色慘白,須臾,他的視線僵硬地又落回鍾雲從臉上:“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不敢嗎?”

“我想說,但一直……”鍾雲從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幾分,“沒找到機會。”

他知道這話聽起來很假,但確實是真的。

果不其然,任傑發出一聲冷笑。

“如果我想不清楚的話,你會怎麽做?”

他直直地看進鍾雲從的眼睛裏,後者麵色一黯,閉上眼:“那我會逼著你去做,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很多人。”

任傑怔了一下,而後看著鍾雲從手裏的槍笑了起來:“鍾雲從,我父母的死,好像都跟你有點關係。”

他的話讓鍾雲從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以柔卻蹙起了眉:“任傑,都什麽時候了,還說這些做什麽?趕緊……”

“以柔,”任傑搖搖頭,“你看起來一點都不驚訝,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

以柔訕訕地閉上了嘴。

張家和又適時地補上了一句:“以柔小姐……這個時候,你總可以把他母親的遺言告訴他了吧?”

以柔愈發慌亂,任傑神情陰鷙:“我想,我應該還是有知道這件事的權利的吧?”

在無形的壓力之下,以柔隻好硬著頭皮出聲:“她說……你一定要替父母報仇。”

這是當初何慧瓊去刺殺宗正則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她覺得這句話會害了任傑,所以本打算永遠埋在心底,卻沒想到張家和也聽到了。

張家和繼續煽風點火:“任傑啊……你打算違背你母親的遺言嗎?”

鍾雲從沉沉地歎了口氣:“任傑,你恨我的話,我無話可說,不過,就當我無恥好了,我現在還不能把這條命還給你。等這件事結束之後,要是我們都能活下來的話,你可以好好跟我算這一筆賬。”

任傑麵沉如水,未發一言。

在等他做出決定期間,鍾雲從連做幾個深呼吸,卻還是沒法讓自己平靜下來。他蹣跚地走了幾步,在張家和麵前站定,後者勉力地抬了抬眼,兩人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鍾雲從蹲了下來,卻依舊是居高臨下的角度,可他的態度反而顯出了一點卑微。

“爸爸,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麽叫你。”他的聲音有點發抖,“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裏,你到底把我當什麽呢?一隻貓?一條狗?還是精心豢養的小白鼠?”

這個問題甫一出口,鍾雲從就後悔了,他覺得跟這樣的人追討親情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於是他自嘲地搖搖頭,扶著牆壁準備起身,沒想到張家和卻抬起頭,聲音聽起來很虛弱:“從從……不管你信不信,你在我心裏,確實是很重要的。”

鍾雲從笑了:“我相信啊……重要的試驗品。”

張家和艱難地咳了幾下,嘴邊溢出了一串血沫,鍾雲從瞥了一眼,又麵無表情地收回了視線,覺得這老頭兒又可憐,又可恨。

“試驗品……是怎麽回事?”沉默了好一陣子的任傑冷不丁地開口。

鍾雲從側過臉,扯了扯嘴角:“那好,趁你考慮的時候,我正好跟你們說說當年那場災難的來由,以及後續。”

接著,他就把“失樂園”病毒爆發的來龍去脈簡練地說了一遍。

以柔聽得目瞪口呆,她睜大眼睛,目光在鍾雲從與張家和之間來回徘徊,最後竟然是鬆了口氣的模樣:“原來你跟這位……不是親父子啊。我就說嘛,你們長得一點都不像,太好了。”

鍾雲從聞言彎了彎唇角,腦海裏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肖隱那張年輕的臉。

鍾雲從有些恍惚,自己跟肖隱有七分相似,那剩下的三分呢?是來自那個為他提供了基因的……無名女人嗎?

可惜他連照片或是畫像都無緣得見,毫無依據,連假想都困難,能構思出的隻有一團模糊不清的輪廓。

她姓甚名誰、年齡幾何,他一無所知。

他先是惆悵,不過沒多久就釋然了——不知道也好,有些時候,不知道比知道要幸福點。

“你剛剛提到了後續,”任傑的關注點顯然跟以柔不一樣,他語氣嚴肅,聲音低沉,“跟‘試驗品’有關係?”

鍾雲從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才開腔:“我先前提到的那個‘新星’基因重組工程,其實根本沒有停止。”

任傑同以柔皆是陡然一驚。

鍾雲從掃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張家和,目光銳利:“你騙了我,‘新星’工程不是沒有開始,而是從未結束,一直到現在,它都還在繼續著。我、任傑,還有許許多多人,都不過是試驗品中的一個。”

任傑在得知自己是試驗品中的一員之後,倒吸一口涼氣,隨後冷冷地盯著張家和:“他到底想要什麽?”

“他想知道,在這種奇異病毒的作用下,人體可以進化到什麽地步。”鍾雲從嘲諷一笑,“是的,在他看來,‘異能’是進化的象征。”他頓了一下,微笑著注視著張家和,聲音卻無比冷漠,“您說您對科研追求的熱忱始終如一,這話倒真是一點都不假。”

張家和的笑容激怒了任傑,他掏出槍就想打死張家和,卻被鍾雲從攔住了。

任傑麵色不善地盯著鍾雲從:“你要護著他?也是,他特地把你帶出‘孤島’,對你倒是有養育之恩,你要報答他,也算是人之常情。”

他這番話譏諷意味十足,以柔覺得不妥,蹙著眉暗暗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鍾雲從的反應卻相當平淡:“你誤會了,他現在還不能死,因為他還有用。

至於養育之恩,你真覺得,他對我有恩嗎?”

任傑沒有說話,隻是防備意味十足地審視著他。

鍾雲從搖頭失笑:“其實,我跟你們沒有區別。困在‘孤島’裏的你們和豢養在他身邊的我,都是他那場盛大的實驗的組成部分而已。”

任傑依舊未作聲,眼神裏滿是狐疑。

鍾雲從伸出一隻手,手背上的紅斑可怖,觸目驚心,縱使任傑見了不少發病者,卻仍是被驚了一下。

鍾雲從緩緩地收回手,淡淡一笑:“知道他當年為什麽會把我帶走嗎?不是因為他對我心懷愧疚,而是因為,我是他的實驗中出現的唯一‘變量’。他對這個‘變量’非常感興趣,又生怕離得遠了,‘變量’會脫離他的掌控,這才把那隻與眾不同的小白鼠隨身帶著了。”麵對任傑和以柔震驚的神情,他閉了閉眼,“我體內的這種病毒,跟‘失樂園’很像,但並不是同一種,二者之間,很可能存在某種聯係。它在我身體裏潛伏了24年才發作,之前我從來不知道它的存在。”說到這裏,他又剜了張家和一眼,“當然,有人是知道的,隻是他從來沒告訴過我。他千方百計地阻撓我出去,是因為他知道,我很可能會破壞他那場進行了20餘年的實驗;而他,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布的局半途而廢。”

任傑吃驚地望著他。

鍾雲從坦然與他對視:“所以我需要盡快離開這裏,去做個全麵的檢查,或許能發現兩種病毒之間的聯係,我有預感,那會很關鍵。”鍾雲從觀察著對方的臉色,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不能保證什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過今晚,但我總得做點什麽。”

任傑緘默片刻才開口,音色依舊冷硬:“你憑什麽覺得我會幫你?”

鍾雲從歎了口氣:“其實你想報仇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也不用太著急,萬一我熬不過去的話,不用你動手,我自己就先咽氣了;要是我命大撐過來了……”

任傑挑挑眉:“怎樣?”

“說不定,能救你一命,”鍾雲從也跟著揚起眉梢,“這也是我之前說的,等我們都有命活下來,你大可以在那時候來找我算賬。”

任傑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笑容裏滿是譏誚:“要是這個空頭支票真的兌現了,我豈不是還要欠你的人情?”

以柔夾在兩個人之間,進退兩難,頗為尷尬:“你們都少說兩句行不行?”

任傑冷哼一聲。

鍾雲從笑著擺擺手:“我開玩笑的。”旋即,他斂起笑意,一臉肅穆地對著任傑,“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你考慮清楚了嗎?”

任傑的視線厭惡地掠過張家和:“在那之前,你先告訴我,你打算怎麽處理他?”

任傑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模樣,鍾雲從心想,我又何嚐不是同樣的心情呢?

“報複一個人的方式,並不是隻有殺了他。”鍾雲從微微一笑,重新蹲了下來,看著奄奄一息的張家和,話卻是對任傑說的,“你難道不想把受過的苦都還給他嗎?”

任傑一怔,又聽到鍾雲從的聲音壓低了幾度:“張博士,我猜,你還是很不願意感染上‘失樂園’的吧,否則當年為什麽要逃?”

任傑登時明白了鍾雲從的打算。

看著張家和眼底出現的恐懼,快意驀然而生,任傑頷首:“好,我答應你。”

鍾雲從腦海裏緊繃的那根弦,終於稍稍放鬆了些許。

不料任傑立時又繃起了臉:“不過我希望你不要誤會,我並不是……我隻是不想任由別人擺布而已。”

不管是張家和,還是何慧瓊,他都不願意被他們擺布。

以柔抱歉地看了鍾雲從一眼,希望他別介意,鍾雲從卻想:這有什麽,隻要你肯幫忙,我可以幫你想出1000個理由。

不多時,任傑把謝城帶來了,後者這幾日被“時間牢籠”困著,水米未進,身體狀況看起來不太好。

雙方既然已經攤牌,同在一個陣營,鍾雲從也就不過多寒暄了,直接切入正題:“你還撐得住嗎?”

謝城也不是個愛說廢話的性子,幹脆利落地點了頭,然後睃了一眼蔫頭耷腦被任傑擰著雙臂的楊紹文:“他呢?”

鍾雲從明白他的意思,也沒看楊紹文,隻是輕聲開口:“在這裏解決掉吧。”

任傑聞言,眼神一寒:“那就由我來動手吧,正好我跟他還有點舊怨……”

“等一下!”楊紹文哪能感受不出危險,慌得聲音都變了,“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秘密!”

鍾雲從見他那副狗急跳牆的模樣,隻覺得好笑:“你想談條件?可惜沒用了。”

“是關於‘暗影’幕後老大的!”楊紹文急忙補充道,大概是太緊張了,他有點語無倫次,“你不是想知道嗎……之前……我可以告訴你!”

鍾雲從的視線在謝城臉上掠過,後者搖頭,示意自己對此事不甚了解,鍾雲從不動聲色,輕描淡寫地笑道:“哦,那你說吧。”

“現在可不行……”楊紹文也奸猾得很,連連搖頭,同時不忘察言觀色,“你們帶我一起走,出去之後,我一定如實交代。”

楊紹文苦笑:“正好去跟我那兄弟做伴。”

鍾雲從想起胖子,冷哼一聲:“你倒是想得美。”

楊紹文討好地一笑,鍾雲從卻冷笑一聲:“你這個人也真是奇怪,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異能是什麽,真以為你那個什麽秘密能威脅我?”

楊紹文勃然變色。

不過很快,他又鎮定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鍾雲從:“你看起來……很累,還是別浪費那個力氣了吧?反正我爛命一條,你想怎麽處理都行,我就是不想客死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

鍾雲從心裏咯噔一下,不由暗罵這混賬東西的眼睛倒是真毒,他這幾日病重,方才孤注一擲,應對了張家和的那一槍,可以說是用盡了所有的精神力,這會兒確實虛弱得不行,也分不出精力去對付他。

他冷冷地瞪了大氣都不敢出的楊紹文一眼,隨即轉身:“帶上他。”

蘇閑昏昏沉沉地躺在病**,還沒有從不久前那場慘烈的廝殺中緩過神來。

此前,他的耳鼻口中都流出了血,血跡還猙獰地掛在他臉上,他還時不時地嘔出血塊,鄭飛的聲波攻擊果然殺傷力巨大,導致他血管破裂,內髒也受到了損傷。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躺在一艘風口浪尖的船上,顛簸不斷,翻江倒海,天翻地覆。

最糟糕的是,這個醫院裏的人,先是為宗正則失控的精神力所影響,後來又遭到了鄭飛的聲波攻擊,也不知道還有幾個人活著,總之此時此刻,偌大的醫院裏,沒有一個醫護人員能來處理他的傷勢。

鄭飛在旁邊熱鍋螞蟻似的團團轉,想先幫蘇閑止住血,可見他不斷嘔血的模樣,常識告訴他,不能輕易移動蘇閑的身體。

“我去找張醫生來!你要撐著等我回來!”鄭飛抹了把臉,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蘇閑隱隱約約地聽到一番慌亂遠去的動靜,卻毫無反應。

他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他有預感,自己快不行了,怕是張既白來了也沒用。

也好,這時候去了,宗局說不定還沒走遠,兩個人還能做個伴……他渾渾噩噩地胡思亂想的時候,卻倏地聽到了一陣女人的輕笑聲,他勉力睜大眼,也隻能模糊地窺見一個窈窕的人影從玻璃牆外一閃而過。

是宗沅淇。

她是來殺自己的嗎?蘇閑勾了下嘴角,心想難怪她不進來,自己這副命不久矣的模樣,實在是不勞煩她動手了。

猝不及防地,喉間又湧起一股腥甜,他抽搐了一下,口腔裏滿是血腥味。

雲從,雲從……他舌尖微動,卻念不出他的名字……如果能再看他一眼就好了。

一眼就好。

就在這時,一陣慌亂而急切的腳步聲傳來,他的眼皮動了動,正好瞥見滿頭是汗的鄭飛推門而入。

蘇閑一驚之下,非同小可,竟然有力氣說話了:“咳咳咳……他那邊怎麽樣……”

鄭飛遲疑了一下:“不大好。”

蘇閑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咳……怎麽回事……”

鄭飛張了張嘴,卻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因為蘇閑看起來很不好,他怕鍾雲從那邊的噩耗會刺激到本就狀況危急的他。

“說。”蘇閑的呼吸聲急促而渾濁,似乎有什麽堵在了他的氣管裏,聲音嘶啞虛弱但壓迫性不減,鄭飛受不住,還是如實告之:“鍾雲從好像……病了。”

病了?蘇閑頭痛欲裂,隻覺得整個腦袋都要炸開了,卻伸手拽住了鄭飛的袖子:“咳咳……扶我過去看看……”

他們來到一條走廊裏,發現這裏被堵得水泄不通。

蘇閑抬眼望去,前方有一圈身著灰黑色製服的人,是糾察隊的人。

“他們……為什麽會在這兒?”

“是來處理醫院的事兒的吧?”鄭飛猜測道,接著就緊張起來,“這事兒咱們撇不清,要怎麽辦啊?”

蘇閑沒有回答他,大大小小的聲音嘈雜地混成一團,往他的耳朵裏鑽,弄得他焦躁不已。

就在他強撐著一口氣,催促著鄭飛繼續往前走的時候,那些糾察隊員忽地嘩然一片,像是冷水落入了熱油鍋,翻騰了起來。

“他發病了!”

“躲遠點啊,小心被傳染!”

他們仿佛是見了洪水猛獸,忙不迭地往兩側躲,生生地把擁擠的過道讓出了一條通路。

而蘇閑終於見到了鍾雲從。

他也明白了鄭飛的話是什麽意思。

鍾雲從趴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旁邊的任傑和以柔試圖把他攙起來,而其他人都遠遠地躲開了。

蘇閑在看清他臉上的紅疹的那一刻,如墜冰窟,身體不受控製地栽下去,鄭飛察覺到不對,驚呼一聲:“蘇組長!”

渾身打著冷戰的鍾雲從聞聲,倏然抬頭,兩人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一時間,他們的眼神竟然是如出一轍的難以置信。

怎麽會這樣?

他們都迫不及待地想問對方這個問題,但偏偏都是一隻腳在鬼門關上踩著,誰都開不了口。

急火攻心之下,蘇閑無力說話,隻是攀著鄭飛的肩,一步步朝那邊走去。

而鍾雲從,好不容易從那個空間出來,病症卻突然發作,一時間冷熱交替,全身骨肉酸痛,連站都站不住。

鍾雲從看著蘇閑的模樣,就知道他一定也很不好,他絕沒想到,數日不見之後,會是這樣一場狼狽的重逢。

他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但最多的,還是苦澀。

看樣子,他們的命,都不是很好。

可能是物極必反,他竟然覺得好受了一點。

鍾雲從沒想到空間轉移落地之後竟然是在醫院裏,而且這醫院他還挺熟悉的,因為之前來過。

果然如此。鍾雲從之前就大致猜到了,哪有這麽多巧合。

隻是……他驀然想起那個不祥的夢,遲疑地看了謝城一眼,不確定是否該把這件事說出口。

謝城能因為宗正則的一道命令就隱姓埋名在“暗影”中潛伏10餘年,想必他們之間也不隻是一般的上下級關係。

謝城很敏銳,立時注意到了鍾雲從麵上的躊躇之色,他皺眉問道:“怎麽?”

鍾雲從搖了搖頭:“沒什麽,先去見宗局吧。”

說實在的,他憑空放出這麽個深水炸彈一樣的消息,一來是難以取信於人,二來是容易動搖軍心,三來是……他心底還抱著幾分僥幸。

那隻是個夢而已,未必就是真的。

隻是他們一拐進一條長廊,就發現過道裏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人,有些一動不動,有些還在抽搐呻吟,地麵、牆上都布滿血跡,那場麵甚是慘烈。

鍾雲從差點以為這裏是個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