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幽靈

轉彎的態度變化。

她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開口:“看症狀,很像。”

這下別說是張家和了,連任傑都覺得是當頭一棒,好半天才緩過來,遲疑地發問:“可是……這也太快了吧?他之前一點征兆都沒有,怎麽突然就……”

以柔對此也是迷茫不已,她畢竟不是專業的醫生,況且此地也沒有設備器械,根本無從檢測,隻能依靠經驗判斷。

“可能是因為……他近期才被感染,又沒有服用過任何抑製劑或是阻斷劑吧。”她隻能憑空猜測,“所以發作得急。”

任傑皺著眉沒接話,以柔說完自己都覺得這個猜想站不住腳,就算病勢再猛烈,也不應該24小時之內就出現潛伏期加發病期兩大階段的所有症狀。

再說了……

以柔想到了什麽,驀地扒開了昏迷中的鍾雲從的眼皮,再次察看他的瞳孔。

其實之前她已經檢查了一次,不過那會兒鍾雲從的眼睛沒什麽明顯的症狀,這次再看——還是沒有什麽症狀。

他的瞳孔黯淡無神,灰蒙蒙的,仿佛蒙著一層霧氣,不能說一點異樣都沒有,但並不是“失樂園”病毒發作的標誌性症狀之一——他的虹膜並沒有變色。

血絲倒是不少,但沒有泛藍或是轉紅。

以柔是真的看不懂了。

張家和木著一張臉在旁邊聽了好一會兒,沒有發表任何意見,隻是凝重的目光不時就往不省人事的鍾雲從臉上掃,越瞧臉色越差。

以柔越想越覺得心慌,側過臉直勾勾地盯著張家和:“你是雲從的爸爸?”

張家和心事重重地點頭。

“你也看得出他現在情況很糟糕吧?”以柔的十指絞在一起,語氣裏帶著幾分祈求,“這裏缺醫少藥的,他耽誤不起,把他送回去吧?”

任傑聞言看了以柔一眼,眼神複雜。

以柔自己也有幾分緊張,這番話多少帶了些試探的意味——雖然主要還是為鍾雲從考慮,但如果有機會的話,她跟任傑也想離開這裏。

其實這也算是人之常情,隻是借了鍾雲從的名義,她難免還會心虛。

張家和聽了她的話,一直沒作聲,這讓以柔愈發忐忑,心跳如擂鼓。

良久,他才發話:“你說的我都明白,我也想救他,但我做不到。”

以柔和任傑顯然都不太相信他的話,老頭兒無奈地解釋道:“這裏跟其他地方不一樣,你們都看得出來吧?它自成一派,跟我們習慣的那個世界是分開的,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以柔越聽越生氣,蹙著細眉:“少來了,當初可是你把我們帶到這裏來的。

你哄誰呢?”

“我沒騙你。”張家和說著壓低了聲線,被擠壓的音色莫名透出了幾分詭譎,“這個空間是有意識的,什麽時候開,什麽時候合,咱們這些人的來和去,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他頓了一下,語氣愈發詭異,“換句話說,它是‘活’的。”

雖然以柔認為他是在胡說八道,但還是成功地被嚇到臉色發白。

任傑卻是嗤之以鼻:“張博士,你就嚇唬小姑娘吧……要是真像你說的那麽玄乎,你當初憑什麽就能猜到它開放的時間和地點,還能帶著另外兩個人一起進來?”

張家和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我能和你們一起進來,的確不是偶然。”任傑目中寒意更甚,張家和猜得到他要說什麽,擺擺手,“但能夠接引這個空間的人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任傑一個字也不信他的,隻是冷笑,他身邊的以柔神色卻微微有變。

張家和意味深長地睃了她一眼:“以柔小姐猜到了?”

任傑的視線也隨之轉向以柔,她有點失措,倉皇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他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跟我媽有關係?”

其實以柔也不是很清楚,可當時在場的,除了張家和,就隻有何慧瓊了。

張家和觸到任傑狐疑的眼神,攤了攤手:“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不過具體怎麽回事,我也不清楚——我隻能告訴你,你母親似乎與這個空間存在某種特殊的聯係,她曾經向我透露一二,這個空間在過去20多年裏一直處於沉睡狀態,杳無蹤跡,一直到數月前,她才勉強能感應出幾分空間存在的痕跡。”

任傑呆呆地立在原地,實在想不通母親為什麽會跟這麽古怪的空間有關係。

唯一說得過去的解釋,大概是因為她也是名精神係異能者。

“她把這裏當成了救命稻草,想保住——”張家和笑眯眯地看著任傑,卻有意地拉長了尾音,讓某些字眼格外突出,“她唯一的兒子的性命。”

任傑沒聽出什麽,不過也不奇怪,他這話本來也不是說給任傑聽的。

以柔低垂著眼,後背在一瞬之間冒出了冷汗。

張家和是在提醒她,一旦從這裏離開,任傑的安全將不再受到保護。

可難道,他們要在這個地方躲一輩子嗎?以柔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些。

任傑對他們二人之間的心理拉鋸戰一無所知,比起對母親的疑惑,他此時更擔憂鍾雲從的病情。

就在此時,他倏地想起了謝城。

在鍾雲從原因不明地暈過去之後,任傑生怕“暗影”的那兩人趁機作亂,便決定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地對他們出手了。

楊紹文倒還好說,麻煩的是謝城,好在任傑不是普通的異能者,最後用“時間牢籠”才勉強將這個空間係異能者困住了。

“那個叫謝城的,他既然能夠進到此處,那回到現實世界應該也沒什麽問題吧?”任傑精神一振,“我去找他!”

他轉身即走,卻冷不丁聽到了張家和的聲音:“年輕人,你行事這麽冒失嗎?你就沒想過,你要是真把‘暗影’的人放走,會帶來什麽後果?”

任傑回過頭,麵色不虞:“你想說什麽?我現在可是在想辦法救你兒子!”

張家和沉默了一瞬,而後開口:“從從的安危固然重要,但這座軍火庫的秘密也很重要。”

任傑勃然變色。

“以謝城的能耐,他來過這一次,就能來第二次。”張家和麵容肅穆,“到時候,軍火庫就該落到‘暗影’手裏了……你的罪過可就大了。”

任傑的神情變幻不定,看得出來他在作艱難抉擇,張家和不再出聲,靜待他的最終決定。

“張博士,”半晌,任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你不是‘暗影’的人嗎?為什麽突然替我考慮起來了?”

他的話裏滿是懷疑,張家和聽得分明,不禁笑著搖頭:“你誤會了,我不是‘暗影’的人。我知道你不相信,但這麽說吧,我和‘暗影’不能說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我確實不是他們中的一員。”

任傑自然覺得他在信口雌黃,冷笑道:“楊紹文可是把你認作幕後老板的。”

“那是他單方麵的說法。”張家和淡淡地道,“我跟‘暗影’隻是合作關係而已,在雙方觀點一致的時候,可以互幫互助,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就跟他們綁在一起了。”說到這裏,他笑了笑,“在跟治管局觀點一致的時候,我也可以隨時倒戈。”

任傑發現自己真是完全看不透這家夥。

他難以置信地反問:“跟治管局觀點一致?”

張家和笑容不變:“至少在不希望‘暗影’踏出‘孤島’這件事上,我跟治管局的想法是一致的。”

“莫名其妙……”任傑想不出別的詞來形容這個人了。

這樣的人,居然是鍾雲從的父親?

就在此時,以柔低低開口:“你說了這麽多,我隻聽出一個意思,你根本不想讓雲從離開,你真的想救他嗎?”

任傑渾身一凜,深以為然,以柔這話倒是說到點子上了。

張家和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晦暗,陰沉地落到了以柔身上,後者悚然一驚,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

任傑將她擋在身後,目光不善:“你想怎麽樣?”

張家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著恢複了笑容:“沒什麽,我隻是想說,就算是謝城,也未必能離開。我說過,這個空間是‘活’的,不以他人的意誌為轉移。另外,你們果然還年輕,以為這個世界非黑即白,其實啊,真真假假,對對錯錯,哪裏能分得那麽清楚?”他說著,湊到任傑耳邊,低聲道,“幸好你母親不在了,畢竟,她也幫過‘暗影’的忙,你會把她抓起來嗎?”

任傑臉上的血色登時褪得幹幹淨淨。

鍾雲從的身體被急病壓倒了,可意識卻非常清醒。

他有種自己的精神和身體是分離的感覺。

養父和任傑、以柔他們三人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這種訊息並不是靠耳朵獲取的,事實上,他的耳朵已經被病毒折磨得接近半失聰狀態,因而,他是靠精神力捕捉到那些字句的。

很神奇的是,在身體受損嚴重的情況下,他的精神力倒是格外強大。

這個趨勢,似乎在他來到這個空間之後就開始了,隻是病重之後,勢頭更加明顯。

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啊,真夠神奇的。

張家和的話,他一字不落地全聽到了,說實話,他有種意料之內、情理之外的感覺。

意料之內是指,在得知“失樂園”病毒跟養父有關係之後,他就知道養父肯定不會是個簡單的人,更遑論他以另一副麵孔在自己麵前扮演了20多年慈愛父親的角色,卻毫無破綻。

至於情理之外,隻是他單純地不願接受他是個這樣的人這個事實而已。

可事實是,那人確實是個相當複雜的人。

可能是因為鍾雲從昏迷得厲害,張家和對著任傑、以柔的時候,沒那麽多顧忌,展露了他更加真實的一麵。

卻沒想到,鍾雲從通過一種隱秘的方式旁聽了全場對話。

對於養父並沒有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位這件事,鍾雲從不能說一點失望寒心都沒有,但此刻他內心更多的卻是茫然,他在想,對養父而言,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另外,張家和的一些話,總讓他覺得,這些說法未必是假的,但他說的肯定不是完整的。

因為乍聽起來好像是那麽回事,但仔細一推敲,就會發現很多地方都有漏洞。

在他麵對自己的時候,就更是如此。

鍾雲從回憶著他給自己的那些答案,總覺得他還隱瞞了很多事情。

這個結論令他心驚不已。

“不要相信他。”

不知怎的,這五個字無聲無息地從他腦海裏浮起。

他驀地打了個冷戰。

就在這時候,一聲沉沉的歎息若有似無地響起。

鍾雲從忽然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這樣的經曆,絕對是似曾相識的,就跟他想強行進入這個空間卻被扔出去那回一樣。

“這個空間,是‘活’的。”

鍾雲從陡然一驚,望向虛空,厲聲詰問:“你是誰?”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處在一個空曠的房間裏,一麵玻璃牆將他與外界隔開。

房間麵積不小卻很簡陋,幾乎沒有任何家具或是陳設,連睡的床都是類似於榻榻米那種鋪在地上的,將房間顯得愈發空曠。

除了地鋪之外就是散落滿地的紙張,他隨手撿起一張,發現上頭布滿了漫無邊際的線條,它們淩亂而繁雜地糾纏在一起,莫名透出了一股子焦躁陰鬱,讓人瞧了心煩意亂。

筆跡既熟悉又陌生,他看了半晌,卻也沒想起究竟是什麽時候畫的。

愣了一會兒,他放下畫紙,起身,沒頭蒼蠅似的在這個空****的屋子裏轉了一圈,然後意外地發現門被反鎖了,打不開,出不去。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是被關起來了。

為什麽?這裏是牢房?他是犯人嗎?

他驀地恐慌起來,本能地想逃離此處,卻不得其法。

這讓他更加害怕且焦慮,他開始頭痛,一開始還像是鈍刀來回地磨,到了後來,就仿佛是有人拿著電鑽,野蠻而粗暴地要撬開他的頭蓋骨。

他覺得自己的頭下一秒就要裂開了。

在極度的驚懼與痛苦的雙重作用下,一股旺盛的破壞欲被催生出來,在他的血管脈絡裏流竄,並且愈演愈烈,他試圖通過暴烈的方式來轉移自己的苦楚。

可這房間裏並沒有其他東西可以供他發泄這種破壞欲。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這裏什麽都沒有了。

在瀕臨崩潰的臨界點,他終於忍無可忍,開始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腦袋。

他總覺得,腦子裏似乎藏了什麽東西,在一點一點地蠶食著他的理智,而他對此卻無計可施。

“啊——啊——”

偌大的房間裏回**著他慘烈的號叫,以至於玻璃都無法隔音,把外邊時刻待命的醫護及安保人員吸引了過來,他們投向他的眼神憂慮而關切,卻沒有一個人能體會到他的絕望,他隻是被當作一個病人,或者是一個瘋子。

他們立即各自行動起來,玻璃牆倏地向兩邊分開,辟出了一條通道,他很快被幾個人合力按倒,緊接著便被注射了某種藥水。

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抱著他痛哭失聲。

挨了一針鎮靜劑之後,他的神誌逐漸麻痹,四肢也逐漸無力,就那麽任由對方摟著。

很奇怪。

這個女人的麵容讓他感到很熟悉,他卻怎麽都記不起她的姓名,就像那幅畫一樣。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在發現自己的反常之處後,他也認同了自己應該被關起來,於是不再想著逃跑,但僅限於清醒的時候。

在那個奇怪的病發作的時候,他是沒辦法控製自己的。

隻是在這樣反反複複的發作過程中,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有了一種特殊能力——在接觸旁人的時候,他能夠輕易地知道他們的所思所想,甚至腦海裏會浮現出一些不屬於他自己的記憶的畫麵。

一開始他不知道那是什麽,後來才明白,這是其他人所經曆過的場景。

比如說,那個常給他打針的護士,其實很煩他,要不是為了高額的報酬,才不願天天守著他這麽個神經病;再比如那個成天盯著他的保鏢,倒是有些羨慕他,因為保鏢認為他有個好妻子……對,那個讓他熟悉的女人原來是他的妻子。

她腦子裏盤桓得最多的一個念頭是:我一定要治好你。

他對她有感激,有抱歉,也有莫名的恐懼。

他都病成這樣了,連她是誰都忘了,她還是一心想著他,他自然是動容的,可她的信念實在太堅定了,以至於變得執拗,甚至偏激。

這樣的偏執,讓他禁不住害怕。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怪病發作的頻率越來越高,體表的症狀也越來越明顯,以至於到了後來,他清醒的時間遠遠少於失控的時間,在那之後,再也沒有人敢接近他,包括他的妻子在內。

而詭異的是,他的那種能力也越來越強。

他甚至不需要再通過肢體接觸,就能夠感知他人的意念。

這在他絕望而壓抑的隔離生活中,幾乎成了唯一能打發時間的樂趣。

因此他小心翼翼地保守著自己的秘密,不讓別人知道,包括他的妻子。

他總覺得,要是被人發現了,他就不再是一個普通的瘋子,而是變成了一個危險的瘋子,會被當作異端的那種。

可他能控製的隻有清醒時候的自己,一樣地,能為他保密的,也隻有清醒時的自己。

那個名為張家和的博士,是他妻子請來為他治病的,但不知道為什麽,那人從一開始就讓他覺得不舒服,乃至忌憚,原因很簡單——張家和是唯一一個讓他看不透的人。

這個外表平平無奇的男人,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迷霧,將他的窺探阻隔在外。

甚至反過來,他時常有種自己被對方審視的感覺。

張家和看起來和善可親,可每次觀察他的時候,鏡片後的視線都是冷酷又傲慢的,像是在看一隻猴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泄露的秘密,很有可能是發病失去理智的時候,自那之後,張家和投向他的目光便格外意味深長。

他一天天病入膏肓,暴力傾向也越來越嚴重,在旁人眼中也越來越危險,而張家和對他的興趣,卻越來越大。

他幾乎控製不住對張家和的殺意了。

那一天,他在癲狂狀態下,竟然打破了玻璃幕牆,把外邊的人嚇壞了,他們趁著人多想製伏他,卻敗在了他出其不意的敏捷和力度上——他長期被禁閉著,就算發瘋的時候也是自殘居多,他們並不知道隨著病情的加重,他的力量也在發生一些隱秘的變化。

他本來隻是想踢開那個礙手礙腳的保鏢,可在雙方有了肢體衝突之後,他的喉間驀地發癢,仿佛有100隻餓鬼寄生在那裏,前所未有的饑餓感湧了上來,如同鋪天蓋地的洪水,一瞬間將他淹沒。

他幾乎是本能地張開嘴,要把保鏢的脖子咬斷。

本來他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響了,那些悚然的麵孔在他身邊一張張地扭曲著,仿佛在上演一出驚慌失措的啞劇,可就在這時候,一個聲音鑽進了他的腦子裏:“不行!”

他倏地打了個寒噤,咬著舌尖,生生地止住了動作。

“不行……”他喃喃地重複著,“不行……”

他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鬆開了,驚魂未定的保鏢立刻跑了,然後,被按倒的就是他了。

他在昏厥前無意中與張家和對視了一眼,對方的雙眼如兩潭死水,幽深晦暗。

為什麽非要盯著他?他對張家和愈發厭惡。

也不知道算是好事還是壞事,那天之後,他體表的皰疹破了,開始潰爛,而他反而長時間地陷入了沉睡中。

他開始做夢,夢境不荒誕也不恐怖,反而很寫實,某種程度上,這更叫人心驚。

他驚醒之後,夢裏的情景還清晰地鐫刻在他的腦海裏。

他忽然有點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

他夢到了自己的結局,還有許許多多人的命運,甚至是,這個城市的未來。

絲絲縷縷的寒氣順著脊骨爬上了他的後背,他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潰爛停不下來,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誰知道,在他身體油盡燈枯之時,他那種特殊的能力也進化到了極致——不隻是過去,他已經能感知到未來。

他也“看”到了,張家和之後會做出何等瘋狂的事情。

說實話,他這個衰敗的身體,讓他能做的非常有限,直接阻止張家和是不太可能了,他甚至都未必能活到那個災難爆發的時候,但他也不是什麽都做不了。

在他“看”見的未來裏,會有一個舉足輕重的人,而那個年輕人的誕生,源於他妻子瘋狂的念頭。

至於那個年輕人的結局,卻是一個謎團。就像張家和一樣,那個年輕人也是個他無法看透的人。

可有一件事他是確定的,因為那是已經注定好的,那就是——他會在過去見到未來的他。

在那之前,他想為那人做點什麽,同時,也是為這個生他養他的城市做點什麽。

於是在一個雨夜,奄奄一息的病人打破了桎梏,逃出了隔離室,他一路上都沒有停留,也不曾攻擊任何人,他隻是一路向東,來到了夢川著名的烽火軍工廠。

他倒在了這個軍工廠裏,臨終前,映進他眼底的是蒼涼的夜空和銀蛇般的閃電。

光亮劃破黑暗,稍縱即逝,但,終究是有光的。

他露出一個莫測的微笑,帶著這樣的笑容,心滿意足地合上了眼。

鍾雲從帶著一身冷汗驚醒過來,神誌在那一刹那發生了錯亂,一時之間,他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

是鍾雲從?還是肖隱?

夢裏夢外,到底哪個是真正的他?

“以這樣的方式見麵,我也感到很意外。”

肖隱的聲音在他的腦海裏響起,溫潤澄澈,像是春天潺潺流過的溪水。

“肖隱……”他顫抖著叫出這個名字,“你不是已經……”

“我是已經死了。”肖隱微笑著告知,“你可以把我看作一個‘幽靈’。”

鍾雲從乍聽到“幽靈”這樣的字眼,也著實驚悚了一番,但很快他便想通了其中的來龍去脈。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現在跟他溝通的並非肖隱本人,因為肖隱的確早在20多年前就已經去世了,而留在這裏的,是他的精神力,或者說,是他的一段“意誌”。

如張家和所言,肖隱的確是個很強大的精神係異能者,即使肉體隕滅,意誌卻未消散,還能帶著一個偌大的軍火庫隱遁於世,無聲無息地蟄伏多年。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肖隱的確變成了一個“幽靈”。

鍾雲從作為和肖隱一脈相承的精神係異能者,完全明白其中的關竅——其實原理跟他當初戲耍楊紹文的小伎倆是一樣的,隻不過肖隱的確比他強大得多,他殘餘的精神力不僅留存多年,還能構築一個獨立的空間。

真是個恐怖的家夥。

“其實我當初的情況和現在的你很像,身體在一步步走向毀滅,精神力卻越來越強大,並且在死去的那一刻徹底爆發,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個聲音在鍾雲從的腦海裏沉沉浮浮,溫柔、低沉,像是一團氤氳的霧氣,仿佛稍稍有陣風來,就會被吹散。

“而死亡對我來說也是一個解脫的契機,相信你多少能理解我當初的痛苦。”

鍾雲從當然能理解,且不說他在半夢半醒間代入了“肖隱”這個身份,切身體驗了一回,就說此刻,在意識清明的狀態下,他依舊能感受到身體對於生命力在一分分流失時的掙紮。

但比起生理上的痛苦,對肖隱來說,心理上的崩潰才是真正的折磨。

況且那還不是如洪水決堤一般迅猛的事,而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可偏偏在這個過程裏,你清晰地明白自己在走向一條不歸路,卻無能為力。

誰願意看著自己一點點變成一個怪物呢?

“所以我一直期待著那一天的到。朱慈一直在試圖救我,可她不明白,死亡對我來說才是一個新的起點。”

鍾雲從愣了好一陣子,才試探著問道:“你一直在……等我?”

“是。”肖隱回答他,“我知道你會來的。”

這句話令鍾雲從有些無所適從,他急忙轉移話題,一方麵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另一方麵是真的好奇:“烽火軍工廠是怎麽回事?你為什麽要把它藏起來?”

“其實我也不是刻意那麽做的,隻是當初我陷入了長時間的沉睡,完全與外界切斷了聯係。直到你回到‘孤島’,我這個‘幽靈’才逐漸蘇醒。”

鍾雲從一時無言,片刻之後問道:“那你打算怎麽處理它?一直雪藏嗎?”

烽火軍工廠的軍火庫被稱為“所羅門的寶藏”,對於它不能發揮應有的作用,鍾雲從多少還是會感到可惜。

“當然不會,在接下來合適的時機裏,我會把它交給你。”

肖隱的聲音裏帶著一點笑意,鍾雲從卻悚然一驚,話也說不利索了:“你、你在開玩笑吧……我拿這麽多軍火幹嗎……”

“你想怎麽做都可以,隻要你覺得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肖隱溫和地對他說,“想要交給治管局也可以。”

鍾雲從沒想到,他居然打算把這個軍火庫的處置權交到自己手裏,登時有種捧著燙手山芋的感覺。

此時的肖隱與他的精神力是相通的,對他的想法也是了如指掌:“你不用感到不安,因為一開始,烽火軍工廠就是打算留給你的。”

肖隱的聲音一直很平淡,因此感情流露得不明顯,但鍾雲從還是察覺到了,他的話裏裹挾著的那一點難以言喻的微妙情感。

可能是被感染了,鍾雲從的心底也湧起了微妙的波瀾。

對於自己和肖隱的關係,鍾雲從得承認,他在刻意回避這個問題,但他們之間存在的聯係,卻是無法否認的。

不隻是血緣上的紐帶,還有精神上的關聯。

但鍾雲從還是沒法把他當成“父親”,他過不去心理上的那個坎兒。

原因很多,但最令他難以接受的是……對方看著也太年輕了!分明就是他的同齡人!就算他想認,那聲“爹”也叫不出口啊!

可轉念一想,他之所以容顏不老,是因為他很早就不在了。

想到這裏,鍾雲從的心底驀然一慟。

是啊,肖隱早就死了,現在跟他對話的,不過是對方遺留的一部分精神力。

鍾雲從忽然就不吭聲了,對方也心有所感,輕聲笑道:“這樣也沒什麽不好的,至少你不用為難了。”

鍾雲從一怔,隨後分辯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肖隱溫柔地打斷他,“能見到你,我很高興。”

鍾雲從想回一句“我也很高興”,卻是怎麽都說不出口。

過了好一會兒,鍾雲從才重新開口:“你方才說,等到合適的時機……是指什麽時候?”

這回輪到肖隱沉默了,須臾,他才歎息著出聲:“等你活下來。”

鍾雲從仿佛被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來,雖然知道自己現在很危險,但高漲的精神力還是讓他忽略了一個事實——自己可能是會死的。

他遲疑著發問:“你不是預見了未來嗎……”我真的……會死嗎?

“我沒有‘看’到你的未來。”肖隱很誠實,“但我希望你能活下來,隻有你活下來了,其他人才能活下來。”

鍾雲從錯愕:“為什麽這麽說?”

“你的情況很特殊,你身體裏的病毒,跟我們的很像,但並不是同一種。”

肖隱字斟句酌,“知道宗正則為什麽等到現在才把你帶回‘孤島’嗎?”

鍾雲從十分震驚:“為什麽?”

“因為你體內病毒的潛伏期剛結束,在它真正現身之後,你才能發揮出最大的價值。”

鍾雲從詫異到失聲。

“但一切的前提,是你必須得熬過這一關。”

鍾雲從喃喃出聲:“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你必須做到。先不說未來那麽虛無縹緲的東西,你知道現在的‘孤島’變成什麽樣了嗎?”

他的話令鍾雲從不寒而栗:“發生什麽了?”

“外麵已經亂成一團了。”肖隱歎道,“那些你在意的人,他們都很危險……尤其是那個人。”

鍾雲從的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

他隱隱有了預感。

“我想離開這裏……我該怎麽做?”

“首先,你得醒來。”

鄭飛跟蹤宗沅淇有一段時間了。

蘇閑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很大原因在於他是個新人,臉生,宗沅淇應該是沒見過他的,這種活,他幹起來比較方便。

另外,也因為他相對來說,比較閑。

鄭飛一開始還挺難接受的,畢竟偷偷摸摸地跟著個女人,很容易引發一些誤會,但上司的命令,他沒有立場拒絕。

那就隻能照做了。

跟了一陣子,他沒能從這個女人身上發現任何不對勁,她的生活軌跡很有規律,幾乎是每日重複兩點一線——她是個小學教師,從學校到家裏,不時還會去趟醫院。

而鄭飛也是在跟蹤她去醫院時才發現對方還有一重身份——宗局的女兒。

他那會兒差點以為蘇閑瘋了,居然讓他去跟蹤治管局局長的女兒,還不提前告訴他對方的真實身份,這要是被發現了,估計他會直接被掃地出門。

可蘇閑對他的牢騷卻雲淡風輕:“會讓你去調查,自然是有原因的,你不要有負擔。對了,有什麽發現嗎?”

“沒有,就挺正常的一姑娘,天天上班下班,從來不遲到早退。”鄭飛報告完結果之後,又忍不住問,“她到底怎麽了?真的沒關係嗎?”

他其實是想問宗局是否知道這件事,不過瞥了眼蘇閑無波無瀾的表情,又把話咽回去了。

蘇閑卻看穿了他滿腹的心事,笑了笑:“放心吧,他知道。”

為了讓鄭飛更安心,蘇閑又補了一句:“就是他布置的任務。”

誰知他一說完,鄭飛更不安心了——親爹讓人監視閨女?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蘇閑沒有再解釋,隻是揮手把人打發走:“繼續跟著她。”

這幾天,宗正則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他瞞著所有人,強迫醫生為他注射大劑量的鎮靜劑,導致自己長時間地處於昏睡狀態。

蘇閑是無意中發現這個秘密的,他對宗正則的狀態十分擔憂,鎮靜劑這種東西,攝入得太多,對身體肯定是有害的。

“我現在這副身體,無論是多大的副作用,都能消受,總不能讓你一天到晚守在我床邊吧,你又不是我兒子。”

宗正則是玩笑口吻,可字字句句駁得蘇閑無言以對。

他的身體恢複了七八成,想回局裏去,卻又放心不下宗正則。

幸好前些日子霍璟醒來了。他傷得不輕,還沒法出院,蘇閑去看了他,眉宇間的重重憂慮沒能瞞過他的眼睛,在他的再三追問之下,蘇閑吐露了一部分實情。

於是霍璟主動搬到了宗正則隔壁的病房。

“你忙去吧,我看著他。”

蘇閑稍稍放心,隻是臨走的時候欲言又止。

霍璟知道他在擔心什麽,索性把話挑明了:“放心,真到了那時候,我不會下不了手的。”

蘇閑得到了保證,心底卻難過得緊。

“孤島”這陣子真是雞飛狗跳,西城的異種一股腦地往東城湧,短短幾日,東城似乎又回到了20多年前病毒剛爆發那陣子的光景——街頭巷尾都有行屍走肉遊**。

要說這是意外事件,蘇閑是不信的,“暗影”有驅使異種的法子,這事兒他很早就知道了。

這會兒突然用上了,看來又要鬧事。

他腦中的警鈴響個不停。

治管局的人光是對付這撥麻煩就已經分身乏術了,幸好綜管局也派人加入了清剿異種的隊伍,有了他們的火力相助,緊急的局勢才有緩和之象。

結果還沒等他們喘口氣,另一撥人禍又來了——類似於趙濤那種催熟的試驗品,果然被放出來了。

這些因為注射了“破繭”,而由普通人強行轉為異能者的家夥,在蘇閑看來,要比異種危險得多。

更要命的是,這一次試驗品的數量不少。

宗正則危在旦夕,“暗影”雙管齊下,攪亂渾水,這其中要說沒有聯係,蘇閑是不信的。

而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去穩定局勢。

雖然滿腹牢騷,但鄭飛還是得繼續跟著宗沅淇。

一開始,她和之前沒什麽區別,兩點一線,兢兢業業地教書育人,頗受學生愛戴,搞得鄭飛負罪感很重。

直到今天傍晚。

和往常一樣的下班時間,5點多快6點的時候,宗沅淇從校園裏走了出來。

鄭飛瞅準時機,悄悄地跟了上去。

他本以為是跟平時一樣無聊中還略帶猥瑣的一段路程,可沒想到的是,今天卻起了一點變化——宗沅淇拐上了一條從沒走過的路。

鄭飛心頭一跳,直覺告訴他,今天或許會有收獲。

那條巷子地處偏僻,基本沒有人煙,無主的貓貓狗狗倒是有幾條,躥來躥去,煩人得很,宗沅淇停下來回頭看了好幾次,鄭飛差點把自己暴露了。

幸好他身手還算敏捷,藏得及時,才沒有露餡。

宗沅淇繼續往前走,一副毫無察覺的樣子,鄭飛屏著氣繼續跟,奇怪的是,那條巷子明明看著是平直的一條,也沒什麽彎彎繞繞的,可他們走了好久,都沒能走出去。

鄭飛正兀自狐疑著,冷不丁地,前邊的宗沅淇停了下來,回過了頭。

他想躲,可兩隻腳卻像是被釘住了,根本挪不動。

宗沅淇側過臉,笑吟吟地看著他。

鄭飛的喉結滑動了一下,腦子飛快地運轉,拚命地在想說辭。

就在此時,他的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一個嬌脆的女聲從背後傳來:“你為什麽老跟著我?”

那分明是宗沅淇的聲音。

之後的事,鄭飛有點記不太清了,就記得宗沅淇一個接著一個地出現,最後整條巷子都被黑壓壓地擠滿了,成百上千個宗沅淇衝著他笑,笑得他渾身發毛。

雖說對方笑靨如花,但他也經不住這種密集恐懼症式的轟炸,這完全就是恐怖片的劇情啊。

鄭飛毛骨悚然地尖叫一聲,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什麽濕濕熱熱的東西在臉上蠕動,他困意正濃,覺得煩人,下意識地伸手拍開,不承想,一聲突兀的狗叫硬生生地將他的瞌睡蟲驚走了。

鄭飛倏地睜眼,幾條髒兮兮的瘦狗慌慌張張地跑開,他這才意識到剛剛自己被狗舔了一臉的口水。

他覺得晦氣得不行,趕緊用袖子擦幹臉,才長長地出了口氣,“還好,隻是做夢……”

可一句話沒說完,他卻突然驚恐地發現自己此刻身處的,正是夢裏的那條小巷。

天已經黑透了,涼風颼颼地迎麵刮來,讓他又清醒了幾分。

他驀然意識到,之前的那個夢怕是沒那麽簡單。

他倉皇地站起來,不知所措地打量著這條空無一人的巷子。

宗沅淇並沒有如同夢中那樣充斥著小巷,這讓他稍稍安心,可慶幸了沒幾秒鍾,不安又潮水似的湧了上來。

那女人究竟哪兒去了?

鄭飛實在琢磨不透,但這前因後果一合計,就知道她肯定不是個善茬兒。

不管怎麽樣,先去跟蘇組長報告吧!

他一骨碌轉身往回跑,隻是跑著跑著就犯起了嘀咕:按說宗沅淇那麽厲害,趁自己昏迷時弄死自己也是很容易的事兒,怎麽最後卻放過了自己?

鄭飛放心不下,又把全身上下摸了一遍,發現自己確實是毫發無傷。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了。

鄭飛匆匆忙忙趕到局裏之後,不巧蘇閑正好有事出去了,他便心神不寧地等著。

蘇閑回來的時候,鄭飛已經快變成熱鍋上的螞蟻了,滿屋子亂轉,見到他後,連忙吭哧帶喘地把事情囫圇敘述了一遍,本來還指望著上司給個解釋,哪知他一聽,神情立刻凝重起來,一言不發地轉身疾步向外走。

鄭飛呆呆地望著,一時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蘇閑走了幾步,發現下屬沒跟上,回過頭,皺著眉催促道:“還傻站著幹嗎?走啊!”

鄭飛這才如夢初醒般行動了起來,還是忍不住打聽:“咱們去哪兒啊?”

“先去醫院,確認宗局的安全。”

蘇閑腳步不停,很快就走出了建築物,來到一輛車前,迅速地坐進了駕駛座,鄭飛也忙不迭地鑽進副駕駛座。

蘇閑的車開得一反常態,又快又急,鄭飛有點暈車,欲言又止,他看出來了,隻得帶著歉意解釋:“不好意思,時間緊急,不敢耽擱,你多擔待。”

蘇閑握著方向盤,思緒卻一不小心神遊天外——他想起了鍾雲從,這樣的駕駛風格,倒是鍾雲從喜歡的。

目前他仍是杳無音信,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於是蘇閑本來就沉重的心情更不好了。

雖然有了宗正則的承諾,但他還是無法完全安心,總覺得鍾雲從的運氣一直不是很好,怕他又遭了什麽罪。

偏偏,他什麽都做不了。

無能為力這四個字,有時候真的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可他還不能垮,隻得咬牙受著。

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都是推脫不了的責任。

蘇閑緊緊地攥著方向盤,又重重地踩了下油門。

鄰座的鄭飛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臉色,知道自己的上司心情不佳,但還是按捺不住滿腹疑竇,磕磕絆絆地開口:“蘇組長,那個宗小姐……她到底……”

“看樣子,她也遺傳了宗局的異能。”蘇閑淡淡地出聲,“隻是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大家夥兒都沒想到而已。”

鄭飛遲疑了一下,又問:“可她沒有對我怎麽樣,說不定隻是個惡作劇呢?”

畢竟是宗局的閨女,他還是盡量往好的方向去想。

蘇閑眸光一沉:“不可能,她既然會露出狐狸尾巴,必然會有所行動。至於為什麽手下留情,可能是需要你這個傳聲筒,把消息傳給我吧。”

鄭飛陡然一驚:“什麽?”

蘇閑沒再說話,隻是表情愈發嚴肅,他再次提速,汽車如離弦之箭一般衝了出去。

隻是他們還是遲了一步。

等他們趕到的時候,醫院已然血流成河。

宗正則在攝入了大量的安定類藥物後,長時間地陷入了昏睡狀態,偶爾醒來,也總是頭暈頭痛,意識模糊,反應遲鈍。

他的妻子相當憂慮,可她不知道,這正是宗正則追求的效果。

那種藥,他是不敢再吃了,但害怕病症再次發作,他隻好以另一種極端的方式來鉗製自己。

宗沅淇也來過醫院兩次,隻是每次都和母親結伴而來,而宗正則都是昏昏沉沉的,就那麽若無其事地過去了。

但她有意無意地回避同他單獨相處的舉動,卻更讓宗正則起了疑心。

他有種預感,這個看起來和宗沅淇一模一樣的女孩,也許已經不是他女兒了。

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即使在昏睡之中,他還是不可抑製地感到絕望。

為什麽短短的時間之內,所有的人和事都脫離了正軌?

宗正則噩夢不斷。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情況不斷惡化,他的異能似乎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但並不是被削弱,而是出現了不斷增強的趨勢。

宗正則在過了35歲之後,異能就進入了一個相對穩定的水平,沒想到在日薄西山的時候,精神力的強度還能再上一個層次。

那樣暴漲的精神力,與他如今這副病弱的皮囊很不匹配。

他甚至開始害怕,精神力一旦超過了上限,他的病軀承受不了了,該怎麽辦?

就像是水量超過了堤壩所能攔截的極限,一旦過了最高的那個水位,水體必將衝垮堤壩,化為狂暴的洪流。

混亂不堪的夢境就是再明顯不過的提示——這意味著,他的夢境已經開始脫離他的掌控了。

宗正則惶惶不安,卻隻能兀自在夢境裏掙紮。

他從未想過,原本最得心應手的殺器會成為困住自己的桎梏。

他經曆了一個又一個荒誕而詭譎的夢境,都還算心如止水,畢竟他被稱為“造夢師”,雖然因為種種原因疲乏不已,但再可怕的夢境於他而言,也隻是小巫見大巫——

直到他在夢境裏見到了何慧瓊。

雖然宗正則不想承認,但這個女人的確給他的心底蒙上了一層陰影,他之前以為那是可以遺忘或是克服的,可在她張著血盆大口出現在他夢裏,發出怪笑撲向他的時候,他才發現,這層恐懼,比他原本以為的要深得多。

她又咬住了他,這一次她狠狠地撕了一塊肉下來,一邊咀嚼,一邊大聲詛咒:“去死吧,宗正則!去死吧!”

宗正則捂著鮮血淋漓的臉頰,忽然就猜到自己的病是怎麽來的了。

是傳染。

具體是怎麽回事,他不知道,但他覺得,跟“暗影”那種名為“破繭”的藥劑有關係。

或許那是新的變種病毒。

難怪,他總覺得自己的病症跟之前見過的病例不一樣。

他們早就處心積慮地要除掉自己,那麽,沅淇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員嗎?

不……她不是我的沅淇了……

宗正則恍恍惚惚地睜開眼,卻驀地心驚肉跳,因為他看到,何慧瓊正在向他撲來。

為什麽?為什麽她還在?自己仍在夢裏嗎?

宗正則驚恐地躲開,卻發現那個女人附骨之疽一般貼了上來,滿心的絕望和驚怖之下,宗正則伸出手,狠狠地扼住了對方的咽喉。

女人劇烈地掙紮起來,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嘴唇一張一合,似乎有話要說。

可宗正則害怕她一張口就是詛咒。

“閉嘴……閉嘴……”他驟然施力,“閉嘴!”

輕微的哢嗒一聲,女人的頸骨錯位,腦袋軟綿綿地歪到了一邊,再也沒了聲息。

宗正則好半晌才緩過氣,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已經死了。

他觸電般地收回了手,女人的屍體砰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陰魂不散。”宗正則喃喃出聲,忽然覺得病房裏很冷,於是拉開窗簾,夕陽的餘暉斜斜地透了進來,越過他,映在了屍體的臉上。

女人的麵容一點點地顯露出來。

宗正則呆呆地盯著看了好一會兒,然後開始戰栗。

“啊——”

隔壁病房的霍璟被一聲哀慟而又慘烈的號叫驚醒,他聽出那是宗正則的聲音,立時跳下床,順便從枕頭下抽出了槍械。

他拖著還沒恢複好的病體,踹開隔壁的房門,發現裏頭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個斷了氣的女人。

而宗正則,已然不知去向。

一個發了瘋的強大異能者,會變成一個什麽樣的存在?

宗正則有多強,霍璟很早就見識過,他曾以為在“孤島”的異能者裏應該很難找出更勝宗正則一籌的人了。

可他忽略了,他見識過的隻是那個嚴肅自律的宗正則,而不是現在這個癲狂瘋魔的宗正則。

前者有原則有底線,後者則是……百無禁忌。

醫院裏到處都是人,這本來不奇怪,醫院裏本來人就多,可此時,充斥在病房、走廊以及樓道裏的,仿佛已經不是活人,而是遊魂。

他們雙目無神、表情呆滯,成群結隊地穿行在過道裏,好似一場盛大的夢遊。

霍璟麵對異種的圍攻都沒皺過眉頭,卻愣是被一群看起來沒什麽戰鬥力的普通人嚇出了一後背的冷汗。

他知道,他們是被魘著了。

至於他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心知肚明,所以他現在要去找那個始作俑者。

但他環視四周一圈,並沒有看到宗正則的身影。

霍璟右眼直跳,總覺得要是不趕緊尋到宗正則,事情會往更糟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