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捕蟬

後者聞言,麵色有些陰沉,一聲不吭地落座。

他母親沒等到回複,蹙著細眉又追問了一遍。任傑無聲地歎了口氣,拿起筷子要回答的時候,卻驀地發現餐桌上的碗筷,隻有兩副。

他出院之後立刻回到了訓練營,以柔仍不放心他的身體,不時就會來看望他,定期為他檢查身體。

這段時間何慧瓊的身子也不太舒服,甚至連局裏都不怎麽去了,以柔在得知此事後,每天從醫院下班後,都會到任家照看她,也會幫忙做做飯什麽的。

任傑也很高興這段時間每天都能在家裏見到她。

雖然他母親對以柔仍舊很冷淡,但看到她們出現在同一個屋簷下,他還是感到很欣慰。

怎麽說呢,就像是看到了曙光吧。

可此時此刻,桌上擺著的兩副碗筷告訴任傑,這也許僅僅是他的錯覺。

他深吸一口氣,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心平氣和:“以柔呢?她怎麽沒吃飯就走了?”

何慧瓊好似沒聽見,依舊重複先前的提問:“宗正則有沒有安排給你什麽職務?”

她的充耳不聞激怒了任傑,他放下筷子,竹筷與瓷碗碰撞出一聲脆響。何慧瓊的視線漫不經心地挪到了對麵的人的臉上,似笑非笑地睨著他。

又是這種眼神。任傑閉了閉眼,胸腔裏堵著的那團悶氣翻滾得更厲害了,從小到大,隻要他一不合她心意,她就會用這種毫無溫度的目光無聲地震懾他,直至他低頭認錯。

在與母親的對峙中,他屈服過無數次,但不包括這次。

“我問你,她去哪裏了?”

何慧瓊的眸中迅速地湧起怒火,以至於眼周的細紋也跟著**了一下,不過她很快又把這股子怒氣壓製下去了。她優雅地偏過頭,雙手抱胸,唇角微微上翹:“還能去哪兒,回她自己家了。”

“你是不是跟她說了什麽?”

“我隻是讓她回她自己的住處,畢竟,”何慧瓊淡淡一笑,“整天賴在別人家裏,總是不太禮貌的,對吧?”她頓了一下,繼續火上澆油,“而且,我讓她永遠都別再來了。”

她的語氣以及最後那句話,都讓任傑窩火不已,他咬了咬牙,下頜線驀地收緊:“媽,以柔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您知道的吧?”

他的表情很憤怒,但口吻卻是近乎哀求,他自認為已經夠退讓了,卻沒想到這種情態加倍地激怒了何慧瓊。

“重要?有多重要?”她的眼神瞬間淩厲起來,聲線也驟然拔高,“比我這個生你養你20多年的媽媽更重要嗎?”

任傑無奈至極:“您跟她,並不衝突……”

“但你跟她衝突啊。”何慧瓊的聲音又低了下去,較之先前也緩和了不少,隻是眼底的譏誚愈發明顯,“小傑,你要明白,你以後要走的路隻會跟她越來越遠,她會成為你的負擔,拖累你……”

“我的路?”任傑倏然發笑,“我的什麽路?您是不是以為我爸還活著呢?”

兒子最後的那句反問,終於讓何慧瓊維持了許久的微笑功虧一簣,她的五官一瞬間緊繃,嘴角的紋路斜斜向下,讓她老態畢現的同時又充滿了戾氣。

她冷冰冰地開口:“你想說什麽?”

“您不是一直關心我被分配了什麽工作嗎?”任傑冷笑起來,語氣裏滿是挑釁的意味,“我告訴您,什麽都沒有。那個會議根本沒有我的份,連端茶倒水都輪不到我,至於收拾‘暗影’這麽大的事,更不會讓我參加了。”

他沒能參加那個會,本來還可以用新人的身份安慰自己,可在他得知鍾雲從也是與會人員之一,甚至還是被宗正則欽點的時候,那點單薄的安慰被擊得粉碎。

而這件事本來就讓任傑非常失落,他原來根本羞於說出口,但現在說出來卻有種報複的快感,以至於他的冷笑裏都染上了幾分真心。

何慧瓊的臉色登時難看起來,但她還是勉強保持著笑容:“可能……因為你剛去吧……沒事,等過段時間就好了……”

任傑笑著搖頭:“究竟是怎麽回事,您心裏一清二楚,不是嗎?要不然的話,您又何必不情不願地提前退呢?”

他這話也算是戳到了何慧瓊的痛處,當初是她主動跟宗正則提出提前退休的,後者很爽快地答應了,流程也走得很快,看起來很是幹淨利落。

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麽不甘心。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

“爸爸幹了那些事,你真的以為我們還能在治管局立足嗎?”兒子的一句話,終於徹底打碎了她殘留的幻想。她的手重重地砸在餐桌上,小指頭立刻紅腫起來,她霍然起身:“我要去找宗正則問個清楚!我可以退讓,但你不行……”

“不必了。”任傑的語氣平靜得不可思議,“我的路,我自己說了算,就不勞您費心了。”

說罷,他站了起來,徑直往門的方向去。

何慧瓊猜到他的去向,頓時暴怒:“你要去哪兒?我告訴你,不準去!”

“媽,”任傑回過頭看了他母親一眼,麵上依然帶著平靜的笑容,說出口的話卻分外堅定,“您攔不住我的。”

“你!”何慧瓊沒想到這個總是向她低頭的兒子今天竟然忤逆了她一次又一次,還是為了個無關緊要的野丫頭,她險些昏厥過去,“任傑,你今天要是走出了這道門,以後就別再回來了!”

任傑滿眼悲哀地盯著她,想著她是不是跟以柔說了同樣的話,不,肯定還要更過分。

“您先冷靜一下吧。”他扔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

何慧瓊氣得兩隻手都不自覺地哆嗦,腳下一個不穩,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她那雙硬氣、要強了大半輩子的眼睛,終於沒控製住,眼眶一熱,一串淚水滾了下來。

“你休想……休想……”她一麵流淚,一麵咬牙切齒,“我不同意,絕不同意!”

以柔是第二天清晨在家門口見到任傑的。

他坐在她住處的門外,抱著膝蓋,目光空洞地望著對麵那條尚未喧囂起來的街。

因為工作的關係,以柔總是起得很早,此時天還沒有大亮,視野朦朧不清,她一開始還以為遭了賊,被嚇得夠嗆,正要喊人的時候才意外地發覺那個背影很熟悉。

“任傑?”她試探地叫了一聲,不承想那位不速之客立時就回頭了。

他在晦暗的光景裏衝她粲然一笑:“早啊。”

“真的是你啊!”以柔懸著的心放下的同時,不免又有些埋怨和心疼,“一大早地,你不聲不響地縮在這裏幹嗎呢?嚇死我了知道嗎?也不懂得叫個門!”

任傑扶著門柱緩緩站起:“我想著,你應該還在睡,所以……”

以柔眼皮一跳,忽然有了個心驚肉跳的猜想:“你該不會……在這裏等了一晚上吧?”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那就是默認了。

以柔心疼得差點昏過去。

她一把拽住他的手:“你怎麽回事啊?悶聲不吭地跑到我這裏來。你媽呢?你被趕出來了?總不會是一把年紀學小孩子玩離家出走吧?”

任傑瞧著她那副上火的模樣,忍不住又笑了,可笑著笑著又想起母親的所作所為,笑容逐漸隱去。

“我……”他的神情苦澀至極,“我是來替我媽跟你道歉的。”

以柔握著他的手僵了一下,接著輕輕地抽了回去:“你知道了啊?”

任傑一陣赧然:“嗯……對不起,真的,我……我沒想到她會說那麽過分的話。”

以柔撲哧一聲笑出來:“你道什麽歉啊?這跟你又沒關係。”

“我是她兒子,怎麽能跟我沒關係。”

她沒說話,隻是伸手為他拍去身上沾的塵土,搖頭道:“沒什麽的……也算是……習慣了。”

習慣了。這三個字像是利箭一樣紮得他心髒生疼,他扭過頭,狼狽地錯開視線。

“我真的……很抱歉。”

以柔倉促地笑了一下,旋即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輕輕握了一下,帶著安撫的意味。

“其實……我也沒有很生氣,我是說真的,隻是……有點難過。”她歎了口氣,“我原來以為,隻要好好表現,總有一天她能接納我的,可現在看來,她是真的很不喜歡我。”

任傑渾身一顫。

許是猜到他要說什麽,以柔搶在他出聲之前先開口了:“所以我放棄了……不要誤會,我不是說我不愛你了……隻是,不再堅持非要跟你在一起了,畢竟,她是你媽媽,是你無法舍棄的人,我不希望你因為我,跟她鬧得不可開交。況且,那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折磨。”她停頓了一下,輕輕開口,“我也是有自尊的人,不想總是委屈自己,遷就別人,就算那個人是你媽媽也不行。”

任傑回過頭,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以柔看著他的表情,心如刀割,卻仍搖頭:“我不是不愛你了,也不是要離開你了,隻是暫時沒辦法跟你在一起了。你以後要是有時間,可以過來看看我,隻是你那邊,我大概不會去了。”

任傑緊緊地抿著唇,片刻之後,突然將她攬入懷裏:“對不起,讓你為我受了那麽多委屈,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一定會說服她的!”

淚水無聲地滑出眼角,但以柔還是笑著應了一聲:“好,我等著。”

“要出發了嗎?” 鍾雲從側過臉,看著整裝待發的蘇閑,眼裏的緊張怎麽都掩不住,不過在蘇閑麵前,也沒必要去藏。

那次特訓之後,鍾雲從躺了三天才算堪堪恢複,結果沒多久,又有任務來了。

蘇閑微微一笑:“怕了?雖然這次算是個大行動吧,但你以前也不是沒有麵對過更大的陣仗,那時候都不怕,現在有什麽好怕的?”

鍾雲從想起以前被盈盈劫持,以及被“暗影”追殺,甚至是慈幼院大爆炸的經曆,依舊心有餘悸:“誰說不怕的,我那時候也挺怕的……”

這話好像特別沒出息,蘇閑看著他的眼神也相當無語。鍾雲從嘿嘿一笑:“適當的恐懼,可以讓人變得更清醒。”

蘇閑聳聳肩,不再跟他糾纏這個沒多大意義的話題:“有我,還有治管局那麽多好手,甚至宗局也會坐鎮,你就別瞎擔心了。而且,”蘇閑望進他的眼睛裏,笑了起來,“你進步了那麽多,對自己就那麽沒信心嗎?”

本以為自戀慣了的鍾雲從會滿口附和,沒想到他反而搖搖頭:“我還真沒什麽信心。我的確是從那些屍體裏探到了他們殘留的記憶,也因此獲得了一些情報,但是,可信度就真的有待商榷了。”

通過了宗正則的魔鬼考驗之後,鍾雲從的異能的確是突飛猛進,其中一個表現便是,他再去探死者的記憶,能夠捕獲的信息不再局限於死亡前那幾分鍾,而是能夠追溯到更早以前。

他試了一下自己的極限,約莫是生前的三天。

而這個進步,也讓他在無意中找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情報。

這些家夥,的確是“暗影”的成員,也正如蘇閑猜測的那般,死於內訌。

當然,這條沒能提供什麽信息,真正讓他們重視的是,“暗影”準備對礦區某個場口下手的事。

這裏說的“下手”,自然不會是和和氣氣地談生意,而是明搶暗偷,殺人越貨。

簡而言之,他們準備打劫礦場,或者更糟糕一點,準備強占。

但不管是哪樣,治管局都不打算讓他們得手。

死者記憶裏的行動時間是晚上,但宗正則為了以防萬一,決定一早就過去,先埋伏起來再說。

宗局下命令、製訂行動計劃的效率都高得驚人,人手也很快調配好,其中鍾雲從作為一名新得不能再新的隊員,居然也被指定參加這次行動,實在是出人意料。

宗正則完全沒有要解釋的意思,眾人也就很識相地不多嘴,倒是搞得鍾雲從自己底氣不足,心虛得很。

“我這是不是看起來很像關係戶啊?”他納悶地問蘇閑。

蘇閑好笑地瞅著他:“好像是有那麽一點意思。不知道的人,可能會懷疑你跟宗局有什麽血緣關係。”

鍾雲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蘇閑雙手舉起,做了個投降的手勢:“那就不說了。你別想太多了,無論情報是真是假,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防。再說了,決策者是宗局,一切都有他扛著,沒什麽好擔心的。”

鍾雲從歎了口氣:“我就怕興師動眾的,到頭來一場空。”

“真是那樣的話,那不是皆大歡喜了?”蘇閑笑,“‘暗影’的武器裝備一向不賴,又有不少異能者,和他們打架,我們也不是不怵的。要是打不起來的話,反而樂得輕鬆。”

鍾雲從笑了:“好像還挺有道理的。”

蘇閑也笑:“那是。”

結果蘇閑還真是一語中的,他們和“暗影”還真沒打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那會兒距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距離,大家都在車上顛簸的時候,被晃得昏昏欲睡的鍾雲從忽然在打盹的間隙瞥見了斜前方的霍璟與冰女。

那兩個人並排坐在一起,越離越近,跟慢鏡頭似的,最後冰女的頭直接靠在霍璟肩上了,後者的身體很明顯地僵了一下。

目睹了全程的鍾雲從,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連帶著整個人都清醒了。他湊到鄰座的蘇閑身邊,輕輕推了他一把,八卦兮兮地打聽道:“霍璟跟冰女啥關係啊?怎麽坐得那麽近?”

換作其他人,他也不會這麽八卦,但霍璟就不一樣了,而且冰女姐姐平時也是個渾身上下寫滿“生人勿近”的主兒,這倆湊一起,他的好奇指數直接乘以二。

蘇閑的眼皮沉得不行,對這種話題提不起興趣,眼睫毛都沒動一下:“兩個座位本來就挨在一起,難道還要畫條線出來嗎?”

鍾雲從見他沒什麽興致,索性不跟他廢話了,轉頭就找別人接著聊。

“哎,姐姐!”鍾雲從朝對麵滿頭卷毛的女士吹了個口哨,立時引來了後者的注意。他朝正在竊竊私語的那兩位指了一下,“貴賓犬”瞅了眼,當即就心領神會,捋了捋蓬亂的頭發,衝他挑眉一笑:“這還用問?”

鍾雲從繼續深入八卦:“他們什麽時候這樣的?我來之前還是之後?”

“貴賓犬”嗬嗬的笑聲傳過來:“這個嘛,一切都是從霍璟那個‘悶騷’開始的……”

鍾雲從對“悶騷”這個評價深有同感,霍教官一看就是這種類型的,說起來,自己身邊那位好像也身體力行地詮釋了“悶騷”兩個字怎麽寫。

就在八卦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卷毛女士興高采烈的聲音戛然而止,鍾雲從正在納悶,一股陰冷的寒意驀然將他籠罩,他僵了一下,戰戰兢兢地望過去,正好對上霍璟那張麵無表情的臉。

耳朵這麽靈啊……腹誹不妨礙他認,畢竟他的求生欲還是很強的,他連忙賠笑道:“啊,我什麽都沒聽見!‘悶騷’是‘貴賓犬’說的,不關我的事……”

他不出聲還好,一說話反而令霍璟愈發惱羞成怒。眼看對方的殺意都要化為實質了,鍾雲從正在瑟瑟發抖的時候,冷不丁地聽到隔壁傳來一聲輕笑:“看什麽看?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在霍璟發作之前,蘇閑又懶洋洋地補了一句:“哎,有沒有人能管管了?”

他話音剛落,霍璟的臉就被一隻白得幾近透明的玉手扳回去了。

凶名在外的霍治安官,乖乖地把頭扭回去了,從頭到尾也沒吭一聲。

鍾雲從見狀,不禁失笑,不承想笑到一半,又發現蘇閑在瞪他,於是訕訕地收了笑。

“笑什麽笑,你沒事招他幹嗎?他那個人死要麵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蘇閑開始數落他,鍾雲從左耳進右耳出,心想著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這時,“貴賓犬”的鼻頭倏地**了一下,細眉緊蹙:“有異味!”

“有人放屁了?”鍾雲從順口接了一句,然後就被某人的眼刀殺了一回,他隻好又賠笑道,“不是說你……”

他這話頗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蘇閑的臉色更難看了,更加認定是這倆貨聯合起來故意給他下套,正要發飆的時候,“貴賓犬”卻霍然起身,一臉嚴肅地望向坐在最前邊的宗正則。

“宗局,我聞到了火藥味。”

此話一出,整個車廂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距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貴賓犬”超乎常人的鼻子卻在此時嗅出了危險的氣味,不能不讓人起疑——對方是否設下了埋伏。

片刻之後,宗正則出聲:“在這裏停車,剩下的路程,我們潛行過去。”

為了最大限度地隱匿行蹤,把車藏好之後,他們選擇了偏僻的路徑——或許都不能稱之為路。他們穿過荒無人煙的層層密林,繁茂的樹冠遮天蔽日,能見度極低,如果不是夾在大部隊中間,鍾雲從都沒什麽信心確定自己能走出去。

雖然有隊友的幫扶,但那些肆意叢生的枝杈仍不時刮過**的皮膚,落葉掩蓋下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寸步難行,而這些似曾相識的場景總會把他拉回幾個月前,他與小桃一行人為了逃避追殺,慌不擇路闖入山林中的記憶裏。

說起來,那個時候可比現在要凶險得多,身邊的同伴要麽柔弱無力,要麽身受重傷,所有人的命都沉甸甸地落在他一個人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而當下,身邊有一群強大可靠的同僚,雖然腳下的路崎嶇異常,但他還是放鬆了許多。

本以為距離目的地不算太遠,可在沒有代步工具且路況惡劣的情況下,他們還是花了一段時間才到達預定的地方。

出了昏暗的樹林之後,視野豁然開朗,鍾雲從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上相對平坦的路麵,看著光禿禿的礦山,長長地籲了口氣。

不過他想象中槍林彈雨、兩方對峙的驚險場麵並沒有出現。他們剛接近礦區的外圍,就驀然傳來轟天巨響,腳下的土地也跟著震動起來,山體上的碎石塊冰雹似的往下滾。

治管局一行人猝不及防,被突如其來的動靜震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就四散避開,鍾雲從也被蘇閑拉著跑開了。

“哎,說不定不是埋伏呢。”他們躲到一叢灌木之後,鍾雲從堪堪回神,“這裏是礦區,用炸藥炸礦洞也不稀奇啊。”

蘇閑皺眉:“他們采翡翠很少會用炸藥,基本都靠人力。”

“正常情況是這樣,但問題就在於現在的情況很可能不正常。”鍾雲從覺得自己的猜測很有道理,“我懷疑,那幫人在裏邊偷礦,不管不顧地,直接用炸藥。你看,這不就符合他們要去打劫礦山的情報了嗎?所以咱們也不用太擔心,瞅準時機,衝進去抓他們個人贓俱獲!”

蘇閑的目光掠過嫩青色的新葉,耳聽八方,長久以來積累的默契告訴他,治管局的其他人就隱蔽在附近,他瞥了身邊人一眼,唇角微彎:“聽著是有那麽點意思。”

鍾雲從得意非凡:“是吧?我也覺得我的推理很完美……”

“可惜有個漏洞。”

自誇被人毫不留情地打斷了,鍾雲從自然不服氣:“漏洞在哪兒……又來?”

他話音未落,地麵又是一陣晃動,樹葉也嘩啦落下不少,灑了他們一頭一臉。

蘇閑拍去身上的落葉,冷笑起來:“他們是不可能在這裏炸礦的。”

鍾雲從掀了掀眼皮,沒吭聲,但一個“為什麽”的眼神已經遞了出去。

“這個場口,是個廢礦。”蘇閑伸手幫鍾雲從撣去沾在肩上的一片葉子,“半年前就已經沒什麽人出入了。”

這個信息倒真是出乎鍾雲從的意料:“你已經調查過了?”

蘇閑挑挑眉:“總不能一點準備都不做吧?”

鍾雲從忽然有種班門弄斧的赧然,尷尬地撓著臉正想著說點什麽給自己解圍的時候,卻見蘇閑搖搖頭:“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現在的情況肯定是不正常的。既然裏頭沒有礦也沒有人了,那他們為什麽還要興師動眾地搞出這麽大的動靜?”

鍾雲從本想接一句“那可能是給我們設的埋伏”,可轉念一想,不對啊,就算是陷阱,治管局的人都還沒進去呢,坑誰啊?

總不會是沒事兒玩自爆吧?

太古怪了。

他正兀自琢磨著呢,耳朵忽然捕捉到一記低沉短促的哨聲,周邊立刻有了動靜,蘇閑迅速起身:“行動!”

這正是治管局內部的聯絡信號,鍾雲從不敢怠慢,急忙跟上。

一行人裏,有些腿腳快的,已經率先翻過了千瘡百孔的山丘,進入了礦區深處,目標很明確,因為還沒散去的硝煙就是最好的指引。

“宗局,裏麵死了人,都是被炸死的。”跟在宗正則身後的鍾雲從聽到他步話機裏傳出的聲音,也不算太吃驚,隻是好奇死的都是什麽人。

“死的是什麽人?”看來他和領導的腦回路對上了,宗正則很快提出了這個問題,一個字都不帶差的。

“不清楚,衣著都很普通……呃!”打頭陣的那哥們兒回答到一半,猝然失聲,最後留下的那聲驚呼中透著滿滿的不祥。

“宗局!”身邊的下屬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對準了宗正則。

宗正則依舊是波瀾不驚的表情:“敵暗我明,都給我小心點,繼續前進。”

被劃傷的腿腳多少還是對翻山越嶺有影響,但鍾雲從已經能做到徹底無視那點疼痛了。

他的神經繃得很緊,如同一張蓄勢待發的弓。

他已經完全明白過來了,這是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戲碼。

而重點在於,誰是蟬?誰是螳螂?而誰又是黃雀?

礦洞塌了大半,死者被掩埋在土石之下,受空間限製,硫黃、火硝的刺鼻氣味尚未散盡,加上又黑咕隆咚的,整個爆炸現場簡直烏煙瘴氣。

因著前車之鑒,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傷亡,宗正則沒讓下屬貿然出擊,而是潛伏在暗處,伺機而動。

看來對方對他們也有頗多顧忌,龜縮不出,想必也在尋找機會。

就在鍾雲從以為雙方都不動聲色準備秉持“敵不動,我不動”的原則打持久戰的時候,腦子裏忽然多了個聲音。

雖然光線昏暗,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偏了偏頭,想知道是誰在叫他,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那並不是真實的聲音,而是來自宗正則的意念。

這也就是精神係異能者之間獨有的溝通方式。

“雲從,該你出馬了。”宗正則的話讓鍾雲從驚恐不已,他以為領導準備把他推出去做敢死隊,先不說他有沒有那個勇氣,主要是他沒那個本事啊。

“你胡思亂想什麽呢?”兩邊的“腦電波”還連著呢,宗正則很容易就窺探到他的想法,相當無語,“我是讓你用精神力查探一下偷襲者的位置,這地方不算大,你應該能應付。”

鍾雲從提到嗓子眼兒的心總算緩緩落下,原來不是讓他身先士卒,而是要把他當雷達用。

隻是……這地方果真是不太方便。

鍾雲從用手摸索了一番,準備搬開一平方米內所有的障礙物,他打算用“五體投地”的姿勢,最大限度地增加自己與地麵的接觸麵積,以提高自己的觸知力探測的效率。

“你小子又想整什麽幺蛾子呢?搞這麽多動靜,生怕對方發現不了你,是吧?”他還沒來得及動,宗正則的詰問就劈頭蓋臉地甩了過來。

鍾雲從有點委屈,忙不迭地把緣由陳述了一遍,沒想到換來的卻是對方的譏諷。

“鍾雲從,你這樣會讓我懷疑自己為你花的時間到底值不值得。”鍾雲從被罵得灰頭土臉的,好在周圍一片昏暗,其他人看不出來。

大概是猜到了他的心理活動,宗正則又歎了口氣:“那次特訓主要就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挖掘你的精神力。你毀滅我造的夢境的時候,我辦公室的玻璃都被震裂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鍾雲從很誠實地告訴他:“這個……還真不知道,您老人家也沒告訴過我。”

即使在黑暗之中,鍾雲從也能感受到來自斜後方的陰冷眼刀,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又聽到宗正則氣急敗壞的聲音:“這說明,你的精神力已經可以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了,所以,別再局限在從前的思維裏了,你的異能不能再被叫作‘觸知力’了。”

鍾雲從好奇得要命:“那應該叫什麽?”

“感知力。”宗正則一字一頓地告知他,“就是字麵意思,明白了吧?”

鍾雲從不由得深吸一口氣,這個“字麵意思”和他以為的是一樣的嗎?

不再需要媒介,或者說,不再需要實體媒介,他的精神力就可以獨立開辟出一條路徑,將他的意誌傳達出去。

“就是你想的那樣,”宗正則再一次準確地洞悉了他的念頭,給了肯定的回複,“不過你的水平不是很穩定,還需要鍛煉,但完成剛剛我給你布置的那個任務,應該不在話下。”

宗正則這番話聽著還是挺客氣的,還帶了點鼓勵的味道,但鍾雲從知道他還有沒說出來的後話——你他媽要是做不到的話,就給老子死去吧!

“咳咳。我明白了。”在得知自己從“觸”升階為“感”之後,他自然也放棄了先前的打算,畢竟誰也不想趴在冰冷的地麵上被石子硌。

就在他屏氣凝神,準備用精神力織出一張無形的網搜捕獵物的時候,宗正則卻不肯還他清靜:“確定位置和人數之後,第一時間告訴我。當然,你要是再有野心一點——”

他說到這裏就戛然而止,鍾雲從有點窩火,卻按捺不住好奇心,乖乖咬鉤:“什麽?”

“可以試試,你一個人有沒有本事製伏對手。”

宗正則慢條斯理地傳遞著信息,以至於鍾雲從都沒法找借口說自己可能接收岔了。

“宗局……”他正想說些什麽的時候,卻被那邊雲淡風輕地打斷了:“行了,我也就是隨口一提,不是硬性要求,別太放在心上。畢竟來了這麽多人,要是活兒全讓你一個人幹了,那還要他們做什麽?”

說得挺好聽,但鍾雲從總覺得他話裏有話。

什麽“不是硬性要求”“別太放在心上”,分明就是反話正說,可信度約等於零。

果然是個虛偽的中年男子。鍾雲從覺得自己對領導的評價真是一語中的。

“我明白了。”他丟下這句話之後,宗正則那邊徹底安靜了下來,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態度。

看樣子,還是在等著看他的表現。

鍾雲從長長地吸了口氣,閉上雙目,重新集中精神。

其他人在宗正則的授意之下,三三兩兩地隱藏在黑暗中,個個都進入了備戰模式,一個比一個緊張,大氣都不敢出,反倒是真正有所行動的鍾雲從,在不聲不響地進入戰鬥模式之後,緊繃的神經逐漸放鬆下來。

他花了一點時間,當然,這裏說的“一點”是個很籠統的概念,太過專注的後果就是他根本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總之,這個坍塌了一半的礦洞,在他以精神力編織起來的那張虛無縹緲的網裏微縮成一個精確的立體模型,最後變換為一張一目了然的平麵圖,於他而言,這方空間裏所有的存在已然盡入眼底。

能動的不能動的,有氣兒的沒氣兒的,蹲著的躺著的,每一樣都清清楚楚——周邊潛伏的同僚們、廢墟下掩埋的屍體,以及他虎視已久的獵物。

對方一共有五個人,和他們這邊一樣,埋伏在一堆亂石之後,手上都有武器。而讓鍾雲從最在意的是,他們的藏身之處,幾乎都是絕佳的伏擊之地。對比起來,對方的位置甚至比自己這邊更優越一點。

人不算多,但肯定不是什麽烏合之眾。

難怪先前能夠把治管局的排頭兵幹淨利落地解決掉。

鍾雲從多少有些忌憚,真要動起手來,他們這邊人多,但對方的地理位置好,也相當於掌握了一定的主動權。

何況,對方的裝備不差啊。

他把這些關鍵信息一字不落地傳給宗正則,心底也是愈發糾結。

就這樣被動地等著對方先出手?鍾雲從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先前那個夢境裏被教訓得太慘烈,以至於他現在對“被動”這個詞都有陰影了。

他總覺得,這樣幹等著是不明智的。

那如果不等著的話,該怎麽做?

要不然,就像宗正則說的那樣,先下手為強?

但想歸想,鍾雲從還是沒下定決心,他對自己能夠靠精神力一舉製伏那五個人這種事實在沒有多少信心。

他平時雖然自戀,但本質上不算特別有自信,甚至學渣當慣了,很多時候還有點自卑。

平時做出的自戀樣,更像是一種保護色。

就在鍾雲從還在猶豫不決的時候,意外陡生。

也不知道是哪個毛手毛腳的,竟然在這麽劍拔弩張的關頭搞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動靜,放在平時也就算了,擱這會兒,簡直就跟導火線沒有區別。

對方立時就有了反應。

他們要動手了!鍾雲從的腦子轟的一聲,進退兩難的顧慮也徹底被拋到了腦後,因為對方手裏的槍都已經上膛、瞄準,下一秒就要扣下扳機了。

其實沒有誰能保證在這樣的環境裏還能夠做到百發百中,但鍾雲從不想讓自己的戰友去冒這個風險。

沒什麽好考慮的,直接上手吧,反正結果也不會更糟,要是幸運一點,說不定能為自己人爭取到應對的時間。

他主動切斷了自己的退路,唯有選擇前進。

那一刻,他將所有的精神力都傾注到那五人身上,無形無影的精神力,立馬從一張令所有事物都無所遁形的網,轉化為一股洶湧澎湃的洪流。

對方應該不是精神係的異能者,但也不是待宰的羊羔,就乖乖在那兒等死,也是會反抗的,因此,同時入侵五個人的精神世界並且試圖控製他們,對鍾雲從來說絕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鍾雲從隻覺得自己的腦袋要爆了。

他恍然意識到了這種看似強大的能力的弊端——一個不留神,這股強大的精神力就會氣勢洶洶地反噬。

真那樣的話,說不定他就成植物人了。

冷汗一滴一滴落下,他的兩個緊握的拳頭鬆了又緊,最後失去力量般顫抖起來。

退不了了,衝吧。

他心一橫,牙一咬,放緩了攻勢,將“洪流”變成了無孔不入的“附骨之疽”,硬是不屈不撓地糾纏著對手。

陰森森的礦洞重新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裏,原本都拿好家夥準備放大招的治安官們臨時又收到了來自局長的密令。

“按兵不動。”

雖然不理解宗正則這麽命令的理由,但所有人都保持了對命令的遵從。

包括蘇閑,但他心底的焦慮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加重,他是離鍾雲從最近的一個,對後者的異狀,自然也有所察覺。

他的直覺告訴他,現在這個微妙的情形,一定跟鍾雲從有關係。

他是在牽製對方嗎?難怪另一邊也沒什麽動靜。

可如果隻是牽製的話,那目的完全達到了,他為什麽還不收手?趁著這個時候,一鼓作氣解決對手不好嗎?

他迫切地期盼著宗正則發令,但後者始終沉默著。

難道……宗局要讓雲從一個人對付那些人?

就在他生出這個可怕的揣測時,礦洞深處倏地傳來幾聲齊刷刷的慘叫,接著便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也就是前後腳的工夫吧,距離他不遠處的人也一頭栽倒。

蘇閑來不及想太多,立刻過去扶起了鍾雲從。

“鍾雲從!”

鍾雲從費力地睜開眼想看看他,可惜什麽都看不清楚,他隻好遺憾地笑了一下:“告訴宗局那個老王八蛋……下次想逼我出手,別那麽陰了……”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那個時機掐得正好的動靜,肯定是宗正則搞出來的!

蘇閑忽然有點不敢跟宗正則說話了。

鍾雲從昏倒後,他抱著人一轉身就差點跟宗局撞上,那會兒他心裏就開始打鼓,想著鍾雲從剛剛那句大不敬的話是不是被聽到了。

不過光線太暗,他也看不清上司究竟是個什麽表情,對方甚至還出聲催促了一句:“你帶他出去吧,善後的事不用擔心。”

蘇閑如蒙大赦,麻溜地把人帶走了,心底也不免升起了幾分僥幸,也許真沒聽到呢。

隻不過,這個美好的幻想沒能維持多久。

在返程的車上,他大略地察看了一番鍾雲從的狀況,發現他的症狀跟上次差不多,想來是因精神力損耗過度而陷入了深眠,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沒什麽大礙,隻需要休息一陣子就行了。

他剛放下心,耳邊就傳來熟悉的聲音:“他怎麽樣?”

蘇閑側過臉,衝宗正則點點頭:“還好吧,就是估計又要躺個兩三天了。”

宗正則笑了下:“對了,你就沒有什麽話要轉告我嗎?”

果然還是沒能逃過一劫。

蘇閑登時頭大了,做人還是不要抱有太多不切實際的期望為好。

“咳咳。”他一邊尷尬地清著喉嚨,一邊想還是局長技高一籌,這話一出來,立馬就反客為主了。

雖然知道這是宗正則的陰謀,但蘇閑還是不得不打起精神去應付,誰讓罪魁禍首現在人事不知呢?

他睨了一眼雙目緊閉的鍾雲從,心想這小子懂不懂什麽叫禍從口出啊?

“您也知道,他年輕,經的事兒少,有時候還有點缺心眼,說了什麽不太好聽的,也是無心之失,您千萬別放在心上。”蘇閑特別誠懇地望著坐在對麵的領導,“我代他向您道歉了。”

“不太好聽的?”宗正則似笑非笑地瞅著他,“你是指‘老王八蛋’這種嗎?”

蘇閑沉默。

什麽叫哪壺不開提哪壺?大家一笑泯恩仇維持一下虛假和平不好嗎?您非得上趕著戳自己的痛處是為了什麽?

最後他隻能幹巴巴地替鍾雲從辯解一句:“他不是故意的。”

“你怎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看起來,宗局沒打算輕易放過,還有點要追究到底的意思,他的聲音不鹹不淡的,“還有,你憑什麽替他道歉啊?”

蘇閑再次陷入了沉默。

僵硬的氣氛持續了片刻之後,蘇閑歎了口氣:“行了,您也別拿喬了,他為什麽會說那種話,您心裏難道沒數嗎?”

宗正則的笑意一點點隱去,剩下一張麵無表情的臉對著他。

蘇閑亦是麵色不變,從容地與他對視。

宗正則的目光掠過鍾雲從蒼白清瘦的麵孔,忽然歎了口氣:“你真以為我會讓他出事嗎?”

蘇閑眼皮微動,覷了他一眼,沒吭聲。

“先不說我的用心良苦,”宗正則往後一靠,整個人霎時間變得懶洋洋的,他掀了掀眼皮,嘴角輕提,“那麽多人在,還能讓他出事?難道你們都是吃幹飯的嗎?”他頓了一下,又瞟了蘇閑一眼,“你說呢?”

宗正則自己也反應過來了,發現蘇閑在不加掩飾地竊笑之後,嚴厲地瞪了他一眼。

當然了,牢騷歸牢騷,蘇閑還是相信宗正則的,對方是精神係異能者,比他這個門外漢要更了解鍾雲從的潛力,以及他的極限所在。

今天這一出,也跟之前的夢境一樣,是訓練的一種手段。

鍾雲從這次比上回要爭氣得多,隻躺了一天半就醒過來了,睜眼之後發現,他是在張既白的診所裏,張既白正坐在桌旁寫著什麽。

“張醫生……”跟張既白也有好陣子未見了,他頗有些激動。

可惜張既白絲毫沒有流露出小別重逢的喜悅,而是一如既往地淡漠:“醒了就起來吧,別占著床位了,這兩天病人很多。”

鍾雲從一聽,便立即從病**跳了下來,隻是這一覺睡得太久,筋骨還沒恢複過來,四肢尤其酸痛綿軟,一落地兩條腿就不受控製,直接一屁股坐地上了。

他原本還指望著救死扶傷的張醫生能過來幫他一把,結果張醫生置若罔聞,該幹嗎幹嗎,連一個眼神都沒施舍給他。

姓張的,你給我記住!鍾雲從嗖嗖嗖幾個眼刀飛過去,暗暗地記下了這個仇。

就在他一臉苦大仇深地扶著床沿艱難站起來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一聲驚呼:“哥哥!”

聲音和稱呼都是他熟悉的,堪堪站穩的鍾雲從扭頭望過去,衝著飛奔過來的女孩粲然一笑:“小桃,有陣子不見了。”

小桃又驚又喜地跑到他麵前,激動得沒刹住車,隨之而來的慣性差點又讓腳下還不怎麽穩的鍾雲從重蹈覆轍,他索性坐回**,虛扶著姑娘的雙肩,上下打量著她:“你好像長高了?”

小桃顯然對自己的身高變化毫無知覺,她伸手在空中徒勞地比畫了兩下,最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不太清楚,很久沒量過了。”

其實她是真的長高了,這個姑娘長期營養不良,最近幾個月總算擺脫了從前那種畸形的生活狀態,也得到了相應的營養補充,不僅長高了,頭發也變得烏黑濃密,皮膚瑩潤光潔,身上長了些肉,體態曼妙了許多。

“變漂亮了。”鍾雲從誠心讚美,同時也頗為欣慰,“我們小桃,也是大姑娘了。”

小桃窘迫了,難為情地搖頭:“哪有……”

鍾雲從轉過頭尋求同盟:“是吧,張醫生?我們家妹妹是不是漂亮多了?”

然而張既白隻給了個大煞風景的回複:“沒感覺。”

“……祝你單身一輩子。”

鍾雲從正打算好好安慰小桃一番的時候,姑娘卻抿嘴一笑:“我經常到診所來,幾乎天天見麵,張醫生沒感覺也是正常的。”

“我平時也沒什麽事,就天天到張醫生的診所來幫忙,張醫生人特別好,教了我很多東西。家裏人都挺好的,小東西也長得很快,就是這兩天有點發熱,姐姐急得不行,好在張醫生已經給他開藥了……”

小桃絮絮地說了半天,驀地意識到了什麽,她看了一眼微笑傾聽的鍾雲從,才後知後覺地擔憂起來:“不對啊,怎麽老是你問我,你該關心下自己吧?你昏迷了好久,現在感覺怎麽樣?”

鍾雲從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笑容輕鬆:“我這不是好端端地坐在你麵前嗎?”

“可是你剛剛都站不穩。”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現在沒事兒了。”結果他剛說完,空空如也的胃就不合時宜地響了一下,他赧然一笑,“就是肚子有點餓。”

“我就知道。”女孩一副早有預料的神情,將手裏的餐盒遞了過去,“吃吧。”

鍾雲從喜出望外:“我們小桃真是太貼心了!”說罷又斜了一眼某位醫生,“比某些人強太多了。”

可惜張既白仍是無動於衷。

鍾雲從風卷殘雲般解決了自己的晚餐,又望了一眼門外烏壓壓的夜色,忽然問了一句:“哎,蘇大長官呢?”

小桃不明所以,鍾雲從也不在意,因為他問的是另一個人。

“他要是有空,也不會把你丟到我這裏來了。”張既白依舊在奮筆疾書,未曾抬頭,“恢複了就走吧,不要待在這裏汙染空氣。”

鍾雲從無語,大家都用鼻子呼吸,誰還比誰高貴一點了嗎?

他沒忍住連翻幾個白眼,最後把餐盒還給小桃,還沒開口,小桃就先出聲了:“要走了嗎?”

她的聲音中透著低落,鍾雲從摸了摸她的頭發,語氣很柔軟:“謝謝你這兩天一直照顧我。”

小桃眨眨眼,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知道這件事。

“除了你,還能有別人嗎?”雖然他處於昏睡狀態的時候不省人事,但用腳趾想也知道,在這個診所裏,會盡心盡力照看他的,隻能是小桃了,反正不會是張既白那廝。

姑娘歎了口氣:“那你路上小心,工作也要小心,不要再受傷了。”

鍾雲從自是一口應下,至於能不能做到,他心裏也沒什麽底。

“我聽說,你變得很強了。”張既白一直都懨懨的,每個字都金貴得很,鍾雲從還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沒想到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卻出聲了,“果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很強?鍾雲從知道自己進步了,但從來沒把“強者”跟自己聯係到一起過,更遑論“很強”。

張既白掃了他一眼,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茫然,於是笑著搖頭:“單槍匹馬、兵不血刃地解決五名糾察隊的家夥,難道你還不滿意?”

張既白挑挑眉:“嚴格來說,是綜管局的人。”

原來,捕蟬的螳螂,居然是綜管局。

鍾雲從還真沒想到。

鍾雲從匆匆穿過走廊,因為走得太急,經過一個拐角處的時候,沒看清前邊有個人,一不留神,兩個人撞在了一起。

“對不起,對不起!”眼看對方一個趔趄,險些被自己撞到地上去,他非常過意不去,連聲道歉的同時也趕緊搭了把手。

不承想,他的手卻被甩開了。

鍾雲從怔了怔,然後才發現,原來這個差點被自己撞倒的人,是任傑的母親。

他們曾有過一麵之緣,在任傑的病房裏,看來從那個時候起,她對自己的印象就不大好。

鍾雲從多少有些尷尬,訕訕地縮回了手。

何慧瓊這兩天身體愈發地差,麵色發白,眼底發青,似乎站不太穩的樣子,一隻手扶著牆,咳得很厲害。

鍾雲從見狀,愈發汗顏,他微微欠身,再次垂首道歉:“對不起啊,任夫人。”

何慧瓊被一口卡在喉嚨裏的痰折磨得厲害,本來連正眼都不打算給他,但在聽到“任夫人”三個字之後,她目光一寒,枯瘦的手背青筋畢現,指甲幾乎摳進牆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