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特訓

還是忍痛拒絕了。

“算了……”鍾雲從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宗局會那樣說,肯定有他的道理,我還是不吃了。”

蘇閑好氣又好笑地搖頭:“我真是搞不懂,什麽樣的訓練需要空著肚子?

又不是做手術。”

“應該不是體能方麵的。”鍾雲從為宗正則爭辯了一句,結果蘇閑嗤之以鼻:“拉倒吧,就算是精神方麵的,我也沒聽過還有這麽個規矩,再說了,我看你現在精神狀態也不是很好吧?”

鍾雲從隻覺得說話都費力氣,索性搖搖頭,不跟他掰扯了。

蘇閑歎了口氣:“真的不吃?”

鍾雲從還是搖頭。

蘇閑瞅了他一眼,突然笑了:“那好吧。”

五分鍾之後,鍾雲從充滿怨念地盯著拿著一根熟玉米棒的蘇閑。

“看我幹嗎?”蘇閑啃得津津有味,“問過你了,你自己不要的。”

鍾雲從咽了口唾沫,才恨恨地指責道:“你是故意的。”

對方一臉無辜地回望他,嘴角還沾著顆玉米粒:“怎麽了,肚子餓了都不行?”

“你半個小時前才吃過晚飯。”

“晚飯沒吃飽不行嗎?”

他是那麽理直氣壯,氣得鍾雲從的胃都不平地抗議了一聲。

蘇閑沒忍住,笑出聲來,嘴裏的食物差點噴了出來。

這渾蛋怎麽會這麽幼稚?

“我看你臉色好像不太好。”

當時宗正則給的時間是“晚飯後”,這是個很籠統的時間點,鍾雲從出於對領導的尊重,自然是盡早趕來了,不想宗正則實在太忙,他的晚飯後跟鍾雲從理解的晚飯後完全是兩個概念。

鍾雲從等了將近兩個小時,才等到局長大人下班。

這麽一段時間過去,他餓得都有點頭昏眼花了。

“可能是晚上沒吃飯的緣故吧。”鍾雲從強顏歡笑地應付了一句,又小心翼翼地打聽,“這其中……有什麽講究嗎?”

“講究?沒有。”宗正則幹脆利落地否定了這個說法,“就是針對你個人的一個勸告而已。”

鍾雲從愈發摸不著頭腦。

宗正則笑了笑:“你晚點就知道了。”

說罷,他指著辦公室裏那張會客用的沙發:“你先坐下吧。”

鍾雲從微微欠身,而後走到沙發邊上,坐下。

“時間寶貴,我也不廢話了。這個訓練的唯一目的,就是提升你的精神力。”鋼筆在宗正則的指間靈活地轉動,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明顯緊張起來的鍾雲從,“接下來,你會立刻入睡,而你的訓練,會全部在夢境裏展開。”

鍾雲從想起他“造夢師”的外號,並不意外。

“我的要求很簡單,你隻要活下來就行了。”

宗局輕描淡寫的語氣很有迷惑性,似乎那真的就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可鍾雲從知道,依照宗正則的個性,怕是嘴上說得越輕鬆,之後下手就會越狠。

而從這句話裏,他多少也能猜出一些跟訓練有關的內容了。

他深吸了口氣,算是為自己做了個心理建設,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如果訓練成功的話,我可以提升到什麽程度?”

宗正則笑了,那笑容裏帶著明晃晃的嘲諷意味:“還沒開始,就在展望以後了?”

“就……隨便問一下。”

宗正則收起笑容,淡淡地道:“看你的資質吧,效果理想的話,那天同你進行意念交流的人,如果他再找上你,你可以通過精神力,直接反向定位他的所在。”

鍾雲從倒吸一口冷氣。

這幾乎是他夢寐以求的能力。

“開始吧!”鍾雲從的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我一定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的!”

宗正則挑了挑眉:“現在還是省點力氣吧。盡不盡力,我一會兒就知道了。”

他的聲音像是有魔法一般,一字一句都讓鍾雲從昏昏欲睡,待他話音落盡,鍾雲從也徹底地沉入了睡眠之中。

臨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宗局憑這個異能,以後開一家專門治療失眠的診所,生意一定很不錯。

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胡思亂想居然直接被帶到了夢裏。

鍾雲從發現自己身處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夢,因為“孤島”的寒冬早已過去,現在明明是春暖花開的季節。

這種清醒在夢裏多少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甚至他從現實裏帶來的那點輕鬆和調侃都還沒完全過去,自是和平時入夢的體驗大相徑庭。

他知道,這是宗正則的異能所致。

凜冽的寒風迎麵而來,冷徹骨髓,鍾雲從哆哆嗦嗦地站在幾乎沒過他膝蓋的積雪之中,整個人差不多變成了一根冰棍。

此時此刻,他才切身體會到宗局那個名頭真不是白來的,這個夢境……築造得也太真實了吧!

尤其是他被丟到夢境裏之後,穿的還是略顯單薄的春裝,宗局並沒有大發慈悲地給他補一身厚棉襖。

風吹在臉上,跟刀子刮過似的,鍾雲從的牙齒不停地打戰,兩個膝蓋都僵硬到麻木了,他想動一動,一時間卻寸步難移。

“媽的……”他努力了好半天,才堪堪跨出一小步,原本站著的地方留下一個深坑,“不會是要我來一出雪地求生吧?”

萬事開頭難,邁出第一步之後,雖然後麵的路還是十分艱難,但至少心境上不一樣了。

“怎麽感覺跟剛來這裏的時候差不多?”這樣的漫天飛雪不可避免地讓鍾雲從想起了初來乍到的那一日,他遭遇了前所未見的暴風雪,也是這樣孤立無援。不,在這個夢裏,他甚至比那時候還要慘一點,至少那會兒,他身上的衣服還比當下厚一些。

“宗局真是……”鍾雲從被凍得死去活來,自然多少有些怨懟,況且發牢騷對他來說也是一種取暖的方式。

隻是他說著說著,突然就不吭聲了——他望見了一座三層高的白色建築。

外牆斑駁,上麵爬滿了枯萎的藤蔓,從內到外都透著破敗的氣息。

這樣的建築在“孤島”上可以說是比比皆是,沒什麽特別的。

可對鍾雲從來說,這不一樣。

他永遠不會忘記,在初登“孤島”後,他就是在一幢白色建築裏遭遇了第一批異種的襲擊。

而眼前的這座建築,跟他印象裏的一模一樣。

縱使他後來已經有能力對付異種了,但每每回想起那日的危險,陰影依舊盤桓在心頭。

鍾雲從本來僵冷的腿忽然就有點軟了。

在宗正則給他編織的夢境裏,出現了令他恐懼不已的建築,這必定不會是個巧合。

對於宗正則的訓練內容,鍾雲從算是徹底明了了。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堅定不移地向那幢白樓靠近。

他以為自己已經很有心理準備了,可在異種出現的那一刻,他的小腿肚子開始不受控製地抽筋。

於他而言,這是個貨真價實的噩夢。

並且他知道,在這個似曾相識的夢境裏,蘇閑是不會現身拯救他的。

鍾雲從被一群異種追著跑。

雖然不是頭一回了,但隻要是個正常人,這種事不管經曆多少次都不會舒服的。

而更糟糕的是,他後知後覺地發現,在這個夢境裏,他的異能被壓製得很厲害,跟普通人也差不了多少。

在發現這件事之後,鍾雲從立刻就放棄了與異種對抗的念頭,果斷選擇了逃跑。

可他的當機立斷並沒有為他帶來一線生機。異能被剝奪,環境惡劣,這些都讓他雪上加霜,不過目前的情況都在他的接受範圍內,畢竟這個夢本身就是為了磋磨他。

可是……

為什麽連饑餓的狀態也要保留下來啊,而且還那麽真實!

這是鍾雲從唯一有怨念的地方,他又冷又餓,異能被壓製,身上還沒有武器,這導致他在麵對來襲的成群異種之時可以說是毫無招架之力,隻得狼狽逃竄。

怎麽說呢,現在的他,跟幾個月前的他還是很不一樣的。第一次與異種狹路相逢的時候,他記得自己才跑出十幾米就不行了,現在他倒是能拖著饑寒交迫的身體一口氣在雪地奔出了幾百米,可見今時不同往日。

不過他這點體力上的提升有個屁用啊,自身的異能被壓製到極點不說,宗正則甚至還在這個夢境裏直接給行屍走肉們開了掛——他正疲於奔命的時候,本以為需要提防的隻有屁股後頭的那群,結果冷不丁地,有一隻異種毫無預兆地攔在他身前,一雙潰爛到隻剩森森白骨的手直取他的咽喉。

鍾雲從悚然一驚,怎麽都想不通這倒黴玩意兒是怎麽跑到自己跟前的,不過這會兒顯然沒有足夠的時間讓他思考,保命才是第一要務。

前有狼後有虎,無奈之下,他重重往旁邊一倒,異種的指骨險險地劃過他的脖頸,留下一道血痕。

咽喉處開始火辣辣地發疼,同時迅速紅腫,鍾雲從很快就感覺到呼吸變得困難,再次驚歎這個夢境的真實程度,連異種的黏液之毒也還原得惟妙惟肖。

他狼狽地在地上翻滾了好幾下,總算避開了下一記殺招,他捂著喉嚨,跌跌撞撞地繼續逃跑。

“你隻會逃跑嗎?”他正全力以赴逃亡的時候,腦子裏驀地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讓焦頭爛額的他不禁呆了一下,這種溝通的方式,倒是跟“暗影”的那位神秘人很相似。

莫非有點能耐的精神係異能者都可以掌握這個技能?

打擊歸打擊,鍾雲從還是積極地試圖回應宗正則:“我也不想啊!可現在除了逃,我也沒什麽可做的吧?”

回答他的是一聲冷笑,之後宗正則那邊就再也沒有動靜了,鍾雲從鬱悶得要命,心想要不是你把我的異能打壓到極致,我也不至於隻能這樣落荒而逃啊!要是有異能,那群怪物再怎麽厲害,我也能解決掉一半吧?

大概是強烈的求生欲讓他原本已然不支的體力再一次爆發,他仿佛是跟死神賽跑一般,愣是跑過了後頭的那群怪物。

不過鍾雲從這一次卻再也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放鬆,脖子上那道讓他呼吸困難的傷口還新鮮地晾著呢,他哪敢再大意?

可有些事情並不是他說了算的,不是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能避免的——在那隻異種第二次神出鬼沒地閃現在他眼前之時,他終於完全確認,這就是宗正則搞的鬼。

現實中,他碰上的異種凶猛歸凶猛,但絕對沒有這麽逆天,還自帶加速器,而此刻突然變異,隻能說明一件事:這個夢境,完全由宗正則操控。

這一回,他沒能再幸運地躲過突襲,他的心髒被洞穿,劇痛之下,他兩眼一黑,幾乎是立時斷氣了。

瀕死的感覺停留得不算太久,但相當可怕,鍾雲從自己是沒有死過的,可他曾經不止一次通過觸知力體驗過他人死亡的過程,兩者的感受非常相似。

那是一種無法抗拒的絕望。

好吧,死就死了,反正是在夢裏,鍾雲從知道這第一次試煉,自己算是徹底失敗了。他正覺得宗局該把自己從這個噩夢裏放出去的時候,不承想,他非但未能如願以償,那位“造夢師”甚至還特意給他留了個VIP級別的上帝視角,讓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屍體是怎麽被異種們一口口啃幹淨的。

直到“鍾雲從”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宗正則才大發善心,讓他從夢魘中解脫。

醒來之後的鍾雲從,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夢裏自己的血肉和骨骼被吞噬的聲音仍然一刻不停地在他耳邊回響,比最經典的恐怖電影的配樂都瘮人,誰讓這次的“主角”就是他自己呢?

他的喉嚨蠕動著,胃部開始翻江倒海,他掙紮著跑出了門外,剛到走廊,就吐了個昏天黑地。

這時候他才明白,為什麽宗正則會一早就建議他最好別吃晚飯。

但他的勸告顯然作用不大,雖然胃裏沒什麽食物,但他還是吐出了不少胃液,最後甚至連膽汁都嘔出來了,滿口的酸苦。

好不容易等到胃部的**平複些許,他扶著牆壁勉強站直,又心有餘悸地摸了一把咽喉,那裏倒是不痛不癢,他稍稍安心,看來夢境裏受的傷是不會帶回現實的。

看樣子,唯一會隨著入夢者從夢境裏折返的,就隻有難以擺脫的恐懼而已。

鍾雲從狠狠地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才推門而入,宗正則依舊好整以暇地端坐在他的辦公椅上,聞聲掀了掀眼皮,睃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平淡得很,既沒什麽意味深長的東西,也沒有鍾雲從想象中的不屑或是失望,就是什麽都沒有。

可這卻令鍾雲從愈發抬不起頭了。

“我……對不起,我沒能活下來……我失敗了。”

他聲若蚊蚋,目光也不敢與對方接觸,除了挫敗之外,還透著隱隱的擔憂。

他不會忘記,宗局說過隻給他一次機會,他在夢裏隻撐過了十來分鍾,就橫死當場,可見實力不濟,這樣一來,宗局是不是就……“放心,”就在他憂心忡忡之時,宗正則忽然出聲了,“我說的機會,是指這一整個晚上。這一夜,你隻要有一次能夠成功地活下來,就不算失敗。”

他的話總算是打消了鍾雲從的疑慮。鍾雲從扯了扯嘴角,正要道謝的時候,宗正則似乎又看透了他的心思,搖了搖頭:“省點力氣,過來喝口水,休息一會兒,一刻鍾之後,我們繼續。”

一刻鍾?鍾雲從冷汗直流。雖然是做夢,但夢境中的經曆對身體包括精神的消耗卻是貨真價實的,他今天本來就虛弱,剛才又吐了一通,更是幾近虛脫,實在沒有信心在15分鍾後就再次重複先前的夢魘。

想到這個,他折騰了許久的胃又反射性地開始抽搐。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咬著牙應了下來,宗正則願意花時間教導他,已經令他感激不已了,他實在沒有道理得寸進尺。

想來宗正則對他的這番回應也還算滿意,親自給他倒了杯水。鍾雲從受寵若驚,一口飲盡,總算衝散了口腔裏的那股子苦味,也讓胃不再那麽空,似乎連疲憊至極的身體都多了幾分底氣。

“宗局,”喝完水之後,鍾雲從字斟句酌地開了口,“您是不是……不希望我逃跑?”

不說先前的那番質問,單是給異種開掛這種事,就足以說明宗正則的態度了。

宗正則挑起半側眉尾:“不然呢?難道我費了那麽大的力氣為你開拓夢境,就隻是看你跟異種賽跑?”

鍾雲從一怔。

“你聽著,身體素質這一關早在訓練營就該過去的,”宗正則麵無表情地盯著他,“現在的試煉,是為了提升你的精神力,所以別再一味地想著逃,因為那根本沒有任何用處,反而會加速你的死亡。”

鍾雲從不自覺地攥緊了手指,手背上青筋浮現,他深吸一口氣:“那……我該怎麽做?”

“我說過了,精神力。”宗正則在那三個字上加了重音,“用你的精神力,去扭轉這一切。”

這在鍾雲從看來,根本等於什麽都沒說,於是他急了:“可您……”

“我壓製了你的能力。”宗正則頷首,“是這樣,不然這個試煉不就跟鬧著玩一樣嗎?”

鍾雲從還是想不明白他這麽做的理由:“如果您是為了鍛煉我的精神力,完全可以創造一個高難度的夢境,為什麽非要……”

“我隻是為了讓效果最大化。”宗正則毫不客氣地打斷他,他的神情看起來很嚴肅,“強烈的情緒,配合真實的處境,能夠最大限度地催發出你的潛力。”

“強烈的……情緒?”

宗正則突然對他笑了一下:“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那是什麽吧?”

鍾雲從默然,至少在那個夢境裏,是恐懼。

那是他踏上“孤島”之後遭遇的第一次危險,或許在過去這麽久之後,當時的觀感已逐漸淡去,但無論如何,都在他的深層記憶裏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於他而言,那便是“恐懼”的代號。

他麵色蒼白,卻仍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至於具體該怎麽做,這正是你需要努力的方向,旁人,包括我,也沒辦法手把手地教你,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宗正則的聲音淡淡的,“畢竟,就算同為精神係異能者,我們的能力也是不相同的。”

鍾雲從長長地籲了口氣,又問:“我能再喝點水嗎?”

15分鍾後,沙發上的鍾雲從,重回夢魘。

同一時間,荒涼破敗的西城,夜巡的治安官們有了意外的發現。

“這一地的屍體……咋回事啊?”

小菜鳥馮小山跟著前輩們還沒執行過幾次任務,卻又一次在巡邏中發現了死人,這讓他那尚處於未成年階段的脆弱神經差點崩潰。

“你要早日習慣才行啊。”蘇閑拍拍娃娃臉的肩,又看了一眼沒多大反應的任傑,笑了一下,“走吧,你倆都跟我過去瞧瞧。”

任傑自然不用多說,馮小山雖然害怕,但因為有蘇閑在,還是硬著頭皮跟上了。

“鍾雲從呢?”往前走的時候,任傑忽然問了一嘴。

蘇閑聳聳肩:“宗局找他有點事,今晚請假了。”

任傑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地追問道:“什麽事?”

不過在接觸到蘇閑別有深意的眼神之後,他立馬意識到自己的不妥之處,不自在地輕咳一聲:“沒什麽……當我沒問。”

他有些懊悔,既然跟局長有關,想必……一定不是小事。這樣的事情,自然也不能隨便告訴他。

隻是……任傑心底多少有些失落,當初大家都在同一條起跑線上,這才沒多久,鍾雲從就已經能接觸到治管局上層,甚至被領導青眼有加地看待。

而他,還隻是一個需要被前輩帶著跑的新人。

這種落差,一時間讓他很難適應。

“別想那麽多有的沒的。”蘇閑不再看他,不過對他的心態卻心知肚明,“你不比誰差,做好分內的事就行了。”

也不知他的安慰是否有作用,任傑隻是沉默著點了點頭,沒有作聲。

蘇閑搖搖頭,這年輕人心思頗重,目前也隻能隨他去了。

他們開始檢查屍體。

“他們穿的是黑色長袍!”手電筒的光打過去,馮小山眼尖,第一眼就看到了屍體的服裝,大聲地嚷嚷起來。

而蘇閑對這種服飾自然是印象深刻。

他麵沉如水:“又是‘暗影’。”

“目、鼻、口、耳都有血跡滲出,眼球裏的出血量尤其大,想必是毛細血管分布密集的緣故。另外,屍體的表麵,布滿了紫紅色的斑,看起來,不像是普通屍斑。”任傑翻檢了幾具屍體,發現他們的體表都有同樣的症狀。

蘇閑自然也將這一切看在眼裏。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些人,怕是全身的血管都爆裂了。他們死於一瞬之間,殺死他們的,一定是個異能者。”

他想起盈盈提過的“暗影”內部分裂的情況,以及人質交換失敗後,鍾雲從從“暗影”處得到的回複,幾乎立時得出了結論。

“他們,內訌了。”他冷笑起來,“這是火並現場。”

鍾雲從又“死”了三次。

他死魚一樣癱在沙發上,在第四回觀看完自己慘遭分食的現實恐怖片之後,他從心到身都已經麻木了。

主要是想吐也吐不動了。

宗正則不讓他逃,那就不逃,正麵對抗吧,結果死得比第一次還快,在接下來的三回中,他沒有一次撐過10分鍾的。

關於怎麽運用被壓製的精神力扭轉局麵,目前為止,他仍是毫無頭緒,以至於他完全抬不起頭去看宗正則。

宗正則為他築造的這個夢境,怎麽說呢,更像是一場體驗感完美的全息遊戲,不過他這個玩家真是倒黴得不行,沒有新手大禮包不說,遇上的怪還開了掛。

鍾雲從趴在沙發上,等氣喘勻,又有心思胡思亂想了——宗局除了能治療失眠以外,以後去開發網遊也是很有前途的。

這真是技多不壓身啊!

“你還有5分鍾的休息時間。”

宗正則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卻讓鍾雲從觸電一般從沙發上彈起。長時間的饑餓狀態讓他出現了低血糖的症狀,此時驟然起身,他頭昏腦漲,眼前仿佛放了一台花屏的電視,整個世界似乎都在打轉,頭重腳輕地站了好一會兒,不適的感覺才漸漸退去。

他悄悄覷了上司一眼,後者還是那副撲克臉,這反而讓他更加忐忑。

鍾雲從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而後拿起茶幾上的水杯,裏頭盛著的半杯水早就涼透了,他也沒喝,直接澆了自己一頭一臉。

冰涼的水珠滑過他的發梢和臉頰,最後順著下頜一滴滴墜落。

鍾雲從胡亂地抹了一把臉,鼓起勇氣走到宗正則麵前,囁嚅著開了口:“我……我還是覺得我方法不對。”

“廢話。”宗正則毫不猶豫地讚同了他對自己的認知,“要是方法對了,現在咱們倆都可以回去睡覺了。”

鍾雲從被數落得臊眉耷眼的,不過被罵了一頓,他心理上反而感覺輕鬆了些,宗局沉著臉不說話的時候,實在太嚇人了。

“我有了個……新的想法……”夢境裏的那一番磋磨,把鍾雲從的自信心打壓了許多,他吞吞吐吐了一陣子才把這句話說出口。

宗正則麵色如常:“說來聽聽。”

“您之前說,這個夢境的構建,是源於我記憶中的恐懼,”鍾雲從努力壓下內心的動搖,整理了一下思路,總算讓自己平靜下來,“那我可不可以試著用別的記憶來打敗它?”

宗正則心中微動,心想這小子總算有開竅的跡象了,也算對得起死了那麽多回的悲慘經曆,可他的表情和語氣卻依舊波瀾不驚:“可以試試。”

雖然言簡意賅,但他的回答還是讓鍾雲從的心裏踏實了許多,他激動地點點頭:“我一定會努力的!”

宗正則略略頷首:“就是別隻停留在紙上談兵的層麵,拿出行動,讓我看看你的實力。”

“實力?”對於局長的用詞,鍾雲從很是意外。

宗正則癱了將近一整晚的臉上終於有了一點別的表情,他站了起來,與鍾雲從麵對麵、眼對眼,雙手撐在桌麵上,眼神微閃:“我知道你很有潛力,但這還不夠,我需要你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你的潛力轉化為實力,不然,你就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有。”

鍾雲從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須臾,他點點頭:“我明白您的意思。”

言畢,他重新坐回那張給他留下深深陰影的沙發上,閉上眼睛:“開始吧。”

頃刻間,他再次陷入睡眠。

熟悉的場景,又一次展開。

對那來來回回重複的劇情,鍾雲從早已爛熟於心,他要應付的第一道難關便是難耐的嚴寒。

異種尚未出現,而他已經開始謀劃。

不能再繼續被動下去了。

一開始,他的逃亡就讓宗正則頗為不滿,認為他太過被動,在之後的幾次夢境中,他改變了策略,不再一味逃跑,而是選擇主動出擊,可效果也並不理想。

一直到現在,他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對於“主動”的理解並不到位。

主動出擊,並不局限於異種,而是針對整個夢境。

寒冷、饑餓、異種、孤立無援……每一樣對他而言都是威脅。

首當其衝的便是這片冰天雪地。

鍾雲從的大腦一刻不停地運轉著,絞盡腦汁地琢磨著該怎麽對付嚴寒。

寒冷的反義詞,自然是溫暖,這小學生都知道,可關鍵在於,他要怎麽把這片嚴寒轉化為溫暖。

鍾雲從開始在自己的記憶裏尋找與溫暖有關的東西。

而他腦海裏首先浮現的,關於溫暖的字眼,便是“家”。

跟“孤島”無關,是那個位於四季如春的K市的鍾家。

鍾雲從驀然有些恍惚,雖然離家不過幾個月,但他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不過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他立時摒棄所有雜念,開始全心全意地回想家裏是什麽樣子。

在那個家中,他最熟悉的地方,自然是自己的臥室。

那就先從臥室開始。

鍾雲從知道自己的臥室裏大概是什麽樣的,對大件的擺設以及空間分割記得都很清楚,可細究起來的話,還是有數不清的小細節不記得了。

住了那麽多年的房間,他當然不會一點印象都沒有,可人往往就是這樣,越是日常熟悉的東西,反而越容易忽略細節。

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鍾雲從也隻能硬著頭皮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管怎麽樣,先從記憶最清楚的那部分開始。

他的床是典型的雪橇床,這是前幾年裝修的時候,他親自選的款式。顧名思義,整個床的形狀就像個雪橇,床頭高,床尾低。

床單、被套、枕麵是成套的,都是棕綠色係的格紋,是那幾年很流行的性冷淡風。

床邊就是一堵牆,被布置成一麵照片牆,上頭貼了十幾張大大小小的照片,都是他自己的。是的,他就是這麽自戀,夜夜對著自己的照片入睡。

對麵的牆壁上則掛了幾幅畫,也都是他的手筆,不管藝術性高不高,裱起來之後,還是挺像那麽回事的。

除此之外,牆上還懸掛了一幅出自他母親之手的十字繡,上邊是“家和萬事興”幾個大字。鍾雲從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他當年曾經強烈反對,認為這土味十足的十字繡作品實在和他藝術氛圍滿滿的房間布置不搭。

不過最後他還是在他母親的壓力下屈服了。

衣櫃、書桌、壁櫥、地毯……這些東西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裏,逐漸地將一間空房子填滿,他記憶中的臥室也初具雛形。

但這些還不夠。

鍾雲從的回憶到了一個瓶頸階段,他能想起來的都想起來了,剩下的就是平日裏從來沒放在心上的那部分細節。

真要命啊!

恰在此時,他耳邊掠過的凜冽風聲裏,摻雜了一點別的聲音。

他不似以前,再主動接近那幢白色建築,而是停留在原地,盡管如此,他也沒想過能夠逃過一劫——就算他不動,宗正則也會讓異種們主動過來的。

他睜開眼,視野裏冷不丁地多了幾個黑影,正搖搖晃晃地往這邊走來。

鍾雲從並沒有打算逃,那群異種和他還有一段距離,宗正則似乎沒有讓它們加速的意思,但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不去理會距離與他不斷縮短的異種,他再次閉上雙目,繼續全神貫注地回憶著自己的臥室。

窗簾的花色是什麽樣的?壁櫥裏有多少個手辦?書桌上的電腦是什麽型號?桌麵上有哪些圖標?書櫃裏擺了哪些書?天花板上的吊燈有幾個燈座?

這些問題猶如一堆糾纏在一起的亂麻,將他的大腦攪成了一團糨糊。鍾雲從隻覺得頭痛欲裂,整個腦子都要炸開了。

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下一下地敲擊著他那根緊繃的神經,它已經緊繃到極致,隨便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讓它立時斷掉。

可都到了這時候,他退無可退,連放棄的資格都沒有,隻能咬著牙頂上。

一定能想起來的!

窗簾是米色的,上麵綴著鏤空的西番蓮花樣,很文藝;壁櫥裏擺著的是變形金剛的模型,幾乎所有的汽車人主角團都在,他能想起來的,大約是九個;至於電腦,為了打遊戲,他用的是前兩年最流行的遊戲本外星人M14X係列……他搜腸刮肚,終於在記憶深處挖掘出了一個個平時被忽略的細節,他這才驚覺,有些東西未必是不記得,而是不在意。

吊燈……他將疑問一一解開,終於隻剩下最後一個。他喜歡繁複華麗的歐式燭台吊燈,燈座有好幾個,至於具體幾個,一時半會兒還真是想不起來了。

腳步聲已經徹底將他包圍,他甚至能聽到異種喉嚨裏發出的怪音和它們身上散發出的那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

繼續,繼續,別分心。

但就算他重複100遍,還是阻止不了自己的咽喉被掐住。

尖利的指骨戳進了他的喉嚨。

鮮血瞬間狂湧,鍾雲從不可抑製地咳嗽起來,他已然命懸一線。

此時的他,還真像一簇微弱的風中之燭。

也許就是因為如此,堵在瓶口的木塞反而被拔了出來。

他們家是做生意的,他父母真的很迷信“六六大順”之義。

也正是因為如此,連他房間的吊燈,都是12座的。

爸爸媽媽的老土品味居然無意中救了他一命啊!

鍾雲從忽然笑了起來,他睜開眼,抬起頭,燈火接二連三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他記憶中的臥室,已逐漸成形。

像是在玩模擬人生一樣,一個房間從無到有,牆壁、床櫃、燈具、配飾……一樣樣地浮現,都與印象中分毫不差。

鍾雲從躺在柔軟厚實的地毯上,望著頭頂上熠熠生輝的吊燈,盡管咽喉上的口子還在流血,胸口起伏得很厲害,但這些並不妨礙他痛快地放聲大笑。

這個幾十平方米的房間,將所有讓他感到寒冷和恐懼的聲音都隔絕在外,他知道他終於在宗正則掌握的世界裏開辟出了屬於自己的安全地帶。

雖然還很小,但足以令他一雪前恥,揚眉吐氣。

喉部的傷勢越來越重,他預感到自己在這個夢裏也是“命不久矣”了,不過成功地複原出這個臥室,給了他極大的信心。

下一次說不定能成功呢!

就在他準備閉上眼睛“等死”的時候,卻無意中瞥到了牆上那幅“家和萬事興”的十字繡。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當初嫌棄得要死的東西,如今他才看一眼,鼻頭就有些發酸。

也不知道老媽怎麽樣了……好想見她一麵。

這個念頭甫一出現,他的心髒就開始狂跳不已,心底的渴望也一發不可收拾——或許不是妄想呢?如果能讓記憶中的臥室化為觸手可及的存在,那為什麽……人不可以?

本來就是在做夢,他的心願在現實中已經很難實現了,自然要在夢裏盡力而為。

他長長地籲了口氣,然後閉上雙目,開始回憶他母親的模樣。

比起一堆死物,他對經常與之相處的活人的印象顯然要深刻得多,也鮮活得多。他不費什麽功夫就把母親的形象勾勒得差不多了,正在回想一些細節的時候,猝不及防地,房間劇烈震了一下。

這個突兀的插曲打斷了他一帆風順的回憶進程,他有些惱火地睜開眼,旋即便聽到摻雜了咆哮聲的異種對房間的猛烈撞擊聲,他驟然變色。

沒那麽簡單,宗正則不允許他偏安一隅,雖然他已經扭轉了一部分局麵,但對方對此仍然不甚滿意。

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鍾雲從歎了口氣,正預備暫時先放下手頭的回憶,依照宗正則的要求去做的時候,門外卻冷不丁地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從從,別玩你那個破遊戲了,趕緊出來吃飯!”

鍾雲從渾身一顫,幾乎全身的血液都倒灌到了腦子裏。

這句話還真是熟悉。

廢話,聽了20年,能不熟悉嗎?他捂著眼笑了起來。他曾經幻想過,可能要等到自己什麽時候出去混個幾年,才會有這種聽到母親聲音就想落淚的遊子之心,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比想象中要早得多。

他艱難地站起來,步履蹣跚地向門邊走去。

外麵的攻擊還在繼續,他創造出來的空間在宗正則的威壓之下已然岌岌可危,隨時都會崩塌。

到了那個時候,他必然又要失敗一次。

但這些對此刻的鍾雲從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房間地震似的抖個不停,天花板開裂,牆壁上出現蛛網般的裂紋,吊燈瘋狂搖晃,他每往前一步,都有塵灰簌簌落下。

咣當!

不過咫尺之遙,那盞他千辛萬苦才幻化為真的吊燈重重地砸在他身後,他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整個臥室已然一片狼藉,他苦笑了一下,還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雖然現狀很糟糕,但老媽的嘮叨聲還是讓他精神一振,他伸出手正要開門的時候,門把手卻自動轉了一下。

鍾雲從呼吸一滯,全身的血液也近乎凝固。

門被推開半扇,係著圍裙、身材豐滿的中年女士氣勢洶洶地往門前一站,柳眉倒豎:“你信不信我把你那破電腦砸了……哎喲!”

在看見房間裏的亂象以及兒子脖子上那道可怖的傷口之後,原本還怒氣衝衝的鍾媽登時就腿軟了,她慌慌張張地扶住麵色慘白的鍾雲從:“兒子,你這是怎麽了?你別嚇媽媽……”

鍾雲從的視線突然變得有些模糊,再看不清對方的麵容,他搖搖頭,沒解釋,而是上前一步,緊緊地將那個女人抱在懷裏。

“你放心,我一定會回來見你的,一定。”

他這句話說完之後,震晃不已的房間同驚慌失措的女人都突兀地消失不見了。

而鍾雲從自己,也不受控製地往後栽去。

再睜眼的時候,他對上的是宗正則滿是探究意味的雙眼。

又一次失敗退場,他不免有些羞愧,心虛地錯開視線,蚊子叫似的喃喃了一句:“對不起。”

宗正則在他視線的盲區勾了勾嘴角,不過很快就恢複成沒什麽表情的撲克臉,接著淡淡地出聲:“先擦擦臉吧。”

鍾雲從聞言一怔,隨即用手背抹了一把臉,這才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痕。

真是太丟人了!

他趕緊用衣袖擦幹臉,把頭壓得更低了。

“我……那個……就是……”他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宗正則搖搖手:“行了,我對你家裏的事沒什麽興趣。你休息吧,一刻鍾之後,繼續。”

“是!”

鍾雲從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窗外,又瞄了一眼牆上的掛鍾,發現此時已經過了淩晨1點。

疲憊登時潮水般向他湧來,他悄悄地伸了個懶腰,不過不敢抱怨就是了,畢竟局長大人這麽晚還陪著他呢。

雖然臉上看不出什麽,嘴上也沒說什麽,不過一次又一次地陪他進行這個特訓,對局長大人來說肯定也是不小的負擔。

鍾雲從還是很過意不去的。

“對了,宗局……”

“什麽事?”

鍾雲從本來想好好道個謝,不過宗正則一個眼神就把他的話堵回去了,他想說的話在宗局聽來估計就是虛頭巴腦那一套,說出來反而可能還要被罵。

鍾雲從權衡了一下,又默默地把話咽回去了。

“咳咳,沒什麽。”

宗正則大概能猜到這小子想說什麽,又笑了一下,隨後卻琢磨起那個從鍾雲從夢境裏窺視到的女人。

對他的這位“母親”,宗正則眼生得很,他在記憶裏篩選了一圈,最後確認自己沒見過這個人。

宗正則暗暗地冷笑了一下,那老家夥還真是會享受,當年造下那樣的孽,結果整個夢川卻隻有他逃了出去,還湊齊了妻與子,享起了天倫之樂。

這個世界,還真是不公平啊。

宗正則眼角的餘光飛快地掠過閉目養神的鍾雲從,眼神變得有些複雜——那人對這孩子倒是真的不錯,隻不過鍾雲從說到底也不過是枚被精心嗬護的棋子而已,別說鍾致遠了,就算是他的親生父母,對他也沒好到哪兒去。

就在他陷入深思的時候,鍾雲從忽然叫了他一聲:“宗局?”

宗正則恍然回神,迅速地調整好自己的表情,波瀾無驚地望過去:“嗯?”

“我歇得差不多了,開始吧。”

話不多說,鍾雲從很快又投入到新的噩夢中。

破夢的曆程,還是要比他想象的難得多,雖然他如今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但在短時間內卻無法再次突破……這一次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

接下來的幾次夢境,亦是如出一轍——他自己構造的安全地帶,還不足以成為保護他的堡壘。

不過他保命的時間倒是因此延長了不少,可這也意味著做夢的時間比之前長得多,隨之而來的後遺症就是,他的精神包括體力都消耗得很厲害。

在經曆了數次“死亡”之後,鍾雲從差不多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宗正則緩緩地踱到他跟前,同時順手撩開了窗簾。即使閉著眼睛,突如其來的白光還是刺激到了鍾雲從的視網膜。

他費力地側過臉,勉強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熹微的晨光,忽然感到有點絕望。

這一夜……是不是已經過去了?

而他到目前為止,還是沒能在夢境裏成功生存下來。

“宗局……”他囁嚅著出聲,“我太沒用了……”

宗正則居高臨下地盯著他,聽了他的話之後,搖頭歎氣。

他的反應算是讓鍾雲從的心涼透了。

“你不是沒用,而是被鍾致遠養廢了。”

鍾雲從愣住了:“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的攻擊性太弱了。”宗正則蹲下,目光淩厲地看著他,“你隻想著改變我為你構築的夢境,以求自保,可如果不除掉那群異種,你永遠都無法實現這個目標。要知道,小狗可是沒有辦法在叢林裏生存的,你要亮出獠牙和利爪,逼自己進化成狼才行。”

鍾雲從的嘴唇動了一下,卻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

“既然你有改變的能力,那為什麽,”宗正則微微一笑,“不試著奪取夢境的主導權,或者,幹脆毀滅我的夢境呢?”

“一旦你毀了它,那所有對你的威脅也會隨之消失。”

鍾雲從怔怔地看著他。

“顧忌我嗎?”宗正則笑著搖頭,“不,不用,你隻要發揮出你最大的能力就行了,其他的不必考慮。”

“我知道了。”

記不清相同的戲碼重複上演多少遍了,像是被劇本框住似的,場景和NPC (非玩家角色)都是限定的,在規定好的時間按部就班地出場。

一樣的風,一樣的雪,一樣的怪物。

當鍾雲從被一群行屍走肉包圍著,全身上下傷痕累累、鮮血淋漓的時候,他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恐懼,隻覺得厭倦。

連恐懼都失去了,那宗正則設下這個夢境的初衷,是不是再也無法實現了?

鍾雲從不可避免地感到灰心,還有迷茫,不明白自己究竟該怎麽做,是爬起來和異種們拚殺,還是躺著等到醒來,再開始下一輪夢境。

鍾雲從苦笑了一下,忽然感覺這簡直就像是一場永無止境的輪回,浪費時間不說,還毫無意義。

不,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人的精神狀態是有一個承受極限的,當這個極限被衝破的時候,要麽崩潰,要麽反彈。

鍾雲從已經到了這個臨界點。

無論如何,是成是敗,都在這一局結束吧。

他想起入夢前宗正則對他說的話:“要麽奪取夢境的控製權,要麽幹脆毀滅夢境。”

宗正則老早就為他提供了解決思路,隻是他沒能做到而已,然而事到如今,他已經別無選擇了。

可是……該怎麽做呢?鍾雲從的視線遊移不定地掠過四周,將整個環境納入眼底。

不得不說,這個夢境模擬得太過完美了,無論是視覺上還是體感上,都真實到讓他懷疑人生。

寒意、痛感,飛舞的雪片、猙獰的怪物、聳立的建築……無一不逼真。

鍾雲從深吸一口氣,凜冽的寒氣順著呼吸道進入肺中,強烈的痛覺隨之而來,令他愈發挫敗。

找不出破綻,什麽控製、毀滅,都是無稽之談,他根本無從入手。

雖然焦躁得不行,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管怎麽樣,現在不能就這樣“死”了,他抬起頭,重重地撞在一隻試圖咬斷他頸動脈的異種的腦門上,後者發出一聲嚎叫,他自己亦是頭破血流。

他一頭栽倒在地上,血液漫過他的雙眼,蒼涼的夜空在他視野裏愈發模糊扭曲起來,唯有鵝毛般的大雪洋洋灑灑地落下。

額頭還在隱隱作痛,鍾雲從呼出一口氣,原本還帶著些暖意的氣息立刻在低溫中凝結成稀薄的白霧,緩緩地散開。

眼睛被血水浸得難受,他伸手去揉,卻沒想到,一片冰涼的雪花悄無聲息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緊接著,又飄下一片。

晶瑩剔透的雪片並排挨在一起,將他手背上的血色襯得更加殷紅,對比分明,讓人感到驚心動魄。

鍾雲從的目光莫名地為這片精巧的六邊形冰晶所吸引,他長久地端詳著它,專心得不可思議,甚至連肩膀被異種一口咬住也無動於衷。

鍾雲從在經過仔細對比之後,驚異地發現了這個事實,不過為了讓推論更嚴謹些,他又伸出手撈了幾片雪花。

幾番對比之後,他最終確認了自己的結論——這就是夢境的破綻。

就像世界上絕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也不會有兩片雪花是一模一樣的。

更遑論,在這個虛幻的世界裏,所有的雪花都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鍾雲從不知道宗局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總之,這個疏忽總算讓他尋到了破局的機會。

這漫天飛舞的雪花,就是他的生路。

異種的攻擊愈發激烈,但隻要不致命,鍾雲從便挨著劇痛,不去理會。

他閉上眼睛,手心裏的冰晶逐漸融化,而他的腦海裏,卻開始浮現無數枚雪花的形狀。

最初,它們是一模一樣的六邊形晶體,如同鬆柏的枝葉,片刻之後,它們各自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很細微,不仔細觀察的話很難發覺,但較之先前,已然千差萬別。

他再睜開眼的時候,手心裏依舊躺著幾枚沁涼的雪片,他掃了一眼,形狀各異,他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

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當再有雪花落到他遍布傷痕的身體上的時候,他的傷口開始以極快的速度愈合,而異種們在沾上雪花之後,驚慌失措,它們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直至完全消失。

毫發無傷的鍾雲從從容不迫地站起來,不疾不徐地走進了那幢白色建築。

他一直來到了頂層,望著如棉絮般紛飛的大雪,它們承載著他的精神力,厚厚地落在每個角落,無聲無息地侵占著這個世界。

這個夢境的主導權,也在悄然發生變化。

夢境外的現實中,宗正則靜靜地觀察著沉睡中的年輕人。

鍾雲從的唇角彎出了一個微妙的弧度,在之前的沉睡中,他可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表情。

宗正則挑了挑眉,心想難道出現了什麽轉機?

陪著鍾雲從進行了一整晚的夢境模擬訓練,他也不可避免地感到疲憊,加上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敗,而且失敗得毫無新意,最後的幾次訓練,宗正則便不再分出精力監視對方在夢境裏的一舉一動。

雖然不想承認,但宗正則知道自己還是老了。

要是放到以前,這點程度怎麽至於……他對青年時光的追憶尚未結束,毫無預兆地,頭部驀地一陣劇痛,太陽穴突突跳著,他用手抵上,心知肚明,一定是夢境裏發生了始料未及的變化。

他正要窺探一番的時候,耳邊又冷不丁地傳來一連串的巨響,他轉頭望去,辦公室的兩扇窗戶的玻璃都為某種強烈的力量所震裂,甚至連他的水杯都沒能幸免於難。

頭痛依舊持續著,但宗正則卻欣慰地笑了起來。

與此同時,夢境裏的世界正在迅速崩塌。

建築物坍塌成一堆廢墟,怪物們徹底不見蹤影,不僅如此,連地麵都開裂了,一道道駭人的裂縫正在飛速擴散著。

鍾雲從淩空而立,烏發隨風而動,冷眼旁觀著崩壞的夢境。

奪取和毀滅,宗正則要他做的,他都做到了。

說真的,這種感覺還是挺爽的,尤其是在現實裏,鍾雲從絕對不可能飛起來,所以就更享受了。

這個體驗不怎麽樣的遊戲,他在失敗了那麽多次之後,終於通關了,還是用這麽帥氣的方式畫上這麽圓滿的句號。

他正暗爽不已的時候,腦子裏倏地出現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趕緊給我滾出來!”

裝得正酣的鍾雲從一聽到這聲音登時就蔫了,灰溜溜地出了夢境,睜開眼之後,對上的便是宗正則那張麵無表情的臉。

“咳咳……”鍾雲從一想到最後一小節中自己那掩飾不住的興奮樣子,厚顏如他,也不禁尷尬起來,“剛剛那個我……有點激動……稍微有點失態……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啊。”

宗正則的眼刀涼颼颼地飛過來,鍾雲從撓著頭嘿嘿直樂,試圖轉移話題順便求表揚:“這一次,我表現得還行吧?”

他的領導板著臉瞪了他好一會兒,結果還是沒繃住,搖頭失笑:“看來外邊的水土還真是跟‘孤島’不一樣,蠢得這麽與眾不同,也不知道你是吃什麽長大的。”

鍾雲從不服氣,剛要爭辯,宗局卻笑著拍了拍他的肩:“但這樣也不賴,繼續保持。”

他明明得了誇獎卻還是高興不起來,這叫啥?給個耳刮子,再賞顆歪瓜裂棗?

鍾雲從悻悻地閉上了嘴。

“對了,”宗正則忽然想起了什麽,指著自己辦公室破裂的窗麵和碎了一地的水杯,“窗戶維修的費用以及水杯的賠償,就在你的工資裏扣。”

鍾雲從差點懷疑自己聽錯了:“啥?”

“沒聽清也沒關係,”宗正則微微一笑,“我會交代財務處的。”

鍾雲從無語地看著自家領導,心想他一個新人第一個月能有幾個錢,這一扣肯定就扣光了,說不定還要倒貼錢……這個虛偽又摳門的中年男子,看起來人模狗樣的,結果內在竟然如此斤斤計較!

他正暗暗地在內心以下犯上的時候,局長辦公室的門被突兀地推開了:“宗局,我有事情要報告……”

聽到這聲音,鍾雲從與宗正則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向破門而入的不速之客。

“蘇組長。”鍾雲從一聽到那熟悉的音色就知道來者何人,他驚喜不已,但也沒失了分寸,畢竟領導還在一邊呢。

可蘇閑卻是皺眉:“你怎麽了?”

因為沒有鏡子,鍾雲從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臉色有多瘮人。

“我沒事啊,就是……頭有點暈……”鍾雲從一開始還不太理解蘇閑為什麽會這麽問,但在亢奮的情緒過去之後,他透支過度的身體終於挨不住了,一邊說話一邊軟綿綿地往後倒。

蘇閑一把撈住了昏倒的人。

“您是不是……”他把鍾雲從的胳膊往肩上一搭,深吸一口氣,才算平靜地出聲,“太狠了點?他的異能才覺醒幾個月而已。”

“狠嗎?我覺得還好吧。”宗正則的表情淡淡的,波瀾不驚地注視著他們,“他要麵對的敵人,隻會比我更狠。”

蘇閑一時無言。

他知道宗局是對的,隻是……

“行了,”宗正則重新坐了下來,“你不是有事要跟我報告嗎,說吧,我一會兒還要忙。”

“啊,這個,”蘇閑把人背了起來,“您找任傑吧,他全程在場,問他也一樣的。”

宗正則冷笑了一下,明知故問:“為什麽推給別人?你沒空嗎?”

蘇閑笑了笑:“給新人一個表現的機會。”

宗正則嫌棄地瞟了他一眼,揮蒼蠅似的擺手:“趕緊滾吧!”

任傑回到家的時候,他母親剛剛準備好晚飯。

“回來了?”何慧瓊把一盤炒好的菜端上桌,接著取下身上係著的圍裙,“今天怎麽樣?”

任傑脫了外套掛在衣帽架上,心不在焉地回答母親:“還行吧。”

何慧瓊轉身回了廚房,須臾,拿著碗筷出來,一一擺好:“我聽說你們前幾天在西城發現了一批屍體,好像是‘暗影’的?最後怎麽處理了?”

何慧瓊原本也算是治管局的一名高級官員,在丈夫任琰去世之後,她便從原來的位置上退了下來,領了一個無足輕重的虛職,目前處於半退休狀態,基本上已經不怎麽參與局裏的事務了。

她依舊過問治管局的事務,倒不是習慣成自然,而是單純地關心兒子的工作。

“帶回來了。”任傑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他母親雖然退了,但也還是治管局的一員,再說了,他們在西城的遭遇,在治管局內部也不算是什麽機密。

“局長今天不是開了個會嗎?據說就是為了處理此事。你也參加了吧?他們分配給你什麽任務?”

何慧瓊對這個言簡意賅的回答不是很滿意,她拉開椅子,示意任傑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