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事故

然被撞開了。

大抵是年紀大了,受到驚嚇之後,他身體的反應比大腦的反射來得快——他本來就不太穩的右手又是一個哆嗦,茶杯直接掉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茶葉亂飛,茶水四濺,他褲腿上都沾了不少。

好在茶水是溫的,沒燙著,可總編對陪伴了自己幾十年的搪瓷杯十分不舍,心疼地掃了一眼滿地的碎片,而後怒氣衝衝地轉過頭去:“誰這麽不懂禮數冒冒失失的……”

他一句不悅的質問還沒結束就卡在了喉嚨裏,他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屏著呼吸,顫顫巍巍地扶了下老花鏡,這才確定,自己並沒有看錯。

撞開他辦公室門的人正倒在地上,並且這個人頸側有個可怖的窟窿,鮮血跟不要錢的自來水似的,一個勁兒地往外冒。

他還沒死透,身體不時抽搐一下。

老總編張大了嘴,扶著椅背艱難地站起。

這個人他很熟悉,是社裏的一名編輯,算是他的得力助手之一。

“小王啊……”他一瞬間老淚縱橫,趔趔趄趄地上前幾步,俯下身,伸手捂住了下屬的血口子,“誰這麽狠心……”

他話音未落,眼前忽然被一道陰影籠罩,他下意識地抬頭,發現兩個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

他們皆是一身黑衣黑褲,臉上蒙著黑色麵罩,整個人捂得嚴嚴實實,隻露出眼睛和嘴巴。

當然,最讓老總編心驚膽戰的是他們手裏黑洞洞的槍口。

“你、你們是什麽人……”就在這時,下屬徹底咽氣了,老頭子悲從中來,恐懼也減退了幾分,抱著屍體悲憤地質問著對方。

可惜對方並沒有理會他,持槍的家夥冷冷地拋下一句:“你最好別亂動,子彈可不長眼。”

老總編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另一名黑衣人卻擺擺手:“注意態度,畢竟咱們有求於人。”

他這句話讓老頭兒愣住了。他笑笑,另一名黑衣人手裏的槍口便壓低了些許,看來他處於領導地位。

那名身形消瘦的首領慢悠悠地踱進了總編的辦公室,頗有閑情逸致地打量著辦公室的裝潢,甚至不時還點評兩句。

“盆栽養得不錯,就是這個燈,必須得換了吧?”黑衣人的視線從桌角擺放的綠植盆栽上移開,仰頭望著閃爍不停的燈管,搖了搖頭,“亮度太低,樣式也很老舊。”

老總編愈發驚惶:“你到底想怎麽樣……”

“太好了!”對方根本沒打算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地坐到了他的辦公椅上,拿起了他先前尚未審完的稿子,抖了抖,“幸好趕上了。”

老頭兒嗓子發緊,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黑衣人低低地笑出聲:“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整個‘孤島’都會知道。”

是夜,伴隨著車輪滾過鋼軌的轟隆聲,幾道光束劃破長空,列車呼嘯而過。

遙遙望去,這一節節車廂仿佛靈活的爬蟲,從山間快速地蜿蜒而出;可走近了看,又會發現它們似是步履蹣跚的老人,壓得鋼軌不堪重負。

這貨運列車裏頭沉甸甸地載滿了這一季的補給物資。

這基本可以說是“孤島”的救命稻草了。

群山剪影般飛速地向後退,列車小心翼翼地沿著軌道向前,距離城區已不到30公裏,如無意外,10分鍾內即可抵達終點。

前方又是一座起伏的山頭,軌道繞著山腳,彎出了一個巨大的弧度,車頭率先偏轉,身後連接著的車廂立馬跟上,像是一隻弓著腰的蜈蚣。

就在列車專心致誌地穿過弧形軌道之時,意外發生了——車頭前方不遠處的一截鐵軌毫無預兆地被炸開,火光衝天而起,鋼軌被炸斷之後高高飛起,露出了下方的枕木,甚至是道砟。

列車駕駛員在驚恐之下,連忙進行緊急製動,車身猛烈震動,閘瓦抱緊車輪踏麵,鐵與鐵摩擦,帶出一連串刺眼的火花。

盡管駕駛員已經竭盡全力,但發生爆炸的鐵軌距離實在太近,來不及完全刹車,在彎道加無路可走的雙重致命打擊下,這班貨運列車終於發生了脫軌的慘劇。

龐然大物,轟然倒下,裏頭承載的滿滿物資也隨之傾翻。

鍾雲從和冰夷在醫院走廊的排椅上差不多守了一個晚上,綜管局的那名公務員還沒從重症監護室裏出來。

兩個人都等得昏昏欲睡。鍾雲從打了個嗬欠,甩了甩頭,試圖讓自己更清醒一些,可惜失敗了。

“是不是天都亮了啊?”女治安官同樣疲憊不堪,伸了個不太優雅的懶腰,“綜管局那小子怎麽還沒醒?”

鍾雲從瞥了一眼病室緊閉的房門,賠著笑打圓場:“大概確實是傷得很重吧。冰夷姐,你餓不餓?我去幫你買早餐?”

“哈哈,你還挺懂事的嘛!”冰夷登時忘了那點不愉快,眉開眼笑地拍著他的肩,“那就拜托你了啊,豆漿油條就行了。”

“好。”鍾雲從揉揉眼睛,頭重腳輕地往外走,走到室外之後,清晨的涼風裹挾著晨露的濕氣迎麵撲來,終於讓他昏昏沉沉的大腦清醒了一些。

雖然時間還早,但醫院附近的早餐攤子依舊人滿為患,他排隊排了十來分鍾才買回了兩人份的早餐。

原路返回的時候,他被一個魯莽的家夥撞了一下,一杯豆漿灑了他滿手,豆漿還挺燙,他左手的手背上立刻紅腫一片。

鍾雲從倒吸一口涼氣,而對方看起來沒有要主動道歉的樣子,他脾氣好,也沒想著找對方麻煩,隻是心平氣和地開了口:“這位先生,你剛剛撞到我了,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所以也不跟你計較,你隻要說聲……”

他的好言相勸還沒結束,那家夥就抖了抖手中的報紙,不耐煩地繞開他:“穿著這身衣服就想仗勢欺人啊!老子現在有正事要做,沒空理你!”

說完就步伐匆匆地離開了,一副興衝衝的模樣。

要不是左手握著半杯豆漿,右手揣著幾根油條,被這麽無禮冒犯,鍾雲從再沒脾氣也要衝上去教訓他一頓。

“這製服穿在別人身上都是讓人退避三舍,穿在我身上怎麽就起了反效果呢?”鍾雲從自言自語,鬱悶極了,心想自己可能還是氣場不夠。

回到重症監護室外,他發現冰夷已經站了起來,正在走廊裏來回踱步,他以為是自己讓對方等了太久,急忙小跑著過去,嘴裏還不忘解釋:“不好意思啊,早餐攤人有點多……”

“沒空吃了。”沒想到先前還一副餓死鬼投胎模樣的冰夷衝他搖搖手,“又出事了,頭兒讓我們立刻過去!”

鍾雲從怔怔的,把東西放在椅子上,問道:“去哪兒啊?”

“郊外。”

“郊外……出什麽事了?”

冰夷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走過去攔下了兩位聊著天經過的護士:“不好意思,能借一下報紙嗎?”

大概是她身上穿著治管局的製服,護士略有些意外,但還是乖乖地遞過了報紙,並表示不用還了。

冰夷把報紙遞給鍾雲從:“你自己看吧。”

鍾雲從邊走邊看。

報紙的版頭很熟悉,是他在張既白那裏看到過的《夢川晚報》。

然而奇怪的是,這份報紙的排版和平常不同。

不,應該說,根本沒有什麽排版。

偌大的一張紙上,隻有寥寥幾行字,最引人矚目的是一句加粗加黑的標題。

“我們將不再是影子,我們將走出黑暗,帶領你們一起重見天日。”

冰夷一挑眉毛:“看出來這是什麽了嗎?”

鍾雲從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宣言,或者說挑釁。”

“沒錯。”女治安官神情凜然,“是‘暗影’,他們這次玩了把大的。”

“他們劫持了報社,扼住了信息傳播的咽喉,借此宣揚一件大事——他們炸毀了一段鐵路,讓運載著綜管局剛剛接收的物資的列車脫軌翻車。”

鍾雲從皺起眉:“他們要打劫?”

“沒那麽簡單,他們的胃口要大得多。”冰夷搖搖頭,眸光微沉,“他們在籠絡人心。”

鍾雲從繼續往下看:“親愛的市民們,當你們看到這份報紙時,請立刻動身到城外30公裏處,鐵軌邊上,有我們為你們準備的禮物。在接下來的至少三個月內,我們保證你們將衣食無憂。——‘暗影’敬上”

也許一開始因著報紙內容來的人沒幾個,絕大多數人還是把今天這份莫名其妙的報紙當成報社倒閉前的惡作劇。結果第一個吃到螃蟹的人或是沾沾自喜,或是一不留神,總之把報紙內容是真實的這件事宣揚開了,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最後想分一杯羹的人便聚集了成千上萬。

這批物資的監管者綜管局比隔壁部門來得稍早一些,但對整個局麵來說,還是太遲了。

這麽多人一起上,蟹黃蟹肉早就被挖空了,連螃蟹殼都差點被拆幹淨了,綜管局的人到場之後,隻見鐵軌旁人山人海,個個趕集似的熱火朝天地搬著東西,還是不要錢的集市——這一大堆東西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免費的午餐,全家老小一起上,每個人都化身為短跑運動員進行著百米衝刺,好像手腳稍比別人慢一些,都是吃了虧。

他們這不搬空物資誓不罷休的架勢讓綜管局的人頭痛不已,幾名綜管局的公務員拚了老命試圖阻止這些人,可惜勢單力薄抵不過人多勢眾,反而被亢奮的人群擠到了邊邊角角。

無奈之下,他們往總部打了電話,最後拉來了整支糾察隊,近百號人荷槍實彈,嚴陣以待,才算是勉強把不可收拾的場麵控製住。

治管局的人趕到脫軌現場的時候,糾察隊堪堪維持住秩序,但人群並沒有完全平靜下來,很多人隻是屈服於糾察隊員們手裏的槍械,畢竟被迫吐出到嘴邊的肥肉,任誰都不會甘願。

蘇閑他們到的時候,麵對的便是這樣的情形。雖然他們的本意是來調查爆炸事件,但碰到這麽亂糟糟的場景,加上綜管局的人又手忙腳亂心有餘力不足的樣子,看在都是半個同僚的份兒上,蘇閑打發了個人過去問要不要幫忙。

他是好意,可對方並不這樣想——被派出去的下屬很快回來了,還帶回了糾察隊的婉拒:“貴部日理萬機,我們怎好意思因為這樣的小事而去勞煩?”

冰夷一聲嗤笑:“聽到了沒,頭兒,人家嫌你多事呢。”

蘇閑倒是沒生氣,他的目光越過烏泱泱的人群,落到了一個身著灰藍色製服的男子身上,對方的身高、外貌都不出眾,若不是身著製服與肩章,簡直可以說是泯然於眾人。

光從外表氣質來說,這位同他的前任還真是有天壤之別。

蘇閑遙望著那位薑豈言的繼任者,唇角微微勾起:“既然這樣,那就不管了,咱們做好自己的分內事吧。”

他們費勁地穿過擁擠不堪的人群,好不容易接近那段被炸毀的鐵路,不承想卻被一名糾察隊員攔了下來:“對不起,這裏禁止通行。”

治安官們自然早就注意到了外圍拉起的警戒線,隻是沒想到,綜管局竟然連他們都要拒之於線外。

項羽頭一個沉不住氣:“哎,你睜大眼睛看清楚,我們可不是來搶你們東西的,我們是要過去調查爆炸是怎麽回事的,明白嗎?行了,趕緊讓路!”

“我還真是不太明白這位兄弟的意思。”那名糾察隊員笑了一下,語氣卻是不冷不熱,“這事兒跟你們有什麽關係?”

“啥?”項羽被他這句反問給鎮住了,回過味來之後隻覺得對方話裏話外充滿了挑釁的意味,他有點不爽了,捋起袖子,指著對方的鼻尖,“不是,兄弟你什麽意思啊?找碴兒是吧?”

“怎麽敢?”糾察隊員謙卑地笑了笑,“就是字麵意思。真的不明白。”

這下不隻是項羽,暴脾氣的冰夷也怒了:“怎麽著,你們綜管局是打算把這事兒捂著不放,想息事寧人,是吧?”她說著一指密密麻麻的人潮,“這麽多人在,你們要一個個縫上嘴,怕是沒那麽容易。”

糾察隊員斂了笑意,冷冷地盯著她:“這就不勞你費心了,這裏發生的事情,自然會由我們綜管局解決。”

“解決?”冰夷抱起手臂,一聲冷笑,“你們解決得了嗎?要是真有這能耐,早幹嗎去了?貨車至於翻車嗎?物資至於被人洗劫一空嗎?”

“沒有人能做到未卜先知,冰夷小姐這麽評價我們,可是有失偏頗。”一個頗為文雅的聲音打斷了冰夷的奚落,所有人都偏過頭看著來人,後者朝著蘇閑微微欠身,蘇閑略略頷首,算是還禮。

“丁隊長。”

丁成業原本是薑豈言的副手,在薑豈言死於慈幼院地下研究所的那場大爆炸之後,他便被提拔為糾察隊的新任負責人。

蘇閑以前跟薑豈言打交道的時候,也跟丁成業見過幾麵,那時候他的頭銜還隻是副隊長,蘇閑對他的印象不算深,隻記得他為人十分低調,對薑豈言言聽計從。

一名合格的跟班。這是迄今為止蘇閑對他唯一的印象,不過也許從此刻開始,這種固有印象該被打破了。

“有失偏頗?”冰夷並沒有給這位新上任的糾察隊長多少麵子,依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丁隊長倒是說說,我哪裏說得不對了?”

治管局與綜管局之間的關係向來稱不上和睦,高層或許還能維持一點虛假的塑料情誼,但層級越往下,兩邊的關係就被反映得越真實,尤其是糾察隊,在薑豈言那件事後,對治管局的態度更是下降到冰點。

否則也不至於有今天這麽一出。

“要我說的話,從頭到尾都是不對的。”丁成業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微微眯著,眼角彎出了幾道與年齡不符的紋路,這讓他平添了幾分滄桑感,看起來老謀深算。

“事情已經發生了,馬後炮放得再響也於事無補,我們能做的,隻有全力補救。您覺得呢?”

他這一番笑裏藏刀、綿裏藏針的話刺得冰夷差點跳起來,她正欲發作的時候,被蘇閑強行拉走了。

“好了,少說兩句。”蘇閑往前一步,將下屬攔在身後,他麵上和顏悅色,心裏卻暗暗歎氣,這個丁成業的行事風格他不太清楚,不過看這架勢,就知道不是根好啃的骨頭。

他盡量心平氣和地跟對方講道理:“是這樣的,我們並非要幹涉你們的行動,隻是因為這起爆炸案的幕後主謀很可能就是我們一直以來追查的‘暗影’,並且與我們日前在西城發現的一宗性質惡劣的命案也有幹係,所以才前來調查取證……”

“蘇兄,”丁成業依舊是笑容滿麵,對他的稱呼也在無形中親近了一步,可說出來的話並沒有那麽客氣,“我也很想幫你,可規定放在那兒,我總要顧忌幾分。”

蘇閑不動聲色:“規定?”

“是啊。”丁成業歎氣,“其一,這事兒發生在東城,屬於我們的管轄範圍;其二,目前還沒證據表明這起爆炸案是由異能者所為……”

項羽忍無可忍:“人家‘暗影’都大張旗鼓地在報紙上認領了這破事兒,你們是沒長眼睛還是怎麽著?”

丁成業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暗影’能夠與異能者畫等號嗎?”

項羽被擠對得啞口無言。冰夷大怒:“你這是抬杠!”

丁成業沒理會她,而是笑眯眯地瞧著蘇閑:“蘇兄覺得我是抬杠嗎?”

蘇閑扯了下嘴角:“不,丁隊長的話很有道理。”

“暗影”是以異能者為核心組建而成的,但成員未必都是異能者,也吸收了不少普通人,的確不能一概而論。

“既然蘇兄也認同我的說法,那想來也能理解我的苦處吧?”

蘇閑笑容淺淺,眸光卻微沉,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丁成業:“看來,丁隊長今天是打定主意不讓我們過去了?”

丁成業擺明了是要跟他們作對,可此人振振有詞,有理有據,蘇閑再怎麽不爽,也反駁不過他搬出來的“規定”。

因為情況確實如他所說,他們現在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鐵軌是異能者炸的,這事兒又確實發生在東城,人家綜管局不想讓他們插手,他們也無計可施。

“其實,依照治管局諸位的能耐,若是想強行闖過去,我和我的下屬們必定是攔不住的。”

丁成業挑了挑眉,話裏多少透著誘導的嫌疑。冰夷與項羽暗中交換了一個眼神,不得不說,他們還真有這樣的念頭。

“放心吧。”蘇閑卻莞爾,他完全看穿了對方的意圖,並不打算讓他得逞,“我們治管局向來都是按章程辦事的,既然不在我們的職責範圍之內,我們的手就不會伸得那麽長。”他說著一揮手,“走了,打道回府。”

治安官們麵麵相覷,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憤憤不平。可蘇閑已經發了話,他們再不滿也沒用。

眼看治管局的人灰溜溜地無功而返,丁成業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對方的背影。

挫了治管局的銳氣,他並沒有露出什麽得意之色,反而是麵無表情。他側過頭,目光沉鬱地落在一旁湧動的人頭上,耳邊回響著方才蘇閑與他擦肩而過時的低語:

“比起爭權和拆台,丁隊長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善後吧。這一回那群瘋子捅的婁子,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

在確定局麵已經由他們掌控之後,在幾名綜管局官員的主持下,糾察隊開始收繳被拿走的物資。

一開始還算順利,雖然絕大多數人都不情不願,但迫於糾察隊的威壓,還是不得不上交。

偶爾遇到幾個不怎麽配合的刺頭,嘴上嚴詞警告幾句,再上手推搡幾下,對方一般也就認了。丁成業冷眼旁觀,有整支糾察隊坐鎮,他不認為這些身無長技、手無寸鐵的蝦米們能翻起什麽風浪。

他是這樣想的,可偏偏事與願違,他們碰見了一根難啃的硬骨頭。

不僅硬,還是根老骨頭。

那個瘦骨嶙峋的女人抱著一袋方便麵怎麽都不肯放手:“給我吧!我家裏孩子還餓著,求求你們了!”

糾察隊員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上司,征詢他的意見。丁成業登時感覺到身上聚集了無數道來自四麵八方的視線,他頭皮一緊,立時搖了搖頭:“不行。”

這個先例不能開,否則,後麵的人都有樣學樣,前麵被沒收的人怕是也要鬧起來。

他斬釘截鐵的命令給了隊員底氣,隊員轉向那個女人,聲線冰冷:“不好意思,你不能成為例外。”

他說著伸手去奪方便麵,女人驚慌失措,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包裝袋的邊緣,手背上青筋乍現,兩個人像拔河一樣,那名糾察隊員一時間竟然沒能拔得過她。

周圍的人群發出嘲諷意味十足的起哄聲,他們喝起了倒彩,這讓那個糾察隊員麵子掛不住了,他的手指險些戳到女人的腦門上:“我是看在你是女人的分上才讓著你,我警告你,別太過分!”

而女人顯然並沒有把他的威脅聽進去,反而趁著對方鬆手的時機將方便麵藏進懷裏,接著直接往地上一撲,將方便麵壓在身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哎,這位長官,”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我們可都乖乖上交了,您可不能對她心軟啊,不然我們可不服啊!”

糾察隊員惡狠狠地剜了那個好事之人一眼,而後麵色陰沉地拽住女人的頭發,咬牙切齒:“我說過了,別給臉不要臉!”

女人的頭被迫仰起,口中也大聲呼痛,但仍執拗地捂著那袋方便麵。

“媽的!”糾察隊員惱羞成怒,拿起手中的槍支,槍托重重砸在她的額頭上,女人登時頭破血流。

“殺人啦!糾察隊殺人啦!”女人的臉上爬滿了血痕,這讓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瘮人,她尖著嗓子大喊大叫,“救命啊!”

這邊動靜搞得這麽大,丁成業又沒聾,哪能聽不見,更糟糕的是,綜管局那幾名官員也被驚動了。

他們當然不會放下身段去跟市民們糾纏不清,而是直接質問直係下屬糾察隊長丁成業:“怎麽回事?讓那女人別號了!你看看影響有多惡劣!”

確實是這樣,那女人又哭又鬧還滿地打滾,引得其他人有樣學樣,紛紛鬧起來。

被領導一通吼的丁成業自是心情不佳,很快將怒氣轉移到自己的下屬身上:“你是廢物嗎?趕緊讓她閉嘴!”

糾察隊員一氣之下對那女人拳打腳踢:“我讓你哭喪!讓你哭喪!”

那女人護住自己的腦袋,埋著頭跟鴕鳥似的,嘴裏卻一刻都不肯停歇,仍在不間斷地控訴著糾察隊的暴行。糾察隊員火冒三丈,扯著她的頭發左右開弓,一口氣扇了她好幾個耳光,直至她雙頰紅腫,嘴角破裂流血。

女人被打得頭昏目眩,還沒回過神,又被拎住後領,接著心窩處就挨了一腳,霎時間她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

糾察隊員總算將那袋被壓成碎末的方便麵拿到手,他冷笑著掂量了一下,然後一把扯開包裝袋,將麵餅碎屑澆了她一頭一臉:“我讓你吃!”

女人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眼眶烏青且高高腫起,這讓她看起來有些可笑。但她在看到灑了一地的方便麵碎渣之後,眼底閃過一絲絕望,驀然爆發了,她猛地抱住糾察隊員的一隻腳,隨即用盡全身氣力,咬住對方的腳脖子不放。

糾察隊員猝不及防,號得跟殺豬似的,他想縮回自己的腳,沒想到那女人的牙口還挺好,愣是不肯鬆口,怒不可遏的他又給了她幾槍托,女人終於張了嘴。

糾察隊員隻覺得自己被咬出血來了,簡直暴跳如雷,瘋了一樣踢打著女人,還專往她臉上頭上招呼。

劈頭蓋臉一頓發泄之後,火氣上頭的糾察隊員在丁成業的怒喝中找回了一絲理智,他低頭一看,發現女人滿頭滿臉的血,已經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你幹嗎呢,真想殺人啊?”丁成業臉色鐵青地走過來,直接給了他一巴掌,“你非要當著上頭人的麵給我找麻煩?”

他的下屬被打得一個趔趄,這才如夢初醒,後知後覺地發覺自己已經被四方投來的憤怒目光包圍了,他的視線再一次落到了女人那張麵目全非的臉上,心底忽然升起了一絲恐懼。

他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探那個女人的鼻息。

在逐漸接近她鼻子的過程中,他的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而在徹底碰到她鼻頭的時候,他的手反而僵住了——對方已經沒有呼吸了。

那名糾察隊員在恐慌之下往後瑟縮了一步,結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丁成業見他反應不對,雙眉緊緊地擰在一起:“她怎麽了?”

下屬撐起身子,抬起那張滿是冷汗的慘白麵孔,結結巴巴地開口:“她……她好像……”

那個“死”字在舌尖上打轉,就是怎麽都吐不出來。

但他不必說出口,丁成業也猜到了,他探了一下女人的鼻息,旋即反手又是一個耳光:“你這混賬!下手怎麽這麽沒輕沒重的!”

糾察隊員被抽得眼冒金星,一個重心不穩,趴在了地上。

丁成業氣不打一處來,剛想再好好教訓一下這個惹是生非又不成器的下屬,不承想人群裏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詰問:“她是不是被你們打死了?”

丁成業與他的下屬同時僵了一下。

很快,丁成業就反應過來了,現在不是教訓人的時候,他衝著人群盡力地露出一個還算自然的笑容:“不,這位女士隻是受了點傷,昏過去了,我們這就把她送到醫院去,大家不必擔心……”

他話音未落,就被人搶過了話頭:“你不是在騙人吧?我剛才分明看見她咽氣了。”

丁成業笑容不變:“你看錯了。”

“看錯?”那人冷笑起來,“這麽多雙眼睛,都會看錯?”

丁成業的笑容就像是發餿的奶酪般凝固了起來。

敢於釋放出自己憤怒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的質問也越來越大聲:“至於嗎?不就是一包方便麵,給她會怎麽樣?”

“那個人每一腳都衝著女人的頭踹,我才不信她還有命在……”

“這下可是鬧出人命了,我倒要看看你們怎麽收場!”

“他們糾察隊仗勢欺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一條人命算什麽……”

這些話如同一根根無形的利箭,紮得丁成業難受又難堪。

他麵色一沉:“希望諸位停止毫無根據地散布謠言,造謠和中傷公權機關是不被允許的,否則後果自負。”

“造謠?”最先詰問的人高聲嘲笑,“那你能不能讓她活過來啊?”

旁邊的人跟著幫腔:“就是啊,讓我們也看下有沒有呼吸!”

丁成業置若罔聞,招手叫來兩名糾察隊員,示意他們把屍體抬走。

可他這個舉動,反而犯了眾怒。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打死了人,就想偷偷摸摸地抬走了事?各位長官,怎麽說也得給我們一個說法吧?”

兩名糾察隊員的腳步放慢了些許,丁成業帶著怒意壓低了聲音:“別停,快點抬走!”

他的下屬們立馬加快了腳步,可惜在場的人太多,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又不買賬,見糾察隊的人不僅沒有把他們的要求放在眼裏,還變本加厲,想大事化小,他們的怒火被撩撥得愈發旺盛。

“不能讓他們就這樣走掉!”那些被奪走了到手的物資的人本就憤憤不平,此時的義憤填膺中或許也有借題發揮的部分,這些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變成了一股強大而駭人的怒氣,猶如洶湧而來的洪水,險些將糾察隊築起的防線衝垮。

“打死了人不給個說法就想走?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糾察隊就了不起啊?就可以無法無天了?”

人們怒發衝冠,叫嚷聲震耳欲聾,同時他們開始潮水般向丁成業等人湧去。

那幾名糾察隊員像是大海中心的荒島一般孤立無援,丁成業的額角冷汗涔涔,麵對著愈發逼近的人群,他牙一咬,心一橫,拔出了腰間的槍,朝天連放三槍。

“都給我閉嘴!”

躁動不安的人群被槍聲鎮住了,嘈雜的聲音消失了,一切好似被中斷播放的視頻畫麵一般,人們隻能敢怒不敢言地瞪著丁成業。

糾察隊長握著槍的手心滿是熱汗,慶幸的同時卻又感到後怕,他做了一個深呼吸,炸雷般怒吼起來:“一個個都是吃幹飯的嗎!還不趕緊維持秩序!注意分寸!”

他刻意在最後一句上加了重音,好不容易才將民憤控製住,同樣的事情,絕對不能再發生了。

他所謂的維護秩序不過是個委婉的說法,說白了就是要下屬們看好這群不安分的家夥,別讓他們再抓住機會鬧事。

下屬們應該也領會了他的言外之意,也在朝他希望的方向努力著。

在釋放過一股怨氣之後,人們也失去了與糾察隊對抗的勇氣,重新變回溫順的綿羊。

看起來,場麵正在被拉回正軌。

丁成業算是鬆了口氣。

可就在這時,一聲驚心動魄的槍響硬生生地撕裂了這種不堪一擊的平靜。

先前聲音最大的那名質詢者腦袋開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鮮血腦漿淌了一地。

人群在極度震驚之下集體失聲了幾秒,但沉默隻是假象,片刻之後,有人猶豫不決地出了聲:“他們……朝我們開槍了?”

須臾,另一個人極其肯定地回複道:“是,他們想殺了我們。”

被驚懼與悲憤雙重陰影籠罩的人們,隻覺得胸腔內翻騰著無窮無盡的怒火,如果說最初被迫上繳物資是鋪墊,中間女人的死是推波助瀾,最後的那一發子彈則是不可饒恕的導火索。

丁成業望著衝破阻攔勢不可擋的人群,心底的那股懼意如同破土而出的種子一般,迅速生根發芽,瘋狂生長,變成帶有劇毒的藤蔓,纏得他喘不過氣。

他扯著嗓子嘶吼:“誰?是誰開的槍?老子要擰下他的腦袋!”

回答他的是震天的憤怒咆哮聲。

他的下屬已經被人潮湮沒,慘叫聲一開始還不絕於耳,可沒多久,那聲音漸漸弱了下去,直至徹底消失。

此時此刻的場景,與那輛脫軌傾翻的列車有異曲同工之處,倒也是諷刺得很。

丁成業後背發冷,牙關打戰,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局麵怎麽會失控成這樣?前一刻不是還好好的嗎?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直到這時候,他才算明白了蘇閑那句話的意思。

“那段鐵路被炸成那樣,需要的炸藥量肯定不會少吧?”

回程的車上,治安官們的話題仍繞不開這兩天的腥風血雨。

“當然了,”蘇閑活動了一下脖頸,僵硬的關節發出響聲,“‘暗影’冒著那麽大的風險也要從西城運過來的東西究竟是什麽,也昭然若揭了。”

項羽倒吸一口冷氣:“大批量的炸藥……看來是早有計劃。”

蘇閑長長地籲了口氣,眉宇間有些挫敗之色:“還是我們的疏忽,否則,他們沒那麽容易通過隔離牆的。”

冰夷撇撇嘴:“那個地方太偏了,我們的人的確沒有每天都過去,算是咱們理虧吧,不過說到底,還是綜管局的錯啊!他們送過去的人昨天上午就被劫了,結果居然一直藏著掖著,如果不是咱們順藤摸瓜地查到他們那邊,估計這會兒還捂著呢。要是早點說的話,也不至於捅出這麽大婁子。”

“最可惡的是,咱們想幫忙,那群小心眼的渾蛋還不讓!”項羽一想到不久前的事就惡心得不行,“真以為咱們惦記著他們那點權啊?”

冰夷冷笑:“糾察隊是什麽嘴臉,你又不是第一天見識了,我看沒那麽簡單,說不定還藏了什麽貓膩,否則至於那麽急吼吼地趕人嗎?”

一直默默聽他倆發牢騷的蘇閑聽到這裏的時候,忽然插話:“你說的還真有點可能。”

冰夷一臉迷茫:“我說的啥?”

“貓膩。”蘇閑往後一靠,整個人懶洋洋地窩在椅背上,“雖然糾察隊的行事作風一直很硌硬人,但也不至於連輕重緩急都分不出來。丁成業看起來也不像是這麽蠢的人,除非……他真的不希望咱們查出點什麽來。”

冰夷咋舌:“不會吧,我就是隨口一說,還真被我說中了?”

項羽調侃她:“我覺得你可以擺個攤算命去了。”

蘇閑笑了笑,旋即卻搖頭:“話也不能說太死,畢竟現在也沒什麽證據。”

冰夷冷哼:“沒證據不就是因為他們不讓我們調查嗎!”

“其實,有個問題我好奇很久了。‘暗影’最近愈發活躍,也讓我們見識到了他們的實力,或者說家底,我一直在琢磨,他們的武器和資金到底是哪裏來的?”

項羽同冰夷俱是一驚,下意識地對視一眼。蘇閑薄薄的唇角輕輕提起:“搞出這麽多大動靜,沒有錢可是行不通的。‘暗影’的經費絕對不少,你看他們配備的武器,比咱們治管局可闊得多。”

“那……他們的錢到底哪兒來的?”

蘇閑仍是搖頭,還是那句話:“現在還不知道。”

兩位下屬都閉上嘴鎖著眉頭去深思這個問題了,蘇閑忽然覺得車廂內有點太安靜了,這才後知後覺地側過臉瞥了一眼自己的第三位下屬。

鍾雲從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討論,這很不符合他的性格,蘇閑本來還納悶著呢,結果看了他一眼才發現這人正打盹呢。

想想也正常,昨天他在醫院走廊上守了一晚上,估計也沒敢睡,一大早又被叫過來,聽冰夷抱怨,他們好像連早餐都沒來得及吃。

鍾雲從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猛地睜開了眼,訕訕笑道:“對不起,我……”

“沒事。”蘇閑擺擺手,“你睡吧。”

鍾雲從略感意外,但倦意潮水般襲來,他還是沒撐住,眼皮沉重地合上。

可惜他這個安穩覺還是沒能睡多久,很快又被驚醒了——蘇閑看過了通訊器裏新發來的一條訊息之後,立時下令:“項羽,掉頭,原路返回。”

“啊?回去幹啥?”項羽吃驚歸吃驚,並沒有耽誤轉方向盤的動作,“難道是糾察隊的孫子們又答應讓咱們調查了?”

蘇閑的臉色不太好看,不過還是注意到因為車子猛掉頭而撞到車窗的鍾雲從,他一麵幫忙揉著他的額角,一麵歎氣:“不,又出事了。”

“丁成業那個廢物沒管好下屬,把一個女人活活打死了。”蘇閑自認為大多數時候自己還是比較有涵養的,可知道糾察隊幹出的好事之後,也忍不住爆粗,“之後還有人衝市民開槍了,結果又死人了。”

鍾雲從登時一個頭兩個大:“這麽說,死了兩個人?”

“恐怕不止。”蘇閑兩邊的太陽穴都在突突跳個不停,他伸手揉了幾下,也未能緩解,“據反饋,場麵很亂,可以說是徹底失控了。那麽多人擠在一起,很容易出事的。”

他這話一出,車裏算是徹底地沉默下來了,原先還算輕鬆的氣氛也一瞬間變得無比壓抑。

事實證明,蘇閑的推測一點都沒錯。

兩條人命激怒了原來就躁動不安的人群,他們開始襲擊在場的糾察隊員,他們手裏雖然沒有什麽像樣的武器,基本上是拿到什麽就把什麽當武器,但這裏本來就是荒郊野嶺,樹枝、石頭都不少,再加上人多勢眾,也給糾察隊員們造成了十足的壓力。

他們一開始還遵循著丁成業“無論如何不準開槍”的命令,上的是催淚彈和警棍,不過人實在太多了,把一撥人熏得眼淚、鼻涕直流的同時,另一撥人仍精神百倍地與糾察隊對抗著。

在有限的催淚彈被用盡之後,有糾察隊員被一撥飛來的石塊砸得頭破血流,終於還是有人為了自保,公然違抗命令。

在生命實打實地受到威脅之時,隊員們手裏還握著槍,這樣做似乎也無可厚非,但不可否認的是,那忍無可忍的一槍的確起到了火上澆油、雪上加霜的作用,讓原本就不夠理智的人們愈發陷入狂怒之中。

整個場麵如同一個無解的死循環。

丁成業手腳冰涼,險些癱在了地上——在聽到那聲槍鳴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控製住場麵了。

“飯桶!你們整個糾察隊都是飯桶!”最先主事的幾名綜管局的官員也被這陣勢衝擊得狼狽不堪,他們行色匆匆,看起來似乎是打算從這裏離開,隻是跑路的時候還不忘痛罵丁成業,“你就等著吧!我們回去之後就向上頭打報告,看你這個糾察隊長能當到什麽時候!”

丁成業的麵色陰沉至極,但也隻是一刹那的事,很快就恢複到平日謙卑的模樣,他疾步走過去:“幾位領導,你們就這樣走了?那……這裏怎麽辦?”

“不走的話,等著這群暴民把我們吃了嗎?”領導怒氣衝衝地甩下一句話,“你們繼續頂著,我已經跟局裏匯報了情況,很快會有人來增援。我警告你,不準再弄出人命,否則就拿你的命賠吧!”

說完之後,那幾個嚇得夠嗆的官員屁滾尿流地跑了,丁成業盯著他們揚長而去的汽車,手裏緊緊地攥著槍柄。

盡管他這一番架勢不小,可惜同樣的套路很難再產生足夠的震懾效果,槍聲的餘音很快被淹沒在人群的怒罵討伐聲中,他的糾察隊員們也越來越失控,已經不止一個人向市民開槍,對方死沒死不清楚,總之見了血是肯定的。

而且,情勢還有惡化的趨勢——人數龐大,移動的過程中免不了擁擠推搡,不時就會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他循著聲源望過去,卻隻能看見一片黑壓壓的頭頂。

丁成業兩眼一黑,恨不得也跟著領導們一起閃人,甩掉這個爛攤子。

就在他瀕臨崩潰的時候,遠遠地傳來了引擎聲。

他遙遙望去,竟然是去而複返的治管局。

“真要命,比我想象的還要亂。”蘇閑搖下一半車窗,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團混亂,可人都到了這裏,也不能坐視脫韁的野馬們繼續瘋,這個燙手的山芋不接也得接。

他深吸一口氣,接著回過頭看著他的下屬們:“我們現在人不多,也就四個人,能力有限,注意不能對那些普通人下狠手,但也要盡量自保,實在不行,拳腳還是可以上的。”

“打暈可以嗎?”

“把他們扔出去可以嗎?”

冰夷和項羽一個賽一個粗暴,鍾雲從聽得直咋舌,蘇閑沒好氣地嗬斥道:“少囉唆,車裏有沒有催淚彈?”

“應該有點,但存貨不多。”冰夷聳聳肩,“這車長期隻往西城開,那玩意兒又不能對付異種。”

“全拿出來,接下來就自求多福吧。”

說起來輕鬆,可真正麵對暴動的人群,幾名異能者亦有種勢單力薄的感覺,何況還有條條框框束手束腳,著實是施展不開。

蘇閑無奈之下改變策略:“那邊有條山溪,冰夷你去把水引過來;項羽,這些催淚彈歸你了,盡可能地投遠一些,擴大作用範圍;鍾雲從,你跟著我。”

另外兩人都領命而去,鍾雲從卻遲疑道:“我沒有任務嗎?”

蘇閑睨了他一眼:“怎麽,鍾學員覺得自己現在有獨當一麵的能力嗎?”

鍾雲從不服氣,嘟囔了一句:“你別小看我好嗎?”

“沒小看你,隻是這種場合不適合你發揮,跟著我就是了。”

蘇閑拍了下他的肩,隨即疾步向急得團團轉的丁成業走去,鍾雲從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

蘇閑轉頭一看,發現那小子不僅沒跟上來,還混到了人群裏,正在幫一個被煙霧熏得彎腰直咳嗽的半大少年順氣。

“鍾雲從你……”

“別的忙幫不上,我負責安頓受傷人員總可以吧?”鍾雲從知道蘇閑要說什麽,嘿嘿一笑,“放心吧,自保能力我還是有的,保證不會受傷。”

在這場衝突裏受傷的人著實不少,除了被糾察隊打傷的那部分之外,還有許多是在混亂的推搡踩踏中受的傷。

鍾雲從回到車裏,取了車上備用的醫藥箱來,盡心盡力地幫扶著那些受傷者,不過他這麽做,頗有些費力不討好的意思。人們像是紅了眼的鬥牛一樣,橫衝直撞,看見穿製服的就像是碰見挖了自己祖墳的盜墓賊似的,也不管他究竟是哪一家的,上去就動手,反正糾察隊和治管局在他們眼裏都是一丘之貉。

遇到這樣的,鍾雲從也不客氣,直接一個手刀打暈了事,然後拖到一邊去。

他這恩威並施的風格倒是讓人看不明白,被他揍過的自是忌憚不已,受過他恩惠的也拿不準他是什麽意思。

“你們老實點就是了,別跟著旁人瞎起哄。”鍾雲從一邊幫一個中年男子擦去臉上的血汙,一邊數落著先前自己救助過的那個咳嗽的少年——對方正用一種不信任的目光瞅著他,他苦口婆心,“看什麽看?我知道你這個年紀很容易犯傻,但也不能別人一帶,你就跑,你才幾歲啊,這種事輪得到你來摻和嗎?啊?”

少年鄙夷地斜了他一眼,扭過臉去:“關你屁事!”

鍾雲從騰出一隻手給對方後腦勺來了一下:“不準說粗話!”

“你!”男孩子揉著後腦勺正欲跳腳,鍾雲從卻對他做了個鬼臉,他一怔,隨後抱著手臂冷哼一聲,“我看你才幼稚!不跟你計較了。”

鍾雲從笑笑,繼續清理傷員的傷口,不承想,腳邊冷不丁地摔來個人。

他定睛一看,是個慘遭圍毆的糾察隊員,眼皮上血糊糊的,也不知道眼睛還能不能保得住。

鍾雲從倒吸一口冷氣,立馬把人扶了起來,還招呼旁邊的少年:“過來搭把手。”

沒想到那孩子的反應卻出人意料地大:“我就知道你跟他們是一夥的!這些人渣死了也是活該,你為什麽要救他們?”

鍾雲從有點生氣了,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我能救你,為什麽不能救他?你和他在我眼裏,沒有區別。”

“你胡說八道!”

少年一副備受屈辱的模樣讓鍾雲從覺得有點好笑,他索性擺擺手:“你不肯幫忙就算了。”

言畢,他自顧自地投入到對那名傷得不輕的糾察隊員的救治中。

好不容易把傷處清理包紮好,那名傷員也清醒了一些,勉強睜開完好的那隻眼,輕聲向鍾雲從道謝。

鍾雲從搖搖頭,又拿著醫藥箱去找別的傷者了。

但是沒多久,他身後倏地傳來一聲痛苦的哀號,他猛然回身,發現那少年竟然一把拽住了正要離開的糾察隊員,將一枚棱角鋒利的石子再次戳進了他受傷的眼睛裏。

這些人都瘋了嗎?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為了發泄心底的怨憤,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傷害別人?

嘈雜紛亂的聲音和風一起從四麵八方灌進他的耳朵裏,其間摻雜著叫罵聲、哭喊聲、慘叫聲,震得他耳膜發痛。

而這種疼痛順著神經回流,逐漸侵蝕他的大腦,令他頭痛欲裂,他迫不及待地想擺脫那些令他焦躁的聲音。

那就用自己的聲音壓過他們吧。

“閉嘴。”他在心中默念,一開始,他的聲音還很小,小到他自己都險些聽不見,可慢慢地,聲音猶如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大,直至最後,雪山崩塌。

“都給我閉嘴!”

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吼出了聲,隻知道回過神的時候,那些狂躁暴亂的人群,真的都安靜下來了。

一張張呆滯刻板的麵孔逐漸在他的視野裏模糊,最後隻剩下一片空白,一如他的大腦。

鍾雲從的身體晃了兩晃,不受控製地往後栽倒。

醒來的時候,天光很亮,鍾雲從被晃得眼睛有點疼,他又趕緊閉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兒才重新睜開眼,終於適應了光線。

“哎喲……”他隻是想翻個身,結果發現根本動彈不得,身體裏的血肉骨骼大概有千斤重,讓他鹹魚似的躺在那兒,差點和床鋪融為一體。

他最開始以為是被施了個“定身法”什麽的,後來眨著眼想了想,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沒那麽多奇怪的異能,之所以翻不了身,純粹是因為他虛脫無力了。

所以……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鹹魚鍾繼續發揮自己豐富的想象力——這全身上下哪都痛,八成是被人胖揍了一頓!

是誰跟他有深仇大恨?

就在他七七八八胡思亂想了一堆的時候,忽然聽到了放輕的腳步聲,他費力地扭頭望了一眼來人,看到他手裏端著的碗,不禁眼睛一亮:“是飯嗎,是飯嗎?我一天沒吃飯了,快餓死了!”

“一天?”蘇閑拉了張椅子在床邊坐下,順手把碗放在矮櫃上,“看來你還是不太清醒啊。”

“真沒有。不過到底是為什麽啊?”鍾雲從表示自己一頭霧水,“難道是我那天早上沒吃飯,導致了低血糖?不過也不至於一暈就暈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