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虛實

已經念中學了。

盈盈掰著手指:“12歲零9個月……再過3個月就滿13歲了。”

這出乎鍾雲從的意料:“我聽蘇閑提過,你馬上就要升高中了,沒想到還這麽小!”

小姑娘微微一笑:“因為我們這裏的學校五年前才複課,為了節省時間和錢,我在這五年裏學完了小學和初中的全部課程。”

這對從小一直當學渣的鍾雲從來說,是無法想象的,他由衷地讚美:“好厲害!”

“其實我不喜歡念書,”女孩卻語出驚人,“是媽媽希望我這麽做。”

鍾雲從一怔,隨即深有同感地笑起來:“真巧,我也很不喜歡念書。從前老師一講課,我就打瞌睡。”

“可是,雲哥哥還是和我不一樣吧?”盈盈抱著膝蓋,歪著頭微微笑著凝視著他,“你可以做你喜歡的事情,也可以拒絕你討厭的事情,你有選擇的機會,可我沒有。”

鍾雲從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臉上。他現在的感覺怎麽說呢,和聽到蘇閑不久前那番冷言冷語時的感受是如出一轍的,當然盈盈的態度要柔和得多,語氣也沒那麽尖刻,可他們都在提醒他一件事——他與他們之間根本沒有“感同身受”可言,他們的處境實在是天差地別,不要妄圖去理解對方。

鍾雲從自嘲地摸了摸鼻頭:“對不起。”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隻是……非常羨慕你而已。”盈盈把臉埋在兩個膝蓋之間的凹陷處,聲音壓得很低,“你一定生在一個很好的家庭裏,父母慈愛,衣食無憂,過著體麵有尊嚴的生活……”

鍾雲從不忍心再聽下去了:“盈盈你聽我說,你媽媽也很愛你的……”

“你不懂。”盈盈卻反過來打斷了他,“‘孤島’已經是座垃圾場了,可我們就算在這種地方也是最底層的那一群。我走在街上,坐在教室裏,都要忍受四周投過來的異樣目光……有時候,我真希望我自己不要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鍾雲從張了張嘴,舌頭卻像是打了結,因為他知道所有的口頭安慰都太過蒼白單薄了,而且這個女孩,也許並不需要安慰。

“真是不好意思,我的牢騷好像發得太多了。”盈盈抬起頭,鍾雲從沒有從她的麵頰上發現淚痕,卻並沒有因此鬆了口氣,心情反而更加沉重。

小姑娘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我從小就沒有父親,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的性格有時候不太討人喜歡,你別怪我啊。”

鍾雲從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伸出手揉了揉她細軟的頭發:“我看,你怕是叛逆期快到了。”

盈盈衝他甜甜一笑,正要說些什麽,目光卻被一個鬼頭鬼腦的人影吸引了,鍾雲從也看見了,他皺起眉:“這家夥是誰啊?躲在門外幹嗎?”

大概他們這邊的樓梯間本身處於那個方位的視覺盲點,光線也暗,對方又提心吊膽的,根本沒注意到這裏有人。

盈盈瞥了一眼,收回了視線,聲音有些冷淡:“是住在二樓的李叔,大概是……想看熱鬧吧。”

鍾雲從敏感地聽出了她語氣裏微妙的變化,試探地問了一句:“你好像不太喜歡這位鄰居?”

女孩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緊繃的直線,片刻後,才用堪稱冰冷的聲線告訴他:“是,我討厭他,他對我母親一直心懷不軌。”

“這……”鍾雲從實在是不知道怎麽接下這樣的話題,總不能對她說“對你母親心懷不軌的臭男人多了去了,你要看開點”這種屁話吧?於是幹脆閉上了嘴。

恰在此時,那個獐頭鼠目的李叔不慎被屋子裏的項羽抓了個正著,沒過一會兒,蘇閑也跟著過來了。他們之間對話的內容,他基本也都聽到了,大意就是李叔在為苗女士喊冤,可惜拿不出什麽實質性證據,而項羽那幫人,當然不會相信他。

沒過多久,幹瘦的中年男子就被掃地出門了。臨關門前,他聽到蘇閑那句半是調侃半是威脅的話,不由得轉頭跟盈盈打聽起來:“怎麽,還是位‘妻管嚴’啊?”

“他的老婆脾氣很大,”小姑娘斟酌著用詞,微彎的唇角卻還是透露了一點譏諷的意味,“李叔稍不順她心意,整棟樓都能聽見他挨打的慘叫聲。”

**裸的家暴啊……鍾雲從咧了咧嘴,對那位倒黴的中年男子給予了十二萬分同情。

不過,他並沒有從李叔的身上看出盈盈所描述的那種猥瑣不堪——無論是方才他對治安官們低聲下氣說的話,還是蔫頭耷腦的個人形象。他想,也許李叔是對苗林芝存在某些特殊的情感,但肯定不是盈盈想的那樣。

他正琢磨著怎麽扭轉小姑娘的偏見,沒想到蘇閑帶著項羽和“貴賓犬”兩位下屬也跟著出來了。“貴賓犬”小巧的鼻頭動了動:“喲,預備隊小哥還在啊——”她還沒說完就打了個噴嚏,“阿嚏!這鬼香水味兒怎麽還沒散?”

蘇閑朝樓梯間的方向看了看,鍾雲從和盈盈走了出來,鍾雲從向“貴賓犬”抗議:“女士,在未成年人麵前注意下素質。”

滿頭卷毛的小個子女人尷尬地打了個哈哈:“我這不是不知道嗎……”而後上下打量著小姑娘,“不過你身上怎麽有股香味兒?”

鍾雲從不明所以,蘇閑則神色微變,盈盈抬起胳膊嗅了嗅,難為情地說道:“應該是沾上我媽媽的香水味兒了……她總是喜歡噴這些。”

項羽沉聲開口:“錯不了!”

蘇閑瞥了驚疑不安的女孩子一眼,立即指揮道:“鍾雲從,你帶盈盈回我的住處,先照看她一晚上。”

盈盈的眼睛裏彌漫著恐慌:“為什麽?你們要帶走我媽媽嗎?你們已經確定了是她殺的人嗎?”

蘇閑側過身去,避開她的眼神:“現在還不確定。但就算如此,她也不能繼續在這裏待著了——她已經發病了,不是嗎?”

小姑娘愣愣地盯著他,似乎不明白為什麽他會知道這件事。

“聽話,跟他走吧。”蘇閑隻是這麽對她說。

盈盈麵色蒼白,近乎麻木地問道:“所以說,你們要把她丟到西城嗎?”

沒有人再回答她這個問題,鍾雲從暗自歎了口氣,拉了拉她的手,她卻一動不動。

蘇閑他們沒有繼續駐留,他最後看了鍾雲從一眼,確認對方領會了他的意思之後,便同兩位同僚一起下樓了。

“頭兒,你和嫌疑人……貌似關係還不錯啊?”項羽支支吾吾地開口了。

蘇閑頭都不回,冷冰冰地回道:“你擔心我會徇私啊?”

被上司當場戳穿,項羽哪敢承認,趕忙阿諛奉承找補:“怎麽會呢?您這麽剛正不阿、正直無私、兩袖清風,連受賄都隻收包煙……”

蘇閑還沒給出反應,項羽的頭上就挨了一巴掌,“貴賓犬”教他做人:“你小子會不會說話啊?哪有當麵揭上司短的?這個月想不想放假了?”

蘇閑忍無可忍,一回身咣咣給了兩個不省心的下屬一人一下:“是不是來幹活的?不想幹就滾!”

雙雙捂著頭的兩隻螞蚱不好明著來,開始暗度陳倉用眼神互懟——中心思想就是責怪對方連累了自己。

蘇閑停在四樓的一扇門前,隔著門就能聽到苗林芝聲嘶力竭的尖叫,還間歇地夾雜著某種物品的碎裂聲:“都說了我沒有殺人!沒有殺人!你們不去抓真正的凶手,杵在這兒是不是有毛病啊?!”

蘇閑皺了皺眉,推開門走了進去。

大概是鬧出的動靜太大了,苗林芝被兩個身穿製服的治安官扭著,雙臂被反剪在身後,不停地掙紮著:“你們知不知道我認識你們長官啊!蘇閑知道吧?信不信我讓他……”

在與麵無表情的蘇閑視線對上的那一刻,她猛地把裝腔作勢的後半句咽了回去,訕訕地衝蘇閑露出一個討好的笑:“你、你來啦?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誰讓他們這麽粗魯的……”

“鬆開她。”蘇閑的臉色依舊嚇人,但給出的命令卻是出人意料的,苗林芝也很意外。

她重獲自由,一麵揉著酸痛的胳膊,一麵怯生生地打量著蘇閑。蘇閑指了指沙發,示意她坐下:“我問你答,不要說假話。”他一回頭隨手點了個人,“你做下記錄。”

苗林芝束手束腳地縮在沙發一角,點頭如搗蒜,眼巴巴地盯著他。

蘇閑開始發問:“我們的人檢查過屍體,確定人死了差不多三個小時。三個小時之前,也就是今天下午4點半左右,你在哪裏?”

苗林芝的眼神黯淡下來,她胡亂地理了一把鬢發:“今天下午我……在家裏。”

“就是這間屋子?”

“對。”

“一個人?”

苗林芝略顯慌亂地眨了眨眼,沒有立即作答,正在她猶豫的時候,和項羽明槍暗箭鬥了一路晚來一步的“貴賓犬”到了,她一進門就捂住了鼻子,眉頭微蹙:“這屋子裏怎麽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蘇閑這位重度鼻炎患者的嗅覺比一般人還差點,自是毫無察覺,但他很信得過他這位下屬的鼻子,即刻警覺起來:“什麽味道?”

“貴賓犬”一臉作嘔的表情:“半生不熟的肉味兒。”

蘇閑乍然變色,他緊緊地盯著苗林芝,低聲質問:“怎麽回事?”

苗林芝驚慌起來:“我、我不知道……”

蘇閑一揚手:“把整個房子都搜查一遍!”

眾人領命而去。

有“貴賓犬”這隻會說話的警犬在,沒花多少時間,他們就在廚房的鐵鍋裏找到了一片煮過的舌頭。

掀開鍋蓋,一股無法形容的味道飄了出來,是肉類特有的味道——這片舌頭的形狀也真的很可疑,反正肯定不是豬舌。

意誌力不夠的人都要吐出來了,蘇閑盯著那個表麵變成醬紫色的肉塊,臉色很難看:“還能聞出什麽嗎?”

“還好沒全熟,不然就算是我也聞不出來了。”“貴賓犬”忍著惡心,把舌頭撈了起來,用根筷子戳了一下,血水湧了出來,她湊過去嗅了一鼻子迅速丟回了鍋裏。

把反胃的感覺壓回去之後,“貴賓犬”迅速說道:“和樓上的屍體是一個味道。”

蘇閑轉過頭,看著呆若木雞的苗林芝,沉聲問道:“這是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苗林芝才從呆滯中緩過神來,她的腿一下子軟了,差點癱在地上,以至於要兩個人架著才能勉強維持站立的姿態,但雙腿仍在一刻不停地發著抖:“我、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麽這玩意兒會出現在、在這裏……”

“這是伏蘭的舌頭。”伏蘭是胖大嬸的真名,蘇閑歎了口氣,“她的舌頭被人割掉了,現在卻出現在你家廚房裏……甚至有被煮過的痕跡,你不會認為這都是巧合吧?”

女治安官冷笑一聲:“我看這一手也是防著我吧,哼,果然有點小聰明。”

苗林芝徹底崩潰了,開始號啕大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不關我的事!”

她哭著哭著忽然出其不意地甩開了兩個人形拐杖,幾乎爬到了蘇閑腳下,抱著他的腿,如同溺水者抱住了一根浮木:“蘇閑!蘇閑你要救救苗姨!苗姨真的沒有殺人!”

蘇閑見她滿臉涕淚,十分淒慘狼狽,隻得彎下腰,扶住她的肩膀:“你冷靜一點,我們的問話還沒有結束。”

他說著轉頭衝一名下屬揚了揚下巴:“去倒一杯水來。”

良久,一杯溫水遞到了苗林芝麵前,她也終於重新坐了下來,雙手捂著眼睛,似乎不願麵對蘇閑等人。

“喝口水。”蘇閑溫言勸道。片刻之後,苗林芝終於伸出一隻手,顫顫巍巍地接過了那杯水,途中不慎灑了一點,弄濕了她的衣襟。

她艱難地咽下一口水之後,看起來平靜了許多,麵色木然地與蘇閑對視:“想問什麽就問吧。”

“案發時間,你有不在場證明嗎?”蘇閑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問題。苗林芝愣了十來秒,才像是聽明白了,她眨眨眼,仿佛活過來一般,眼睛裏有了一點光:“有的!我那個時候在和樓下的老李說話,他來勸我跟伏蘭道歉,我不聽,隻想打發他走,就借口說要去接女兒放學。我那個時候看了一眼鍾表,喏,就是牆上掛著的那個。”她的手指了一下,蘇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確實有個掛鍾在滴答滴答地走著。

“那時候正好4點半,就是你說的時間!”苗林芝驚喜地宣告。

蘇閑皺了皺眉:“那你之前怎麽不說?”

苗林芝撇了撇嘴:“老李那個老婆,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讓她知道老李到我家裏來找我說話,說不定鬧成什麽樣。所以老李臨走的時候特意囑咐過我,讓我千萬保密,免得他老婆知道了收拾他,不過……我一開始也沒想起來。”

蘇閑看了項羽一眼,後者心領神會:“我這就去把那位證人找來!”

他說著就出門了,苗林芝滿懷期待地目送著他的背影,蘇閑卻仍是公事公辦的模樣:“在證人到來之前,我還有些問題要問你。”

他從“貴賓犬”那裏接過了六張照片,依次排開,讓苗林芝過目:“你認識這幾個人嗎?”

苗林芝在看到第一張照片的時候,臉色就略有變化:“認識……他,曾經是我的男朋友。”

蘇閑瞟了一眼照片上流裏流氣的中年混混:“你最近見過他嗎?”

“沒有啊,我跟他分開好一陣子了。”她咬牙切齒,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這渾蛋竟敢打我!”

蘇閑心中一動:“幾個月前,你左邊的犬齒掉了一顆,是因為他?”

“對,被他打掉的!”苗林芝悻悻地承認。她還記得那會兒蘇閑注意到她突然少了顆牙,還問過為什麽,她覺得丟人現眼,就沒告訴他,隻說是自己摔的。

蘇閑自然也有印象,但並沒有糾結這個問題,而是繼續發問:“那你知道他最近怎麽樣了嗎?”

“我怎麽會知道?他在的那條街我早就不去了……”苗林芝正嘀咕著,猛然反應過來,指著照片的手有些抖,“難、難道他也……”

“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那起失蹤案,你都不知道嗎?”“貴賓犬”忍不住插嘴,“他就是第一位失蹤者。到現在都沒找到人,估計是沒了。”

苗林芝的臉上沒有多少難過的神情,倒是震驚多一點,她結結巴巴地反問:“那你們為什麽要、要問我……這跟我也沒關係啊……”

蘇閑沒接這一茬,而是指了指剩下的幾張照片:“你先把所有失蹤者的照片都看過再說。”

苗林芝迅速把其他五張看了一遍,麵色相當灰敗,她不自覺地咬著發白的嘴唇,連滲出了血絲都未察覺。

蘇閑把她的反應看在眼裏,知道項羽的推測差不多被驗證了,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椅子的邊緣,問她:“這些人,都是你認識的,對不對?”

苗林芝的情緒一下子爆發了,她的牙齒上沾了一抹血紅,甚是可怖:“有人在陷害我!蘇治安官你聽我說,不管是伏蘭還是這幾個人,我跟他們都沒有深仇大恨,我為什麽要殺他們啊?!”

“如果真有人這樣陷害你,那一定是你跟某個人有深仇大恨了。”蘇閑歎了口氣,“但目前你的確是最大的嫌疑人。”

苗林芝霍然起身,狂躁地嚷嚷著:“你們有證據嗎?”

去她臥室裏徹查了一圈的“貴賓犬”出來時正好聽到這話,冷笑一聲,捏著鼻子把一瓶包裝粗糙的香水衝著空氣噴了兩下:“老大你聞聞,這就是多個案發現場留下的味道,在她房間找到的。”

苗林芝一聲冷笑:“這算什麽證據?用這香水的又不止我一個!”

蘇閑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她下意識地想抽出來,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隻能任憑他卷起了她的衣袖。

她手臂上正在潰爛的紅斑露了出來。

而那兩個用手碰觸過她的治安官差點崩潰,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如果不是有蘇閑鎮著,大概會直接落荒而逃。

“貴賓犬”討厭屍體,害怕行屍走肉一般的異種,但對初期的“病變者”

卻無所畏懼,她看不上兩個年輕人畏畏縮縮的行為:“至於嗎?又沒碰到傷口上的膿液,傳染不了。”

蘇閑就這樣毫無顧忌地扣著苗林芝的手腕,冷冷發問:“你知道嗎?殺死那個花店老板的人,手上就有這樣的紅斑。”

這話一出,不隻是苗林芝,連“貴賓犬”也吃了一驚:“老大,你是怎麽知道的?”

“用特殊手段查出來的。”蘇閑輕描淡寫地帶過了這個話題,“如果是巧合,那巧合未免也太多了吧?”

苗林芝已經十分脆弱的神經幾乎要不堪一擊了,除了祥林嫂一般重複“不關我的事”之外,她真的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你有異能嗎?”她正絕望著,忽然聽到蘇閑又問了一句,她莫名其妙地看著對方:“我有沒有異能你會不知道嗎?再說了,我要是有的話,能混成現在這慘樣嗎?”

“貴賓犬”卻聽出了一點弦外之音,她湊近蘇閑,輕聲道:“您懷疑是異能者幹的?”

“至少有異能者參與。”蘇閑的語氣很篤定,“貴賓犬”還想再問些什麽,項羽突然領著人回來了。

老李對於此刻的苗林芝來說就等於救星了,她終於鬆了口氣,欲衝過去,卻被蘇閑伸手攔住了。她也不在意,熱切地望著他:“老李!你快跟他們說,今兒下午4點半的時候,你是不是在這大廳裏勸我去給伏蘭道歉?”

老李與她對視一眼,渾濁的眼珠子動了動,搖了搖頭:“沒有。4點到5點這段時間,我都沒有出過門,我和我老婆在家裏,準備做飯。”

他的否認宛若當頭一棒,敲得苗林芝頭昏眼花,她無法站穩,整個人跌坐在沙發上,語無倫次地念叨著:“老李你……你胡說……明明那個時候你來找了我的……”

她似乎明白了什麽,驀地睜大了眼睛:“是不是你那個瘋婆子不讓你幫我做證?是不是?”

老李避開她怒不可遏的眼神,弓著背,一言不發。

蘇閑也皺起眉:這李叔,前不久還跑來說情,力證苗林芝的清白,這會兒卻斷然否認……前後有點矛盾啊。

他深吸一口氣:“李叔,我再問你一遍,今天下午4點30分前後,你到底有沒有和苗女士接觸過?”

老李耷拉著眼皮,兩隻格外突出的眼睛活似兩枚幹枯的核桃,他的嘴唇動了動:“沒有。我那時候在自己家裏,我老婆可以做證。”

蘇閑聽得直想歎氣,這還用問嗎?這老李真是怕老婆怕到骨子裏了,即使有可能在說謊,可對方就是不肯承認,他一時半會兒也拿他沒辦法。

“李叔,做偽證可是違法的。”他最後警告了一句,可對方依舊泥塑木雕一樣,呆愣愣地垂著頭,裝聾作啞。

蘇閑的立場擺在那裏,隻能點到為止,無奈之下,隻得擺擺手打發他走:“行了,沒你的事了,回去吧。”

老李踏出門檻的那一刻,苗林芝忽然瘋了似的咆哮:“李誌軍!你這是要害死我啊!”

老李腳下一頓,身形又佝僂了幾分,俄頃,步履蹣跚地離開了。

蘇閑側過臉,盯著苗林芝:“現在你沒有證人了。”

苗林芝的長發淩亂地遮著臉,臉色灰敗得像個女鬼,她忽然笑了起來,並且伸出了自己的雙手:“我沒什麽可說的了,你們把我帶走吧。”

蘇閑知道她這是徹底心灰意冷了,他未置可否,而是向“貴賓犬”伸出一隻手:“異能感應器給我。”

“貴賓犬”摸出一個打火機一樣的小東西,扔到他手裏,蘇閑拿著“異能感應器”,走近了苗林芝。

在一個完全符合探測範圍的距離裏,他手裏的微型儀器依舊安安靜靜的,沒有發出任何噪音。

“確認,她並非異能者。”蘇閑說完這句之後,把感應器還給“貴賓犬”,在沙發上坐下,長長地呼了口氣,“第五位失蹤者,也就是那位中學校長,他夫人聲稱,曾經撞見過你和她丈夫進行**易……屬實嗎?”

泥塑木雕一般的苗林芝掀了掀眼皮:“我說了,你們會信嗎?”

蘇閑不動聲色:“你先說,我們自有判斷。”

苗林芝賞玩著自己嫣紅的指甲,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不久前,我是上門求過那位校長一次,因為那個時候盈盈快開學了,但我一時之間還交不上學費,所以想請他寬限一陣子,但我沒和他睡過。”

項羽吃了一驚:“可校長夫人說……”

“那是我女兒的老師!我再下賤也不會去汙了盈盈的名頭!”苗林芝憤怒地瞪著他,“至於那個什麽校長夫人,我根本都沒見過,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那樣誣陷我……反正我和她老公清清白白的,你們愛信不信!”

蘇閑沉吟片刻,又問:“那校長同意你的請求了嗎?”

她點點頭:“同意了。”

“不會吧?”項羽又忍不住嘀咕,“你隨便一求他就答應了,誰信啊?”

他顯然不大相信苗林芝的說辭,後者翻了個大白眼:“我說的都是實話,愛信就信,不信滾!”

項羽被她的語氣激怒:“你什麽態度啊!”

蘇閑看著他們一來一往地唇槍舌劍,心裏也有自己的考量:苗林芝現在處於一個很不利的境地,既然她承認了和其他人的關係,那麽還有必要在校長這裏撒謊嗎?

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麽校長夫人所說的就是假的。可那位夫人為什麽要撒這種謊?

一時半會兒辨不出誰真誰假,他便先把這個問題放到一邊,繼續問:“之後呢?你和校長還有過接觸嗎?”

“沒有了。”苗林芝的聲音有些茫然,“過了一陣子我就把學費籌上了,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

項羽還是難以置信:“你真沒跟他……那個啥過?”

苗林芝暴跳如雷:“你煩不煩啊!老娘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行了,別吵了。”蘇閑有些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總之,先跟我們回治安所一趟吧。”

“貴賓犬”把人銬上,示意先前那兩名治安官來押送,兩個年輕人雖心驚膽戰,但也不敢臨陣脫逃,隻能奉命行事。

苗林芝絕望得要命,沒有絲毫的反抗之意,乖乖地跟著走了。

蘇閑臨出門前又掃視了一眼整間屋子,忽然被窗台上擺的盆栽吸引了目光。

植株通體青翠,綠得賞心悅目。蘇閑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從“孤島”入冬以來,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綠色了。

又定睛凝望了幾眼,他才發現植株上居然還結了花苞,成串垂下的乳白色小花密密地點綴在枝葉間,如同一口口鑄造精巧的梵鍾,清麗優雅,惹人憐愛。

原來是株鈴蘭草。

“我送的花,你喜歡嗎?”鍾雲從曾經“聽到”第六名死者這樣問殺死他的凶手。

“我記得,鈴蘭草的花期是四月到五月。”蘇閑聲音低沉,“現在天寒地凍,你們家也並非溫室,可它不僅枝繁葉茂,而且快開花了。”

苗林芝隨便掃了一眼,小聲嘀咕道:“我怎麽會知道?”

“第六名死者是位異能者,他能與植物溝通,甚至影響植物的長勢。他種出來的花草,全城聞名。”蘇閑閉了閉眼,“想來,讓鈴蘭草在寒冬開花,也不是什麽難事。”

苗林芝聽得一頭霧水,且極度不耐煩,一句“關我什麽事”就要脫口而出,驀然聽到有人在叫“媽媽”。

她忙不迭地轉頭,她的女兒盈盈站在不遠處,笑盈盈地凝望著她,眼睛裏卻結了一層薄霜。

知女莫若母。

那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一些東西,關於伏蘭的舌頭,關於散不盡的香水味兒,關於那盆生機勃勃的鈴蘭草。

“這盆鈴蘭草是哪兒來的?”蘇閑的追問咄咄逼人。苗林芝望著她的女兒微笑了一下:“那是別人送我的。”

盡管他心裏早有猜測,可聽到苗林芝承認,他的心還是驟然下沉。

蘇閑的嘴唇動了一下,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回過頭看向盈盈,那女孩泫然欲泣地注視著她的母親。他的心情愈發陰鬱,他在人群裏找到鍾雲從這個廢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而鍾雲從則無奈地攤著手,表示小孩不聽話,他也無能為力。

蘇閑此刻也無暇找他算賬,他走過去,想找個理由把小姑娘支開,雖然在他們這種環境裏談人道有些可笑,但他還是不希望讓她親眼看到自己的母親被抓走。

不承想盈盈先他一步開口:“我知道你們要帶她走,不管人是不是她殺的,她是位‘病變者’,這個理由足夠了。”

蘇閑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想說些什麽,可是嗓子眼裏澀澀的,接著又聽到女孩輕聲問道:“在那之前,我能和她說幾句話嗎?”

蘇閑瞥了一眼低頭不語的苗林芝,頷首應了。

盈盈走過來,牽住了她母親的手。

苗林芝抬眼注視著這個可愛的女孩子,她因自己而誕生,她還這麽年少這麽美麗,與她如此相似卻又截然不同。

苗林芝發現自己其實並不了解這個孩子。

但即使如此,苗林芝還是擠出一個笑容,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臉,盡量避免讓冰冷的手銬碰到她的皮膚。

“盈盈,媽媽……”她本來不想哭的,可一開口還是藏不住哽咽,“媽媽以後沒辦法照顧你了,你已經長大了,要學會照顧自己……要好好、好好地活下去。”

她緊緊地盯著女兒的眼睛,刻意在某些字眼上加了重音,甚至捧著她臉頰的雙手都下意識地加大了力度。

她希望她能聽進去。

盈盈眼睛裏的寒冰已經融化成一片水光,溢出了眼眶,她含淚點點頭:“我知道,您放心,我會聽您的話,會‘好好’地活下去。”

苗林芝忽然感到周身發冷,雙手無力地垂落,盈盈擔憂地凝視著她,握住了她的手。

她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強烈地排斥女兒對她的親近,甚至想要用力推開她。

但她最後還是壓下了這股衝動,因為盈盈抱住了她。

小姑娘湊到了她母親的耳邊,薄薄的嘴唇一張一合。蘇閑見她滿臉的哀戚,便退開了幾步,其他人也自覺照做,為這對母女最後的話別提供了足夠的空間。

母女倆的悄悄話很快就結束了,隨之而來的便是分離,氣氛意外地很平靜,抱頭痛哭的場景並沒有出現。

鍾雲從遞給了淚流滿麵的女孩一張紙巾,蘇閑側過臉瞅了他一眼,鍾雲從會意地點頭:“放心吧,她就交給我了。”

苗林芝隻是默默地流著淚,甚至沒有回過頭看盈盈最後一眼,隻在邁下第一級台階的時候,出聲懇求:“蘇閑,看在我以前幫過你的分上,以後我女兒就……拜托你了。”

“你放心。”蘇閑的聲音壓得很低,卻透出不容置疑的堅定,“盈盈就是我妹妹,我會照顧好她的。”

“好!”苗林芝的聲音有些顫抖,眼淚也變得更加洶湧,“你記著,這是你答應我的,無論、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要忘記!”

蘇閑低下頭,與她對視了一眼,他在她的雙目之中看到了太多的焦灼和恐慌,她亟待他肯定的答複,過多的期盼和祈求化為千鈞,壓得他喘不過氣。

“好,”他最終還是艱難地應了下來,“隻要我能做到。”

苗林芝欣慰地笑了起來。

治安所的車在樓下停著,張既白在那裏與他們分道揚鑣,自行回他的診所去了,剩下的人依次上了車。

苗林芝被押上車的時候,樓上的窗戶幾乎都開了,躲在後麵的人或是幸災樂禍,或是心有餘悸,木頭人一樣的苗林芝對這些窺視的目光毫無反應,蘇閑倒是注意到了,卻也無計可施,他掃視了一圈,發現二樓的李誌軍家裏的窗戶是關著的。

他對於李誌軍的前後不一依舊耿耿於懷。居民樓裏的老人閑話家常的時候,不止一次提過李誌軍年輕時對苗林芝曾經有過那種意思,隻不過苗林芝根本看不上毫不出眾的李誌軍。

蘇閑對這種八卦並不感興趣,也從未驗證過其真實性,不過從李誌軍的妻子李嬸對苗林芝處處針對的態度看,應該是有幾分可信度的。

那麽,對苗林芝懷有特殊情感的李誌軍,真的是因為妻子的壓力而拒絕為她做證嗎?

蘇閑知道自己的思考角度是有問題的——他直接跨過了驗證的部分,站在了苗林芝的立場去揣摩李誌軍的想法。作為辦理此案的公職人員,這是不應該的,他應當保持中立,而不是偏向哪一方,即使隻是在思想上。

雖然他沒能驗證苗林芝的不在場證明是否真實,但僅憑他的直覺和對苗林芝的了解,他已經相信她的說法了。

這很不理性,他明白。

但他還是想這麽做,於是他再度開口詢問身旁的嫌疑人:“苗女士,接下來我把幾位失蹤者的失蹤日期一一告知你,你回憶一下那些時間點你身處何地,在做何事,以及有沒有人可以證明……”

“不用了。”苗林芝淒然一笑,“我都承認,這些人,都是我殺的。”

這個房間不大,隻擺得下一張床、一套桌椅,以及兩個矮櫃,簡陋得不像一個正值豆蔻之年的少女的閨房。

雖然屋裏的物件簡單陳舊,但色調卻意外地溫暖,窗簾、被褥、床單都是粉紅色的,還有擺在床頭那一大一小的兩隻玩具熊,總算為這間狹窄逼仄的屋子帶來了一點鮮活的氣息。

盈盈正在寫作業,手邊的那盞台燈似乎連散發出的光線都褪了色,有氣無力的,一看就快退休了。

鍾雲從站在床和櫃子的過道之間,進退維穀。這房間裏隻有一張椅子,他又不好意思坐到人家姑娘的**——雖說對方還小吧,可分寸還是要注意的。

他正左右為難的時候,小姑娘轉過頭來衝他一笑:“沒關係的,坐吧。”

沒想到自己的那點小心思全被看穿了,鍾雲從撓著頭不好意思地坐下來,赧然一笑:“多謝了啊。”

盈盈的輪廓被昏黃的燈光映得格外柔和,她搖搖頭:“應該是我多謝你才對。謝謝你在這裏陪著我。”

這當然是蘇大治安官的吩咐,但並不意味著沒有鍾雲從自己的意思,任誰也不會放心讓一個即將成為孤兒的小女孩自己待著。

他對這個女孩很憐惜:“沒什麽,繼續忙你的吧。”

小姑娘繼續做她的功課,鍾雲從凝視著她纖瘦的背影,眼裏卻透著些許的迷茫。

說實話,他不是很能理解盈盈現在的狀態,這同他對十幾歲的少女的認知十分不符——不久前她才失去了母親,也許這輩子都見不到了,但她不哭不鬧,甚至還能拿出主人的姿態招待他這個客人,此刻又安安靜靜地做起了學校布置的家庭作業。

鍾雲從知道,自己不該拿他固有的那套標準來衡量“孤島”裏的人,她同外頭無憂無慮的女孩們不同,窮凶極惡的環境和貧困的生活逼得她不得不盡快成熟起來,這樣才能與可怕的世界對抗。

盡管他什麽都明白,可他還是認為,這孩子,未免懂事得過頭了。

或許是不習慣情緒外露,或許是不願給他造成困擾,但無論是哪種原因,她母親,生她養她愛她十幾年的母親一去不回,她的情緒多少應該有些波動,而不是這般……平靜如水。

是我太過迂腐了嗎?還是我同這孩子有代溝?鍾雲從有些茫然地想著,如果是後者的話,那可就太打擊人了。

但無論他真實的想法如何,他並沒有在盈盈麵前表現出來。

不知道蘇大治安官那邊怎麽樣了,這個時間,他們應該快到治安所了。他正襟危坐,專注地盯著那盞無精打采的台燈,琢磨的對象已經換了。

他會怎麽審問苗女士?依著他那性子,大概是一板一眼地公事公辦吧,隻是這麽多年的鄰居,多少有點情分在,他心裏也不會好受吧……如果是在外邊的話,他肯定得回避,不過這裏情況特殊,說不定沒這麽講究。

“雲哥哥。”

屋子裏安靜了許久,導致鍾雲從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盈盈的聲音將他“驚醒”,他的身體條件反射般地緊繃了一下,回過神後又放鬆下來,他欲蓋彌彰地衝小姑娘笑了笑:“在!”

盈盈將手中的筆放在了攤開的筆記本中間,又輕輕地合上了本子,做完了這一切,她才轉過來,把本子放在椅背上,小巧精致的下巴靠了上去,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你覺得我媽媽是凶手嗎?”

鍾雲從正在活動他發麻的雙腳,對方突如其來的提問令他猝不及防,抬起的右腳懸在了空中,他對這個問題有些敏感,因為這也是他方才苦苦思索卻無法解答的疑問。

直到右腿再一次發酸,他才意識到自己保持這個滑稽的姿勢太久了,也讓盈盈等了太久。

他解放了自己的腿,順便清了下嗓子,正要將“這個,我也不好說,畢竟,我隻是個假冒的預備隊38號”這個既保守也穩妥的回答給她的時候,舌尖卻拐了個彎。

“不是。”他自己都被脫口而出的答案給驚到了,但既然說都說了,他又篤定地重複了一遍,“我覺得她不是。”

女孩垂下眼,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你也……這麽覺得嗎?”

這個“也”字用得讓鍾雲從莫名鬆了口氣,他沒時間或者說不願去細究其中的始末,遲疑了一下,還是將盤旋在他心頭許久的疑惑問了出來:“盈盈,你媽媽她……有異能嗎?”

女孩仰起頭,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沒有。至少這麽多年,她在我麵前從來沒有顯露過。況且,異能者基本都要受到治管局的管控。”

鍾雲從點點頭,這個回答是意料之中的,苗女士看起來也不像身懷異能。

盈盈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是否有異能……與那些案子有關聯嗎?”

她真的很敏銳,鍾雲從也就不瞞她了:“對,那一係列的失蹤案和樓上的凶殺案,如無意外,都是異能者幹的。”

光是憑苗林芝沒有異能這件事,他就足以排除她的嫌疑了。

何況,鍾雲從實在不認為苗女士像是能搞出這麽多事的人,主要是她沒那個腦子和能力。

女孩似乎被這個大膽的推論嚇到了,她眨巴眨巴眼睛,好一會兒才戰戰兢兢地開口:“雲哥哥是怎麽知道的……”

“呃……”他方才那點坦誠又縮了回去,他沒法跟小姑娘交代他可能也有異能這種事,於是便把事情全推到蘇閑那邊了,“是聽蘇治安官說的。”

盈盈笑了笑,揶揄道:“你跟閑哥哥的關係可真好。”

鍾雲從尷尬了,心想這話要是傳到某人耳朵裏,他可能會被暴打一頓。

“你覺得那樣就皆大歡喜了嗎?”盈盈聽到這裏,忽然笑了起來,她的笑容看起來有幾分淒涼,“雲哥哥,你還不明白嗎?無論我母親清白與否,她都回不來了。”

鍾雲從怔了一下,旋即便反應過來——苗林芝進入發病期這件事通過他傳到了蘇閑的耳朵裏,按照這裏一貫的行事作風,苗林芝必然是要被送到西城的。

她回不來了,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而最初的那一錘子,就是他鍾雲從敲下的。

鍾雲從明白之後,驀然產生了深重的罪惡感。雖說苗女士發病的事情瞞不了多久,他早早將此事告知蘇閑甚至是為社會治安盡了一份力,畢竟誰也不能保證“病變者”進入中後期之後會幹出什麽瘋狂的事兒,但無論他怎麽說服自己,這種罪惡感還是揮之不去。

是我害了她嗎……鍾雲從捫心自問,得出答案:是。

一瞬間,他坐立不安,無地自容,完全無法麵對眼前的小女孩。

“對不起啊,盈盈……”他的聲音幾不可聞。而他萬分對不住的小姑娘卻格外善解人意:“沒關係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鍾雲從這下更是如坐針氈,盈盈的理解是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真相,如果她知道她母親的發病最初是由他告發的,她還能這麽和顏悅色地對他嗎?

虧他之前還站在道德製高點譴責她失去了母親之後不夠悲傷,原來,他才是悲劇的始作俑者。

我那麽做真的對嗎?鍾雲從陷入了自我懷疑的怪圈裏。

“你怎麽了?”盈盈發現他臉色不對,也跟著不安起來,“是我哪裏說錯了嗎?”

鍾雲從這會兒連直視盈盈的勇氣都沒有,他目光躲閃,支支吾吾:“沒有,我就是突然有點不舒服……”

他的謊話扯到一半戛然而止,因為他無意中瞥了某樣東西一眼。

盈盈墊著下巴的那個筆記本,他總覺著有些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可一時半會兒就是想不起來。

疾馳的汽車裏,蘇閑深吸一口氣:“你要承認什麽?”

苗林芝麵色蒼白:“所有。”

蘇閑盯著她看了整整一分鍾,那眼神很難形容,是不可思議,是疑惑不解,也是憤懣不平。

苗林芝垂下眼,她沒法麵對這樣的目光,或者說,她快抑製不住自己的心虛了。

當著蘇閑的麵說謊,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可她不得不繼續:“你們忙活了這麽久,不就是為了找出凶手嗎?現在好了,凶手就在你麵前。”

蘇閑氣得差點七竅生煙:“你在愚弄我嗎?”

苗林芝避開他的逼視,嘀咕道:“我哪有這膽子……”

這下連他的下屬們都聽出了他的傾向性,他們不得不幹咳幾聲,以此來提醒上司不要忘記治管局紀律條例的存在。

蘇閑置若罔聞,仍舊目光灼灼地盯著苗林芝:“我就把話跟你說明白了吧,現在死了七個人,每個人都是一刀斃命,這說明凶手殺人的手法很純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