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附骨之血

第七章

瘦弱的少年趴在窗台上,穿著白藍條紋病號服,清澈的眼眸出神地望著病房內安靜熟睡的女孩。她可真好看啊,白皙的皮膚,鮮紅飽滿的雙唇,鎖骨若隱若現,閉著眼卻嘴角向上,似在輕笑,看著明媚又溫暖。

4月的陽光從他光潔的腦袋周圍照進病房裏,用那萬分之一的概率照亮他脆弱的生命。

他看見病房裏擺了幾個花瓶,插著各種顏色的花,朱砂紅象牙白,鮮豔欲滴,晃得他雙眼失神。能住進這樣子的病房,她一定是個生活優渥的大小姐吧,這樣的姐姐還能來這裏看他陪他,她可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從天而降的仙女。

“你在看什麽呢?”一個小護士悄悄地走到他身後,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少年站在一把破舊的木椅上,踮起腳尖,往病房裏探頭探腦,看了整整一個小時。

“我……”他紅了臉,指了指裏麵的女孩,“她可真好看啊。”

“你這孩子,小小年紀不學好,專盯著人家小姐姐看。”護士無奈地搖搖頭,也站在草坪上踮起腳,和他看向同一個地方。

“她會醒來嗎?”少年問。

“當然會,她又沒有生病,她是為了救你才來醫院的。”

聽到這句話,少年雙眸裏仿佛升起了太陽,他輕輕笑了笑,抬頭看了看深邃無盡頭的天空,靈魂都跟著飛到了遠方。

原來她就是救我命的人啊。他張開嘴想呼喚女孩的名字,但他不知道她叫什麽,隻能這樣趴在窗台上望著她,告訴自己堅持活下去真好。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髒在瘋狂地跳動,像沉悶樂章中突然出現的鼓點,讓他在死亡前夕驚愕轉身。

“如果以後你們還能見麵,一定要記得她啊。”小護士在一旁打趣說,“你抓住了這萬分之一的概率,或許就是為了與她相見呢,不過這姐姐比你大了六七歲,沒辦法做情侶啦。”

他沒有說話,隻微微笑著。

他已經好幾年沒有過笑容了,原以為自己的生命會在十四歲黯然消亡,沒承想卻遇見了這個人。

“我一定會報答你的。”他用不夠成熟的聲音輕輕說。

一陣春風刮過,少年周圍的十幾株晚櫻被吹散花瓣。成千上萬飛向空中的花瓣悠悠落下,擋住刺眼的陽光,聽見他許下的誓言,浩浩****。

“我願為你付出一切,時間、金錢、尊嚴,乃至生命和靈魂。”

誓言越過時間,穿過山川與河流,又回到同樣的晚櫻樹下。年輕的男人躺在無影燈下,握緊手中的刀,聽著所有聲音漸漸遠去。

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願與魔鬼為伍,出賣靈魂。

千源路江家的別墅外已經被警戒線層層圍起。這個獨棟別墅臨河而建,三層高,仿歐式建築,別墅外還帶了個大花園。

因為是高檔小區,外人無法進入,隻有兩三個小區業主站在旁邊小聲討論,唏噓人生苦短。一個少年跪在警戒線外,手裏緊緊攥著棒球帽,一身名牌,旁邊放著個巨大的行李箱,號啕大哭。

“這孩子誰啊?”顧雲風越過警戒線走到別墅前的花園裏,隱約能嗅到一股血腥味。

“江榮華的小兒子,叫江泉。”秦維憐惜地看著泣不成聲的少年,無奈地搖頭,“這孩子也真是可憐。”

“現場情況怎樣?”顧雲風揚了揚手,大步朝別墅走去。走到江泉旁邊時他停了下,那孩子也剛好抬頭看見他,眼中都是悲劇突來時的驚愕與悲傷。

“受害者共四人。”一個小警員戰戰兢兢地回答道,“分別是江榮華的現任夫人尹少星,二兒子江洋,小女兒江水珊,還有江榮華。”

江洋、江泉、江水珊……這江家是有多缺水啊?連住址都選在河邊,也沒給他們避災辟邪。

顧雲風套上鞋套和手套,推開大門就徑直走了進去。左腳剛邁進一樓的挑空客廳,他就愣住了。整個客廳裏都是蜿蜒的血跡,客廳中央是一張正方形餐桌,桌上有一束花和兩個燭燈,其中一個還燃燒著,燒了整整一晚上。

而餐桌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各擺了張椅子,每張椅子上都坐著一名死者。

他們坐在桌邊,身體靠在椅背上,被尖銳的刺刀貫穿心髒,一刀斃命。

坐在正北方的男性死者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他的胸口處沒有任何傷口,但四肢主動脈皆有損傷,大概率死於失血過多。他的臉上是驚愕和恐懼交織出的麵目扭曲,麵前還擺著精致的餐碟,刀叉筷子齊全,餐碟上是未動筷的晚餐。

顧雲風從別墅裏撤了出來,秦維悠悠地點了根煙,輕輕彈了下煙灰,使勁地抽上一口。跪在別墅外的男孩子漸漸停止了哭聲,茫然無措地待在原地,不知歸處。

“先等屍檢結果出來吧。”老秦看著那巨大悲慟後茫然無措的孩子,這孩子和他閨女差不多大,原本放假回家是想念家人,結果一開門竟然看到了這樣殘忍的畫麵。

“年紀輕輕就這樣沒了爹媽,顧隊啊,記得一會兒叫我們的人也把他帶走問問。”

顧雲風點頭,低頭拿出手機看到許乘月發來的微信。

——案件現在什麽情況?

——凶手還挺注重儀式感,選在人家晚餐時動手……具體回醫院後再跟你說吧。

8月中旬基本是一年裏最熱的時候,屍體腐爛得也快,血的氣味中漸漸蔓延開腐敗氣息。顧雲風盯著慢慢黑掉的屏幕晃了神,口幹舌燥,順手就拿起旁邊警隊提供的礦泉水,全部灌進喉嚨裏。少量水順著下頜劃過喉結,再沿著鎖骨浸濕衣領。

“老秦,年輕的男性死者是江榮華的二兒子?”他擰上瓶蓋,將空瓶子中的空氣擠出,扔進可回收垃圾箱裏。

“對,江洋,32歲。”老秦慢條斯理地滑著手機,“嗬嗬,我看網絡上很多人給他起的外號就叫大盜,說是他到處欺騙女人感情,這小子挺招人恨啊。”

江洋大盜,還真是一語成讖。

“這人結婚了吧?他們還在一起嗎?”他印象中那個因為家暴而多次報警的可憐女人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算起來和江洋差不多,說不定就是他愛人。

“五年前結的婚,他老婆叫……嘿,有了,他愛人叫林想容,比他大兩歲,兩人目前還是夫妻關係,應該算是在一起吧。”秦維瀏覽著本地論壇上的帖子,搖著頭痛心疾首地說著,“我們警方這才剛到,就有人把這案子傳到網上了,連帶著把江家列祖列宗都挖出來了。”

“……一會兒回去讓他們把敏感信息刪了。”顧雲風捏了捏自己的肩頸和關節,這種發生在小區內的惡性案件,極易快速傳播,無論平時再怎麽疏離,也是一個小區的鄰居,出了事不知名字但也眼熟,問上一句再一傳十十傳百,最後不知傳成什麽樣。所以他也隻能盡最大努力,不讓案件的細節泄露出去,免得引起過度恐慌和別人的惡意效仿。

“那林想容人呢?她怎麽不在江家?”

“我剛剛跟江家那小兒子聊了聊。”他往江泉那邊瞅了瞅,“小朋友說他二嫂去北歐旅遊了,定的下周回來。不過出了這檔子事,估計咱們明後天就能見著她了。”

“他們這夫妻倆也是奇怪,都結婚五年了,也沒個孩子,他老婆也不工作,全職太太。”秦維點著煙,嘴裏嘀咕著,“她這富太太當得還挺輕鬆啊。”

“老秦你是羨慕嗎?”他揶揄道。要知道,這江洋品行不怎麽樣,脾氣暴躁能把自己老婆打成那樣,完全就是個仗著有錢為非作歹的社會敗類。

“羨慕啥,她這一家子要麽進去要麽被殺,也是挺慘的。”秦維滿不在乎地蹲在警戒線旁,掐滅剛丟下的煙頭,“她也算是運氣好,剛好出去旅遊了,不然死者就又多一個了。”

“是嗎?”他下意識地反問一句。

這江家二少爺,江洋,據說從小在南浦市的名媛圈也算挺有名氣。大大小小的模特網紅們他都挺熟,為美人一擲千金的事沒少幹,前段時間還幼稚地跑去追星,天天跟在一群少女偶像背後。

這家夥一副沒玩夠的樣子,五年前他才二十多歲,怎麽就心甘情願地結了婚?

環顧四周,這裏的別墅區管理相當嚴格,進出必須刷專用的門禁卡。小區出入口和部分路口都設立了監控,而他剛剛觀察了下江家別墅的內部設施,大大小小的家用監控攝像頭也有五六個。

“老秦,這江洋是江家的老二,他們家老大人呢?”顧雲風突然意識到少了個什麽人。另外一名年輕死者是年僅十二歲的小女孩,再加上江洋那個名叫江泉的弟弟……“還有個家庭成員呢?”

“我哪曉得,他們家那麽多烏七八糟的事。”秦維不耐煩地瞅了他一眼,“你不知道的事,我也不知道。待會兒回隊裏,把他那隱藏的哥哥姐姐找出來,還有幾幾年談過幾個女朋友,都給你查個一清二楚。”

一個技偵人員匆匆從他們身邊走過,恰好聽到他倆的對話。他停下腳步,手中還拿著幾個物證袋:“顧隊,你們問江家的老大?”

他趕緊點頭。

“他就在附近的金平醫院。”

“醫院?”

“嗯。”技偵人員左顧右盼了一陣子,然後小聲說,“他叫江海,江榮華和第一任夫人的獨子,比江洋大五歲。七年前出了交通事故,躺在醫院一直沒醒過來。”

“你不去上班躲在醫院裏,這樣好嗎?”因為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伴隨鍵盤聲,許教授的聲音聽起來更是冷冷的。

“我需要躲醫院裏冷靜下。說來這個江家……真是好大一部狗血劇。”顧雲風麵色凝重地扯了扯嘴角,癱在貴妃椅上,戴了個眼罩。

“怎麽狗血了?”

“這位榮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長,江榮華,總共結了四次婚,每次婚姻都有個孩子,過不了多久就因為種種原因分開了,這江洋,還真是遺傳了他爹,絕對親生的。”黑暗中他聽著許乘月劈裏啪啦敲擊鍵盤的聲音,老是幻想出凶手一刀刺入心髒的場景。

“這個名叫尹少星的,是他的第四任夫人?”許乘月沒有繼續敲打鍵盤,轉身看著他,“三十六歲,兩個人相差將近三十歲。”

“好像是的。尹少星以前是個十八線小演員,二十四歲那年認識了江榮華,還給他生了個女兒。女兒江水珊出生後,江榮華就跟當時的夫人離了婚,娶了她。”顧雲風無奈地搖搖頭,“他前幾次婚姻都是這樣的,情人給他生了孩子後,就把現任妻子拋棄。”頓了頓,又道,“也就第一次婚姻稍稍有點不同。”

江榮華的第一次婚姻也隻有五年,但不同的是,婚姻終結是因為發妻的自殺身亡。那時候他已婚內出軌,女方懷了他的骨肉,也就是二兒子江洋。

海洋泉水,凝聚成江河。江榮華一定不會想到,幾十年後他的家族,會在一夜之間,千金散盡,血流成河。

“這個江洋的妻子……林想容,她和江海是什麽關係?”許乘月正在搜索科學類期刊,突然看到幾個有點眼熟的姓名。

“江海?江家的大兒子啊,七年前因為交通事故變成了植物人,現在在金平醫院住著呢。”顧雲風一把摘下眼罩,睜大雙眼看著許乘月,對方正開著編輯器寫一段代碼,手背上還紮著針。

“可惜了,他沒我幸運。”許乘月停下敲擊鍵盤的指尖,緩緩說。

“人各有命。”顧雲風將眼罩放進抽屜裏,抬手遮了下光,擋住刺眼的陽光,“明天我要去趟金平醫院,去看看這個江海,希望不會打擾到他。”

許乘月抬頭看著他,緩緩地合上電腦,放到一邊的櫃子上。他輕輕扯下手背上的針,按住膠帶望著見底的輸液瓶:“這是最後一瓶藥水了,下午就去辦出院手續,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不是還有幾天才能出院嗎?”

“這裏太無聊了。”許乘月從病**下來,穿著寬鬆灰白格的長衣長褲,戴上眼鏡眼眸清亮,“工作有意思多了。”

“真感人。”顧雲風感激地看著他,“我最崇拜熱愛工作的人。”

許乘月抱著筆記本電腦走到顧雲風旁邊,蜷縮在沙發上。屏幕上的編輯器已經關掉,取而代之的是一篇全英文的文章,看起來像是刊登在雜誌上的論文。

“你看這篇刊登在NATURE上的論文,作者是三個人,第一位是普林斯頓生物醫學係的教授Tim Sil,第二位和第三位一看姓名就是華人,讀起來剛好是江海和林想容。”他圈出三個署名,“這篇文章的發表時間是十二年前的9月,題目是……通過神經假體實現的人工神經機器人?”

顧雲風剛把臉湊過去用自己快忘光的英語努力理解文章的內容,就聽到他說到“神經假體”這個詞,他的手猛地一抖,扭頭就撞上了許教授的眼鏡。

這和王醫生所說的,許乘月腦內引起排異反應的神經假體是一回事嗎?

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猶豫了幾秒,還是開口問:“神經假體在醫學上用得多嗎?”

“當然多。”許乘月撿起掉地上的眼鏡重新戴好,“比如人工耳蝸,就是聽覺神經假體,用途非常廣泛,這文章上麵介紹了挺多,你可以了解一下。”

剛剛顧雲風莫名捏了把汗,聽他這麽一說又稍稍放下心來。

許乘月見他看不懂,隻好耐心地跟他解釋起文章內容:“這篇論文裏說的人工神經機器人,也隻是作者的一種設想,作者將自己的設想分成三個層次,第一層是連接單個人造神經元和實際神經元,實現信息傳遞功能;第二層是通過神經元的適應性機製,實現集群功能;最後將人工設備直接連接部分神經組織,就能達成組織器官的複雜功能。”

顧雲風似懂非懂地點頭,然後指著一堆他完全看不懂的專業術語問:“那這個設想中的機器人,十幾年後的現在實現了嗎?”

“有實驗室在研究,但目前還沒聽說有成功的。”許乘月把電腦放到他手裏,自己起身去倒了杯水。他師弟謝嶼安所在的智因科技,幾年前就開始這個課題的研究了。研究的重心在神經組織連接的人工設備上,這個人工設備需要極高的智能化,從而逐步代替大腦的作用。不過這屬於極為機密的項目,進展怎樣他也不太清楚。

“那這林想容也是個才女啊,她怎麽就甘心嫁給江洋還做了全職太太?”

顧雲風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這麽說,她和江海也算是師兄妹了。”

“應該不甘心吧,但有什麽辦法呢。”

有的學科就是這樣,要麽一條路走到底一直深造,要麽,隻能改行。他握著保溫杯接了這次住院的最後一次水,“在國內生物這一行,本來就是用愛發電,通過講理想講情懷去推動學科發展了。”

很少有人會日複一日地去追尋回報極低的理想,江海和林想容能在自己喜歡的領域深造,在頂級期刊上發表文章,不過是因為他們有著堅實的經濟基礎,能無懼更多人所要麵對的生存現狀。

金平區刑偵隊又迎來了新一輪的忙碌。

滅門慘案,金融犯罪,最後的晚餐,不倫之戀。不到半天時間,媒體就引爆了相關話題。顧雲風還沒走進刑偵隊的大門,老遠就看見門口圍了一堆媒體記者。

這案子居然這麽吸引眼球……他悄悄從後門溜了進去,想起來死者之一的江洋可是南浦市赫赫有名的花花公子,和娛樂圈的花花草草們還有著說不清的關係。也難怪記者們一窩蜂地跑來,前幾天剛巧榮華生物被立案調查,人還沒抓進去全家就被虐殺慘死。確實挺吸引眼球。

“文昕,聯係到林想容了嗎?她什麽時候回國?”顧雲風大步向前走去,穿過來來往往的人流,徑直走進辦公室裏。

“顧隊!”她應了一聲,“已經聯係到了,明天就回來。”

“屍檢報告呢?”

“呃……徐法醫說,明天才能出來。”

“那江家別墅的監控調出來沒?”顧雲風糟心地皺著眉頭,“不會也沒有調好吧?”

“調是調了……”她小聲地說,“但是沒有任何東西。”

“怎麽回事?”他停下來,“監控壞了?”

“從8月8號開始,供電公司就停止給江家供電了。”發際線一路向上的秦維轉身回答他,嘴裏叼著根點燃的煙,煙味充斥了辦公室。

不隻是秦維,其他人也都漸漸發現,顧雲風最近已經不再介意他們當著自己的麵抽煙了,也不知道他這多年的心病怎麽就突然被治愈了。

“這不是江榮華被調查了嘛。”老秦不好意思地打開窗,撓了撓後腦,“而且前段時間他們一家就上了法院的失信名單,這供電公司一接到通知,就把他家電給斷了。”

“他們這執行力……”他咬牙切齒地瞪了眼對方,吞下本來想說的話,“真是雷厲風行。”

“這……其實也不能怪人家供電公司。”文昕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解釋著。她今天還專門找了下供電公司,對方趾高氣揚地說著是按法院判決辦事,要討說法就找法院去。她也很無奈啊,人家畢竟也沒錯。

“算了,說說那個林想容。”顧雲風懶得再糾結這個事情,他倒是對這個有過一麵之緣的女人很感興趣,來之前還去南浦市的幾個相關派出所打聽了下情況。

“她曾經因為家暴而多次報案,但最後都沒立案。”顧雲風拿過一遝有點厚度的資料和筆錄,重重地拍在辦公桌上,“這些是她最近五年來的報案記錄,你們看看,總共二十次,其中有十三次是在最近兩年發生的。”

他攤開最上麵的一份筆錄,時間是7月6日,就在一個月前。筆錄中詳細記錄了林想容此次被家暴的細節,左臂疑似粉碎性骨折,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

她也因此在醫院住了大半個月。

“7月28日,她在傷沒完全好的情況下辦理了出院手續,第二天就飛到了歐洲旅行。”顧雲風指著筆錄上的時間停頓了下,“剛好避開了江家的滅門案。”

這個時間點掐得太完美了。即便林想容不知情,那凶手也一定是為了避開她,才選擇了這麽個時間。

剛踏進家門,顧雲風就接到了應西子的電話。

“顧警官!!!乘月怎麽提前出院了?!”

她第一次用近乎咆哮的聲音跟他打電話,顧雲風趕緊調小音量,喝一口水,好聲好氣地安慰她:“許教授想提前出院我也攔不了啊,況且他病好了,待在醫院也難受,對不對,大小姐?”

“你是急著讓他幫你幹活吧。”

“喂喂,不能冤枉人啊。”顧雲風對天發誓,自己真沒這意思。況且要出院的是許乘月,他又不是許教授的監護人更不是家屬,莫名其妙被興師問罪有點過分啊。

“不過也沒幾天了。”應西子歎了口氣,“如果乘月有什麽閃失,找你算賬。”

“行行行……出了問題我負責。”顧雲風滿頭黑線地答應著,他這會兒很疲憊隻想休息,嘴上答應著然後趕緊掛了電話。

他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說類似的話了,很神奇的是,為什麽每次許乘月一有點什麽事都要自己來負責?關鍵是最近許乘月的事還特別多,私人醫生不夠,還應該請個私人保鏢吧?

也不知道他被牽涉進了什麽驚天大秘密中,每天都帶給人驚嚇和刺激。

他閉上眼躺在**,什麽都沒想,腦海一片空白。過了十幾分鍾才重新坐起來,久違地拿起一本書,也沒看,就那麽拿著發呆。從開始工作後,他需要想的東西越來越多,要承擔的責任也越來越大。精神上的堅定和冷靜,就成了他生活中的製勝法寶。

顧雲風打開燈,拉開窗簾推開窗戶,低頭看到許乘月發了個視頻通話。

按下接通鍵,許教授那張清秀幹淨、輪廓分明的臉突然出現在屏幕上。

那一瞬間他嚇了一大跳,注視著對方的眼眸,拿著手機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這才發現接聽的是視頻通話。

他惶恐緊張地看著許乘月:“怎、怎麽突然跟我視頻?”

有事電話就可以,發視頻過來是什麽情況?而且他是不太喜歡視頻的,總要被迫看到前置攝像頭那糟糕的成像。

“提前出院了身體還好吧?”他清了清嗓子問。

還沒等他說完,許乘月就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窗戶,然後壓低聲音對他說:“顧隊,你看得到我身後的東西嗎?”

顧雲風揉了揉眼睛,許教授身後是窗戶,室內明亮窗外漆黑,所以他隻能隱約看見窗外有棵樹,樹上還掛著一個又破又舊的風箏,再往上就是夜色中的月亮和星辰,沒什麽特別的東西。

“你能看清窗外的東西嗎?”許乘月又問了句。

“能,一棵樹啊。有什麽特別的嗎?”

許乘月皺起眉頭,深呼吸,然後拿起遙控,把室內所有的燈都關了。

屏幕上一片漆黑。

“怎麽了?”突如其來的黑屏把顧雲風嚇了一跳,還好下一秒他就聽見了許乘月的聲音,許乘月似乎換了個房間,然後小聲說:“我剛剛發現窗外有個無人機停留了將近五分鍾,它藏得很隱蔽,但是……機翼有個地方反光被我發現了。”

“有人在監視你?”

“我感覺是的。”

透過室外漫射的光線,顧雲風隱約看見許乘月躲在了一麵牆後,大約又過了五分鍾,許乘月才緩緩地走出去,拉上所有窗簾,重新開了燈。

“它離開了。”許乘月總算鬆了口氣。這是他第一次發現有可疑的無人機徘徊在自家周圍。上次顧隊開車送他去醫院,他們被一輛處於自動駕駛狀態的汽車直接攻擊,對方還肆無忌憚地在監控下逃逸。

這次換成了隱蔽的手段,沒有暴力和壓迫,隻是躲在暗處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所以打從一開始,目標就是他。

他走進臥室,整個人躺進床裏,側臥對著屏幕。巨大的恐懼籠罩在心頭,連窗外的月亮也消失不見,躲進密不透風的雲層中。

“你那兒安全嗎?”顧雲風問他。

“有點危險。”許乘月想了想,如實回答。

“這麽下去不是辦法啊。”顧雲風在屏幕那頭愣了下,臉遠離屏幕,“要不我收留你幾天避避風頭?”

榮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在這次被立案調查前,榮華生物可是遵紀守法的老牌企業,多年前也一直躊躇滿誌準備上市。後來從國內輾轉到了紐交所,也沒成功。他們是最早參與基因測序的公司,也是早些年DNA檢測的領頭軍。最輝煌的時間是十年前,那一年在江海的帶領下,研究團隊成功研製出來了用於義肢的人工神經,可以讓做過截肢手術的病人重新做出正常的肢體動作。那時候江海應該剛回國,年輕有為,直到他車禍昏迷前,榮華生物的發展勢頭都相當不錯。

許乘月瀏覽著這家公司的新聞,從它成立初期的突飛猛進到如今的舉步維艱,他注意到榮華生物的拐點,就發生在四年前。那一年科技公司巨頭智因科技突然成立了生物醫學部門,迅速異軍突起,搶占市場,擠掉了榮華原本的市場份額。

而在三年前,榮華生物將他們告上法庭,懷疑智因科技運用商業間諜竊取了他們關於神經假體的相關保密技術,並將竊取的技術用於產品生產和研究,最終導致榮華生物在市場上失去強勢地位,岌岌可危。

他漫不經心地看著這家沒落公司過去的新聞報道和視頻采訪,目光突然就停在了一篇新聞報道上。

這則新聞沒什麽特別的,就是發布新產品的通稿,吸引他注意的是新聞稿的配圖,看起來是在榮華生物某個辦公室裏拍攝的。

那張配圖幾乎被一張桌子占滿,江洋穿了身西裝坐在桌前,笑容油膩,看著很不舒服。他左手邊的角落裏有一個紅絲絨禮盒,禮盒上係著一個紅色蝴蝶結。

這張圖片讓他的腎上腺素瞬間升高,連帶著榮華生物幾個字都變得讓人不寒而栗起來。

其他人大概不會注意到這個禮盒,但許乘月記得。他清楚地記得自己上次暈倒時腦海中最後看到的那個畫麵。

畫麵中的紅絲絨禮盒和這張配圖上的一模一樣,大紅色,顏色非常妖豔,他一點都不喜歡。

他還記得那個記憶中模糊的人影,語氣輕快但壓迫感十足:“這裏麵就是你的心血啊。”

“我們可以用它,一起改變世界。”

許乘月的雙手不自主地顫抖起來,啪的一聲,手機掉在了地毯上。

一大早顧雲風就去了金平醫院。和以良好服務著稱的私立醫院不同,這家著名公立三甲總是吵吵鬧鬧雞飛狗跳。他穿過排滿長隊的門診大廳,在住院部的護士站出示了相關證件,然後美女護士聲音輕柔地告訴他,江海先生在15樓的神經外科,1512號房,單人病房,主治醫師叫閆殊,剛好今天他上班,大約還需要等十分鍾。

他坐在住院部大樓前的庭院長椅上,登入醫院官網翻著這位閆醫生的個人履曆。

閆殊,十年前畢業後就來到了金平醫院,師從著名的神經外科專家應邗,主攻方向是重型顱腦外傷。他記得應邗這個人,應西子的父親,一把手術刀將許乘月從死亡線上拉回來,醫中聖手,起死回生。

事實上江海的病況比許教授當時要好得多,他雖然陷入昏迷毫無意識,但腦幹中的網狀結構機能完整,有自主呼吸,對聽覺刺激也有細微反應,還是有希望醒來的。

隻是過了這麽多年,他醒來的概率越來越低。

顧雲風閉上眼仰頭靠在椅子上,心想車禍後江海的主治醫師如果是應邗,會不會他醒來的概率會更大些,生存的希望也更加明朗?畢竟,許乘月當時可是被診斷為已無自主呼吸功能的腦死亡,隻有心跳沒有呼吸,腦電圖就是一根毫無波折的直線。他能像現在這樣出現在自己麵前,除了逆天的運氣,肯定少不了主治醫師的功勞。

周圍來來往往的人越來越多,病人、家屬,還有上班的護士醫生。閆殊有一張極富特色的麵孔,大眼,薄唇,鼻翼寬厚。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有個光潔的腦袋,一根頭發都不剩,通通剃掉,免去發際線和洗頭發的困擾。

所以顧雲風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見了穿著黑色T恤匆匆走向住院部的閆殊。

“閆醫生您好。”他叫住擦肩而過的光頭男子,出示手裏的證件,“我是金平刑偵支隊的顧雲風,需要您配合介紹一位病人的情況。”

“你說江海啊?”到15樓後閆殊換上白大褂和運動鞋,拿上病曆準備查房。

他撓了撓自己光潔的腦袋,雙目忽然黯淡下去:“他七年前就來我們院了,那天急診剛好我也在,聽說是開車時和一輛闖紅燈的重型卡車相撞,顱內嚴重損傷,右頭蓋骨碎裂,直接送ICU了。”

“當時誰做的手術?”顧雲風尷尬地跟在他旁邊,外科醫生永遠忙得飛起,哪怕是為了重案,他也隻能見縫插針地問幾句。

“我老師做的手術。”

“應邗?”二十分鍾前他還在假設如果給江海做手術的是應邗會怎樣,結果現在就得到了答案,做手術的是應邗,卻也沒有挽救江海一睡不醒的命運。

“對,是應老師,這其實不怪他……”閆殊整理好要查房的病曆,又彎腰係緊鞋帶,猶豫了一下,“這江海啊,也真是運氣不好。手術沒什麽問題,但就是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沒能醒來。因為這事,應老師辦了提前內退,後來又去了瑞和醫院,沒多久就治愈了一名被宣布為腦死亡的患者。”他拿著病曆大步流星地推開一間病房,轉身對顧雲風說,“很多事情,真的不好說,也許隻是運氣不好,或者又是運氣太好。”

“車禍後送他來的人是誰?”那輛重型卡車司機下來看了眼就嚇得棄車逃逸了,車禍又發生在荒郊野外的夜晚,根本沒有路人經過,按照江海當時的傷勢,如果耽擱一晚上才送醫院,早就沒命了。

“一個挺漂亮的女人,長發,人很溫柔。”

“來的時候女人渾身是血,我還以為兩人都在車禍受中傷了,結果她身上沾的血都是江海的,是事故發生後她才去的現場。”閆殊搖頭笑了笑,“我不關心病人的家庭關係,隻知道那個女人和他算是親戚,現在還經常來呢。”

看來這個女人就是江海的師妹兼弟媳林想容了,她是怎麽第一個發現江海的事故的?還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對方並報警送醫?她和江海的關係,似乎也不僅僅是簡單的師兄妹,更不是所謂的親戚。

顧雲風接過醫生遞來的病患資料輕輕翻閱著,他還要了江海住院期間的所有病曆,大約下午能複印出來。

他靠在門邊,抬頭看了眼走廊上的時間,已經八點五十了,許乘月一丁點到醫院的跡象都沒有。

查完房後閆醫生還有幾台手術,再有空就得等到晚上十點以後了。他匆匆道了謝,轉身朝江海所在的1512號病房走去。

走到病房前他又看了眼時間,已經九點了。許教授跟他說的是八點半到醫院,一同去探望昏迷多年的江海。現在遲到半個小時卻沒有任何說明,再聯係到昨天晚上他懷疑自己被監視……該不會出了什麽事吧?

顧雲風來回踱步地等在那兒,心神不寧,過了十分鍾,終於忍不住給對方撥了個電話。

出乎意料地,剛撥通對方就秒接了,顧雲風懸著的心剛落下點,就聽見電話那邊許乘月異常慌亂的聲音,他的氣息極其不穩,語速也飛快。

他說:“顧隊,我被跟蹤了。一輛雷克薩斯SUV,甩不掉。”

又是那輛車。

“它跟你多久了?”顧雲風焦急地問。如此短暫的時間內發生了兩起類似的事情,簡直猖狂到無法無天。

“從我出門到現在,四十五分鍾。”伴隨著一陣刺耳的刹車聲,他聽見許教授深呼吸然後歎了口氣,“剛剛僥幸過了一個紅綠燈,把它甩在後麵了。現在我被它擠到別的車道,需要找機會掉個頭,才能到醫院。”

“你現在在哪兒?”

“離你那兒十幾公裏。”許乘月透過後視鏡又看到了雷克薩斯的身影,猛地踩了油門,轉彎開到了另一條主幹線上。

“我現在朝醫院開過來了,感覺我的車快沒電了。”他緊盯著不停閃爍的導航說,“我想了想,你去五公裏外花南路和東川路的交叉口接應我,那裏有一個充電站。”

“好。”說著顧雲風急忙下了樓,撒腿跑向公路等車位,招手攔了個的士。

“我沒開車,碰麵之後你有什麽計劃嗎?”總不能兩個人碰了頭,隻能奔跑著亡命天涯吧,他們一人兩條腿,追殺他們的可是四個輪子。

“沒有計劃。”許乘月停頓了下,語氣上沒有任何波動,直截了當硬生生地告訴他,“我不知道怎麽甩掉它,就想把你也拉下水。你和我一樣身處困境時,肯定會想到辦法的。”

顧雲風:“你……”

如果不是已經攔了車而且真的關心許乘月的生命安全,他肯定掛了電話掉頭就走。

真是難兄難弟。到了充電站後他悲哀地等在路邊,心想許乘月就是想和他死一塊是吧?

飛馳的車輪停在他麵前,許乘月推開門,指了指後麵尾隨的車輛。

開門的瞬間顧雲風迅速上了車。那輛SUV距離他們大概隻有一百米,一路橫衝直撞,如果不是因為在車少人少的郊區,後麵估計還能跟一屁股警車。

“你的電動汽車不去充個電嗎?”他指著麵前的充電站。

“好像來不及。”許乘月遞給他一瓶礦泉水,自己也拿了一瓶擰開蓋子喝了幾大口。因為極度的焦慮和緊張,他感到非常口渴。

“後麵這輛車,我剛剛觀察了一下,跟你上次說的一樣,確實沒有司機。”許乘月喘了口氣緊踩著油門,“駕駛位上放了一個hello kitty,跟我的距離就沒有超出過五百米。”

“我現在需要集中注意去開車,不能使用自動駕駛。機器和機器之間的工作原理是類似的,如果不使用人工,它會輕易預測到我的行動軌跡,連現在這一兩百米的距離都無法保持了。”

風撞擊著車窗急速向後,透過縫隙傳來嘶嘶的聲音。

“你的胳膊怎麽了?受傷了?”顧雲風注意到許乘風右臂上有一塊麵積較大的擦傷,一片青紫,軟組織挫傷,還蹭破皮膚流了些血。他在車裏翻了好一會兒找到了醫藥箱,將酒精棉球遞給許乘月擦拭傷口。

“走一半的時候被它撞了。”許乘月扭頭看了下自己胳膊上的擦傷,說碰撞的時候用右臂擋了下臉,剛好撞到方向盤上。

“你看上次這家夥尾隨我的車,這次是你的。”顧雲風低下頭,用手遮住窗外投射進來的刺眼陽光,“所以是衝你來的啊,你這是得罪誰了?”

“我也挺想知道。”許乘月鬱悶地答道。他望向窗外荒涼的公路,幾滴汗沿著額角落下。風聲呼嘯而過,公路兩側沒有樹,隻有大片的草地和田野。

他們一直在跟那輛自帶死亡威脅的SUV繞圈子,沒想到什麽甩掉它的辦法,故而隻能一直加速。

顧雲風關上車窗分析說:“這車在無人駕駛的情況下還能一直跟著咱們,是接了什麽定位係統吧?”

說著他抬頭看了眼天空,右手指天:“衛星應該也沒這麽準。”

許乘月神經緊繃,他扶了下鏡框,幾行汗水從額角落下,沿著脖頸浸透深藍色的亞麻襯衣:“除非我身上有定位。”

直接在人身上定位?聽到這話,顧雲風猛地轉過身,從頭到尾掃視著他:“那就是了,你身上被裝了GPS,不然怎麽能一直跟著你?”

“我身上?”

“對。我幫你看看。”他側身坐著,一隻胳膊撐著腦袋,從上到下認真地打量著許乘月。

會裝在哪兒呢。耳釘?許乘月從來不戴。衣服?衣服天天都會換洗。襯衣紐扣?皮帶五金?

他的眼神從對方發紅的耳垂移動到係著的領帶上,他伸手翻了翻對方的襯衣紐扣,眼神掃過對方露出的鎖骨,最終定格在扣子上。

許乘月被看得渾身不自在。

“你在看什麽……”許乘月分了神,輕聲咳了幾下小聲問。之前被別人盯著看他倒沒什麽感覺,可這會兒在顧雲風看嫌犯的眼神下,他心虛到無比慌張。

“別說話,好好開車。”顧雲風皺著眉拍了他胳膊一下,左手搭在駕駛座椅靠背上,身體向左傾斜。他右手抓住許乘月的襯衣,全神貫注地觀察著每個口袋甚至襯衣上的線頭,最後把目光移到對方下身的皮帶金屬扣上。

許乘月開著車,下意識地放慢了車速。

速度瞬間掉了五十碼。

“喂……”話音未落,後方跟蹤他們的SUV就硬生生地撞了上來。

伴隨著急刹車的聲音,身體向前傾的同時許乘風使勁踩了腳油門。

“你減速幹嗎?”顧雲風扯著嗓子在他耳邊喊道。

“你離我太近了。”

“我去,我倆都是男的有什麽關係啊,又沒占你便宜。”他差點沒被氣死,生死攸關,矯情什麽。

下一秒,許乘月這輛用了還不到一年的車就失控地朝高架橋邊的圍欄撞去。這段高架的圍欄不足兩米,橋下是草地,懸空了十幾米。

這意味著幾秒鍾之後,根本來不及做出應急措施的他們就會連人帶車地墜落到十幾米下的草地上,不說粉身碎骨,命肯定是保不住的。

伴隨著“砰”的一聲,顧雲風忽然按下自動駕駛開關,紅燈不停地閃爍著發出警告,導航上蹦出一連串的應急措施,車向左傾斜了大約十度,擦著高架橋的圍欄重新回到正常路線軌道上。

人來不及反應,機器還是來得及的。

許乘月死死踩著油門,腦袋一片空白,過了半分鍾才漸漸回過神。行車恢複了正常,終於脫離了極端危險的狀況。那一刻是什麽感覺?劫後餘生的喜悅?還是謝天謝地的衝動?

“顧雲風你沒事吧?”許乘月終於從驚魂未定中清醒過來,他紅著眼看著對方,發現對方在剛剛的撞擊中並沒有受傷。

從後視鏡上看到後方的車輛離他們隻有幾米遠,幾乎是緊挨著,一旦速度降下來,危險就會發生。許乘月沒再說話,他的心髒跳得很厲害。

顧雲風從剛剛的激動情緒裏恢複過來。他的目光停留在許乘月的手腕上,指著他那塊玫瑰金手表問:“這塊表,你每天都戴嗎?”

“是。”許乘月心裏咯噔一下。

這是比較平價的一款鑲鑽手表,他父母去世時留下的遺物,也是他們當年的定情信物。他之前意外墜樓時也戴著這塊表,摔下去的同時機芯也摔壞了,還是陸教授拿去幫他修好的。

“也不是每天都戴,洗澡就取下。”似乎預感到會發生什麽,他連忙改口想阻止接下來發生的事。

但已經晚了。

顧雲風顧不了那麽多,他不知道這塊手表的一切故事,隻認定它被裝入了GPS定位。

紐扣太小沒地方放,皮帶的金屬扣是開放的,安全係數不夠,更換的可能性也都很大。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塊手表了。

他握住許乘月的手腕,二話不說取下這塊十分有紀念價值的鑲鑽手表。在車開到一處岔路時,他打開車窗,微微起身用盡力氣把它甩向了另一條路。玫瑰金的手表滾了幾圈落入一處草叢中,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然後距離他們越來越遠。

車輛勻速向金平醫院行駛,尾隨著企圖傷害他們的車輛不見了蹤跡,回頭望隻有望不到盡頭的公路和草地。

在剛剛的很多個瞬間,他都以為自己會被撞得慘不忍睹血肉翻開骨頭碎裂。那時他覺得非常後悔,如果要死,自己去死就好了,幹嗎把顧雲風也拉來呢。

可如果再遇到這種事,他還是會這樣做。就好像隻要顧雲風在,一切就會化險為夷,死亡也變得沒那麽可怕。

“那塊手表,是我爸送我媽的結婚禮物。”他望著窗外的車水馬龍,側過臉對顧雲風淡淡地笑了下。

不過,丟了就丟了吧,他們早已經不在人世,讓屬於他們的東西和他們一同遠去,也沒什麽不好。

他對這樣東西沒什麽特別的感情,一直戴在手上多是因為已經習慣。他活動了下空****的手腕,上麵有一條很淺的痕跡,過不了多久,它就會漸漸消失。

但聽到他這麽說,顧雲風一個激靈坐起來,一臉驚恐:“那我不是罪過了?”

“對我倒是沒什麽。”許乘月推開車門剛準備下車,看見對方驚慌失措的模樣趕緊搭著他的肩膀安慰說,“就是有點心疼錢。”

“很貴嗎?”

“也還好。”許乘月一臉正經地點點頭,“也就比你一年工資稍稍高一點,沒關係的。”

聽罷,顧雲風僵硬地動了動嘴角,在車上默默地坐了半分鍾,才不情不願地下了車。

十點鍾的醫院和之前相比人更多了。穿過了茫茫人海才終於從門診部擠到了住院部,又排了好幾分鍾的隊才上到15樓。

他們剛走出電梯,就看見不遠處有個女人拖著個笨重的行李箱走在前麵,緩緩地推開1512號病房的門。離那麽遠還能感覺到她溫婉端莊的氣質,長發發梢燙卷,穿著剪裁合身的襯衣西褲,還有一雙合腳的黑色平底鞋。

顧雲風見過這個女人,在幾年前金平區的街道派出所,在媒體爭先恐後報道的江家的八卦故事中。

林想容,江洋的妻子。

往常江海的病房常年都有看護守著,這幾天發生了太多事,除了每天來查房的醫生,幾乎就沒其他人來過了。

他們看著林想容推開病房的門。她手裏拿了一束百合花,行李箱滑過地板然後被她放到了角落裏。這是個單人病房,房間裏隻有一張床,江海悄無聲息地躺在那裏,一躺就是七年。

林想容把窗前花瓶裏枯萎的花扔進了垃圾桶,重新接了水放上保鮮劑,把手裏的花攤在櫃子上,用剪刀剪去一段根莖,最後再一支支插進花瓶中。

有一半的花都開了,還有一部分半開半閉,她坐在椅子上,微微眯著眼,迎著日光看著這盛開的花。

聽見門被輕輕推開,她側過身,看見站在不遠處的兩個陌生麵孔。她像是仔細看了下許乘月的臉,然後低下頭笑了笑。

對方點頭。她有著柔和的眉眼,隻打了粉底塗了櫻紅色唇彩,嘴唇很飽滿,在整體的溫柔賢淑氣質中,凸顯出一種獨特的性感。

顧雲風禮貌性地笑了笑,朝她走去。這個剛剛失去家人的女人,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悲傷。她拖著行李箱,似乎剛從機場回來,連家都沒來得及回。

不過,她還有家能回嗎?那個充滿血腥氣息的別墅?她肯定不想去那兒,但林想容並不是南浦本地人,除了江家,她也無處可去。

病床旁的心電圖上一直顯示著有規律的圖線,江海兩眼閉合,毫無知覺。

他的臉上沒什麽歲月的痕跡,和七年前相差不大,胡茬被仔細地刮去,頭發最近也修理過,臉色蒼白,是因為太多年沒見過太陽。

林想容坐在病床旁邊,拿著手機開始瀏覽這些天的新聞。她看了幾條最近的消息,抬頭茫然地看著朝自己走來的二人,最後目光定格在許乘月身上。

“請節哀。”

“嗯。”她放下手機,有些抱歉地搖了搖頭,“讓你們費心了。”她的目光依舊沒有從許乘月身上移開,莞爾一笑露出一個酒窩。

自然光下她胳膊上的傷痕清晰可見,剛結的痂上有了新的傷口,血肉模糊看著觸目驚心。

“你們是警察吧,來調查江家的案子?”她溫柔地低下頭,從行李箱裏取出一些帶回來的零食遞給二人,“我看你們有點麵熟。”

顧雲風:“你見過我們?”

她點頭:“可能在公安局見過吧,我這三天兩頭地就去派出所報個案。可惜啊,後來都不了了之了。”

這話聽起來是抱怨,可她抬起頭時,還是難以抑製內心的興奮,眼眸明亮地看著遠處。

許乘月有些詫異地看著這個低眉輕笑的女人,她說話時語氣很冷淡,帶著點高傲。她臉上沒有悲傷,沒有憤怒,笑容也逐漸消失。

他總覺得自己在哪兒見過這個人,但拚命搜索也想不起是何時何地。

許乘月坐在靠牆的沙發上,幾分鍾前顧雲風被江海的主治醫師叫了過去,說江海的病曆資料已全部整理好,需要他過去辦個手續複印一份。

林想容在他對麵,手中握著一把小刀削著蘋果,時不時地看他一眼,看得他心裏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削好蘋果,她切下一小塊放在碟子裏,把碟子端到距離江海最近的櫃子上。然後輕輕咬下一口,沒怎麽咀嚼就吞了下去。

“林小姐,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沒有。”她淡淡一笑,“我總是看你,一是因為你好看,二是因為,我認識你啊,許教授。”

“我不認識你。”許乘月心裏一驚,但還是故作鎮定地說。

他本以為,一個以相夫教子為主的全職太太,溫柔賢淑的外表下,也真因為懷有一顆軟弱的心,而在一次次的家庭暴力中忍氣吞聲。

軟弱這個詞根本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一年前,你在瑞和醫院被宣布腦死亡,但經過二十四小時的搶救,運氣很好地活了下來。”她一臉豔羨,起身微微拉上簾子。

“江洋的大哥,也就是江海,他出事後,他們家一直在關注有沒有哪家醫院能做類似的手術,讓他早日醒來,你的事例給了他們曙光。”

“但最後你們還是沒轉院吧。”

“是啊。”她收起笑容,抬頭望著窗外的遠方,“他們太保守了。”

保守?

“我其實不太明白……”她站在陽光中,轉過頭微笑著,“江家發生了命案,你們警察不去他們家裏調查,怎麽想到先來醫院?”

他站起來,攤手說:“想見見您啊。倒是您,箱子都沒來得及放回去,剛回國吧?”

她溫柔地笑了下,不置可否。

“怎麽剛回國第一件事就是來醫院?”許乘月走近她,目光淩厲,“擔心江海?擔心你丈夫的大哥?”

林想容歪著腦袋看著他,對他的提問有點意外。她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指著窗外喧囂繁華的都市景色說:“有什麽問題嗎?他是我在這個城市裏,唯一的親人了。”

“那你愛他嗎?”

“嗯?”大概是被這極具跳躍性的問話驚住了,林想容恍惚了好一會兒,伸手擺弄了下發梢的弧度,低下頭輕聲說,“什麽?”

“我說的他……指的是江海,你愛江海嗎?”他嫌站著有點累,就拉開椅子坐了下去。畢竟在醫院住了半個來月,前一天還躺在醫院病**輸液,身體有點虛弱。他咳嗽了幾下,臉色看著比正常時候更白。

“我看了好幾篇你們一起寫的文章,有前瞻性,有創新,每一篇都很優秀。”看著林想容漸漸變得冷漠的臉,許乘月想了想還是繼續問下去,“你是在江海昏迷後才嫁給江洋的吧?為什麽一定要是他們江家?沒有別的選擇嗎?”

江海十年前從國外畢業後回了南浦市,直接進入榮華生物從事生物醫學方向的科研工作。林想容比他低兩屆,畢業後也回了國。從時間上算,她才剛回南浦市不到一年,江海就遭遇車禍昏迷不醒。這場意外過去兩年後,她嫁給了江洋,傳聞這夫妻二人一直感情不和,江洋對她更是冷暴力加拳腳相對。怎麽看都是一場沒有真心的交易。

林想容手臂交叉著,抱胸靠在牆上,極其勉強地調整了剛剛變得冷漠的臉色,好不容易才擠出半個笑容:“你想得太多了,許教授。”

說完她從容不迫地從銀色手包裏拿出正在振動的手機,彈了彈襯衣沾上的灰塵指著門外:“我先接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