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應西子一下飛機就感受到了令她永生難忘的熱度,這種濕熱帶著黏稠和厚重,好像穿了件棉襖在熱水裏遊泳,每動一下她都覺得自己快虛脫地沉下去。

還是北方的夏天舒服啊,幹燥清爽絕不黏人。她感歎著,走出工作日空****的機場,在路邊打了輛車,踩著黑色細高跟趕緊鑽進車裏。

“師傅,去南浦大學。”

昨天晚上她給許乘月發消息說自己今天回來,他不說來接自己也沒什麽,但不至於到現在連半句回複都沒有吧?她本想再發個消息說自己已經到了,想想還是算了,幹嗎理一個老對自己愛答不理的人呢。

在首都待的這大半個月她一直心緒不寧,她爸媽還在那邊參加會議,她自己先開溜跑了回來。反正那種會議講座她也聽不懂,還不如一個人回來自由自在。她坐在出租車後座上,翻著微信通信錄,之前乘月給她發了在刑偵隊裏直係領導的名片,那個人叫什麽來著……姓郭還是顧?

想了半天也沒記起來,她回到和許乘月的聊天記錄裏,往前翻了一頁就看到了那張名片。顧雲風,就是這個人。她發了幾條信息,對著鏡子化了一路的妝。

對她而言,這是一個極其重要,又隱秘的事情。

自從唐誌海跳車自殺後,分局已經開了十來次會,一天到晚給他們上如何防範嫌疑人過激舉動的課程。不出意外,每次開這個會顧雲風都會被罵得狗血淋頭,畢竟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跳的車,不罵他還能罵誰,沒給他處分他就已經感激涕零謝天謝地了。

顧雲風在又一次被罵得快失去人生意義後,鬱悶極了想下個遊戲排憂解悶,一開機就看見應西子發來的消息。

——晚上七點,隱溪茶社見,地點就在你們分局出門左拐兩百米處,有要事相求。

要事?他在辦公室角落裏吃著盒飯,想不出這個和自己沒有任何交集的姑娘找他能幹嗎。自從他跟許乘月說這段時間天天接受思想教育後,這家夥就借口說自己課程多還要兼顧項目進展,完全不見蹤影。

他回想了一下關於這個姑娘的事情,突然記起她好像前段時間出差了,現在恐怕才剛回來吧。於是他立馬編輯了一條消息——你才回南浦吧?需要人接你嗎?

——哎呀,我已經在出租車上了。

那就算了。他迅速解決掉晚飯,心想一定要在趙局開完會之前走人,免得他看見自己又是一頓教育。

在茶社老板的指引下繞過一條蜿蜒的室內溪流和人造假山,他才找到應西子訂的包間。她穿了一件墨綠色的連衣裙,係黑色腰帶,手裏拿著個羊皮褶皺包,腳上的細高跟輕輕敲著鋪在地上的竹編地毯。

顧雲風環顧四周,沒見其他人才確定這就是應小姐,畢竟上次見她的時候她戴著遮陽帽,他沒看清臉。

“吃過飯了嗎?”他問,拿過石桌上的單子,要了壺花茶。兩人喝個茶還專門定在私密性極強的包間,這得是多大的事啊。

她搖了搖頭:“我晚上不吃飯,吃點水果就可以。”

“哦,怪不得你那麽瘦。”他漫不經心地說著,眼也沒抬,真去點了個水果拚盤。坐在對麵的女孩聽著倒是挺開心,在點的單上全後囑咐服務生後續不用再提供其他服務。

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表情,顧雲風坐在窗邊,開窗就是一大片空曠的綠地。

“乘月他……在你們那兒還適應嗎?”應西子咬下一口杧果,小心翼翼地問。

“還挺適應吧,其實這問題,你親自問他更好啊。”

“嗯……也對。”她不好意思地點頭,“他前段時間參與的那個案件破了嗎?”

“破了,他出力不小。”

“那之後,他會經常待在你們那兒嗎?”

“這得看他。”這樣一問一答的兜圈子搞得顧雲風實在是很尷尬,他端起茶壺,替她續上一杯,“應小姐,你找我有什麽要事,關於許教授的吧?”他靠在椅子上看著女孩子閃爍的雙眼,輕而易舉地就看見了她高跟鞋之上的少女心思。

“嗯。”她回答得支支吾吾,“可能也……也不算重要的事,就是希望您能幫我一個忙。”

“你說。”他把石桌上那瓶插滿梔子花的花瓶移到窗邊,背靠藤椅,看著她猶豫不決地喝著茶。應西子許久都沒說話,捧著茶杯喝了好幾口,最終還是抬起頭,一隻手撐著左臉,西瓜紅的雙唇微微張開。

“您知道一年前他在學校實驗室墜樓的事情嗎?”她把有些雜亂的發梢捋到耳後,自然地搭在肩上。

“聽說過,都說他當時聚餐喝得有點多,意外墜樓。”清風吹進他深灰色的長袖中,劃過皮膚。他向前靠在桌邊,疑惑地問她:“你覺得不是嗎?”

她搖了搖頭,手臂放在桌上,十指交叉,白皙的手腕處戴著一串綠色手鏈。

“我聯係您,就是為了這件事。”她咬住下唇開口說,“我想拜托您,重新調查乘月墜樓的真相。”

真相?

啪——

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擱到桌子上,顧雲風瞬間覺得手腳發麻,一種莫名的恐慌充斥著身體每根神經。

他在害怕什麽?

“他本人已經承認是飲酒過量導致的意外墜樓了。”顧雲風調整了呼吸冷靜地說。他看過相關錄像,對方不像是說謊。這件事當時報了警所以有一些資料,許乘月醒來後警方就去了醫院,得到的本人回答卻是意外墜樓。

“他是那麽說的,但這不可能。”她一隻手放在心髒處,另一隻手握緊拳頭,眉眼焦慮地看著他,“顧警官,我可以保證,我是他墜樓後的報案人。我打的報警電話和急救電話,我就在現場,我是有一定發言權的。”

“你覺得是自殺?還是謀殺?”

“謀殺。”

“你看見他被人推下去了?”

“沒有。”她低下頭,“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躺在地上了,頭部受到撞擊,流了很多血。”

“那你的證詞沒有意義。”他無奈地笑了笑,深邃的眼眸望著窗外閃耀的星光,“高處墜樓這種情況,意外、自殺、謀殺,本身就很難界定,你又什麽都沒目擊到。”

“因為我確定他沒有喝酒。”她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到達現場時沒有酒精的味道,他不可能喝多了跑到樓頂摔下去。”

“可他本人都說是意外了。”顧雲風輕聲反問,“你想說明什麽呢?他把腦袋摔壞了?還是受到巨大壓力為你幻想的罪犯開脫而說謊?”

“他不是會向壓力妥協的人。”他很肯定地說,“腦袋也沒摔壞,看著挺正常。”

“是,我知道大家都這麽想。”她歎了口氣,雙手放在腿上無所適從,“可我確信自己的判斷,因為我了解他,我知道他以前不是這樣……。”

“你和他認識很久了?”他打斷應西子的話,眉頭皺滿陰雲。

這句話立刻引起他的注意,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他還是很有興趣去了解這位年輕教授的過往經曆——他的家庭背景、他的生活環境,通過認識他的人,而不是那一行行冰冷文字中的記錄。

在他接收到的檔案裏,許乘月的父母都是公安係統的內部員工,五年前二人在一次合作任務中犧牲,當時許乘月還在讀書,接到消息後連夜趕到事發地的醫院,見到的隻有已經永遠沉睡的父母。

他那時一定很痛苦吧,顧雲風常常這麽想。

“他以前什麽樣子?”

“其實和現在也差不太多,看起來對人冷淡,其實挺呆萌的。但他是個天才,至少我覺得他是個天才,可以大有作為的那種……”

“你這麽說就不對了,他現在也是啊。”顧雲風打斷她,“在我眼裏,他的智商絕對異於常人,讓人望塵莫及。”

但前麵應西子說得沒錯,許教授平時看著很冷淡,但說話直接,顯得非常呆萌。他一開始覺得和許教授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實際上多慮了,他們可以相處得很好,工作時也非常合拍。

他雖然好奇,但一點都不在乎許乘月曾經什麽樣。

應西子隻是搖了搖頭說:“他刊登在SCI的文章全部都是在之前的兩年間發表的,在他墜樓獲救後,沒有再發過一篇,也沒有做出過任何創造性的學術研究。”

“如果人類沒有了創造力,和機器有什麽區別?”她肯定地說,“我知道他剛出事時確實需要一些時間去調養身體,但他……”她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感覺,昏暗的燈光下長睫毛耷拉下去。

“你很有創造力嗎?”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很不舒服,啼笑皆非地反問她。在他看來經曆過巨大變故性情改變再正常不過了,而她用一個病人暫時的脆弱去質疑整個人的能力,不太公平。

“你們怎麽認識的?”他算了下,許乘月二十四歲畢業,做了一年的博士後才留校教書。算起來他們倆應該沒什麽交集。

“我和他是校友……不過他是學霸,我是學渣啦。”她解釋說,“那時候我在醫學部讀本科,他在信息學院讀博,他的導師陸永和我爸認識,他們偶爾帶著我一起吃個飯。後來見過幾次我也就注意到他了。”

“他也剛好注意到你了?”他倒了杯茶,從抽屜裏找出把折扇,展開扇子扇著風。

“沒,是我去勾搭他了。他那時候科研成果就很出眾了,研究的又是現在最受追捧的技術方向,再加上他本來就長得不錯,在學校裏很受關注。”

“你喜歡他?”顧雲風迅速捕捉到了關鍵信息。

“嗯,但是他不喜歡我。”她低下頭,咬了下嘴唇,好像回憶起什麽不太開心的事情。

他看得清清楚楚,應西子說起過去的許乘月,眼神明顯是不同的。那眼神中有憧憬,有膽怯,像捧著一盆金魚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著。

但此時此刻,她居然會說“他以前不是這樣”。

甚至說——如果人類沒有了創造力,和機器有什麽區別?

這通通都是對許乘月的否定和質疑。

“所以其實是——他不再是你喜歡的那個樣子,你不能接受對嗎?”

她搖了搖頭,沒有直麵回答。

“我不能接受的不僅是他變了……”她仰起頭,望著黑夜中黯淡的月亮,“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手術醒來後,居然忘記了我。我的存在,在他的記憶中被全部抹去。”

“忘了你?”顧雲風一愣。怎麽突然變成狗血失憶單戀言情故事?

她小心翼翼地抹了把眼淚,小聲說:“我還給他寫過情詩呢,結果被他當眾拒絕了。後來我們就成了朋友,我一直在想,因為他我都在那麽多人麵前丟臉了,他多多少少會覺得,我是一個不一樣的人吧。”

她用哽咽的聲音問:“你知道被人忘記的無助感嗎?我需要和這個人重新去建立一種新的關係,我把他當朋友,可他隻把我當陌生人,我為他付出了感情,可是……”

“等等等等。”顧雲風趕緊打斷她聲淚俱下的大段抒情,他發現這姑娘很有表演天賦,天生的表演型人格,說到許乘月忘了她,就哭得稀裏嘩啦,旁邊經過的服務員頻頻側目,看他的眼神都跟著複雜起來。

上天欠她個男朋友,但這跟他顧雲風沒關係啊!

“他是失憶了,還是隻對你失憶了?”

“隻針對我。”她抽了十幾張紙出來擦著眼淚,“他記得陸永,記得陸永的女兒,記得他的學生們,記得那些學校裏抬頭都不一定見得到的同事們。我不明白,為什麽是我?為什麽唯獨不記得我?”

在她一連串的質疑後兩個人都沉默了很久,茶社裏的音樂一直輪換,從古典音樂到流行歌曲。

顧雲風小心翼翼地向前探了探,想了會兒還是沒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免得打擊到這繼續聲淚俱下的姑娘。

許乘月誰都記得,就忘了她,多半是故意的吧?

可能許教授早就煩她了,所以手術醒來後當機立斷,裝作不認識她。她這情緒波動,有點嚇人。再或者,這是許乘月的一種自我保護機製,這女孩子給他帶來了心理陰影,所以他選擇性遺忘了她。

見對麵的男人沒什麽反應,應西子歎息一聲,鼓起勇氣,又重述一遍:“我今天見您的目的就是這樣,拜托您重新調查許乘月墜樓事件。”

“拜托了!”她輕輕站起來,半鞠躬。

之前在他的授意下,文昕打聽過許乘月的一些傳聞,跟應西子的敘述不謀而合,他心裏其實是有那麽些相信的。隻是目前案件已經撤銷,他就無法調動資源與權限,也就沒辦法查到應西子想要的真相。

“顧警官,你是離他最近的人了,他沒什麽家人,朋友也很少,除了你,不會再有人知道這些事了。”

除了你,不會再有人知道了。

應西子的這句話一直在顧雲風耳邊縈繞,連帶著他的五髒六腑都跟著熱起來。

顧雲風叫來茶社老板,正在刷卡結賬,手機屏幕忽然一閃一閃起來,來電顯示是許乘月的號碼。他連忙輸了密碼,發票也沒開就走到一旁按下接通鍵。

昏暗的燈光下修長的身形挺拔穩重,他“喂”了幾聲後皺眉看了眼重新亮起的屏幕,又回撥過去。

第一次回撥接通了,但沒人說話。

大概又回撥了五六次,許乘月的電話一直處於無人接聽狀態。

他怎麽了?

出什麽事了?

不知哪裏來的預感,顧雲風瞬間想起上一次他帶一群人砸開許教授家門的事情。

唯一的不同是,那次許乘月好歹還跟他說了句“救命”。

還沒等應西子反應過來,他就頭也不回地衝出店外,走了幾步又想起這姑娘也是個醫生,把她帶去應該更好。

他停下腳步回頭望,看見應西子踩著細高跟茫然無措地跑過來,肩上的小挎包隨著步伐擺來擺去,她跑到他麵前,微微彎腰喘口氣:“顧警官,你走這麽快幹什麽啊?”

“剛剛許教授給我打了電話,但沒人接聽。”

“我估計……他那個什麽病又犯了。”他從口袋裏找出車鑰匙,握在手心裏,焦急地向前走著,“應小姐,我把車開到路邊,你和我一起過去。”

“又?”應西子立刻迅速地抓住了這個關鍵字眼,“他有什麽病?”

兩人上了車後,掛擋打轉向,他迅速掉了個頭朝許乘月的家開去。

“他給自己診斷的那個叫什麽來著……哦,美尼爾氏綜合征。之前他在家裏暈倒過一次,當時也是我上門把他家門砸了。”顧雲風踩著油門加速向前,“我後來查了一下,這種病會間歇性地眩暈。”

說完他強調一句:“他自己診斷的。”

應西子坐在副駕上,係好安全帶,朝後視鏡瞟了眼,難以置信地問他:“他有這毛病?”

“你是他的私人醫生,怎麽什麽都不知道?”這家夥年紀輕輕,身體倒是一堆問題。他覺得自己雖然隻是一個毫無威嚴的直係領導,但還是很有必要監督提醒許教授,一定要繼續健康養生啊。自從他來刑偵隊之後,拿保溫杯的畫麵都變少了。是不是工作太忙了,還是說他們這些人的生活習慣把他帶偏了?

應西子低下頭不說話,心裏也沒多少底氣。許乘月每周都會進行一次例行體檢,平時她也會時常關注他的身體情況。體檢地點是她父親所在的瑞和醫院,這是南浦市最著名的私人醫院,她父親應邗是這家醫院神經外科的主任醫師,從醫二十多年,起死回生的案例無數,許乘月那次墜樓事故的手術就是由他主刀的。

她的沒底氣也來自這層關係,如果醫院想修改許乘月的體檢報告,那真是太容易了。

顧雲風開車走高架,二十分鍾就到了許乘月家的小區。他從後備廂拿出救生索和固定裝置等設備,進電梯後直接按了二十層。

“顧警官,你準備……怎麽進去?”應西子指著電梯上的二十層,一臉迷惑,“乘月不是在十九樓嗎?”

“從他家樓上的窗戶跳下去。”

“要不要找物業……”她睜大眼睛,拽緊手裏的包望著他。

“太慢了。而且,他設了電子鎖,物業也打不開。”他盯著一直增加的數字,叮的一聲,抬頭看剛好到了二十樓。

說起這事,他是完全無法理解的,許乘月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嗎,要是哪天出了意外,除了他本人,誰能開門?

出電梯後,他將救生索套在自己身上,扣緊鎖扣,完成救生索的裝備,拉扯了幾下確定是否牢固。

顧雲風:“希望他沒把窗子反鎖。”

應西子:“不砸門了?”

他點點頭說:“破門器沒帶,砸不動。”

上次來的時候他發現這棟樓有個特點,每戶人家客廳窗邊都正對著上一層樓消防通道的窗戶,形成一個九十度的直角。如果從消防通道的窗戶出去,隻需要輕輕一躍,就能落在下層住戶客廳的露台上。

這個距離對他而言,不係繩子也能跳過去,但萬一力度有誤腳底踏空,就成跳樓了。

顧雲風把救生索的一端固定在鏤空的護欄上,跳上窗台,單手扶著消防通道的窗戶,而後借助後腳的力量身體前傾,縱身一躍。

垂直三米距離,淩空而躍,不偏不倚剛好落到許乘月家客廳的窗台上。

應西子走到窗前向下看,六十米高的距離,中間空****的,隻有幾處突出來的線路。兩腿一軟,她默默地退回去,看著顧雲風半跪在窗台上,試圖打開客廳的窗戶。

他試著推了下窗戶,沒有任何反應。窗簾被拉上,完全看不到裏麵的情況。

“還真反鎖了。”忍不住罵了一句,他回頭衝應西子招了招手。

“打不開窗戶嗎?”

“嗯。”顧雲風點頭,耳朵貼近玻璃窗手指輕輕敲了敲,慶幸還好隻是普通玻璃窗戶,沒有用什麽特殊技術。

“我放了個箱子在那兒,裏麵有一把破窗器。”他指著消防通道說,“小心一點,就是裏麵和鑰匙差不多大小的那個黑色東西,你丟過來給我。”

顧雲風心裏是有點不好意思的,上次破門而入,這次破窗進來,每次來許乘月家都會損壞財物,看來這是個是非之地啊。

他接過應西子拋來的破窗器,輕輕放在窗子上向下按,窗戶上立刻出現了數道裂紋。

交叉手臂護住臉部,再用身體的重量撞向破碎的窗戶,在一地碎玻璃碴中,顧雲風跳進了客廳。

許乘月側臥在客廳的地毯上,微微睜開一隻眼,看到顧雲風來了,他想伸手拉住顧雲風,但怎麽都動不了。他手中還握著手機,全身上下都在不由自主地顫抖。

顧雲風趕忙把他移到沙發上,手覆上他的額頭,才發現自己手背上被碎玻璃劃了道口子,鮮血滴落到胳膊上,流下蜿蜒的血跡。

許乘月的額頭倒也溫度正常,隻是嘴唇發白,臉色蒼白到透明,手腕上的手表一停一動。

顧雲風沒顧得上自己流血的手,撿起許乘月落在地上的眼鏡掛在領口,給門外的應西子開了門。

她麵色焦急地小跑進來,慌慌張張從抽屜裏翻出醫藥箱,打開箱子跑到許乘月旁邊,如臨大敵般念叨著:“他這是什麽情況啊?”

顧雲風搖了搖頭,和上次的情況相比,現在好像更糟糕一些。之前許乘月過了幾個小時就恢複了,現在這樣子,看起來可不是小問題。他坐在地毯上,在醫藥箱裏翻出個創可貼給自己的傷口貼上,再用繃帶纏了一圈。

“那我……打120了?”他說著拿出手機。

“直接開車送到醫院吧,120過來還要點時間。”她做了幾個最基本的檢查,確定沒有外傷。除了心動過速,血壓升高,心率倒是挺正常。

夜色清冷。

他把許乘月拖到後座躺著,終於鬆了口氣,然後替應西子開了車門,倒車後退駛出小區。手背上的傷口因為剛剛的受力不均一直在流血,鮮血染紅了包紮的繃帶,他皺了下眉,也沒太在意。

“你看看最近的三甲醫院是哪家?”他在導航裏搜了醫院,結果出現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推薦,看得他眼花繚亂。

應西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去瑞和醫院吧,之前乘月在那兒做的手術。”

夜晚的城市燈火通明,夏天的風吹得路邊的花枝搖搖晃晃,透過車窗的縫隙擠進來。車裏很安靜,聽得見許乘月急促不勻的呼吸聲。

能聽見呼吸聲他就沒那麽焦慮了,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的,之前不就沒什麽問題嗎,顧雲風替他祈禱著。

吱——

是刺耳的刹車聲和周圍突然響起的鳴笛。

前方紅燈,緊急刹車。

車慢慢停在直行車道上,顧雲風回頭看見許乘月一直痛苦地蜷縮在後座上,他看了眼旁邊的女孩,她正睜大眼睛盯著後視鏡,鏡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輛可疑車輛離他們越來越近。

那是輛黑色SUV,從他駛上高架前就開始跟著他,到現在也沒成功甩掉。

他們等在這個岔路口的紅綠燈前,等人行橫道上的行人陸陸續續走過。

“後麵有輛車一直跟著我們。”顧雲風低聲說。天色太暗他看不清車牌和型號,隻能勉強辨認出品牌標誌。

“小心一點。”

“嗯?”應西子下意識地回頭。

出乎意料地,下一秒,那輛車就徑直撞了上來,在監控無數的紅綠燈路口,無視違章拍照,無視法律法規,直接把他們撞到了人行橫道上。

這是他怎麽也沒想到的事情。

突如其來的撞擊後,顧雲風的腦袋撞在方向盤上一陣眩暈,他抬手摸了下額頭,發現手上沾了鮮血。他有點分不清是額頭受了傷還是手上的傷,隻覺得好幾個地方都隱隱約約地疼。

他側過頭,看見應西子驚恐地回頭看著後方,抓住他的胳膊語無倫次:“我……我我我看見那個司機……”

話未說完又是一次猛烈的撞擊。輪胎在地麵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後車玻璃出現巨大裂縫。聽到聲響的周圍車輛紛紛停下,顧雲風隻聽見後座沉悶的一聲,昏迷中的許乘月因慣性從座椅落到了車底板上,手腕上玫瑰金的手表正常走著,時間正一分一秒過去。

“這不是追尾……這是要謀殺啊……”他忍不住暴躁起來,艱難地用力踩下油門,左轉剛好變成了綠燈通行。顧不上那麽多,他將車輛駛入左側車道,抬頭看自己額角一側滿是鮮血,後方那輛SUV倒像是不準備再追來,慢慢悠悠沒跟那麽緊了。

他這才感覺到傷口的疼痛,驚魂未定地看了眼後麵的許乘月,許乘月無意識地動了動手指,看起來還好。

無數車輛從車窗旁飛馳而過,應西子僵硬地坐在副駕上,目瞪口呆,差點喘不上氣來。

“你還好嗎?”

過了好久她才反應過來顧雲風是在問自己,連忙點頭道:“我沒受傷,倒是你的額頭……”

“一點小傷。”他齜了一下牙,接過應西子遞來的消毒棉球擦了擦。

“明天再去調監控看看那輛車怎麽回事,現在先去醫院。”他繼續向前開著,才發現已經偏離了最初的路線,隻能繞個圈去醫院了。

前方道路有點堵,他側身看見應西子臉色蒼白瞳孔失焦,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你嚇壞了吧,我們這一行,有時候是挺危險的。”他勉強笑了笑,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不要太扭曲,“還好你沒事,乘月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撐得住。”

“我……我剛剛看到那輛車裏的人了。”她輕輕抬起手,活動了下手腕,轉過頭滿臉都寫著驚恐與無助。她那張美麗精致的臉在這一刻隻剩下恐懼與不安,到處都充斥著危險的氣息,她緊緊抓著係在身上的安全帶,拚命深呼吸。

他熄了火,三個人都等在漫長擁堵的公路上:“車裏的人什麽樣子?”

“一個臉色慘白的圓臉小女孩。”她因極度緊張而捂住臉,另一隻手放在脖頸間想要嘔吐又吐不出來。

“金黃色的頭發,凹陷的眼珠,她一直在笑,一直是同一個笑容,惡心又詭異。”她幹嘔了幾下抬起頭,雙眼發紅地看著顧雲風的臉。

“顧警官,我肯定,那不是一個人,是個娃娃。”

刺骨的涼意從頭上直衝下心髒,迅速傳遞到四肢每個角落。他感受到一陣陣細小的電流刺激著每個神經細胞,讓他不得不屏息凝神緩解焦慮和緊張。

“你是說,撞我們的那輛車裏沒有人?”

馬路上那輛空****的SUV裏沒有人,隻有一個坐在駕駛座上笑容詭異的洋娃娃。

顧雲風閉上眼,滿腦袋都是那醜娃娃詭異的笑容。

“撞我們的那輛車開啟了自動駕駛?”他接過應西子遞來的酒精棉球,輕輕擦著額頭上的傷口。交通擁堵情況終於有了好轉,他繼續往瑞和醫院的方向開去,回頭看了眼許乘月,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汗水濕透了T恤。

他突然意識到這個襲擊可能並不是針對自己,跟他有仇並且實施過報複的大都是些進去過的地痞流氓,他們隻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壓根想不到通過自動駕駛這種方法去謀殺。

“去年已經出台了交通法規,明令禁止在無人看管的時候開啟自動駕駛。”

他按住一直流血的額頭,冷笑一聲,“等找到這車了,肯定又說是係統故障。”

“那你……你覺得呢……”旁邊的女孩語無倫次地握緊雙手,指甲快陷進肉裏。

“許教授惹到誰了吧,故意製造交通事故。”他倒吸口涼氣,“還放個娃娃,在路口監控下直接撞過來。”

“還有這安全氣囊怎麽回事,就是個擺設嗎?”說著他輕輕踹了一腳車身。

“你換輛更好的車吧。”應西子真誠地給予他意見。

顧雲風在急診室門外已經等了兩個鍾頭,現在是淩晨一點,醫院裏依然各種雞飛狗跳。想不到在這種管理嚴格的私人醫院也會遇到這麽多不講道理的病人,他還以為一大半會被保安直接轟出去呢。

這家私人醫院以嚴格保護客戶隱私而聞名,重金請了一大批名醫,包括應西子她那老爸,曾經連續五次被評為南浦市十佳神經外科主治醫師的應邗。

應西子正在走廊裏和她爸打電話,她跟顧雲風說自己暫時不回去,一定要親眼看許乘月醒來才能安心。

兩個小時前急診科的一個小護士幫他消毒後包紮了額頭以及手上的傷口,然後又繼續忙別的去了,他隻好坐在外麵的椅子上刷著新聞。

他時不時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許乘月被推進去後,急診科醫生臨時打電話從家裏喊來了神經外科的一位醫師,據應西子說是去年為乘月動手術的助手醫生,王坤。

這是個比較年輕的醫生,二十七八歲,皮膚很白,看上去特別靦腆。他是應邗帶的徒弟,經驗不算豐富,但手術技法相當不錯,是一個技術好於理論的醫生。

顧雲風緊張得要命又幫不上忙,隻好刷著新聞轉移注意力,突然一條推送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

榮華生物涉嫌非法製售藥物,已有兩名高管被帶走接受審查,目前案件尚在調查中。

從看到這條新聞的時候,他的眼皮就不停地跳。他印象中前幾年榮華生物還一直活躍在公眾領域,好幾次放出要上市的消息,現在不僅沒上市成功,還跑去非法製售藥物了?

他看了下新聞後麵的評論,一片罵聲,罵的都是董事長江榮華和他落後的家族企業。幾個城市論壇中江家的子女親屬的私人信息全部被當作娛樂八卦被扒出,但誰也沒說清楚榮華生物究竟非法研製了什麽藥物。

顧雲風活動下關節,走出急診室,起身在醫院室外的空地上跑了幾圈,他受了傷理應好好休息,可坐在急診室外什麽也不做實在太煎熬。

他與榮華生物這家公司其實是有過接觸的。那是在兩年前,他還是個普通警員,有天去金平區的一個街道派出所拿材料,剛好碰見一個氣質極佳但麵容憔悴的女人來報案。

印象中那個女人舉止溫柔端莊,戴了個很大的黑色帽子,帽簷遮住大半張臉。她眼圈發青,臉上的白色口罩沒有取下來過,手臂上還纏著繃帶。

她走路的姿勢有點奇怪,似乎腿部受了傷。顧雲風當時注意看了下她的小腿,果然發現小腿上有一條極深的傷口,幾乎能透過鮮血看到雪白的脛骨。

當時陪她來的是個挺年輕的男人,戴著個口罩一直站門外不進來,一看就不是她老公。那男人經過時還刻意看了顧雲風一眼,像是看透了他腦補出來的亂七八糟的狗血劇情。

民警幫她的腿進行了簡單包紮還替她叫了救護車。整個報案過程裏沒有流淚,情緒也不激動,遍體鱗傷的她看起來根本感覺不到疼痛,隻是平平淡淡地敘述了被打的整個過程,就像在講一個跟自己完全無關的故事。

臨走的時候他聽幾個民警說這女人是榮華生物江家的兒媳,來報案是因為無法忍受丈夫的家庭暴力,這已經是她一年內的第三次報案了。最後結果怎樣顧雲風也不太清楚,新聞上沒有說到過這件事,大概率是不了了之了吧。

但他清楚地記得那個女人當時的眼神,淩厲間充滿憎恨,好像隨時能殺死一個傷害她的人。

顧雲風在室外慢跑了幾圈後回到急診室,剛好看見王醫生穿著白大褂運動鞋匆匆忙忙地走出來,許乘月躺在推車上,臉色蒼白毫無血色。他終於醒過來,微微睜開眼睛,見到顧雲風時眼中有了點神采,小聲問他:“有水嗎……”

“水?”王醫生聽到,連忙從辦公室拿來一杯熱水遞到許乘月嘴邊,然後對等在門口的兩人說:“許教授現在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意識也基本清醒,就是很虛弱需要休息。他需要先在醫院住一陣子觀察一下。”

“真是謝謝您了王醫生。”應西子朝他微微鞠躬,“乘月出現這種情況是怎麽回事?”

“應該是排異反應引起的。”王坤拿出病曆本,上麵密密麻麻地寫著診斷結果和用藥劑量。他的字跡很清秀,和他本人的氣質挺相符。

“我問了下應醫生,去年的手術中,我們在他大腦內放入了一個人工神經假體,他的免疫係統對這個假體產生了暫時性的排異反應。”

“暫時性?”

“對。”王坤點了點頭,讓他們不要太擔心,“隻是偶爾會出現,用些抗排異的藥就可以了。”他把處方遞給應西子,“半個月內,早晚各吃一次,飯後吃。”說著他大步向前走,在手推**掛了一個牌子,住院部8樓828號。

顧雲風總算鬆了口氣,他和這個年輕醫生一起把許乘月推到了住院部,一個單人病房。

瑞和醫院的單人病房設備都很完善,中央空調保證室內永遠24度,58寸智能電視,連接wifi,通過手機可以隨意換台。兩米八的三人座加貴妃椅沙發,專為陪同的家屬提供。獨立衛生間享有全自動馬桶和自動調節水溫的浴缸。

小護士拿了一大瓶葡萄糖和一小瓶抗排異的藥物給許乘月掛上,囑咐說點滴不要調得太快,大約三小時後才能打完。

按這個節奏,必須有人留下來陪著了,畢竟許教授需要休息,總不能讓他不睡覺盯著吊瓶看什麽時候打完。

顧雲風搬了把椅子坐病床邊,心想這病房條件比自己家好一點,在這沙發上躺幾晚上不虧,一點都不虧。時間已將近淩晨三點,還好是周末,第二天不用上班,熬一通宵也不至於太辛苦。他用力想打開一個水果罐頭,使勁掰著瓶蓋才好不容易打開。

這一晚上的經曆太離奇驚險,顧雲風回憶著那輛橫衝直撞意圖製造交通事故的SUV,市麵上的車輛應該都沒有這種選定目標撞上去的功能……除非車主自己對自動駕駛功能做了改造。

能做出這種改造的人有幾個?估計寥寥無幾吧。更有可能是一個團隊的成果。

許乘月閉著眼在病**幹咳了幾下,過了好久才睜開眼,緩緩地問他:“你們兩個怎麽都來了?”

應西子:“顧隊就讓我一起來了。”

他們一前一後說得非常默契。應西子靠在牆上,身上披了一件深藍色襯衣,這還是顧雲風在自己車裏找到的,說是晚上有點冷她可以暫時穿著。

許乘月一臉茫然地望著他們,良久還是閉上了眼沒有說話。他覺得太累了,幾個小時前,他正坐在沙發上看書,什麽都沒做,什麽也沒想,就毫無征兆地倒了下去。

給顧雲風打電話時自己說了什麽?他完全想不起來了。但他清楚地記得,暈倒前他做了一個夢,也許不是夢,而是自己曾經有過的某段記憶。

這種經曆和上次暈倒時如出一轍,除了突如其來的失去意識,還有一段莫名生出的記憶。

他微微皺起眉頭,輕歎一聲。

“你們不回去嗎?”他問。

“現在都淩晨三點了,還是直接陪你到天明吧。”顧雲風伸了下胳膊笑笑,“應小姐要不要先回去?我送你。”

“這個……也不用了啦。”她應景地打著哈欠,指著旁邊說,“我可以到我爸的休息室去睡一覺,反正他在外麵出差,我去躺一下。乘月你呀,就好好休息吧。”

說著她衝顧雲風使了個眼色,朝門外努努嘴,意思讓他借一步說話。

病房裏隻剩下許乘月一人。空氣中彌漫著夏天汗水的氣味,他一點不覺得那味道難聞,反而讓人安心踏實。

過了不到半分鍾,空調的作用下所有氣味通通散去,他閉上眼,不停地回想起暈倒前最後看到的畫麵。

他的麵前放著一個紅絲絨禮盒,包裝精美,還係了個完美的蝴蝶結。

“這是什麽?”他問。這麽花裏胡哨的盒子,他是不喜歡的,華而不實,惺惺作態。反正都是盒子,能裝東西就行,能安全地裝下重要東西,才是他們應該追求的。

“這就是你的研究成果啊,我包裝了一下,是不是挺好看?”一個不太清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許教授不愧是我看上的人,不負眾望。打開這個盒子,看看它最原始的模樣。”

“我們可以用它,一起改變世界。”

伴隨著回憶裏的笑聲,他猛地睜開眼,這才發現剛剛睡著了。

窗外已經有了亮光,他聽見浴室裏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過了一會兒顧雲風拎著條毛巾走出來,豎起來的頭發上還沾著水,水沿著發梢滴到襯衣上,浸濕了一大片。

他身上有一股沐浴露的味道,清香,甜蜜。天色微亮,一束陽光從陽台窗簾的縫隙中照進來,剛好照在他的左臉上。顧雲風看了眼還有一半的吊瓶,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微微低下頭剝著一個橙子。

也許是太困了,手裏的橙子還沒剝完,他就趴在床沿睡著了。手一鬆,黃橙子滾到地上。他襯衣的扣子隻係了下麵幾顆,趴在那裏,隱隱約約能透過被水浸濕的襯衣看到結實的胸肌。

“啊——我是什麽時候睡著的?”顧雲風醒來的時候剛好看到許乘月手腕上的表,指針指向早上九點半,太陽大得連窗簾都遮不住了。

“針拔了嗎?沒過敏吧?人還好吧?還活著吧?”還沒睡醒顧雲風就蹦起來,左手按了按姿勢不佳導致酸痛的脖子和肩膀,抬眼看見兩個空瓶子還掛在那兒,低頭發現許乘月半睜著眼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嘴唇發烏,整個人沒有一點血色。

那一瞬間他整個身體裏的血液都冰冷地向下落,他顫顫悠悠地伸出手,指尖輕輕放在他的鼻尖處,也沒有感受到空氣的流通。

這不可能,不可能的,就算自己不小心睡著了,還有值班的護士會進來查房。哪怕真的吊瓶空了,也不可能把空氣打進血管裏本人還毫無察覺。

他倒吸口涼氣,後退幾步,然後衝上前驚慌失措地掀開蓋在許乘月胳膊上的被子一角,發現許教授手背上還貼著膠帶,針倒是已經拔掉了。

然後就看見許乘月黑漆漆的眼眸轉了一圈,貼著膠帶的手抬起,緊緊抓住他的胳膊笑起來。

許乘月笑得半坐起來,差點喘不上氣,拍著床鋪幹咳了數下。

顧雲風還是第一次看見許教授笑成這樣,之前他大多數時候都是冷冷淡淡麵無表情,連笑都很少,更別提惡作劇後捶床大笑了。

“你快嚇死我了。”顧雲風皺起眉頭,氣得翻了個白眼,伸出手戳了下他鼻尖。

“我看你睡著了,就自己拔掉了。”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平靜下來,從床邊的抽紙盒裏抽了一張濕紙巾,擦掉臉上的顏色,臉色又恢複正常,嘴唇也不再是烏青發紫。

“你這……下了番功夫啊。”顧雲風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這流暢的動作,萬萬沒想到他居然能為了捉弄自己費如此心機。

裝死還裝得挺像。

“這是找早上查房的小護士借的彩妝。”他解釋說,“做戲就應該做全套,看你嚇成那樣,我特別高興。”說完他還眨了眨眼,又靠在床頭隨手拿起一本書,假裝看書,遮住清秀的臉。

顧雲風一臉問號。

心想原來你這麽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還是知道害臊遮臉的啊?

顧雲風哼哼了幾下走到陽台拉開窗簾,病房瞬間明亮。室內有些悶就開了窗,不過這窗戶設計得隻能開個縫,怕的就是有人想不開跳下去。樓下有個不大不小的人工湖,有病人和家屬在湖邊散心,再往前就是門診,門外排著長隊和車隊。

顧雲風去接了壺熱水,把藥遞給他然後洗臉刷牙剃了剛冒出的胡茬。他正拿毛巾擦著臉,剛好碰到小護士來查房,護士把前一天抽血化驗的結果遞給他,又重新給許乘月抽了三四管血。

“腦部CT呢?”他問,“你們不是做了核磁共振嗎?”

小護士的臉色突然一沉:“您是家屬嗎?”

“這……”過了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我是他領導。”

“不好意思,結果還沒出來,出來後也必須交給病人家屬,這屬於病人的個人隱私,您無權過問。”

話剛落下許乘月就斜眼看了他一眼,然後放下手裏的書,輕聲對小護士說:“我沒有直係親屬,所有需要家屬做的事,都讓顧警官代勞吧。”

這些天顧雲風大部分時間都陪在瑞和醫院,做著給人端茶送水賠笑聊天的事情,不過他很喜歡這種慢節奏的生活,這些天沒什麽案子,沒有明麵上的危機四伏,也剛好找了借口逃過趙局強行給他開的安全講座。

那天淩晨被應西子叫出去後,他最終還是朝她伸出一隻手,仿佛達成某種合作一般:“你拜托我的事,我會盡力調查的。我相信你,乘月的墜樓不是意外。”

那一刻的住院部相當安靜,沒有急診室的喧囂吵嚷大哭大鬧,隻有隱隱約約的抽泣和歎息。外麵路燈亮著,沒有月亮隻有閃爍的星光。

師門聚會,觥籌交錯,在一群醉醺醺的同門之間,傳聞滴酒不沾又性格不合群的許乘月更有可能默默地轉身離開,回到他的實驗室,回到他的家裏,備課,寫論文,做實驗。

而不是喝得不省人事爬到頂樓假裝浪漫,卻一腳踏空失足墜樓。

經過之前車禍的事情,顧雲風顯得尤為緊張,跟應西子約好了輪流待在醫院,千萬不能讓許教授一個人落單。舒潘找交警大隊查了那個車禍路口當天的監控,那輛故意追尾撞向他們的雷克薩斯SUV是輛套牌車,撞了兩三下後就沿著宜山路一直往前開去,最後消失在某個不知名的郊區小路上。

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查不到這輛車的蹤跡了。

顧雲風詳對許乘風細敘述了他暈倒那天遭遇的車禍——笑容詭異的娃娃、監控下孤注一擲的衝撞,以及最後突如其來的放棄。對方的中途放棄才讓他們逃過一劫。那時候許乘月在昏迷中,毫無知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醒來的時候感覺渾身酸痛關節處有部分擦傷,青一塊紫一塊,還以為自己被誰打了一頓。

“你想想,有和誰結仇嗎?”顧雲風坐在沙發上點了份炭烤牛蛙外賣,按照醫囑許教授最近隻能吃清淡的食物,在熬了幾天的白粥稀飯青菜後顧雲風終於崩潰了,自己點外賣,拒絕做飯,許乘月該吃什麽,還是讓他的專屬私人醫生去操心吧。

刑偵隊裏他是被特別關照的新人,就參與過一個案子,裏麵涉及的嫌犯有仇也是跟顧雲風結仇,跟他無關。家附近他沒幾個認識的鄰居,自己過自己的,和周圍人基本零交流。

這樣看隻有學校了,可他在學校也就是安安穩穩教書勤勤懇懇做項目而已,不至於評了個副教授就被人眼紅嫉妒到殺人滅口吧?還是用這麽特殊的方法。

“這幾年研發自動駕駛車輛成功的公司就那麽幾個。”他掰著指頭想了想說,“可他們犯不著跟我過不去啊。”

“說不準,指不定你做的什麽研究動了人家的蛋糕呢。”顧雲風解決完他買的那幾隻炭烤牛蛙,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香辣味,還沒吃飯的許乘月硬生生地吞了幾下口水,看著顧雲風開門從別人手裏拿來一盒小米白粥加青菜,拎到他麵前晃了晃:“應小姐真是體恤你,每天都是這幾個菜。”

“哦對了,你家的窗戶我找人修好了。”顧雲風拉上一半窗簾,開著電視坐在床邊,雙眼盯著吊瓶裏慢慢減少的藥水,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那天翻窗去你家,後來在玄關處拿了你一把鑰匙。”

鑰匙?許乘月一驚,拿他家鑰匙沒多大用啊,那門鎖必須通過他本人的虹膜識別和指紋設備才可以打開。他皺著眉舀了一大勺粥就著寡淡的青菜送進嘴裏,沒有任何味道。

顧雲風得意地把鑰匙放回他手裏:“還好走之前我靈機一動,把你家的電閘給拉了。裝窗戶時直接用這把鑰匙開的門,你那些識別設備全成了擺設……”

說完他嘴角上揚,語調輕鬆:“放心,修好之後就給你恢複了。”

恢複了?一口粥噴到自己身上,許乘月端著飯盒目瞪口呆,差點手一鬆全灑地上。

這是什麽BUG?大腦瞬間宕機,他一言難盡地望著顧雲風笑嘻嘻的嘴臉,嘴角抽搐了下,心想之後得再裝個臨時供電設備,一定要保證他家的門,永不斷電。

許乘月低下頭,拿著手機刷起電商網站,突然手機一震,一條新聞推送過來。他抬頭看見顧雲風也在手機一陣振動後瀏覽起了新聞,大概率看到的是同一條推送。

榮華生物涉嫌非法製售藥物已被正式立案調查,相關涉案企業停止正常運營,江榮華本人尚未到案。

“江榮華。”許乘月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不過現在也隻是調查階段……說不準是有人陷害。”顧雲風頭向後仰,靠在疊起的被子上,抬眼看見吊瓶裏的藥水已經基本沒了,就按了床頭櫃上方的呼叫鈴。

新來的小護士小跑著進來,她紮著馬尾,心情似乎很不錯,看見病房裏的二人更是笑盈盈的,手腳麻利地換了瓶藥。

“王醫生你怎麽來了?”小護士看見他,臉紅地點下頭,問應主任出差回來了沒。

“後天就回來,我來查房。”王坤溫和地笑了笑,轉頭看向坐在**刷新聞的許教授:“許乘月是吧?這兩天有哪裏不舒服嗎?”

“還好。”

“有頭暈惡心的感覺嗎?”

他放下手機,側身看著不知何時靠在窗台看風景的顧雲風,然後衝醫生搖了搖頭。這些天他都被照顧得很好,雖然吃得過於清淡,但偶爾顧隊還是會給他帶點自己做的雞湯開個葷。

“那就好。”王坤走上前去,調整了輸液瓶的位置和速度,讓小護士收拾好之後先關門離開。許乘月仔細觀察著正認真記錄病況的醫生,他明明很年輕,但頭發有點稀疏,估計是家族遺傳。嘴唇發白,麵色也比一般人蒼白些,身體狀態似乎並不好,也許是工作太累了。

王醫生囑咐了他一些注意事項,說這幾次檢查他的身體沒什麽大問題了,再留院觀察一個星期就可以出院。他比許乘月小一歲,說自己小時候身體不太好,長大後就選擇了學醫,想著醫者仁心懸壺濟世。

顧雲風站在窗台邊上聽著他們的對話,突然手中的手機開始振動。他漫不經心地準備接電話,一看到來電顯示又立刻緊張起來。

“趙局?我在醫院……嗯,在許教授這兒。”大概因為最近真的沒什麽大案,顧雲風已經習慣了平淡摸魚的日子了,接到趙川的電話很有些不自在。這半個月他以照看許教授為借口,已經逃掉了將近一半的批鬥會,接到了幾個沒啥大事的故意傷害和自殺未遂的案子,也就忙了幾天去安撫家屬和受害者。

出乎他的意料,趙局給他打電話,卻問起江榮華的情況。顧雲風喝了口茶,說剛剛還看到關於這老頭子的新聞,下一秒就聽到趙川用高亢又急迫的聲線對他說:“你馬上去千源路,那邊有個別墅區,江榮華住那兒。”

“抓到他了?”他拽了拽衣領,一隻胳膊搭在窗戶邊緣,眺望遠方的山巒。

“找到他了。”趙川的聲音突然沉下去,過了幾秒才沉重地對他說,“昨天晚上,他們一家在自家別墅裏被殺了。一個活口都沒留……”

“滅門案?”顧雲風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雖然他壓低了聲音,卻還是招來了許乘月和王坤兩人齊刷刷的目光。他輕咳了幾下,連忙應允著:“知道了,我馬上就去。”

“什麽滅門案?”看見顧雲風放下手機,許乘月微微起身換了一個姿勢。

“新聞剛剛推送的那個江榮華,他們江家,全部在自己家中遇害。”顧雲風苦笑一下,“剛立案調查就發生這種事。”

“剛剛那個醫生呢?”顧雲風問。

“聽到你說滅門案,就嚇得趕緊跑了。”

聽到這種描述,他掐了掐額頭不知說什麽,低下頭見許教授光著腳也沒穿襪子,還走在病房冰涼的地板上,趕緊從櫃子裏翻出了雙一次性拖鞋,放在他腳邊。

“許乘月你趕緊把鞋子穿上。”

說完,他又給文昕打了電話,讓她來幫忙照顧一下許教授,和自己換個班。

許乘月麵無表情地穿上拖鞋,胸口像壓了無數塊石頭。他盯著緩緩流動的藥水,不確定這心慌是身體所致還是因為情緒不佳,按道理,這出事的人家跟他毫無瓜葛素昧平生,就算滅門讓他過於震驚,也不至於過度影響他的情緒啊。

“你怎麽了?臉色突然很差。”

“沒什麽,聽到這個案子不舒服。”許乘月搖搖頭說自己沒什麽事,“江家遇害的人……包括哪些?”

“江榮華本人,還有他老婆、兒子和女兒。”顧雲風說,“他的小兒子今天剛從國外放假回來,一開門就嚇暈過去,醒來後報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