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紅色轎車登記的使用人員是曹燕,但監控中的凶手無論走路姿勢還是體形儀態,都更像一個男人。如果凶手真的不是曹燕而是個男人,那他肯定和曹燕認識。
顧雲風去了更衣室,換下祭拜姐姐時穿的黑色襯衫,在衣櫃裏翻來翻去,終於選了件灰色V領T恤。上次他送陳鈺和袁滿回去,居然被娛記拍下說什麽深夜幽會,嚇得他再也不敢穿上次那件衣服了。
他把脫下的襯衣放進洗衣機裏,露出整齊的腹肌,衣服上麵有香火的味道和陵園裏腐朽的氣息。他正要穿T恤,突然更衣室的門被使勁推開。
許乘月站在門口一副“終於找到你了”的表情。
“許教授……您下次推門可不可以先敲下門啊?”顧雲風撿起掉到地上的衣服,抖了三下哭笑不得。他慶幸還好自己隻是換了個上衣,要是換褲子的時候被看到就尷尬了。
不過許教授是男人,也沒啥尷尬的。
“找我有什麽事嗎?”他重新套上T恤,打開更衣室的窗戶,這幾天不怎麽熱,晚上下過一場雨,白天的溫度就很適宜。
“顧隊,剛才開會的時候,為什麽把那個名字擦掉了?”目光相撞,沒有誰咄咄逼人,空氣中卻彌漫出緊張的味道。
“什麽名字?”顧雲風一頭霧水。但他很快就意識到,白板上姐姐的名字是許乘月寫上去的。
“十九年前的誘拐案中,最後一個受害者。”許乘月輕輕關上門,“在過去的新聞資料中,化名為春秋的女孩。”
顧雲風一愣,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差點被一把椅子絆倒。短短幾秒裏,他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但長期的精神體力訓練讓他馬上冷靜下來。
“你想說受害者家屬有作案動機?那案子有很多受害者,跟第幾個沒有關係。”他若無其事地說,“她們都有很多親屬,每一個都對關建華恨之入骨,恨不得立刻將曹燕挫骨揚灰。你不如把每個受害者的名字都寫上去,那才公平。”
“都寫上去位置不夠。”許乘月雙眉下壓,揉了揉肩膀,“當然,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通過死亡記錄查到了最後一個受害者的真實姓名。”他坦然地走到顧雲風身後,靠近他耳邊說,“你有個姐姐叫顧椿秋,對嗎?”
姐姐。
窗戶突然被風吹開。
明明隻是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可從別人口中說出時,卻像聽見驚濤駭浪,看見巨輪沉沒。
隱藏多年的秘密,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說出來。
一切溫和的表麵被撕開,露出自我保護的獠牙。
他下意識地抓住許乘月的胳膊,腎上腺素驟升,毛細血管突起,左手握住對方手腕,右手抓住下肱二頭肌,直接一個過肩摔將許乘月摔到旁邊的沙發上。
伴隨骨骼清脆的彈響聲,顧雲風突然回過神來,他鬆開對方的手腕,上麵深紅色的痕印讓他的血液幾乎倒流回心髒。
他剛剛在幹什麽呢?
“你!顧雲風你……你至於嘛!”許乘月掙紮了一下意外地發現自己不是躺在地上,怪不得沒覺得太痛。他沉下臉坐起來,抬頭看向扶著沙發慢慢蹲下去的顧雲風。
“你至於嗎?”許乘月皺著眉頭問。
至於嗎?
顧雲風把臉埋進胳膊裏,低聲說了句抱歉。
這是他保守多年的秘密,整個金平分局,還有他一路相處的同學朋友,沒有一個人知道。
他一直以為這段過去隻會存在於他和父親的世界裏,最終會被帶進泥土,成為至死無人知曉的故事。
顧椿秋隻是幾十名受害者中的一個,她會和其他受害者一樣,被這個世界慢慢遺忘,變成案卷裏不起眼的一個化名,一段沒有感情的文字。
可對於他和父親而言,姐姐的案子給他們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讓他們失去信任,失去家庭,更一度失去對生活所有的期望。
“對不起。”他把許乘月拉起來,情緒正常了一點,尷尬地想要緩和氣氛,“還好沒把你摔地上。”
他的手很溫暖,但掌心有道疤,摸起來挺粗糙。
“以後可別站我背後了。”顧雲風擠出個笑容說。
許乘月坐在沙發上,一隻胳膊搭著扶手,勉強點點頭算是接受了他的歉意。突如其來的騰空讓他的心髒差點跳到失控,他一臉困惑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毫不顧忌地繼續問顧雲風:“你這麽反感別人在你麵前抽煙,也是因為這件事吧?”
顧雲風無奈地點頭。他這才發現許教授真是絲毫不顧及別人的感受,挨打後還能繼續戳人痛處。當年姐姐會落單遇害就是因為他父親顧濤跑去買了包煙,他是個自製力很差的煙民,甚至在姐姐出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在各路威脅恐嚇下也沒戒掉。從此他就對煙產生了生理性厭惡。
“你這受的刺激不小……”許乘月若有所思,“去看過醫生嗎?”
醫生?顧雲風搖了搖頭。他找了把椅子坐下,直視對方說:“我知道你的顧慮,但她和現在的案件沒有關係,那已經是蓋棺定論的過去了。”
過去早已宣判,惡棍得到懲戒,他沒必要再耿耿於懷。
“顧椿秋沒有,但是你有。”許乘月說,“不排除當年受害者及家屬的報複性謀殺,這是我們達成的共識。”
“你和你的家人都有作案動機,現在曹燕出獄了,我甚至可以懷疑……”
許乘風頓了頓,“你可能公報私仇,人為幹擾案件走向。”
“不是,我怎麽幹擾啊?”
“假如凶手的下一個目標是曹燕呢?你可能消極辦案,故意假借他人之手造成一些不可挽回的後果。假如凶手是你的家人呢?你會不會故意銷毀證據幫助完成犯罪?”
那一瞬間顧雲風火冒三丈,但他一句辯解的話也說不出來。在這個突然變複雜的案件中,他和裏麵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直接關係,可他們的人生卻不可避免地交織在一起,交織成他一直沒能逃離的夢魘。
而在他夢見姐姐的時候,在他得知袁滿身世的那一刻,他是那麽迫不及待地,想要親手給這個夢魘,畫上一個徹底的句號。
“你打算怎麽辦?”許乘月滿臉都寫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我想了想……”顧雲風事出反常地搭著許乘月的肩膀,坐在旁邊非常誠懇地建議說,“許教授,哦不,兄弟,哥們,這事就你知道,你要替我保密。”
不然他很可能因此停職下崗,變成待業青年一枚。
“保密?”許乘月微微蹙眉,眨了下眼,隨即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你的正義感呢?”
其實許乘月根本沒打算把自己的發現告訴別人,袁滿的案子和關建華的案子,這才是強因果關係。誘拐案已經過去快整整十九年了,所有罪犯都依照法律得到了懲治,那些曾經的受害者,試圖遺忘這段過去的人們,早已不屑於舉刀砍向一隻作惡多端的螻蟻。
而且他是個被特殊關照的新人,很多事情的界限分得不是那麽清楚,也沒預測到一個看似不經意的選擇,會給未來造成怎樣的影響。
“正義感?我要的是迅速破案,曹燕現在很危險,希望在她出事前能抓到凶手。”顧雲風挺無奈地歎氣,“袁滿很無辜,關建華當年也隻是一個跑腿的從犯,我會為他們討回公道,就當了結自己的一樁心事。”
他在有些事情上會很偏執,比如這個案子。
“那你寫個保證書。”許乘月說。
顧雲風一臉迷茫:“跟誰保證?需要蓋公章嗎?”
“跟我。保證你不會徇私枉法。”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許乘月,確定對方是認真在提議後,他迅速寫好了所謂的保證書,鬆了口氣。看著許乘月滿意地收好,他心想這種在象牙塔裏待久了的天才們就是不一樣,腦回路都如此清奇,他難道不知道這麽一張紙,除了心理安慰沒有任何實際作用嗎?
不過現實是,保證書再怎麽無效,他的把柄都已經被許乘月握住了,可能從此就受製於人,權力翻轉,領導地位直接化為烏有。
“你接下來有什麽安排?”許教授打開門,和顧雲風一起走出刑偵隊,他晚上要回實驗室,如果沒什麽特別的事,就不留在隊裏了。
“哦,明天我要去一趟天宜公司,找袁滿和她的經紀人陳鈺。”
“那我跟你一塊去。”許乘月修長的手指握著那張保證書說,“既然我答應了保守你的秘密,就要對你的行為負責。”
顧雲風:“???”
“我想好了,但凡是與案件相關人員接觸,我都會在旁邊盯著你,寸步不離,約束你的行為。”
“哥們,你要是上課呢?”
“你比較重要。”
真讓人感動。
顧雲風覺得自己都快哭了。
天宜公司的大樓在江東最繁華的CBD,濱江大道,公司門前就是滔天江水。
“我們不能直接進去吧?”許乘月係好領帶問他,藏青色上衣讓身形瘦削的他顯得精神挺拔,站在CBD來來往往的商務人士中毫不違和。倒是顧雲風壓低帽簷穿一休閑T恤,怎麽看都像是跑來經紀公司伺機而動的狗仔。
“嗯,有門禁,她說我到了聯係她就行,她會派人下來接我們。”他不想鬧出什麽意料之外的動靜,能以普通人的身份進去就盡量別說自己是警察。
說著他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撥通電話,電話才響了幾聲突然黑屏。
“不好意思。”他漲紅臉羞愧萬分,“之前手機摔了一次,現在似乎是壞了。”
許乘月:“……我可沒她的聯係方式。”
他隻好朝前台方向走去,一個年過不惑但氣宇非凡的安保大哥職業性地衝他點頭。
“您好,金平區刑偵隊。”顧雲風亮出警官證,“我下午三點約了袁滿小姐在天宜公司會麵,煩請通知一下。”
負責安保工作的大哥大概快五十了,舉手投足都風度翩翩,發際線也沒高入天際,在同齡人中絕對顏值拔尖。
他盯住顧雲風證件上的照片,再抬頭看看他本人,盯得顧雲風毛骨悚然。
“您怎麽保證證件的真實性?”他將證件與本人擺在一起,上下打量,“前幾天有兩個狗仔就假扮警察混進來了,剛好也說找袁滿小姐,你們是同事吧?”
“假扮警察?這可是違法的。”顧雲風哭笑不得,“有這兩人的監控錄像嗎?可以報案的,我們依法處理。”
“當然,這種案子不歸我們管。”他攤手,轉身對許乘月說。
“這……就不必了,也怪麻煩的。”
他刻意看了下保安的工牌,唐誌海,工號開頭是27,這意味著他去年才入職這家公司。他的桌上放了十幾本雜誌,每本封麵都是AIR女團,要麽就是袁滿的單人大片。她們在封麵中笑容明媚,戴著夏花,舉著彩色氣球,拖著天邊彩虹,踩在白雲之上。
最單純美好的模樣。
每一張封麵上都有袁滿,這唐誌海一定是她的忠實粉絲,去年年底袁滿她們才開始出現在大眾視野中,而他也剛好在去年來到這公司做安保工作。挺巧的,顧雲風心想。
“我已經幫二位通知陳鈺女士了。”放下前台電話,唐誌海舉止紳士地指向前方,“大廳右側有休息的茶位,旁邊就是茶水間,請自便。”
“謝了。”
他們前腳剛到休息區,後腳前台就又來了幾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女孩,紅著臉懇求大叔放他們進去,結局當然是被嚴詞拒絕。
顧雲風不了解這些娛樂八卦,也理解不來粉圈追星,安靜地坐在茶位上泡了杯茶,隨手拿過一本宣傳冊,上麵是天宜公司的介紹。
這家公司以藝人經紀為主,簽了挺多不溫不火的藝人,AIR算是近期大爆的團,趁著人紅死命給她們簽廣告和節目。除了藝人經紀,公司每年也會做幾部電影和電視劇,都是小成本製作,沒什麽水花。最近說是在為AIR量身定做一部偶像劇,聲稱要為冷卻已久的偶像劇市場填補空白。
大廳的電視屏上循環播放著AIR的演唱會和已播出的廣告,許乘月看了一會兒覺得實在是無聊,伸手拿走顧雲風手裏的宣傳雜誌。
顧雲風一隻手撐著腦袋,手裏的東西突然被收走,“欸”幾聲表示抗議,又從身後的書架上重新抽出一本。
一樓和外界空氣流通,冷氣開得不夠,室內依然有點熱。許乘月脫下外套放在手上,身子向前傾,靠近他問:“我挺奇怪……你會怎麽麵對袁滿?”
“就像之前那樣啊。”
“會恨她們嗎?曹燕,還有所有間接害死你姐姐的人。”
恨嗎?曾經是恨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仇恨充斥著他的家庭,他們互相埋怨,互相傷害,把仇恨用在最親密的人身上。
他想了想說:“他們已經得到法律的審判了。”
“那袁滿呢?她是有責任的。”
顧雲風側過頭去,似乎戳中了他心裏的痛處。所有人都得到了審判,但袁滿沒有。她救下惡魔,帶來災禍,她是原罪卻又無罪。
“我能做的,隻是把她當成一個與我無關的普通人。”他風輕雲淡地說著。
顧雲風突然發現,把心底的秘密告訴別人並不會有什麽壞處,他隻是沒有勇氣去揭開這個自己貼上的創可貼,不斷壓抑著本該自然複原的傷疤。
“也不知道袁滿為什麽明知自己被跟蹤卻不告訴警方。”顧雲風嘴角向上,心裏輕鬆了許多,“曹燕肯定還指望著從自己女兒身上榨出更多的東西,他們短時間內不會直接和袁滿接觸,不過以後就說不準了。”
他往後一仰,整個人躺在沙發裏:“監控中清楚地顯示袁滿已經發現有人跟蹤自己,可她卻撒謊了,告訴我們有人跟蹤她有什麽壞處?”顧雲風感歎著女人心海底針,少女的心思更是難猜。
像這種童年經曆獨特的女孩,性格上更是琢磨不透。
袁滿為了維係單純美少女的人設,表麵上陽光開朗,其實非常早熟敏感,心思細膩。她和曹燕完全不像,性格上南轅北轍,長相也千差萬別。曹燕的五官很一般,骨子裏有種吸引人的嫵媚,但袁滿大眼睛高鼻梁看起來非常可愛。
單看照片,他是沒辦法把這兩人當作母女的。
“我昨天倒是有個發現……”許乘月問,“你知道袁滿原來待的孤兒院在哪兒嗎?”
“這件事我讓他們調查過,沒什麽收獲。”顧雲風愣住,聳聳肩,“我們試著去尋找她曾經待過的孤兒院,南浦市的兒童福利機構就那些,我翻過他們登記的孤兒姓名,但沒在任何一家的名冊中見到過她的名字。她可能改過姓名,但照片和檔案應該保留才對。”
說著顧雲風看了眼時間,又往電梯口看了看。他們已經等了半個小時,還是沒見到陳鈺或者袁滿的身影。
許乘月說:“昨天我調查了近五年內和這些福利機構相關的新聞,最後發現在20××年11月,一家名為星雨的兒童福利院曾經有過一次內部線路老化引起的火災,大部分資料和內部設施都在火災中付之一炬。20××年10月,袁滿剛好進入天宜公司。”
“你的意思是,火災是人為的?”
許乘月點頭:“袁滿的伯樂叫杜渝生,天宜公司的高管,原本是公司輿情監測室的負責人,他在一次校園講座中發現的袁滿,大概是覺得這女孩有發展潛力,就介紹到天宜組了個女團,讓她當隊長。可惜,這個人去年病逝了。然後公司人員大調整,袁滿他們的經紀人就換成了陳鈺,在陳鈺的運作下AIR才一夜成名。”
“我想,陳鈺可能並沒有那麽了解袁滿……”許乘月停頓了下,緩緩說,“也許,袁滿並非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
或許她早就知道自己有怎樣的父母了。
“嘖……許教授。”顧雲風托著下巴認真地對他講,“我覺得你以後可以當我們隊的人肉搜索引擎,我們分局之前從智因科技公司買了個信息查詢服務平台,真沒有你好用。”
許乘月揚起眉毛,嘴角向上形成個微笑的弧度:“你們買的那個東西還是我讀研時在實驗室設計的,當然比不上我。”
大廳裏的大屏幕上終於換了組明星,內容也從之前的演唱會廣告變成了電影預告片。許乘月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閉上眼睛試圖在腦海裏搭建出一個關係網,找到些新的可能。
以袁滿獨特身世為由敲詐天宜公司的罪犯,極大可能是曹燕與關建華組建的犯罪團夥。而在他們多次繞過袁滿向天宜公司敲詐勒索後,袁滿本人卻收到了無任何實質內容的恐嚇信。完全看不出寄信者想獲得怎樣的利益。
許乘月還是沒能找到一個成熟的想法,所有猜測與肯定都像一條彎曲的線,越來越近卻還是沒連成一個圓。
他放棄了,抬頭去看循環播放的電影預告片。預告片裏的女主是個混世魔王小太妹,染一頭紅頭發,小小年紀不願讀書隻愛唱歌,卻在遇見木訥善良的男主後洗心革麵,一邊讀書一邊寫歌,最終考上音樂學院,走向人生巔峰。俗套得令他想起陸亦然那個無法無天的小公主。
“我的老師有個女兒,挺喜歡袁滿她們那個女團,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幫她要個簽名?”
“要一個哪夠啊,趁著她還沒討厭我們,趕緊要個幾十上百張。”重新拿了本宣傳雜誌的顧雲風看了幾頁後終於放棄了,閉上雙眼已經做好被女孩子討厭的準備了,不過要迅速推動案件進展,就該在條件允許的範圍內想盡一切辦法,得罪人也值得。
“你去要?”
“許教授你自己有手有嘴,還有一張迷倒少女英俊的臉。”顧雲風手一揮,拍大腿拒絕。
“我看她挺喜歡你的,你肯定能要個十幾張。”
“別別別,千萬別說這種話。”顧雲風受刺激地擺擺手,一肚子的委屈似乎在回憶多麽可怕的事情,“上次送她和經紀人回去,居然還被跟拍上了熱搜進了電視,那天我電話都快被打爆了。”
“那你還敢來找她。”
“辦案需要。”顧雲風攤手,無可奈何。
“顧警官!”袁滿聲音清亮,戴著口罩穿過大廳,歡快地小跑著過來。她穿了件白色的闊擺連衣裙朝他們揮著手,因為骨架小又瘦,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隻可愛的精靈。
“他是誰啊?有點眼熟。”袁滿指著站在一旁的許乘月失落地問。
“許警官啊,上次你來報案時他也在。”
“我想想……哦,就是那天第一個認出我來的警官!”她拍了下手恍然大悟,瞳孔清澈明亮,笑起來的酒窩帶著稚氣,非常平易近人。她一步半寸地挪到顧雲風身邊,不經意地打量著許乘月,拉著他們說去五樓的咖啡廳坐坐。
“她為什麽隻記得你?”走在後麵的許乘月小聲問顧雲風。
“可能是……你沒我帥?”顧雲風安慰許乘月,說青春期的小女孩審美都不太穩定。
三人在清冷的咖啡店靠窗坐下,袁滿化了精致的少女妝,眼神俏皮地向服務生要了三杯咖啡。
“這兩天我剛好都在公司,又是簽合同又是錄訪談的,太無趣了。”她撇嘴抱怨著,指尖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麵。咖啡廳中央擺了架鋼琴,上麵放了個插滿紅玫瑰的水晶花瓶,放著悠揚的法語歌,彌漫著濃鬱的香氣。
“你喜歡出去演出?”
“對啊,總待在一個地方多難受,我自由的靈魂都被禁錮了。”袁滿漫不經心地說,“所以這會兒我才在百忙之中偷偷跑出來見你們,如果被陳姐發現了,你們可得替我想好說辭。”她往咖啡裏加了幾顆糖塊,輕輕攪拌後摘下口罩小口抿著。剛手工研磨好的咖啡挺燙,還沒喝多少,她手一抖,差點灑到桌上。
“你慢點,燙到了吧。”顧雲風抽出一張紙巾遞給她手裏,順手擦掉滴在桌麵上的水。“你最近的行程安排,一直在南浦市吧?”
“是啊。”她眨著眼,“你是關注了我的行程表嗎?”
“他是關注了有你的監控錄像。”許乘月替他回答,帥氣地喝了口咖啡。
顧雲風瞬間呆滯了。
好在相處了幾天他已經習慣了,許教授就是這樣簡單直接,賣隊友都賣得清新脫俗。
“我就知道……兩個人一起來肯定不是什麽好事。”袁滿瞬間沒了活力,沮喪地趴在桌子上,“又要把我當犯人審了。”
“哪敢把您當犯人……”顧雲風對她說,“我和許警官專程跑一趟而不是請你去警隊,這可是特殊待遇,要珍惜。”
他遞給袁滿幾張照片,除了關建華和曹燕外,還有人口販賣案中的其他幾位罪犯。照片中除了正麵照外,還有幾張從監控錄像中提取的不同角度的影像。
“切——你請我我才不去呢。”她坐在對麵瞪著二人,拉長尾音以示不滿,但右手還是接過照片端詳著。
“這些人裏,有沒有你見過的?”
她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最後搖頭矢口否認:“都沒印象。”
“最近兩個月有被陌生人跟蹤嗎?”
“我?被人跟蹤?”她木然地看著二人,半天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將兩隻胳膊交叉放在胸前的桌子上。
“沒有,沒被跟蹤過。”
聽到她直截了當的否認,許乘月挑了挑眉,一雙丹鳳眼中寫滿質疑:“‘私生飯’不算嗎?”
“我……”
“我知道袁小姐有幾位著名的私生飯,還上過新聞。”許乘月細數自己了解的娛樂八卦,“有一位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大少爺,年紀不小了,姓江。還有幾位是學生,倒是沒什麽關注度。”
“私生飯?那是什麽?”顧雲風打斷他的話,一隻胳膊撐著腦袋,歪頭看著他。
許乘月輕咳一聲:“跟蹤偷窺明星日常的一些極端粉絲。”
“哦……”似懂非懂。顧雲風實在是無法理解這種空虛、瘋狂的過激行為,一定是嚴重缺失自我才會把生活重心綁定到一個遙遠的人身上。
“這種就不算了吧,都跟了好幾年了。”她將手放在眉骨附近,聲音越來越低沉。
顧雲風看她情緒低落,也就不想強求,收走其他照片,隻留下關建華的麵部影像推到袁滿麵前。
“你回憶一下,最近兩個月,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她低下頭,手足無措。前幾分鍾她還能輕鬆地和他們開著玩笑,此時卻忽然變得謹慎寡言,每一個微小古怪的動作在他們眼裏都能被無限放大。
“沒有吧。”袁滿吞吞吐吐地說。
“那她呢?”許乘月把曹燕的照片單獨挑出來,放在她麵前。
“也沒有。”她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深呼吸平複了心情,然後抬頭故作鎮定地說,“這些跟我收到恐嚇信有什麽聯係嗎?”
“有啊。”顧雲風點頭,“幫你抓壞人啊。”
“你們來找我就不能是簡簡單單地喝杯咖啡聊聊天嗎?”
“這不就是在簡簡單單地喝咖啡嘛,邊喝邊聊,還聊的你的事。”
“明明聊的你們的工作。我可是受害人,被威脅的受害人,警方也要安撫受害人情緒的。”她噘著嘴,一臉不情不願。
“不過呢,我一直覺得我收到的恐嚇信隻是個玩笑,你們,還有陳姐,都沒必要大驚小怪……”她認真地看著他們兩人,雙手還在微微顫抖。
隻是個玩笑。
袁滿終究還是個年輕的小女孩,或許她不夠單純,但撒謊的能力不夠,每個表情每個動作,都在**裸地宣告著:我很心虛。
顧雲風和許乘月對視一眼,正要說話,許乘月的手機鈴聲響了。
“你們繼續,我出去接個電話。”他披上自己的西裝外套,衝顧雲風揮了揮手機,上麵顯示是舒潘的號碼。顧雲風捏了把汗,今天出門前他看了日曆,壬午月,戊戌日,說是忌出行。
他看了眼自己壞掉的手機,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怕不是又出什麽事了吧。
袁滿沉默地看著許乘月出去,額間滲出汗珠,那張白得發亮的臉更沒了血色。
“三個星期前,這個人,”顧雲風指著關建華的照片對袁滿說,“在我們調取的部分監控裏,你和他多次同框出現。他在跟蹤你,不過很可惜,他隱蔽得並不好,你回頭看了很多次。”
“你可能覺得不重要,因為他沒傷害到你。”在袁滿開口想辯解前他繼續說,“但就在一周前,這個人被殺害了,死在一個待拆遷民宅的廢棄垃圾桶裏。”
他站起來,身體向前傾,深邃的雙眼緊緊盯住她:“小滿,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他是因為你才被殺的。”
“當然,這並不是猜測,而是事實。”顧雲風看著她,他的眼神溫柔卻直入人心,袁滿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沒有了偶像的光芒萬丈,隻像一個平凡的小女孩,表情惶恐。
“寄給你恐嚇信的人究竟是誰?”
“如果就是這個凶手呢?”
“他給你寄去恐嚇信,又殺害跟蹤你的人。”
平時在隊裏,他不擅長審訊,不是在言語上占上風的人,而和這種經曆特殊的孩子打交道又尤為困難,他們總是下意識地躲在自己布置的安全界限中,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所以現在,他得讓袁滿相信,關建華是因為她才被殺害的,她不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恐嚇信不是玩笑,被跟蹤也確有其事,隻有配合警方,她才能逃離危險。
“按你說的,他沒跟蹤你,你們素昧平生。那他和你的關係,僅僅隻是超出平常頻率的距離過近。你想想,還有那麽多真正在打擾你生活的瘋狂粉絲,他們會不會有一天和這個人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某個角落的垃圾桶裏?”
“誰給他們收屍?你嗎?”他接著說,“凶手在公司裏遞給你恐嚇信,這令你恐懼。而殺害跟蹤你的人,是為了讓你更加恐懼。他對你執念很深,這種執念,總有一天會施加到你身上,變成不可避免的傷害。”
“你才是他的目標。”他坐回到卡座上,盯住袁滿蒼白的臉。先前的溫柔**然無存,隻剩無處不在的壓迫感。
少女元氣的臉上完全沒了血色,耷拉著腦袋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她不擅長撒謊,又缺乏勇氣。圓一個謊言要付出太多精力和代價,可攤開真相可能令她身陷囹圄。
顧雲風起身想去趟洗手間,卻看到許乘月揮了下手,在門外比畫了幾下,示意他出來。
“小滿,你再好好回想下,雖然罪犯的最終目標很可能是你,但我在這兒,不會讓你有危險的。”他替她在咖啡裏放了糖,特意把帽子取下放在桌上。
袁滿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蹲下身躲到桌子底下,把腦袋埋進交叉的手臂間。吧台的服務生看著突然空無一人的咖啡廳,還以為自己花了眼。
“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他是因為你才被殺的。”
“她是因為你才死的。”
“你就是個禍害。”
“你害死了那麽多人,怎麽還不下地獄?”
她低下頭,拚命捂著嘴還是哭了出來。這些聲音像匕首一樣一刀刀刺向她的心髒,讓她經脈收縮,血管破裂。
她確實撒了謊,但那應該隻是一個小小的謊言吧,這個謊話肯定不會造成什麽後果,顧警官不會責怪自己的。從報案那天顧雲風站在她麵前的那一刻起,從他笑著對自己說同病相憐的那一刻起,她忽然褪去了偶像明星光芒萬丈的外殼,變回童年孤兒院裏那個弱小無助到把什麽溫暖都當救命稻草的小女孩。
那才是真正的自己啊。
她甚至懷念孤兒院的生活了,雖然小時候總被欺負,但不用撒謊,不用在夾縫中求生,也不會遇見那些因為利益而麵目全非的麵孔。
如果自己是個真正的孤兒就好了。她閉上眼,幻想著。
站在未封閉的窗邊,頂端是玻璃造的樓頂,蒙了淺色的塗層,白天能看見晴空層雲,夜晚是散漫星空。許乘月靠在欄杆上,背影有點單薄,低頭朝大廳的旋轉門望去。
“剛剛舒潘給你打電話是有什麽事?”他走到許乘月身邊,和他並肩站著。
那一瞬間,他發現站在前台旁邊的男人不停地看向他們這裏,目光相碰後,那人又慌亂地轉身繼續巡查。
那是之前攔下他們的保安,身穿黑色製服,微笑著和其他工作人員打招呼,臉上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看起來他非常熱愛自己的工作,但剛剛那一刹那的對視,讓顧雲風莫名覺得很不舒服。
許乘月左手理了理衣領,凝視著大廳中來往的人群,微微皺眉:“趙局讓你趕緊回隊裏。”
“出什麽事了?”顧雲風突然神經緊繃。果然今天忌出行,他就該在隊裏待著,時刻等候領導調遣。
“跟你有關,上南區公安局今天早上接到報案,曹燕死了。”
曹燕死了。
許乘月說得風輕雲淡,但這四個字對顧雲風而言卻是重重敲落的鼓點,極具震撼力。
他睜大雙眼,難以置信:“不可能吧,我可是派了五六個人晝夜不歇地守在她住的地方,她什麽時候遇害的?”
“兩天前,淩晨兩點左右。”
前天,剛好是他夢見姐姐的那天。那場夢裏顧椿秋朝他走來,對他說著血債血償,人間已經沒有遺憾。曹燕的死亡時間在淩晨兩點左右,和姐姐告別的時間相差不多。
一定是她在天有靈,怨恨清償。
那一刻顧雲風站在窗前,心裏是說不出的滋味。風從門廳的縫隙間鑽進來,吹亂他的頭發。將近十九年的痛恨就這樣塵埃落定,所有情緒都在這個突發事件中戛然而止。
他釋懷地笑了笑,轉身背靠窗邊的欄杆:“這麽說,在警方去曹燕的住處前,她就已經遇害了。”
“怪不得他們跟我報告的是一直沒見到曹燕。”之前他為這事還罵了舒潘一頓,借題發揮說他粗心大意辦事不力。“她怎麽死的?”
“在河邊發現的屍體,具體細節要你去上南區那邊問清楚,他們已經在解剖屍體了。”許乘月說,“要不要讓袁滿和我們一塊去?”
“別。”顧雲風擺手道,“這事不用她知道,她啊,能當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最好。”
他微微彎腰,十指交叉,胳膊支撐身體靠在圍欄上,抬頭看到隔了層玻璃的藍天。曹燕在姐姐十九周年忌日的當天消失在一條河流中,他相信姐姐會重新擦掉身上的血,洗掉靈魂中的怨,踏上一條無憾的輪回路。
“現在回去嗎,顧隊?”許乘月看了下左手手腕上的表,接近四點。
顧雲風點頭,下意識地往咖啡廳的方向看了看,這才發現店裏冷冷清清空無一人,自己的帽子還在桌子上,形單影隻無人認領。
他心裏咯噔一聲。袁滿去了哪裏?
“你先回去吧,我還有點事。”顧雲風遲疑了下,指著不遠處的咖啡廳,“我覺得,我可以再努力下,或許能在袁滿那問出些什麽。”
“可以,我看她對你挺有好感的。”許乘月說,“這就是因果輪回,她父母作惡多端,她也難逃其中,你多關心下她,她可能就什麽都招了。”說完他不滿地抱怨著:“但我感覺她不太喜歡我。”
“有嗎?”顧雲風一臉茫然。
大廳右側的大屏幕上剛好切換到AIR女團最新的公益宣傳片,片子裏幾個女孩去了偏遠地區的兒童福利院,和一群小孩子們玩得很開心。袁滿穿了件衛衣T恤坐在中央,目光流轉笑如夏花,彈著吉他教孩子們唱些簡單的歌。
那一刻生活以最簡單的方式呈現,袁滿回到她曾經最熟悉的地方,和福利院裏無父無母身世飄零的孩子們一起笑著,忘記委屈淩辱和他們永遠渴望卻不可得的情感。
返回到咖啡館時店裏一個顧客都沒有,顧雲風的帽子安靜地放在原位,好像從未有人來過。他環顧四周,又彎下身瞄了眼桌子底下,胡桃夾子玩偶背後,什麽人都沒有。
“剛剛和我一起來的女孩去哪兒了?”他戴上帽子,神色焦慮地問正清洗咖啡豆的咖啡師,對方茫然地搖搖頭,說自己一直專心工作沒注意到顧客的舉動。
“您在找袁小姐嗎?”端著一盤糕點飲品的服務生叫住他。
“嗯,大概五分鍾前,她從側門匆忙離開了。”
“離開了?離開前她有接到電話一類的嗎?”說著他從錢包裏拿出幾張鈔票想要付現,服務生小哥擺擺手:“好像沒有吧……對了袁小姐已經付過錢了。”
顧雲風尷尬地站在原地,在對麵小哥一副“怕不是為了逃單才中途出去”
的眼神中生生咽下所有想問的話,強行付了10%的服務費後推門而出。
五分鍾前袁滿從側門離開,如果不是被人叫走……也許是他之前話說得太重把她嚇跑了。
顧雲風站在咖啡店外,靠著牆壁想著她究竟會跑到哪兒去。假如真是自己嚇到她了,她會不會找個地方躲著痛哭流涕?
要找個沒人看見又讓她有足夠安全感的地方……他記起袁滿第一次報案時提到的休息室。她說自己第一次收到恐嚇信時正在休息室休息。
她口中的休息室在28樓,和大多數公司大樓一樣,天宜大廈樓層越高人越少,頂層30樓是總裁辦公室,每一層都需刷卡進入。袁滿來的時候給了他一張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訪客卡,他嚐試著去刷28樓,居然真的能用。
踏出電梯時他就開始心虛地探頭探腦,偶爾路過的人看著都挺麵熟,不過他不了解娛樂圈,明星都不怎麽認識,更別說他們的經紀人和各路助理工作人員了。
“喂,你找誰啊?”他正躡手躡腳地看著各個辦公室的門牌號時,一個聲音粗獷長相清秀的男人叫住了他。
“我是番茄台的記者,今天約了袁滿小姐采訪,她的休息室在哪兒?”顧雲風禮貌性地一笑,心虛地晃了晃被自己遮住關鍵標誌的警官證。離得遠,應該看不清證件細節。
“2808室,這會兒她不一定在那兒,要不我幫你打個電話……”男人指著另一個方向說。
“謝謝謝謝。”沒等他說完,顧雲風就大步流星地往2808所在的方向走去,隻聽見男人在身後小聲嘀咕著:“小滿今天又有訪談嗎?怎麽沒跟我們說一聲?”
等離開那人的視線顧雲風才鬆了口氣,他基本可以確定給袁滿寄去恐嚇信的人是天宜內部的工作人員了。能混進28層還剛好遇上監控壞掉,普通人真不會這麽大費周章就為了從門縫裏塞個紙條。
可惜沒有確鑿證據時,他是不能調用警局人力對天宜公司的員工進行集中問訊的。
在28樓轉了大半圈,他終於找到了袁滿的個人休息室,旋轉把手,輕輕推開虛掩的門。休息室裏看著空無一人,但能聽見細小的抽泣聲從角落的衣櫃裏傳出。休息室的牆壁上掛滿了各型各款的裙子,中間擺了幾張歐式沙發和椅子,上麵沾了灰,一看就不常用。
整個休息室就是袁滿的個人衣帽間,擺滿了衣服和鞋子,還有遍布一排梳妝台的彩妝。
他身體向前傾,輕輕彎腰,輕聲細語地說:“大明星,終於找到你了。”
就在女孩子伸出白皙的雙臂想摟住他的脖子時,顧雲風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袁滿差點從櫃子裏跌倒到地上。
“不好意思,沒接住你。”他抱歉地笑笑,把她從衣櫃裏拉出來,“怎麽躲在這兒?”
他彎腰指著陰暗潮濕的衣櫃:“心情不好就該待在有光的地方,這裏幽閉陰暗,沒病也能憋出病來。”說完,他還揉了揉袁滿的腦袋。
顧雲風腦袋裏一直充斥著許乘月的話:“你多關心下她,她可能就什麽都說了。”
道理是這樣沒錯,袁滿一直生活在缺愛的環境中,她需要關愛,需要鼓勵,需要被肯定。但現實是他和袁滿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把她當成普通人已經是他最大的尊重了,他又能去哪兒找關愛給她?
袁滿站起來,用指尖弄平了白裙上的褶皺,坐在沙發上,打開一罐桌子上的可樂。
“不高興的時候我就想躲進這個櫃子裏,然後就會忘記時間,忘記不開心。”
“陳姐不讓我喝這些,也不許我吃零食。所以呢,我就在我的休息室裏藏了好多好多東西。”她擦掉眼淚,伸直雙手雙腿抬頭望著窗外的雲,“小時候我生活在孤兒院,總是被別人欺負。”
“他們沒長眼睛,可愛的女孩子應該受歡迎才對。”顧雲風安慰她。
她沉默了幾秒鍾,搖搖頭:“他們總說我是帶來災禍的人,說我從胚胎開始,就命裏克人,誰離我近就活不長久。”
從顧椿秋和那些受害的女孩子開始,施害者、罪犯、刑滿釋放的親人,無一例外。就像一場循環的比賽,這些人和她身後的死神賽跑,最後誰也沒贏她。
“其實現在我擁有很多很多東西了,但這些東西來得太快太多……”
“所以,我挺害怕現在的生活有什麽改變。”她說著說著就低下頭,擺弄著印刻著粉色小熊的指甲,“做個偶像明星,我可以得到很多東西,可如果有一天我沒有資本價值了,被所有人拋棄,那和幾年前的我,又有什麽區別呢。”
“顧警官,我確實隱瞞了些事情。”她猛地抬頭,眼神堅定,“有人在跟蹤我,而且跟蹤者不止一個。”
“如果真的又有人因為我而死的話……”她倒吸一口氣,“我會內疚的。”
顧雲風坐在她身邊,把之前準備的那些照片重新拿出來,放在她麵前的桌子上,按重要程度依次擺放。
“為什麽是‘又’?”他問,“以前有人因你而死嗎?”
“你看這些人裏,哪些曾經跟蹤過你?”
“這個。”她指著關建華的照片說,“他跟蹤我的頻率最高。我第一次發現被跟蹤是一個月前,就是這個人。”
“具體情形呢?”
“那天我偷偷跑出去買吃的,明明穿得很嚴實,但他認出我來了。”她心有餘悸地說,“後來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偷跑出去了。”
“你是怎麽發現的?”
“有天傍晚,他拍照忘記關閃光燈了。那時候我還以為是遇見了偷窺狂,嚇得站那兒走不動了。”她邊說邊拆開一袋薯片,“結果,我還沒動,他就先跑了,估計也沒想傷害我。”
她把薯片遞到顧雲風麵前,繼續說:“後來,就沒有那麽頻繁地見到這個人了,我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粉絲,喜歡我的還是年輕人比較多。”
“然後就換其他人繼續跟你了?”
“對啊。”她點頭。
“這個姓關的人後來再沒出現過了,我沒想到他會被人殺死……“她歎息一聲,靠在沙發背上,出神地凝望著天花板上懸掛的水晶燈。
“說說除了他以外的跟蹤者。”顧雲風輕輕敲了下桌子的照片,“在這些照片裏麵嗎?”
她的視線掃過桌上的一排照片,在曹燕那張上停留了一兩秒,又裝作不經意地去看其他人。
“不在裏麵吧。繼續跟我的人,還是個男人,我就叫他B吧,和之前這個姓關的年齡差不多,都是大叔了。不過,我沒看到那人的長相,他穿得比我還多,這麽熱的天,我都嫌熱啊,他是怎麽受得住的?”
她繼續說:“有幾次晚上,我一個人溜出去買雪糕,這個B一直遠遠地跟著我,我走他也走,我停他就原地抽煙。”
“他這跟你一趟能抽掉好幾包煙吧。”顧雲風說。
“是啊,我都覺得自己在逗他玩了。”她突然笑了一下,“很奇怪的是,我沒感受到任何危險,反而……很安心。”
“很安心?他跟著你是為了保護你?”
她愣住了,像被電流擊中,久久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久,她才低下頭小聲回答著:“我不確定。”
離開天宜公司的時候袁滿送了顧雲風一張演唱會的門票,她說下周六AIR 女團在四平體育館有一場演唱會,讓他一定要去看。
“這是我們出道以來的第一場演唱會,以前都是小型歌友會。”提到這件事她的眼睛裏瞬間裝滿星星,終於露出了笑容。體育館不是很大,也就能容納個兩三千人。雖說作為偶像明星的她一夜爆紅,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也珍惜每一次演出。
兩年前的她是個懦弱謹慎的問題少女,兩年後的今天,把她推到這個位置的那些人,也隨時有將她推下去的資本。
她有點心酸地刷著微博,說真不知道公司給自己的定位,究竟是想長遠地培養,還是隻拿她們當個賺快錢的工具。
說這話的她看起來迷茫又世故,一點不像個小姑娘。
顧雲風看見她的桌子上放了本練習冊,下麵壓著一張白紙。那是一份紙質的高考誌願填報單,一片空白,什麽都沒填。
他想起來前幾天高考分數出來了,不過如她所說,高考不過是她人生中的小體驗,對袁滿來講,再多的選擇,也不會讓她的生活真正變得圓滿。
“小滿,你會寫歌嗎?”他突然問她。
“沒試過呢。”
“可以嚐試一下,你聲音好聽,要是唱自己寫的歌,肯定更打動人。”他隨口一說。
“好啊,一言為定!”出乎意料地,袁滿興奮地搓了搓手,很認真地點頭,“等我寫了第一首歌,無論好不好聽,都要送給最愛我的人。”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仿佛真的找到了那個最愛自己的人,她想象著自己一襲白裙站在舞台中央唱歌,台下五顏六色的熒光棒和滿天繁星連成一片,像漫山遍野飛舞的螢火蟲。
至於那個人會是誰,她也不知道。
從天宜大廈開車回刑偵隊已經是晚上七點了,剛好趕上下班高峰期,他堵在高架上望著近到快擠成一團的車軲轆們,後悔為啥不擠個地鐵,輕輕鬆鬆半小時回去。等堵到他們隊裏,非得被趙局罵個狗血淋頭。
等他回去時整個警隊的燈都還亮著,顧雲風戰戰兢兢地敲了趙局辦公室的門,還沒推開門就聽見趙川的大嗓門在嚷嚷。
“顧雲風你今天死哪兒去了?!”趙川頂著個地中海發型使勁一拍桌子,震得玻璃都差點顫抖,“下午給你打電話你關機,之前有次也關機,搞什麽搞,你這樣轉不了正的曉得嗎?”
顧雲風是去年才升的副隊,還在試用期,轉正得看第一年的考核情況,要是不過關,他又得回去做普通警員了。
聽他這麽一說,顧雲風趕緊低頭認錯,連忙說自己出外勤去了,下午聯係了關建華被害案的重要證人,信誓旦旦地強調以後一定隨時保持電話通暢。
“重要證人?”趙川一挑眉,“不是去撩小姑娘了?”
顧雲風:“……真沒有。”
顧雲風心想我飯都沒吃,哪有空撩人啊。趙局五十歲的人了,風格還是那麽出人意料,開玩笑的時候特正經,訓人的時候無比八卦。
“您急著找我回來是為了上南區那個案子吧。”顧雲風連忙扯到工作上,這方麵他很有經驗,領導講八卦的時候,趕緊提工作,不信堵不上他的嘴。
“虧你還記得。”趙川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一隻腿蹺起,冷冷地說,“今天上午市局開會,上南區分局匯報這起案件時我一看,哎喲這死者和我們之前案子那受害者認識啊,兩人還一起上過法庭蹲過大牢呢,我就趕緊把你叫回來了,你明天去他們那兒看看,如果有關聯就並案處理。”
“廢話!真有關係就歸你,你這副隊還在試用期,多幹活多表現,早日轉正。”趙局回答得幹脆利落,看顧雲風愣在那兒沒反應,他一拍桌子,“發什麽呆,趕緊幹活去!”
顧雲風連聲答應著,趕緊出了辦公室,抹了把汗感覺這空調的風吹得涼颼颼的。他快步往刑偵隊走去,路過門外的小樹林旁的吸煙區,碰巧見到正抽煙的徐遠橋。
“喲,顧隊,早啊。”見他過來,徐法醫趕忙把快見尾的煙頭往地下一扔,踩滅後按在腳底假裝看月亮。
“趕緊下班回家吧,老徐。”顧雲風看了眼表,都快十點了,還早什麽啊。
去年他因為徐遠橋在辦公室抽煙不小心點著了他剛拿到的一份資料,和徐法醫大動幹戈,以至於徐遠橋再也不敢在他麵前釋放出半點煙味。顧雲風平常是個比較溫和的人,但遇到真能惹怒他的事,能直接讓對方趴在地上連個聲音都發不出來。
進辦公室時舒潘正趴在桌子上睡覺,還打著呼嚕。顧雲風費了挺大勁才把他搖醒,看他半睜半閉著眼,顧雲風用食指剛勁有力地彈了他的腦門,隻聽哎喲一聲,舒潘才徹底清醒過來,揉著腦袋委屈地看他:“顧隊,你以後下手輕一點喲。”
顧雲風也沒跟舒潘廢話,往自己的椅子裏一坐,整個人終於在連軸轉的一天後放鬆下來。
“許教授幾點回來的?”他問。
“我給你打電話後沒過多久他就回來了,待了十幾分鍾又走了。”
“走了?太不熱愛工作了,我得批評他。”他從冰箱裏拿了瓶蘇打水,抽了條濕紙巾擦掉額頭上的汗。
“當然是回家啊,您還真當人家許教授和我們一樣啊,天天為這些案子累死累活,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他不滿地抗議著,“人家是名校教授,科技精英,是要做拯救世界拯救蒼生的大人物的。”
“怎麽拯救我們這些蒼生啊?”顧雲風忍俊不禁。
“我那天路過趙局門口,聽到他說許教授他們實驗室那個項目,是做什麽AI偵探的。”他神秘兮兮地瞅著顧雲風,“我現在巴不得他們趕緊弄出來,解放人類的雙手和大腦。”
“之前誰說的砸自己飯碗。”
“那時的我錯了,此刻的我隻想混吃等死每天躺著睡大覺,把工作機會讓給AI們吧,它們會做得更好。”舒潘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雙手捂著自己的心髒處,誇張地瞪大眼睛。
“瞧你那點出息。”顧雲風嫌棄地看他一眼。
他此前並沒有刻意了解過許乘月正在做的事情,隔行如隔山,他不懂這些。他隻知道許教授來刑偵隊就是為了這個名為“AI偵探”的項目,說是要收集罪犯樣本用來訓練AI。
“銀行那邊查到什麽沒?”他問舒潘。之前沒能查到天宜公司匯出款項的去處,隻能兜個圈子,改成調查曹燕他們是否有收到大量來路不明的錢財。
“轉賬記錄有了?”
“可不是嘛。”舒潘神采奕奕地打開電腦,瀟灑地捋了把頭發。
“交通銀行,6月3日,三十萬打到曹燕名下的銀行賬戶,6月20日,也就是關建華死亡第二天,七十萬被打入到招商銀行的一個個人賬戶,這個賬戶屬於劉焉,6·24少女誘拐案的罪犯之一,他當時也是個跑腿的,被判了十二年。”
“此人在五年前出獄,出獄後開始賭博,開始贏了點錢,跑去放高利貸,後來輸錢了,變成欠債的,整天東躲西藏。”
“把劉焉的照片調出來。”顧雲風說。
“在這兒,劉焉,四十三歲,本地人。”照片上的男人剃了個光頭,縮頭縮腦,眼神猥瑣,完全談不上凶狠,他的右邊臉頰上有一道明顯的疤痕,左臂有一處鳳凰文身。這副模樣放在人群中是極其顯眼的存在,但他既然能規避債主的追殺,估計在相貌上沒少下功夫。
顧雲風找出許教授幾天前發給他的那封郵件,附件裏麵是一個月內與關建華頻繁接觸者的影像。從眉眼間距和臉型來看,有一個和這個劉焉還真挺像,隻是光頭變成了平頭,臉上的疤變淡了,鼻子好像做了整形。
但依然有七分相像。
顧雲風問:“有劉焉的行蹤嗎?”
“暫時沒有。”舒潘攤手,遺憾地說,“這人隱居好幾年了,誰都不知道他在哪兒,欠了一屁股債,根本不敢出現在熟人麵前。”
“哎顧隊,你覺著這劉焉……和關建華還有曹燕的死有關嗎?”
“暫時不能確定,目前還不知道殺害曹燕的凶手和殺害關建華的是不是同一個人。”顧雲風皺眉道,“明天我要去趟上南區公安分局,先看看屍檢情況。”
“但能確定這是個三人小團夥了,劉焉、曹燕,還有關建華,一同參與了對天宜公司的敲詐。”
舒潘想了想說:“他們會是黑吃黑嗎?劉焉為了還賭債,想侵吞所有的錢財。”
這個想法確實有很大的可操作性,關建華死亡第二天,七十萬被打入到劉焉名下的招商銀行賬戶,而現在曹燕也死亡了,她賬戶中的三十萬,也許不用過多久,就會被一個不知姓名的人悄然取走。
“找到劉焉本人,一切就都好說了。”要麽他真的黑吃黑,為了錢財殺死自己的兩位同夥,要麽在得知兩位同夥被害後,躲在某個不知名的地下角落嚇得瑟瑟發抖,生怕走出門後,下一個死掉的就是自己。
“小滿也真是蠻可憐的,有個時刻想利用自己的親媽。”舒潘起身靠在窗台上,窗邊的花盆裏種了幾棵仙人掌,滿身是刺。
“換作我啊,寧願自己是個孤兒。”
幾分鍾後空****的刑偵隊隻剩下顧雲風一人,他站在窗前仰望著天上的滿月和遠處的燈火。良久,他給許乘月發了條微信:——忘記幫你要簽名了,一張都沒有。
他收拾了下舒潘拿來的資料,正準備回家,卻突然看見微信上有一條陌生人的好友申請。
——我是應西子,加個好友吧顧警官。
應西子?
他想起來了,是許乘月那位家庭醫生。
第二天,顧雲風在早上九點趕到上南區刑偵隊的時候,發現許乘月給他發微信說簽名忘記就算了,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他今天一天都有課,讓顧隊不用惦掛自己。
曹燕的屍檢結果已經出來,法醫室讓他等分析報告好了之後來拿。他接過上南區刑偵大隊隊長黃琛手中的案卷資料,包括報案人的信息、筆錄,以及現場勘查記錄。
死者曹燕,女性,四十七歲。兩個月前剛刑滿釋放,之前在藍橋監獄服刑十九年,罪名是拐賣婦女兒童罪。
曹燕的屍體是昨天早上七點半被當地一個老人發現的。老太太在浦澱河邊種了些青菜,收菜時突然看見河水中有漂浮的衣物,走近一瞧,才發現是個人。報案人是她的兒子,八點多鍾打了報警電話,趕到派出所做了筆錄。
曹燕本人出獄後基本生活在上南區中心地帶,距離屍體被發現的位置大約有二十公裏。浦澱河是一條東西走向的河流,貫穿南浦市,西起澱山湖東至東海灣。
“確定死亡時間了嗎?”顧雲風問。
“初步判定在淩晨一點到三點之間,具體要等屍檢報告出來。”
“死亡原因呢?”
“頸部存在水平環狀勒溝,麵部腫脹,懷疑是機械性窒息。”黃琛遞給他現場拍攝的數張照片,照片中清晰地拍下了曹燕繞頸勒溝的形狀,和關建華一案中呈現的形狀極為相似。機械性窒息,相似的頸部勒溝,同樣的隱藏第一案發現場。
“和我們隊前些天的案子在手法上確實挺多相似的,師兄,不然你一起……”
“別。”黃琛趕緊擺擺手,“趙局特地交代我了,這案子交給你,讓你來。”
他坐在辦公室裏,端著杯水等屍檢報告。不出意外的話,報告出來後他就可以申請並案然後將曹燕這起案子合並到6·19關建華案中。
來之前他交代舒潘和文昕聯係下經偵的同事,去調查劉焉銀行信用卡及第三方支付的消費場所,和那兩位在大牢裏待了許久的死者不同,劉焉五年前出獄後就沒再犯過能被關進去的事,雖然上了法院公示多次的失信名單,但也有著穩定的消費記錄。
通過這些消費記錄能獲取劉焉的主要活動範圍,實施抓捕就容易許多。
他打開微信,剛好看到許乘月在朋友圈裏發了個報告鏈接,他點進去,發現講的是如何通過城市監控構建區域人群畫像。
後麵就再也沒有回複了,連正在輸入都沒有。他鬱悶地盯了好久,直到過了一個小時,
屍檢報告終於遞到他手裏。
顧雲風迫不及待地翻開封麵,第一眼就看見了報告中的死亡原因。
溺亡。
存在水平環狀繞頸勒溝,機械性窒息,但解剖屍體後在其肺肝等器官內檢測出和現場水樣、種類、形態一致的矽藻及其他浮遊生物,死因確定是溺亡。
手中無水草等浮遊類生物,無掙紮動作,溺水時處於昏迷狀態。
他還以為是偽裝成溺亡的機械性窒息,結果卻是先勒暈了再丟入水中。
不過死因是溺亡的話,確定死亡時間後就能知道屍體在河水中浸泡的時長,再根據水流速度便能推斷出死者被拋入水中的地理位置。
屍檢報告給出的死亡時間是淩晨兩點到兩點半之間,假設兩點半昏迷的曹燕被拋進浦澱河中,距離發現屍體的七點半過去五個小時。
浦澱河的斷麵流速之前他們曾實地勘測過,回去通過水工模型試驗量測,再按模型換算就能得到個大概速度。知道大致的第一案發地點就好說了,運氣好能發現凶手不小心留下的證據,再不濟,也可以獲取部分監控錄像,然後通過圖像處理,在視線不佳的夜晚找出些線索。
他檢查了物證科交付的材料:一雙女士皮鞋,散落在距離屍體被發現地點兩百米處。一個女士錢包,裏麵裝有死者的身份證及銀行卡。
還有一個不起眼的物證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兩團分別在死者頭發和衣服口袋裏被發現的棉花。死者身著的都是夏季衣物,理應不會出現大團棉花,難道是水裏原有的雜物恰好漂進去了?
收到顧雲風微信的時候許乘月剛結束兩節連續的大課,他身體不太舒服就沒回消息。這個時間食堂已經開始供應午餐,他走在人流劇增的校園裏,逆行朝校外走去。
下午隻有一節課,許乘月決定中午回家自己做飯,最近教師食堂的飯菜越來越一般了,也不知道炒菜師傅是不是感冒了,菜要麽太鹹要麽太油,腸胃都變得越來越脆弱。
他在附近的超市買了蔬菜和牛肉,回到家丟進自動蒸櫃裏。這是他自己改良過的一體化蒸櫃,食材丟進去,經過自動清洗和切塊處理,對不同菜品設定程序後燜蒸半個小時就能正常食用。味道肯定比不過高檔餐廳,但是方便啊,對於他這種做飯無能星人真是天賜福音。
許乘月坐在沙發上,手裏捧著kindle閱讀著。書架上刑偵方向的書籍又多了一排,是他前幾天整理父母遺物時新發現的,他把這些書擺在顯眼的位置,但實際上還是習慣看電子版。
他把這一小塊膠片放回相冊裏,打算有時間去找找還有沒有衝洗膠片的地方。許乘月其實是個感情很淡漠的人,他對親人朋友的記憶都很模糊,對於父母的離世,也就不存在什麽刻骨的傷痛,有的僅是一點點為自己追根溯源的執念。
廚房裏的蒸櫃有節奏地冒著蒸汽,許乘月右手撐著額頭打了個哈欠,下一秒剛要站起來,眼前卻突然發黑。
瞬間天旋地轉,他整個人跪在了地上。
他幾乎趴在了地板上,呼吸急促渾身無力,整個人都在發抖。
那一瞬間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念頭,隻想著拚命地喘氣來緩解下這種類似低血糖的症狀。他隨手抓了一把桌子上的糖果塞進嘴裏,過了幾分鍾依然沒有任何好轉,反而更加頭疼欲裂,心慌煩躁,意識也一點點開始模糊。
他用顫抖的手指解鎖了手機,用盡力氣點擊最上麵一個人的對話框,他甚至沒看清這是誰,就按下了通話鍵,用微弱的聲音說著“救救我”。
意識開始變得混亂無序,而在這片混亂中,記憶裏突然出現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畫麵。
畫麵裏他像現在一樣整個人躺在了地麵上,巨大的衝擊力下他的身體無法動彈,意識逐漸模糊。他的頭部和軀幹都受到嚴重撞擊,手骨腳骨粉碎性骨折,地上一塊玻璃碎片,像把利刃,直接紮進他的肌肉中。
這個夜晚沒有月亮,隻有一顆孤零零的星懸在西方。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聽到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腳步,那個人蹲在他麵前,套了一件白大褂,長發拂著臉頰,外套裏的裙擺隨風飄起。她迅速撥打了急救電話,然後熟練地開始進行心肺複蘇。
他聽到的是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她一邊不停地抽泣著一邊繼續搶救,在他耳邊不停低語著:“你一定要堅持住,你不要死,不要死。”
她的麵容在他眼中模糊又清晰起來,她輕輕抓住他的手,直到他最後失去意識。這段記憶就像一個斷了片的噩夢,戛然而止。
記憶裏的女孩是應西子,他的家庭醫生。這個片段裏應西子似乎早就認識他,而並非經過陸教授的介紹才和他相識。
她緊緊握住自己的雙手,還有痛哭時無助的樣子,好像在害怕失去重要的家人。那個時候的他也像現在一樣,張開嘴卻說不出話,隻能在心裏一遍遍默念著,等那個近在咫尺的人救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