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許警官,舒警官,這件事你們可千萬不能跟其他任何人說。”陳鈺苦著臉懇求。

“AIR是我們公司近幾年唯一爆紅的藝人團體,這幾個月簽了十來個廣告和綜藝。袁滿又是核心成員,這件事要是被媒體報道了,光違約金我們就得賠好幾千萬,更別說後續的吸金能力會大大降低了。”

“我跟公司領導討論了,都決定不讓小滿知道這事,她現在正是上升期,絕不能受任何影響。”陳鈺不停地喝著水,唉聲歎氣。

“十九年前那個案子,那些女孩子就是因為曹燕那個毒婦懷孕了才輕易受騙的。”她咬牙切齒地說,“那時候鬧得滿城風雨,她肚裏的孩子,也就是小滿,還沒出生就被媒體宣傳為原罪,你們說這舊賬要是被翻出來,AIR可不得解散,到時候誰都沒法好過。”

“陳姐,你淡定點淡定點。”看著越講越激動的陳鈺,舒潘無奈地衝許乘月搖搖頭。許乘月朝他們走來,手裏拿著一疊打印好的資料,是他剛查到的一些情況。

這件事他猜測陳鈺並不知情,她提起這件舊案會這麽衝動,肯定是因為十九年前的陳鈺還是個十八九歲的學生,她的同學裏,大概就有不幸的受害者。

“那你知道十九年前“6·24案”主犯的現狀嗎?”許乘月拿出一張照片遞給陳鈺,“見過這個人嗎?”

照片裏的人是關建華。

“沒有。”她仔細地看了看,一臉疑惑,“這是誰?

“他是那件人口拐賣案件的犯人之一,叫關建華。前幾天,他被人殺害了。我聽說那個案件最後的判決爭議很大,十二名罪犯,隻有一人被判了死刑。”

“被判死刑的是曹燕的丈夫,曹燕那個人渣隻判了二十五年。”她憤憤不平地敲著桌子,“你剛剛說的那個什麽……建華的,他死了也是活該。”

是啊,他死了,對於曾經案件的親曆者而言,就是大快人心。

“那你知不知道,曹燕減刑了?”

“什麽?”陳鈺猛地抬頭,指甲嵌進手掌,滿臉的難以置信。

“兩個月前剛出獄,這是文件。”許乘月遞給她那遝資料,上麵是最近一批出獄人員的名單。

十九年前6·24人口販賣大案的主犯曹燕,出現在了名單上。

啪——

桌上的一杯水被陳鈺不小心打翻。她呆呆地望著白底黑字的名單,茫然,震驚,憤怒……各種情緒浸入骨髓。

“咳,我們警方是希望,後麵袁滿小姐有再收到敲詐電話之類的,你們公司能迅速和我們聯係。”舒潘整理好筆錄,給她留了自己的工作電話。

許乘月當然不相信這千絲萬縷的聯係隻是巧合——關建華,十九年前誘拐大案的罪犯無聲無息地死在荒無人煙的垃圾桶中;當年被視為原罪的當紅偶像又在這個時候被敲詐勒索;而當紅偶像的親生母親,誘拐大案的主犯,在同一時期減刑出獄。

所有的一切都繞不開過去這件舊案,一顆隨時會被點燃引線的巨大炸彈,等待著因果輪回讓惡人陷入無間地獄。

“您剛剛給顧隊說了這邊的情況嗎?他還在給那大明星做筆錄吧?”舒潘問。

“我還沒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咦?”舒潘有點奇怪,這不像是顧隊的做派。他會在大半夜叫人起來辦案子,也會無視身份把在他麵前吸煙的人轟走,但一定不會掛掉重要的工作電話——按他的話那叫不負責任。

“是挺奇怪,我去看看他吧。”許乘月猶豫了幾秒,握緊手裏的材料和水杯,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顧雲風正背靠在休息室的牆壁上,低頭站在一處陰影中。

“顧隊?”

沒有反應。

“顧雲風?”許乘月又叫了一聲。

顧雲風猛地轉身,這才從失魂落魄中清醒過來,揚起手指著走道盡頭的衛生間:“袁滿在裏麵補妝,我一會兒送她和陳鈺回去。”

“你怎麽了?”

顧雲風平時情緒很少外露,總是保持溫和穩重的麵孔,但現在他手指上沾了牆灰,聲音低沉,麵色也暗淡了不少,看著就是滿腹心事。

“沒什麽。”他勉強笑了下,無奈地側過臉不願對視。夏日傍晚的陽光耀眼,穿過狹長的走廊,在黑暗中照出一個影子。但很快他就從陰影裏快步走出來,恢複到正常表情,揚了揚手中的筆記本。

“確定關建華是那件案子的犯人之一嗎?”他問。

“嗯,也確定主犯曹燕在兩個月前出獄,目前暫住於上南區的朋友家。”

許乘月抬手扶了下微微滑落的眼鏡,“還有,根據陳鈺的要求,這件事的細節,暫時別跟隊裏其他人講。”

“好,我一會兒把袁滿的筆錄發給你們,讓舒潘去整理。”他輕拍一下對方的肩膀,“敲詐電話的錄音拿到了嗎?”

“陳鈺提供給我們了,還有所謂的恐嚇信。”說著許乘月拿出幾個白色信封,這些是袁滿收到的恐嚇信,普通A4紙打印出來的。

接過信封抽出裏麵的恐嚇信,按順序一張張翻過,每一封信的內容都大同小異,敷衍至極,犯罪都犯得毫不走心。

顧雲風把所有信件握在手裏,疊在一起翻閱著。看了幾頁後他戴上耳機,播放勒索電話的所有錄音。這些錄音加起來總共也就五六分鍾的通話,聲音經過處理,短時間內無法辨別。

但對比錄音內容和袁滿收到的恐嚇信,很容易發現寄信和敲詐的不是同一個人。遣詞造句、語言風格千差萬別,根本不是同一個人的說話方式。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的目的也不一樣,一個明顯為財,另一個倒是讓人猜不透。顧雲風把物證收好,在他看來,報複性作案的可能性極大,接下來他會派人寸步不離地盯緊曹燕,以免再次發生類似案件。

“許教授。”他叫住走在前麵的許乘月,“需要你做一件事,調查當年人口販賣案件涉案人員的現狀。”

正說著,袁滿化好妝步履輕盈地走出來,她笑盈盈地衝他們招招手,柔和光線下皮膚白得發亮,整個人都散發著青春活力。他看著她的臉有些神情恍惚,下意識地接過她的手包,推門出去。

“顧隊,你之前說想讓我幫個忙?”許乘月突然叫住他。

“對,你看我差點忘記了。”他敲了下自己的腦殼,“你們實驗室可以調取三所的曆史監控錄像嗎?”

“有,我們做實驗會用到這些數據,但不包括私人的。”

“能調取關建華一個月內在南浦市所有行動的監控錄像嗎?”

“這不符合程序。”許乘月一口拒絕。通過畫像搜索得到的居民曆史監控錄像,即使在公共場所,也屬於個人隱私,查看需要一定權限以及本人的同意。關建華已經遇害,無須經過本人同意,但審批流程必不可少。

“我明白,但時間緊迫,關建華剛遇害,曹燕也出獄了,假如是報複性作案,很快就會有下一起了。”看著許乘月為難地不說話,他幫他想了個主意。

“許教授,告訴我結論就可以,關建華見過的可疑人群、去過的可疑地點。監控錄像隻有用於證據鏈時,才必須走審批路線,我後續會向上級申請的。”

顧雲風送袁滿和她的經紀人回去後,許乘月獨自回到了刑偵支隊,他還在想著顧雲風拜托他的事情,去實驗室使用監控係統中人臉搜索的權限,找出關建華近一個月在南浦市的生活軌跡。實現起來其實也沒什麽風險。

他拿過放在桌上的保溫杯,走到旁邊的茶水間泡了杯紅茶,這裏的紅茶味道不太好,但提神效果挺強,聽顧雲風說有一次吃完晚飯他泡了兩杯,結果一晚上沒睡著,隻好爬起來看案卷。

勉強喝下去後,許乘月拿出自己的工牌,刷開辦公室的門。所有人都在等他。

“十九年前,南浦市破獲過一樁人口販賣案,而袁滿和陳鈺,也正是因為這個案子才遭遇了敲詐勒索。”許乘月問他們二人,“記得這個案子嗎?”

“記得,震驚全國的大案了。”文昕歪頭看他,“那時候我還小,之後好幾年這事都被我爸媽念在嘴裏,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注意安全。”

許乘月在辦公室中央的白板上畫了簡單的關係圖。中間是關建華,一條直線指向十九年前的人口販賣案,一條直線指向袁滿和她的經紀人陳鈺。

“根據陳鈺的筆錄,關建華的案子可能跟這件舊案有關,你們有什麽想法?”

“那時候我還很小,印象很淡了。”文昕回答他,“我隻記得被誘拐的女孩有四五十個,被誘騙至特殊場所或偏遠山區,作案時間一直持續了三年。”

“這案子當時挺轟動,不過時間這麽久了,具體細節我也不記得。”

“那案卷呢?”

“這麽大的案子,案卷看不到,畢竟不在我們這種小支隊裏。”舒潘撇撇嘴,“許教授,我發現你短短幾天內,已經逐漸脫去無聊的教授書呆風,化身為拯救世界的正義警察。”

“謝謝。”他聽出這話很酸,但還是道了謝。

“你們在討論什麽呢?”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穿了個白大褂的男人從旁邊走過,看著三四十歲,走到他們辦公室門口停下來,伸著腦袋左顧右盼。

“老徐早啊。”

“不早了,都中午了。”

“這位是……新來的許教授吧。”白大褂男子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自我介紹道,“我是法醫室的徐遠橋。”

許乘月停下手中的筆,點頭問好。

“老徐,你又閑著了啊。”

“可不是,自從屍檢搞什麽自動化後,我們法醫室可清閑太多了。”說著他從口袋裏抽出幾根煙,遞給舒潘時不忘問他一句:“你們顧隊不在吧,那家夥,聞到點煙味就要趕人。”

“不在,放心抽。”舒潘說著掏出打火機,點燃煙深吸一口,悠然地念叨著,“顧隊也是的,煙酒不沾,男人嘛,應該有點愛好才對。”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顧雲風可是千杯不倒。上次趙局請吃飯,他就喝了足足一斤白的,臉不紅心不跳,滴酒不沾那是騙你們的。”說著徐遠橋借了個火,煙味不大,慢悠悠地飄出窗外。

“你們顧隊也是個奇葩,見不得別人抽煙這事本來就全係統聞名了,上次趙局去他家吃飯,你們猜怎麽著?”這徐遠橋是個話多又自來熟的人,還沒等其他人說話就繼續講著顧雲風的奇聞趣事,“他做菜居然從來不用菜刀,直接手撕。”

“可笑不可笑,奇葩不奇葩?”徐法醫心痛地搖著頭,“廚藝倒是挺好,一看就知道從小家務全包,爹媽都是擺設。”

其餘三人聽得麵麵相覷,也不知幾分真幾分假。

視線一轉,徐遠橋看見了白板上的人物關係圖,立刻認出是前幾天那個在垃圾桶裏發現受害者的案件。

“許教授,這是花南路那個案子吧,屍檢是我經手的。我們法醫室現在不比以前了,以前天天忙得像隻狗,現在好多了,還能來你們這兒喝個茶聊聊天。這啊,多虧你們學校那個人工智能實驗室。”

“哦?”他感受到了一點酸酸的味道。

“許教授應該也在那個實驗室吧,陸永,陸教授,你們實驗室的負責人,南浦大學的老教授了,就是他設計的屍檢自動化係統。”

“那是我導師。”徐法醫所說的自動化係統確實是陸教授主持設計研發的,隻要將屍體擺放在儀器上,儀器會自動進行解剖及一係列檢驗最終生成完整的屍檢報告,精確度不亞於人工屍檢。

南浦市大約從前年開始推行這項技術,過去了一年多,看起來覆蓋範圍不錯。

“老徐,你可別酸了,明明是減輕了你的工作負擔,說得跟搶你飯碗似的。”

“呸呸呸,我哪這麽說了。”他白了眼舒潘,惹得文昕在一旁咯咯地笑。

“徐法醫,你記得十九年前南浦市的人口販賣案嗎?”徐遠橋看起來三四十歲,算起來十九年前也是一熱血小夥,許乘月估摸著他記得的事情或許更多。

“記得啊!要不是那年有個被拐的姑娘在聯係好賣家前死了,這案子還得拖個幾年。怎麽,許教授你忘記了?那時候南浦市區小得很,發生這種大案,人心惶惶,誰人不知啊。你那時候也不小了吧?”

“嗯,不過完全沒印象。”許乘月一臉茫然。按理說當年他也十歲了,可是對整個事件的記憶完全為零。其實他常常去回想自己過去人生中發生的事,但記得清的事情很少,就好像記憶斷斷續續,隻選擇重要的大事,自動忽略了與自己無關的小事,不知是不是去年事故的後遺症。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顧雲風給他發來了袁滿的筆錄。

6月9日第一次收到恐嚇信,監控損壞,內部作案可能。

許乘月用馬克筆在白板上袁滿的照片旁寫下“內部作案”四個字,又在旁邊嚴謹地加上“90%可能”。

內部作案,極大可能是報複性殺人。

“那年有個被拐的姑娘在聯係好賣家前死了。”他回想徐法醫說的話,圈出袁滿的經紀公司天宜,“應該……在天宜公司大樓的員工中尋找與十九年前6·24案有關的人,重點排查是否有當年的受害者及其家屬。”

她從顛簸中驚醒過來,發現自己還在車上。

她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虛弱得沒有一絲力氣。雙手雙腳被繩索綁住,能活動的幅度很小。她看見前排小腹隆起的女人正在打瞌睡,而那個男人正聽著歌開車。

閉上眼是噩夢,睜開眼是惡魔。

她止住自己的憤怒,努力保留點體力,環顧四周。車已經開到山路的盡頭,再往前就是縣城了,她不知道這是到了哪裏,但民宅裏亮起的燈火告訴她,這裏有人,她還有逃跑的機會。

我要逃跑,不顧一切地逃跑。

他們不得好死。

這是她現在不清醒的頭腦中僅有的兩個念頭,也是她在人世間最後的念頭。

她用盡所有力氣去撞行駛中的車門,但她太虛弱了,全身上下遍布傷痕。

她遍體鱗傷的身體在半分鍾後終於撞開了車門,她從急速行駛的麵包車上墜落下去。與此同時熟睡的女人也醒了,開車的男人罵罵咧咧地急刹車,從車裏拿出笨拙的砍刀。

她氣若遊絲地向前爬行著,頂著月光星辰,向著前麵的萬家燈火爬去。

“還想跑,讓你跑,砍斷你的腿,看你還跑哪兒去。”

聽見罵聲她全身都動彈不了了,她驚恐地回過頭,看著惡魔舉起手中的砍刀,刀刃向下朝自己的雙腿砍來。

回到家已是晚上八點,許乘月在樓下餐廳吃了蛋包飯,還沒踏進房門就收到了應西子的信息。

——乘月你吃飯了嗎?

——晚上一定要早點睡覺,我給你打電話為什麽沒接。

他看了看未接來電,果然在下午兩點左右有一個陌生號碼。

他本想回過去,思考再三還是當作無事發生。這位平時高貴冷豔的姑娘明明隻是他的家庭醫生,和自己認識也不算太久,不知怎麽總像在拿他當男朋友。

他打開電腦,連上VPN,用三所的權限在搜索欄裏查詢當年的案件。電視上放著一欄法製節目,當背景音聽聽也挺有意思。

十九年前的6·24特大人口販賣案。

作案時間從二十二年前8月一直持續到十九年前6月。被誘拐的少女有的被賣到偏遠地區,有的被逼簽下高利貸合約。而整個犯罪團夥以一個高利貸公司為包裝,年利率高達本金的三倍,被誘拐的女孩在陌生的地方被迫簽下合同,付不起利息隻能被逼接客。

犯罪團夥的首領叫曹燕,一邊幹著人口販賣的工作一邊在鄰市的郊區開了家夜總會。關建華是她手下的司機,他的實質工作是進行人口運輸。

三年間遭遇不幸的女孩總共有五十七人,她們或是被囚禁在深山裏,或是被困在燈紅酒綠的歡樂場裏以淚洗麵。警方解救她們時,有些被賣進深山的女孩已經生了孩子,滿目哀愁,和那些被迫接客的女孩一樣,對整個世界充滿了恐懼與防備。有幾個受害者受盡折磨瘋瘋癲癲,也有一場大病匆匆逝去的。

曹燕的丈夫叫沈世生,高利貸公司就是他名下的,屬於典型的夫妻店,女方誘拐涉世未深的女孩,男方強迫她們借錢,再用天價利息逼迫她們去夜總會賣身。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犯罪行為持續了三年,直到十九年前6月。許乘月調出的資料顯示,一個化名為春秋的女孩的意外逝去結束了這場掩人耳目的罪惡。

資料中有一篇關於春秋的跟蹤報道,標題和文章都寫得很煽情——破碎的青春,瓦解的家庭。

春秋怎麽都不會想到,她以為剛剛開始的美好青春,卻是生命最後的回光返照。

那天高考分數剛出來,春秋考得很不錯,她覺得自己能上個夢寐以求的學校,選個喜歡的專業,可以脫離苦海,開始無所畏懼的真正青春。所以她興高采烈地拉著父親出去散步,一路上憧憬著美好的大學生活。

這個十八歲的女孩擁有著最美好的一切,青春活力、充滿希望的未來,還有幸福的家庭。不過她的父親嗜煙如命,一天至少兩包,被她勸誡多次但怎麽也戒不掉。和往常一樣,沒走幾步父親的煙癮又犯了,忘記帶煙的他決定去附近那條街的小賣部買包煙。春秋討厭煙味,所以選擇一個人在原地等著。

可惜沒過多久,她卻等來了惡魔。

……

這個惡魔看來就是曹燕了。許乘月翻閱著這篇報道,裏麵提到,過去幾年間曹燕都是夥同幾個手下采用街道問路、酒吧下藥、夜店喝酒等方式對受害者進行誘拐。但曹燕遇到春秋的時候已經懷孕六個月,她挺著肚子步履蹣跚,大汗淋漓地詢問春秋能否送她回家。她說她家很近,幾分鍾就能到。春秋爽快地答應了,卻再也沒能回來。

這麽說來,曹燕肚子裏的孩子就是袁滿了。他好像有點理解為什麽陳鈺會那麽緊張袁滿的身世被暴露出去,不僅僅因為她是引誘善良少女上鉤的餌,更因為她的存在,讓麵臨死刑立即執行的曹燕逃過一劫,隻判了二十五年。

春秋的家庭也因此破碎了。她的母親始終無法原諒她父親的過失,最終兩人以離婚收場。

說袁滿是原罪,好像並沒有什麽問題。但歸根結底她也隻是被利用的工具,沒有自我靈魂的孩童。

也許是劑量沒有控製好,被迷昏的春秋在關建華開車送她去鄰市的時候突然醒了,她掙紮著大聲呼救,曹燕和沈世生把女孩子帶到偏僻的荒郊一頓毒打,她就再也沒醒來。

慌亂中兩人將她拋屍野外,三天後屍體被當地人發現,整個案件才終於被發現。

那一天是6月24日。

許乘月看了看日曆,後天就是這女孩的忌日了。

後天,整整十九年就要過去了。

許乘月在牆上重現白天在刑偵隊畫的關係圖,加上曹燕和春秋。他有些猶豫,究竟是該把袁滿放在關係圖的中心,還是這個名為春秋的女孩。

案件的核心,到底是袁滿,還是春秋?

“春秋,挺好聽的名字。”他歎了口氣,可惜是個化名,目前無法獲知她的真實信息。如果能得到所有受害者的真實姓名就好了,但這屬於個人隱私,他無權知曉。更何況,隱私泄露對於飽受傷害的被害人而言,也是雪上加霜。

許乘月關上電腦,突然發現陸教授一個小時前給他發了信息,邀他明天晚上一起吃個便飯。他這幾年和以前的同學漸漸失去聯係,關係最密切的就是自己碩博期間的導師陸永。

“然然好久沒見你了,一直跟我念叨呢。”陸永跟他說。

然然是陸教授的女兒陸亦然,十五歲。陸教授快四十才有了這寶貝女兒,嬌慣得不得了,在家是小公主,在學校裏快成了皇太後,無法無天誰也不敢管。

好在她很聽許乘月的話,再加上漸漸長大興趣改變,這兩年也算收斂了許多,從離家出走的小太妹變成了愛追星的腦殘粉。

其實……也沒好太多。

第二天下班會合後,陸教授在超市買了些排骨和蔬菜,說拿回家讓他師母做個湯。陸教授家離公安三所不遠,他們直接步行過去。這一片大多是南浦市百年前的老房子,沿街都是遮天的梧桐,街道很窄,隻夠兩輛車並行通過,路邊老店賣著本地才有的小吃,幾個孩子抓著氣球在人行道上跑來跑去。

他不是第一次走這條路,但凝望著旁邊雜亂無章的店麵招牌,莫名覺得這些畫麵沾了些老舊的味道,像是來自遙遠的過去。

“一會兒陪老師喝酒不?”

“不了。”許乘月擺擺手,“您知道的,我現在完全不喝酒。”

“也是,去年就是喝酒鬧的。”陸永一聲歎息,接著說,“我心裏一直挺有歉意,去年的聚會不該讓你們喝那麽多酒。”

“那時候你進了重症監護室,應醫生說腦死亡的時候,我嚇得腿都軟了。”

“不要笑話老師,本來就年紀大了,受不起驚嚇。那時候我就在想啊,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真是對不起你的家人,該怎麽才能向他們謝罪啊。”

陸永捏了捏眉心,他嘴上說著自己年紀大,但本人看起來還比較年輕,氣質儒雅,一雙眼睛神采奕奕。

“老師言重了,現在我也挺好的。”他是真的沒在意了,人生難免有災有禍,既然已經平安度過,就忘記過去那些事吧。

言語間到了陸教授家,門外還掛著去年的風鈴,推開門會響好一陣子。

“乘月來了啊。”師母看到他,眼中是難掩的驚喜。她接過裝排骨的袋子,走進廚房開始忙碌。許乘月扯下領帶,把西裝上衣脫下,掛在玄關的衣帽架上,解開領口的一枚扣子。空調已經開到適宜溫度,但他穿著長袖襯衫,依然很熱。他後悔怎麽就沒穿個涼快的T恤出來呢。

“老陸啊,你這學生裏麵,就乘月我是越看越歡喜,長得好,又有才華。”她把排骨放進鍋裏加熱清洗,係上圍裙,把乘月叫過去替她切菜。

“乘月啊,談朋友了沒?”

“還沒。”

“你啊,可別讀書讀傻掉了啦,天天就知道做實驗做實驗,和你老師一個模樣。”

“……和陸老師一樣也挺好。”

“好什麽喲。”她歎了口氣,“看你陸老師,年紀大了才有個閨女,寵得不成樣子。趕緊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你年紀也不小了。”

他隻好點頭答應。

“你覺得西子怎麽樣啊?”

“應西子?”

“對啊,應醫生的女兒,人家姑娘可是個大美女,在我們學校的校醫院,追求者多著呢,你呀,得趕緊行動。我看她對你也挺上心的,老跟我家老陸打聽你的事。”

他其實就是對感情的事沒什麽想法,有心也無力,天生情商低,在男女感情上束手無策。他不清楚應西子對他有沒有什麽特殊的感情,有他也不懂,就當沒有罷了。

師母把排骨清洗幹淨,準備好蔥薑蒜,下鍋先炸一遍。見他一直沒說話,她突然放下鍋鏟,轉身看著他:“難道你喜歡我閨女然然?”

“她才十五歲啊,你是想等她長大嗎?其實也可以,再過五年她就能結婚了,你也年紀不大,三十出頭,風華正茂。”說完她有所期待地望著許乘月。

“師母……您別開玩笑了。”

師母正拉著他嘮嗑,一個藍色頭發的小姑娘揉著眼睛探頭探腦:“媽,我怎麽聽到乘月哥哥的聲音了?”話剛說完,她就看到了許乘月,雙眼瞬間閃閃發亮。

“乘月哥哥?!”女孩子撲上來抱住他,“你來了怎麽不提前告訴我啊?

看我就穿一身睡衣,也沒化妝。”

他帶陸亦然離開了擁擠的廚房,按陸教授之前交代的,引導她看書寫作業,還有讓她把頭發顏色給染回來。

“亦然啊,你有沒有覺得……藍頭發不好看,黑色才適合你?”

“可我喜歡藍色。”

“學校同意你染藍色頭發了?”

“沒有,所以我這幾天沒上學。”

許乘月無言,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熊孩子。

她遞給許乘月一個耳機,裏麵放著青春洋溢的歌。牆上貼著不同明星的海報,還有一些懸掛著的電子相冊,聽師母說前幾年她喜歡哥特洛麗塔風,買了一大堆衣服和鞋子,牆上掛滿了陰森森的畫,半夜起來自己把自己嚇個夠嗆,就突然轉換風格變成各路明星的瘋狂粉絲了。

“我最近特別喜歡這個女團,空氣團,乘月哥哥你知道嗎?”

“前幾天剛好見到了她們的主唱,叫袁滿吧?”

少女的眼睛裏立刻充滿了星星般閃耀的光芒,她興奮地拉住他的胳膊,懷揣著滔滔江水的崇拜之情:“這麽厲害啊!能替我要張簽名嗎?能合影嗎?我能見她本人嗎?”

許乘月非常後悔剛剛說了那句話。

陸永喜歡喝酒,這是他們院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平時小酌,聚餐一定要喝個痛快。去年把自己學生喝進了重症監護室,他常常開玩笑說下一個可能就是自己了。

“你在刑偵支隊怎麽樣?環境還適應不?你那個隊長叫什麽來著?”陸教授和許乘月一起收拾好餐桌,擺上一碟花生、一盤酒糟毛豆、一盤時蔬、一碗蒸菜,就等師母的玉米排骨燉好了。

“挺適應的。我們隊長……您是說顧隊嗎?顧雲風?”

“對對對,就是那小夥子。我聽老趙,你們趙局說啊,這小夥子小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癌症。他爹也是不容易,原先是安防公司的工程師,後來把錢都花去治病了也沒救過來。沒過幾年他就改行了,也不知道做什麽去了。倒是他這兒子挺不錯,畢業後先是在市局,第二年調到支隊一線,分析能力很強,身手也好,雖然年輕,但去年還是給他提了副隊。刑偵方麵,你可以跟他好好學學。你們最近在忙什麽案子呢?”

看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陸永趕忙擺擺手:“哈哈哈,我知道了,這些是機密,機密,不能泄露。”

“這些是不好透露。不過我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你說。”

“最近的一起案件牽扯到十九年前的一件舊案,我想知道受害人的信息,特別是有一位已死亡的女性,她可能是這起案件的突破口。但這幾年出台了些新規定,這些都是公民個人隱私。除了查看案卷,沒辦法直接知道這些信息。”

陸永皺眉思考著:“你們在刑偵隊應該知道得更多吧,我也不怎麽關注這些。你可以試著查找一下,雖然那時信息比不上現在,很多數據可能也沒留存。但總會有辦法找到的,比如……你可以試試從死亡記錄上去查,或者醫院出具的死亡鑒定書,限定時間、地點、年齡、死亡原因,總能縮小範圍進一步判斷,這些是你的專長,對吧?”

從陸教授家離開後,許乘月直接去了三所的實驗室。他有兩個目的,第一是用三所的權限通過畫像搜索得到的6·19案中死者關建華的曆史監控錄像,他需要通過查看監控找到關建華在此前一個月內所有可疑的社會關係和行動軌跡。第二是嚐試尋找春秋的真實姓名,找到她可能的親屬關係。其實,到目前為止並沒有任何明確的證據證明關建華的死和十九年前的人口販賣案有直接聯係,尋找她的名字,更多的是自己的好奇心作祟。

他將關建華生前三十張不同角度的麵部照片輸入畫像搜索係統中,時間在5月19日至6月19日,全天二十四小時,地點全南浦市。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總共查詢出一萬一千六百張監控係統拍下的包含關建華的影像。

一萬一千六百張。許乘月可以在一秒內記住十二張圖片,一萬一千六百就是九百多秒。十五分鍾,工作量並不算大。

關建華出獄後租住在一個小旅館,平時經常外出,中午喜歡在小旅館旁邊的中餐廳吃飯,晚飯很少出去吃,鑒於他不用手機,應該是自己做飯。

一個月內,跟他見麵頻繁的有兩個人,一個中年男子姓名未知,還有一名中年女性,許乘月認出來她是十九年前6·24案的主犯曹燕。

除了這兩人,還有一個人和關建華有過十次以上不同地方的同框。

這個人就是袁滿。

但從監控錄像上看,關建華和袁滿每次同框的距離都在三米以上,袁滿在前,關在後,無一例外。

關建華在跟蹤袁滿。

現在看來,無論如何,關建華案都和過去這件案子脫不了幹係。他揉了揉雙眼,感覺有些口渴,準備接杯水卻發現自己忘了拿保溫杯,應該是忘在陸教授家了。他隻好勉為其難地在實驗室裏找了一個一次性紙杯接了杯開水,忍受著紙杯的氣味。

腦海中又回放了幾遍二人同框的錄像,許乘月突然發現袁滿有明顯向後張望的動作。她頻繁地左顧右盼,再猛然回頭,有時快速向前走路,甚至一路小跑。

很顯然,她意識到自己正在被跟蹤,但那天報案時她卻絕口不提,還表現得若無其事。

陳鈺不說肯定是她並不知曉,但袁滿的隱瞞……她想做什麽呢?

他給顧雲風打了電話,對方一直沒接。舒潘和文昕說顧隊今天下午請了假,臉色不太好,可能是身體不舒服。他隻好將監控錄像的文字總結寫成郵件,發到顧雲風的郵箱裏。

然後,就是尋找女孩春秋背後的故事了。看完這一萬多條監控錄像,許乘月意識到無論是袁滿,還是春秋,都是案件的中心,是暴風眼。

那年6月去世的女孩,年齡17至19歲,死亡原因是虐待致死。

他將符合條件的死亡記錄一一篩選出來,總共不到十個。

那這幾個人中……

回來時已經是深夜了,開車時差點追了尾,被對方指著罵了一頓。小區裏的人工湖中養了一堆青蛙,樹上滿是知了,晚上很嘈雜,聲音比鳴笛的汽車還具有穿透力。

他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閉目養神,半晌,聽見電視節目變得喧鬧起來。

睜開眼,發現電視裏在放八卦綜藝節目。一條娛樂新聞一晃而過:昨日,神秘男子深夜護送AIR女團主唱回家,高考失利愛情得意。

他用遙控器暫停,仔細看新聞中拍到的照片,這神秘男子身上的休閑襯衫好像是顧雲風昨天穿的那件……敢情這神秘男子指的就是顧雲風啊。

電視屏幕上飄過網友的彈幕。

——這群娛記什麽鬼?小滿還是個小姑娘啊!

——深夜護送,下午七點天都沒黑能叫深夜?

他關上電視繼續閉眼歇息,是啊,不就送個人嗎,怎麽還上八卦新聞了,但腦海裏卻一直徘徊著白天他通過死亡記錄和法醫鑒定書查詢到的那個名字。

十九年前的6月,因為心地善良而護送惡魔回家的女孩,在第二天夏日的雨夜中消逝在荒蕪的雜草叢中。他沒敢查詢那個名字背後的親屬關係,但他心裏已經有了模糊的答案。

女孩的名字叫顧椿秋。

明天,就是她的忌日了。

南浦市被自西向東的長江一分為二,顧雲風工作的金平區刑偵支隊在西邊,而他現在開著車,打算去江東的父親家。

他初中時母親就病逝了,這之後一直和父親顧濤一起生活,直到念完大學。工作後他在單位附近貸款買了房子,讓父親搬過去一起住但被拒絕了。

顧濤居住的老小區門前是條單行道,隻能出不能進,繞個大圈進去要開五六公裏的路,因為交通不便又年代久遠,住這兒的居民越來越少,大部分房子都出租給附近工作的外地人,居住人群魚龍混雜。

這裏沒多少人賣掉房子,都幻想著哪天這片區域重新規劃,成功動遷一夜暴富。不過這些年拆遷成本過高,他估摸著十幾年內這種好事輪不到自己頭上了。

顧雲風把車停在了一公裏外的停車場,拎著買好的水果走在長了青苔的石板路上。

街邊賣小吃的大叔跟他打招呼:“雲風啊,來看你爸了?”

“是啊,於叔。”他笑著點點頭。一陣風來,路邊香樟樹上的黑色果實劈裏啪啦地落在地上,砸到他身上留下幾個黑色印子。

再一抬頭,到家了。

拿出鑰匙,熟練地開了門,一股辛辣的酒精味躥入鼻腔。

他換上拖鞋,穿過潮濕陰暗的走廊,木地板舊得開始咯吱咯吱響,牆上掛著十幾年前流行的複古裝飾。客廳中央頭發花白的老人坐在地上,旁邊是幾隻打翻的酒杯。

兩支香燭、一杯清酒,他舉著酒杯對著煙霧中的黑白照片發呆,半晌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左眼流下一行清淚。

電視機裏放著顧雲風欣賞不來的戲劇,門框上的風鈴隨風而響。

他抬頭,注視著櫃子上擺放整齊的相框。相框裏的女孩子笑靨如花,卻在一個盛夏的雨夜永遠睡去。

顧雲風有時候覺得自己害怕走進這間屋子,這裏一切的一切,都和十九年前一模一樣,時間仿佛停在了那個時刻,唯一變化的隻有牆上那隻天藍色的鍾,和父親逐漸花白的頭發。

“爸,你怎麽又喝酒了?”地上躺了兩三隻酒瓶,兩瓶啤的一瓶白的。他彎腰把酒瓶和酒杯都撿起來,放桌上。

混著喝對身體不好也更容易醉倒,他說過好幾次但老頭就是不聽。

“明天,又是你姐姐的忌日了。”顧濤轉身望向他。他的頭發好像更白了些,臉發紅眼白布滿血絲,皺紋比他上次來時更深。

顧濤有點醉,他艱難地站起身,嘴裏念念有詞:“前幾天我夢見你姐了,她說馬上就有人替她報仇了,她就安心了。”

“你說,椿秋是不是在暗示我什麽?”

“你想多了。”顧雲風把他扶到沙發上坐好,給他披件灰色睡衣,打開那扇用了很多年的風扇,聽它吱吱呀呀地轉著。

“法院宣判的時候我們都在,該殺的殺,該判的判,對吧?”

“那如果該殺的沒被殺呢?”他抓住顧雲風的手,眼神忽然凶狠,然後又茫然地望向窗外。他像在看著遠方下落的太陽,又或許隻是盯著若隱若現的月亮的陰影。

良久,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腦殼,一聲長歎:“唉,是我對不起她,對不起她們啊。”

“說什麽呢,爸,你就是執念太深,日子總要繼續過的。”他被顧濤的眼神嚇了一跳。

顧濤隻是搖搖頭,收回目光,從櫃子裏拿出一隻打火機空殼:“如果不是我要出去散什麽步,她根本不會去那個公園。如果不是我犯了煙癮跑去買煙丟下她一個人,她就不會遇見那些事了。”

“如果她還在,可能孩子都好幾歲了,會有個小男孩小女孩,喊我外公。”

姐姐去世的時候他才八歲,三年級。他那時候還小,但那一年的所有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在這之後每年的今天,顧濤都會像個酒鬼般喝個爛醉,說一堆胡話,好像不這麽做,就活不下去。

“你媽媽怨我恨我,還氣得生了病。我也恨自己,恨得要死。之前你說讓我也搬去你那新房住,我不敢啊,我每天晚上睡覺都夢見你姐姐和你媽,她們打扮得特好看,踏著月光和星辰來看我。我怕她們回來了進不了門,我還要給她們開門你說是不是。”

“她們隻認得這一條路,認不得去你那兒的路。”說著顧濤笑起來,給自己兒子也滿上一杯酒,推到他麵前。

“好了,爸,別想那麽多了。”顧雲風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明天我請了假,去看看姐姐,你想想要給她準備什麽,她以前喜歡漫畫對不對,你還記得她那時候最愛哪個漫畫嗎?”

“你好好想一下,一會兒我陪你去書店找找,明天給她,她會開心的。”

說完他將顧濤扶到沙發上坐著,沒過多久,顧濤就昏昏睡去。

顧雲風請了一天假,每年這一天都是如此,趙局也沒多說,爽快幹脆地批了假條。明天一早他還要去給姐姐燒炷香,買她以前最喜歡的水果零食。

他對姐姐的印象已經逐漸模糊了,就記得他和父母去醫院看姐姐時,她原本溫柔的臉上充滿了驚恐與痛苦,帶著屈辱毫無尊嚴地隕落在荒郊野嶺。顧雲風不願去想象她生命最後時光的遭遇,隻是從那時開始,他會幻想著去做個蓋世英雄,鏟惡鋤奸,為柔弱的生命阻擋些人間的鋒利。

好不容易讓自己老爹安靜下來,他打開手機,突然跳出來袁滿的微信頭像,她發了一大堆可愛、興奮、求抱抱的表情包刷屏,看得他一臉尷尬。他現在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莫名其妙地跟他自來熟的偶像明星了,送她們回去的時候互加了微信,純粹是為了工作聯係。他糾結了快一分鍾,還是沒回任何消息。

——顧警官,你看電視沒,快看西瓜台,就這會兒,我正在錄節目呢。

——直播嗎?

他回了句。

——當然是直播,快打開電視準備好,小仙女們就要上場了!

——這麽晚了還錄節目啊。

——這已經算早了好嗎,平時經常淩晨錄呢!

顧雲風躺在**打開電視,畫麵中五個少女穿著天藍色的女子高中生製服跳舞,除了袁滿,其他幾個女孩他都不認識,類似的衣服一致的動作,除了發型不同簡直就是孿生姐妹。他們拍的應該是一檔競技類綜藝節目,AIR作為嘉賓受邀表演,為節目熱場。

半夢半醒間他仿佛看到顧椿秋朝他走來,她依然是十八歲的麵龐,清新的短發,穿白色連衣裙,裙擺上沾了鮮血。她微微蹲下身,伸出手用指尖刮了刮他的鼻梁,笑得可愛又酸澀。

“雲風,是你幫我報仇了嗎?”她睜大的雙眼滿是哀愁,用一種絕望到變形的語調哭泣著,“我走的時候你在嗎?姐姐覺得好痛啊,他們玷汙我,用腳踹我,打我,最後拿著刀一步步朝我走來,將刀尖對著我的身體,你看到我的時候,我還是完整的嗎?”

他有些恐懼地搖搖頭,不想作答。顧椿秋一聲歎息,站起來望著遠處月光下的湖泊:“這麽說不完整了。”說完她抓住他的手,端詳著他手心的疤,“雲風,你怎麽流血了,你的掌心一直在流血,好多好多的血。”

“沒事的,我包紮下,一會兒就止住了。”他無所謂地衝她眨著眼,顧椿秋卻像聽不見他的話,隻是自顧自地喃喃自語:“看來替我報仇的不是你啊。

可不管是誰,血債血償,我也無憾了。”然後她轉身離開,身後的衣裙隨風而起,他伸手去抓,但什麽也沒碰到。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他猛地從**坐起來,姐姐已經連續出現在了他和父親的夢裏說著複仇,回想一遍簡直不寒而栗。

當年案件的罪犯都得到審判,但爭議還是有的。

最大的爭議在曹燕的判決上——究竟誰才是殺死她的真正凶手。當時的屍檢結果顯示顧椿秋是在遭遇長達兩個小時的毒打後被一把瑞士軍刀刺中頸動脈失血過多而亡的。這刀的主人是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沈世生,他當庭承認自己的罪行,承認自己強暴了顧椿秋並使用凶器殺害了她,原因是她在被運輸途中突然醒來,掙紮著跑下車並大聲呼救。

她下車的地方並非荒郊野外,擔心事情敗露的他們便下狠手並拋屍荒野。

但造成顧椿秋死亡的頸動脈傷口共有兩處,從受力情況及傷口切入的角度可以判斷,這不是同一人造成的。

顧雲風起身洗漱,父親已經在廚房裏切菜,見顧雲風醒來,他催促著顧雲風趕緊收拾好去看他姐姐。

“我昨晚夢到姐姐了。”顧雲風洗把臉,望著鏡中摻雜血絲的雙眼說。其實他昨天睡得不算晚,可夢到故人心神不寧,所以還是一副沒休息好的模樣。

“她說血債血償了無遺憾了。我不明白什麽意思。”

顧濤沒有回應,切菜的節奏戛然而止,過了半分鍾,顧雲風才聽見他悠悠的聲音:“我聽說,害死椿秋的那個女人出獄了?”

他手裏拿了個包子,一口咬下去,推開門看見顧濤平靜地站在櫥櫃前,拿著刀的手懸在半空中,久久才低下頭,繼續切菜。

“你怎麽知道的?”顧雲風靠在門邊。

“幾個星期前我去報銷醫保,看見她了。”

“這麽多年了您還認得出來啊?”

“變成骨頭都認得出來。”顧濤冷笑一聲,嘩啦一下把青菜扔進鍋裏翻炒著,“你趕緊把包子吞進去,吃完和我去陵園看你媽跟你姐。”

“好了好了。”他直接吞掉半個肉包,換上件黑色襯衣,左手拎著水果,右手去拿自己手機。屏幕亮起他才發現昨天晚上他睡著後許乘月打了四五個電話,見他沒接又發了郵件。

郵件裏說他已經查閱過關建華近一個月的行動軌跡,與關建華見麵次數較多的幾個人的麵部照片已附在郵件中。

——關建華跟蹤過袁滿,袁滿很有可能意識到被跟蹤一事,可以考慮並案。

郵件裏標紅加粗了這句話。

袁滿的案子,就這樣和他有了扯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他麵不改色地盯著手機屏幕,就像在看一條普通新聞,五髒六腑卻開始蠢蠢欲動左右翻滾。

這種往事沒人知道,顧雲風對自己說。

他收好東西,和老爸一起下了樓,在街邊買了兩束百合花,開車前想了想還是編輯了條很可能石沉大海的信息發給袁滿,問她如果明天有空能否見個麵。

意外的是,兩分鍾後他就收到了回複:——好的。到了之後跟我說一下,我讓保安大叔放你進來!哈哈,沒有我的PASS卡你進不來呢。

他忍不住笑了下,轉過頭看到神情悲涼的顧濤,趕緊收起表情開車去往陵園。

顧雲風回來上班時已經快中午,所有人熱火朝天地提前訂了午飯開吃,看到他陰沉的臉麵麵相覷。事實上,他臉色難看隻是因為晚上沒休息好,又一大早起來去郊區的墓園,感覺有點累。

許乘月早上沒有課,一直在刑偵隊裏翻著他們以前的資料,他坐在靠窗邊的工位上,陽光落在他金屬製的眼鏡框上,恰好反射了一道光,晃到了顧雲風的眼睛。

“許教授,郵件我看過了,我聯係了袁小姐,找個時間去她經紀公司。”

他卷起黑色襯衫的袖子,自覺地拿了一盒盒飯,坐在許乘月旁邊吃起來。

“顧隊……”文昕小聲叫了他。

“什麽事?”

“我聽說你今天請了大半天的假,還以為你下午才會來,所以……”

他夾著雞腿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尷尬地等待著下一句話。

“所以就沒訂你的午飯,你正在吃的這份,是給許教授的。”文昕一臉正經地看著他,眼角又瞥向許乘月那邊。

“啊……”他側身看向正聚精會神地學習的許乘月,下意識地把剩下的菜和米飯拚命往嘴裏塞。

“感謝你,許教授,無私奉獻自己的盒飯給我。”他伸出手擋住強烈的陽光大言不慚。許乘月合上手中的書,看著本屬於自己的午飯隻剩下殘羹剩菜無話可說。

“好了好了,大家一會兒吃完飯,我們針對關建華的案子開個會。”

迅速解決掉午飯後,顧雲風徑直走到辦公室裏的展示板前,他注意到上麵已經被人用馬克筆畫上了案件的關係圖,袁滿的相片被掛在正中央,一條直線指向關建華,一條直線指向春秋這個名字。他皺了皺眉,把春秋的名字擦掉,換成當年人口販賣案的主犯曹燕,用一根雙箭頭直線連上關建華與曹燕。他們三個人之間形成了一個穩固的三角形。

“現在我們可以將關建華的6·19案與天宜公司的敲詐勒索案關聯起來。”

他卷起的袖口上沾了點灰塵,一身黑色看著挺嚴肅。

“出獄後的曹燕與社會嚴重脫節,失去經濟來源以及自我生存能力,4月15日到4月20日之間,曹燕聯係到了當年拐賣案中協助她進行人口運輸的司機關建華。”他把曹燕最新的照片掛上,長發紮起,臉色發黃,一個普通中年婦女的形象。而他清楚地記得,當年庭審前新聞報道她時都是“蛇蠍美女”“心狠手辣”“荒**無度”。但當她挺著懷胎八月的肚子走出來時,即便是素顏看起來也楚楚動人,讓太多人動了惻隱之心。

“她目前居住在上南區的一個出租屋內,側麵調查後確定是她一位朋友幫忙租的。警方目前並未直接聯係過曹燕。她聯係關建華的目的暫且未知,但一定不光明磊落,極大可能是謀劃新的犯罪。”

“為什麽?”他重複其他人的提問並回答道,“關建華是有著多次犯罪前科的人,這樣的人已經被嚴重標簽化。曹燕出獄後,時過境遷,六親不認,完全是負麵的社會環境反饋。她主動與他聯係,無異於給自己打上同樣的社會標簽。”他在關係圖裏曹燕與關建華之間標注上“意圖再次作案”,低頭剛好看到許乘月端著不知哪兒來的日式料理,心想文昕還真給他點了最貴的啊。

“6月19日,關建華被害。”他用一條直線標注時間節點,在6月19日上畫一顆歪歪扭扭的星突出重點。

“4月15日,曹燕出獄,並在20日之前第一次與關建華取得聯係。根據陳鈺的描述,她們首次接到敲詐電話是在5月24日,對方向她提出五十萬的封口費,否則將袁滿的隱私透露給媒體。經過討價還價後,6月1日,天宜公司同意將三十萬打入指定賬戶。而6月2日甚至在這之前,關建華開始間斷性地跟蹤袁滿,6月10日,陳鈺再次接到敲詐電話,這次對方要求追加七十萬,也就是總共一百萬,6月17日,這七十萬被打入之前同一賬號中。”

他很難理解寄送恐嚇信件這一事的動機,如果是敲詐袁滿的罪犯所為,意義在哪裏?這件事完全是多此一舉。

“打給陳鈺的號碼是通過偽基站發過去的,顯示的是10086,聲音用的是機器音。收到這一百萬的銀行賬戶戶主已在兩年前過世,其家人聲稱他確實在三年前丟失過錢包,但忘記注銷銀行卡。賬戶內的資金在兩小時內被轉入一個IP 定位在墨西哥的虛擬賬戶,後麵的資金流向無法獲取。”

“不過關建華跟蹤袁滿這一行為,可以讓我們做出一個假設。”

“關建華就是敲詐袁滿的人?”有人問。

“嗯,但也僅限於假設。銀行賬戶和敲詐電話的線索都斷了,並不能肯定他跟蹤袁滿的目的是勒索。”

“舒潘,”顧雲風點名說,“我這兒有一份名單,是6·24特大人口販賣案涉案人員的信息,從今天開始,你帶人去查這些人的銀行賬戶,看6月1號後,哪些人的賬戶中有大額來路不明的轉賬。”

“通過與陳鈺的溝通,她說選擇在6月21日報案是因為前一天晚上,她又一次收到了詐騙電話。但與之前不同,對方並沒有直接提出追加封口費,而是說出了幾個袁滿最近常去的地方,讓陳鈺做好心理準備拿錢消災。”

貪婪,狠毒,不計後果又很有經驗。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讓警方查到蹤跡,不使用個人電話卻參與過電信詐騙的關建華,是有能力做到的。

“所以,關建華、曹燕,以及其他目前暫未確定的可能的涉案人員,通過恐嚇敲詐的方式向天宜公司共索要了一百萬元。”

如果確定關建華是敲詐案的罪犯之一,在關建華死亡後陳鈺再次接到敲詐電話,可以看出是團夥作案,那這首當其衝的團夥成員,隻能是曹燕了。出獄後的曹燕缺乏生存能力又懷揣對自由和過去生活的渴望,在發現自己的女兒成為偶像明星後,就動了敲詐的心思。這樣推想合情合理也不難論證,但這案子到目前為止還沒找到有效證據,再合情理也隻是單方麵的推斷。

“袁滿的案子先到這裏,接下來匯報6·19關建華遇害案。”他用投影儀播放出案發現場的部分照片以及法醫屍檢結果。

“許教授,你怎麽看?”

許乘月剛吃完僅有的幾片三文魚,正抱著他的保溫杯喝水,發現自己被點名,他沒頭沒腦地來了句:“投胎……很重要。”

他覺得袁滿挺倒黴,遇到個這樣的親媽,還未出生就被打上原罪的烙印,長大了還要被親媽跟蹤敲詐勒索,說不定下一步就是綁架了。

“我是問你對關建華被害一案怎麽看。”

“我的看法嘛……凶手的作案手法清楚明了,重要的是作案動機。”許乘月迅速地頭腦風暴了下,“殺害關建華的凶手,作案動機可能有三種。第一種:黑吃黑。團夥詐騙,分贓不均,有人痛下殺手。第二種:真愛粉絲。有人發現他敲詐袁滿,替這位偶像大明星做了他。這種一定是真愛。第三種:當年拐賣案的受害者報複,畢竟關建華也是當時的案犯之一。”

說完他看了眼顧雲風:“無論是哪種原因,曹燕都很危險,隻要她不是凶手也沒有黑吃黑,下一個受害者很可能就是她,她現在應該是我們的重點保護對象。”

顧雲風接著他的話說下去:“關建華被害後,我們就派兩名警員日夜輪班觀察曹燕,她的人身安全都在掌控之中。”

他感歎許教授是他這些年來遇見的第一個刑偵經驗幾乎為零,卻依然能在陌生場合毫不怯場的人。他跟普通人不一樣,沒有膽怯、恐懼或者過於激動的情緒外露,工作時冷靜的話語永遠隻在進行錯與對的博弈。

“命案發生後我們做了兩條線索的跟蹤,一條是探究關建華的社會關係,就是剛剛討論的;還有一條,是案發現場擴大監控範圍後的調查。調查的範圍擴大到三公裏內的所有監控錄像,開往花南路這處民宅區域的路共有六條。”

顧雲風調出三維地圖,標紅六處路口。

“這六個路口是命案現場的必經之地,這地方比較偏僻,走訪後發現三公裏內沒有廢棄車輛以及可疑人員,所以我們將目標鎖定在六個路口中出現過兩次以上的車輛。昨天上午物證科的同事拿來了一份文件。他們調查了監控錄像中拍到的可疑車輛,最終將目標鎖定在一輛紅色轎車上,凶手就是開著這輛車,將關建華的屍體從第一現場運送到花南路的。”

“小張,你來介紹一下情況。”戴眼鏡的張澤是技偵的內勤,全程跟進關建華遇害一案的相關物證搜集分析。

“顧隊說的紅色轎車,就是這輛。”他從錄像中調出一幀畫麵,“車牌被刻意遮擋,外表很普通。全市相同的車輛……估計得有上萬輛。”

“案發當天晚上,凶手開著它從西南方向的都市路經過,途經廣場以及湖山花園小區,然後進入花南路。離開時基本是原路返回,但到都市路後開往了更遠的郊區,曹灣鎮方向,監控沒有捕捉到行蹤。”

“我們後來在全市範圍內尋找這輛運送過關建華屍體的車,最後在一家共享汽車公司找到了登記在案的車牌號為浦C97682的車輛。這家共享汽車公司的經營模式依然是設立停車位隨時使用,沒有給車輛標上統一的標誌或顏色,用戶每次使用時都需要登錄自己的個人信息,否則無法啟動,所以我們調取了6月18日到6月21日之間這輛車的所有用戶的駕駛信息,發現在6月18日到6月19日之間,隻有一個人使用過它,而且整整使用了兩天。”

“登記的姓名是曹燕,女性,四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