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蟬蛹,綠葉,掉落的梔子花。
它們和街道上的灰塵一同被丟進了垃圾桶裏。
老李是負責花南路街道的環衛工人,每天下午準時準點拖輛手動垃圾車,把附近街道清掃一遍。這一片因為拆遷規劃,最近兩年都沒什麽人居住,沒有生活垃圾,清理起來很輕鬆。
老李幾天前不小心摔了一跤,跛著腳走上一個斜坡。原本放在路邊的垃圾桶不知被誰推到了一邊,緊靠著斜坡旁的台階,裏麵裝滿了香樟樹樹葉。走近後他探著身子往垃圾桶裏看了看,意外地發現裏麵有一雙四十四碼的男士皮鞋。
他捂著鼻子,心裏有點奇怪,伸出手拿起綠葉中的鞋,直接看到垃圾桶裏一雙男人的腳。驚恐幾秒後他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手一滑鞋子掉在地上。
砰——
手機落在水泥地麵上,屏幕一角瞬間炸裂。
顧雲風站在教室門口,有點心疼地撿起摔到自動關機的手機。他和講台上的年輕老師對視了一下,低下頭沒敢直麵人群,心虛地往後門走去,路過教學樓前醒目的海報。
南浦大學人工智能學院,《智能識別在現代刑偵中的應用》,主講人:許乘月。
講座開始十五分鍾後顧雲風才趕到111號階梯教室,一小時前他接到金平公安分局趙局的電話,讓他也去旁聽許乘月教授的課,把許乘月請到他們刑偵隊熟悉環境,盡快開展接下來與公安三所的合作項目。
顧雲風不了解這個合作項目,對講座的內容也完全沒興趣,隻是單純地服從上級命令,接手這個即將成為他們新同事的大學教授。
能容納數百人的階梯教室座無虛席,牆角還站著不少人。南浦大學是著名的以理工科為主的學校,不過此刻,這間教室裏的學生百分之八十都是女生,比例失衡得毫無天理。顧雲風特意穿了件連帽衫,拉上拉鏈戴著帽子,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普通學生,但一米八幾的身高還是讓他在一群女生之間非常顯眼。眾目之下他搜索了好一陣,才在第三排正中央發現衝他眨著眼的舒潘和文昕。
“老大,您可算來了。”兩人一副終於獲救了的表情。“在等你來的時間裏總共有三十六位美女詢問我這裏是否有人。”舒潘痛心疾首地小聲說道,“您再晚來一步,我就真的無法拒絕她們了。”
舒潘和文昕都是他的屬下,舒潘畢業兩年,一個畢業時就油腔滑調的小夥子,在曆經刑偵隊兩年磨煉後依然是個油腔滑調的老夥計。文昕是今年剛畢業的新人,來隊裏才一個月,短發女生,平常挺活潑,此刻卻一言不發,隻滿臉崇拜地望著講台上的男子。
“行了,好好聽課。”他揮揮手,“不然去牆角站著,把位置讓給人民群眾。”
說完他抬頭去看前方的投影儀,剛好對上許乘月的目光,對方皺了下眉,似乎對他的遲到挺不滿意。
許乘月去年年底剛評上副教授,今年二十九歲。兩年間在SCI以第一署名刊登了五篇文章後被破格提升,是南浦大學近三十年來最年輕的副教授。評級期間他就成了學校裏的焦點,還上了兩次新聞和微博熱搜。講台前的他很嚴肅,五官清秀,拿著書的手骨節分明。因為清瘦,本人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
“這幾年隨著智能識別準確性的大幅提高,人工智能已經大範圍運用在案件偵破中。20××年,人工智能在複雜圖像的識別中有了一次突如其來但巨大的質的飛躍,而現在,這一領域在理論上已經達到了99.9%的準確率,在自然語言處理領域中對情感傾向的識別也達到了這一準確率。我們現在可以通過分析人類的微表情、言語措辭,精準判斷出他的情緒和喜好,為刑偵時的走訪及後期審訊提供精準的判斷。”
複雜圖像識別、自然語言處理、情感識別……窗外湖麵被微風掀起漣漪,身後學生在小聲說話,可惜他們並沒有討論課程內容。顧雲風盯著講台前醒目的銀色保溫杯,低頭點亮碎了一角的手機屏幕,發現時間才過去半個小時。
“而在去年,南浦市全麵整合了監控信息,隻需一張可識別的嫌疑人麵部照片,就能在短時間內獲取他在監控中的所有鏡頭,摒棄人工判斷,直接進行智能識別。”
文昕坐得筆直,眼中有星星,大腦依然一片空白。她用胳膊碰了下昏昏欲睡的舒潘,一隻手擋住臉:“你說市局幹嗎非要把這許教授塞到我們隊啊?”
“為什麽?因為隻有我們隊有副隊沒隊長啊。”舒潘稍稍打起了精神,偷瞄了眼顧雲風,小聲說著,“為公安三所說的什麽刑偵全麵智能化提供一線試點,這項目要是發揚光大了,以後我們也得失業。”
“其他隊裏誰願意幹這種搶自己飯碗的事啊。”他搖晃著腦袋,望著正假裝聽課的顧隊一聲長歎。顧隊這人吧,業務能力一流,身體素質一流,可惜太年輕了,提不了正職。
“說什麽呢你倆。”顧雲風像是猜到他所想,瞥了他一眼,而後輕敲著桌子說,“這是順應科技發展和人類進步,給你們膚淺的人生上一堂課。”
窗外空調的機箱嗡嗡作響,和不絕於耳的蟬鳴混成一團。南浦市的夏天總是萬裏無雲,陽光普照。因為天太熱,沒有飛鳥,隻有飛機。
今年年初南浦大學的人工智能實驗室和公安部第三所達成了一項戰略合作——城市智能刑偵係統,他們內部通常稱為AI偵探。許乘月是人工智能實驗室派出的科學家之一,掛名這個城市智能刑偵係統的負責人。公安三所那邊為了深入了解刑偵過程的程序及細節,非要讓他進到一線隊伍裏,直麵現場積累經驗。
顧雲風所在的金平區刑偵隊就成了市局點名要與許教授合作的一線支隊,說是無論大大小小的案件都要帶著他,必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種事他當然是不介意的,人家是學識豐富的教授,腦子肯定沒問題。他們這段時間剛好人手不夠,隊裏多個隨意驅使的勞動力也挺好。
昨天晚上顧雲風加班到挺晚,沒睡好覺,趁著中途休息趕緊在桌子上趴了一會兒。他把帽子套頭上,腦袋枕在胳膊間,剛擺好姿勢手機和衣服就振動起來。
他從兜裏摸出手機,才看了眼來電顯示,手機屏幕就暗了下去。
還是摔壞了。
秦維是隊裏的老警員,平時很少給他打電話,這會兒找他,肯定是有大事。他猶豫了一下,從旁邊桌子裏扒出舒潘的背包,然後翻出他新買的還沒設置密碼的手機,迅速撥了老秦的號碼。
“喂,小舒啊?顧雲風呢,怎麽沒接我電話?”那邊是一個滄桑的聲音,沒說幾句話就咳個不停,一聽就是煙又抽多了。
“是我,手機壞了。”顧雲風把背包拉鏈拉好,放回到抽屜裏,周圍很嘈雜,他用手捂住另一隻耳朵,才勉強聽得清對方說什麽。
那頭的人抱怨了幾句,然後說他們剛接到報案,在花南路一個垃圾桶裏發現了一個人。
“垃圾桶?”他有點蒙,“真人還是假人?”
不怪他這樣問,前段時間他們也接到過類似的報案,報案人說下水道裏有個人,不知道是死是活。他帶著人火速趕過去,結果發現是個**。最可氣的是,那下水道異常狹窄,隻要腦子正常就看得出來塞不下真人。
“廢話,當然是真人,男的,四五十歲,已經沒氣了,一個環衛工人報的案。”老秦說,“挺大的垃圾桶,能把我們倆都塞進去,裝滿水還能遊個泳。
我已經到現場了,一會兒你們都過來吧。”
“嗯,我先讓他們倆過去,我還有事。”
顧雲風剛掛斷電話就看到舒潘睜著無辜的雙眼盯著自己,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轉身望向講台,許教授正被一群學生圍著,戴著眼鏡的樣子斯文儒雅。
“顧隊,一會兒這講座結束了我們是不是要去會會這許教授?”舒潘趁著中途休息去接了杯水,回來後積極提著意見。不過沒多久,他就發現顧雲風正在用的手機異常眼熟。
他立刻意識到那是自己淩晨三點爬起來排了幾個小時的隊,剛買到的最新款手機。他就拆了包裝以及裝了個電話卡,都沒有開過機!
無視舒潘怨念的眼神,顧雲風直接把手機揣進自己兜裏:“手機先借我,後麵這節課你們不用聽了,你和文昕去花南路,又要幹活了。”
“現在?”
“就現在。”出了不少汗,顧雲風卷起袖子,“花南路派出所,一樁命案。”
他瞥了眼欲言又止的舒潘,把車鑰匙拋給對方:“一會兒隻能我自己去見許教授了。”
他抬頭看了眼講台,講台上戴著副黑框眼鏡的許乘月手裏拿一個銀色保溫杯,將泡了枸杞的開水小心翼翼地倒進敞口瓶蓋中,小心喝著或許很燙的開水,耐心地向圍了三層的學生解答問題。
這個場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違和感。
講座結束時已是下午五點,顧雲風坐在第一排,心不在焉地翻著書,終於等到教室的人群漸漸散去。他覺著自己在學校裏晃悠有點顯眼,畢竟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幾年的刑警,盡力掩飾依然和旁邊這些稚氣未脫的大學生在氣質上有所不同,就連比他大兩歲的許教授,因為常年待在學校實驗室,看起來也比自己年輕點。
說白了還是自己長得太成熟,他這麽想著。
整理下衣帽,他起身,徑直走到許乘月麵前,伸出左手自我介紹道:“許教授您好,我是……”
“您是顧隊嗎?”
他發現許教授正盯著自己自然垂下的右手,目光如炬。他右手的掌心有一道不深不淺的疤痕,攔腰折斷他的掌紋。
“我是。”顧雲風笑著點點頭,攤開右手掌,那道疤痕看著有點觸目驚心,“小時候不聽話,被我爸打的。”
事實上他小時候並沒有不聽話,他爸從沒打過他,也沒管過他。大事小事,全靠他一人決定。
顧雲風放下停在半空中沒有被理睬的左手,稍稍有點尷尬。他發現一個很有趣的事,許乘月上課幾乎沒有詳細課件,也不看書,對著簡潔得一塌糊塗的PPT能講整整兩個小時,還準確簡練,用詞與課本上毫無差異。
他這是把書都背下來了吧?記憶力極好但課講得非常無聊,顧雲風坐在前排分分鍾要被催眠。這群學生都是衝著顏值才來聽課的吧?
許乘月把拷貝好文件的U盤遞給最後離開的學生,收起帶來的電腦對他說:“昨天三所的領導跟我們實驗室開會,說今天刑偵隊會來。”
“我看您也不太像學生,又故意留到最後,應該就是顧隊了吧。”他黑色襯衣上別了枚銀色的學校LOGO,衣袖都熨燙過沒什麽褶皺,左手手腕上戴著VCA皮埃爾係列的玫瑰金手表,右手依然握著他那個銀色保溫杯。
畫風瞬間從學術精英變成了養生老幹部。
許乘月雖然戴著眼鏡,但鏡片一看就沒有度數。顧雲風有點奇怪也沒多問什麽,他遞給許乘月一張工牌說:“這是我們隊的臨時警員證,有效期一年,你先用著。”
“具體的情況市局和三所應該已經有過介紹,後麵你需要和我們支隊一同出外勤,你要是有空,就盡量過來。”
對方接過證件,仔細地看了下自己的照片,點頭說沒問題。許乘月證件上的那張照片是三年前拍的,一雙鳳眼清亮有神,嘴角上揚,居然比活生生的本人看著更有神采。
“那就走吧。”說著顧雲風大步往前走,“剛剛接到一起報案,案子歸我們隊管。”
“現在?我還有課。”許乘月很正經地想要拒絕,但下一秒就被打斷了。
“別上課了,請假吧。”顧雲風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說。
聽到這些誇張的消息許乘月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舉動,他抬手看了眼時間,五點整。他似乎有種與生俱來的冷淡,一張麵無表情的臉能把周圍溫度生生降個三四度。
顧雲風一直注意觀察他的表情,從最開始無聊機械的講課到現在突如其來的外勤任務,許乘月臉上的表情絕不超過三個。
看來是個麵癱。
車鑰匙給了舒潘他們,他隻好坐許教授的車去案發地點花南路,車裏一直循環放著幾首歌,特別甜美的女聲,聽聲音,演唱者應該是同一個人。
“這歌挺好聽的,誰唱的?”堵在中環時顧雲風百無聊賴地找著話題,想跟新同事盡快熟悉起來。他坐在副駕駛位上,盯著後視鏡中遙遙無盡頭的車隊。南浦大學距離花南路大約二十公裏,他們的車才開了十分鍾,緊接著就遇上了下班高峰,在中環高架橋堵了半個小時。
“一個女團組合,AIR,最近熱度挺高,這是她們上月剛出的專輯。”
他看著導航上的預計花費時間從三十分鍾變成四十分鍾,再到現在的五十分鍾,然後轉頭問他:“那現在這首叫什麽?”
“這首是主打歌,《愛要無限大》。”
這幾年音樂市場一直不景氣,顧雲風很少關注娛樂八卦,這個叫AIR的女團他根本沒聽說過,於是拿著舒潘的手機搜索了一下,才知道是幾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去年年底開始出現在大眾視野中,長相可愛聲音甜美,不知怎麽就躥紅了。
前幾天女團裏有個女孩參加了今年的高考,網友們津津樂道地討論著這姑娘能考上什麽學校,整整兩天,關於女團的消息霸占著娛樂版頭條。
到達花南路時已經接近傍晚,那片荒無人煙的民宅前停了五六輛警車,有幾個看熱鬧的圍觀群眾,站在警戒線前左顧右盼,沒過多久就被直接請走了。
這麽熱的天,他們也是挺閑。
“許教授以前去過命案現場嗎?”顧雲風戴上白手套跨過警戒線,回頭招手讓他一起過來。
許乘月搖了搖頭,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刑偵治安方向的課題,也是第一次見到真實的命案現場。
他跟在顧雲風身後,跨過警戒線。跨過去的那一刻天上落了幾滴雨,一團烏雲飄在上方,很快又被風吹散。不知道為什麽,接過警員證的許乘月,第一次直麵死亡現場的新晉警員,那一刻恍惚覺得,自己走向的是未來需要被重新定義的死亡。
“沒去過啊,那你可以離遠點。”顧雲風下意識地說,但很快他就改了口,示意對方到自己前麵,“也可以離近一點,多刺激刺激你的心髒,好迅速適應環境。”
許乘月擺擺手:“沒關係,我對這類場景,天生免疫。”
他是真的天生免疫,高溫下被塞進垃圾桶的屍體散發著惡臭,表麵已經開始有蛆出現,他倒是麵不改色,戴上手套蹲下身仔細觀察起傷口。這些天他已經背了幾本刑偵方麵的書,他沒經驗,隻能先看看書,避免自己徹底變成人形拖油瓶。
“顧隊您終於來了啊。”舒潘看到他們過來後激動地要跳起來,伸出手要討回他被順走的手機。
顧雲風無視他,戴上手套,仔細辨認著死者已被損壞的臉。死者為男性,年齡40至45歲。屍長171厘米,估計實際身高接近175厘米。他檢查了下四肢,雙手手背手心都有明顯傷口,傷口為利器所致,腹部和肩胛處共有兩處刀傷,腹部傷口深四五厘米。
“現場什麽情況?”顧雲風觀察著屍體上的傷口問。
“嗨,整個人被塞進了垃圾桶裏,頭朝下腳朝上,技偵處理好後已經把屍體拖出來了。”
“老秦呢?”給自己打了電話卻沒見著人。
“回去了,說要接孩子。”
“這不是許教授嘛!”舒潘一眼認出在屍體旁蹲下身仔細觀察的許乘月,“剛剛我也在教室裏聽您的課呢,不過內容太高深我們直接被嚇跑了。您看看這是個什麽情況啊?”
聽到有人叫自己,許乘月愣了一下,實在對這冒冒失失的小夥沒什麽印象。他隨即不好意思地搖頭:“我就是一教書的,刑偵方麵是外行,不然怎麽來支隊學習呢。”
“不過……我看他手上挺多傷的,死者和凶手發生過激烈的搏鬥吧?”
受害者現在平躺在鋪了隔熱層的地麵上,他檢查了下屍表情況,明顯傷口共八處,其中六處都分布在雙手上。
“而且,這刀傷並不深,出血量也不致死。”
“我說得正確嗎,顧隊?”許乘月抬起頭問。
“嗯,沒錯。”顧雲風蹲下身翻了翻,“死者雙手除了刀傷外還存在表皮脫落,他用受傷的雙手抓取過外物。”說著他解開死者的衣領,“他的頸部有多條垂直於勒溝的抓痕,顯然死因並不是失血過多。麵部淤血,腫脹,存在水平環狀繞頸勒溝,死因初步可判定為機械性窒息。”
“死者身體健壯,身上隻有兩處非致命傷,看來凶手身手不行啊。”顧雲風起身走向裝過受害者的垃圾桶,裏麵除了幾層厚厚的樹葉,也沒其他特別的東西。
看起來搏鬥中行凶者對自己所攜帶的凶器一度失去了控製權,從而采取了另一種方法殺死受害者。
“凶器呢?”
“這個等具體的屍檢結果吧,從這傷口看,可能就是普通的水果刀,使用的勒索工具……應該是麻繩?”
都是很普通方便拿到的工具,能直接用水果刀去傷人還被對方空手奪刀,凶手很大概率是**殺人,事前並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
一陣熱風吹過來,垃圾的味道混著屍體腐敗的氣味,把旁邊一隻瞎轉悠的流浪貓熏得拔腿就跑。
南浦市最近幾天晝夜溫度都在30℃以上,味道也比平常更大一些。這處民宅過一年就會被拆除,到處都是紅色的“拆”字。現在這裏基本沒有人居住,路過的人也很少,找到目擊證人希望渺茫。
“從現場屍斑情況看,死亡時間應該在24小時以上。這裏發生過激烈的搏鬥,但屍體附近又沒有搏鬥痕跡,一定是拋屍咯。”顧雲風檢查了屍斑的痕跡——**殺人,毀壞屍體麵部特征,轉移屍體掩蓋真實案發現場可能存在的證據。
“文昕,這附近有幾個監控?”他轉身問不遠處穿著淺色製服的短發女孩。
“一公裏內兩處。”文昕跑過來,手裏拿著個十年前流行的硬殼筆記本,“以屍體所在地為中心,向南二百米處有一個監控,向北三百米有一處。”
“這裏一直沒怎麽開發,後來又麵臨拆遷,監控覆蓋麵不太夠。”她解釋說。
“那就擴大麵積。”
這片地區待拆遷的房屋有二十多棟,都是兩三層高的私宅,藤蔓沿著屋簷爬滿牆麵。這裏離市中心二十公裏,旁邊還有大片農田。
私宅沒有小區的概念,周邊配套設施也欠缺,街道兩邊零零散散地分布著幾個一米多高的垃圾桶和形單影隻的路燈。
死者就是被頭朝下地塞進了中間某個垃圾桶,下午環衛工人清理垃圾桶時,他的屍首才被人發現。
而報案人是花南路街道的環衛工人,據他說,他每天會在下午兩點左右按既定路線清掃附近街道,並且清理這一片區的垃圾桶,昨天下午這邊一切正常,而他的證詞已經查明屬實,所以肯定是在三點他離開後,凶手才把屍體轉移到了這裏。
“還有,直接去比對有犯罪記錄人員的DNA,死者身上有多處舊傷,可能有前科。”
顧雲風抬頭看了眼夕陽下沉的天空,層次分明地變著顏色,電線彎彎曲曲地胡亂纏繞著,停了不少麻雀。這類案件在凶殺案中算是比較常見的,隻要確定死者身份,就解決了一大半。凶手多半與死者有糾紛,調查死者人際關係,再找到第一現場,就能獲得完整的證據鏈。
他脫下手套按了按頸椎,抬頭的時候突然發現遠處三三兩兩的人群裏,有個女人一直在注視著自己,也注視著一旁同技偵人員交談的許教授。
她戴了一頂黑色寬簷的沙灘帽,遮住了半張臉,身穿紅色絲絨上衣加黑色長裙,站在夕陽裏的樹影下。
八點左右現場勘察基本結束。這片兒沒有人煙,公共設施也沒怎麽維護,街邊一排路燈就亮了兩三個,光線還忽明忽暗,太陽一下去就隻能靠手電筒照明了。顧雲風看了眼黯淡的彎月,提議一會兒回支隊繼續加班,說晚上鑒定結果基本都能出來,也好早日結束這案子。
“每天加班五小時,提前退休二十年。”顧雲風搖頭晃腦地說著。他喜歡有什麽事就趕緊做完,特別是不難的事情。
“不是,我們習慣了當然沒意見,但人家許教授……”舒潘望著許乘月。
“您抽根煙不?”說著他還遞給許乘月一支煙,對方微微搖頭拒絕了。
“呀?您跟顧隊一樣不抽煙啊?”他們這一行,壓力大又常常晝夜顛倒,酒不一定人人都會喝,但煙基本是標配。所以顧雲風是個異類,他不僅自己不抽,還不允許周圍人在他麵前抽煙。過去他可沒少為這事發脾氣,搞得很長一段時間隊裏人人自危,抽根煙都得躲廁所,還要避開顧雲風敏銳的嗅覺。
“許教授現在不能喝酒,當然也不能抽煙。”
“而且,依照醫囑,他需要在十點前休息,所以很抱歉,他不能和你們一起熬夜了。”冷冽的女聲在身後響起,她取下帽子,烏黑的長發滑過耳後落在肩上。
這是一個多小時前就在此處注視他們的女人,瞳孔清亮,皮膚白皙,在顧雲風眼裏算是十足的大美女。她踩著一雙紅色細高跟,輕輕用手抹去劃過臉頰的汗。
她在接近40℃的高溫下等了將近兩個小時。
“西子?”許乘月露出個有點驚訝的表情,跟她打了招呼,“你怎麽來了?”
她沒有回答,而是轉身望著旁邊的人群:“你們可能不太了解乘月的情況,他現在身體還比較虛弱,這幾天天氣挺熱,我不得不跟來了。”說完露出一個標準的微笑。
天邊一顆明亮的長庚星,腳下是互相交疊的影子。
清冷的月光下她和許乘月一同站在樹影中,停頓了下說:“我是應西子,乘月的家庭醫生。”
掛鍾的指針指向十點,辦公室裏仍然有鍵盤的敲擊混合著紙張翻閱聲,空氣中彌漫著咖啡普洱和泡麵的味道,但沒有煙味。
“許教授是哪家的少爺啊?怎麽還有家庭醫生這種生物的存在?”
顧雲風坐在椅子上,翻著案卷,還泡了杯茶。在他的認知中,家庭醫生是萬惡的資本階級中才出現的職業,他活了二十幾年,這是第一次見到。
“文昕,我之前讓你整理過許乘月的資料,他有過什麽重大疾病嗎?”顧雲風對那位家庭醫生的話念念不忘:不能喝酒,不能抽煙,晚上十點前必須睡覺。規律精準的生物鍾,健康乏味的生活習慣,活脫脫一佛係中老年男子。
上天賜給他好看的皮囊,為什麽會有一個如此無聊的靈魂?
“也不能說是重大疾病……”她想了幾秒說,“一年前許教授遇到一起意外事故,受了重傷。”
“什麽意外?”他吃著剛送來的加班餐,一葷兩素加個湯,米飯有點硬,要不是沒時間做菜,他肯定選擇自己帶飯。
“那時候許教授剛留校任職,還是普通講師。在去年3月16號的晚上,他們師門聚餐,吃完飯後他回了實驗室,因為想看星星就去了實驗室的屋頂,結果風太大,不小心失足墜樓了。”
“看星星?風太大?”顧雲風沒忍住,笑了出來,“這是謠言還是真事?
聽著也太傻了。”
“真事。”文昕肯定地說,“許教授自己說的,還能找到采訪視頻呢。”
“他文藝青年啊?”顧雲風搖了搖頭,“這就是單身狗一個人追求浪漫主義的懲罰,上天都看不下去了,派來一陣台風把他刮下去。”
文昕拚命點頭,然後睜大閃閃發亮的雙眼:“顧隊,你怎麽知道許教授單身?”
“因為我單身,所以希望別人也這麽慘。”他開玩笑說。實際上他是覺得選了個這麽年輕的女孩做自己的私人醫生,如果有女朋友,一定會鬧得雞犬不寧吧。
“墜樓之後受傷嚴重嗎?”顧雲風問。
“挺嚴重的,他從實驗室屋頂摔下去,實驗室有三層。”
“三層樓的屋頂,相當於四樓了。”
“對,而且運氣也不怎麽好,顱內出血,昏迷不醒,送到醫院沒多久基本停止呼吸,直接被醫生宣布腦死亡。”
聽到“停止呼吸”“腦死亡”幾個詞顧雲風挺驚愕,這已經嚴重超出他預想的受傷範圍了,他扯了扯嘴角,難以置信地放下筷子。
“腦死亡不就是真死亡了嗎?有心跳無呼吸。”他對自己剛剛開的玩笑感到尷尬,“許教授現在能活蹦亂跳地待在我們這兒,是手術後出現了奇跡?”
“主治醫師沒有放棄搶救,後來經過二十幾個小時的手術,他恢複了呼吸功能,過了一個星期就醒了。”過去因為腦死亡在黃金二十四小時內搶救成功的人,很大一部分長久地陷入沉睡成了植物人,在確認腦死亡後被搶救過來,又在短時間內清醒的許乘月,可以算是奇跡中的奇跡了。
“不過有一件事很奇怪。”文昕側過身小聲在他耳邊說,“這是聽我鑒定科的師姐說的,許教授不是醒來後向警方描述了他墜樓的經過嗎,說自己當天聚餐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跑到屋頂看星星一腳踏空,才發生了意外。”
“但是,鑒定血液的酒精濃度後,師姐她發現,許教授根本沒有喝酒。”
“所以,他肯定是隱瞞了什麽事,不過礙於當事人證詞,師姐的鑒定結果沒寫進去,其他人都不知道。”說著文昕還點開微信,把師姐發給她的消息拿給他看。
“是有點奇怪。”顧雲風翻著聊天記錄,不小心就瞟到些奇奇怪怪的八卦,甚至還有關於他的。他裝作什麽都沒看見,點點頭默認她的猜想,心裏吐槽著哪裏是其他人都不知道,你還是知道了啊,指不定你的師姐還跟很多人說了這故事。
“然後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啦,許教授評上了副教授,現在就來我們一線鍛煉了,說的是待一年,實際上……可能幾個月就是極限了吧?”
“啊哈——”文昕張開手臂伸了個懶腰,“生病也有生病的好,這不,人家現在都回去睡覺了。”
這丫頭……顧雲風隨手卷起幾張白紙敲了下她的腦袋,“行了行了,一會兒死者的DNA結果出來後,就放你們回去,明天可以晚點來。”
“哦哦,顧隊萬歲——”她開心地在原地轉了個圈。
突然,舒潘急匆匆地走過來,衝顧隊招著手。他嘴裏叼著根剛點燃的煙,看到顧雲風皺起眉,火速取出那根煙塞進褲兜裏。
“哎呀大意了!”他出了身冷汗脫口而出,下一秒就被他的隊長拽著領子拖到辦公室外的走廊上,接受室外36℃高溫的炙烤。
那根未熄滅的煙迅速將舒潘的褲子燒了個洞,他忍著灼熱帶來的劇痛直接把煙頭在褲兜裏摁滅,滿臉扭曲的表情還裝作若無其事:“老大,我剛碰到法醫室的徐老師,他說死者的DNA鑒定結果出來了,郵件發給你了。”
“知道了,我馬上去看。”說完他盯著舒潘褲子上燒出來的窟窿,臉色一沉,那裏剛好露出紅色的**一角。
“你本命年啊?”顧雲風看了他一眼,指著那破洞說,“趕緊自己縫上吧。”
舒潘趕緊點頭,臉發燙,末了還伸出自己被燙傷的手指開始鬼話連篇,說這大熱天站外麵實在是太受折磨了,皮膚都能被燙傷。
顧雲風搖了搖頭也沒再追究,他打開郵件,聽著舒潘在耳邊解釋著:“真像您說的,這人前科不要太多,總共進去了六次,盜竊誘拐傷人搶劫,壞事都快做盡了。”
經過DNA比對,發現死者名叫關建華,外省人,四十二歲,二十多年前來到南浦市打工,第一年就因消極怠工被開除,此後走上了偷雞摸狗專門破壞社會穩定的道路。
“關建華最近一次入獄是四年前,罪名是電信詐騙,四十五天前剛刑滿釋放。”顧雲風仔細瀏覽著此人所有的犯案記錄,第一次入獄是二十一年前,因打架鬥毆造成他人重傷,判了兩年,後麵還有搶劫和誘拐案,誘拐案判了十二年,最近的電信詐騙判了四年。
誘拐案。他皺起眉頭,點進去仔細閱讀了案情,果然是十九年前的那起。
可以說,關建華這二十幾年就是在監獄中度過的,每次刑滿釋放,不到三個月就立即被捕,真心是把監獄當作家,不用工作,就在混吃等死。
“能調取到關建華的通話記錄嗎?”顧雲風問。
“這家夥斷斷續續被關了二十多年了,和社會嚴重脫節……調不到。”
“他就沒用過手機?”
“唉,就是這麽回事。”這人當真是把日子活在了二十年前,此後的時光一切停止,有的隻是罪惡的痕跡。
“那我得跟趙局說一下,申請調取關建華出獄後的所有監控錄像。”他見過什麽人、去過哪裏、做了什麽事情,都得查清楚。
南浦市做了監控聯網後他們的工作方便了很多,一張清晰的麵部照片,就能調取此人一個月內被監控攝像頭拍到的所有影像。通過監控影像,就能迅速獲得對象近期的社會關係及行為軌跡,大大縮短走訪所需時間。
不過這個存放曆史影像的數據庫涉及太多敏感數據,目前的訪問權限僅屬於公安部三所。
顧雲風撥通了趙局的電話,也許是太晚了,五分鍾過去也一直沒人接。
權限審批需要經過一係列複雜的手續,第一層上報金平公安分局的趙川局長,第二層上報到市局,再經由市局領導審批後報到省廳,過個五六層最終才能聯係三所領導層。
一套流程下來,短則三五天,長則可能需要一個月以上。這不算什麽複雜的案件,花費這麽久的時間去申請可能並不需要的東西,太麻煩了。他起身,把晚飯的包裝盒扔進垃圾桶,倒掉沒喝完的咖啡,準備回家睡覺。
走出支隊大門時卻突然想到,作為公安部信息科技項目孵化中心的公安三所,大部分課題都是和高校實驗室共同研發產出的,而南浦大學的人工智能實驗室,就是與它合作最緊密的高校方。或許,許乘月也擁有這個權限吧?
百花街2306號,南島嘉園十九樓。
南島嘉園是許乘月居住的小區,內環內的中高檔小區,距離南浦大學老校區隻有二十分鍾的步程。十五年前,他和父母搬來這裏,這麽多年過去了,這兩居室的房子裏如今已經隻剩下他自己。
他的雙親幾年前在一場案件中雙雙遇難,那時候他還沒畢業,聽到噩耗後整整一個星期手腳都自我禁錮到無法動彈,在冰冷的太平間和父母見了最後一麵。他好像刻意忘記了當時的痛苦,回想起來,隻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空白。
“西子,以後遇到這種情況你不用來的。”
黑夜中新月和星辰藏進雲裏,天空變得幽深又清澈。許乘月關上門窗,泡了兩杯檸檬水。到處轉悠著打掃衛生的掃地機器人轉著圈回到角落,空調自動調節到人體適宜的溫度。
“以後我會和支隊的警官們長期相處,你這樣……”他停頓了一下,“我會很尷尬。”
雖然是智能識別領域的專家,但他在刑偵方向可是徹徹底底的新人。他來一線是為了實驗室的項目取材,為了把自己從思維到語言武裝成一個懂得刑偵的科研人員。
“尷尬?”應西子有些疑惑地皺眉,在客廳的黑色真皮沙發上坐下,隨即輕聲歎息,“也是,我隻是你的醫生,沒有權利管太多事。”
電視中放著法製節目,氣氛營造得有些嚇人,她伸手去拿書架上的遙控器,卻看到裏麵滿滿一排的刑偵類書籍,從封麵複古的舊書到包裝精美的新書。
“科學家,你怎麽也開始看實體書了,還是放著做擺設?”她踮著腳,右手拂過凹凸不平的書脊。
“遙控器是擺設,書不是。”他幫她調到最新的熱劇,“這些書是我爸媽的,前幾天剛從箱子裏翻出來。”
他其實不太習慣和這個女孩子同處一室,倒不是性別的問題,隻是單純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有時候陌生,有時候又飽含深情。
“看什麽呢?”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伸一隻手臂,我需要給你抽血,上次抽血還是一個月前,這幾天有點忙,差點忘記了。”
“晚上抽血?”
“不測血糖和肝功能,早晚都一樣。”說著她從帶來的箱子裏取出試管針頭和其他必備醫療用品。
“你是最近有什麽事吧?”許乘月把左臂的襯衣袖子弄上去,握緊拳頭平放在桌麵上。實木桌上擺了個透明花瓶,裏麵插滿了白色康乃馨、紫色洋桔梗以及幾朵深紅色冒充玫瑰的月季。這是應西子訂的,每周會送一次鮮花,他猜這大概是女孩子才喜歡的東西,反正他本人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還真讓你猜著了。”她嚴肅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音色也變得柔和,“我爸媽後天出差,一家生物科技公司,邀請他們去講課,我也會跟著去。”
“今天如果不把你拉回來做個全身檢查,後麵的大半個月我可沒辦法安心。”說話間她完成了靜脈抽血,開始接下來的各種身體檢測。許乘月配合著她的工作,心裏卻不明白這麽頻繁地體檢有什麽必要。
明亮的燈光下女孩子專注地記錄著各項數據,她臉上精致的妝容因為下午室外的高溫曝曬逐漸褪去。應西子是一年前陸教授介紹給他的家庭醫生,說是介紹,其實是強迫。他不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什麽問題,但在陸教授的堅持之下,隻好勉強答應。
畢竟,她的父親應邗是自己當年出事後的主治醫師,是他的救命恩人。在二十四小時內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他的女兒想做什麽,自己都應該搖旗呐喊,堅決支持。
“好了,明天驗血結果就能出來,我會發一份給你,我不在南浦的這幾天……”
“按時吃飯,準點吃藥,晚上十點就要睡覺。”許乘月背書一般念出這段話。應西子給他開的藥,多是些刺激神經的非處方藥,以保健功能為主。
“行,那一會兒我就先走了,有什麽事情call我。”她滿意地點點頭,收拾好帶來的醫藥箱,背著深藍色的怪獸小包跟他說了再見。
但在離開前她忽然看到玄關處掛著一張相片,那是父親應邗和許乘月的合照,照片上的許乘月剛從昏迷中蘇醒,目光凝滯,她的父親笑得也有些苦澀。
“乘月,這張相片你是什麽時候掛上去的?”她伸出左手,指尖拂過相片上兩人的眉眼。許乘月那時候剛從死神手裏逃離,短暫性地失去了五感,像個被掏走靈魂的軀殼。而當時的父親,經過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的手術,累得滿臉滄桑。
他們在這樣的情況下拍了這張照片。
“前天,收拾房間的時候突然看到,就買了相框裝裱起來。”
“去年那件事故,你真的是失足墜樓的嗎?”轉過身,應西子凝視著他的眼眸,仿佛在期待對方有什麽不一樣的回答。
“你真的會喝酒嗎?
“真的,會跑到屋頂上看星星嗎?”
但她又一次失望了,他隻是詫異地看著女孩,重複著在警方和所有人麵前說過無數次的話:“是的,我是失足墜樓的。”
“我不會騙人,永遠不會。”
高跟鞋的聲響在樓道中漸漸遠去,空氣中還隱隱彌漫著蜜桃的香水味。
應西子每次並不會在他家逗留太久,畢竟他一個人住,孤男寡女容易說不清楚。他喝掉泡好的檸檬水,重複回想著她剛剛的神情。
許乘月將近三十年的人生中絕大多數時間都埋頭於科研,他有著極強的學習能力,卻從來沒有成功揣測過他人的心思。而剛才,他隱隱約約感受到了應西子的失望,卻給不了任何她想要的說辭和行動。
畢竟在他的腦海裏,事實就是那樣,那天發生的事情他記得異常清晰,不可能去說謊。
隻是,她為什麽希望自己不是意外墜樓呢?
顧雲風買了十人份的早餐,加了肉末豌豆的鹹豆花、冒著熱氣的半月形蝦餃、雞湯加蟹黃的雙拚湯包,晶瑩剔透皮薄多汁,還有十份皮蛋瘦肉粥。
“加班獎勵,總共十份,晚了沒有。”昨天讓大家加了班,早上被允許晚來,他就尋思著,早來的同事必須得有點獎勵。
“我我我,我剛好沒吃早飯!”舒潘一溜煙跑了過來,打開袋子把早餐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麵上。他還穿著昨天那條褲子,燒穿的窟窿被一塊黑色的布補上,縫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來自他本人的心靈手巧。
“老大,你肯定是知道我最愛這一家的豆花了吧,專門給我點的?你看這都九點了,就來了這麽幾個人,我數了數,不到十個。”他嬉皮笑臉地挑了一堆,抱回到自己位置上。
昨天晚上已經查到死者的身份,他心裏有了底,也就沒那麽著急了。
“各位早。”有點熟悉的聲音響起,顧雲風抬起頭,首先看到的是搖搖晃晃的保溫杯。許乘月把杯子放在他桌上堆成山的文件旁,茫然地望著空****的辦公室。
“昨天大家加了班,有些人會晚點來。”顧雲風指了指桌上的早餐,“早餐都在這兒,許教授你坐後麵那辦公桌,那兒不是固定辦公位。”
“謝了,我今天沒課,所以想來看看。”他神情淡漠地拿走一碗皮蛋瘦肉粥,看室內沒開空調,就打開了緊閉的窗戶,外麵陽光挺好,知了叫得不算太響,天都比之前藍些。
“確定死者身份了。”顧雲風咬著蝦餃對他說,“關建華,一個有多次前科的無業人員。”
“今天早上解剖結果也出來了,死因確定是機械性窒息,死亡時間在昨天下午一點至三點之間。凶手一開始用水果刀刺向關建華,但刀被死者用手打掉了,隻刺傷了腹部和肩胛,傷口不深。”顧雲風演示了下當時的情景。
“隨後,他又用麻繩勒住死者頸部,導致死者窒息而亡。繩子可能是凶手自帶的,也不排除碰巧在路邊撿到。”
“那監控呢?”
“離現場最近的兩個監控已經調取了,有拍到嫌疑人,不過嫌犯捂得很嚴實,大晚上的跑來拋屍,麵部特征做了刻意遮擋,目前沒辦法從視頻中提取出凶手的任何信息。”
他放出凶手拋屍時的視頻,舉手投足都被監控拍得清清楚楚。
視頻中凶手使用街道旁一輛無人使用的手推垃圾車來運送屍體,而那片民宅入口處有一個高約一米五的斜坡,按照顧雲風的推斷,他將巨大的垃圾桶放置於斜坡的下方,推著裝了屍體的垃圾車跑上坡頂,然後利用自身重力讓屍體跌落進垃圾桶中。
所以才是頭朝下腳朝上,大概想表達垃圾人就該待在垃圾桶裏的意思。
顧雲風抽了張紙巾蹭了蹭嘴角,找了個椅子坐著。
“我們現在的調查有兩條線,一條是走訪關建華的社會關係,第二條就是追蹤凶手運送屍體用的交通工具。”
“他應該是開著車到了一處無法被監控拍到的地方,然後將垃圾車推至此處,將屍體轉運。”
“凶手對監控的布置很熟悉?”許乘月問。
“對。”顧雲風點頭,“凶手看起來很熟悉拋屍地點的環境。”
“所以現在,主要還是追查他最初運送屍體使用的車輛。”
許乘月仔細看著視頻中凶手的身影,身高一米七左右,看走路方式和體態應該為男性。體型正常,比死者瘦弱些,也難怪他用刀沒能對關建華造成致命傷害。他在監控中共出現四次,中間兩次推車進出,確實符合顧雲風說的場景。
他關上視頻,舀了一勺瘦肉粥送進嘴裏,鹹淡適宜溫度正好,如果滿分是十分,他會給這粥打七分。
顧雲風站一旁反複看著視頻,餘光審視拘謹地吃著早飯的許乘月。相處時間還很短,可他總覺得自己和許乘月之間有一種難以描述的距離感,不,應該是普通人和許教授之間,都有這種古怪的距離感。作為經驗豐富的刑偵人員,他第一眼完全沒辦法猜到他的表情和想法,好像隻能在遠處看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許教授,你們實驗室,是不是和三所的合作挺多?”他想起昨天沒給趙局打通的電話,決定還是迂回地拜托下許乘月。
“那……你有他們數據庫的權限嗎?”他指了指許乘月。
“有。”
顧雲風鬆了口氣,笑著說:“幫個忙吧許教授。”
“哦?你說。”他看顧雲風欲言又止的表情,感覺應該是個挺重要又不好辦的事。
還沒等顧雲風張口,文昕就頂著沒睡醒的黑眼圈,踏著整點的鍾聲走進辦公室,邊走邊急吼吼地衝他走過來:“顧隊,顧隊,剛剛有人來報案了。”
“剛剛在門口遇到的,現在在接待室裏。”她彎下腰喘了會兒,神秘兮兮地靠過來,小聲說,“兩個人,有個女孩子臉遮得嚴嚴實實的,我感覺啊,是個明星。”
“一定是個明星。”
她打了個哈欠揉了揉亂糟糟的短發,眨著眼努力打起精神:“早上醒來還以為遲到了,跑過來才想起今天能晚來的。”
說完她掃視一圈,看到許乘月後興奮地跳起來:“許教授也來了!”
許乘月衝她點點頭,沒有言語。
“早飯給你,犒勞你們的。”顧雲風把桌上的袋子遞給她,他往接待室的方向看了看,隱約有兩個模糊的身影。
“許教授,還有舒潘,你們倆先跟我去接待室。”他一巴掌拍在舒潘的後背,聽到自己的名字又受到重擊的舒潘慌亂地抬起頭,揉了揉眼睛。之前他趴在桌子上看案件資料,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接待室裏,一位女子雙手交叉抱胸,在僅有二十平方米的室內不停地來回踱步。她大約三十五歲,化了豔麗的妝容,穿一件黑色真絲連衣裙,一臉的焦躁不安。她旁邊一個年輕女孩,坐在棕色靠背躺椅上,戴著黑色鴨舌帽,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亮閃閃的眼睛,拿著手機在刷微博。
看到有人推門而入,女子先是警惕地握緊拳頭打量著三人,然後試探性地望向顧雲風。
“你們……是這裏的警察嗎?”
“我是金平區刑偵支隊的副隊長顧雲風。”他笑笑,拿出警官證,“您放心,刑偵隊裏,外人進不來的。”
“我們先做筆錄吧。”舒潘登上內部係統的賬號,建了個新的筆錄檔案,然後打印了幾張需要報案人填寫的簽名材料放到她麵前。
她沒有接過證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長歎一聲,伸出手把一旁玩手機的女孩子拉到他們跟前。
“我姓陳,陳鈺,她是我妹妹。”她低下頭,開門見山地說,“最近這兩個星期,我們頻繁地收到恐嚇信。剛開始是三天一封,後來變成了一天一封。”
“一開始我以為隻是有人惡作劇,可後來恐嚇信越來越多,把小滿嚇壞了,我就想著帶她來報案吧。”
“信裏說什麽?”
“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什麽知道我們的秘密,說我們壞事做盡罪孽深重,會遭到報應的。”她從藏青色的羊皮挎包中取出幾封信,“信在這裏,都是打印出來的。”
“就放在了我妹妹休息室的門口。”
“休息室?”顧雲風有點聽不明白,“我能請問一下,收到恐嚇信的,究竟是您,還是您妹妹?”
女子的身體微微抖動,下意識地攥緊包帶。
“是我。”戴口罩的女孩子替她回答了。她跳到顧雲風麵前,仰起頭看著他的眼睛毫無膽怯。
“小滿……”
“不好意思,陳女士,我們需要先登記一下您妹妹的身份信息。”
“可以隻登記我的嗎?”
“那不行,必須要當事人的,您可沒被恐嚇啊。”舒潘伸出手攤開掌心,示意她出示有效證件。
氣氛突然變得微妙起來,陳鈺為難地站在原地,她示意女孩不要說話,內心在拚命地編排該如何應對,她不想任何人知道袁滿的身份,可要想擺脫恐嚇的威脅,又隻能帶著她一起報案。
許乘月盯著兩人看了挺久,本該司空見慣的場景中彌漫著劍拔弩張的氣氛。這個女孩他覺得挺眼熟,想試試單憑眼睛、臉型、骨相,能不能在見過的人臉中找出她是誰。
幸運的是,他成功了,這張臉,他還真見過。
“我見過她。”許乘月拉開椅子正麵而對,他盯著年輕女孩唯一露出來的雙眼,聲音清冷而篤定,“你是AIR女團的主唱,叫袁滿對吧?”
“我在廣告上見過一次。”昨天開車和顧雲風堵在中環時,車裏還放著她們的歌。不過看顧雲風此刻的表情,他大概已經忘記這個女團了。
聽到這番話,女孩子一把扯下黑色愛心圖案的口罩,露出一張圓圓的小臉。
“陳姐,我就說吧,打扮成這個樣子太可疑了。”她輕柔的卷發隨腦袋搖晃著,取下鴨舌帽,一副終於解放了的表情。
“警察哥哥,你眼力真不錯,廣告上看我一眼就能認出來。”袁滿黑色的眼眸像一對發著光的寶石,聲音清亮,滿臉的膠原蛋白如同剛成熟的蜜桃,笑起來臉頰左側有一個淺淺的酒窩。
AIR,去年年底爆紅的少女偶像,粉絲們稱為空氣團,主唱就是這位叫袁滿的女孩。
看著舒潘滿臉抑製不住的激動,顧雲風腦袋裏打了個大大的問號,這是誰啊?
顧雲風登記了女孩的身份信息,袁滿,本地人,職業是歌手。前幾天剛結束高考,按她的話說,去高考就是去體驗一下人生,畢竟她從一滿十八歲就進入演藝公司當練習生,時間都用來排練了,做一個普通學生的時間其實很少。
“袁滿是吧,你父母知道這事嗎?”他遞給袁滿一杯茶水,示意她坐下。
陳鈺作為當事人家屬,被許教授他們帶去另一間辦公室等待。
“我沒父母。”她咬了下嘴唇,過了幾秒才緩緩抬頭,眼神中盡是膽怯和慌張。
“我是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
“沒什麽傷心的。”她搖頭說,“我習慣了。”
“說起來,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走了。”看著袁滿小心翼翼地裝作滿不在乎的模樣,他猶豫了會兒,還是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不要你了嗎?”
“不是,她生了病,治不好。”那時候他父親花了很多錢很多時間,想留住母親的生命減輕她的痛苦,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天一天地虛弱下去,最後形銷骨立呼吸停滯。那幾年的事情他還曆曆在目,每一天都像是沒盡頭的黑夜,所有人都陷在絕望裏見不到天明。
說著顧雲風遞給她一支筆,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發:“我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了。”
袁滿眨了眨眼睛,最後還是低下頭,悄悄露出兩個酒窩笑了。
“好了,接下來我有些問題想單獨問你,如果覺得不想回答,可以跟我說。”見女孩沒有異議,他繼續問下去,“第一次收到恐嚇信是哪一天?”
“我想想……好像是9號。”她和顧雲風麵對麵坐著,右手托著臉頰,開口說話就像一隻風中的搖鈴。
“6月9號?”
“嗯。”她點頭,“那天我在休息室換衣服的時候,突然看見門下麵塞了一封信。我當時嚇了一跳,雖然平時常常會收到粉絲的禮物啦,但一般粉絲沒辦法進到公司大樓,更不可能知道我個人的休息室了。”
他記錄下——可能是內部人員作案。
“周圍有發現可疑人員嗎?”
“我看到後沒敢開門……”袁滿低下頭,擺弄著被染成深藍色的指甲。
“監控呢?”
“監控?”女孩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好久才回答他,“聽陳姐說,她去調過監控,但我們28樓的監控當天剛好壞了。”
“顧警官,為什麽不是剛剛那個戴眼鏡的警官給我做筆錄啊?”
“嗯?哦,你說許教授啊,他還沒轉正。”顧雲風第一次遇到這種問題,隨意編了個理由,又越想越好笑。
“怎麽,因為我沒認出你就對我這麽大敵意?”
“你是根本不認識我。”袁滿嘟噥著,“不過他看起來有點高冷,肯定是個無趣的人。”
“這麽說我是有趣的人?”
“我不知道……但至少,我還是願意跟你講話的,而且隻有你記得給我倒杯水。”她很放鬆地靠在椅子上,將手上的手機放進包裏,“也不知道陳姐今天怎麽回事,失魂落魄的,什麽都沒帶,路上遇到堵車,我都快渴死了。”
“那是她不對,一會兒我說說她去。”他沒想到倒水這種小事都能讓袁滿在意這麽久,這女孩子,比他想象的更加心思敏感。說起來,這陳鈺確實很奇怪,與袁滿的態度相比,她太緊張了。
“第一次收到時挺害怕的,後來嘛……我就習慣了。”
“那信上說什麽秘密什麽報應的,我很無辜啊,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秘密,又沒做虧心事,哪來的報應啊?”她滿不在乎地說,“我就有一種預感,這是惡作劇,沒人真的想害我。”她把卷曲的頭發撩到耳後,認真地看著對麵的人,“顧警官,你徹底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我們團一點都不紅。我每次登微博去搜AIR的消息,自己加上個粉絲濾鏡,還以為我們火出宇宙了。”
“抱歉……對娛樂新聞關注比較少。但是我聽過你的歌,有一首《愛會無限大》,你們最近那張專輯的歌曲我都聽了。”他連忙挖空想象來彌補自己的過失,“我不是粉絲,是歌迷。”
“我的歌現在都爛大街了,特別是這首,誰都聽過。”
“好好好,明天開始,不對,從今天晚上開始,我用心關注AIR。”他哭笑不得地承諾,趕忙擋住女孩子想殺死他的眼神。
“也就是說第一次收到信件時你沒看到可疑人員。那之後總共收到……”
“顧警官,那你知道我們團有幾個人嗎?”
“袁滿小姐,請好好配合警方,這件事威脅的是你的生命安全,不僅我要對你的案件負責,你本人也要對自己負責。”
“好吧,後來又收到了五封,分別在6月12號、15號、17號、19號和20號。”她沮喪地配合著回答問題,一雙眼睛烏溜溜地轉。
“20號那封信有什麽特殊之處嗎?”在這之後她們就選擇了報案,他很好奇,究竟是什麽推動著陳鈺選擇了這一步。
“沒有,我一直沒當回事,是陳姐緊張得不得了。”
“陳鈺是你的經紀人?她最近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嗎?”
“嗯,她今年剛接手我們團的經紀工作。”她若有所思地回憶著之前的幾個月,“陳姐從一個月前就開始有點奇怪……對我過分關心。”
過分關心?敲擊鍵盤的指尖停下,顧雲風中斷正錄入的文字,他的第一反應是這個在孤兒院長大的姑娘也許難以習慣他人的關愛。可她又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人氣明星,真是矛盾的人格。
“她開始頻繁地問我有沒有遇到什麽奇怪的人。”她將兩手交叉放在腦後,“我當然是經常遇到奇怪的人啦……”
“然後就是半個月前,我開始收到恐嚇信,她都快成我的貼身保鏢了……”她快速眨著眼,揉了揉鼻尖。
“她就應該早點帶著你來報案,警方自然會保護你的安全。”顧雲風遺憾地搖搖頭,他沒漏掉她的小動作,隻當作沒看見,私下裏給舒潘發了消息。
——你和許教授問問陳鈺,她知道袁滿的什麽秘密?小姑娘這邊幾乎什麽都不知道。
不到一分鍾就收到了回複。
看來,她隻想登記自己的身份信息並沒有什麽錯,因為她才是真正的當事人。
“陳鈺怎麽說的?”顧雲風借口去衛生間打斷了非要自己陪著打遊戲的袁滿,趕緊撥通了許乘月的電話。
“她說公司從一個月前開始收到勒索電話,對方開口要五十萬,不然就向媒體公布袁滿的身世秘密。”
顯然袁滿並不知道這個關於自己的秘密,經過慎重考慮,這份壓力還是由公司和經紀人共同擔了下來。
“後來跟對方溝通後,陳鈺在公司的同意下將三十萬打入對方賬戶,但是過了十天,對方又反悔了,要求他們再打入七十萬。”
“陳鈺照做了?”
“嗯,隨後就開始陸續收到恐嚇信。”許乘月低沉的嗓音中聽不出情緒的波動,“是不是很奇怪?”先是敲詐五十萬,嚐到甜頭後繼續敲詐,最終得到一筆不低的金額卻開始直接恐嚇袁滿本人。
“袁滿的身世秘密是什麽,搞得這麽興師動眾?”顧雲風漫不經心地問。
能讓利益至上的經紀公司毫不猶豫地掏出一百萬去打水漂,怕是攤上了什麽大案要案,被媒體爆出勢必會引起AIR的分崩離析。
“她的親生母親是十九年前一起拐賣大案的主犯,兩個月前剛刑滿釋放。”
許乘月站在接待室外的走廊上,他找了個隔音效果不錯的拐角,壓低聲線。
“我還發現一件很巧合的事——前幾天死在垃圾桶裏的關建華,是這起少女拐賣案件的犯人之一。”說完他又掐了掐眉心,自言自語道,“我覺得,這可不是巧合。”
十九年前。
拐賣案。
聽到這幾句話的顧雲風大腦一片空白,許乘月的聲音在他耳邊仿佛慢慢消失,鑽進過去的縫隙中。
“喂?顧隊?顧雲風?你在聽嗎?”電話那頭的許乘月見顧雲風突然沒了反應,隻好掛了電話,回到接待室,聽情緒激動的陳鈺講述她這一個月來的遭遇。
而顧雲風依然保持著接聽電話的姿勢站在原地,過了十五分鍾,他才轉過身,透過玻璃窗看著正專心打遊戲的袁滿。
袁滿也是十八九歲啊。
十八九歲,真是花一樣的年齡。
在他眼裏,這個年齡的女生就該做溫室的花朵,用心保護,直到能抵抗風雨。他看著袁滿元氣滿滿的身影,伸出右手,掌心的刀疤暴露在陽光下,看著觸目驚心。
他用這隻手,握過一把鋒利的刀。
這裏的傷口好像從沒愈合過,他端詳著漸漸變淡的疤痕,似乎又看見那些十八九歲的女孩。
一樣的6月,她們穿著花裙子,笑如搖鈴,眉飛色舞,不知危機四伏。
她們和袁滿的身影漸漸重疊,疊成帶著苦澀的笑顏。
他閉上眼,心裏是抑製不住的罪惡感。這樣的罪惡感,讓他一瞬間有掐死自己的衝動。一直以來他都表現得溫和淡然,可隻要想起十幾年前浸入土壤的血,看見刀尖折射的光,他都是滿腦子的求而不得、恨而不盡。
他揉揉眼,一瞬間又恢複如初。
“我送你們回去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