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陸永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他平時在實驗室待的時間就很久,深夜回家是常態。最近實驗室數據失竊的事情搞得他很焦慮。偷這東西的人是誰?

對方沒來勒索他,看來已經找好了買家。

買家是誰?智因生物嗎?他這幾天一直在留意暗網上的交易信息,並沒有發現失竊數據資料的行蹤。如果沒被掛到暗網上交易,那買主是智因生物的可能性非常大。

牆上的鍾表指針已經指到淩晨兩點,陸永一個人坐在客廳裏,老婆孩子都已經睡熟了。他輕輕打開一盞昏黃的台燈,從抽屜裏翻出一個U盤,這是十年前自己經常用的東西,裏麵有很多照片、視頻,還有學術資料。

他打開電腦,想看看U盤裏自己存過的資料,卻突然發現裏麵有個視頻,封麵是十年前女兒陸亦然的照片,記錄的是她幼兒園時的生活。

和現在無法無天乖張暴躁的問題少女不同,那時候的陸亦然一看就是個乖巧的女孩,笑容燦爛又單純,一雙眼睛裏都是天真無邪。

他在溫暖的客廳裏披上外套,躺在藤椅裏點開視頻,看著女兒可愛的舉動,漸漸安心地有了睡意。

“爸爸,老師今天布置了家庭作業,要我們寫自己的夢想。”

“很好啊,跟爸爸講講,然然的夢想是什麽?”

“不告訴你。”小女孩歪著腦袋嘟起嘴。她伸出小手張牙舞爪地拍了拍陸永的腿,仰起頭一臉憧憬與期待,“爸爸你的夢想是什麽啊?”

“很多啊。”他笑了下,雖然不習慣談論這種有點俗氣的話題,但麵對女兒的作業,他還是努力思考了下,“想讓你們生活得更好一些,賺更多的錢,要成功,要改寫曆史,還要名垂青史。”

“你又要錢又要名,還想名垂青史,好處都讓你占盡了哦。”她不滿地嘲笑他。

“大家都一樣,什麽都想要,所以說欲望驅使社會發展。”他蹲下身,撫摸小女孩的頭發。

“那你成功了嗎?”

“快了吧,就差一點,差一點點。”

“那一點點很難嗎?”

“很難。成人的世界其實都很難,要付出很大的代價,要做自己以前不敢做的事。”

小女孩仰頭看他的目光漸漸黯淡下去,最後她低下頭,極為不滿地搖頭。

“不對,這不是你的願望。十年前你不是這麽說的。”

他詫異地問:“十年前?你那會兒還那麽小,怎麽會記得十年前我說什麽?”

陸亦然並沒有理會他的疑問,自顧自地繼續說:“十年前,你跟我說,你最大的夢想就是看著然然長大成人,幸福快樂地生活!”

“沒有錢,沒有名,不用做你不敢做的事。”

陸亦然的臉在他眼前漸漸放大,從五六歲的兒童漸漸變化,變成十五歲的少女模樣。她染了一頭紅發,頤指氣使地站在他麵前,幾乎比他都要高。

“現在沒有我不敢做的事了。”他愣了一下說,緊接著看見女兒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拿起一把椅子,朝自己砸過來。

在身體感到疼痛前,他猛地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身上披了毯子,天已經完全亮了。

早上八點,家裏隻有他一個人,他輕輕歎了口氣,打開電腦,剛好收到幾封來自境外的邀請函,他思考了半個小時,最後還是全部回絕掉。

其實AI偵探這個項目,已經基本成功了。這一年多的觀察下,芯片用在許乘月身上,他不僅能像個正常人類一樣生活,還擁有自己的思維與情感,快速學習,獲得專業技能。這真的是成功得不能再成功了。

這樣的成功可以帶給他他想要的一切,他改變了人類曆史,改變了科技界,甚至可能在未來改變社會對人類的定義,帶來革命性的顛覆。

但他心裏還是底氣不足,這個項目沒有一點瑕疵嗎?會不會有什麽隱藏的巨大漏洞,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未來產生巨大能量,引起無法控製的風暴?

他望著窗外升起的太陽,起身從書櫃裏拿出一個破碎到完全用不了的筆記本電腦。

兩年前,許乘月從實驗室頂層墜樓前,用力將這台電腦從樓頂踢下去,摔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幾乎變成碎片。

“我修改了每一個版本的算法,你所拿到的AI偵探,都是有瑕疵的。它被我埋下了隱患,像個巨大的炸彈,隨時可能引爆你的一切。”

這是許乘月最後說過的話。

陸永拿走那台碎掉的電腦後,頭也不回地離開,沒報警也沒叫救護車。之後的幾個月裏,他努力恢複了所有數據,依然沒有找到所謂的——最原始最完美的AI偵探版本。

仿佛它從來都沒存在過。

可許乘月那視死如歸的表情如影隨形地出現在他的夢中,招之即來卻揮之不去。他流下的血在那個晚上沾到了陸永的鞋子上,他回去擦了很久,每天都會擦,可總覺得沒有擦掉。

大概是擦不掉了吧。

他抱著這台電腦坐回到椅子上,閉上眼,聽著開水沸騰的聲音。

等水沸騰了一分鍾後,陸永才放下手裏的東西,起身走到桌子前,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他在廚房裏看到夫人給自己留的三明治,端著咖啡開始吃早飯。

電視裏正播放著早間新聞,他專心地看著新聞,手邊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這是一部老式手機,他不常用,基本隻用來發短信,每隔一段時間就換個SIM卡,從來不實名。

屏幕上出現一條短信——他跑了。

陸永把剩下那三分之一的三明治塞進嘴裏,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繼續在我說的幾個地方跟著他。錢會給你的。

——我再確定一下,目標是這個人嗎?

緊接著發來一張許乘月的照片。

——是。

他沒多想就直接發了過去。

短信這麽發著,實際上他對著電話咬牙罵了一句“一群廢物”。

可罵完之後他鬆了一口氣。這種輕鬆感從看到那條“他跑了”的短信時就出現了,這讓陸永自己都感到詫異,他怎麽會在那一瞬間希望許乘月跑掉呢?

可能是剛剛那個夢吧,讓他在那一秒動了惻隱之心。他苦笑了一下,喝掉剩下的咖啡,對著空****的家一聲歎息。

——那這幾天繼續保持聯係。

陸永看著最後這條消息,把小手機放進口袋裏。

兩天前他從戴院長那裏得到一個消息,許乘月拒絕了林想容提供給他的藥物,拒絕殺掉過去的自己。他不太清楚林想容會提怎樣的條件跟乘月交換藥物,但既然許乘月拒絕了……他隻能猜想是過分到無法實現的事情了。

不然以AI偵探的思維方式,一切選擇都按最優解,服用破壞中樞神經的藥物,殺死過去的自己,享受贏家的人生——這才是人工智能應該判斷得到的最優解。

所以說,這個女人真是太過分了。他有些憤怒地想著,還要逼得自己再次動手。

吃完早飯陸永換好大衣和鞋子,走到樓下時一隻淡黃毛色的中華田園犬湊到他腳邊,搖著尾巴撒嬌似的望著他。

“餓了嗎?給你帶了三明治。”他彎下腰,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夾著火腿和雞蛋的三明治,放在這隻看著隻有一兩歲大的狗麵前。然後伸手摸了下它身上的毛,得到了一個熱情的帶著感激與討好的蹭臉。

如果有些人也能像這狗一樣忠誠就好了。他出神地想著,給點甜頭就全心待你,拚盡全力去做事,沒有任何自私自利的想法。

再看看自己養的那群人,真是連狗都不如。害人害不動,看人也看不住。

喂完這隻散養的狗,他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手,步行朝學校實驗室走去。這天空氣質量不是太好,有霧有霾,能見度很低。

走到校門口時,他忽然看見路邊有幾輛從沒見過的車,他就那麽站在路邊,瞬間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猛地發現,自從幾天前實驗室出事後,他就再也沒見到過許乘月!

聯想到林想容拿到了AI偵探的數據和資料,他似乎明白了什麽。假如那些數據不是黑客遠程竊取的,那就是有人刻意偽造了痕跡。

也就是說,實際上還是有人撬開了實驗室的門,破解了他保管數據的那台電腦的密碼,用他的權限登入數據庫和本地文件。

如果他沒記錯,那天晚上的師門聚會,許乘月可是提前回去了!

所有事情千絲萬縷地關聯在一起,他很快意識到,最有可能竊取實驗室項目數據並提供給智因生物的人,就是許乘月。他一直希望許乘月消失,但大多數時候,念在許乘月尚在他的掌控之中,他還是放了對方一馬,給他足夠的時間,也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去觀察AI偵探的效果。

這是他僅存的仁慈和善意。

但現在,他居然被自己主導研究出來的機器人擺了一道?

想到這件事,恥辱感從心底升起,陸永憤怒地加快腳步,朝實驗室走去,雙手握拳,青筋暴起。假如許乘月出現在他麵前,他一定毫不猶豫地對著許乘月的臉來上一拳。

但當他拿出鑰匙準備打開實驗室大門時,隻是輕輕碰了一下,虛掩的門就自己開了。

陸永臉上的憤怒被茫然代替,他滿心疑慮地走進實驗室,發現顧雲風正坐在椅子上,手裏拿著他們書架上的教材昏昏欲睡。

見陸永進來,顧雲風趕緊放下手裏自己看不懂的專業書,站起來走到他麵前,微微低頭,笑了下說:“陸教授,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怎麽了?案子有進展了?”

“新的案子。”

陸永看著他,滿頭問號。

“哦,你大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說著顧雲風從口袋裏掏出一部手機,在陸永眼前晃了晃。

上麵有三個字——他跑了。

“早上給你發的短信。”顧雲風勉為其難地對他笑了,這笑容落在陸永眼裏,怎麽看怎麽像個小人得誌的渾蛋。

收起笑容後,顧雲風拿出拘留證擺在陸永眼前,冰冷的手銬銬住他雙手,然後從容地翻了翻他的口袋,在外套側兜裏發現了那個用來發消息的小手機。

“陸永,你涉嫌故意殺人未遂,跟我們走一趟。”

在許乘月被襲擊的第二天,他們就調取了步行街和地鐵的監控,在市中心一個類似城中村的地方找到了那個戴著頭盔騎摩托車的青年。

這年頭摩托車本來就少見,更何況那個青年還大搖大擺地拎著個刀,他們排查了幾條街就把人給抓住了。

小夥子被抓的時候正蹲在自己房間裏吃外賣,邊吃邊看全英文的金融投資講座視頻。這場景把他們一行人全給雷到了,有這份上進心,好好幹啥不行啊,何必給人當殺手。

而經過幾個小時的審訊,他也總算是招了,把自己和陸永聯係的手機原封不動地奉上,聲稱他經常去聽陸教授的課程和講座,一直很崇拜對方,連替他做事也是分毫不取純屬義務勞動。

“圖啥呢這是?”舒潘看著審訊記錄問。

“嗬嗬,這就是精神導師的力量,一言一行,自帶洗腦功能。”顧雲風嘲笑著說。

“這位陸教授也真是,謹慎一生,怎麽栽在這種人身上?”舒潘納悶地說,“他是很著急嗎?急著找人去追殺自己的學生?”

而現在,陸永正在拘留證上簽字蓋章,他將暫時被刑事拘留,等待案件的進一步偵查。

許乘月站在旁邊凝視著陸永,昏暗的燈光下,陸永看著憔悴了很多。

天氣很陰沉,沒有出太陽,也沒雨雪。風透過窗戶和門湧進來,吹得陸永肌肉戰栗。

“乘月。”陸永拿張紙巾擦了擦沾上印泥的手指,沉靜地望著他,“是你偷走了我的資料嗎?”

許乘月皺了下眉,但他很快又恢複平靜,眼神溫和地對他說:“陸老師,我想糾正一件事。AI偵探是我們共同研發的項目,如果我沒猜錯,那些資料大部分都是我寫的。”

陸永點了點頭,和自己的學生麵對麵站著。他眯著眼看了下自己手上的手銬,嘲諷地笑了下,抬頭望著不遠處的國旗和標語。

既然能確定是許乘月帶走了這些資料,那麽中間的過程就好猜多了。許乘月去找了林想容,把AI偵探的資料和數據給了對方。那他一定知道自己的故事了,知道他做完開顱手術後,智因生物如何把AI偵探的芯片移植到了他腦內,替代他原本的神經中樞。

他會做何感想呢?在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個人類,而是不該有感情的機器後?

陸永露出個極其苦澀的笑容,懷著某種非常特殊的感情看著許乘月,就像在看一件自己完成的作品。

“我一直以你為驕傲,從剛認識你,一直到兩年前。”

“可惜……現在的你是個瑕疵品。”陸永著重說了最後三個字,那審視的眼神讓顧雲風心裏一驚。

為什麽是瑕疵品?

他趕緊把目光移到許乘月身上,看起來他並沒有受到什麽影響,很冷淡地坐到旁邊的椅子上,仰頭望著最後還在言語上苦苦掙紮著的,他相處多年的老師。

“那我能問您個問題嗎?為什麽要害我?”

陸永沒回答他的問題,溫文爾雅地揮了揮手,腳步輕鬆地走了出去。對於他而言,這隻是個謀殺未遂的指控,能不能成立還說不準,就算成立了,也判不了多久。

從所裏出來後許乘月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外麵天已經完全黑了,月亮像一把鐮刀,等著做最後的審判。

這時候已經是一月中旬,再過一段時間,就到春節了。路上的店麵都開始張燈結彩,和剛過去不久的聖誕元旦一樣,推出五花八門的打折活動,掛在門口吸引顧客。

“我突然覺得,自己現在能活著是個奇跡。”許乘月看著路燈下的影子,聲音裏有種說不清的失落。

“那是因為,他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顧慮多,手段上也不會過於殘忍。”顧雲風勾著他的肩膀說,“看起來不殘忍,耍流氓倒是真的。”

走到路邊一個角落時,顧雲風突然停下腳步,把他的肩膀扳過來,讓他的臉麵對自己。

“許乘月,我認真地問你,也請你深思熟慮。”

“你真的決定要以受害人的身份出庭嗎?”

“真的。”許乘月點頭說,“我聯係了應西子,她會把我之前在瑞和醫院的所有病例報告取出來,無論真偽,作為呈堂證供。我還想辦法找到了應醫生,雖然他現在在看守所,按理說是不能見人的。”

“應邗?”

許乘月點頭:“我問他芯片能不能和我原有的神經中樞共同工作。很遺憾,他告訴我不能,因為它們產生的信號會相互作用,產生衝突,隻能二選一。”

“你想做什麽?”顧雲風心底升起莫名的恐懼與失落,之前很多次許乘月就透露過這種想法,他故意視而不見當作沒聽到,就是希望他能趁早打消。

“我想……”許乘月停頓了下。

他是什麽時候下定決心犧牲自己的?

發現自己被追殺終日不得安寧時?還是拒絕殺死過去的自己時?

或者說,他覺得這短暫的兩年時間裏,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遺憾?

畢竟他隻是一枚芯片帶來的仿真靈魂。沒有崇高的生命,不存在所謂的生死,能體會到一點點的溫情和愛慕,就已經足夠圓滿。

“取出芯片之後,運氣好的話,‘我’會在陸永被釋放前醒來。”

他說話的時候平靜又自然,仿佛在講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這種平靜讓顧雲風都快產生幻覺,以為這真的隻是一件不痛不癢的小事,他不會消失,不會停止說話,不會死亡。

“進行司法鑒定後,作為受害者的許乘月,直接麵對謀殺他的陸永,或許能重新起訴,提供證據,指控陸永的故意傷害罪。”

“那可和謀殺未遂不一樣。”許乘月笑了笑,“我想讓那個‘我’,看見傷害自己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

“那一定是‘我’墜樓前,最希望看到的。”

智因生物非法人體試驗的案件確定在春節後移交法院進行審理。審理結束後,許乘月就要著手準備手術,取出腦內的芯片。

所以這是顧雲風第一次和他一起過春節,大概也是最後一次。

除夕那天晚上,顧雲風解釋了很久才從他爸那兒趕回來。他住在郊區,開車回去的路上眼看著車和人變得越來越少,最後隻剩整整齊齊的路燈立在馬路兩邊。

原先擁擠的城市完全變了個模樣,變成了眾人逃離的空城。

大家都回家團聚了。

他拿著鑰匙打開自己家的門,一走進去就看見許乘月坐在沙發上,開著電視沒有看,捧著手機在打遊戲。聽見推門而入的聲音,許乘月抬起頭,冷淡的目光瞬間有了光芒。

這種光芒完全不會讓人聯想到他其實在等待一場特別的死亡,反而帶有一股新生的活力。

脫下羽絨服和圍巾,他穿著深色毛衣坐在許乘月旁邊。

時間已經過了八點,電視裏放著春節晚會,相聲演員在抖包袱。

“我上學的時候特別嫌棄春晚,覺得俗氣,無趣,每年都千篇一律。”他笑著回憶說。那時候抨擊這些有點年代感的傳統節目仿佛成了政治正確,好像這樣才能顯示出自己的不落俗套。

“後來工作了,每年被逼著陪我爸看,認真看看覺得也有它獨特的樂趣。”

“是嗎?我是第一次看,覺得挺好看。”許乘月看了眼節目,又認真地看著他。

顧雲風去廚房切了一盤水果端出來,回來之前他還去了趟超市,買了三天的食材和速凍食品。外麵天很冷,帶著濕氣的寒冷浸入骨髓,遇熱後在窗戶上凝結成一片霧氣。

少年時的顧雲風很不喜歡過年,因為和別人家相比,他家太冷清,有個一天到晚除了工作就是自我頹廢的爹,他還得肩負起做飯炒菜準備紅包和大掃除的責任。

想起這些他就覺得自己長這麽大真是太不容易了,又當兒子又當保姆,現在工作了還能給他爹當個保鏢。如果姐姐和媽媽還在的話,應該會熱鬧很多吧。他對她們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隻記得在所有變故發生之前,每年的春節都是他非常快樂的時刻,有很多好吃的,有家人的笑容,有溫柔的姐姐。

還有手裏的煙花棒,和天空一角的燈光。它們共同構成了他美好又充滿力量的童年。

那種快樂的感覺和現在有點像,唯一不同的是,小的時候他不知道快樂有限,現在知道此刻的快樂已經計入倒計時。

他有些悲傷地看著許乘月,對方倒是心情很好,專注地盯著電視節目,過了幾分鍾還拉著他說:“你看剛剛那個歌曲串燒裏,袁滿有出鏡啊。”

“她們那個女團嗎?”

“其他人沒看清,袁滿就出現了五秒。”許乘月轉身凝視著他,“最近還有跟她聯係嗎?”

“沒有。”顧雲風搖了搖頭,袁滿那個案子剛結束的時候他們還聯係過幾次,後來就再也沒說過話了。大家都很忙,那唯一的一點愛慕一點仇恨,也早就煙消雲散了。

一陣熱鬧嘈雜中,顧雲風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他接了電話後沉靜地看著許乘月,發出一聲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歎息。

“趙局祝你新年快樂,還讓我替他向你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顧雲風說話的時候眼裏都是欣賞,可他的臉色還是不太好看,這糟糕的神色讓許乘月忍不住笑起來:“你看趙局都很敬佩我,你怎麽就總哭喪著個臉?”

“我敬佩不起來啊。所有的案子都快被解決了,可我高興不起來。不出庭好嗎?”

在他看來,許乘月完全沒有出庭做證的必要,庭審隻需要筆錄就好,他可以繼續過一段安靜的日子。

晚會裏正在唱一首抒情歌,溫柔的聲音和詞匯充滿整個房間。

許乘月拍了下他的後背以示回應,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他知道這隻是奢望,既然許乘月做了這個決定,就不會再更改了。

砰——

幾聲巨響後,昏暗的房間突然被照亮,心髒仿佛遇到了溫柔一槍。

“你看窗外。”顧雲風指著有月亮的夜空,起身走到陽台上。

他們抬頭望著月亮旁邊最亮的那顆星,城市上空被繽紛的煙花占滿,紅色的愛心、紫色的花瓣,紛紛揚揚地從高空墜落,落在平靜的江麵上沉入江底。

這些煙花轉瞬即逝,遮不住星辰的光芒,隻照亮了天空一隅。

假期很快就過去了。緊接著到來的就是對非法人體試驗案的審判。

開庭的時候已經是二月底,明明是春天,可氣溫還是很低,中午時居然還下起了雪。

這天顧雲風恰好要出外勤,大概隻能在網絡上看這場庭審了。這段時間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收集了林想容在整個事件中參與的痕跡,終於推動了對整個智因集團的追責。檢察機關最終決定對包括林想容和萬編年在內的智因集團多名高管提起訴訟。

聽說林想容是在機場被逮捕的。黃琛帶人把她從即將起飛的航班上請了下來,那一刻她很從容,有點遺憾但又在預料之中。差那麽一點點,她就離開國內永遠逃離這場特殊的犯罪了。

顧雲風坐在車裏看著網絡直播,副駕駛上的舒潘在旁邊全神貫注地注視前方,跟蹤居住在這一片的某個盜竊團夥的主要犯罪嫌疑人。

這場春天裏的雪越下越大,車窗被霧氣籠罩得很嚴實,漫天雪花飄在空中,落在路邊已經提前開花的桃花樹上。一個小女孩走到路邊,蹦蹦跳跳地跑到路邊的綠化帶前,折下一根桃樹枝,望了望四周,把落雪的桃花夾在了汽車的後視鏡上。

一陣風吹散白茫茫的雪,滿樹桃花和花瓣上的雪一同飛舞。

“下桃花雪啦!”小女孩幸福地跳起來。

聽到這樣的聲音這樣的話語,顧雲風心裏莫名抽搐了一下。他伸出手抹去車窗上的霧氣,和路上的行人一同看著靜靜落下的雪。

看著它們墜地前在空中融化,顧雲風又扭頭繼續關注著庭審現場。

他開了好幾個不同角度的視頻直播,威嚴的氛圍下,許乘月坐在旁聽席位上,穿一件黑色羊絨衫,顯得非常清瘦,坐姿挺拔,目光銳利地看向前方。

他戴眼鏡的時候很有書卷氣,可那有棱有角的表情和尖銳的目光又仿佛一個視死如歸的戰士。

“我不覺得自己有錯。”林想容站在被告席上為自己辯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人類社會的進步,為了科技的發展,為了看到未來更多的可能性。”

她發言時聲音洪亮,目光如炬,低下頭輕輕一笑,非常有信念感地說:“我是違反了目前普遍的價值體係,違法了科技倫理,挑戰了權威與道德。”

她先是注視著審判人員,然後轉身望向旁聽席,指著許乘月對所有人說,“可你們看看他,他不是和在座的每一位一樣嗎?無論從外表、語言,還是感情上,都和我們別無二樣!”

“在你們眼中,他究竟是人類,還是人工智能呢?”

沒等任何人回答,她就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如果把這種技術運用在所有腦死亡或者植物人患者身上,可以給他們的親人帶來多少希望?可以挽救多少破碎的家庭?”

林想容激動得幾乎要流下眼淚:“我和我的團隊,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就是為了幫助更多的人,讓死亡來得慢一點,讓世界少一點生離死別。

“我想問問所有人,我做錯了什麽?讓試驗者的生命受到巨大威脅,還是人權被忽略有辱生而為人的尊嚴?總有人要犧牲,我的團隊願意和他們一同犧牲。

“你們要因噎廢食,為了所謂的人權舍棄科技本該有的發展嗎?”

她慷慨激昂地演講著,仿佛在不停地質問著所有人。

“我做錯了什麽?”

——我做錯了什麽?

這是今日推送的頭條新聞。林想容那番慷慨激昂的陳詞引起了極大關注,評論下迅速分成了兩派,有人呼籲著遵守科技倫理,有人高喊著科技進步。

顧雲風一開始積極地刷了很久的新聞評論,看久了看多了,越看越覺得不是滋味。在所有人眼裏,許乘月仿佛成了一個符號,一個在未來可能掀起驚濤駭浪的象征。

大眾不會考慮到他作為人本該有的權利和尊嚴,隻關心他的存在給科技帶來的巨大變革。

或許在他們眼中,他真的不能稱為人吧。

那場庭審的最後,法官宣布擇日宣判。他知道這注定又是一場漫長的等待,艱難的審判。許乘月還會看到最後的審判結果嗎?

長久以來,他一直處於一種內心極度搖擺的狀態,極力去掩蓋許乘月這個特殊的秘密,甚至出於同情罔顧自己的職責,隱藏案件中的部分內情和證據。

所以當許乘月站出來,毫不猶豫地宣布自己是試驗受害者時,震驚惶恐之餘,他的內心反而感到了一絲輕鬆。

他為什麽會站出來呢?

大概是不忍心看見生命因自己而消亡吧。

顧雲風打開熱度最高的一條新聞,猶豫了很久後,在後台留下一條評論——我們討論倫理,我們製定法律,都是為了提醒自己對生命保持敬畏。

悲涼的風從北向南,他收起手機,站在大學門前十字路口的天橋上,趴在欄杆上看著川流不息車來車往的馬路。站在高處,俯瞰盤根錯節的路麵,那一瞬間他竟然有了擁有整個城市的錯覺。

大約又過了十分鍾,許乘月從校門口走出來,一眼就望見了站在天橋上的顧雲風,他揮了揮手,走上天橋。

“你的事情現在在網上熱度很高。你真的成名人了。”顧雲風打趣他說。

“那走路上怎麽沒人找我要簽名?”

“當然是因為你戴了個大口罩,把整張臉都遮住了,除了我,誰能認出來啊。”

他低下頭笑了笑,凝視著遠處的天邊。上次庭審結束後,他繼續像往常一樣去學校上課,對他而言生活好像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

習慣了千篇一律的日常,也習慣了不久的將來,將等來自己的消亡。

但實際上新聞發酵沒幾天後,許乘月的課就被旁聽的學生和附近的路人以及從四麵八方趕來的記者圍觀了個遍,最後他隻好全副武裝地錯開時間假裝自己沒上課而是在休假。

他倒是沒什麽興趣看別人對自己這事的評價,別人怎麽看是別人的事,影響不到他的判斷。他現在唯一的興致就是遊山玩水,去看大好河山,去見天涯海角,摘星攬月,迎風追日。

可惜時間不夠,他還打算在學校裏多上幾堂課。

“有時候我會想,假如這張代表我的芯片永遠不會損壞,等這副身體衰老後,我就可以再換一副身體,千秋萬代,長生不老。”

“噗——那你不成妖精了。”顧雲風眨了眨眼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開心。

許乘月的手術將在兩個月後進行,這期間他需要進行幾次全麵的體檢,確保身體狀況適合取出顱腦內的芯片。

現在他拿著體檢報告坐在醫院附近的咖啡廳裏,自己各方麵的指標都很穩定,完全符合手術條件。他閉上眼,兩年來的回憶跑馬燈地過了一遍,然後預測出無數種未來的可能。

假如手術後許乘月沒有醒來,依然陷入植物人狀態,他的選擇是不是就毫無意義?

假如他醒來了,醒來後卻告訴顧雲風,告訴所有人,他並沒有被陸永脅迫或者威逼,也不是被謀殺推下高樓,那他所有的努力,豈不是全都付之東流?

“乘月,你想清楚了嗎?”有個聲音響起。抬頭對上顧雲風的眼睛,他才發現這句話不是自己說的。

他艱難地搖了搖頭,喝掉手裏捧著的牛奶,又在周圍人群發出的歎氣聲中點頭微笑了下。醫院附近的地方,歎息聲總是格外的多。

“如果沒有想清楚,我們可以繼續像現在這樣的,不要把芯片取出來。”

顧雲風認真地看著他的雙眼。無數種可能匯集成一個黑洞,吞噬意誌和未來,有那麽一瞬間他想蜷縮在黑暗裏,但在睜開眼看見這個世界的時候,又莫名覺得見到了一束光。

“墜樓的那天夜裏,我,或者說許乘月,在墜下實驗樓前扔掉了一台筆記本電腦。”他遲疑了一下說,“我擔心手術後醒不過來,或者過很久才醒,所以一定要提前告訴你這件事。”

顧雲風驚訝地坐在他身旁,一臉忐忑地望著他。

“那台電腦裏大概有陸永很在意的東西,我被送進醫院時,西子說周圍並沒有任何東西。”

“也就是說,在她來之前,陸永已經來過了,還拿走了被摔下樓的電腦?”顧雲風問,“電腦裏有什麽?”

“好像是AI偵探的最終版本,聽陸永的意思,現在使用的版本都被我人為修改過,他想要最完美的一版。”

說完許乘月站起來,把體檢報告放好,低頭向顧雲風伸出手,把他一同拉起來:“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台電腦應該還在陸永那兒。找到它吧,裏麵不一定有想要的東西,但能作為一部分證據來給陸永定罪,也算物盡其所。”

兩個月後。

和窗外的嘈雜不同,這裏大部分時間都是安靜的。風是和煦的,月光也溫柔。

顧雲風坐在手術室外,其實他已經很坦**地接受這個最終結果了,但心裏總隱隱約約期盼著什麽。

他問自己,在期盼什麽呢?

轉身凝視著亮起燈的手術室,仿佛有什麽東西捏住了他的心髒,讓他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負重萬千,輕輕告訴他,那盞燈是多麽遙遠,心髒跳得有多麽沉重。

而手術室的門內,許乘月躺在無影燈下,冰冷的酒精塗抹在他身上臉上,寒意讓他的每個毛孔都戰栗起來,每個細胞都感受到徹骨的寒冷。

本來顧雲風和他商量的是讓應邗來主刀,但現在應邗已經涉嫌職務犯罪被刑事拘留,這個建議就直接被其他人駁回了。

好在和接入芯片的手術不同,拆除芯片相對要簡單許多,不需要考慮複雜的人工神經與腦神經的接觸,也不用將外部裝置精確地連接到毫厘不差的正確位置。

隻需要摘除這些東西,從此他就會擺脫不良排異反應帶來的困擾,變回原來的許乘月。

麻醉過後,在一片低沉的討論聲中,他望著麵前不認識的主刀醫生,眼皮變得沉重,漸漸合上雙眼。他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麵是窗外的月色,和明月旁的啟明星。它們安靜、簡單,明亮又美好,卻不得不伴隨著他內心的恐懼和不安。

然後他徹底失去意識,一切變得平靜……這份平靜中許乘月似乎置身在黑暗的洞穴裏,混沌無光,寂靜空洞。

對他而言,這大約就是死亡的感受了吧。

可幾秒後,在這最孤獨的地方,他隱約聽到一個弱小的聲音,聲音一點點變大,變強,打破寂靜變得愈演愈烈,最終占據整個大腦。

“能把我留下嗎?”

“能讓他留下嗎?”

他分不清這句話到底是誰說的,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你想留下誰呢?

窸窸窣窣的金屬撞擊聲中,手術刀掉落在地上,有人彎腰撿起,然後隨手換了一把。

那短暫的幾秒內,大量從未有過的記憶瞬間被喚醒,湧入他平靜的大腦中。

一切黑的白的紅的黃的,五顏六色的碎片被拚湊起來,燒灼他皮膚上冰冷的刀片,融化成沸騰的血液。

他看見多年前被他當眾退回的情書,女孩告白失敗後窘迫的哭泣。看見林想容替他打開病房的門,帶他認識昏迷中的江海。

看見他走過的許多路,見過的無數人,每一個晴天陰天,暴風雨下雪天。

最後所有人的臉重疊在一起,突然閃過顧雲風的臉。

那一瞬間他的身體不自主地戰栗了一下。

為了AI偵探的項目,他在去年夏天進入金平區刑偵隊並且在那裏待了近半年的時間。

初次見麵時顧雲風徑直走到他麵前,伸出左手自我介紹,那時候他就發現,顧雲風右手的掌心有一道不深不淺的疤痕,攔腰折斷了他的掌紋。

這意味著一年前他們相遇的那次講座……根本不是他和顧雲風的第一次見麵!

三年前。

許乘月在一個下著雨的夜晚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看到那串號碼時,他的第一反應是直接掛掉,事實上他也真的掛掉了。當時他正專心寫一個上千行的算法,調試了好幾次都沒通過,正心煩意亂根本不想被打擾。

但無論他怎麽聽而不聞,手機和座機都不依不饒地交替狂響,他隻好放下手中的事,接了那通電話。

“救救我。”電話裏傳來一個女人急促的呼吸和惶恐的聲音。

他愣了一下。

這個聲音他很熟悉,但號碼真沒見過,一時間完全想不起是誰。

“不好意思,您是哪位?”許乘月覺得挺奇怪,遇到危險給他打電話有什麽用,還不如打110或120,怎麽都更有效快捷,還能節省時間。

“我是林想容。”

自報姓名後他終於想起來了,兩年前自己在智因科技實習過一段時間,林想容,當時是帶他的一個主管。

問題是,都過去這麽久了,自己和她後來就沒任何交集了,她打電話跟他說救命是什麽意思?

還沒等他想明白,電話那端林想容就報了一個地名,祈求他在半個小時內趕過去。

按他的性格,這個時間點應該會幫她打個報警電話而自己是絕不出馬的。

但那天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也許是雨太大讓他真的有些擔心,也許是林想容的聲音無助到激起了他少有的保護欲。

結果就是——他鬼使神差地撐傘出了門,開車去了那個地方。

很久以後許乘月想起那個晚上,都覺得那個電話才是一切的源頭。正是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放出各路人馬妖魔鬼怪,讓他一步步深陷泥潭幾乎斷送性命。

當他趕到林想容所說的地址時,發現門沒有鎖,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任何異樣。那是江家在市區的一間高級公寓,那時候榮華生物的資金鏈還沒斷裂,這處公寓屬於江洋個人所有,林想容平常都住這兒。

但他推門進去後還是嚇了一跳,地上有血漬,顏色暗紅甚至發黑,看起來不是新鮮的了。林想容坐在沙發上,紅著眼咬緊牙關,拿酒精給自己的傷口消毒。消毒後她用紗布包紮好,靜靜地坐著,滿臉疲憊。

在看到許乘月的瞬間,她還是調整好坐姿,挺直腰背,臉上恢複了溫柔的神情。

“怎麽回事?”他問。

“被江洋打了。”她用極其平淡的口吻說著,和之前電話裏的慌亂完全不一樣。

“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很害怕……不過這會兒他走了,也就沒什麽了。”

在他的印象中,林想容確實和自己丈夫感情不和,她在智因科技的工作看起來也不那麽光明正大,來的時間很不規律,總像在隱瞞什麽。不過那時候他去實習隻是為了寫論文,沒關注這些事情,也想不到親密關係中暗藏的暴力行為。

他皺著眉,麵色擔憂地問:“要我幫你報警嗎?”

出乎意料地,林想容搖了搖頭,處理好自己的傷口,還勉強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茶水間,給許乘月倒了杯水。

“我這種輕微傷,達不到量刑標準,報警了也就是給個保護令,他們隨時可以找到我。”說完她苦笑一下,“我今年已經報過兩次警了。”

這個時間溫度不高不低,但一陣風吹過,還是能感受到涼意。許乘月扣好風衣外套,還是覺得有點冷。他也說不清這冷是來自北邊的風,還是來自林想容冷淡又絕望的眼神和語調。

“那也還是要報警的……至少給他多留個案底。”他支支吾吾地端著水,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其實不太擅長與別人交流,不會安慰他人,也不知道怎麽去照顧女性。

好在林想容自己可以搞定大部分事,也不需要不痛不癢無法解決任何事情的安慰。她從包裏找出一張小卡片,上麵印著許乘月的姓名電話和住址。

“先不說這個,我叫你來,是有別的事情——早上有人給了我你的名片。”

許乘月接過她遞來的卡片,這東西一看就不是他自己印的,他本人非常注重隱私,做事也很低調,不喜歡用名片這種過時又無趣的交友方式,更不可能把自己的住址印在上麵。

排除了一下,他隻能猜測是自己導師陸永幹的。

“我聽說你們現在有個AI偵探的項目。”林想容忍住肢體上的疼痛,溫柔地笑了笑,“我代表智因科技,希望跟你們合作。”

“合作什麽?”他一頭霧水,不知道一個求救電話怎麽就變成了項目合作,自己好像完全被這個女人牽著鼻子走了。

“我們想試試看,AI偵探能不能代替人類大腦。”

“什麽意思?”

“智因科技的生物醫學部門這幾年在人工神經上取得了巨大突破,我們在類人類動物上進行了實驗,將人工神經連上一隻黑猩猩的腦神經,另一端再接上外部裝置,然後切斷原有的部分神經,最後發現外部裝置成功代替了大腦的部分功能。”

看著許乘月一臉茫然的樣子,她解釋說:“我有個朋友處於植物人狀態很久很久了,他的家人已經不抱希望,但我想試試你們的AI芯片,看能不能給他一個全新的大腦。”

“就當是救人,對嗎?”

“這不符合當前的科技倫理。”許乘月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斬釘截鐵地拒絕掉。

“我知道。”她似乎早已預料到這樣的回答,看了一眼還在滲血的傷口,表情平靜不帶一絲波瀾,“我已經跟你們實驗室的負責人陸永教授說過了,責任我們這邊擔,他很樂意跟我們合作。

“我讓你來就是為了勸說你,一同加入我們的合作。”

“那找他就行了,我沒興趣。”

聽到他的再次拒絕,林想容也沒露出任何慌亂,隻是淡漠地看著他,又轉身望向牆壁上搖晃的鍾,仿佛勝利在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陸教授大概會給你一個讓你無法拒絕的條件。”她取下衣架上的深色外套和帽子,遮住**的淤青和傷痕,然後換上一雙舒適的鞋子。

“什麽條件?”

“隻要你願意合作,以後你發表的文章,他不會再署名。”

林想容還是去附近的派出所報了警。她戴了個很大的黑色帽子,帽簷遮住大半張臉,臉上多處淤青,她隻好又戴了個巨大的白色口罩。

她用纏了幾圈繃帶的手臂獨自推開值班室的門,許乘月站在門外等著。

那天的天氣真的不太好,一直下著小雨,夜色中彌漫著霧氣,燈光都亮得模糊不清。

就在她做筆錄的時候,一個穿著藍色警服的年輕人從一旁走過。他雙眼大且有神,刻意看了眼林想容的臉,然後小聲跟旁邊的人說了幾句什麽,就匆匆離開了。

那一刻的雨突然停了,連風都吹得溫柔了些。

許乘月很想知道這個年輕的警察跟別人說了些什麽,但沒敢上前。他甚至很想叫住那個人,問他叫什麽名字。

可那樣太冒失了,他其實沒有任何理由去認識這麽一個陌生人。

但他看見這個男人穿著一身警服,沉靜溫和地從自己身邊走過,突然覺得命運完成了某種交錯。

那時間太過遙遠。當時這個男人還是個小男孩,他記得他姓顧,有個結局悲慘的姐姐。

那時候許乘月才上初中,偷偷跑到父母的工作所在地,卻看到了令他無比壓抑的一幕。

——失去女兒的中年夫婦跪在地上痛哭,而他們剩下的兒子站在旁邊冷靜地跟辦案刑警交流,臉上表情缺失,眼睛裏卻像燃著一團火,有恐懼也有憎恨。

那個眼神深深地印在了許乘月的腦海裏。那張稚氣未脫卻一夜成熟的臉也永遠被他記在了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許乘月都在無數個黑夜裏翻來覆去想不明白。生命被創造出來究竟有什麽意義,它們脆弱又渺小,還總被額外贈送的感情攪動得驚天動地。任何一個意外、一場噩運,在感情的加持下就能摧毀個體,甚至整個集體。

不過剛剛再次見到這個長大後的小男孩時,他穿著警服的樣子好像終於解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困惑。他的眼神已經沒有了當年的不安,沒有恐懼,沒有憎恨。

時間能改變什麽?許乘月伸出手接過屋簷上落下的積水,讓它沿著手指流到腳邊的草叢裏。

“許乘月,你在想什麽呢?”做完筆錄後的林想容長舒一口氣,她拒絕了派出所民警送醫的要求,堅決要自己回家休養。

“我在想如何拒絕你和陸教授,將芯片應用在人身上,恕我不能接受。”

“哦……”她饒有興味地應聲一句,眼神望向遠處。

“你已經拒絕了,不是嗎?”

林想容搖了搖頭笑笑:“這隻是一個提議,我和陸教授都不會勉強你。”

“不好意思。”他抱歉地說了句。

兩年前。

許乘月在手裏拿著本書,穿一件灰色襯衣,照著PPT念屏幕上的文字。

“這幾年隨著智能識別準確性的大幅提高,人工智能已經大範圍運用在案件偵破中。十一年前,人工智能在複雜圖像的識別中有了一次突如其來但巨大的質的飛躍,而現在,這一領域理論上已經達到了99.9%的準確率,在自然語言處理領域中對情感傾向的識別也達到了這一準確率。我們未來可以通過分析人類的微表情、言語措辭,精準判斷出他的情緒和喜好,為刑偵時的走訪及後期審訊提供最精準的判斷。”

陸永坐在下麵的椅子上,認真地聽著他的講解,在提到刑偵時,陸永喊了一句:“停!”

“有哪裏不對嗎?”許乘月問。

“把未來改成現在。”

“這離實現還很有一段距離。”

“展示出來的,要寫得好聽一點。”陸永摸著下巴說,“現在我們的芯片已經完成了,就等智因科技那邊的試驗結果。

“上周我和三所的領導開了會,他們對我們的AI芯片很有興趣,我就想,不妨推出一個AI偵探的概念。”

“這個概念不錯。”許乘月點頭。

“那可以先選個刑偵大隊,不如派你去吧,學習下他們的辦案方式,給AI 偵探加個功能。”陸永皺著眉,扶了下眼鏡若有所思。他從書架上拿出一台電腦,找出南浦市市局和區縣刑偵大隊的聯係方式,遞給許乘月。

也不知怎的,那一瞬間許乘月就想到了自己陪林想容報警那次,那個街道派出所在金平區,一個比較繁華的地方。如果沒有猜錯,他見到的那個姓顧的年輕警察應該也在金平區刑偵大隊。

他迅速找到了金平區刑偵隊的介紹,不出意料地看到了顧雲風的照片。

原來他叫顧雲風啊。

許乘月心想這位顧警官雖然年紀不大,但眉眼間總露出一種溫和穩重的氣質,給人很大的安全感。這大約與他的個人經曆有關,他沒在悲慘的遭遇中自暴自棄,反倒是練就了能沉住氣的氣場。

許乘月停頓了一下,仔細看了看他的照片,最後指著電腦屏幕上的頁麵說:“就這兒吧。”

說完他望向陸永,但陸教授並沒太在意他所指的地方,正對著電腦若有所思,大概在思考什麽極為重要的事情。窗外的雲很高,太陽被遮住,隻有幾束光穿破雲層照到玻璃上,在地上印出一個光斑,隨著清風搖搖晃晃。

幾分鍾後陸永突然拍了下手,啪的一聲,嚇了人一跳。

“你說,如果我們把AI芯片應用在人類身上,再讓這個人自己去刑偵隊磨煉一下怎麽樣?這更符合我們的想法啊。”

說出這話的時候,陸永的雙眼中都溢滿光芒,他的臉在光影中變幻莫測,抬頭望著許乘月,他站起身拍了拍對方肩膀,意在鼓勵。他覺得自己的想法真是絕妙,成功把所有能取得的資源聚集在一起,最高效率地創造一個非常有市場意義的芯片。

如果能夠成功,這張AI芯片很大程度上不僅代表了人工智能的突飛猛進,更重新更改了人類的道德倫理智力極限。它可以被批量生產,批量嵌入大腦,取代那些混吃等死智商不足的庸人和廢物。

聽起來簡直像新世界的到來。

不過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帶著親昵意味的鼓勵沒有起到任何正向效果,反而擊中了對方的反感。平常還算順從尊敬他的許乘月突然變了臉色,他把手裏的水杯往桌上用力一撂,麵帶嫌惡地看著他:“你把這些當你的私人物品嗎?”

見許乘月麵色不悅,陸永也就沒再說下去。他也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膽大,但膽大有什麽不好呢,他一生都在追求最極致的科學,追求社會資源的高效利用,追求更高更遠遠離平庸之人的世界。

想得償所願,就得膽大妄為。

最後他還是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地笑了下,對許乘月說:“智因科技對類人類的試驗結果會在下周出來,那時候AI芯片的研發,就算徹底完成了。下周末剛好可以開個慶功會,把大家都請來,乘月你是主角,可一定要去啊。”

許乘月沒有推辭,雖然他不喜歡參加這種活動,最近幾年和陸教授的關係也算不上太好,但事情做了總得負責到底,慶功會這種活動不算太虛偽造作,他倒是能勉強應付。

一周後他接到了林想容的通知,說是類人類試驗的結果出來了,跟他約定在郊區的一處科技園區見麵。

園區裏麵是兩幢二十年前的現代建築,牆上爬滿綠色藤蔓,六樓的某個窗台上有一盆綠蘿,枝葉繁茂,被嗬護得很好,沿著牆壁一直長到了五樓。

這兩幢樓都是榮華生物的,他大概知道林想容和這家公司的關係,但沒細究,別人的私事他沒興趣打聽,別人說出來他會保守秘密,別人想爛在肚裏,他也從不勉強。

畢竟工作結束,又會變成陌生人。

許乘月穿過聚集在休息區吸煙的人群,走進最前麵的那棟樓,腳一踏進去就渾身戰栗起來。

許乘月抬手看了眼手表,現在剛好是三點整。

走到三樓時,他推開一扇半掩著的門,牆上掛著一幅字,地上鋪上了紅地毯,桌子中間放著幾本翻開的書。

林想容似乎已經等了很久,坐在一旁望著窗邊的太陽,看它衝出陰天的雲層,光芒四射。她當時的神情和幾年後庭審時的神情非常相似,有點迷惘有點難過,呼吸聲中帶著一點哀歎,灑向她的陽光看起來非常崇高,但怎麽也遮不住她滿身的不甘。

許乘月走上前去,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個紅絲絨禮盒,包裝精美,還係了個完美的蝴蝶結。

“這是什麽?”他問。這麽花裏胡哨的盒子,他是不喜歡的,華而不實,惺惺作態。反正都是盒子,能裝東西就行,能安全地裝下重要東西,才是他們應該追求的。

“這就是你的研究成果啊,我包裝了一下,是不是挺好看?”

他沒怎麽理會林想容的話,按捺住吐槽她審美的衝動,拿過那個盒子,打開,裏麵卻什麽都沒有。

“什麽意思?”他甩了甩空空的盒子。

“那張芯片廢掉了。”

心裏咯噔一下,許乘月抬起頭,眼中是藏不住的慌張:“試驗出什麽問題了?”

試驗最初是將AI芯片植入黑猩猩的大腦,人工神經的一端連上黑猩猩的神經中樞,另一端接上芯片。

這項工程進行了大約六個月,終於在三個月前成功了一起。那些失敗的試驗體被處理掉後,芯片回收時多多少少有了點問題,但並不至於直接廢掉整張芯片。

“兩天前,那隻被植入芯片的黑猩猩從籠子裏逃了出去,直接撞向了高速上飛馳的汽車。”林想容說,“它自殺了。”

“被虐待了?”

“沒有。”她雙手合十,直視許乘月的雙眼,“我猜,可能是對自己的身份無法認同。

“好在一周前我們就結束了觀察期,這事暫時不會有別人知道。但方總已經做了批示,接下來會招募人類試驗者。”

“不是,你們是怎麽想的?”許乘月有點搞不明白,“這用在動物身上都沒成功,怎麽可能批準人體試驗?”

他質問道:“這和謀殺有什麽區別?假如接受試驗的人最終也選擇了自殺呢?”

現在智因科技這邊並沒有給出黑猩猩自殺的原因,但隻要有這一個反例,申請人體試驗就不可能通過。而其中涉及的各種倫理道德,更會一步步把這個項目推向死局,前期投入的大量資金費用基本上等於打了水漂。

“如果是對自己的身份無法認同,當它發現自己是個人類時,認同感不會驅使他結束自己的生命。”林想容辯解說。

“那真是可惜了。”林想容遺憾地說,“並不需要你同意。”

這句話之後他直接摔門離開了那間辦公室。

那句“我不同意”他說得很堅定,摔門聲驚動了很多人,以至於他都忘記了自己這麽久以來的卑微。

其實他不該有太大的情緒波動的,這些事跟他有很大關係嗎?

並沒有。他在整個項目裏的角色,實際上隻是個算法工程師。沒有決定權,人微言輕。

那些即將被當作試驗品的人他認識嗎?

應該都不認識。

那他何必這麽憤怒呢?

他在心裏安慰著自己,身體卻不停地顫抖。

是的,他做不到助紂為虐,他不想做謀殺者的幫凶。骨子裏迸發出來的正義感驅使著他去憤怒,讓他恨不得立刻找到陸永,逼迫他拒絕和智因科技的合作。

但那天的慶功會給了許乘月一個巨大的打擊。

酒杯相撞中他才知道了一個事實,陸教授已經和智因科技簽訂了合同繼續合作,絲毫沒有受到試驗體自殺這一結果的影響。當然那個時候他也不會想到,僅僅半年後雙方的合作就因為利益分配而分崩離析,鬧得不可開交相互揭短。

他端著酒杯穿過人群,走到正把酒言歡的陸永麵前。其實他的酒杯裏是水,他不喜歡喝酒,不喜歡那個味,再加上本身性子就清高,別人怎麽勸也勸不動,永遠我行我素,所以一直是以水代酒。

為這事,陸教授以前沒少跟他鬧過矛盾。

這個季節早櫻剛剛開放,聚會的餐廳外有一棵櫻花樹,花瓣就順著風的方向飄進包間,落在了許乘月的酒杯裏。

就像一隻粉色的扁舟落入透明的湖水。

“陸教授。”他恭敬地叫了聲被圍住的陸永,也算是為他解了個圍。雖說這聚會名義上是替許乘月慶祝,實際上並沒他什麽事,大部分時間他都是自己一個人待著。來聚會的人幾乎都是陸永以前的學生,外加一些實驗室的合作夥伴。

“乘月,又用水來代酒啊?”陸永不滿地說著,“這不行,不行,我得批評你,必須來真的。男子漢大丈夫,不喝酒算怎麽回事。”

其他人在一旁起哄,許乘月還是無動於衷,隻是端起杯子,做了個手勢,示意借一步說話。

頭頂的水晶燈晃得他眼睛難受,雪白的瓷具相互碰撞敲擊,聲音很清脆。

走到旁邊一個沒什麽人的角落裏,許乘月平視著自己這位相處多年的老師,語言誠懇地說:“我請求您,拒絕和智因科技的合作。”

沒想到許乘月會提出這樣的請求,陸永很有些詫異地問:“為什麽呢?”

“不想為謀殺案做幫凶。”他提高音量,情緒激動地說,“在動物身上出現的試驗結果已經清晰地表明存在巨大風險,為什麽還要非法進行人體試驗?

“那些被你們招募的試驗者,本來有機會活下來,可你們掩飾真實效果,讓他們變得不是他們,最後甚至自我毀滅。

“這是**裸的謀殺,陸老師,繼續合作你不會心存不安嗎?!”

聽到他的說法,陸永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幾杯酒下去後陸永的臉開始泛紅,腦袋似乎也不那麽清醒,說起話來倒是大膽了許多。

“明知道是謀殺,發生在眼前卻不去做幫凶,你知道後果是什麽嗎?”陸永變成了慢悠悠的語調。

沒有太多猶豫,許乘月幾乎脫口而出:“被謀殺。”

陸永滿意地點點頭:“所以,不要拒絕,不要覺得這是什麽同流合汙的事情。你不逐利,還損害別人的利益,那結局一定不好。

“就比如現在,隻要我一聲令下,就能讓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消失。

陸永說話的時候死死地盯住他,眼神裏充滿惋惜和不舍。

“你覺得呢?”

這句試探忽然戳痛了他。許乘月挽起襯衣衣袖,挺直腰背不顧一切地說:“那不好意思,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會把自己能搜集到的所有證據直接提交給警方,給科技倫理委員會,給每一個可以約束你們的機構。”

“那真是太可惜了。”

這些話的意思很明顯,許乘月愣了一下,隨即平和地問:“您打算怎麽讓我消失?”

陸永明顯喝高了,他搖了搖腦袋,在許乘月麵前揮著手說:“你那麽聰明,難道想不到嗎?”他輕咳了幾聲,扶牆找了把椅子坐下,接著說,“你上次說想去那個刑偵隊,我可以滿足一下你的願望。

“乘月你這孩子吧,什麽都很好,可惜太自我,太難控製。

“如果能夠成功,想想看,你可是為人類社會做出了巨大貢獻啊。重新更改了人類的道德倫理,增加了智力極限。以後芯片批量生產,批量嵌入大腦,還能取代那些混吃等死智商不足的廢物。”

陸永慢慢吞吞地笑著說:“整個世界都寧靜了,我可以安靜地喝一杯下午茶。”

他們兩個人此時看起來都很冷靜,沒有歇斯底裏,沒有針鋒相對,四目相對後許乘月卻感受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他好像今天才真正認識了這個人,雖然是喝高了,但這酒後吐出的真言,每一句話都冷血無情,彰顯出他骨子裏的恃強淩弱三六九等。他表麵的儒雅氣息不過是不擇手段的遮羞布,他內心還是信奉強者生存弱者淘汰的叢林法則。

我一定要阻止他。許乘月這麽想,他沒有多說一句話,帶著滿腔信念。

一定要阻止他。

趁著所有人不注意,他帶著自己的背包,逆著人群衝動地跑了出去。這會兒已經是晚上十點多,路上沒什麽人,車也少。他跑過黑夜裏的漫長街道,跑過街角的犬馬聲色、燈紅酒綠,然後喘著氣回到空無一人的實驗室。

毀掉它們!

毀掉被控製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