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半夜十二點的空氣靜得可怕,聽得見呼吸聲、鍵盤敲擊音,還有來自門外狹長走廊裏急促的腳步聲。

看來他的消失很快被發現了。

許乘月躲在角落當中,手裏抱著電腦,手機沒了信號,電腦更聯不上內網。

黑暗中隻剩下屏幕前微弱的光,他的眼在陰影中忽明忽暗。

真的要毀掉自己多年來的心血嗎?

這可是他創造出來的機械生命啊。

他深呼吸,望著窗外。一輪滿月孤獨地停在空中,沒有星辰陪伴,隻有城市隨處可見的燈光照亮夜空。

也許在他走出這間實驗室之前,死亡就會降臨。這將是他最後的科研成果,一個完美複刻自己的人工智能。

雙手顫抖地敲擊著鍵盤,它必須被人發現,他不能枉死,不能被一段程序所替代。

他現在的時間非常緊迫,沒辦法重新編碼添加AI的記憶,隻能找準關鍵詞刪掉些東西。

他忽然想起那個給自己遞過情書卻被當眾拒絕的女孩,他找到記憶程序中關於她的所有記憶,打算按下刪除鍵。

她一定會第一個發現整個事情的蹊蹺,然後她會求助誰?

假如自己真的被改造成了機器人,會遭遇什麽事情?會如陸永所說,把被改造後的自己放到金平區刑偵大隊嗎?

閉上眼,未來的無數種可能在腦海中瘋狂演練。

冥冥之中他好像看到了一種可能,自己真的去了金平區刑偵隊,而那個給自己遞過情書卻被當眾拒絕的女孩,拜托了顧雲風,祈求他和自己一同還原許乘月出事的真相。

他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個完全不認識自己的人身上嗎?

也許能吧。

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和他拚命跳動的心髒頻率接近。伴隨著實驗室的門被砸開,他閉了閉眼睛,咬牙在最後的幾秒鍾毫不猶豫地輸入刪除的指令。

然後握緊手中的匕首,沒有猶豫,瘋狂地奔向樓頂。

許乘月站在實驗室的樓頂,抱著電腦,一步一步向後退。黑暗的陰影中有幾個模糊的人影,一步步逼近。

良久,陸永從無燈的黑暗中走出來,臉上隻剩冷漠和憐憫。

許乘月把電腦放在樓頂的邊緣,溫柔地伸出雙手。然後抬起腳,猛地將它踢下頂樓。

砰——

電腦盤旋著撞擊地麵,瞬間四分五裂。緊接著許乘月也縱身跳了下去。半空中他抓了把樹梢上的枝葉,落在堅硬的水泥地上。

他最終還是選擇用生命來拒絕這項他不認可的實驗。他不要做傀儡,也不希望其他生命變成陸永同黨們的傀儡。

——許乘月醒了,準備出院。

發信者是應西子。

他兩眼一亮,一個激靈把電腦塞進文昕懷裏,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半年前許乘月接受了取出芯片的手術,然後就一直沒醒過來,在醫院裏靠營養液維持生命。他和應西子會輪流去照顧,這半年來他總在想,如果許乘月幾年醒不來,十幾年,甚至一生都處於植物人狀態,那他會一直照顧下去吧。

除了自己,許乘月好像也沒有什麽可以依靠的人了。他不會在意這個人究竟是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許乘月,這些都不重要。

顧雲風開著車朝醫院方向駛去,走到半路又突然改變了想法,轉而向公安三所開去。

半年前手術結束後,被取出的芯片送到了第三研究所的實驗室,連接到三所的數據庫,回到了它本該去的地方。他總覺得,自己應該去一次研究所,然後試著和嵌入芯片的AI界麵交流下,說不定,隻剩靈魂的那個許教授還記得他,還能跟他說話,和他回憶那一年的時間。

9月份的天依然是溫暖的,雖然前幾天秋分下了一場雨,讓整個城市瞬間逃離了夏天。可顧雲風還是隻穿了件黑T恤,鬼鬼祟祟地避開大門監控,翻牆進了研究所。

這裏屬於涉密機構,他自然是沒資格進來的,隻不過認識許乘月後,他好像做了不少不守規矩的事。

穿過機房後他直接翻窗進了研究所漆黑一片的實驗室。芯片被植入一台特殊的終端內,通過機器語言可以直接對話。為了這一天,顧雲風甚至準備了各種不同的編程語言,準備一個個去試。

這裏窗簾的遮光效果很好,外麵是晴天,室內卻像沒開燈的夜晚。顧雲風摸索了好久,總算是啟動了終端顯示屏,打開手電筒開始輸入那些他完全不理解的機器語言。

“我是顧雲風,你還記得我嗎?”

這短短的一句話被他用各種方式笨拙地輸入了幾十遍。而終於在第五十八次時,沉默的顯示屏突然亮起,蹦出來了一行字。

“不認識,能講講你的故事嗎?”

不認識我了?

那一刻顧雲風心裏非常慌張。按照他所得到的消息,許乘月被取出的芯片就是放入了這裏,在他此刻麵對的顯示屏背後。它應該保留了那兩年許乘月的所有記憶和個性,隻是靈魂從一個溫暖的人體中移動到了冰冷的機器裏。

“你是許乘月嗎?”他不死心地又輸入了一句話。

可得到的依然是令人絕望的“不認識”。

他站在黑暗中,凝視著微微發光的屏幕,整個人被巨大的失落感籠罩。

即使許乘月醒來了,也不是他認識的那個許教授了。

他認識的那個人,他的夥伴,他的戰友,已經永永遠遠徹底消失了。而他連對方是怎麽消失的、為什麽會消失,都搞不清楚。

大約過了五分鍾,顧雲風靜靜地站在原地,彎腰抱住持續發熱的顯示屏。

剛剛得知許乘月醒來時的興奮,瞬間變成了複雜的感覺,不隻是簡簡單單的失落,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就好像失去了一個曾經共同戰鬥的同伴、戰友。

無能為力的他隻好歎了口氣,沒有流淚,也沒說話。他自顧自地擦幹淨整個設備,準備離開。

就在他轉身要走的瞬間,啪的一聲,燈全亮了。身後一個腳步聲離他越來越近,最後停在距離他不到五十公分的身後。

“顧隊,下午好啊。”熟悉的聲音響起,“這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遮光窗簾被清風吹開,光線穿透玻璃,照亮顧雲風的臉。

他猛地轉身,看見許乘月站在自己麵前,清冷的臉在陽光下顯得很柔和。

因為有半年都處於昏睡狀態,他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眉眼間有些憔悴,嘴角是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還是喜歡灰色係的衣服,襯衣領口兩顆扣子沒扣上,鎖骨突出。

“好久不見。”

“你……認識我嗎?”顧雲風指了指自己,完全沒有察覺到手臂的細微顫抖。

“當然啊。”許乘月眨了眨眼睛,平靜而淡然地說著,“我還記得你第一次說這話,是在一家酒吧裏。”停頓幾秒後許乘月笑了笑,“為我打架。”

沒等他說完,顧雲風就向前一步,毫不猶豫地摟住他的肩膀,緊緊抱住他。和半年前相比,許乘月似乎又瘦了一點,相擁的時候顧雲風的手臂甚至有被對方的肩胛骨硌到,但他的眼睛是明亮的。

“我就知道,我還能活著看到這個世界。”許乘月輕聲說。

離開研究所後,顧雲風第一次覺得天出奇的藍,馬路很開闊,路邊的樹也格外有生命力。這半年來他一直懷抱著對未來的未知與糾結,過得很壓抑。此刻他終於長籲口氣,所有壓抑隨風而逝。

“半年前手術的時候並沒有取出芯片?”他一邊開車一邊問。他們也沒想好怎麽慶祝這個事情,而且許乘月才剛出院,人還比較虛弱,先回去休息更合適。

“是啊,一想到取出後就不記得你們了,我就特別不甘心。”許乘月歪著頭看了眼他,然後側過臉笑著望向窗外。

許乘月搖下車窗,路邊開花的樹落了葉也落了花,飄進車內落在肩上。他把這些掉落的花葉摘下來,然後輕輕扔出車窗。

“那送到研究所裏的芯片又是什麽?”

“哦這個啊,這其實要感謝林想容。我把AI偵探的資料偷給她後,她的團隊居然在短短兩個月內就完成了芯片的複製。”

他其實不太想用偷這個字,但仔細想想似乎自己就是做了這種不怎麽光彩的事。

“那枚芯片本來是準備給江海用的,但剛一完成她就被警方帶走了,後來這東西又陰差陽錯地給了我。”許乘月接著說,“手術前一個星期我就一直帶著它,麻醉起效果前我臨時起意,和主刀醫生重新溝通了一下。”

“讓醫生不要取出芯片?”

許乘月點頭,解釋說:“讓它永久地留在了我的大腦中。手術撤掉了連接的神經中樞和芯片的人造神經元,讓芯片的內容變成我記憶的一部分。它不會再承擔大腦的功能,但保留了那兩年所有的記憶和情緒。”

“手術結束後醫生對外宣稱取出芯片,然後把複製的芯片交了出去。”那個瞬間他終於找到了兩全的方法,既可以擁有這兩年的記憶,又能重新做一個普通人。

“對我來說,隻要那兩年的記憶在,芯片在,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們是同一個人,擁有同一個身體,同一個靈魂。”

“我記得跟我做出的每一個抉擇,就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許乘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夢裏他化身為警察,秉持正義,還有一個誌同道合的夥伴。夢醒來,才發現一切都是真的,他因為昏迷而缺失的兩年,被這種奇特的方式補全。

但與兩年前不同,以前的許乘月對普通這個詞懷有深深的不屑。他一直在追尋更高更深的理論和科學,看不見路邊的行人、高聳的鐵塔,遮陽蔽日的密雲,也聽不見心髒的跳動和遠方的風聲。

現在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在遭遇過一切後,坐在車裏閉上眼睛,聽著沒什麽特色的歌聲。

時間都變得緩慢。

到了許乘月家的小區後,顧雲風在停車場停好車,替他開了車門。

顧雲風每隔半個月會來一次,替許乘月收拾下房間,有時候甚至會住一兩個晚上。房子這種東西就不能空著,沒有人氣會顯得特別冷清。他想偽造出一個一直有人居住的狀態,這樣有一天許乘月醒來,回家的時候就不會看到一個冷冰冰毫無人氣的空殼。

在之前的半年內,他去搜查了陸永的住所,最終在一個隱蔽的角落發現了一個保險箱,在裏麵找到了許乘月所說的,被他從實驗室頂樓丟下的筆記本電腦。

那台電腦明顯遭受過巨大撞擊,四分五裂後用工業膠水重新黏合過,但打開根本用不了。他帶回局裏後,鑒定中心從電腦裏取出了修複過的硬盤,令人安心的是,雖然電腦外殼嚴重毀壞,但硬盤能打開,還能查看到裏麵的內容。

根據硬盤裏的內容,警方提審了陸永,在許乘月的證言下,他將麵臨故意傷害罪的指控。

想到這兒,顧雲風凝視著許乘月,欲言又止間環顧四周,望著半年沒住人也沒灰塵的房間。

“陸永曾經說,AI偵探是個有瑕疵的算法,最完美的那一版被你毀掉了。”聽著燒開的水沸騰的聲音,顧雲風假裝漫不經心地問,“你沒留下原始版本嗎?”

他本以為許乘月會不願回答這個問題,畢竟這件事對於現在的他們而言,已經不再重要。但實際上許乘月放下手裏的東西,認真地看著他,微微蹙眉仔細思考了許久,鄭重地告訴他:“我確實留下了,但原始版本,也不能說就是絕對完美。”

在顧雲風巨大的疑惑中,許乘月繼續說:“哪有什麽最完美的呢?這個概念天生就有瑕疵。一直以來,陸教授想要的都是機器,是寵物,是奴仆。任由他控製,他才是權威。可這怎麽可能?當他擁有人類的情感時,也就獲得了人類的力量。隻要有一點小小的機會,他就會想著反叛抗爭,去追求自由的可能。”

“這不就是我們最大的特點嗎?”他微笑著望著顧雲風,平靜地說。

就好像他剛醒來的那天早上,天剛亮,他同時看到了太陽、月亮,和天邊的星辰。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很渺小,但也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