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嘟,嘟嘟,嘟嘟嘟……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怎麽今天一直關機?”顧雲風每隔十分鍾就去個電話,從早上接到陸永的報案,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七八個小時,許乘月居然就沒開過機?

再不開機,他真的要懷疑許乘月是不是昨天夜裏偷偷跑出去偷東西了。早上醒來的時候許乘月就沒人影了,他本以為對方是早起上班去了,可剛剛在學校裏問了一圈,都說許教授今天沒來。

他跑哪兒去了?

顧雲風開著車行駛在一路通暢的高架橋上。今天路況出奇通暢,他都不怎麽需要踩刹車,一路直行,開到瑞和醫院門口。

“顧隊……你確定在這兒能見到林想容?”舒潘指著冷冷清清的街道說。

“對啊,江海不是前幾天剛被下過病危通知嘛,好不容易救回來了,總要有人照顧。”顧雲風漫不經心地說著,打開車門徑直朝住院部走去。

沒走幾步他就愣在原地,望著醫院門口拉起的橫幅沉默不語。

“我看外麵那麽冷清,還以為他們今天不上班。”舒潘摘掉自己頭上的一片落葉,丟到路邊的花壇裏。

“這樣還能上班嗎?”他戳了戳顧雲風問。

“當然,醫院不和我們一樣嗎,一年365天,每天每時每刻都得有人。”

說著他找到保安,走側門進了住院部。

江海現在還在重症監護室,主治醫師說兩天前他突然腦部血管破裂導致出血,緊急手術後算是保住了性命。家屬的意思是過段時間再轉回普通病房,先觀察下情況。其實他本身就長期處於昏迷狀況,新的後遺症完全未知,壓根觀察不出什麽。

安靜的病房門口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煙味,顧雲風捏著鼻子皺起眉頭,他現在倒是不討厭煙味了,但這明顯是女煙的味道,隻能推測林想容剛剛離開。

“您好,我們是江先生的朋友。”舒潘在重症病區的護士站跟小護士拉家常,從她多大年齡有沒有男朋友,繞了幾個戶口本後終於問到了江海的家屬。

“他那朋友,或者我稱為家屬吧,你們和她熟嗎?”

“不熟,從來不跟我們打招呼。”短發的小護士被舒潘逗得直笑,非常耿直地回答他各種問題。

“那今天她來了嗎?”

“來了來了,還不止她一個。”

舒潘拍了下桌子,一副興奮的表情:“那江先生的家屬是什麽時間離開的?”

“一個多小時前。”

舒潘正準備繼續問下去,突然被坐在一旁的顧雲風打斷了。

他敏銳地捕捉到小護士話裏有話,於是他身體前傾靠在她們的工作台上。

“你剛剛說,還不止她一個?”

“對,還有個男的。”

“有嗎?我看她一個人走的。”另一個年紀稍長的護士走過去時說。

“哎呀,一前一後,那男的比她早走了兩個小時。我看他們說了幾句話,應該是認識的。”

“男的多大年齡?多高?什麽體型?”

“不是很高,一米七幾吧……年齡應該不大,走的時候戴了個口罩,比較瘦。”

“和這個人像嗎?”說著顧雲風從相冊裏找出許乘月的照片,一張全身照,是他某天走在後麵時突發奇想拍的。

小護士對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猶疑地瞥了眼顧雲風,然後緩緩點了點頭:“差不多。”

“戴眼鏡嗎?”

“戴。”

顧舒兩人相視一望,瞬間精神高度集中,得到這樣的答複非但沒能鬆口氣,懸著的心又被提到更高。

“哎,你們要幹嗎呀?”見兩人要走,她連忙接著問。

“我們是他朋友,找他有急事。”他隨口一說,衝舒潘指了指大門,起身準備離開。

剛往前走了幾步,就聽見女孩在他身後輕輕問:“等等,等等,你們認識他,那有正麵照嗎?”

“啊?”

“我看他氣質很好,正臉應該也挺帥吧。”小姑娘羞澀地笑了下,餘光望向他,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有女朋友嗎?”

顧雲風擺了擺手,心裏有點嫉妒,哭笑不得地連著說了幾句沒有,拉上舒潘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現在他們坐在車裏大腦空空。顧雲風搖下車窗,想讓冷風把他們吹清醒點,結果隻是兩人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隻能裹好外套關上窗戶。

“顧隊,這麽說來,許教授今天來醫院找了林想容?”舒潘眯著眼苦思冥想,腦補出了一大堆狗血劇,“他們是什麽錯綜複雜的關係?”

“說不清。”

“這不行,要說清。老大你看,許教授肯定跟江海是不認識的,也就是說林想容告訴他,江海病危了,所以他們倆私下有聯係……”

“天哪,他們倆在談戀愛?”舒潘大驚失色地嚷嚷著,全然不顧顧雲風給他翻了好幾個白眼。

“我算算,這林想容比許教授要大不少吧,四歲,還是五歲?他們倆什麽時候看對眼的?她老公不是前段時間剛被害嗎?”

舒潘睜大眼睛,越想越覺得匪夷所思。

“不是你想的這樣……”顧雲風都不知道該怎麽吐槽他。

“說起來顧隊啊,你也要有危機感,單身這麽多年,你爸不催你嗎?趙局不催你嗎?”

“神經病。”顧雲風罵了一句,把背後的抱枕直接丟到舒潘的臉上,堵上他喋喋不休的嘴。

但實際上,幾個月前,在方邢被挾持的案件中,顧雲風就知道許乘月和這個女人達成了某種合作。

許乘月口中的合作版本是,他離開刑偵隊,回到陸永身邊繼續實驗室的工作,方便和林想容交換雙方的情報。需要交換情報的原因很簡單,他是智因生物與實驗室合作才得到的AI偵探,可雙方現在生了間隙,陸永幾乎單方麵切斷了和智因生物的合作,林想容便希望他作為隱藏的中間人,將陸永的動向透露給他們。

但他隱約覺得這件事很蹊蹺,林想容這邊究竟給了許乘月什麽好處?智因生物的內幕信息?

明顯沒有。她現在可是智因生物的高級管理層,相關信息不可能透露。

除此之外,他懷疑許乘月和林想容私下聯係頗深。上次從S市回來後他問了很多次,許乘月都一口咬定說他們不熟,二人的聯係僅限於之前達成的所謂合作。

種種跡象中他能猜到這是個謊言,很多次許乘月行為上的巨大轉變都發生在見過林想容之後,他情緒上的起起伏伏,總跟她有著說不清的關係。

可他不想說,自己也沒辦法逼他。隻能小心翼翼地走在謊言邊緣,不敢戳破。

“老大,現在怎麽行動啊?繼續去找林想容?”

“她不在醫院,很可能是去智因生物了。”顧雲風又拿了個灰色抱枕塞到自己背後,出神地望著車窗前搖晃的羽毛掛飾。

“你先跟她助理約個時間,不然她會故意躲著。”說罷,顧雲風指了指沒人影的街道,“下車,自己打車回隊裏。”

“那你呢?”舒潘委屈地開了車門,趴在車窗上一臉無辜。

“我回家裏一趟。”

等舒潘兩腳一著地,他就開著車離開醫院,往許乘月家裏開去。

今天一天他都沒聯係上許乘月,如果沒出事,許乘月總歸是要回家的。雖然許乘月現在住顧雲風家裏,但此時顧雲風有強烈的預感,實驗室發生的事跟許乘月撇不開關係,恐怕他現在戰戰兢兢,寧願關機回自己家,也不想見到其他人吧。

顧雲風第一次覺得這條路如此漫長。

淺藍的天沒有邊際,逃過前幾天大雪的落葉掉進土裏,堆砌成一片金色。

一直倒退的高樓,紅色灰色不停交錯,讓他看不到盡頭。

開車途中他接了個電話,是局裏打來的——人工智能實驗室數據被盜的初步結果已經出來了,市局的信息技術中心認定是撞庫後導致的賬號密碼泄露,黑客獲取權限遠程入侵了實驗室的數據庫。

不過按照這個解釋,實驗室機械鎖被撬的痕跡就顯得很奇怪了,都已經遠程入侵了,還跑來撬門做什麽?障眼法嗎?

顧雲風把車停在許乘月他們小區裏,攥緊口袋裏的小塑料包。上次來這裏的時候他錄入了自己的指紋和虹膜,還配了一把鑰匙。所以他站在許乘月家門口,幾秒後順利開門進入。

這個房子看起來真沒什麽人氣,冷冷清清的。窗戶開了一扇,窗簾全部拉上,每個房間都昏暗見不到光。

顧雲風走進許乘月住的臥室,看見許乘月正躺在那兒,穿了套灰色的睡衣,蜷縮著身子裹緊被子,靠牆睡覺。他輕輕走過去,坐在床邊,注視著許乘月的睡顏。這樣昏暗的光線下,他的側臉看著會比平常柔和許多,睡夢中他皺著眉頭,也不知道又做了什麽噩夢。

顧雲風在床邊坐了將近半個小時,許乘月的眼鏡和手機就在旁邊的櫃子上,手機是關機狀態,難怪找不到他人。他推了推許乘月,打開空調,拉起窗簾,讓陽光直接照到許乘月臉上。

刺眼的光線瞬間充滿房間,許乘月揉了揉眼睛,翻了個身,忽然意識到不對勁,他警惕地睜開眼,掀起被子坐起來。

這個天氣已經是深冬,穿著單薄的睡衣在十幾度的房間裏依然很冷。許乘月在寒冷麵前迅速清醒過來,他把大衣披在身上,一邊發抖一邊搓了搓手,滿眼震驚地望著顧雲風。

“你怎麽會來這裏?”

“找你有事啊,一天都聯係不上你。”顧雲風指了下櫃子上的手機。

“你不是最近都休息嗎?”

“今天被催著去幹活,假期就這麽直接被取消了。”他燒了壺水放桌上,坐在旁邊的椅子裏等許乘月慢騰騰換衣服。

“你要是沒休息好,就繼續休息吧。”

“睡好了,今天沒課,睡了一下午。”許乘月笑了下,換上他平常穿的灰色襯衣,穿著拖鞋去衛生間洗了把臉。他看起來情緒有點低落,在衛生間的光照下,他眼眶四周有一圈淡淡的青黑色,似乎並沒有睡多久。

顧雲風心裏有很多個問題想問許乘月,但到了嘴邊隻有一句輕輕的質疑:“昨天晚上,你去哪兒了?”

盡管隻有這麽一句質問,許乘月還是毫無防備地原地愣住了。

他站在鏡子前,用毛巾擦幹臉,轉身看著站在衛生間門口的顧雲風,過了半分鍾才反射性地搖頭,艱難地否認這件事。

“我在家睡覺。”他抽出幾張紙巾擦了擦鼻子,“最近有點感冒,嗜睡。”

“今天沒去學校嗎?”

“去了,陸教授說,AI偵探的數據資料被盜了。但這事我也沒什麽辦法,就請了假,回家睡了一會兒。”根據許乘月對陸永的了解,陸永隻要發現被盜的事情,就會立刻報案。這案子剛好在金平區,顧雲風管理的轄區內。所以他這會兒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肯定是為了這件事。

淩晨時分他一個人去了實驗室,打開了設置重重密碼的門,直接用陸永的電腦登錄,拷貝了數據和資料。為了掩人耳目,他還偽造了攻擊數據庫和堡壘機的痕跡,假裝是黑客入侵。

現在這個時間,取證後應該已經認定為黑客攻擊,警方要著手搜查自己偽造的IP了吧?那顧雲風怎麽還來問自己晚上去哪兒了呢?

他發現自己漸漸和顧雲風有了一種默契,發生什麽事情如果對方不想說,那就不要追問。如果對方撒了謊,那就繼續替他圓這個謊。

就像現在,他相信隻要自己不說,顧雲風就如同林想容說的那樣,不會再追問,也不會再追究。

但事實證明他錯了,在他收拾完一切後準備和顧雲風一起回去時,對方卻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完全沒有走的意思。

顧雲風故作輕鬆地坐在那兒,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很小的塑料包。許乘月注意到他手指在微微抖動,下定決心般直接拿出裏麵一個小得幾乎看不清的東西——那是一小節錫紙。

燈光下顧雲風的臉色並不好看,他把那節錫紙放在手裏,攤開掌心抬頭直視許乘月的雙眼。

“這是我在實驗室現場發現的東西。”顧雲風放緩語氣說,“兩天前,我收了個快遞,快遞的包裝紙隨手扔進了垃圾桶。包裝紙裏麵就有這種紋理的錫紙,我記得很清楚。”

他猶豫了下,把那節錫紙放回塑料包裏,然後起身扔進了衛生間的馬桶,按下衝水按鈕,讓它消失在下水道裏。

“這種開鎖的方式,還是跟我學的吧。”顧雲風沉下臉,“我不是說了嘛,不要學這種事情。”

那一瞬間恐懼夾雜著心虛,許乘月的身體仿佛被抽空,沒有任何力氣。他無所適從地靠在牆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當時真沒注意到現場留下了這件東西,隻顧著慌慌張張地離開,還以為做得天衣無縫。

“許乘月,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要偷走那些資料嗎?你需要那些東西嗎?還是你拿給誰了?”

顧雲風一步一步向前,極有壓迫感地靠近他,微微低下頭看著他漸漸蒼白的臉。

顧雲風喊他的名字時的聲音動聽又溫和,讓他忍不住想把所有事都傾訴出來。

“AI偵探的資料你是拿給林想容了嗎?你和她究竟是什麽關係?”

許乘月低下頭,垂下修長的睫毛,他沒想到顧雲風這麽快就發現了自己做的事。這個時間距離他拿到資料,才過去了十五個小時。

他側過臉,發現天已經完全黑了。

“我和她達成了一項合作,這件事你也知道。”

“對,我記得,你之前說過——林想容希望你作為隱藏的中間人,將陸永的動向透露給他們。”顧雲風提高音量說,“我之前沒有多問,這是你的事,你不說我就不幹涉。”

“但你們所謂的合作不該包括盜竊這種刑事犯罪!我是警察,這事還發生在我的管轄區內,你是讓我睜隻眼閉隻眼,還是把證據給衝進馬桶裏?”

許乘月愣了一下說:“你不是都做了嗎。”

顧雲風沒理他的回答,好像長久以來壓抑的情緒終於被點爆,他拚命控製語氣控製情緒說:“你向我隱瞞了很多事情,這對我不公平。我們是同事,是朋友,是有著共同目標的戰友,我有權利知道你的一切。”

以前他總是退讓再退讓,覺得每個人都是獨立的,不該過分占據別人的空間,有秘密也很正常。

雖然他在許乘月麵前是沒有秘密的。

顧雲風發現自己越來越想知道一切,包括所有秘密,所有黑暗中不為人知的陰謀與抗爭。

許乘月從顧雲風的目光中看到了很多情緒,有憤怒,有委屈,還有憐惜。

這些複雜的神情混合在一起,他突然就生出許多愧疚。

“你不需要道歉,你隻要告訴我所有事實。

“林想容給了你什麽好處,你要向她提供陸永的動向?”

他應該把一切都說出來嗎?

好像不應該。說出這些無法解決的事情,隻會徒增煩惱。可保持沉默,這些橫亙在他們中間的秘密,會把情緒同樣內斂的他們推向離彼此越來越遠的方向。

在一陣沉默後,許乘月猶豫了很久,還是開口說:“林想容給我提供了一種藥物。這種藥物是榮華生物數年前合成的,作用是麻痹中樞神經係統,長期服用會損壞整個腦神經。

“榮華生物最初被舉報非法研發的藥物,正是它。”

“江海一直沒能醒來,就是江洋給自己昏迷中的哥哥長期服用這種藥物。”他接著說,“如果我也如此效仿,就能永遠以這個身份活下去,畢竟……”他抬起頭,眼眶突然濕潤,“許乘月從來就沒有腦死亡過。如果他醒來……

“那還是我嗎?

“我會去哪裏?

“我想了很久,就在不久前,終止了和她的合作。

“這是我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我想通了,我不能扼殺別人的生命,那我自己的事情,就聽天由命吧。”

他停頓了下,加重語氣說:“對不起。”

外賣送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顧雲風吃著冒熱氣的麻辣燙,聽許乘月講起他不知道的那些事情,恍惚覺得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可實際上時間並沒過去太久,他們剛認識的時候是初夏,現在也不過是深冬。但這不到一年的時間,卻要逼著他去尋找過去幾年許乘月的生活細節。

“實驗室數據泄漏的事情,你打算怎麽辦?”許乘月小心翼翼地問他。這件事他現在想想也覺得自己太衝動了,就為了一個象征性的割裂,讓顧雲風和自己都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

“你偽造的IP地址在哪兒?不在國內吧?”

“在國外。”他解釋說,“我有個專門做這些的同學在那兒,讓他順便點了個按鈕……”

“那就這樣吧。”顧雲風揉了揉眼睛,在做了激烈的思想鬥爭後還是妥協了,“沒經費也沒條約去國外抓人,現在想指控你,也沒證據。”

他狀似不甘心地歎了口氣:“可如果有一天找到了新的證據,我也不會對你手下留情的。”

其實他也挺苦惱的,一個明明可以破的案子砸在了自己手裏。但就算給他一萬次機會,他也會毫不猶豫把那個可能沾著指紋的錫紙扔進馬桶裏。

顧雲風出神地望著窗外街道上的花燈,不遠處商場的玻璃外立麵上貼著各種花花綠綠的掛飾,巨大的聖誕樹立在CBD中央,上麵掛滿各種顏色的禮物,穿著紅裙子的女孩圍著它們跳舞。

“今天好像是個特殊日子。”

“平安夜?”許乘月拿出外賣盒裏送來的兩個蘋果,上麵貼著聖誕快樂的貼紙。他挺奇怪平安夜為什麽要吃蘋果,這兩者明明沒有任何因果關係,隻是在中文裏麵沾了點美好的釋義。

“是哦,明天就是聖誕節了。”

“再過幾天就是元旦了,你放假嗎?”

“不放。”顧雲風無奈地搖頭,有點心疼自己。

“那平安夜要不要來點什麽儀式?”

“你想幹嗎?”

“吃個蛋糕?許個聖誕節願望?說不定明天真在襪子裏找到了禮物。”

“得了吧。”顧雲風哭笑不得地說,“有禮物也是我放的。”

顧雲風現在終於了解到了智因生物和陸永的實驗室之間的糾葛,這場緣於陸永單方麵毀約的風波幾乎把智因生物推向無法回頭的深淵。明明是雙方共同需要承擔的犯罪事實,陸永卻意圖把所有罪責都推到智因生物頭上,落井下石倒打一耙後,自己抽身離開,尋找更大的平台和下家。

除去和智因生物的恩怨糾葛,這位學術界德高望重的教授還在一年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曾經最器重的學生從實驗室頂層跌落到冰冷的水泥地上。

無論是直接造成這一結果,還是間接導致的,在那個時點之前,他和許乘月的關係無疑達到了冰點,沒有任何緩和的餘地。

“陸永到底和你什麽仇什麽怨?”他一臉茫然地問,和同樣一臉茫然的許乘月四目相對。

“之前你遇到的那幾次追殺,也是他操縱的?”

許乘月艱難地點點頭,這些事他最開始也難以相信,但隨著他對自己身體和思維的深入了解,他必須承認,機器是不會做夢的。假如那些畫麵不是虛無縹緲的夢,那就隻能來自原來的許乘月的記憶。

他相信那就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但那些跳脫的夢境隻是一個個畫麵,是連不起的片段,他真的不記得自己和陸永發生過什麽。

怎麽反目成仇,怎麽視死如歸。

所有的恩怨都消失在那個墜落的午夜。

墜樓後的記憶才是屬於他自己的,除非另一個許乘月意識清醒地醒來,他和陸永過去的紛爭,將永遠是個無人知曉的謎題。

顧雲風用那兩個蘋果擺了個拚盤,擺好後放在桌上,咬一口突然停下,睜大眼睛望著許乘月。

“我想到一個人。”話音剛落,他迅速掏出手機,開始發消息給應西子。

——你上次相親的那個娃娃臉,許乘月的師弟,有他聯係方式嗎?

很快他就收到了應西子發來的名片,謝嶼安,智因科技前端工程師。

第一次接到顧雲風電話時,謝嶼安還以為自己遇到了騙子。

對方自稱是警察,可警察找他幹嗎?他一遵紀守法的良好公民,也就自己工作的地方最近出了大新聞,被警方頻頻調查中。可他既不是公司高管,也不是技術骨幹,找他也問不出什麽來啊。

他雙手捧著自己深藍色的手機,盯著屏幕上剛被自己掛斷的號碼發了將近半個小時的呆。

他本打算拉黑屏蔽,讓這家夥永遠找不到自己,但對方說了一些外人很難知道的他的個人隱私,讓他有點動搖。

萬一警察找他是有什麽好事呢。

這麽想著他又回撥了電話,然後三言兩語就被騙到了智因科技附近的一個小公園。

謝嶼安還是第一次被約到小公園談正事。他趁著這幾天不忙,在上班時間晃悠到了公園的湖邊,看著大爺大媽們在那兒遛狗釣魚,跳舞唱歌。

這幅悠閑的景象和樓上每天奮鬥到深夜的他們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心裏充滿豔羨之情。他粗略算了算,還有三十幾年他也能享受這樣的生活。和花白頭發的老伴手牽手漫步在公園的石子路上,孫兒相伴兩側,一手牽一個。

想到這種畫麵他就充滿幹勁,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當然,憧憬歸憧憬,他深刻地明白,得到這種幸福的前提是——他得有個女朋友。

顧雲風趕來的時候他剛好結束自己的幻想,裹緊衝鋒衣外套,在溫暖的陽光下吹了十幾分鍾的風,把他的娃娃臉都吹得蒼老了好幾歲。

“要不要找個咖啡館,這附近我熟……”謝嶼安禮貌性地問著。他仔細打量著眼前的警官,估計這人不到三十歲,輪廓分明,眼睛很大一臉正氣。他的五官也很立體,就是皮膚比較糙,大概是工作原因導致的。

“不了吧,我就隨便問問,占用不了多少時間。”

聽他這麽說,謝嶼安也不好推辭,點點頭,雙手抱胸靠在湖邊的欄杆上,忐忑地隔了好幾米遠,完全不知道對方打算問他點什麽。

顧雲風見謝嶼安沒有異議也鬆了口氣,他也覺得在室外有點尷尬,但最近這種財務支出隊裏都不給報銷了,還不如就在這環境優美的公園裏,人少不花錢,也不用擔心被偷窺。

問完後謝嶼安走幾步就能回去繼續上班,多好。

“顧隊,智因科技最近是身陷輿論旋渦,但你們找我沒用啊,我什麽都不知道。”謝嶼安見他一直沒說話,語重心長地先開了口。

“找你不是為了你們公司的事。”顧雲風笑了笑,“那案子不歸我管。我主要是,想了解下你以前的老師。”

“誰?”

“陸永。”

“陸教授啊……”謝嶼安挺露出個驚訝的表情,大概在奇怪陸永有那麽多學生,怎麽他偏偏跑來問不出眾的自己。

“我聽說,你有個留校的師兄,一直很受陸永器重,但去年意外墜樓,受重傷送到醫院動了大手術。”

“你是說許乘月?”

“對,就是他。”顧雲風問,“你了解那個意外嗎?”

“不了解。”謝嶼安猶豫了一下,語氣略微膽怯地說,“當然不了解,隻聽說是個意外。”

意外?顧雲風挑了挑眉,直視謝嶼安的雙眼,看他低下頭慌亂地躲避自己的目光。

“你們工作環境不錯啊。”他望著不遠處智因科技的寫字樓感歎著。

“啊?”

“不用風餐露宿,也不用東奔西走。樓下有公園,在辦公室裏還能看見江。”

“嗯……是這麽回事。”

“結婚了嗎?”

“沒,我們工作環境就這點不好,員工性別失衡。”

顧雲風滿意地笑了下說:“你的電話,是應西子給我的。”

“哦?”

“我跟她還挺熟的,西子這個姑娘,最近磨難太多,需要有人理解她,安慰她,陪她度過這段艱難的時候。可惜我平時工作太忙,所以也隻能替她幹著急,她現在的狀態啊,正是需要你的時候。”

正是需要你的時候。

正是需要你的時候。

正是需要你的時候。

這句話在腦海裏過了三遍,謝嶼安的雙眼瞬間有了光,他立刻領會到了顧雲風的意思,追求不喜歡自己的姑娘的念頭立即死灰複燃。

“我也這麽想,你打算怎麽幫我?”他那張娃娃臉立馬湊過來,眼睛裏充滿期待。

“這個簡單啊,你多配合下調查,然後不知不覺,就能給你創造條件了。”

顧雲風就這麽不知不覺地把應西子給出賣了。不過他並沒有什麽愧疚感,畢竟他也不是正義感爆棚的人,徇私的事好像也做了不少。相比之下,許乘月比他更追求程序正義,外表看著冷淡疏離,內心倒是滿腔熱血,眼裏容不得沙子。

他接著回到之前的問題:“許乘月墜樓的事,跟陸永有關係嗎?”

“你們是懷疑……”謝嶼安驚訝地看著他,很快就明白過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懂了,我懂了。

“許師兄在實驗室墜樓那個事,跟陸永有沒有關係我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單純的意外。”謝嶼安說著從口袋裏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遞給顧雲風。被拒絕後他又放回原位,塞進自己口袋裏。他其實也不抽煙,就是備著這麽一包,需要的時候給別人遞一根。

“許師兄大概五年前就和陸永鬧得不太愉快了。”他繼續說著以前的見聞。

“那時候他要發CCF會議論文,但寫了很多篇,都被陸永冠了第一署名。”

“然後他就不幹了,鬧翻了?”

“對……那段時間他們的關係很緊張,許師兄也壓抑得不得了。論文數量不夠就不能畢業,但陸教授挺希望他延遲畢業的,就一直拖著不給他署名。”

“我還開導過他,現在大環境就是那樣,明明導師一個字都沒寫,也沒指導他什麽,還成了作者,自己的名字隻能放後麵。”

謝嶼安無奈地搖頭:“這種事放我身上,我也不爽。所以嘛,我碩士一畢業就工作了,才不要在陸永手底下受氣。”

“那他大概是真的熱愛自己的專業。”顧雲風感歎道。他意識到許乘月過去就是個非常理想化的人,不能接受這種世俗下的潛規則。

這一點許乘月沒有改變過,無論是哪個他,骨子裏都是個秉持絕對正義的人,這在大半年前他逼著自己寫什麽保證書的時候就很明顯了。說起來這保證書他還留著,找了個角落塞進去,千萬不能讓人發現。

“後麵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沒多久我就從南浦大學畢業了,也不關心他們的恩恩怨怨。”謝嶼安誠懇地解釋著。

顧雲風示意他繼續講下去,他開了錄音,準備回隊裏再整理下,看能不能找點證詞出來。

“那次師門聚會我也去了,所以知道點情況。”謝嶼安搓了搓手,放在嘴邊哈一口氣。

“當時參加的人很多,將近一半的學生都在。”

“去了那麽多人?這聚會有什麽特別的嗎?”

“他們一個項目成功立項了,陸永就叫我們去給他慶祝下,順便給這些學生們相互認識的機會,擴大下人脈。”

“什麽項目?”顧雲風問。

“這我還真不記得,就記得叫什麽偵探?聽許師兄提起過,那段時間他們一直想把自己的技術運用到刑事偵查上,跟公安三所溝通了很久才答應。”

“聚會上許師兄根本就沒喝酒,他一直聲稱酒精過敏,從來不喝。所以嘛,他怎麽可能會喝多了跑屋頂去看星星呢?”謝嶼安聳了下肩膀,對當時的調查結果相當不滿,“陸永喝多了去跳樓倒是有可能,他喜歡喝酒,還喜歡混著喝,最容易醉。”

謝嶼安望著湖裏遊向自己的觀賞魚,一臉不屑:“不過會喝酒也有那麽點好處,陸教授看著文質彬彬,溫文儒雅,其實玩權弄勢很有一套,專門在酒桌上實現他的遠大抱負。他那種偽裝的與世無爭的樣子,倒是很吃香。”

成群的錦鯉遊到顧雲風腳邊,紅白相間,聚集到一團。他轉身看見旁邊有個小男孩,手裏拿著個麵包,一點點地撕成小片,沿著湖邊向前跑,邊跑邊扔,往水裏扔了一路的麵包渣。

那些錦鯉們就跟著麵包渣下沉的路線向前遊,被無形的手牽著走。

顧雲風淡然地看著它們,看見風吹起湖水的漣漪,看見觀賞魚吃掉麵包渣後紛紛離去,又回到原來的位置。

許乘月跟他的導師之間,永遠隔著無法消融的屏障,本來就不是一路人,捆綁在一起,從最開始的兩敗俱傷,演變成你死我活。

“嗯,那智因科技的事情,後續能不能也稍微透露一點點?”顧雲風向他伸出手,一副合作愉快的表情,“如果涉及公司機密……”

“機密?不存在,隻有個人薪資是公司機密,其他我知道的事,都是公開的秘密。”自從顧雲風透露出為他穿針引線的意思,謝嶼安就完全變了個態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就欣賞你這種爽快人。”

“哪裏,顧隊才是爽快,簡單直接,直擊人心。”說完這話兩人相視一笑,緊握雙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元旦期間許乘月放假,他白天除了睡覺,就隻能自己出去逛逛。

他本來不太想出去的,腦子裏總惦記著林想容之前給他的忠告——有人在盯著他,他很危險。

跨年的那天晚上,他是和顧雲風一起過的,江邊的煙花很好看,就是人太多太擠,有時候分不清究竟是看人還是看煙花。

從跨完年的第二天開始,他基本就是一個人待著了,顧雲風三天都要忙著工作,說是給他之前順東西的事擦屁股。

所以他也沒辦法抱怨,誰讓自己一時腦抽做了錯事呢。

許乘月一個人漫步在市區的步行街上,這幾天天氣都很好,不算冷,太陽底下他穿了件白毛衣,外麵套件深色大衣,還挺溫暖。

他沒什麽買東西的想法,就是一個人待著很無趣,想在熱鬧的地方走走,用嘈雜聒噪的市井氣息給自己安個心。步行街上人確實很多,大部分都是遊客,成群結隊地拍照留念,擺出誇張的表情動作。

許乘月閑散的神色和周遭有點格格不入,但吸引了不少遊客找他拍照。比如剛剛,一個聽口音來自北方的三口之家感激地遞給他手機,拜托他以步行街的象征雕塑為背景,給他們拍張合影。

他挑了個光線好的角度,彎腰下蹲,在三個人同時微笑的時候拍下照片。

在他按下按鈕的時候,身後忽然一片嘩然。

將手機還給對方的瞬間,他轉身看見一輛疾馳而來的摩托車貼著馬路而來,騎手戴著個遮住臉的頭盔,騎上人行道,在一片尖叫聲中朝許乘月撞去。

摩托車衝向他的那兩秒鍾內,他瞥見騎手腰間藏著的一把刀,他迅速地把手機塞回到三口之家的父親手中,敏捷地推開他們,以街上幾棵很有年代的粗壯梧桐為掩護,繞到樹後麵,拚命朝商場跑去。

那一刻陽光把他白皙的臉照得輪廓更深,身後是一大片陰影。逆光而行的他躲進商場更加擁擠的人群中,取下眼鏡放入口袋,順手買了頂帽子戴在頭上。

“之後你會很危險,請小心。”

這是林想容給他的最後忠告。那之後他就刪了對方的所有聯係方式,再也不想有交集了。他選擇性地不去想起關於她的事情,但還是謹記著這句話,隨時警惕著周圍的環境。

林想容把他拒絕服用藥物殺死過去自己的事情告訴了誰?這些人將這件事一點點地傳播出去,直到這個消息終於被決心置他於死地的人知道。他突然間不寒而栗,人類的世界比他想象的複雜得多,大部分人當麵一套背後另一套,隻看利益,不談廉恥。

許乘月快步向前走去,低頭看著手機,從一樓乘電梯到了三樓,再兜了幾圈後走到地下一層。

他皺了皺眉,裹緊大衣,一瞬間手心後背生出冷汗。環顧四周,每個投來的眼神在他眼裏都充滿敵意。

許乘月猶豫了一下,側身鑽進旁邊一家日式拉麵店的後廚,在一排詫異的目光中越過地上的鍋碗瓢盆一路狂奔,跑到後廚的員工休息室後踩著椅子爬到桌子上,扒開上方的窗戶一躍而下。

跳出去剛好到了地鐵口。

他沒敢喘氣,刷卡進站,看了看周圍並沒人注意自己,這才慌亂地擠在人群中,等待下一趟地鐵。

神經過度緊張加上平常運動太少,跑了一路後他瘋狂冒汗。好在節假日人多,脫下外套後他能很好地隱藏起來。

他買了包紙巾擦臉,剛要鬆口氣,肩膀卻突然被拍了一下。

那一下不輕不重,但足以讓他恐懼到窒息!

許乘月能感覺到自己的腎上腺素急劇升高,心髒快從胸腔跳出。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攥緊雙手耳邊轟鳴,幾乎聽得見血液奔湧的聲音。這種狀態持續了好幾秒,他才毫無靈魂地機械轉身。

眼前是一個並未見過的老人,手裏拄著拐杖,頭發花白麵容和藹地對他說:“年輕人,你的東西掉了。”

說著指了指地上的棕色帽子。

“你不要了嗎?”

“不好意思,剛才跑得太急了。”許乘月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帽子,僵硬的四肢恢複知覺,他長籲一口氣,活動了下手腕,耳邊的轟鳴聲也漸漸消失。

道謝之後他往前走了幾步,把帽子丟進垃圾桶裏,等地鐵來了後頭也沒回地擠入人群中。

他在地鐵上給顧雲風發了消息,問他在哪兒。

在收到回複說在隊裏的時候他莫名地安了心,驚恐的情緒退去不少,連發了幾個很萌很可愛的表情。

許乘月最近突然愛上了表情包,能不打字堅決隻用表情代替。

在他一連串的表情包後,顧雲風的回複是:你要來嗎?

他盯著漸漸暗下去的手機屏幕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想起自從上次單方麵要求辭職後,他已經幾個月沒去過分局和顧雲風所在的刑偵大隊了,連離職手續都是顧雲風給他辦的。

這麽想來,還是挺懷念的。

——我過來。

他抓著搖搖晃晃的地鐵扶手,單手回複著。

一個星期前顧雲風聯係了他的師弟謝嶼安,在智因科技大廈附近的小公園聊了聊。

回來後他才知道自己和陸永之間的矛盾源自當年畢業的事情。諷刺的是,在安插給他的記憶中,自己那年是自願幫導師寫論文,還在陸永的指導下,給好幾個頂級學刊投了稿,最後順順利利地拿到了畢業證直接留校。

這種恰到好處的偽造讓他堅信——陸永逼許乘月從實驗室樓頂跳下,還清洗篡改了他的記憶,為AI偵探植入一套精心準備好的記憶。

這些虛妄的記憶加上剛剛那驚險的處境,讓許乘月身體的每個細胞每根神經都戰戰兢兢,死亡仿佛如影隨形。

從他拒絕和解,拒絕殺掉從前的自己時,他就明白,隻有將推他墜樓的無形之手定罪入獄,他才能安安心心地在馬路上閑逛,在自己家裏睡個安穩覺。

許乘月出了地鐵,抬起頭,今天的太陽很溫柔,可他心底卻升起徹骨的寒意。他和陸永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麽,除了過去的自己,誰也無法知道了。

他徒步走到了金平分局,茫然無措地在門口站了半個小時。望著風中飄揚的國旗,一個念頭根深蒂固地從他腦海中生長出來。

顧雲風一定會反對,但那個念頭還是不顧一切地在他心裏瘋長,占據他整個大腦,占據他荒蕪的內心。

下午顧雲風他們在和上南區刑偵隊的黃琛開會,智因生物非法人體試驗的案子目前在上南區那邊,下周就要庭審,但他們一直沒找到能指證智因生物的證據。

現在陸永實驗室失竊的案子總算是給上南區提供了個轉機,他們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一聽說實驗室泄露的數據流入智因生物那裏,就趕緊趕了過來,好好的元旦假期也不休息,直接衝去會議室開會。

“現在我們可以確定的是,陸教授實驗室的項目數據被竊取後,轉手到了智因生物那邊。黑客遠程攻擊實驗室後,在兩天內將手裏的資料給了林想容。”顧雲風坐在椅子上,表情很嚴肅。

說這段話的時候許乘月剛巧走進來,他輕輕推開門,低調地坐在了靠後門的位置。因為之前激烈跑動的關係,他的臉色看起來非常不錯,沒有缺乏運動的那種蒼白,整個人看著精神又健康。

推門的瞬間,顧雲風兩眼的焦點迅速變換,愣了好幾秒後才繼續說下去:“我們現在不關心他們是以怎樣的價格成交的,目前得到的線報是,林想容拿到資料後立刻開始了對AI偵探的研究,打算用在她多年前的未婚夫,江海身上。”

“萬編年也知道這個事情,這在他的默許下。”

在他突然卡殼的講話中,其他人下意識地回頭看去,看見許乘月後,他們都很驚訝。

“目前我們會緊盯住林想容,一星期後應邗以及智因生物的部分管理人員會因為非法試驗這個案子出庭,這案子目前關注度很高,但缺乏有力證據,大概率是當庭釋放。應邗被釋放後將繼續作為主刀醫師,投入到江海的手術中。到時候黃隊這邊注意監聽他們,留存證據,時機成熟了再重新把他們抓回去。”

他心裏正得意著自己想到的絕佳解決方法,許乘月冷淡的聲音突然從角落響起。

“這樣好嗎?”

“有什麽問題嗎許教授?”

“你們是希望江海的手術發生,還是不發生?”

顧雲風愣住了。他並沒有過多地想這個問題,實際情況往往會很複雜,他們隻能依情況行事。不發生最好,發生了,也就是多了點遺憾。

許乘月見沒有人回應自己,繼續解釋說:“我的意思是,你們是否要放任這件不該發生的事發生,就為了得到可以定罪的證據?”

“證據最重要。”顧雲風下意識地說。他們辦案過程中經常會遇到這樣的事情,沒證據,凶手近在眼前也沒辦法抓人,拘留一段時間還得放出去。

而且這資料是許乘月給林想容的,又不是他們給的,不算釣魚執法。

“你怎麽了?”他有種不好的預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慌張地望著許乘月。

接著在心裏喊了一千一萬次絕對不要。

他幾乎已經預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一直以來他害怕並竭力隱藏的東西。

“那讓我出庭。”許乘月咬了下嘴唇,抬頭對上他的目光,鼓起勇氣對會議室裏的所有人說,“我是被害人,我有物證。”

“許乘月你瘋了嗎?”顧雲風感覺自己幾乎是吼出這句話的。

但實際上他的聲音很小,小到隻有自己能聽到。他很後悔給許乘月發那條消息把他叫過來,他甚至幻想過時光倒流,在許乘月走進會議室前找人把他趕出去,堵上他的嘴。

會議室裏所有人無不驚訝地注視著許乘月,之前所有的遮遮掩掩在這一刻都成了無用功。

顧雲風望著遠處無盡的天邊和密雲說不出任何話來。這明明隻是極其普通的一天,許乘月卻以一種平淡又隨意的語氣,講出了一件足以轟動全人類的事情。

“你們沒必要把事情弄複雜。”許乘月停頓了下,重複一遍說,“我接受了智因生物的人體試驗,我願意出庭。”

一片嘩然中,顧雲風大步走向他,推開後門,直接拉著他的胳膊走了出去。

“許乘月,你明白你剛剛說了什麽嗎?!”顧雲風憤怒地凝視著他,他明明是個脾氣溫和又穩重的人,但最近越來越控製不住內心的暴躁,眼神裏沒有了往日的溫和,被一種透著無奈的暴戾取代。

“你現在還可以反悔,你隻是一時衝動,過一會兒你就會後悔的,他們,剛剛會議室裏的人,他們都會幫你保守秘密,你是受害人,這是你的隱私,你不用出庭,不用被任何人知道……”顧雲風語無倫次地說著。

“我明白,我沒有衝動。”許乘月麵對著他,竟然露出個非常坦然的微笑。

“老大老大,現在這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啊?”舒潘一路小跑著跟在顧雲風身後,整個人還完全處於迷茫狀態。他剛剛開會的時候去了趟衛生間,回來就聽說出大事了。

“剛剛許教授不說了嗎?他是受害人,他要出庭。”

“啥啥啥啥啥?”舒潘一個箭步衝到顧雲風麵前,堵住他的路,一臉震驚地看著他,“許教授是受害人?他接受了那個什麽換腦一樣的手術?”

話一說出口,他連忙捂上自己的嘴巴,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他真把腦子換了?不是說接受手術的都死了嗎?”

“怎麽說話呢。”顧雲風拍了一下舒潘的腦門。

“他是唯一一個成功的。”顧雲風推開擋住路的舒潘,看了眼時間,趕緊往趙局辦公室走去。現在他要趕緊跟領導匯報這個事,關於智因生物的案件恐怕要全部推翻,重新整理案卷,整個證據鏈的方向都要完全改變重新提取。

他全身都在顫抖,這抖動很小,旁人很難注意到,但因為過度緊張與焦慮,他身體上的每一點反應都被放大幾十倍,讓他覺得自己的心髒就要跳出來,血管快爆裂。

“那我們這算是,見證曆史了?”舒潘繼續跟著他喋喋不休,“那現在的許教授和之前的許教授還算同一個人嗎?換來的大腦是誰的?我的天,這問題好高深啊!這已經不算單純的違法犯罪了,這是在挑戰人類倫理道德啊!”

“你感歎夠了嗎?”

“沒。”他搖搖頭,“我覺得好刺激。”

“刺激個屁。”顧雲風罵了他一句。他當然是一點也感覺不到刺激,滿腦子都盤旋著一個問題,現在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他都不敢想象未來會發生什麽。

無論出不出庭,都會有人想要許乘月的性命,想研究他,想控製他。世界這麽大,可他沒法把許乘月藏起來。

對現在的許乘月而言,他有手有腳,有眼有嘴,他想要自由,想站在太陽底下,說出這個令顧雲風糾結萬分的真相。

“這幾天我常常在想,以前的許乘月是怎樣的人呢?”許乘月這麽說。他的每句話都令顧雲風難受。

“他的記憶總是出現在我夢裏,我們兩個靈魂,用了一個身體。總有一天,他會從沉睡中醒來,讓我離開這副身體,讓我離開你們。

“我真的是,既害怕,又期待那一天。等那一天來到,假如你們還沒忘記我,那他就是我,我們都是許乘月,好嗎?”

等到那個時候,許乘月就不用再提心吊膽地度過每一天,他臉上的快樂、憂傷、憤怒,都來自一個真實的人類大腦,而不是AI芯片下的程序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