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智因生物涉嫌非法人體試驗,科學進步背後竟然是累累白骨?!

——智因生物股價暴跌至最高點的一半,母公司智因科技是否開展問責調查?!

——盈利模式連遭質疑,無數冤魂造就的智因生物是否能穩住千億市值?

萬編年坐在自己辦公室的椅子上,望著電腦端網頁的新聞頭痛欲裂。

這種狀態已經維持了好幾個月,他還動不動就手賤地去點新聞下麵的評論,看著自己的祖宗十八代被這幫鍵盤俠們問候了個千百遍,雖然心態暴躁,但他還是努力讓自己麵無表情波瀾不驚。

他把手邊的水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安靜空氣中砸桌子的聲音大到驚人,把推門而入的林想容嚇了一跳。

萬編年抬頭看了眼她,指著電腦上的新聞標題說:“你看看,你看看這新聞寫的!”說著一聲歎息,“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種新聞以前不也多得是嘛,樹大招風,總有各種編排與抹黑。”林想容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屏幕前,看到標題和內容後忍不住笑出聲。

這新聞說得……好像也沒錯?

在看到萬編年的白眼後她端莊地站好,收起笑意很正經地跟他講:“那您可以繼續聯係人刪新聞。”

“算了。”這次萬編年放棄了這個操作,拿起手邊的水杯喝了口水,“刪了幾個月了,也沒什麽用,現在不是十年前,多少人盯著我們呢。”

“主要方總這次的事,後續鬧得太大。”她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

“我也知道老方不夠踏實,這麽多年一直讓他在我手下曆練。現在才給他出頭的機會,就這麽砸了。”萬編年說著搖了搖頭,整理了下自己的深色西裝,表情平和但語氣又激動起來,“你說說他哪有一個上市公司總裁的氣度?

當自己是叛逆小男孩還是江湖黑道?可以罔顧身份跟執法機構對抗?被綁票就閉嘴等警察救他啊,殺了劫持他的人不說,還襲警後持槍逃跑。”

“他是脾氣暴躁,沉不住氣。”

“簡直是胡鬧!”萬編年啪的一聲合上電腦。

“現在他徹底安息了,我這心也總算踏實了點。”他揉了揉額角,又是沉重的一聲歎息,望著林想容神情複雜地說,“就是委屈你了。”

她愣了一下,聽著這句話心裏很不是滋味。她在那個小縣城的公安局裏待了不到兩天就被放出來了,最後沒有立案,還給她算了見義勇為。

這樣的結果荒唐又可笑。想都不用想,她就知道以萬編年的能力,在自己老家解決這種事情毫無問題。

“沒什麽,見義勇為,是每個人都該做的事。”林想容微微鞠躬。她說不上來自己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態,但按下扳機的時候她確實沒什麽實感,心裏有波瀾但不覺得恐慌,也沒愧疚,就好像不小心掐死了一隻待宰的羔羊。

萬編年點點頭,走到窗前望著外麵鱗次櫛比的高樓,外麵角落裏的積雪都化了,天很陰沉,灰色的雲密不透風,壓抑得透不過氣來。

“上次讓你調查的事情怎麽樣了?誰走漏風聲跟那個被老方反殺的小夥透露了我們內部的事情?”

“還能有誰,陸永啊。”她歎了口氣接著說,“我和他的一個學生認識,就拜托人家把陸永——南浦大學未來校長的通話記錄和郵件記錄全都給我了,我一看,有幾個郵件有點眼熟,尋根究底發現是那個叫韋涵的人的。”

“他要升了?這跳得有點快。”萬編年首先抓住了這個重點,滿臉疑惑。

“副的。”

“那也算快的,不符合一般的升遷規則。”

“他有特殊的門路吧。”

“所以說,是陸永把我們的事告訴了那個叫……叫韋涵的,然後指導他聯係媒體爆料,並劫持了老方?”

“是,就是您想的這樣。”

“陸永……他又犯了什麽病?”萬編年皺著眉拿過手邊的一疊紙,“當初AI偵探的項目就是,說的好好合作,結果還沒完成就來跟我們撕破臉皮。”

這事大概發生在半年前,在許乘月的整體情況穩定後,陸永突然單方麵中斷了和他們的合作,轉而抱緊公安三所的大腿尋求合作,現在還把他們的事全抖給媒體曝光。這其實就是典型的過河拆橋,不仁又不義,自己目的達到了,利用完他們轉身就把他們賣掉,將所有違法風險撇得一幹二淨。

他圖什麽?怕自己被打上違法犯罪的標簽?

林想容看著萬編年欲言又止,過了幾分鍾,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她還是開口說:“他不希望他那個學生活著。”

“學生?哪個學生?”

“就是我們唯一成功的那個案例……”

“那不行。”萬編年猛地轉身,揮手把手中的材料往桌上啪地一丟,“他什麽毛病,怎麽一天到晚跟我們對著幹?”

“他幹嗎要弄死人家?”萬編年挑眉問。

“不知道……”

“你不是幾年前就跟他們認識嗎?”

“是認識,但那時候他可沒這麽瘋,我真不知道他什麽目的。”

提起這事林想容也挺無奈,她那時候來智因科技的時間不久,許乘月在那兒實習,她作為老師也就帶了他幾個月。那時候許乘月就經常跟她提起,說他們師徒二人關係不好,許乘月當時還是個學生,長年被壓榨勞動力,自己發的論文也隻能署導師的名字。無論付出多少努力,陸永才是主角,他淪為配角,互相看不爽也很正常。

直到後來他幫陸永做AI偵探這個項目時,才有了論文的第一署名權,連著在核心期刊上發了幾篇。

但這種糾紛算是學術界的常態,不會置誰於死地。陸永下狠手的真正原因,就需要繼續探究了。

至於林想容是怎麽知道陸永想害死自己學生的……完全是因為她聽說許乘月遭遇過自動駕駛汽車的襲擊。許乘月的GPS定位除了她之外,陸永也有一份,所以這事隻有他和他的團隊能做出來。

一陣寒風竄進沒關好窗的辦公室裏,吹得萬編年幾乎腦袋炸裂。他關緊窗回到辦公桌前,突然想起來什麽,問:“你過來找我什麽事?”

“匯報啊萬總。”她看了眼時間,心想終於扯到正題上了,“我跟您約的下午三點,現在都快五點了。”

她過來可真是為了工作,不是嘮家常,更不想聊陰謀和八卦。雖然事實上他們不知不覺中就講了好一會兒無關工作的事情。

“那你趕緊匯報吧,我七點還有個會。”萬編年盯著手腕上腕表移動的指針,冷靜地坐回到他的座椅上,好像林想容才剛踏入他的辦公室。

顧雲風再次接到應西子的電話已經是一周以後。

這次沒有約在學校或者醫院裏,而是去了他們第一次正式約見的那家茶館。

應西子脫下灰色的羽絨服掛在旁邊的衣架上,她的眼神很黯淡,幾乎沒有化妝,整個人的風格有了很大改變,穿著全部以舒適為首,高跟鞋變成了平底鞋,裙子也換成了闊腿褲。

“乘月服用的藥物,我同學化驗了具體成分。”她從包裏拿出一份報告,對著白紙黑字說了一大堆繞口的化學式名稱。

“什麽?”她念完那堆化學式後,顧雲風茫然地看著應西子,一臉的“這都是什麽鬼”的表情。

“差不多就是勞拉西泮和鹽酸呱替啶混合在一起。”

看他還是不明所以,應西子直接把鑒定報告塞他手裏:“前麵幾個成分主要是抗抑鬱促睡眠的,後麵是強效鎮痛藥,長時間使用會麻痹患者的中樞神經係統,最終造成不可逆的損傷。”

“現在市麵上並沒有聽說這種藥物的流通。”她停頓了一下說,“從劑量上看……說它是鎮靜劑吧,劑量早已超標。安眠藥肯定也不是,現在用的安眠藥效果比這好太多,副作用也比這少太多。”

她端著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西湖龍井,接著說:“我判斷,這種藥物的實際作用就是破壞神經係統。”

破壞神經係統?

顧雲風心裏一驚,脫口而出:“那這算是毒藥了?”

“當然,就是毒藥,百害而無一利,隻是藥效緩慢,不易被發覺。”應西子很讚同他這個說法,又拿回鑒定報告,仔細地看了看了報告裏提到的成分和占比。

“都是些鎮定作用低但副作用強的成分,可能想偽裝成鎮靜劑。”

不過實質終究是毒藥。

“乘月有在吃嗎?這藥誰給他的?”應西子突然抬頭望著他。

“不知道。”顧雲風茫然地搖了搖頭,他前幾天看到這個瓶子時,發現藥已經開封了,但好像沒怎麽有變化,一個月前什麽模樣,現在還是一個樣,多半是沒吃。

但不保證許乘月開了好幾瓶藥啊,萬一他已經吃掉幾瓶了呢?

“我一會兒回家找找,把疑似這種包裝的藥物都扔掉。”

說完他開始回憶許乘月那段時間經常接觸的人,這是市麵上未流通的藥物,本質上是毒藥,一定是非法研製的。提到非法研製,他忽然就回想起已經無人問津的榮華生物。

榮華生物最先出的問題,就是被舉報非法研發藥物。食藥監局介入調查後一直沒給個結果,再加上榮華生物的創始人遇害,其家人又被滅門,非法製藥這個事就這麽不了了之了,再也沒被提起過。

在那一刹那,顧雲風聽著茶館中婉轉的音樂有些晃神,他突然意識到,有些被忽略的事情往往存在重大價值。比如這瓶從天而降偽裝成鎮靜劑的毒藥,比如江家那件滅門案中無緣無故消失的非法藥物。

它們隱約又連在了一起,帶著許乘月捉摸不定的未來與命運。

廚房灶具上燉著胡蘿卜燒羊肉,顧雲風放多了料酒,彌漫在空氣中的酒味漸漸蓋過羊膻味,成了更濃鬱的香味。天冷就應該多吃羊肉,補身養胃,補心熱血。

他把櫃門全部打開,抽屜一個個翻出來,裏麵的東西七零八落地堆在地板上。他單膝跪地翻箱倒櫃,回憶著之前見到的那個藥瓶。

許乘月把那個小瓶子藏哪兒了?

他坐在床沿低頭不語,望著空****的地麵神情遊離。幾分鍾後急促的敲門聲催命似的響起,他忽然抬頭,掃視空白的牆壁,站起身去開門。

“老大,一個案子。”舒潘站在門口,還沒等顧雲風說話就徑直走進來,東張西望地往臥室裏探了探頭,盯著一地的雜物摸著自己的腦袋。

“是個盜竊案。”

“我還在休假……”他總共湊了五天的假,現在才第三天就開始催著哄著回去賣命,這不是變相壓榨勞動力嘛。更何況是個盜竊案,他聽著就沒多大興趣。

“最後兩天,算了,別休了,工作需要您。”舒潘滿眼期望地看著他。

這幾天天氣終於變好,溫度回升,也沒連著下雨下雪。和煦的陽光充滿整個空間,把亂七八糟的一地東西都染成金色。

他擺了擺手,瞪了一眼舒潘,踢了下腳邊的抽屜,指著滿地雜物對他說:“先幫我找個東西。”

“什麽啊?”

“一個白色的瓶子,裏麵是橢圓形的藥丸,藥丸是紅色的。”

“所以,是藥?”

“算是吧。”顧雲風點頭。

“老大你倒是說藥名啊,講這麽抽象誰認得出來?”舒潘無力地抗議著,抬頭觀察了整個房屋布局,最後蹲下身和他一同埋頭尋找著。

“沒藥名,包裝被撕了,就一個瓶子。”顧雲風認真地找東西,心不在焉地回答著。在抽屜裏扒拉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了什麽:“不一定隻有一個瓶子,所以仔細找找,全找出來。”

“你找多久了?”舒潘搓了搓手,站起來環顧四周。

“快一個小時了。”

“那就是尋找範圍太局限了。”

“啊?”

顧雲風坐在地上,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抬頭,看見舒潘右手拿了個扳手,左手一把螺絲刀,走到客廳電視機前,蹲下身,對著各種電器家具的螺絲一頓搗鼓。

他開始拆家具了。

電視櫃被拆了。

沙發被拆了。

餐桌正在拆除中。

“你是打算把我家拆了嗎?”顧雲風看著他認真拆家具的動作哭笑不得,他從沒想過舒潘的破壞力竟然如此巨大,拆起大件家具“風卷殘雲”般迅速,拆完還能給裝起來。

“不是,看你這表情我還以為是什麽特別重要的東西……”舒潘撇了撇嘴,“有時候東西會掉進犄角旮旯裏,就需要拆開無法移動的大件物品。”

“是特別重要,但你找到了嗎?”

“別急,會找到的……應該,應該會的。”舒潘抹了把頭上的汗,又轉換了戰場,從客廳跑到次臥,拉開窗簾,黑暗的房間頓時陽光普照。

他把目光聚焦在臥室裏剛投入使用沒幾個月的小木**,走上前去拿著扳手一頓敲打,把龍骨外側的螺絲釘拔出來,木床很快散了架。

手指敲了敲,發現框架內側的一根木頭中間居然是空的,顧雲風彎腰取下這根龍骨,在裏麵找到了一個白色的藥瓶。

接著他取出剩下的十幾根龍骨,把它們通通攔腰砍斷,最後找出了四個被撕去包裝一模一樣的藥瓶。

打開瓶蓋,三瓶沒有拆封,唯一一瓶被打開的還是那天早上他刻意拆開的,裏麵紅色的藥丸看起來並沒有減少,許乘月應該沒吃。

他鬆了一口氣,拿著瓶子細細觀摩,然後放在旁邊的桌子上,看著脫下外套滿頭大汗的舒潘問:“這東西是怎麽裝進去的?”

舒潘一臉茫然地搖搖頭,而後難以置信地望著他:“這不是顧隊你自己放進去的嗎?”

“當然不是。”

“那誰?”

顧雲風沒有回答他的話,彎下腰收拾著一片狼藉的房間:“藏這麽深幾乎沒法拿出來,肯定是不打算吃的……”

按照應西子的說法,這種藥物的實際作用就是破壞神經中樞,令使用者陷入長久的沉睡或昏迷,最終腦神經被完全破壞。

對於許乘月而言,長久吃下這種藥物會有什麽影響?

控製他神經中樞的是AI芯片,所以被破壞掉的是許乘月原有的大腦,而不是現在的他的,而是那個自己從未認識過的許乘月。

長期服用這種藥物,過去的許乘月將會真正死亡,而現在的他,會徹徹底底地代替曾經的許乘月,高枕無憂地享受本不屬於自己的人生。

顧雲風失神地坐在拆得徹底的龍骨板中,陽光打在他臉上。他沉靜地望著腳下的一片狼藉,伸出顫抖的手想穿過眼前的陰影。如果一切都像自己想的那樣,他會希望許乘月怎麽選擇?

殺死過去的自己?還是殺死自己?

但現在許乘月好像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他把這些藥物藏在了幾乎無法拿出的角落裏,大概就是想放過去的自己一條生路。

“這藥到底是誰吃的?隊長你嗎?你生病了?”舒潘打開瓶子拿出藥丸放在鼻尖嗅了嗅,皺眉看著紅色的藥丸,打算咬一口。

“這是藥嗎?”

“毒藥,我正在想要不要銷毀。”

“呸——”舒潘嚇了一跳,手裏的瓶子啪地掉在地上,藥丸落了一地,他趕緊蹲下身撿起來裝回去。

“真的假的?”

“反正你別吃。”

“我不吃,當然不吃,我剛剛就做個動作,我又沒病,又不知道這是治什麽的……呸……是毒什麽的?”舒潘明顯受了點驚嚇,他蓋好瓶蓋,放空大腦往椅子上一癱,“這藥到底是誰的……”

“許教授的。”

舒潘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幾秒後突然跳起來,“等等,他還住你這兒啊?”

“有問題嗎?我這兒離他學校近啊。”

“當然有,他自己有房子住,幹嗎住你這兒?而且他都和我們隊裏分手了,臉皮怎麽那麽厚。”舒潘不滿地抗議著,環顧四周,又四處查看,突然注意到衣櫃裏確實多了很多明顯不是顧雲風風格的衣服。

顧雲風又和舒潘一起在臥室裏努力讓床的龍骨框架複原,然後把那四個瓶子塞回原處。既然許乘月不打算吃這個藥物,他也不應該幹涉,怎麽選擇是許乘月自己的事情。

畢竟所有的功效後果,都隻是顧雲風自己的猜測。

顧雲風看了眼廚房裏燉著的羊肉湯,從中火關到小火,嚐了口味道後加了點鹽,合上鍋蓋準備再燉一會兒。

抬頭看了眼時間,已經快十二點了。舒潘肯定要賴他這兒吃飯了,還好他做得多,許乘月中午也不回來。

他把湯端到餐桌上,一邊盛飯一邊問還沒完全緩過勁來的舒潘:“你剛進門說有盜竊案,具體情況呢?”

“具體情況啊……”他茫然無措地看著一鍋湯,提到工作才終於回過神。

“旁邊大學,實驗室設備被盜。”

“南浦大學嗎?什麽實驗室?”提到實驗室,顧雲風挑了挑眉,下意識地問下去。

“人工智能……實驗室。”

啪——

舀湯的勺子掉進湯裏,顧雲風愣了幾秒,趕緊找了雙筷子夾出來。

“你怎麽不早說。”他把盛好的米飯扣在舒潘碗裏,“誰報的案?”

氣氛突然凝重起來,靜得能聽見鍾擺搖動。冷風從北邊吹進來,吹散桌上彌漫著的香味。

“一個叫……陸永的?”突如其來的嚴肅下,舒潘戰戰兢兢地說,“哎喲隊長,他是早上來報案的,我立刻就跑來找你了,結果一進門你就讓我給你找東西。”

舒潘埋下頭扒了幾口飯,食不知味地夾了兩筷子羊肉,不停地抬眼向顧雲風投去目光。

“您還休假嗎?”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顧雲風,顧雲風正心不在焉地扒著米飯,沒咀嚼就吞下去。見舒潘盯著自己,他皺了皺眉不耐煩地說:“不休了,就兩天,趕緊吃,吃完立刻過去。”

“金平分局刑偵隊顧雲風,陸教授,第一次見麵,您好。”顧雲風用力握住陸永的手。他真的是第一次見陸永,許乘月當初來刑偵隊的事是趙局運作的,他可一無所知,隻是帶空降下來的刑偵小白工作而已。

陸永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溫文爾雅地坐在他對麵,身上披著件深色大衣,和顧雲風想象的高知形象基本一致。但仔細觀察會發現他黑眼圈很重,頭發掉得有點厲害,臉色也不太好。最奇怪的是,他身上有明顯的酒精味,混雜著煙草味道。

明顯頭一天晚上飲酒過量,還未完全清醒。

“你好。”陸永取下眼鏡擦了下鏡片,酒醒得不徹底,他眯起眼睛望著顧雲風的方向說,“你就是之前帶乘月的那位警官吧?”

“是我。”

“挺帥的小夥子。”陸永從上到下仔細打量著顧雲風,但目光移到他臉上時,隻看到冷漠甚至是厭惡的眼神。

“你們丟了什麽?”雖是第一次見麵,但顧雲風並不想隱藏自己對陸永的厭惡。他對這個人的所有印象都來自許乘月,哦,還有一段應西子拿來的,許乘月的師弟關於陸永的評價。

他已經形成了思維定式,認定這個看起來衣冠楚楚氣質儒雅的學者,實質上就是個自私自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小人。空氣清新劑遮不住他滿身的酒味,牆壁上寫滿正義的紅色口號也蓋不住他內心的欲望和貪婪。

“你們來之前我清點了一下,東西沒丟,但是實驗室緩存的數據被盜走了一份。”

“隻有數據嗎?”

陸永揉了下眼睛猶豫了幾秒,還是搖頭晃腦地告知實情:“還有我們一個項目的大部分資料,這些資料在本地目錄下。”

“什麽項目?”他本來覺得就算陸永回答了,自己也不懂,但話到嘴邊還是問了出來。

“我們一個叫AI偵探的項目。”陸永揉了揉太陽穴說著,一嘴的酒味從胃裏彌漫出來,顧雲風隻好捂著鼻子推開窗,在冷風裏裹緊自己的外套瑟瑟發抖。

陸永是早上七點報的案,報案的時候他整個人都還沒清醒,搖頭晃腦還一直說胡話。有幾個學生在旁邊照顧他,但明顯學生也喝了不少,沒什麽精神。

據陸永所說,昨天晚上他跟自己的學生們去聚餐,喝得有點多,中途有幾個人先回去了,最後隻剩下他和照顧他的幾個學生。他們在酒店休息了一晚上後回到實驗室,發現門鎖明顯有被破壞的痕跡,再去看數據庫和電腦開機記錄,確認有人在淩晨兩點到四點的時候進入實驗室,並且拷貝了大量數據和資料。

被盜走數據資料的那台電腦是陸永的,開機密碼被破譯,數據庫權限也被黑客獲取。

“前幾天我們實驗室所有人都收到了一封無地址無署名的郵件,但它實際上是一個帶木馬病毒的會議邀請函。大部分人都點開了這封郵件,包括我。”

陸永喝了好幾杯水,酒精散去,他的思維漸漸清楚。

他說著歎了口氣:“可能權限在那個時候就被獲取了,我們是外連的遠程數據庫,中間要過一道堡壘機,就是為了信息安全,但還是防不勝防。”

最令人無解的是,這台電腦本身就被放在了一個單獨的房間裏,房間有三重鎖,第一重是機械鎖,第二重是隻有三人以內知道的密碼鎖,第三重是陸永的右手掌紋加指紋。

實驗室大門也就是普通防盜門,有鑰匙的人不少。第一重的機械鎖明顯是被撬開的,現場還有留下的工具——細鐵絲以及錫紙。

顧雲風撿起掉地上的錫紙,總覺得這東西看著很眼熟,有點像他前幾天才收的快遞的包裝袋。

“知道這個房間密碼的人是哪幾個?”顧雲風抬頭問他。

“我、生物學院的戴院長,還有吳校長。”

“那數據庫權限呢?”

“被破獲的權限屬於超級管理員,隻有我有。”

“他們知道數據資料被盜的事嗎?”

“戴院長聯係不上,吳校長知道了。”

“聯係不上?”顧雲風皺眉推開這個設置重重障礙卻被破解的房間門,環顧四周發現一個攝像頭都沒有。整個實驗室隻在一樓走廊上裝了兩三個監控攝像頭,這安全防控也真是聞所未聞。

他推開窗戶,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知道密碼鎖的三人都是學校裏的,數據庫權限卻隻有陸永一人擁有。可不久前他還聽到傳聞,說智因科技就是實驗室的金主,實驗室裏這麽重要的東西,金主就一點權限都沒有?

“陸教授。”他轉身望著站在門口的陸永,“智因科技不是讚助了你們大部分經費,你們沒給他們權限嗎?”

“取消合作了。”陸永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愣住幾秒後臉色平靜地回答著。

“就在幾個月前。”

“按照陸永的說法,幾個月前他們實驗室和智因科技的長期合作取消了。”顧雲風啃著一個蘋果對舒潘說,“時間上看……剛好和許教授來我們這兒的日期重合。”

說完他抬頭,看見桌子上擺了一盤切好的水果,舒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笑得特別猥瑣。

“哪兒來的?”顧雲風指著果盤問。

“趙局賞賜你的,嘉獎你放棄休假投身工作,讓我們向你學習。”

顧雲風沒說話,把剛啃完的蘋果扔進垃圾桶,又拿起盤子裏的叉子,刺向切成塊的紅心火龍果。這案子涉及的人員不多,範圍有限,偵破起來不算太困難。而且這又是許乘月工作的地方,說不準自己還能得到更多有效消息。

“他們實驗室為什麽取消和智因科技的合作?”他瞬間把火龍果遞到舒潘嘴邊,還沒等對方反應過來就塞進他嘴裏。

“我……我怎麽知道啊。”被喂了一口水果,舒潘差點被嗆到。他抽了張紙,擦掉蹭到嘴角的果汁。

“這麽個小小的實驗室,還主動切斷智因科技提供的投資,說不定是抱到了新的大腿。”

“很有可能。”顧雲風點點頭,毫無形象地盤腿坐在自己辦公桌上。

“這次數據泄露的事情,說不定跟這有關係。”雖然他不了解這幾個企業和學校之間的關係,但直覺告訴他,泄露的信息都關於AI偵探這個項目,都關於許乘月腦內芯片的信息,關於他那場驚心動魄到幾乎改變所有的手術。

所有這一切都繞不開智因科技,繞不開實驗室,也繞不開許乘月和他曾經的導師陸永。

知道AI偵探這個項目的人原本就不多,能準確地繞過重重障礙竊取如此重要的數據資料的,不可能是外部黑客的作為,一定有內部人員參與。

而內部人員總共也就那麽多,他知道陸永當天在搞師門聚會,泄密者獲取了陸永的權限和密碼,還複製了陸永的掌紋和指紋,輕鬆進入實驗室防備最嚴的房間竊取了最機密的數據和信息。

顧雲風握著叉子咬了一口橙子,望著窗外藍天上的飛機出神。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前方好像有個近在咫尺卻又離他遙遠的東西,他走來走去不敢掀開,糾結到難以前行。

他從沒深入調查過人工智能實驗室的事情。哪怕明確知道許乘月的墜樓事故與陸永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他也因為其他工作而遲遲沒能行動。

一直自我洗腦說是太忙,但此刻顧雲風內心非常清楚,他就是不敢,膽怯。他怕得到無法承受的後果,怕看見不能接受的真相,怕失去一個好朋友。

昨天晚上他睡得很沉,甚至不記得許乘月昨天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好像是有聚會,回來得晚,早上醒來的時候許乘月已經出了門。他說不清哪裏不對勁,但這會兒眼皮一個勁地跳,可能是沒休息好,又或許真要有財有災。

“隊長,我記得許教授,好像就是這個什麽人工智能實驗室的?”舒潘在一旁戳了戳他胳膊。

“對啊。”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怎麽沒見他人啊?”

“他今天有課。”

“哦……”舒潘有點失望地說著,“那他過一會兒應該也會過來吧?”

“不一定。”顧雲風轉了轉眼眸,“你想他了?”

“可不是嘛!”

這是顧雲風今年開的最痛苦的一次會。除去必要的現場勘察外,大部分時間他都在聽實驗室的幾位老師學生講解賬號被盜的原理,他們討論得很熱烈,還和市局的信息技術中心展開了黑客完成這一係列動作的可行性分析。

顧雲風是真的聽不懂,隻能向唇槍舌劍的雙方投去欽佩的目光,想象著假如許乘月坐在他們當中,一定是最耀眼的一個吧。

可他人呢?

他問了實驗室的幾個學生,都說許教授一整天都沒出現,可能是有課。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他們試圖聯係許乘月,但他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會議最後討論出的結果是,有可能是黑客襲擊了堡壘機,直接通過遠程操控調取了數據庫的權限,從而獲取了數據和資料。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繞過監控,打開三重門,破解電腦密碼和數據庫賬號權限,帶走失竊的東西。

這兩種情況都比較難,堡壘機確實有被攻擊的記錄,存放電腦的門也確實存在撬鎖的痕跡。至於到底是哪一種,他們實在是討論不出來了。

現場沒有留下什麽東西,唯一的痕跡,除了一小塊掉落的錫紙,還有一根紅色絨帶。顧雲風覺得這兩樣東西都挺眼熟,不知道是不是太平常太大眾的緣故。

會議結束後顧雲風一個人待在偌大的會議室裏,他開著電腦點開一封封未讀郵件,智因生物的案子不歸他們管,但他師兄黃琛還是時不時給他報個信,講起目前的進展。

看情況這個案子最終被立案的可能性很小,應邗那邊一直沒有突破口,查不出他違法犯罪的事實。瑞和醫院因為參與人體試驗的手術,一直遭到病患家屬投訴與抗議,名聲和營收都相當糟糕,但也還在正常營業。

他讀著郵件正鬱悶著,突然聽見門被推開,文昕焦躁地拿著幾張紙,叫了聲他的名字。

“顧隊,你還記得江海嗎?”

江海?他愣了一下,點頭說:“記得。江榮華的大兒子。”

顧雲風合上筆記本電腦,擦掉白板上的字,轉身看著文昕:“他怎麽了?”

“我剛得到一個消息,兩天前,他被下了病危通知書。”

他幾乎快要忘記把這個人加進許乘月的案子中了。

那件案子的細枝末節又重新湧進腦海,自從七年前遭遇車禍後,江海就在身體狀況還算好的情況下一直昏迷著。

這本身就是件挺奇怪的事情,而後麵林想容又一意孤行地將他轉到瑞和醫院,轉送到瑞和醫院神外科後,卻又遲遲沒做手術。

她的種種行為都預示著,如果江海真醒不來,她就會讓江海像許乘月那樣,接入AI芯片,改造大腦。他們有接入的技術,有成功完成這個手術的醫生,有成熟的設備。

她代表的智因生物也一直在密切觀察許乘月這一年多的行為和身體狀況,清楚地知道預想中的排異反應並不可怕,他可以用這個新的大腦,習得新的性情和人格。

當然,他將會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僅僅擁有一樣的身體一樣的聲音。

可卻是完全不同的人。江海擁有手術的一切條件,卻一直躺在瑞和醫院的病房裏靠藥物存活。

顧雲風突然意識到,智因生物,或者說智因科技,與陸永領導的人工智能實驗室之間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並在幾個月前停止合作。

智因生物擁有大部分進行手術的條件,唯一的障礙隻能是替代人類大腦的AI芯片,這個由人工智能實驗室自主研發擁有絕對知識產權的科技產品。

假如林想容拿不到芯片,手術自然就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

“應邗的羈押期限還有多久?”

“還有一個多月吧,要是中間一直缺乏有效證據,最終他也隻會被無罪釋放。”文昕停頓了一下說,“無罪釋放的概率極高。”

等應邗被無罪釋放,等從實驗室盜出的資料被研發出新的芯片……假如江海這次能撐過去,這個手術就不能再拖了。

他幾乎已經肯定,這麽個時間點上,人工智能實驗室的失竊案與林想容有很大關係,她在知道江海病危後,不得不提前計劃,迅速竊取AI偵探這個項目的數據和資料。

可她真的會為江海做這種事情嗎?

雖然打交道不多,但他眼裏的林想容就是果斷又心狠的女人,能當著他的麵一槍送掉自己上司的性命,麵對為自己殺死家暴她的丈夫的人,內心毫無波瀾。

她會為了一個曾經的愛人做出冒險與犧牲嗎?這真的不太像她的作風。

江海已經昏睡了七年,她對他的記憶還清晰嗎?這七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的身份也迅速變化,從一個最初的科研工作者,變成了想要掌控一切的公司管理高層。

運氣好手術成功了,重新醒來的江海,也不過是她想象中愛人的傀儡。

夜晚很冷,沒有月亮,城市的夜空也是亮的。

“昨天我從酒會上提前走了,回家之後睡了一覺,還做了個夢。”

黑暗的走廊裏亮起一團火,走到旁邊他才發現是燃起的火柴。林想容沉靜地掐著火柴點燃手中的煙,慢慢吐出一個煙圈,看著它在這一丁點的星火中旋轉著上升,湮沒在無聲的寂靜中。

“你還會做夢嗎?”

“嗯,會。”雖然他知道那不是夢,隻是曾經的記憶。最近的這個夢裏陸教授跟他說,AI偵探是一個有缺陷的係統,他想要一個最完美的。當時他就站在實驗室的頂層,什麽也沒說就把手裏的電腦扔到樓下,聽見它在水泥地上摔成碎片。

許乘月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早上五點,過不了多久天就亮了。這些天他換了一塊非常普通的手表,假裝沒人在監視他,沒人控製他。至於那塊價值不菲的腕表,他放在了林想容那裏,她做了些手腳,維持著他被人監視的假象。

“我又夢見墜樓的那個晚上,夢見了陸教授。”許乘月開了燈,揭下口罩,坐在長廊的休息椅上,雙眼銳利。

“然後再醒來就已經一點多了。”

“你怎麽突然讓我去偷這些東西,我偽造了一個遠程操控賬戶的動作,希望可以瞞過他們。”

“這不是偷,你隻是幫我取回我應有的東西。”她語氣平緩地說著。她在突然明亮的醫院裏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靠在牆壁上撩開遮住眼睛的頭發。

“江海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她歎息一聲說,“我沒想到他的情況會急轉直下。”

“你還在意他嗎?”

“在意啊,這是我很長一段時間的精神支柱。”她低下頭笑了笑,臉色比平常憔悴,彎著眼睛凝視著許乘月,“有些事,你會覺得一定要做到。”

“可哪怕他運氣好手術成功,也不是你當年認識的那個人了。”

“我明白,那不是更好嗎?那樣他就是一張白紙,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改造他,改造成我愛的樣子。”

聽到這番話,許乘月愣了一下,他放鬆地坐在椅子上,麵色平靜。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很幸運,沒有人想要真的改造他,即使被監控被追殺,也沒有任何人想要控製他的大腦禁錮他的思想,他所有人格的形成,都順其自然沒摻雜任何目的性。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望著皺眉冥想的林想容突然生出了同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同情誰,同情江海,還是同情眼前這個強勢到不可理喻的女人?

“幾個小時後,陸永肯定會報警,我避開了監控,也不會留下線索。”許乘月抬頭對她說,“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做事情。”

“什麽?”林想容詫異地注視著他,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段時間他想了很多事情,他把林想容給他的破壞神經中樞的藥物放在了隱蔽的地方。如果自己真的想服用,再麻煩也會把它找出來,如果不那麽想吃,就會慢慢忘記它們。

“不用再給我藥了。我不需要。”許乘月淡淡地笑了下,挺直腰杆神情堅定地站在燈光下。

窗外太陽已經慢慢升起,最亮的那顆啟明星懸掛在半空中,冷清又孤寂。

周圍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林想容的雙手微微抖了一下,然後雙手緊握,抬頭看向他。

“你這是……怎麽想的呢?”她有點發蒙,麵無表情,但語氣是難掩的驚訝。她一直以為自己掐住了許乘月的命脈,是可以操控一切的。

許乘月輕輕拍掉自己大衣上落下的塵埃,平靜地說:“我不需要通過抹去另一個人,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第一束陽光照進醫院裏,穿過玻璃窗,地麵上有了光和影,光斑向上移動,最後照亮兩個人身後的黑暗。

因為總有一天,它們還是會離我而去。”

空氣幾乎安靜到凝固下來,甚至能聽見時鍾的指針和電流的沙沙聲。

“你瘋了嗎許乘月?!”幾秒後,林想容毫不猶豫地衝他吼道。她攥緊拳頭,手背和額角青筋暴起,聲音尖銳又刺耳,是脫下層層偽裝後最真實的腔調。

她氣急敗壞地指著他的鼻子罵道:“許乘月你是不是有病?你這樣就是個隨時被替代的機器人,你要做個隨時滾蛋的機器人嗎?好好做個人不好嗎?”

“我所有的思維都是程序導向,不存在瘋癲的可能。”他冷漠地說,頓了頓,“正如你所言,我是個機器人,不會瘋。”

一直以來,許乘月都是那個被壓製被威脅被恐嚇的弱者。可這一刻他們之間的關係終於得到了對調。他目光堅定又銳利,無所畏懼地凝視著林想容無比慌張的臉。

“剛好,我也想問你,好好做個人不好嗎?”

“許乘月!”她氣到口不擇言。

“你沒辦法控製所有人。你不可能控製一切……包括我。”

你不可能控製一切,包括我。

這句話他說得很有穿透力,中氣十足。

東邊的光照亮整個醫院,許乘月透過窗戶看見病房裏昏迷不醒的江海,他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隻能依靠輸液維持脆弱的生命。林想容曾經告訴他,她參與AI偵探項目的初衷就是希望有一天,江海能從昏迷中醒來,睜開雙眼看看多年後的世界,看看她做出的努力。

可時間太漫長,人心變得太快,在日複一日的實驗中,在擺脫不了的暴力中,她幾乎忘記自己的初衷。如果不是下了病危通知,她真的快忘記曾經的愛人忘記曾經的許諾,隻想牢牢抓住那朝她招手的權力與**,跳入她也看不清的深淵。

林想容的麵孔逐漸扭曲變得可憎,她吃驚地盯著許乘月的臉,仿佛看到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可這並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許乘月錯開與她對視的目光,低頭笑了笑。

他又不是物品,不是純粹的機器,不會永遠任人擺布。他有感情,有思想,也有反叛的心。

“假如有一天過去的許乘月醒來,你就會變成一塊毫無意義的芯片,被陸永安裝在冰冷的機器中。”林想容聲音顫抖地說,她意識到許乘月的決定是認真的,仿佛受到了極大的打擊,聲音一點點低下去,臉色暗不見光。

“是嗎?”他眨了眨眼睛,“那或許也是個不錯的去處。”

誰知道那一天會在什麽時候來臨呢,也許原來的許乘月真的醒不來了,又也許明天早上他就回來了,自己是和他共存,還是永遠沉默?

可無論如何,他都不該殺死曾經的自己。

陽光照到他身上,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和過去的許乘月融為一體,毫無忌憚地站在原地,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真正的勇士。

“你那幾個朋友呢?”林想容把隻抽了一半的煙摁滅,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又拿出一支新的,優雅地夾在指尖,卻怎麽也點不燃。

“顧雲風早就知道你這些事情了吧,我看他也沒怎麽為難智因生物這邊。”她沉下臉,彎腰拾起腳邊被她踢到的東西。

“他在公安局裏假裝不知道,還不是怕你想不開,怕你趕著去投胎。你要是消失了,他一定很傷心,那你也會很傷心吧。

“那種滋味,可真不好受。”

許乘月猶豫了一下,看著她顫抖的手,遞給她一隻打火機。

失去曾經得到的東西會是什麽感受?當他失去身體隻剩芯片維係的靈魂時,還能體會到絕望與痛苦嗎?

可能什麽都感覺不到了。也可能永遠沉浸在他自己的回憶裏,不知不覺地站在真空地帶。

“總會有傷心的時候。”他注視著窗外說。

醫院外聚集了大量人群,抗議瑞和醫院為智因生物提供實驗場所及設備人手。

玻璃窗上貼著大字報,醫院門前拉起紅色的標語。少數醫護人員穿過人群低調地進入醫院內,旁若無人地開始自己的工作。

這樣的事情最近每天都在發生,仿佛整個城市、整個世界都在討論,雖然他們並不知道智因生物具體做了什麽,不知道受害者們的遭遇,不知道世界已經悄然發生了巨大變化。

小小的硬盤被林想容拋向半空,然後單手抓住。她的表情漸漸趨於平靜,打了個電話跟那頭的人說:“AI偵探的原型資料已經到手了,讓戴院長的家人回去吧。”

然後輕笑著掛斷電話,用開玩笑的語氣跟許乘月說:“你好歹也做過警察,盜竊重要機密文件,知法犯法。”

“是,知法犯法。”他身形筆直,靠牆而立,爽快地承認,“你不也囚禁威脅他人,實驗室的密碼和權限不就是這麽拿到的嗎?”

“對,就這麽簡單。”林想容活動了下手腕關節,穿好披在身上的大衣,“我和你不一樣,這種事,我做得比較多。看在我們不淺的交情上,給你個忠告,最近都別出來見人,很快你就會變成被追殺的目標。我是舍不得讓你死,我們萬老板也不舍得。”

“但我也沒辦法天天看著你,還是讓你的警察朋友去保護你吧。”她把遮臉的頭發順到耳後,眨了下眼說,“陸永就怕你恢複原來的記憶,你墜樓以前,一定知道了他致命的秘密。我還真想知道,這個秘密到底是什麽呢。”

許乘月攤開雙手看著手心的掌紋,輕輕握拳想抓住點什麽。他所有的記憶都被人為修改過,那些記憶模糊不清真假難辨,反而隻有夢是真的。這幾個月來,他試圖通過那些斷斷續續的夢還原那天的經過,真相呼之欲出,卻避而不見。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有一天陸永們麵對鏡頭麵對公眾,笑容滿麵地反駁著批評與指控。

他們會毫無羞恥心地挺直腰板,輕蔑地抬頭,滿口仁義道德科技進步,腦袋裏都是私情權力,叫囂著如何衝破倫理改變世界。

“他們的每一條生命,都是為醫學發展、科技進步做出的偉大貢獻。我隻怨恨生命的脆弱和醫術的落後。”

“我們隻是研發具備人類大腦功能的AI芯片而已,這不違反法律,這是科技的突破,預示著社會進入新的智能時代。”

用最溫和的麵孔、最猙獰的內心,說著對未來的無限向往。

單獨來看,他們好像誰都沒有觸碰到法律的高壓,他們的狡辯合情合理毫無漏洞。

隻有許乘月,隻有他自己的存在、他的聲音,能昭告天下——他們企圖違法改造人類,違背倫理與道德,踐踏人權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