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接到方邢電話的時候,林想容正在健身房的跑步機上大汗淋漓地踏著步。

這幾天劫持方邢的綁匪放了幾個關於她的爆料,這讓她在業內的處境很尷尬。秘密在夫家企業的競爭對手那裏任職,還堂而皇之地把自己掌握的核心技術提供給對方,這嚴格意義上不算商業間諜,但說出來也相當的不光彩。

她現在每天都處於電話快被打爆的狀態,江家的滅門案加上方邢被劫持的事件,讓她不可避免地成了風口浪尖的人物。幾天前她給江泉聯係了自己在國外的同學,把他送回學校,從此和這孩子斷絕聯係。

假如他長大後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應該也不想見她吧。

林想容皺眉看著來電提醒上的陌生固話,本來想掛斷,但擦了把汗還是鬼使神差地接了。

剛接起電話,她就聽到了方邢快斷氣的聲音。她先是愣了兩秒,確認對方身份後心底湧起巨大的失望,還不得不語氣欣喜地噓寒問暖:“方總您是獲救了嗎?恭喜啊。”

她從跑步機上走下來,穿過擁擠的人群找了個地方休息。

“你現在去玉龍大道808號,十字路口對麵的轉角處有一個藍黃色的垃圾桶,垃圾桶裏有一個KFC包裝袋,袋子裏麵的東西幫我處理一下。”

“袋子裏麵是什麽東西?”她問。電話那端的方邢似乎是在江邊,有輪渡的汽笛聲,還有風聲和車喇叭。他不像是剛獲救的樣子,倒是一副逃命架勢,他怎麽了?又害死誰了?

“一把槍。”

“方總,您別拿我開玩笑了好嗎?”

“你現在就過去,把它處理掉,然後派邱露去金沙海灘接我。”

“不是,我怎麽處理啊?你這槍哪兒來的?”林想容滿臉疑問地擦著臉上的汗,夾著手機換好衣服,離開健身房朝自己家走去。

“我正當防衛,擊斃了那個劫持我的瘋子。”方邢的聲音聽起來波動有點大,他狠狠地加重了“瘋子”兩個字,咬牙切齒地凸顯自己的無辜。

“您不會用的警方的槍吧?”

“嗯。”

“那菩薩也沒法救您。”林想容歎了口氣,兩隻眼皮都跳個不停,她揉了揉眉心,快步趕路,“但你這是正當防衛,應該沒什麽好擔心的。”

“我讓你做你就去做!”方邢高聲命令著,接著電話就被掛斷,隻剩下一連串的忙音。

她一聽到方邢這種命令的口吻就氣不打一處來,又要自己來收拾爛攤子,和上次江家的事如出一轍。

上次用她好不容易培養的人去殺人不說,還搞得整件事漏洞百出深度牽連到她。惹不起她隻好躲著,躲到北歐去休息給自己弄個不在場證明,以為能睡個安心覺。可也不知道王坤當時怎麽就那麽不小心,在現場留下了血跡,她隻好向許乘月暗示了骨髓移植的事情,好早日洗清嫌疑落得清靜。

這次呢?方邢怎麽就拿著警方的槍擊斃了挾持者?他拿了警察的槍,那槍的主人呢?

來不及想那麽多,她換好便於行動的衣服和鞋,聯係了邱露和其他人去金沙海灘跟方總碰頭,自己則臨時變了下發型,戴了個口罩出門,打車到玉龍大道,然後朝藏匿手槍的地方走去。

她慶幸方邢挑了個還算不錯的地方,這藏匿槍支的垃圾桶剛好在監控盲區,自己又戴著口罩,肯定不會被追查到。盡管這樣她還是暴躁地冷笑著,彎下身戴上手套,從可回收垃圾桶中翻出那個KFC包裝袋。

也許是隔著層口罩,垃圾的臭味還不算太明顯。她嫌棄地掏出藏在裏麵的九二式手槍,把手套和紙袋都處理幹淨,打算拆解掉這把槍。

拆開後她才發現槍管膛線已經出現挺大程度的磨損,威力減小精度下降。

槍管內空****的,沒有一發彈藥,也不知道是剛好用完,還是子彈全被方邢取走另做處理。

她沒所謂地搖了搖頭,幾分鍾後重新裝好這把槍,放在自己身上。摘下口罩,重新回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抬頭看著周圍林立的高樓,忽然想起什麽,迅速撥下了許乘月的號碼。

在一連串的忙音後,她隻好放棄通話,轉而向許乘月發了條信息——方邢去金沙海灘了,指不定想跑路呢,你們快去抓他吧。

然後她慢悠悠地看了眼時間,根據二十公裏外金沙海灘的位置規劃起公共交通路線。

他們的車歪歪扭扭地開在高架橋上,沿著圍欄漸漸停下來。

顧雲風的臉因為疼痛越來越扭曲,他看了眼後視鏡,握緊方向盤的手背青筋暴起,咬緊牙關:“我們換下位置,你來開車。”

“現在不是誰開車的問題!”

“這裏不能停車,先開下高架橋。”顧雲風話音剛落,一輛大型貨車就貼著他們飛馳而過,警車撞到圍欄,差點直接翻下高架。

強烈的衝擊力下兩個人猛地向前傾斜,巨大的慣性下許乘月頭部撞向車窗,一瞬間的失神後他側身看見顧雲風臉色煞白地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血,方向盤上噴濺著血跡,指著前方無盡的公路讓他趕緊開車。

“你先開下橋,找最近的醫院。”

他隻好打開車門走到駕駛座,跟顧雲風換了位置,又掛擋抬起離合器,踩下油門朝前方繼續行駛。

心如一團亂麻,許乘月坐在斑駁的血跡中,抬頭看見鏡中自己被汗水浸濕的頭發和脖頸,眼角突然流下眼淚。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流過眼淚了,自從他接受手術被改造以後就喪失了流淚的能力,那畢竟不是人類真正的大腦,總是少了些應有的功能。

他非常清楚這樣的傷勢意味著什麽,雖然膛線磨損導致子彈精度大幅降低,傷口應該比正常情況淺一些。但受傷的地方是腹部啊,五髒六腑,全都在那一塊,人體最柔軟最缺少保護的地方。他都不敢仔細去看傷口,怕傷到中彈就無力回天的器官,連點希望都不留。

窗外的樹飛速地倒退,顧雲風按住傷口處,意識時不時地模糊。汗水沿著臉頰下巴後背垂直向下,浸濕了副駕駛椅背。他用力咬了下嘴唇,用疼痛保持清醒。扭頭看見許乘月眼角第一次流下的眼淚,他突然特別清醒。

“你別哭啊,我還沒死呢……”

話音剛落下顧雲風就咳了幾口血出來,他趕緊閉上嘴,平複呼吸放鬆四肢肌肉。

“我講話轉移你注意力,你就別說話了。”許乘月的眉間皺成個川字紋,他試著用對講機呼叫秦維他們,但嚐試幾次都以失敗告終。

可能是剛才被那輛大型貨車蹭到的時候撞壞了。他不知道老秦是否還順利,追到方邢了嗎?現在麵臨怎樣的情形?

“等我開下橋,救護車應該就到了。”許乘月不停地跟他講著話,“你先不要緊張,放鬆點,不會有事的。”

“我不緊張。”顧雲風說,“我在想,要是剛剛他隻打到肩胛骨就好了,包紮一下繼續上,打哪兒不好,非打心髒。搶了我的槍還打中我,麵子往哪擱啊。”

“還好我躲過去了,隻打到了腹部,沒死應該能撐幾個小時。”他樂觀地說,然後凝視著許乘月,一半憐惜一半憤怒,“可他不敢對你怎麽樣,因為你對他們很重要。”

許乘月活得越久,就證明他們的試驗越成功,越有價值。其實他很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完成了這樣幾乎替代人類大腦的智能芯片,賦予靈魂新的定義?

徹骨疼痛與失去知覺交錯著,他看著許教授的側臉,恍惚覺得許乘月焦慮緊張到極限的樣子,和自己,和周圍的所有人都完全重合。

有溫柔,有冷漠,有熱血,也有憤怒和焦慮。他有著完整的人格,有著天賦異稟的能力。就像上天選中的人,在生死邊緣被賦予了異於常人的才能。

對自己而言,他不是機器,而是站在麵前最真實有溫度的人。

大約五分鍾後,急救中心突然打來了電話。

許乘月外放著接了電話,一個急促又抱歉的聲音傳來:“對不起先生,我們的救護車四個小時後才能到達您所說的地點。”

“啊?憑什麽?”他差點踩了刹車,整個人仿佛被電流憑空擊中,保持著原有的姿勢開車,但四肢軀幹僵硬到無法動彈。

“您所在地的唯一路線上發生了嚴重車禍,預計處理現場要四個小時以上,處理之後才能通車。”

“什麽車禍要處理四個小時?這邊是金平區刑偵隊,隊長在抓捕疑犯時腹部中彈,性命垂危!”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會盡快趕過去,已經申請啟用直升機救援,但這也需要一定時間……”

掛斷電話,許乘月幾乎暴躁地跳起來,他後悔開了外放讓顧雲風聽見,萬一顧隊堅持不住放棄呢?他啪的一聲把手機扣回到支架上,猛踩油門開下高架橋,滿腦袋都想著別人果然靠不住,還是自己開車去醫院有效。

在他準備找機會強行變道轉彎時,屏幕上突然彈出一條新聞——郊區一家自動駕駛汽車廠商發生故障,幾十輛研發中的汽車同時駛向中心城區,在玉龍大道附近發生連環車禍,嚴重堵塞交通。

自動駕駛汽車廠商?這個詞瞬間吸引了他的目光,讓他想起之前數次被自動駕駛的汽車追殺的情形,後背瞬間又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是這樣,他開著車也回不去,照樣會遇到交通堵塞。

“方邢在搞什麽鬼?”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但還是努力控製自己的表情,不要看起來太情緒化,然後側身淡然地對顧雲風說,“救護車來不了,還有直升機,你別擔心。”

不知道為什麽,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絕望。他們還有多少時間?還能浪費多少分多少秒?

這裏離醫院挺遠,周圍都是看不到頭的荒地和深林,遠處還有沒盡頭的大海。可他們隻是在城市的郊區而已,不是沙漠荒野,卻仿佛置身孤島,孤立無援。

“可我等不及了。”顧雲風靠在椅背上,因為失血過多導致眼前發黑視線模糊,但他的表情依然平靜。

“前麵可以停車,就停在那裏。”顧雲風指著前方說。

“停著等救援嗎?”

“不等了。”他搖了搖頭,微微起身,“現在就把子彈取出來。”

“什麽?”許乘月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但還是又問了一次。

“把子彈取出來。”

把子彈取出來,止血,消毒,鎮痛,然後滿血複活。他以為是在看電影嗎?腹部中彈沒立刻歸天還是托了手槍不好用的福,現在還想拿把刀把自己腹部多掏個洞?許乘月迎著朝霞踩下刹車,停在大片梧桐樹的陰影中,幾乎目瞪口呆。

太陽完全升起,天空清澈到隻剩藍色,飛鳥從雲間而過,低到樹梢,高入雲層。

“現在?誰?”

“你來。”

“我?”環顧四周,看著玻璃和鏡中倒映的自己,許乘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雙眼。是的,救護車來不了,直升機誰知道要等多久,四個小時他們確實等不及。

可讓他把子彈取出來……

“對,許教授,你,就現在,在這裏。”顧雲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得斷斷續續。

雖然槍管膛線磨損嚴重,子彈進入得沒那麽深,但傷口是在腹部,內髒在子彈的高速衝擊下肯定受損嚴重,必須要立即手術。

“可我不會做手術啊……”許乘月的聲音變得瑟瑟發抖。

“現學吧。”

我的天——

太瘋狂了,他是不是失血過多腦子出問題了?這是許乘月的唯一反應,他握住顧雲風發冷的手腕,那裏脈搏微弱,他整個人呼吸急促,血壓急劇下降,這種情況下神誌不清也很正常。

“我是認真想過的。”顧雲風看到他抵觸的情緒,無奈地補充了一句。

這好像是他們唯一的選擇,放手一搏,而非坐以待斃等著蒼天大地奇跡降臨。

“你和我們不一樣,別人做不到的事,你可以做到。

“雖然你一直沒有明說,但我知道的。我猜到了,那年你墜樓腦死亡後,大腦被植入一塊AI芯片,取代大腦功能,計算你的思維和情感。”

強烈的風湧進車內,顧雲風輕輕一笑:“你也可以用來計算我的傷口、我的內髒、我身體裏的子彈深度和分秒必爭的時間。

“最後,用一個精心計算過的手術來挽救我。”

天邊朝日上升,黯淡的明月終於徹底消失,在清冷的晨風中,吹起路邊瘋狂生長的野草。

“在我心中,你就是一個得到特殊能力的人類,天賦異稟,必擔重任。

“後座有個醫藥箱,裏麵有雙氧水和碘酒,箱子旁邊有把刀,當然不是手術刀,普通水果刀而已。”

“有鎮痛劑嗎?”一陣窸窸窣窣的翻箱聲後,許乘月抬頭,疑惑地凝視著顧雲風,對方看起來極度疲憊,嘴角滲出鮮紅的血。

“沒有。”

“那你怎麽……”

“我能忍住。”說著顧雲風拿過那把水果刀,但雙手抖動得厲害,最後鋒利的刀掉落到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還是你來吧。”他說。

許乘月撿起水果刀的時候,手不住地顫抖,他隻好緊緊握住刀柄,把所有力量聚集在一個點上,來控製極端的緊張。

其實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以前他沒有這麽多的情緒,很少緊張,從不害怕,沒有恐懼,在命案現場也能心如止水,再多血也掀不起漣漪。

他沒親自經曆過記憶中的事情,就不知道失去的感受。

此時此刻陽光反射到刀尖上,凝聚成光芒,仿佛可以刺傷他們的心髒。

許乘月呼吸時艱難地吞了口唾液,緊張地比畫著手勢說:“我還沒先進到瞬間掌握外科手術全部技巧的程度……”

“你別害怕。”一陣鑽心的疼痛後,顧雲風咬住血色全無的下唇,抓住許乘月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傷口上方,“直接沿著槍傷取出子彈。”

“無論我什麽反應都別猶豫。”

盡管滿腦子都是——這不可能這不現實這絕對不行這根本就是在玩命,但許乘月還是點點頭,機械地從醫藥箱裏找出消毒水和繃帶止血。

許乘月用手指按壓著傷口上方,用生理鹽水清洗了傷口,清理創麵。血水一直在外滲,混合著每一寸肌膚滲出的冷汗,傷口處的皮膚和肌肉向外翻開,暴露在空氣中。

好在顧雲風還沒休克,情況不算太糟。腹部中彈撐了這麽久還能保持清醒,要麽運氣極好打到了不太重要的地方,要麽真的是意誌力極強全憑精神撐著。

許乘月用剪刀剪開顧雲風的上衣,映入眼簾的就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傷口。

傷口上方的衣服上有明顯血跡,是吐血的結果。這說明十二指腸以上的部位中彈,但奇怪的是,傷口處沒有血腥味以外的特殊氣味。

“到底傷哪兒了?”許乘月自言自語地說著。

聽著顧雲風疼痛難忍但依然很微弱的聲音,許乘月焦躁得快要窒息。他一次次地對水果刀消毒,握緊刀柄,又一次次放下。

“那一會兒你把子彈取出來,老秦押回方邢,這些事結束後你還要辭職嗎?”看許乘月緊張到無法動刀的樣子,顧雲風開始跟他聊著天。顧雲風額頭的汗沿著臉頰流到嘴裏,他嚐了一下,特別鹹,鹹到幾乎流出眼淚。

“還是要辭職。”許乘月猶豫了一下,望著窗外無盡的雲,和遠處深藍的海,“這不是盡頭。”

“也對,方邢隻是整件事的一個環節而已。”顧雲風的聲音很微弱,他臉色蒼白,但看向許乘月的雙眼依然閃著光,神采依舊。

他的每一寸肌膚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青筋暴起,蔓延著晦暗不明的氛圍。下一秒,許乘月手中的刀尖劃入他的傷口處,伴隨著一聲低沉的呻吟,原本的傷口被割開,暗紅色的血蜿蜒著流出。

子彈的進彈口很小,但穿過皮膚進入肌肉後高速旋轉,傷口在體內擴大數倍,必須切開表麵細小的傷口。

所以當冰冷的刀鋒撕裂皮膚和肌肉後,傷口沿著鋒利的刀刃外翻,刺激著成千上萬的毛細血管。極度疼痛中顧雲風感覺全身像被電流擊中,腹部仿佛炸裂,連同著五髒六腑被剖開,瘋狂跳動的心髒被暴露在空氣陽光中,血液洶湧翻滾。

清醒與休克間他恍惚在想,如果那把刀真的切開了他的胸膛,取出他的心髒,瘋狂跳躍的它會是什麽樣子?在他從警的這幾年裏,經曆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危險、不同的案子。每一次的驚心動魄、每一次的鮮血和傷口,他身後,他身邊,都是最值得信賴的人。

但現在呢?他恍恍惚惚地想著,許乘月也是值得他信賴的人。可許乘月真的可靠嗎?他的思維他的情感,按道理應該是無數次的計算後得到的最佳預測。這最佳的預測裏,會優先考慮到他嗎?會優先考慮到生命嗎?

汗水浸濕了顧雲風身上的每一個地方,腎上腺素不斷分泌,耳鳴高頻尖銳,急促的喘息中他感覺自己馬上就會窒息。

他流汗到幾乎脫水的身體不停抽搐**著,精瘦有肌肉的手臂緊緊握住坐墊。他閉上雙眼,脖頸和太陽穴的血管凸起。

刀刃切開創口後,肌肉之下是白色的肋骨。許乘月拿著手電筒照著傷口深處,才發現消化道和胃部都有細微的傷口,但明顯不是槍傷。

“好像……肋骨斷了?”他深吸一口氣,情緒突然舒緩了許多。

“我看出來了,子彈打到肋骨上了,斷了兩根肋骨。斷裂的骨骼劃傷了上消化道和胃部,導致口吐鮮血。”

“運氣真不錯,腹部中彈居然沒傷到功能性器官。”許乘月感歎著。

他手裏拿著把鑷子,撥開湧出鮮血的傷口,從兩根斷裂的肋骨間夾出一顆子彈。

在他夾出子彈將其放進一個小盒子裏的瞬間,整個人仿佛虛脫一般,沒有了一丁點力氣。過了幾秒鍾他還是掙紮著坐起來,縫合好傷口,拿著雙氧水和酒精棉進行了大麵積的消毒處理。

那顆子彈安靜地躺在紅色的盒子裏,像個經曆劫難的見證人。

很快顧雲風就清醒過來,他虛弱地擦掉臉上的汗,想換個姿勢但被許乘月製止了。

“子彈擊中了你的肋骨,斷了兩根。你別動,這斷裂的骨頭有時候比刀還鋒利。”

“沒有傷到器官?”

“是啊,撞大運了。”

真的是撞大運了。

顧雲風低頭看著已經縫合好的傷口,劫後餘生的惶恐瞬間侵襲而來。

在發現子彈進入身體的那一刻,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近乎絕望,在許乘月把刀刺入他腹部的瞬間,撕裂的刺痛感讓他恨不得直接死去。

但就在傷口縫合的瞬間,在他被告知沒傷到任何器官的時刻,他內心的惶恐都變得溫柔起來。

一片發紅的落葉透過車窗縫隙飄進車內,落在他濕漉漉的頭發上。車內的血跡逐漸幹涸,氣味被風漸漸帶走。

他睜開眼,凝望著天空中炙熱的太陽。刺眼的光芒瞬間喚醒他被疼痛占據的大腦。

“還好嗎?”

“還好,我活過來了。上天眷顧,讓我還能有個未來。”顧雲風笑了下說。他本來失血過多,聲音低沉又微弱,但這會兒眼中都是光。

“是啊,我特別開心。”許乘月低下頭不知道說什麽,整理了下自己的襯衣和外套,他其實很羨慕顧雲風這一點,總是眼裏有光想法堅定,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不會讓他死掉,相信真相會出現,相信正義總會降臨,無論以何種方式。

可他許乘月就不同了,顧雲風把刀遞給他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退縮。

但他看到血肉模糊的傷口時,下意識地想要逃走。當他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個占據別人軀殼的非正常人類時,他也不知如何去麵對。

更多時候,他是生活中的懦夫,是繁複社會中的孩童,無窮無盡地尋找著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意義,尋找著本該屬於他的位置。

“休息一下,等救護車來。”顧雲風說。郊區的車很少,馬路也寬,行人幾乎沒有,他們望著似乎沒有盡頭的公路,陷入了隻剩呼吸聲的沉默。

“你為什麽那麽相信我呢?值得嗎?”

“啊?”顧雲風一臉茫然地看著他,不明所以。

“很多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他不知道能不能控製住自己的行為,控製住大腦,控製語言的鋒利,壓抑心裏的瘋狂。

幾乎是一瞬間,許乘月眼眶通紅,閉上眼努力抬起頭。

“這始終不是我的身體,我隻是一個無處可去的靈魂,我嫉妒自己,憎惡自己,嫉妒得快要瘋掉,憎惡到想自我毀滅。”

聽到這種話,顧雲風一定很驚訝吧。

他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是受人蠱惑,還是自始至終這就是他心底的傷疤,是自我人格的否認?

他也不知道。

隻覺得這種處境很糟糕,嫉妒憤怒又膽小自卑,情緒變得無法控製。他始終不敢認同自己的身份,不敢深究自己的曆史。

他究竟是人類還是機器,究竟該心安理得地享受從天而降的一切,還是將其還給原來的主人?

許乘月沉默地低下頭,不想說話。陽光很刺眼,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周圍安靜得可怕,隻有風吹動樹葉的聲響。

話音剛落,他的手機中突然跳出來的一條消息打斷了他們的沉默。

發信者是林想容。

——方邢去金沙海灘了,指不定想跑路呢,你們快去抓他吧。

金沙海灘?

就在前麵的海邊吧。

“誰發來的消息?”

“林想容。”許乘月解開鎖屏,屏幕上還是之前他偷偷給顧雲風拍的照片,沒有睡醒但眉眼很溫和,讓人無比安心。他一直沒換背景,懶得換也不想換。

“她說方邢去了金沙海灘。他去那兒做什麽?”

顧雲風按壓著縫合傷口的上方,忍住傷痛迷茫地搖頭。骨折的肋骨發出咯吱聲響,剛剛的動作更加劇了疼痛。

“她為什麽給你發這條信息?她是方邢的下屬吧,沒聽說他們不和啊。”

林想容不喜歡方邢這個領導的作風做派是真的,但絕沒有深仇大恨,犯不著這麽快就自動跟警方通風報信。但接觸了這麽久,他也大概了解了這個女人的作風,知道她做事不一定非要有什麽特別的目的,也許隻是一時憤怒或者突然興起。

“她就喜歡這麽做事,把事情攪得天翻地覆。”許乘月冷笑了一聲,直接撥通林想容的電話,提高音量質問她,細小的電流聲都傳遞著無盡的焦躁。

“你想做什麽?”

“沒什麽啊,我很無聊,又覺得你們有趣,所以幫幫你。”她的聲音輕快上揚,雖然他看不到她的臉,但相信她肯定是嘴角向上神色張揚。

就像在看一出好戲。

“你的朋友還活著嗎?我聽說方總襲擊了警察,可能打死人了。他正後悔著呢,一時衝動就開了槍,明明隻是正當防衛,現在變襲警殺人了。”

“活得好好的。”說著他開了外放並錄音。

林想容的聲音清晰而冷靜:“那我就放心了,方總啊,就是衝動,一把年紀了,還動不動就違法犯罪。”

她逆流穿過人來人往的街道,迎著反方向走向地鐵,戴上口罩刷卡進站。

這個時間街邊餐廳人滿為患,地鐵裏倒是不那麽擁擠了。

這幾天的事情對智因生物造成了無法挽回的聲譽影響,雖然大部分消息被壓了下來沒傳得滿世界飛舞,但剛上市不久的股價還是不可避免地遭遇了大幅度下跌,短短兩三天市值隻剩下原來的三分之二。

現在方邢又麵臨襲警的指控,非法試驗也已經被小部分人知曉,估計很快方邢就要下台坐牢去了吧。

到時候智因科技會把責任全推到方邢身上,撇得幹幹淨淨,陸永再一裝傻,等待方邢的就隻有身敗名裂牢獄終生,要麽就趕緊跑路走人逃到國外去吧。

想到這裏她差點笑出來,坐在地鐵裏對許乘月說:“你們現在在哪兒呢?

醫院嗎?”她本來想說自己撿了把九二式手槍,開口的瞬間還是沒說出來。這把槍她不準備做什麽特別的處理,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衣袖中,幻想著或許某天能用上。

“正準備去。”說完許乘月就直接掛了電話,他不喜歡和這個女人說話,如果不是必要,能不見麵就不見麵,連她的聲音都不想聽見。

她曾經說過和許乘月的關係很不錯,究竟有多不錯?她對自己的了解甚至超過他的自我認知,每一句話都是從語言到氣勢上的絕對壓製。

“你怎麽突然就掛了?”

“哦,她不會說什麽有用信息的。”許乘月低下頭。

“那你為什麽會願意跟她合作呢?”顧雲風的臉色比之前好了許多,雖然蒼白但多少有了點血色。他一隻手捂住嘴猛烈咳了幾聲,攤開手掌也沒有血噴濺出來。

“她給了你什麽好處?還是威脅你了?”說完他身體向前傾。

“沒……”許乘月溫暾地說著。

“你可以告訴我的。”他凝視著許乘月的雙眼,抬起頭,眼眸深邃複雜,“如果現在不想說,就以後再說吧。”

“老秦,你們……”接到許乘月的電話時,秦維正在橋邊吹著風。

“被那孫子跑了。”

“你們這麽多人都沒追上?”

秦維點著煙,使勁抽了一口,羞愧到差點嗆到自己。海邊的風很大,天海連成一片,吹起飄浮的雲和翻滾的浪。環顧周圍,他這兒人手確實挺多,七八個二十來歲的大小夥,居然被三個人給耍了,其中還有個小姑娘。

自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

“追到海邊,他坐著一艘遊艇跑了。”老秦拍著自己的大腿長歎一聲。為什麽會跟丟他也挺納悶的,他們七八個人開著三輛警車緊緊咬住對方車尾,正準備兩麵包抄逼停對方時,車裏一個小姑娘突然搖下車窗,丟出幾個煙霧彈。

眼前瞬間被白色濃煙遮住,繼續向前行駛時到一條岔路,他們三輛車分了兩路繼續尾隨,衝破濃霧後兩輛警車終於逼停了目標車輛,但暴力打開車門後,才發現車裏一個人都沒有。

這片地區未經開發,周圍很荒涼,沒有房屋建築,隻有公路旁的一大片樹林。他們一行人走下公路進入樹林,沿著蹤跡搜索了三個多小時,最後在穿越整個樹林到達海邊後,才看見碼頭上一輛遊艇正漸漸開出,飛速離開海岸,距離他們越來越遠。

聽到秦維的描述,躺在病**顧雲風捂著腹部的繃帶坐起來,他踩著拖鞋從許乘月手裏拿過手機,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他本來不好意思訓斥比自己大的前輩,但從方邢離開被綁架的大廈時他就在奇怪,那麽多人堵在門口,怎麽就被方邢跑了?

就算他是翻牆走的,他怎麽知道有警察守在門外的哪裏?又是誰叫的人來接應他?

三輛警車七八個人追他,都追到海邊了還讓人給跑了?

“他坐遊艇跑了,你們怎麽不追上去?”顧雲風氣急敗壞地質疑著,“老秦,不是我想冤枉你,你好好查一下跟去的人,有沒有誰通風報信?”

“而且一個兩天沒怎麽吃飯休息的人,居然能徒步穿越五公裏的樹林到達海邊?”

他簡直懷疑是警車把方邢送上了遊艇!

“顧隊,我們一開始不知道他襲警的事情,就覺得他一個受害者,雖然殺了綁匪,但那也是正當防衛……”一個同行的警察小心翼翼地解釋著。

“我不是早就說了,他搶了我的槍,槍支丟失的後果你們知道吧?知道吧?”

他平白無故挨了一槍,差點送命,結果這群人居然連個四十多的中年男人也沒抓到?

還好他沒死,不然真是虧大發了。

他深呼一口氣,沒繼續罵下去,心裏想著自己不是也差點栽在這個無精打采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手裏嗎。

槍還被人家搶了,說出來也挺丟人的。

他正對著電話發脾氣,護士推著車進來,許乘月趕緊衝上去把他推過去。

“28床的病人,不要大聲喧嘩,請躺在病**靜臥。”在小護士的眼神壓迫下,他隻好暫時閉上嘴,乖乖地躺到**,等護士換好藥走人後,換上正常語調繼續打電話。

“和方邢同行的兩個人是誰?”

“一個開車的司機,還有一個女孩子,之前好像在哪兒見過……”

“應該就是邱露了。”他說著望向許乘月,得到對方的點頭讚同。

“誰?”

“江家那起案子中,江水珊的家教。”

“啊?那案子跟方邢有關係?”

“有。”顧雲風對秦維說,“恐怕韋涵打算爆料的事情中,有一條就跟江家的案子有關係,可惜被智因生物壓下去了。”

“當時對這女孩還真沒怎麽在意……”

“她隱藏得深啊。”顧雲風抬頭看了眼滿滿的一大瓶藥水,生無可戀地說,“現在重新調查邱露的家庭情況人際關係。”

這瓶藥水要按照這個速度打完估計要三四個小時。因為胃部和食道被肋骨輕微劃傷,他食物吃得不多,主要以輸液為主。

自從認識許乘月後,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在醫院常住了。

除了第一次是許乘月住院,後麵兩次都是他自己受傷,一次比一次傷得嚴重,好在都沒留下後遺症。許乘月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旁邊打遊戲,他把腦袋湊過去,一邊看一邊瞎指揮。

就在幾個月前,許乘月還是一個業餘時間隻看專業書連電影都要跳著看的無聊教授,把時間利用到極致,不懂生活也毫無娛樂精神。可現在,他卻坦坦****地浪費大把時間打遊戲。

遊戲能帶給他什麽?快樂?愉悅?還是隨波逐流的安全感?也許他隻希望自己像個普通人一樣,有著普通的愛好普通的生活,而非科技賦予他的沉重枷鎖。

窗外天空陰沉,密雲翻湧,沒多久就電閃雷鳴,大雨傾盆。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劈裏啪啦很有節奏,許乘月放下手裏的手機,走到窗邊關上窗戶。他拿了張紙巾擦眼鏡,因為沒睡好黑眼圈很重,但依然眉眼清秀,眼中似有星辰。

“我的辭職報告已經交去了?”關好窗他繼續坐在床邊打遊戲,打了幾局後突然想起來辭職的事。

“交了。”顧雲風有點鬱悶地說,“本來應該你自己交的,而且在正式批準之前你也應該盡量到隊裏。”說完他用餘光瞟了眼許乘月,“不想去也就算了,不強迫你。但是一個人住還是不安全的……”

“噗——”許乘月忍不住笑了出來,“是你不安全還是我不安全?”

“都不安全。”顧雲風一本正經地回答,“而且我又受傷了,行動不方便,需要人照顧。”

“你哪裏行動不方便了?”許乘月挑了挑眉毛,除了肋骨骨折了兩根,腹部有個傷口,四肢健全頭腦清醒,雖然不是生龍活虎,但也沒有行動障礙啊。

“四肢殘廢骨頭散架。”

“滾吧。”

他看著顧雲風眨著無辜的眼睛,忽然覺得他也有挺可愛的一麵。

在這之前他們之間好像永遠隔著一道屏障,總是隔著遙遠的距離,看不清彼此。而那顆卡在顧雲風肋骨中的子彈終於衝破了屏障,在水果刀割開傷口的劇痛中,在鮮血湧出的生死瞬間,他們這兩顆跳動的心髒終於挨在了一起,聽見了最信任的呼喊。

許乘月最渴望什麽?渴望做個正常人類,渴望體驗人類從生到死的所有日常。他何必要在意這是誰的身體,什麽又是他的靈魂?至少此時此刻,他的靈魂與這副身體相連,那這就是他的身體。

他應該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說想說的話,得到想要的自由。用身體和心靈同時去體會。

兩秒鍾的敲門聲後,門被直接推開。應西子穿著一件酒紅色的毛衣裙,背個黑色貝殼包,依然是雷打不動的細高跟,站在門口向裏張望。

她的頭發有點濕,身上的毛衣也沾了水,看樣子淋了雨。

“是啊,腹部中彈,運氣很好地沒傷到器官。”

“那真是非常幸運了……”應西子點頭,說著還好沒什麽後遺症。她找了把椅子坐下,猶猶豫豫地看著許乘月,想說些什麽但不好意思開口。

“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許乘月被她盯得很心虛,用手摸了一把臉,似乎什麽都沒有。

“我……我想單獨跟顧隊說個事。”她抱歉地低下頭,“乘月你回避一下吧?”

許乘月關門離開後,她終於鬆了口氣。

“那枚子彈打中你的腹部,越過表皮和肌肉,直接卡在了肋骨上?”應西子掀開他的病號服看了下縫線後的傷口,感歎道,“你真是個人形錦鯉。”

“錦鯉個鬼……被個大叔打了,對方還攜槍逃跑,攜的我的槍啊。”說著顧雲風揮了揮手,“你別掀我衣服……”

她沒理會這種訴求,手裏拿著CT片子,又仔細觀察著傷口——“這傷口是乘月用水果刀切出來的?”應西子用複雜的眼神看了眼顧雲風,在得到勉為其難的肯定後,她忍不住輕拍了下他的肩膀,哈哈哈地大笑三聲。

“好笑嗎,差點我就見閻王去了。”

“對不起對不起,想到水果刀我就忍不住……”說著應西子捂著肚子笑起來,“感覺你被當成西瓜切了。”

“照你這情況,等骨頭長好就可以了,估計也要個把月……”

“行,知道了,好的。”

顧雲風完全不想再談他受傷的事情,這工傷總讓他覺得怪丟臉的。他也不可能住院太久,估計下周就回家了吧。他調整了輸液管藥水的流速,換了個姿勢坐在病**。

“現在瑞和醫院情況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被調查了啊。”她歎了口氣,“我爸也去配合調查了,你說他……”

“給他找個好點的律師。”

“啊?”應西子茫然極了,沉默了好久拿出手機,“就是你發消息跟我說的那件事……”

“對。”他點頭,“現在可以確定,乘月在瑞和醫院住院期間,被植入了AI芯片代替他的大腦功能。這類手術都是你父親做的,好像是把芯片連到什麽人工腦神經上,隻成功了許乘月這一例。”他頓了頓,捋了下幾根已經好久沒剪快要遮住眼睛的頭發,“我不了解原理,但肯定跟應醫生脫不了幹係,那些沒有成功的案例,究竟算醫療事故,還是謀殺呢?”

“如果他隻是履行醫生的職責……你不如早點替他找好律師,爭取一下。”直截了當地說完後,顧雲風凝視著她的雙眼,看著她眼中的情緒從茫然變成緊張、驚恐,再到質疑。

暴雨過後天還是陰的,密雲依舊,有幾隻鳥低空飛過,張開翅膀,看著一點都不自由。

從她拜托顧雲風私下調查許乘月的意外事故起,她就應該想到這一天。

事實上她也確實想象過這樣的場景,想象著,也許有一天她的父親會被銬上鐐銬,也許有一天她心中的童年英雄會變成萬人唾棄的階下囚,甚至逃之夭夭埋下陰暗的秘密。

當這天來臨,她會後悔最初的選擇嗎?後悔為許乘月這個如今隻剩友誼全無愛情的男人伸張正義嗎?這個自她少女時代就開始喜歡的人,這個從未給過她回應的人,這個不屬於她,她現在也不再愛的男人。

她為他做的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麽呢?

她緩緩站起來,走到窗邊,打開窗戶。雨後的空氣終於沒那麽混濁,好像洗刷掉所有汙穢,漫過遠處的高樓、江河、山巒和天際。

“這些對你來說應該很殘酷。”

是啊,當然殘酷了。應西子緩緩地轉身望向他,她自己也不明白做這些是為了什麽,為了找一個答案,為了所謂的真相,還是為了心裏固執守護的那一點點正義感?

顧雲風繼續說著:“可我還有個請求。”

“什麽?”

輸液瓶終於見底,他沒有叫護士來,而是自己拔掉針管,摁住膠帶,穿著拖鞋走到應西子旁邊。

“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任何審訊調查下,拜托你和你父親,都不要說出乘月的事情。”

“如果讓別人知道了他的大腦來自一枚芯片,那太危險了。況且,警方定罪要有證據。”他懇求道,“在我知道來龍去脈的第一個瞬間,想到的就是——芯片是定罪的重要證據。”

“你什麽意思……”

雖然現在整個事情隻看到了一點點的山峰,哪些人牽涉其中、哪些人獨善其身,他通通不敢確定。但他能清晰地預見未來可能發生什麽,許乘月可能麵臨什麽。

“沒有這個證據,很多人就能逃脫製裁。”顧雲風壓低聲音說,“可把芯片取出來做物證……這怎麽可能?”

他重複地強調一遍:“這相當於要了他的命,根本不可能。”

應西子詫異地看著他,雙唇微張:“你想讓……乘月的這件事不了了之?”

顧雲風下意識地看了眼病房的門,目光仿佛穿透木色的門到達門外。他臉色難看地點了下頭,握緊的拳漸漸鬆開。

這一切好像和他的初衷背道而行,相當於讓他親手把自己想伸張的正義壓到腳底,埋進土壤,沉入水裏,最後分解為無人知曉的塵埃。

然後他推開病房門,坐在長椅上打著遊戲的許乘月抬起頭,嘴角向上,望著他的眼眸似乎有光。

他輕輕跺了下腳,陰暗的走廊上亮起燈。

在走廊長椅上坐著的時候,許乘月一直在打一個遊戲。這個遊戲模擬了人的一生,從出生到死亡,每個關卡麵臨至少四五個不同的選擇,一旦抉擇錯誤,要麽一事無成,要麽家破人亡,最慘的,就是提前Game Over。

很多人打低分留言,說遊戲的設置有問題。無論怎麽選擇,最終還是會Game Over,好點的結局死亡時子孫繞膝,一般的結局也就是個晚年淒涼,有點錢在敬老院度過。他們嚷嚷著加一個長生不老的結局,賦予人永無止境的生命和永不停歇的故事。人人都是過客,事事都能洞悉,這才是終極贏家,絕對勝者。

許乘月對這些倒是不強求,他會來來回回地提前結束遊戲,就為了確定選項,選一個最符合心意的結局。其實放在之前,他很快就能破解遊戲的一切設定——所有主線支線、每個選項指向的結果。

但現在他懶得這麽做了,如果事事洞悉,遊戲的樂趣還在哪兒呢?普普通通打一場遊戲就好,該死死,該活活,上學就是上學,工作就工作,生病了去醫院,忘記做飯就去餐廳。

他選擇了一個小男孩的角色,幼年時就被認定是一個資質普通的孩子,但幸運的是家庭和睦父母恩愛,一路的生活也基本上順風順水沒什麽大的波折。

照理說這種無聊的生活應該很乏味才是,但他莫名覺得很有趣,不厭其煩地試著不同選擇,高考選什麽專業,畢業找什麽工作,結婚的時候又選擇誰做伴侶。

無論怎麽選擇,都是普通的,風平浪靜的,溫暖又無趣。

就在他樂此不疲地嚐試時,手機屏幕插進一串號碼,遊戲畫麵被切出。

陸永久違地打來一個電話。這個他曾經無比熟悉但最近卻令人膽怯又畏懼的聲音,溫和儒雅地對他說:“乘月,聽說你準備離開刑偵隊了?”

他已經很久沒去過實驗室了,回學校一般也就是上課教書,文章一篇沒寫,欠了一大堆東西要交。他都懷疑自己後續的職稱能不能保得住,畢竟一直都有人虎視眈眈地盯著。

保不住也無所謂,他是真的不在意這些,沒有所謂的事業心,也沒成家立業的煩惱。

對,他是真沒這種煩惱。沒有父母的念叨,也沒經濟上的壓力。聽學校的老師說,養小孩很花錢,可他不用養小孩,畢竟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類。

可如果自己有天想要個小孩呢?那不如去領養一個。他仔細地回憶了遊戲裏麵生養小孩的部分,覺得也挺有趣的,值得嚐試。

實驗室的機房晝夜不停,設備有點老,但數量眾多還是夠用的。許乘月推開門,陸永坐在一台電腦前,手撐額頭打著瞌睡。他的頭發又白了好多根,發際線還好,沒禿得太厲害。穿著一件學校的文化衫,外麵套著風衣。聽到推門的聲響,他嚇了一跳,趕緊清醒過來,看見是許乘月才鬆了口氣。

“前幾天提的申請,隊裏還沒批下來。”他把自己常用的位置收拾了一下,上麵沾了一層不薄的灰,用紙巾擦了兩三遍都還是黑的。抽屜裏的書被他翻出來,整齊地擺在書架上,他不怎麽看,基本就是做個擺設。

“你怎麽沒提前跟我說……”

“前幾天經曆了我承受不了的現場。”他隨便編了個故事說,“我的領導受傷差點死掉了,從那天起我的心靈受到了創傷,感覺自己可能無法擔此重任。”

“所以申請都沒批下來你就不去了?”

他點點頭:“突然見不得屍體、血,還有骨頭。一個人在我眼前被手槍轟開了頭蓋骨,他死不瞑目的雙眼到現在還會每晚出現在我的想象中。”

他看著弓著腰坐在那兒的陸永,覺得陸教授好像變得蒼老了許多。

他們認識多久了?從十年前到現在,整整十年。那時候陸永還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講師,教他們專業課,上課的時候喜歡放各種名人傳記,有一次放了圖靈的電影,搞得他尷尬了好久。

但在一年前,他卻能站在這棟樓的樓頂,將自己的學生硬生生推下。

然後剝奪他的生命,操縱他的記憶,還企圖控製他的靈魂。

假如沒和林想容達成約定,他是真的不想再見到陸永,能躲就躲,沒有必要絕對不碰麵。

許乘月拿了本書在手裏,坐在窗邊看著樓下籃球場上的學生們。他們都是一群大一大二的學生,穿著短袖T恤一臉稚氣,在低沉的雲層下打著球。

過了幾分鍾天下起雨來,這幾個男生在雨中玩了幾分鍾後,還是凍得瑟瑟發抖地離開了球場。最近的天氣一直不太好,要麽陰天要麽下雨,忽冷忽熱,極易感冒。

淅淅瀝瀝的雨聲混合著機器的嗡鳴,還有偶爾傳來的咳嗽聲,讓許乘月恍惚又回到了第一次來到人工智能實驗室的場景。

那是七年前的秋天,十月下旬,當時陸永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太好,不時輕咳幾聲,大概是感冒了。許乘月拿著幾本書走到窗邊,對正在研讀書籍的陸永問好,希望能成為他的學生。

許乘月記得那是個晴天,日落時分的陽光打到陸永臉上,讓他這位老師看起來特別的溫文儒雅,目光柔和。許乘月清高傲氣地站在他麵前,一看就是個不諳世事的無知少年。

許乘月轉身把目光投回到室內,這裏的布置和七年前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設備換了好幾次,學生走了好幾撥。無知少年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人,曾經儒雅的老師也讓人越來越陌生。

其實他現在也不敢確定這些記憶是不是真的,既然他的大腦由AI芯片替代,那他的記憶自然也是人為設定的。記憶中沒有關於陸永的負麵評價,大多數都是這種溫馨美好的場景,所以陸教授究竟是不是迫害自己墜樓的元凶,許乘月也沒法確認。

而在他好多次的夢境中,風越過山川、河流,自己站在實驗室的樓頂,抱著台筆記本電腦,一步一步向後退。黑暗的陰影中陸永朝自己走來,臉上隻剩冷漠和憐憫。

然後他握著匕首的雙手不停顫抖,在身後的驚濤駭浪和身前的暗流湧動中,慌亂地選擇了最糟糕的結果。

所以無論怎麽看,陸永的嫌疑都很大,即便自己不是被人為推下去的,那也一定是被人逼迫著墜入樓底,根本不可能是什麽意外或自殺。

“陸老師,其他學生呢?今天怎麽沒來實驗室?”他放下手裏的書,看著空****的實驗室對陸永說。

“他們有個戶外拓展活動,本來也叫了我,可惜我最近感冒了,就沒去。

什麽時候去我家吃個飯?你師母挺惦記你的,然然也是。”

“您什麽時候方便?”

“就這周五吧。”

“好。”許乘月點頭,然後看了眼牆上搖擺的鍾,雙腿交疊端正坐好,漫不經心地翻著書,抬頭看著陸永頭發上又多出的白色說,“陸老師,最近聽說智因生物的事情了嗎?”

“涉嫌非法人體試驗?”陸永麵不改色地問。

“是,CEO都換掉了。前任CEO方邢,現在已經上了通緝令,應該快抓住了吧。”說完他直勾勾地盯著陸永的臉,總希望從他的表情中看出點什麽。

但事實上陸永隻是輕微皺了眉,沒出一滴汗,神色也沒有任何驚慌。他拍了下袖子上的灰塵,拿幾張紙巾擦著桌子,滿臉遺憾地說如果不是這個事,自己還是很佩服方總的。

“那人體試驗的事,您怎麽看啊?”

“就看有沒有證據了。”陸永笑了一下,“估計是死不承認吧。”

“爆料出來的兩名受害者,一個是女孩,家裏人明顯隻想要錢無所謂真相。另一個去世的男孩韋易,原來和哥哥相依為命,現在哥哥也去世了,已經基本沒有家屬。”許乘月說。

他們層層撥開的家屬群體中隻有為賠償款瘋狂的家人,還剩一些連有賠償款這事都不知道的遠房親戚。

這兩人的家屬算是沒指望了,唯一能指靠的隻剩其他隱藏的受害者家屬了,也許哪一天他們會重新站出來,站在所有人麵前,控訴家人遭遇的痛苦。

想到這裏,許乘月突然意識到,其實他就是隱藏的受害者啊。雖然自己沒有什麽家屬,但本人還活著。隻要活著,他們就永遠能被控訴,永無寧日,提心吊膽。

“後續智因生物會怎麽發展?”

“我估計,換一批高管,繼續之前的老路。”陸永說。

說著他放出一個智因科技高管會的視頻,視頻中出現了林想容,她穿一條黑色長裙,畫了個淡雅的妝容,代表智因生物參加了集團總公司的會議。

於是他對著視頻裏的林想容笑了笑,幾秒後走到陸永身邊,彎腰對他說:“教授,你認識這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