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這好像是許乘月半個月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沒有清新的空氣,不是安靜的房間,甚至不在柔軟的**,可他就這樣躺在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病房沙發上,聽著旁邊各種絮絮叨叨的聲音安然入睡。

離開刑偵隊的這半個月,他一直在努力回到原來的生活中。想要重新保持極為規律的生活作息,但實際上每天都在失眠;想要安安心心在學校裏教書待在實驗室裏做科研,可一站在講台上,滿腦子都是未完成的刑事案件。

他大概是很難回到沒有案件的生活中了。

這些天他仔細想了想,林想容的提議確實很適合他。隻要與她合作,一定程度上任其擺布,就能消除身體中的潛在炸彈。他可以在不付出任何代價的基礎上,繼續享受生而為人的樂趣。他還可以和顧雲風並肩而戰,壓製著內心的不安,在夜晚睡個安穩覺。

隻是對於根本沒死亡的那個許乘月而言,這是很殘忍的事情吧?多年的心血和努力,就這樣拱手讓人,連掙紮的機會都沒有。

睡夢中他隱約覺察到有個人影停在自己麵前,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才發現顧雲風正彎腰站在自己麵前盯著自己的臉,不知道在看什麽。

“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他揉了揉臉說。

“你臉上有心事。”顧雲風很矯情地說著,同時伸出手。

“啊?”許乘月趕緊握住他伸向自己的手,從並不舒服的沙發上站起來,拍了下衣服上的褶皺,看見輸完營養液的司機正躺在病**看電視。

電視裏正播放著特效堪憂的玄幻劇,四十幾歲的大叔精神抖擻地盯著畫麵,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劇情。

“我睡了多久了?”他仰頭望著站得筆直的顧雲風。

“也就一個小時吧。”

“你睡醒了嗎?睡醒了我們繼續出去,找方邢口中的紅色建築。”顧雲風歎息一聲,“今天晚上肯定要通宵的。”

許乘月穿上風衣點點頭:“清醒了。”

雖然隻睡了一個小時,但這一個小時的睡眠質量非常高,可以抵得上他之前每天晚上的淺眠了,熬個通宵不成問題。

走出喧囂的醫院,才發現這個時間的街道上很冷清。寫字樓裏亮著燈,都是加班的白領。

抬頭是清冷的明月,許乘月裹緊風衣,抵抗寒冷的秋風。

“下午老秦說可能找到了綁匪和方邢,結果過了兩個小時,告訴我弄錯了。”顧雲風哭笑不得地跟他講著,“其他人也沒找到什麽線索。”

“那繼續找好了。還有十來個小時,總會找到的。”

“是啊,總會找到的。”整個城市就這麽大,高樓很多,但紅色的少啊。

一般建築,還真不會選擇紅色的外立麵,他們的目標,一定是醒目的。

他們並排走著,中間卻隔了不長不短的一段距離。夜色中顧雲風的臉部輪廓深邃,陰影下棱角分明,他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最終還是走近許乘月,開口說:“兩個小時前,綁匪發布了第三條爆料。那會兒你睡著了,我就沒叫醒你。”

“這次爆料的是什麽?”許乘月停下腳步。

“兩年前,智因生物招募醫學手術誌願者,參與一個試驗階段的手術。”

顧雲風說,“手術要求的誌願者是處於長期昏迷的患者,也就是植物人狀態。

誌願者本身不存在任何個人意願,都是家屬做的決定。

“爆料人聲稱,這個所謂的手術就是場死亡遊戲,和智因生物所說的‘存在一定風險’根本不一致,接受手術的誌願者無一生還。要不是出於信任而參與手術,後續經過保守治療,他們其實是有希望醒來的。”

顧雲風說完沉默了幾秒,他的目光變得敏銳又多疑。

“那一瞬間我就想到了你,還有江海。”

他接著說:“智因生物的這個試驗是在瑞和醫院進行的,最初的主治醫師姓黃,是南浦大學生物學院戴院長的徒弟。後來他升遷了,用爆料人的話來說,從一個沾染多人性命的劊子手搖身一變進入智因生物履任要職。再然後,主治醫師就一直是應邗。

“你和江海都很符合這項試驗的要求,給你做手術的人,也正是應邗。”

這些事情疊加在一起,全部指向了同一個方向、同一些人、同一個時期。

“這個事情,跟你有關嗎?”

他有所期待地站在原地,沒有向前走,安靜地等待著什麽答案。

但現實往往事與願違,許乘月別過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沒有否認,而是簡單地告訴他:“有關。”

“和林想容有關嗎?和江家的滅門案有關嗎?”

“有關。”許乘月低下頭,“但是……我不能說。”

這句話忽然就刺痛了顧雲風。在問這個問題前他猶豫了很久,就是害怕得到這樣的回答。在許乘月消失的這十幾天裏,他們的關係變得脆弱又疏離,仿佛不堪一擊。

顧雲風沉下臉,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為什麽不願意告訴我?你知道我的過去,了解我的遭遇。我都將自己曾經的秘密托付給你,你卻什麽都不願讓我知道?”

夜色陷入無盡的沉默與黑暗中,風聲、腳步聲、蟲鳴,甚至貓狗的叫聲,都驚擾不起心底的沉默。

“顧隊,我是真的想要離職。”

“哦。”顧雲風應了一聲,接著暴躁地逼近他,手臂青筋暴起,撐著灰暗的牆壁一把將許乘月的肩膀按到牆上,幾乎指著他的鼻子說,“那你就去找上級組織申請,申請後走完流程辦好手續才能放飛自我,自由行動!現在,還是要服從我的指示!我不讓你走,你就得待在這兒!”

他很少表現出暴躁的情緒,大部分時候都是溫和沉穩的。也許是這件案子的時效性太緊,但更可能是許乘月不溫不火有話不說的態度讓他非常焦躁,忍不住就發了脾氣。

他們原本就不是多親密的夥伴,現在更像隔了道牆,冥冥之中彼此越走越遠。

過了會兒他也覺得自己有些情緒失控,歎了口氣問:“你到底遇到了什麽事?一定要用離職來解決嗎?”

許乘月咳嗽了幾聲,沉靜地看著他,笑了笑但什麽都沒說。他站在一棵梧桐樹下,一半臉被陰影遮擋,還有一半映在昏暗的路燈下。

“林想容邀請我,和她合作。”

“你答應了嗎?”

顧雲風不知道,就在他拚命敲門找到許乘月的兩個小時前,許乘月內心已經有了個模糊的決定。

在經過半個月的焦慮與神經衰弱後,帶著無限的壓抑與糾結,許乘月重新撥通了林想容的電話,顫抖著聲音跟她說:“我在考慮你的提議。”

“但你要告訴我,為什麽監視陸永?又為什麽……這件事一定要找上我?”許乘月質疑道。他不想重蹈王坤的覆轍,稀裏糊塗地做了出頭鳥,替這個看似溫柔無害的女人擔下所有罪責。

“因為利益衝突。”林想容倒是毫不顧忌,爽快地告訴他原因。

“AI偵探這個項目,是由我牽頭和陸永的實驗室簽的合同,芯片是他提供的,我這邊隻負責把芯片接入到大腦內的原有神經上。數據提供方是公安三所,當然,三所可不知道陸永有這麽大的膽子,竟然打算運用到真人身上。

“這麽想想,你們陸老師也挺厲害的,騙得執法機關為自己的犯罪背書,有這才能,怎麽不做點有益於社會進步提高公序良俗的事?”她笑了下,聲音輕快地繼續說下去,“三年前簽的那份合同,部分條款描述得很模糊,後來被陸永鑽了空子,搞得我們左右為難,所謀求的利益也背道而馳。”

“你們不應該秉持相同的利益嗎?”他嘲諷地問著。

“當然不。陸永想做什麽我也不知道,我隻能猜啊,他是想把芯片賣給什麽人。可我的立場就不一樣了啊,我們智因生物做這件事,或者說我做這件事,究其根本,還是想著醫者仁心,救人治病,推動科學進步。無論使用的方法多麽令人無法接受,但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活下去。”電話那頭的林想容說著冠冕堂皇的話,語氣頗為誠懇,“可陸永就不是了,隻要時機成熟,你顱腦內的芯片就會被他取出。”

“說到底,我是希望你這個機器人,能作為人類活下去,而他,隻想著把你複製無數份後賣錢呢。

“明白了嗎,我和你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你肯定會來找我的,你會同意我的一切計劃,並且堅定地和我站在同一戰線。”

你會同意我的一切計劃,並且堅定地和我站在同一戰線。

這也確實是他此時此刻的渴望——徹徹底底地以一個人類的身份生活下去。不做冰冷的機器,而是成為有溫度的人類。

而現在顧雲風說的話再一次堅定了他的意誌。

他不是第一個接受手術的人,但他可能是唯一一個成功的案例。

那在他之前,有多少次失敗的試驗?

這些失敗的試驗者中,有誌願者,有抱著死馬當活馬醫心態的,也有極少數像“自己”這樣被暗算的無辜受害人。

如果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試驗的真實麵貌,如果他們知道即便成功,也不過是換了個靈魂的軀殼,還會聽信林想容口中的“救人治病,推動科學進步”嗎?

即便他們真的願意,他們的家人也願意,那這個試驗,也根本不符合醫學道德,不符合社會倫理。它可能會以不可思議的形式,改變這個世界,改變生命的生存形態。

許乘月低下頭,悲哀地看著街道對麵的房子。屋頂上停著幾隻野貓,一陣夾雜著落葉的冷風吹來,它們跳下屋頂,尋找溫暖舒適的地方度過黑夜。

他決定要跟她合作,又從心底痛恨厭惡他們。

而接受這一切的唯一方法,好像就是離開刑偵隊這象征著公平正義的地方,徹底墮入被自己厭惡的深淵。

“林想容邀請我,和她合作。”

“你答應了嗎?”

他拿起手機,避開顧雲風的目光,在對方一連串的暴躁質問下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他撥通了林想容的號碼,在她說話之前,搶先一步發聲,聲調正常,放緩語速說——

“林女士,我願意跟你合作。”

他轉過身,麵對顧雲風滿臉的驚愕與難以置信,低下頭,長長的睫毛遮住眼睛。

一輛巴士刹著車從街角轉彎而過。車燈掃向他們對麵的一棟樓,和旁邊的霓虹燈一起,幾乎照亮整個大樓。

這棟樓瞬間從閃著星光的深藍色變成了淡黃色,就像完成了一次突如其來的變身。

許乘月放下手機,目不轉睛地盯著它。

“你看這個寫字樓。”許乘月指著對麵這棟不到十層、高約四十米的寫字樓,迎著顧雲風的怒氣對他說,“它剛剛,變顏色了。”

秦維在街上碰到兩人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

他之前接到通知說方邢的司機醒了,本來應該立刻趕到醫院去,但他先回了趟家,接了下孩子,吃完晚飯才慢悠悠地出門,給顧雲風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兒。

出乎意料地,顧雲風像遇到救星一般給了他個地址,讓他半個小時內出現。

所以此刻他看著麵前氣場怪異的兩人,心裏不住地犯著嘀咕,把他叫來到底是幹嗎的啊?究竟是尋找方邢,還是來勸架的?

“你和許教授怎麽了?吵架了?”他問顧雲風,這家夥穿著件皮夾克站在路燈下,和許乘月隔了足足五米遠。

他印象中兩人之前的關係挺好的,聽說前陣子許教授家裏暫時住不了,還跑顧隊那兒待了一兩個月。那現在故意隔這麽遠,是怎麽著了?打了一架?

“大男人吵什麽架?又不是小兩口。”他抖了抖寬鬆的外衣,鄙夷地掃視著二人,但仔細看他們的表情,他覺得也不是吵過架的樣子,更不像是打了一架。

畢竟兩人衣著整齊,也沒有任何肉眼可見的外傷。

“你說什麽呢,我和許教授一直在等著你。”言語間顧雲風將視線移到許教授身上,兩人好像還心有靈犀地眨了下眼。

所以應該真的不是打架吧,也許就是吵了一架剛和好?

“這大晚上的,也不太好辨別顏色。”秦維點了支煙,盯著周圍的高樓大廈掃了一圈。他把煙夾在指間,白色的煙圈順著風飄向北方,消失在空氣中。抽了一口他突然想起什麽,視線投向顧雲風,意外地發現他並沒有什麽反應。

“你現在不對香煙過敏了?”秦維調侃著說。

“對啊,自我治愈了,你們隨便抽。”顧雲風點了下頭,手在空中揮了幾下撥散煙霧,“可您也別對著我抽啊,二手煙有害健康。”

“德行。”秦維翻個白眼懟了一句,在路燈下站了會兒,抽完一支煙,順手把煙頭摁滅。

“現在怎麽找那個大活人啊?我們白天可是把整個南浦市紅色係的樓都翻了一遍。”秦維抱怨著。白天他跑了接近二十個地方,涵蓋居民樓、藝術宮、寫字樓,還有各種大型公司的辦公樓。周圍的建築都挨個檢查了遍,什麽也沒找著。

方邢和他口中的紅色建築仿佛憑空消失了。

“我也在想啊。”顧雲風瞅了他一眼,“既然紅色係的樓都被否了,那就隻剩一種可能了吧。”

“什麽可能?”

“可能方邢看到的那幢樓,會變色。”五米之外的許乘月不知何時走到他們旁邊,突然默契地來了一句。

“老秦啊,把你叫來這個地方不是沒有原因的。”顧雲風背靠著生鏽了的路燈,向前走了幾步,然後打開專用手電,調到最大光線,照向麵前這棟不到十層的CBD建築。

“現在我把光線垂直照向這棟樓,肉眼看到的建築外立麵是黃色的。”接著顧雲風向前走了大約十米,然後轉身,再次將手電以四十五度角照向同樣的位置。

“老秦你來,從我此刻的角度看,這樓就成了藍色。”

秦維走到顧雲風站的位置,果然看到牆壁外立麵從淡黃色瞬間變成了深藍色。配上少數亮著的燈,像是閃耀著星光的夜空。

這座建築的外立麵是凸出的鋁板,鋁板兩麵刷成了不同的顏色,一麵黃色,一麵藍色,隨著角度的變化顏色也發生變化。垂直視線下是黃色,偏移四十五度,就變成了其他顏色。再偏移成其他角度,或許還能看到新的色彩。

“一個小時前我和許教授走到這兒,剛好發現這棟樓的特殊色彩。”顧雲風收起手電,拉上外衣拉鏈。

一個小時前……不對啊。秦維轉念一想,二十分鍾前他才接到顧雲風的電話,那中間的四十分鍾他們在幹嗎?這麽重要的事不可能拖著,難道在打架?

但很快他的疑惑就被打斷,顧雲風接著說:“我們現在想到兩種可能,一種就是像你剛剛看到的,建築外立麵的顏色會隨著角度而改變;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顏色隨著光線強度而變化。”

“今天是晴天,方邢報警的時候太陽應該才升起。但這個思路不太站得住腳,假如是光線強弱,顏色變化應該沒那麽大,而且現在使用這種特殊材料的建築很少,沒什麽實用價值。”

秦維不明所以地看了他倆一眼,沒有說話。

“許教授跟我的想法是,隻排查這種角度問題引起的顏色變化。”

秦維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終於明白了他們的大概想法。畢竟時間有限,在剩下的十個小時裏,要迅速排除掉一些出現概率小的可能,用最快時間去解救受害人。

“我是奇怪,這大晚上的,我們要怎麽看這些破樓房的顏色去啊?”他現在看到這一幢幢的樓就頭暈,心想怪不得別人都想著住別墅,別墅肯定沒這些破事,一個外立麵還要搞出這麽多花樣,不知道低調才是奢華,謙遜才有內涵嗎?

“用手電吧,我剛申請的,光線足照明持久,你對著不同的建築外牆旋轉180度,說不定能找到變成紅色的角度。”

“就算晚上光線不佳,等再過幾個小時天亮了,肯定能找到方邢。”

隻要他們在明天早上八點前找到方邢,就沒超過綁匪所說的二十個小時,那方邢活著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

他也挺好奇要爆出些什麽料,放出來三個,還剩下三個。

顧雲風向上級申請了全市範圍內辦公樓所屬物業公司的登記明細,盡量縮小範圍,隻實地走訪這些外牆使用特殊材料的建築。

秦維又點燃了一根煙,等在末班車公交站牌下。街上偶爾有才下班的路人,疲憊地站在路邊打車,路燈下形單影隻。

“我聽說……許教授你想離開刑偵隊?”顧雲風正忙著打電話,他就走過去跟許乘月閑聊。

“是的。”許乘月點頭,立起風衣衣領,“明天我把申請交過去。學校的事情太多,實在是力不從心。”他誠懇地解釋著。

“你同意了?”秦維詫異地看著顧雲風,拿手機拍了下剛掛掉電話的顧雲風的肩膀。猶記得幾天前這年輕人氣急敗壞地說著絕對不可以擅自離崗離職,還說什麽這是罔顧自己的尊嚴。當時就聽得他雲裏霧裏,人家離職而已,怎麽扯尊嚴上去了?

可現在不到一天的工夫,顧雲風就突然改變了主意?

“不同意能怎樣啊。”顧雲風無奈地聳了下肩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許教授要辭職我還能強迫他不許離職不成?”

“能啊,你之前都能強迫我們不吸煙。”秦維漫不經心地提著舊事,記仇的本性暴露無遺。

“這你倒是記得清。”顧雲風小聲罵了一句,強行辯解說,“那是因為吸煙有害健康,我怕你們英年早逝。”

顧雲風盯著手機,瀏覽著深夜依然不停傳來的郵件,一心二用地說著:“反正這事就這樣了,我到時候幫許教授催催,讓他的手續趕緊辦好,趕緊走人。”

說完他抬頭:“了卻你一樁心事。”講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們像是達成了某種秘密宣言。秘而不宣,你知我知。

而許乘月低頭笑了下,附和著點頭:“不過離職這事我還沒跟陸教授說,要不你們先幫我瞞著?我還真不能讓他知道。”他一臉擔憂,雙手插進風衣口袋,無助地看著顧雲風。

“行吧。”顧雲風歎了口氣,“給你瞞到手續辦好前,後麵你就得聽天由命了。”

秦維看著兩人一唱一和相視一笑的樣子,不知怎的,就回想起之前的疑問——

前麵自己沒來的那四十分鍾,這兩人究竟在幹嗎?

路上行人少得可憐,都回到了遠處有燈火的家。在這種不眠的夜晚,陪伴他們的,大概也就隻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了。

秦維低下頭,看到一隻流浪狗蹣跚著走到他跟前,圍著他一直繞圈。他彎下腰,拿出從便利店買來的火腿,喂給這可憐的小家夥。許乘月遞給秦維一瓶熱咖啡。

顧雲風站在不遠處依然在打著電話,大約過了十分鍾,他才轉身向秦維和許教授走來,說五分鍾後趙局就會讓人把全市範圍內,登記過使用特殊材料外牆的建築資料傳給他。

淩晨五點鍾。

氣溫隻有十度,顧雲風對著街道旁的垃圾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抬頭看見太陽已經從東邊冒了個頭,天色漸漸亮起來,清冷的街道上開始有環衛工人清理落葉。

許乘月正抱著杯熱咖啡研究地圖,秦維坐在路燈下的長椅上,打了個哈欠差點睡過去。

這一晚上他們沒有任何收獲,隻是排除了60%的建築,還剩40%待排查。如果運氣稍稍好點,他們或許還能在這剩下的兩三個小時裏找出活著的受害者。

運氣應該沒那麽糟吧?或許下一個就是呢?

顧雲風搓了搓手,向前走了幾步,停在一棟名為華天大廈的寫字樓前。他仰頭望著這棟三十層高的建築,正打算走向保安室,口袋裏的手機突然催命似的振動。

“顧隊,你們現在什麽情況,找到方總了嗎?”舒潘焦慮地催著他,聲音比正常水平放大了兩三倍,隱約聽得到電話那頭嘈雜的人聲和謾罵。

“還沒,我也急的。”

“哎喲您可趕緊的呀,我那同學,方越加,一晚上沒睡覺現在在那兒發神經,哭天搶地要找自己爹,還說我們辦事不力,要投訴你。”

“辦事不力?”顧雲風無奈道,“可這我也沒辦法,你先好好安撫下家屬,他要真想投訴就投訴吧,你也攔不住。”顧雲風揉了揉眼睛,找不到人他也很焦慮,但沒辦法大變活人,隻能安撫為主,犧牲自我為輔了。

“綁匪後麵爆料了什麽?”他接著問。每四個小時爆料一件智因生物的醜聞,從昨天中午十一點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八個小時,算起來應該已經爆了五個了吧。

他這一晚上都開著車滿城找人,也沒來得及看下新聞。他還挺好奇後麵兩個是什麽料,能不能比前三個更吸引眼球。

“不知道。”舒潘耿直地回答他,“都被刪了。”

“智因生物刪的?”

“應該是吧。”舒潘壓低聲音,走到了一個沒什麽人的地方,才恢複正常分貝說,“我感覺啊,他們把這事看得比方邢的命還重要,方越加一直在聯係著各種公關公司,各路媒體瘋狂刪帖,看他對自己爹可沒那麽上心。”舒潘翻了個白眼繼續說,“刪帖刪得也挺快,我刷了各種小道消息的論壇,什麽都沒見著。”

“後麵這兩次爆料帖發在哪兒了?”

“還是之前那本地論壇。”舒潘說,“上次被盜號後綁匪也挺鬱悶的,發之前特意提前了十分鍾給方越加打電話,告訴他會用哪個ID發到哪兒。”

說完他哭笑不得地吐槽著:“他是不是傻,跟方越加說有什麽用,人家轉身就找人盯著去刪帖了,還不如打110呢,也許還能搶救一下。”

“那後麵兩個爆料就沒音訊了?”顧雲風問。

“是啊,不然我再在論壇裏蹲著,看看有沒有什麽消息?”

“行,有消息隨時通知我。”掛了電話顧雲風揉了下眉心提神,走到許乘月麵前時又打了個噴嚏。

放下電話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多此一舉,人家爆智因生物的料跟他們有什麽關係?他們目前的職責就是把綁架方邢的人抓到,至於智因生物違反哪條法律犯下什麽罪行,那是之後的事情。

顧雲風疲憊地低下頭,看見許教授把手裏喝掉一半的熱咖啡放在他麵前:“來點兒吧。”

他自然而然地接過去,揭開蓋子喝了一口。再抬頭,天已經完全亮了,半空中懸著一顆星,馬路旁落了一地的梧桐葉。

而秦維穿著件黑色大衣,真的靠在長椅上睡著了。

“老秦居然這樣都能睡著。”顧雲風喝著咖啡眼神複雜。

“把他叫醒嗎?”

“算了,讓他繼續睡會兒吧,咱倆上去看看。”說著顧雲風左手指向麵前的這棟寫字樓,上麵掛著“華天大廈”四個字。

這座寫字樓看起來也沒用到紅色材料。顧雲風繞著華天大廈的外牆走了一圈,外立麵的鋁板兩側分別用了兩種顏色,青草綠和深海藍,並非紅色係的顏色。他有些失望地蹲下身,從下往上注視著這座一百米高的寫字樓。

方邢到底被囚禁在了何處?

“剛剛文昕來了電話。”許乘月走到他身邊,風衣被清晨的風微微掀起,他目光深邃地看著顧雲風,“瑞和醫院調出了部分參與過顱腦手術的患者。”

在第三個爆料出現後,警方就聯係了瑞和醫院和它的控股公司智因科技。

不出意外,瑞和醫院不太配合,推托了好久才極不情願地答應調查,態度也很消極,一直在拖延時間。

“患者?”顧雲風質疑著挑了下眉,心想這是個什麽說法。

“他們不承認進行非法人體試驗,堅持聲稱隻是常規手術。”許乘月無奈地攤手,又接過顧雲風手裏已經空了的紙質咖啡杯,揉捏成一團後丟進垃圾桶裏。

“這些‘患者’中有一個名叫韋易的二十歲男生,三年前讀大二的時候,因腦血管瘤破裂昏迷入院,一直沒能蘇醒。兩年前親屬就在瑞和醫院神經外科的建議下進行了他們這種‘特殊’手術,沒想到手術後卻是陰陽兩隔。”

“韋易有個大他五歲的哥哥,名叫韋涵。”許乘月伸出右手觸碰建築外牆,將自由活動的一塊鋁板向上傾斜三十度。“據瑞和醫院的工作人員所說,韋易手術失敗去世後,他的哥哥韋涵拿著刀帶了一堆人來鬧事,後來被行政拘留了十五天。鬧事時韋涵打了人也挨了打,最後在額頭上留下了一道疤,這個特征和司機所說的綁匪有重合。”

“也就是說綁架方邢的人很有可能是這個叫韋涵的?”

“可能性極大。”他點頭,“文昕已經去聯係當時處理此事的治安部門了,還給了我們韋涵目前的工作單位,地址是……”

念出完整地址後顧雲風突然起身,環顧著四周藍色的路牌,再拿出工作一宿勉強支撐著電量的手機對比著地圖。

“不就是這附近嗎?”他皺起眉頭,仰頭重新注視著麵前的這座高樓。

他們現在站的地方是臨近郊區的一個商業中心,這座華天大廈附近五百米內就有十幾個寫字樓,韋涵是這處商業中心物業管理公司的員工,長期駐守在一個名為聚豐國際的寫字樓裏。

這一大片的商業中心,華天大廈是唯一一棟滿足他們推斷、使用多種顏色外牆的建築了。而聚豐國際距離它隻有不到一百米,人站在高處,視線就被完美遮擋。

“方邢口中的紅色建築,指不定就是它。”顧雲風伸手遮住初升的太陽,仰望反射著陽光的鋁合板外牆。

問題是,這華天大廈也不是紅色外牆啊。從東邊看是綠色,從北邊看是深藍色。

反正他是沒看到紅色的。

許乘月還站在外牆旁邊,踮著腳,通過俯視的視角去觀察垂直牆壁的鋁合板外立麵。

幾秒後,他突然後退幾步,驚愕地朝顧雲風走去。他一把抓住顧雲風的胳膊,把他拉到牆邊:“從上往下看,視角剛好落在鋁合板的橫向切麵上,從這個角度,華天大廈是紅色的。”

“你要是看不出來,我們可以乘電梯去旁邊高樓的高層,相信我,從高處往下看,一定是紅色的。”

快到通勤時間了,路上的車和行人都多了起來,他們神色匆匆地穿梭在街巷中,開始一天的工作。許乘月拉下風衣拉鏈,朝陽下氣溫上升了很多,他相信方邢一定被困在高層某個有窗戶的房間裏,被困住的他視線從上向下,看到的自然是紅色的華天大廈。

不是綠色,也不是深藍色,而是從上而下的紅色。

此刻距離最後的倒計時隻剩下一個小時。

如果一個小時後他們還沒能找到方邢,也許這位新晉上市公司的CEO就真的無法活著出現了。環顧四周,周圍出現的人越來越多,他們要趕在大部分人開始工作前,迅速找到方邢和綁匪,確保方邢的安全,將他們帶到該去的地方。

顧雲風沒有遲疑,邁開腳步,兩人一同朝韋涵所在的聚豐國際走去。

秦維依然躺在長椅上,鼾聲如雷,周圍經過的人群也沒能吵醒他。顧雲風歎了口氣,心想把老秦叫醒也沒什麽用,對於接下來的行動,他可能就是個拖油瓶。於是他給老秦發了條短信,讓他一會兒醒來後配合下可能存在的應對方式。

和開放式的華天大廈不同,聚豐國際是封閉式管理,要想進入必須持卡登記。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隻能翻牆進去。

許乘月上一次翻牆還是在跟蹤邱露到榮華生物的時候,算是有了經驗。

而就在許乘月費了很大的功夫翻進來,站在一樓大廳電梯前準備按十八層的時候,伸出的手被顧雲風握住了。

“不能坐電梯。”顧雲風低聲對他說,“綁匪應該就在這棟樓裏,我們現在隻能確定在十八層以上對嗎?”

“嗯,具體樓層隻能一層層找。”說完許乘月看了眼時間,一個小時,乘電梯上去時間應該是足夠找到方邢的。

但……

“我們走上去吧。”顧雲風指著安全通道對他說,“乘電梯肯定會被發現的。”

“走……到十八層?”

“有什麽問題嗎?”

一宿未眠還要爬十八層以上的樓,垂直距離六十多米,這對於許乘月來說實在是太痛苦了。

當他好不容易拖著自己快廢掉的腿推開十八樓的門時,顧雲風已經轉了一圈回來,告訴他方邢不在這層。

樓道的窗戶開著,風不停地灌進來,衝進密封著的走廊,哨聲四起。

“繼續往上爬吧。”說完顧雲風指了指樓梯,手裏緊握著已經上膛的配槍。

到達二十一樓時,他發現顧雲風的臉色明顯變得凝重起來。許乘月抬手看了眼時間,早上六點半,隻剩下最後半個小時了。

韋涵是這座寫字樓的物業管理人員,囚禁方邢的最佳地點應該是他能自由出入的儲物間或者雜物室。這種地方沒有普通上班族的打擾,方便掩人耳目。

而二十一層看起來非常冷清,透過窗玻璃能看見好幾個辦公室幹幹淨淨的,沒有擺放任何私人物品,一看就是尚未出租無人使用。

“這層這麽冷清,但是有一種味道。”顧雲風摸了下自己的鼻子,“食物的味道。”

這股味道應該是從茶水間傳來的,混合著咖啡和牛奶的味道,不久前明顯有人在那裏逗留過。

但他抬頭就看到了角落裏閃著燈光的攝像頭,這裏的監控是完整的,全部都能正常使用。

顧雲風歎了口氣,感歎韋涵還真是個頭腦一般的小混混,做起事來不計後果,也沒什麽反偵察能力。他的一切動作肯定早已被監控完整地拍下來,不會有任何脫身的機會。

兩人挺直肩背,身體貼近牆壁,放輕放緩腳步走在二十一樓的長走道裏。辦公室的窗玻璃上映著他們疲憊又緊張的臉,每一個神情都在被無限放大。

走到儲物間門前,顧雲風彎腰下蹲,配槍的槍托撞擊到牆上,在安靜的空氣中尤為刺耳。他右手緊緊抓住門把手,皺了下眉頭,輕輕敲了儲藏室的門三下。

十秒之後聽到儲物間內傳來微弱的男性聲音。

沒錯,就是這裏!

下意識地旋轉把手,但門被鎖著沒辦法打開,顧雲風隻好從旁邊沒上鎖的辦公室裏找到個彩色回形針,掰直後將塗著彩色顏料的鐵絲戳進門鎖中,彎彎繞繞地開了鎖。

開門的那一刻,沉悶味道的空氣撲麵而來。

方邢雙手雙腳被粗繩索綁住,左側臉頰上一片瘀青,嘴裏被塞了雙襪子,整個人被綁在一根柱子旁。看見二人時,他先是無比恐慌地往角落裏蜷縮,可在看清許乘月的臉後,他絕望的眼中瞬間燃起無限希望,口齒不清地求救著。

顧雲風迅速給秦維發了個短信,提醒他加派人手守在大樓各個出口,別讓嫌疑人逃走。這個時間老秦總算是睡醒了,秒回了他一個“好”。如果他不回消息,他也隻能冒險出聲打電話了。

接著他衝上去,把方邢嘴裏的襪子掏了出來,在對方想要大喊大叫釋放情緒前,顧雲風捂住他的嘴巴,瞪了他一眼說:“別出聲。”

他看了眼手機電量亮著的最後一格,彎腰蹲下,單膝跪地,調出韋涵的生活照問方邢:“綁架你的是這個人嗎?”照片中韋涵理了個平頭,凶神惡煞地盯著鏡頭,額頭上的刀疤還沒恢複好,看起來觸目驚心。

辨認了幾秒鍾後,方邢趕緊點著頭小聲說就是這家夥。他蠟黃色的臉看著有些憔悴,眼神空洞無神,思維還處在四處飄散的遊離狀態。

“你知道他是誰嗎?”顧雲風找出隨身攜帶的折疊刀,幫他割開繩索。

被困了那麽久後,方邢的行動終於恢複自如。

方邢甩了甩雙手,搖頭說自己真沒見過這人,也不清楚此人綁架他的目的。對方揮拳對著他的臉揍了一頓,但也沒有過分傷害他,還為他提供了食物和水,隻是他吃不下也睡不著。

“我不知道他綁我做什麽。”方邢一改平常的傲慢,接過遞來的水喝了幾口,低下頭一臉猶疑與茫然。

“那他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去了哪裏?”

“半個小時前他還在這兒,去哪裏了我不清楚。”方邢被攙扶著站起來,定製的西服外套皺成一團,雙腿直打哆嗦。

可方邢畢竟是經曆過無數大風大浪的企業創始人之一,強壓之下精神狀態還算過得去。後背挺直的瞬間他掐了下自己發麻的四肢,半晌終於從木然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滿臉寫著——

我居然被綁架了?

我居然被一個地痞流氓小混混綁架了?

方邢雙眼中盡是受到屈辱後的憤怒,他本來就是個脾氣不好的人,想到這些天的遭遇,他的情緒相當亢奮,雙手抓住顧雲風的胳膊,嗓音嘶啞地喊著:“你是警察吧,趕緊帶我離開這鬼地方。”

但下一句他又立刻反悔:“不,也不一定要離開,你有槍吧?那小子沒什麽武器,不用離開,我們就在這兒等著他,我倒要看看他單槍匹馬能怎麽的!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許乘月從身後捂住嘴巴。

“方總,您安靜點。”

“您的安全是第一位,這附近已經安排好警力,他逃不掉的。”顧雲風安撫了他幾句,看一眼時間,離七點還有五分鍾。他估計韋涵會在七點整回來,假如方邢還在那個儲藏室裏,說不準就被他就地處決了。

好在一切都在他們的到來後戛然而止。顧雲風推開儲物間的門,和許乘月一起架著幾天沒休息吃飯的方邢朝樓梯間走去。

雖然身體虛弱怒火攻心,但方邢還是調整了自己的情緒,平複後努力挺直腰背,不丟掉一點該有的威嚴氣勢。這種氣勢上的壓迫大概是融進他骨血裏的東西,在短暫的失控與發泄後,依然能維係住威嚴與冷靜。

“我們走樓梯下去?”看到兩人架著他走向安全通道,方邢的額間冒出冷汗。他也知道這個時間不能乘坐電梯——沒有到上班時間,任何樓層都能看到的電梯上跳動的數字都說明他逃脫了。

但他們避不開韋涵的。他是寫字樓的物業管理人員,肯定能看到監控。他們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裏,走安全通道的結果,很可能也是被他追上。

經過短暫的心理鬥爭之後,方邢停下腳步。他掙脫兩人的束縛,轉身走到電梯前,打算按下向下按鈕。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按下按鈕前,電梯已經開始向上運行。

五,六,七……

十二,十五,十六……

“他已經上來了。”方邢手扶著牆壁,支撐著整個身體。他的聲音很低沉,暗黃幹癟的臉上,雙眼卻鋒利如刃。

按照他的預測,幾秒後電梯門打開,電梯中的韋涵剛好被電梯前的顧雲風製服。假如失手沒製服也無所謂,總會搏鬥一番拖延下時間,而那個時候他已經從安全通道逃走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身後的電梯在二十層停了一下,然後才繼續上升到二十一樓。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廣告音樂按時響起,電梯裏麵空無一人。

而方邢用力推開安全通道的門,愣住後下意識地後退幾步。

哢嗒。

穿著黑色連帽衛衣的年輕人輕笑著站在他麵前,摘下衛衣帽子,露出額頭上的刀疤。

他的笑裏帶著死亡的味道,極短的頭發,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手中出鞘的刀閃著光,下一秒就落在方邢的脖頸間。

同一時間,來不及阻止方邢的顧雲風舉起手中的槍,槍口直接對準韋涵的額頭,空氣幾乎凝固,金屬在塵埃中碰撞出火花,安靜又喧囂,甚至聽得到心髒瘋狂跳動的聲音。

四目相望,刀槍對撞。

“年輕人,不要衝動……”方邢眼角的餘光掃到頸動脈旁鋒利的刀尖,雙手不住顫抖,呼吸都不敢用力。

他整個人被韋涵控製住,臉上淌過一行汗,喉結上下滑動著。

“你給老子閉嘴!”韋涵踹了一下他的小腿,方邢腿一軟刀子差點戳進血管裏。

“韋涵,你冷靜一下。”許乘月關上身後電梯門,向前微微挪動幾步。

“你有什麽訴求?如果能做到,我們會盡量滿足你。”說著,顧雲風放出之前韋涵打給方越加的電話——

“還有二十個小時的時間,如果警方找到了我,那我自動認輸;如果沒找到,最後一個爆料我會讓方邢自己說出來,他要是不說,我就當著所有人的麵……殺掉他。”

“我們已經在二十個小時內找到了你。”顧雲風抬起左手臂,循環播放電話錄音,“實現你的承諾,自動認輸。”

“不好意思,你們現在才找到我。”他拿出一塊懷表,掛在手上左右搖擺,搖搖欲墜。

“現在是七點零一分,時間過了。”

靠,這不是偷換概念嗎?韋涵躲著他們,他們當然不會優先去找他。

顧雲風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所以你要讓他自己說出最後一個你想爆料的事?誰知道你在想什麽?”

“他肯定知道。”韋涵抬起頭,手中的刀離方邢的脖頸又近了一毫米。

“兩位警官,這就是我現在的訴求,第一,封鎖這棟大樓,還有兩個小時就到工作時間了,我心善,不想讓別人見血。

“第二,把媒體叫來,我發了那麽多帖子,居然全被他們給刪了。老子就要讓他們報道,必須報道,不然就殺了他。”

這是韋涵第二次麵對上膛後的槍口。他懷疑也是最後一次。

第一次是在瑞和醫院,弟弟韋易去世之後,他帶了一群兄弟去砸場子,搞得住院部雞飛狗跳不得安寧,嚴重影響到其他病患。最後有人報了警,麵對黑洞洞的槍口,他低下了頭,一大幫子人被押到派出所拘留了十五天。

刺眼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向他們,凝聚在刀鋒上,反射出一個光斑。

韋涵集中精力握緊鋒利的短刀,用盡全身力氣穩住呼吸,但他的雙手還是不自主地顫抖,稍不留神刀尖碰到方邢的皮膚,滲出鮮血。

血液留下的瞬間,方邢露出一副恐懼但又故作鎮定的表情,整張臉都漸漸扭曲起來。這種扭曲的表情讓韋涵覺得心裏出了口惡氣,也就沒那麽緊張了。

“我放下槍,你也放下刀。”

韋涵盯著對麵沉穩舉槍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的警察,鼓足勇氣搖了搖頭。

“不好意思啊,這可不行。”韋涵堅定地說著,他昂起頭,緊緊握住手中的刀。這座大樓已經被封鎖了,一時半會兒不會有閑雜人等上來。他就要站在這裏,等著媒體過來,讓他們把自己說的話傳播到各個角落,讓智因生物所做的事情無處遁形。

“我就是個無賴,你放下槍,我就不殺他。可要我放他走,還得等那幫子媒體過來,讓他在所有人麵前承認自己殺了人,害死了我弟弟!”

提起弟弟時他的一腔熱血突然湧上,半晌又被自己生生壓下去,心髒抽搐著疼痛。雖然他不學無術,隻會吃吃喝喝,喊打喊殺,但手術的字是他簽的,害死韋易的,大概也有他一份。

他為什麽會簽字呢?

為了那承諾的誌願者經費吧。記起這些的那一秒他閉上眼,幾乎想用刀尖刺向自己。

一秒後他睜開眼,大腦中拉起一根緊繃的弦。

對麵的警察饒有興致地盯著他,漸漸放下手中的槍。在韋涵眼中,這拿槍指著自己的警察算是挺帥氣的那種,看起來不壯,甚至有一點瘦,但整個人非常有力量。他一副正義感爆棚的表情望向方邢,挑釁意味地開口問:“方總,你真殺人了?”

空氣中突然有了點火藥味。

“沒有,我的身份地位擺在那兒,不做違法犯罪的事情,是基本的社會責任感。”方邢小聲說著,聳了下鼻子,兩眼餘光一直瞟向尖銳的刀鋒。這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人恐懼、絕望,但也足夠冷靜。

但二十多歲的韋涵不同,沒被槍指著的他無畏無懼,空有熱血和衝動,聽到方邢出聲,他就想一刀捅穿他的喉嚨,再把他腦袋踩在腳下扔進垃圾桶裏,戳穿他的所有謊言。

韋涵冷哼一聲,接著不管不顧地,繼續拋出他不知從哪兒得到的重磅新聞。

“江榮華那一家的死,你敢說跟你沒關係?”

突然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什麽東西被點燃,火光越燒越旺。

顧雲風詫異地看著韋涵這個吊兒郎當呆頭呆腦的綁匪,這人沒讀過什麽書,文化水平一般,做起事來經常智商欠費,但在這次的綁架細節上也算有一點水平。

最奇怪的是,他怎麽會知道方邢跟江家一案的關係?

這事他們刑偵隊都不知道,他一個無權無勢無門路的底層小人物,怎麽能接觸得到?

“我得到的消息,可是說你借刀殺人,誘導一個身患重病的醫生殺害了他們。”韋涵目光挑釁地看著顧雲風,聲音微微顫抖又不失得意地說著,“我聽說還有個女學生,也卷入了這件事情裏。”

“誰、誰告訴你的?”方邢的脖子被韋涵用手臂困住,麵紅耳赤,被勒得喘不過氣,卻還是斷斷續續地問他。

“我怎麽會告訴你這個,講的就是江湖義氣,不出賣兄弟。”

兄弟?顧雲風倒吸口涼氣,心想他是不是對兄弟這個詞有什麽誤解?明擺著被利用了,還談什麽兄弟情誼。

“給你聯係了幾家主流媒體。”顧雲風接了個電話對韋涵說,“再過二十分鍾,他們就能趕過來。”說完他盯著雙眼發紅變得麵目可憎的年輕人,向前走幾步,神經緊繃,垂著的食指準備隨時扣動扳機。

“你別過來。”韋涵挾持著方邢後退幾步,刀尖在對方脖頸上又劃了一刀。冰涼的觸覺讓方邢很恐慌,但他還算冷靜,沒有什麽特別作死的動作。

“把槍扔到地上。”韋涵抬起下巴,對顧雲風說。

顧雲風猶豫了下,看見方邢痛苦的臉色後,他還是彎腰蹲下,把手裏的槍放在腳邊。他沒有站起來,而是以半蹲姿勢繼續逼問他:“你想讓方總親口跟他們說什麽?”

風穿過長廊鑽進密封性一般的辦公室,經過玻璃窗吹起哨聲。許乘月站在顧雲風身後不遠處,周身都是一陣陣的寒意。

顧雲風想,接下來韋涵會說什麽?是不是跟許教授有關?有些事他猜到了一部分但不敢說,因為太超出自己的認知。淩晨時分許教授跟他說了一部分這段時間的事,但也藏了一部分。

他獲取的信息一直是不完全的,半真半假無法自洽。

雖然不想承認,但實際上,他的內心非常渴望知道韋涵接下來的所有爆料,讓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擊斃對方。

“你到底想讓媒體知道什麽?”顧雲風重複一遍,淩厲的眼神直視對方。

而韋涵咬緊下唇,麵露難色,欲言又止。

他想說出來,但又有所顧慮。這種氣氛非常的煎熬,令他異常煩躁。

顧雲風看了一眼方邢,不知道為什麽,他有種預感,如果方邢能安全離開,他一定不會讓這些事情泄露出去。

說著他又將槍口對準韋涵,“你告訴我,我一定放你走,並且保護你!”

樓外傳來警笛聲,和風聲一同闖進大樓,不停地撞擊牆壁和窗戶,撞擊韋涵漸漸失控的神經。

“讓他們知道智因生物在做人體試驗!”韋涵咬牙切齒地說出來,“我弟弟不是第一個,更不是最後一個。他們的試驗已經有成功案例了,我要讓方總親口對全世界說,他已經成功把那個腦死亡的死者改造成了人造人!他應該被審判!而不是躲在網絡背後刪著各種暴露真相的帖子!”

顧雲風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轉身看向身邊沉默著的許乘月。許教授微微低著頭,靠在牆壁上,整個人淡漠地看著遠處,看起來清冷又疏離。

許乘月在想什麽?還在想自己究竟是什麽?這種問題本來就沒有標準答案,無論他怎麽想,靠自己都得不出結論。

顧雲風笑了下問:“你見過你口中的這個‘死者’嗎?”

方邢的臉瞬間慘白,臉上的表情漸漸缺失,一滴汗落在刀尖上,落地之前就消失不見。

這次韋涵沒有再回應他,而是盯著他腳邊的槍說:“把槍踢過來。”

“你這樣我們都危險。”

“踢過來!”

“行吧。”顧雲風一咬牙,抬起腳輕輕把槍踢到他們中間的位置。

他刻意踢到距離韋涵一米多的距離。這個距離看起來很近,隻要彎腰就能撿到。這種觸手可及的感覺或許會讓韋涵喪失一部分戒心,從而露出無數破綻。

意料之中地,韋涵罵了一句粗話,猶疑了幾秒還是彎下腰,手中的刀偏離原來的位置,控製著方邢的那隻手伸向前方想要撿起地上的槍。

就在這短短幾秒內,方邢左手手背護住自己頸部,側身從刀鋒下逃離。他整個人撲在堅硬的大理石地麵上,膝蓋支撐身體,左腳絆住韋涵,在對方拿到槍前抓住槍托,讓槍穩穩落入自己手中。

接著他迅速翻了個身,槍口剛好抵住韋涵額頭上的那道疤,毫不猶豫地摁下扳機。

砰——

方邢麵無表情眼睛都沒眨一下就開了槍,一朵血色的花就這樣炸開,韋涵的血噴射到他臉上、衣服上、地上,睜大的雙眼死不瞑目。他額頭上的那個舊傷痕被血洞一分為二,子彈貫穿整個顱腦,擊穿頭蓋骨,幾乎粉碎整個大腦內部。

然後停止呼吸,心髒不再跳動。

方邢盯著流出來的腦漿捂住嘴,惡心地幹嘔起來。開槍那一瞬間的衝擊力太大,震得他頭暈目眩,但很快他又恢複正常,握緊手中的槍,擦掉濺到嘴角的血,推開當場斃命的韋涵,在血泊中艱難地站起來。

他脫下沾滿血的外套西裝,隻穿一件白色文化衫。胸前的LOGO被血汙遮住,整個人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著。

“對不住了,有些秘密……真的隻能帶進墳墓裏。”

第二聲槍響的時候幾十隻灰鴿從對麵的大廈飛來,一同扇動翅膀飛向清澈的天空。

韋涵躺在地上,瞳孔放大,身下是鮮紅的血液,半個頭蓋骨幾乎被掀開,死不瞑目。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許乘月望著地上的血,一陣天旋地轉,陽光明豔,他眼前卻是一片漆黑。

每個人的動作都被無限放慢,在方邢扣動扳機時,顧雲風右腳直接踹向對方胯部,對著他的手腕就是一記橫劈。

趁對方還未反應過來,顧雲風又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電光石火間準備搶下他手中的槍。

在他去奪槍的那一刻,子彈從槍口連續迸發而出,穿透顧雲風的外套呼嘯而過,彈殼撞向身後的牆壁,又輕輕掉落在地上。顧雲風奪槍的手臂晃了下,晃神幾秒,覺得身體有點冷。他彎腰喘了口氣,摸了下肩膀上沾著的血,大概是輕微擦傷。

踉踉蹌蹌差點摔倒的方邢搶回這把九二式手槍,幾乎是爬著進入電梯,拚命按下關門按鈕。在電梯門即將關閉的刹那,對著門外又胡亂開了幾槍,巨大的衝擊力下他整個人癱在地上,體力透支地看著電梯門漸漸關上,迅速下落。

那胡亂開的幾槍分散地打在牆上地上,空彈殼落了一地。許乘月粗略掃了一眼,地上牆上總共五個彈孔,遠遠不及彈匣滿彈的十五發。

“我那把槍裏隻剩六發子彈,現在還有一發。”顧雲風臉色發白地按下另一部電梯,“我已經通知了老秦,他們會追過去的。”

“你是不是受傷了?”許乘月總覺得他的臉色不太對,剛剛方邢毫無章法地開了好幾槍,也不知道哪些打著了哪些沒有。

“剛剛那一槍擦著我肩膀了,還弄壞了外套。”顧雲風鬱悶極了,這點肩傷不要緊,但這皮夾克他很喜歡,平白挨了一槍多了個洞,修也不好修,又沒辦法買件一模一樣的。

隻能放衣櫃裏收藏了。

走出大樓的時候秦維已經帶著人去追方邢了,隻留下了幾個人去二十一樓看守現場。他在電話裏跟顧雲風解釋說方邢沒有從正門逃走,而是選擇從二樓的窗戶跳窗後翻牆離開,窗下是鬆軟的草叢,有輛車停在那兒,在他跳下去的一刻就拉開門把他接走,一路向南飛奔。他們現在緊跟著那輛車,會盡量逼停他們。

“這方總的求生欲爆棚啊,幾天沒吃飯被打了幾拳還能翻牆。”顧雲風拉開車門,坐在駕駛座上。他覺得身體有點不舒服,但沒太在意,脫下外套找出車裏的簡易醫藥箱,簡單包紮了下肩上的傷口。

他總覺得車裏有血腥味,搖下車窗也沒有任何改善,可能是剛剛在二十一樓時鼻腔內殘留的嗅覺。這股味道讓他忍不住幹嘔起來,掐著自己的喉嚨過了半分鍾才緩過來。

這是許乘月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自己麵前死去。

韋涵死去的臉不停地在他眼前回放,他很後悔走之前沒有替他合上眼睛,如果他死得瞑目,是不是會覺得有尊嚴些?

雖然他劫持了方邢,囚禁他,折磨他,散布恐慌言論擾亂公共秩序,可許乘月始終對他抱有無限的同情。他們經曆過同樣煎熬的事,隻是結果不同,未來也大相徑庭。

相比之下,許乘月要幸運得多。

他閉上眼,陽光照在長長的睫毛上,深呼吸,聽著顧雲風一腳踩下油門,開上高速瘋狂向前追逐著。

大約過了十分鍾,強烈的光線刺得他不得不重新睜開眼,下意識地側身看向顧雲風,才發現他臉色慘白沒有一點血色。明明開了窗,車裏卻彌漫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冷風中幾顆汗珠從對方額頭滴落,聚集到一起沿著下巴落下。車行駛得越來越慢,漸漸偏離軌道不再走直線。顧雲風低下頭不知道看了什麽,露出疲憊又痛苦的表情。

“你怎麽了?”許乘月關切地問,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顧雲風踩住刹車停下,臉色慘白地望向他。他一隻手握著方向盤,額角頸部手心的汗突然激增。

“我才發現,我剛剛中彈了,在腹部,可能是胃。”假如是其他部位,大概他已經沒辦法活著或者說話了。

他的聲音變得極其微弱無力,雙眼漸漸失神:“那把槍使用次數挺多的,槍管膛線磨損得厲害,精度比較低,剛中彈的時候我還以為是擦傷。”

說著他把掌心從腹部挪開,T恤染紅了一大片,鮮血沿著指縫不停流下,滴到車裏觸目驚心。

“他總共開了六槍,除了留在那裏的五個彈殼,還有一個在這兒。”說著他指了下自己的腹部,在灌滿冷風的車內大汗淋漓。

窗外是無盡的農田和森林,許乘月看見他沾滿鮮血的手掌和腹部不停湧出的血,隻覺得大腦嗡地炸開,眼前的血仿佛延伸出去一大片,連綿不絕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