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紅色倒計時

第十三章

“110接警中心,您好,請問您需要什麽幫助?”

“我被綁架了,請救救我。”中年男人蜷縮在一個小房間的角落裏。他剛從昏迷中醒來,忍住胃部的不適與疼痛,摸了摸口袋,居然在襯衣內側口袋裏發現了自己藏起來的手機。

看來把他迷暈的人沒檢查衣服內側,真是個粗心的孩子。他輕輕拉開窗簾的一角,發現窗外的大部分視線都被一幢大廈遮住,牆壁是紅色的,層次分明。因為間距太短,目光所及隻有這麵牆,還有牆上玻璃反射出來的外景。

“您知道自己所在的地址嗎?”

“不知道,但是……我在一個窗戶旁,窗外有一棟紅色的現代建築……”

他的聲音倒是十分沉著冷靜。

紅色的,像鮮血一樣紅,很少有建築會采用這樣大膽的顏色。他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抬起頭辨認著對麵大廈玻璃上反射出的景色,想知道自己究竟處在一棟什麽樣的建築裏。

可惜他沒看清輪廓,隻隱約看到有個影子站在了自己身後。

一個人的影子。

他猛地轉過身,話還未說完,手機就被身後的年輕人輕輕拿走。

“好險,還好你被我發現了。”對方笑了笑,蹲下身按了關機鍵,把手機裝進自己口袋裏。

“剛剛我還在奇怪怎麽沒找到你的手機,原來是藏起來了。”年輕人嘴角上揚,露出個戲謔的笑容,“沒收了。”

年輕人摘下帽子,露出額頭上的刀疤。他搖了搖手裏鋒利的匕首,刀尖在指尖轉了一圈,然後刀柄穩穩落入手中。

“時間太短,警方來不及定位的。”年輕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對了,你剛剛說什麽紅色建築……在哪兒啊?”

刀疤男人對窗外紅色的牆壁視而不見,仿佛他看到的一切東西、一切顏色,全都是假的、錯的、不存在的。

“你說的這紅色大樓……夠他們找個幾年了吧,可惜啊可惜。”他摸了把自己額頭的刀疤,遺憾不已,“幾年後,你應該已經化成一堆白骨了。你想選擇怎麽去死?活活餓死?還是我一刀給你個痛快?”

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暗,中年男人絕望地困在這個小房間裏,看著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的那扇窗,血液一點點冷下去,仿佛置身冰窖。

“什麽?你要回家?”顧雲風握著電話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文昕剛好進他辦公室送資料,看他失了魂的樣子使勁敲了幾下門。

“誰要回家啊?”她探著腦袋看向他,一臉期待。

“許乘月。”顧雲風悶悶地擺了擺手,讓她把東西放好就先出去。前幾天許乘月跑去跟蹤邱露後就沒了蹤影,一直沒有回來,而是留給他一個消息,說實驗室的項目出了問題,要在學校熬夜通宵幾天。

結果就是好幾天都沒出現。

要不是剛剛打了電話過來,他都準備報警報失蹤了。

文昕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轉身離開又是一臉迷茫。她沒太想明白,這個回家的“家”指的是哪兒呢,顧隊又為什麽反應這麽大。

辦公室裏顧雲風沒再就許乘月回家這件事發表看法。他想回家就回家吧,一開始自己還巴不得許乘月回自己家呢,住他這裏自己又要給他做飯又要替他操心各種事情。本來他們就不住一起,各回各家各管各的也挺好。

可在許乘月說出要辭職離開支隊的時候,他還是抑製不住地提高音量,毫不理會透過玻璃窗來自四麵八方的目光。

“離開支隊?許乘月你發什麽瘋?”不打招呼突然離家出走就已經很過分了,現在直接蹬鼻子上臉打算玩消失?

他才待了幾個月跟了幾個案子?太不負責任了吧?

顧雲風想到他這一係列反應應該與體檢結果有關,他甚至隱約猜到了許乘月麵臨的問題……可能在去年3月的那場墜樓中,為了讓他蘇醒過來,應邗進行外科手術的時候,在他顱腦內植入了一塊芯片。

但辭職這種事也太突然了,他還沒來得及做好心理準備。

“誰說的?文件呢?通知呢?不可能一句話就讓你離開的。”顧雲風焦慮地發問,在正式的文件和通知下來之前,許乘月都是刑偵支隊的在編警官。何況這才短短一天,根本來不及下達任何文件,就算有內部的商議,他也應該在許乘月前麵知道,趙局通知他,再由他告知許乘月,這才是正確流程。

他許乘月的辭職申請隻要一天沒得到層層審批,就不能玩忽職守不來隊裏待著!

顧雲風接著電話在辦公室裏左右踱步,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杯涼水自我冷靜,緩下來後隻聽見電話那頭沉默中微弱的呼吸聲。他歎了口氣,冷靜下來耐心地問許乘月:“發生什麽了?”

那短短的幾秒時間仿佛被拉長到了幾個小時。就在他屏住呼吸以為電話會掛斷的時候,許乘月還是用那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氣跟他講話,情緒上毫無波折:“王坤現在情況怎麽樣?”

“不配合治療,也不配合調查。”自從王坤被關進看守所以後,身體狀況更差了,幾乎不怎麽進食,又不配合治療,他們隻能對他采取強製治療的措施。

“他堅持說不認識邱露,更沒有受人指使。”

“嗯,確實是這樣。”電話那端許乘月應了一聲,然後放緩語速喊了一聲他的全名,“顧雲風。”

之前他跟許乘月說,自己喜歡被別人叫顧隊,結果就真的沒再被他叫過名字。他從這個聲音中聽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柔,甚至發現,自己的名字原來還挺好聽的,就像窗外那一陣風、天邊的一朵雲,讓人瞬間平靜下來。

但下一秒,他就陷入了極度的震驚中。

“我見到林想容了,也知道了一些……超出你我承受範圍的事。”許乘月繼續說著,“電話裏說這些很危險,隻是現在……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許乘月,你現在在哪兒?”他緊緊握著手機,拉開椅子坐下去,“你不需要想那麽多,告訴我你在哪兒,很多事情沒那麽複雜,都是可以解決的。”

如果你解決不了,就由我來幫你解決,即使我們兩個人都解決不了,兩個人共同麵對也比做個孤獨的戰士損失得少啊。

電話那邊是良久的沉默。沉默到顧雲風幾乎想掛斷手機直接定位他的位置,然後過去把他痛罵一頓。

“我想了這麽多,最終都回到同一個問題。”許乘月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他停頓了下,“我究竟是什麽呢?”

這句話猶如一盆冰水澆在顧雲風頭上。這句話已經不是許乘月第一次說了,他到底知道了什麽?他經曆了什麽?又在獨自麵對什麽?

他不知道電話那頭的許乘月在哪裏,隻隱約聽出來掛斷前的最後沉默中,有水聲,有風聲,有餘音未了的鍾聲。

許乘月站在江邊,雙臂交叉靠在橋欄上。水鳥飛過江麵,停靠在輪渡的欄杆上,又被周圍的人群趕走。

對岸來的風吹起他黑色的風衣。感到有點冷,他裹緊了外套,轉身準備離開。

還沒邁出一步,就聽見林想容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她的聲音有一種特殊的磁性,溫柔的時候很容易打動人心。她沒有穿深色套裝,而是穿著一件改良旗袍,外搭了個開衫。

她從不遠處慢慢走來,像一道江邊的風景。

“剛剛在給誰打電話呢?”她淺淺地笑著,卷起的發梢被風吹起。

許乘月沒有說話,他低下頭,匆匆向前走著,想趕緊甩掉這個令他極度不安的女人。

“在給那個警察打電話吧。”她不慌不忙地跟在他身後,“你很喜歡現在的生活吧?”

她的聲音很柔和,卻比刀刃更鋒利。許乘月停下腳步,背對著她沒有轉身。

“你是不是經常在想,自己是個什麽怪物?”她漸漸接近他,踮起腳在他耳邊說,“你借了人類的身體,卻不是人類的靈魂。你對這個世界的所有感受,都不是你自己的感受,那不是你的身體啊許教授。”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周圍嘈雜的聲音越來越遠,無論聽著多麽刺耳,這都是他一直不想麵對的事實。

一旦芯片被取出,這個意味著他靈魂的東西就立刻失去了載體,他的生活被生生打碎,他的生命、思想、意識都會被完全剝奪。

而芯片被造出來,就是為了有一天重新取出啊!

等那一天到來,他喜歡的人們、他渴望牽手擁抱的人們,隻會對著一個完全陌生的許乘月難過到無以複加。他的存在、他的記憶、他的誕生,將沒有任何意義。

“那我怎樣才能變成真正的人呢?”他活動了下指關節,抬頭看著蒼藍的天空。幾分鍾前有一架飛機從上方飛過,綿長的飛機雲把天空硬生生割裂成了兩半,一半有雲,一半有光。

那半邊天的光有點刺眼,他抬手擋住一隻眼睛,低下頭看到林想容眯著眼在笑。

“我之前不是說了嗎?不讓他醒來就好。你就能永永遠遠地做許乘月這個人。”

她說著點燃一支煙,左手微微擋住風,燃起的火苗迅速黯淡。食指夾著細長的煙,收起那個造型複古的打火機。

“你能繼續擁有事業、愛情和圓滿的生活,唯一的代價就是……替我做點事情。”

“又有什麽事?”

“替我監視陸永的動向。還有,讓你那個警察朋友別再追查江家的案子了,就按王坤承認的辦吧。”說著她把手中的包打開,從裏麵拿出一張自己的名片。令他驚訝的是,上麵居然印著——智因科技生物醫學部。

“現在已經是智因生物了,不過名片我懶得換,我也不喜歡方邢那個人,油膩的中年男人,就盼著他哪天退休,集團公司給我換個領導呢。”

“裝了那麽多年的家庭主婦,終於可以做回自己了。”說完,她朝許乘月眨了眨眼睛,沒給他任何反駁甚至說話的機會,頭也不回地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這天舒潘來得很早,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早上五點就醒了,翻來覆去睡不著,隻好爬起來去隊裏上班。他還有挺多亂七八糟的事沒做,早點去處理也沒什麽不好的。

到公安局門口的時候才不到七點,他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突然發現一個戴著深藍色棒球帽的年輕男人在門口鬼鬼祟祟。

哪裏來的可疑人員?看著還有點眼熟。他頭腦不甚清醒地踢了下腳下的石子,緊接著打雞血地衝上去,一掃剛才的困意,精神抖擻地伸出左腿來了個橫劈,將戴帽子的年輕人直接踢趴到地上。

下一秒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控製住對方雙手,拿出手銬銬在一起。

他得意地拍了拍手,都沒顧得上看看這人的臉。

“一大早鬼鬼祟祟地幹嗎呢?”

“我……我來報案啊。”說著年輕人甩了甩腦袋,把帽子甩到地上,努力伸直脖子看著舒潘,“咦,你不舒潘嘛,認不出我了嗎,我方越加啊。”

“方越加?”舒潘把從小到大的同學姓名挨個過了一遍,讀檔到高中同學時終於想起來,方越加是他高中時的學弟啊,那時候他還老欺負人家。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了,方越加現在可是炙手可熱的新晉貴公子,他長了張帥氣的臉,個子矮了點但人帥,他爹方邢又是智因生物的CEO,前段時間因為在港交所上市,新聞上翻來覆去地炒。

此時他居然把人家按在地上還拿手銬銬著。真是罪過了。

“真是對不住啊,我看你戴個帽子站門外,鬼鬼祟祟地往裏看,還以為是什麽打探機密的邪惡外部勢力。”舒潘請人進去,又給倒了水,賠了好幾個不是。還好他那一腳控製得當,沒給人造成什麽特別的傷害,也就幾天內四肢會出現不同程度的軟組織挫傷,沒什麽大礙。

“你們有什麽機密值得別人打探嗎?”方越加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他被踹得全身不得勁,但又沒見著什麽傷痕,就沒多說什麽。

“有啊,未公布的案子都是機密。”舒潘認真地跟他講,“最近老有些不良八卦記者跑來蹲守,我還以為你和他們一樣呢……”嘟囔了幾句,又問,“說起來,你為什麽事報案啊?”

“我爸失蹤了。”方越加低下頭,無助地輕歎一聲。

“你爸?”舒潘大驚失色,“多久了?”

“四十八小時。”

接到報案後,舒潘立刻通知了顧雲風和趙局,因為失蹤人員的身份比較特殊,顧雲風趕過來的時候,9·20專案組已經批準成立了,趙局任組長。

顧雲風穿了件皮夾克,手裏拿了個茶杯,坐在會議室裏翻著舒潘拿來的筆錄。這些天他睡得都不太好,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泡杯茶。茶葉還是上次去應西子家應醫生送他的普洱,喝了好幾次並沒有特別提神醒腦的感覺,他就是當個心理安慰。

“這是方邢失蹤的情況。”舒潘說,“最後一次跟人接觸是兩天前,他去總公司智因科技參加高管會,會議結束後,作為主講人之一的方邢幾乎是最後一個走的。走之前他去了一趟衛生間,再然後就沒人見過他了。”

舒潘在樓層的平麵圖上畫出衛生間的位置:“其他人以為方總自行回去了就沒太在意,直到一天後智因生物開內部會議他沒出現,其他人才發現他失蹤了。”

“方邢的司機呢?”

“也失蹤了。”

“怎麽確定是綁架的?”顧雲風問。他接到的通知是負責9·20綁架案,從案件的各種信息來看,方邢失蹤後並沒有任何人前來索要贖金,可他一個不夠有魅力的中年男人,被綁後綁匪除了索要贖金,似乎也沒別的方式來斂財了。

“因為兩個小時前,110接警處收到了一個報案電話。”

說著舒潘放出那段報警電話的錄音,錄音中的聲音已經過技術對比,確定正是方邢本人。

錄音中報警人聲音急促但一直努力保持鎮定地說:“我被綁架了,請救救我。”

“您知道自己所在的地址嗎?”

“不知道,但是我在一個窗戶旁,窗外是一棟紅色的現代建築……”

然後電話就中斷了。中斷前有一陣嘈雜的聲響,聽起來是被迫中斷的,估計方邢在打電話時沒注意身後的情況,被人發現了。

翻來覆去就這三句話,其中還隻有兩句是方邢說的。

可既然是綁架,怎麽到現在還沒有綁匪來電話?方越加還在隊裏,好幾個警察陪他一起盯著,就等什麽時候綁匪打來電話。

顧雲風覺得情況不容樂觀,綁匪要是為了錢,綁方越加比綁方邢靠譜。畢竟很少見到不救兒子的爹媽,而不救老子的兒子他倒是沒少見。

他把那段報警電話反複播放了幾十遍,除了那句“窗外是一棟紅色的現代建築”,也就沒有其他有效信息了。

文昕坐在凳子上身體向前傾,十指交叉托著下巴:“方總隻提到這一個建築,是周圍沒別的東西了嗎?”

“應該是困住他的地方離這個建築距離過近,在窗戶小的情況下,他的視線中隻剩它了。”顧雲風對她說,“方邢強調是現代建築,那基本可以排除是居民區或者農村大郊區。”

能讓人在極度緊張的狀態下脫口而出“現代”這個特征,這個紅色的建築一定有特別的設計感,估計是在什麽CBD附近,至少也是個工業園區旁。可惜這位見多識廣的CEO隻是籠統地說了個紅色,沒具體到哪種紅。但這也從側麵說明,極有可能就是普通的正紅色,或者磚紅色。

“現在隻能先在全市範圍去搜索了,紅色外立麵有設計感的現代建築,周圍存在至少一棟樓間距小於三十米的建築。”

他不知從哪兒翻出個城市宣傳手冊,指著裏麵的幾個景點說:“比如這個藝術宮,大紅色像個倒錐子,你們去符合條件的建築附近走訪,取周圍的監控來查看。現在距離受害人撥打報警電話才過去兩小時,我們還有機會去救他,抓緊時間,別鬆懈。”

其實顧雲風最擔心的是,方邢已經不在市內了,假如他被轉移到了其他省市,搜索起來就麻煩多了。

如果可以,他倒是希望能馬上獲取方邢失蹤前的所有行蹤,這事也不是很難辦,拿著方邢的麵部照片去調全市範圍內的監控錄像就行,之前袁滿那個案子他就是這麽幹的。

隻要征得家屬同意,花點時間把這位方總失蹤前七十二小時的行蹤都調取出來,至少也能知道他見了什麽人。不過他估計方邢不會在大街上走動,所以還得調取他乘坐車輛的行蹤,綜合起來考量。

要迅速搞定這件事……還是要找許乘月啊。

他算了一下,從上次許乘月給他打電話說不來支隊之後,已經過了快一個星期了。

這一個星期他是電話也不接,微信也隻回“嗯嗯哦哦”,要不是還有這幾個“嗯”和“哦”,他還以為許乘月也被綁架了呢。

他知道可能發生了很大的事情,複雜到他們誰也沒辦法馬上解決。可出了問題總要麵對啊,幾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他一個人躲著死撐,能撐出什麽結果?

“你們有情況立刻給我打電話,我會秒接的。”他大步往外走,脫下外套拿在手裏,穿一件短袖走在秋天的風裏。

“那您這是打算去哪兒啊?”

“我去找許乘月。”

“許教授不是說離開支隊了嗎?”那天他們其實沒聽到什麽東西,就聽出來許教授說要離職,繼續回學校教書不在他們隊裏幹了。

“離開?我都沒接到上級通知,誰批準他離開了?”顧雲風愣了一下,放緩腳步,提起這事他就生氣,怎麽說他也算是許乘月的直接領導,他說不來就不來了?把他們這些人的尊嚴置於何處?他以為讓他來一線就是好玩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沒有文件不來上班,這叫曠工!通報批評!口頭警告!

“那顧隊你上哪兒找他……”

“他還能躲哪兒去?又不可能人間蒸發。要麽學校裏,要麽在他自己家裏,你們該幹什麽幹什麽,搜索方案已經定好了,該走訪的走訪,該等電話的等電話。我去他家和學校,總有一個地方能堵到他。”說完他歎了口氣,時間緊急他也沒辦法說得太詳細,製訂好搜索方案後,揮了揮手自己開著車揚長而去。

顧雲風先去的學校,這會兒本來就是工作時間,許乘月在學校上課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實際上他找到學院辦公樓時,卻被告知許教授請了一周的假,已經兩三天沒來上課了。

管行政的女老師一臉憂心忡忡,說許教授最近看起來狀態很不好,不知道是身體出了問題還是失戀了。然後她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起許乘月的感情生活,非說他肯定是談戀愛了,不然一個高冷淡漠的人怎麽會突然間情緒變得如此大起大落。

好在學校和許乘月家離得很近,他開了十分鍾的車就到了,焦躁地在小區裏又找了十分鍾的停車位,最終還是放棄遵守規矩,在路邊隨便找了個地方停著。

扣分罰款他也認了,畢竟這種時候,時間比什麽都珍貴。

站在十九樓許乘月家的門口,顧雲風敲了十幾下門,都沒有任何反應。

他隻好給許乘月打了個電話,雖然聲音很微弱,但依稀能聽到室內有鈴聲傳出來。對方隻是不想開門,不想見自己罷了。敲門沒用隻能硬闖。之前他配了把許乘月家裏的鑰匙,但事實證明這個鑰匙隻有在斷電的時候才能發揮作用。他把鑰匙插進鎖孔,毫無反應,而門鎖上方的電子顯示屏自動跳出了“請輸入指紋驗證”的提示語。

他試了十個指頭,毫無意外一個都不行。當初怎麽就沒想到把自己的指紋錄進去呢?失策。

顧雲風尷尬地站在門外,電梯偶爾有人進出,路過的時候都像看犯人一樣盯著他。

他知道許乘月在裏麵,他們就隔了這樣的一道門,明明聽得見他的聲音,明明知道自己在找他,但許乘月還是拒絕了和他的溝通。

這家夥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別扭了?他握緊拳頭,繼續敲著門。

這種情況下,時間就是生命,強硬就是唯一態度。

他敲門的聲音很大,一邊捶門一邊衝裏麵喊著:“許乘月,你別跟我在這兒矯情,現在有正事,趕緊給我開門。”

沒有動靜。他繼續敲。

“快開門,有個案子人命關天,你要不開門有人就要因你受難了,趕緊,辦完案子你愛咋矯情咋矯情,想矯情多久都行。但現在真不行,你還是個警察,我還是你上級,趕緊給我出來。”

在他一口氣嚷嚷了這麽久之後,這扇門還是緊閉著,他耳朵貼著門,沒聽到任何動靜。

他心裏想著許乘月這覺悟不行啊,為人民服務的精神呢?不顧一切解救群眾的行動呢?等這案子搞定後得好好給他上幾堂課,讓他接受思想教育。

就在他一遍又一遍地敲門,周圍都開始有鄰居開門圍觀打算報警投訴的時候,門終於開了。

許乘月站在他麵前,臉色比原來憔悴了不少。他穿著一件棉質襯衫,揉了揉眼睛望著他,沉默地轉身。

距離方邢的報警電話已過去四個小時。

“現在已經陸陸續續有媒體開始報道方邢失蹤的事情了,智因生物這邊一直在向媒體施壓,希望他們不要做出激怒綁匪的事情。”

“激怒綁匪?綁匪在哪兒都不知道呢,他們是怕這新聞對公司輿論影響太大吧,畢竟剛上市,根基不穩人心不定,這麽重磅的消息,傳出去股價馬上崩盤。”

顧雲風一進客廳就坐到沙發上開始打電話,那頭趙川一直在施加壓力,過了好幾分鍾他才勉強掛斷電話。

他疲憊地靠在靠背上,看著許乘月換好衣服,從臥室裏走出來。

“你這些天怎麽……”顧雲風張口想問他究竟是怎麽想的,話沒說完還是放棄了。如果許乘月不想說,他問也得不到結果,何況現在也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

他單手抓著電腦放許乘月麵前,屏幕上是公安三所監控係統的數據庫界麵。拉著對方坐到自己身邊,環顧四周又仔細看了看許乘月的臉,眼圈青黑,臉色也透著不健康的蒼白,很多天沒睡好了吧,房間裏倒是收拾得幹幹淨淨。

其實在外麵拚命敲門的時候,他心裏是很生氣的。可在見到許乘月這副樣子後,氣就都沒了。

“你敲了那麽久,有什麽急事?”許乘月揉了揉眼睛,眼底布滿血絲。

“一個綁架案。”顧雲風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沒忍住伸手碰了碰他,“離被害者報案已經過去四個小時了。”

“被害者自己報的案?”許乘月問。

“對,而且他的身份也比較特殊,智因生物的CEO,方邢。”顧雲風撇了撇嘴,全然沒注意到臉色突變的許乘月。他煞白的臉上多出一層細細的汗,沿著臉頰流下。

“方邢被綁架的事應該不會有人知道才對,但還是有媒體在陸陸續續登出方邢被綁架的新聞。”顧雲風皺眉思考著,“這很奇怪啊,是誰泄露的信息?”

他轉身看著許乘月,他以同一個姿勢坐在原位,雙眼空洞地望著電腦屏幕,不說話也沒動靜,就像一個靈魂出竅的空殼。

“哪裏不舒服嗎?”顧雲風突然湊近在他麵前搖了搖手,他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

“沒……”許乘月擺擺手,他登入監控係統中,“這麽快就有媒體知道方邢的事情,怕不是綁匪故意發的吧?”

“故意?”

“失蹤兩天了還活得好好的,還能有機會報警。”許乘月難得笑了笑,“綁匪沒想殺他,也沒索要贖金,綁他究竟是為什麽呢?”

說著顧雲風的手機又開始催命似的響著,他緊張地接了電話,一邊聽著舒潘的匯報一邊衝許乘月指了指電腦屏幕,示意他趕緊查一下監控。

“顧隊,五分鍾前,綁匪來電話了。”舒潘給他播放了一遍錄音,錄音裏綁匪聲稱方邢現在在他手上,每過四個小時,他就會向媒體爆料一件關於智因生物的醜聞。

他說本來想悄悄處理掉方邢,但方邢已經報警了,他就不藏著掖著了。

“我把方邢幹的缺德事分成了六部分。”錄音中綁匪的聲音明顯經過了處理,“所以還有二十個小時的時間,如果警方找到了我,那我就自動認輸,如果沒找到,最後一個爆料我會讓方邢自己說出來,他要是不說,我就當著所有人的麵……殺掉他。可如果他自己承認了,我就放他一條生路,讓法律去處置他。”

通話戛然而止。

“綁匪在網絡上放出了第一條爆料,但很快就被智因生物公關掉了,現在幾乎搜不出來。”

“第一條爆料是什麽?”

“爆了方越加的個人信息。”舒潘看了眼自己的老同學,有些同情地歎了口氣,“想不到這麽多年過去,我這學弟也變了不少啊,前幾年還因為醉駕進去過。”

“……這種爆料有什麽意義?”顧雲風挺無奈地說,“他是準備後麵憋大招嗎?”

“看樣子是有大招。”舒潘想說不然就放慢點速度,他還挺好奇都有些什麽醜聞的,想著等這綁匪把大招都憋出來再解救人質也不錯。

當然他隻是這麽想想,絕對不可能說出來。

而他的學弟方越加坐在一旁,盯著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機,一隻手撐著額頭沉默不語。

“方邢最後一次出現在監控錄像中是兩天前的下午。”見顧雲風掛了電話,許乘月對他說。

“放給我看看。”

許乘月選了幾幀畫麵倒放出來:“我調取了方邢近三天的移動軌跡,他最後一次出現是在智因科技的高管會議當天,他獨自走出集團大廈後坐上了自己的車。”

“就是這輛車,聯係他的司機了嗎?”許乘月問。

“聯係了,沒有找到。”顧雲風雙眼盯著有點模糊的錄像,食指遮住車牌又突然放開,“看來是和方邢一起出事了,這輛車的行蹤呢?”

“這車沒有開往他平常會去的地方,而是直接開向一個廢車處理廠。”監控錄像上的車駛入市區一條街道後就再也沒出現過,那條街道附近比較荒涼,監控很少,就是一片待規劃的空地。那裏有個廢車處理廠,車輛進去後被拆了個七零八落,方邢坐的車也就這樣消失了。

“這個廢車處理廠的地址在東安區。”許乘月看向他,“怎麽行動?”

“現在就過去。”顧雲風合上電腦,拍了拍被壓皺的外套,站起來就去開門。走了兩步見許乘月沒有動靜,他隻好又走回來,把許乘月從沙發上拖起來一起出去。

“你跟我一塊兒去,別想偷懶。”

秦維站在大街上,眯著眼睛仰視著眼前這幢外立麵紅藍搭配的大樓。

他狠狠地吸了口煙,環視著這幢大樓周邊的建築。南浦市的這些建築中,外立麵有紅色的根本就不多,大部分都是居民樓,造型獨特一點的現代建築,數來數去總共就十幾幢。

數量少也挺好,減輕了他們的排查範圍,秦維麵前這幢樓是他負責的最後一個了,查完他就能完工交差了。

十分鍾前綁匪發了第二個爆料,說林想容,榮華生物二少爺的老婆,居然是智因生物某秘密部門的負責人,榮華生物出事後她就消失了,去向成疑。

可以說綁匪的第一個爆料是個老料了,不少人都知道,沒什麽新鮮的,但這第二個料就非比尋常了。

聽到這事他一個曆經磨難的中年大叔都感到挺震驚,江榮華之前所說的商業間諜終於有依據了,並非徹頭徹尾的汙蔑。林想容長期以家庭主婦的身份示人,實際卻在競爭對手那裏擔任重要職位並提供了核心技術。

一件踩著高壓線隨時可能被告的商業機密泄露事件,被智因生物這麽一個神操作,變成了完完全全合法合規的普通任職。

秦維把才吸了一半的煙摁滅,丟進了垃圾桶裏。麵前這座五顏六色的現代建築,是市區的一座藝術館,不同的層數對應著不同顏色。隻有九層到十五層是紅色外立麵,方邢所在的地方應該就在這個距離之間。

周圍這些樓……他將目光鎖定在距離藝術館隻有二十米的一座公寓樓上。

這公寓樓的十層到十六層剛好能看到藝術館紅色的外立麵,年代比較久,二十年前的樓,人員複雜,很容易塞些亂七八糟的人進去。

“見過這個人嗎?”秦維拿了張方邢上新聞時的照片,在公寓樓的物業管理員眼前晃了晃。那六十多歲的大爺戴上老花鏡,眼睛都快貼到照片上麵。最後他遺憾地搖了搖頭,說沒印象了。

“你們這棟樓是住家的還是辦公的?”秦維問他。

“都有,都有。”物管大爺擦了擦沾灰的老花鏡,指著大廳的指示圖說,“一層到十層是辦公的,十一層到十五層是賓館,再上麵就是人家自己住的咯。”

“十一層到十五層是賓館?”秦維納悶地掃視了一遍樓層指引圖,為了圖吉利,十三和十四樓是消失的,賓館其實也就三層。

“那您這有入住的人員信息嗎?”

“啥玩意兒?”大爺眼睛不太好,耳朵也有點背,湊過去一臉疑惑。

“賓館的登記信息!”老秦隻好把聲音放大個好幾倍,把證件放到大爺跟前,“我們要查賓館登記信息!”

“登記信息啊。”老頭子恍然大悟,愛莫能助地搖搖頭,“我這哪有,賓館前台在十一層,找他們要去。”說完他又補充,“不過這家賓館啊,最近老奇怪了,好像來了些不該來的人。”

不該來的人?

一聽這話,秦維趕緊散給大爺一支煙,一屁股坐他旁邊的椅子上:“什麽不該來的人?”

“昨天啊,來了倆年輕人。”大爺說,“也不算特別年輕,反正比我年輕的都是年輕人,他們肯定比我年輕。以往啊,去那賓館的都是一男一女,昨天居然來了兩個男的。”

看秦維一臉茫然的表情,他繼續解釋著:“主要是其中有一個啊,不省人事,我懷疑,是被打劫綁架了。”

“他們去了幾層?”

“十一層。”大爺在他耳邊小聲說著,“趕緊上去,救人要緊。”

十一層,1105房門口。賓館的裝修看著就很多年了,沾滿汙漬的牆紙,廉價的地毯,色彩飽和度極高的裝飾,還蔓延著一股潮濕發黴的味道。

“秦警官,我們這裏都是正常經營,合法合規,按時納稅,絕不窩藏犯罪分子。真要有什麽問題,我們一定配合,用力去配合!”

頭發幾乎掉光的賓館老板緊張兮兮地站在秦維旁邊,這間房隻登記了一個人的姓名,但老板聲稱裏麵確實有兩人,如果有問題,肯定是這房間。

秦維擺了擺手,從老板手裏拿過鑰匙。留了三個人守在門外,他帶著另一個警察,輕輕轉動鑰匙,打開門後迅速衝了進去。

一陣混亂之後老秦把一個剛睜開眼一臉迷茫的男人摁在了**。他仔細看了一下五官,這人長得不像方邢,說不定是綁架方邢的人。

這男人打著赤膊,看著四十歲左右,發際線有點高,長相很猥瑣。看見老秦衝過來的瞬間,他臉上的迷茫瞬間轉化成驚恐,掙紮著想從被子裏爬出來。

他那隻白花花的胳膊從被子裏伸出來,還沒碰到秦維的頭發,手腕就被冰冷的手銬銬住了,他瞬間愣在那兒動都不敢動。

“叫什麽?”

“阿、阿文。”那人哆哆嗦嗦地回答。

“問你戶口本上的名!”

房間裏一片混亂,賓館老板探了個腦袋進來想看看什麽情況,隻聽衛生間傳來一陣抽水馬桶的聲音,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走出來,上身沒穿衣服,睜大眼睛,也是一臉迷茫。

自稱阿文的中年男人難以置信地看著年輕小夥,再看看秦維,又摸了下手腕上的鐵質金屬。

下一秒他腿一軟,撲通跪下開始求饒。秦維掃視了整個房間,在床底下找到了一雙高跟鞋,桌子上有雙吊帶襪。他捂著鼻子,皺眉把那黑色襪子拿到阿文麵前,甩了甩問:“這是你的?”

“哎喲怎麽會是我……”

“是我的,我的。”站秦維身後同樣被控製住的年輕人悶悶地說,“昨晚我用了的。”

那一瞬間秦維拿著吊帶襪的手一抖,迅速扔在了地上。他有些尷尬地低頭瞅了眼地板,然後怒目而視指著兩人:“你倆挺會玩啊?”

禿了半個頭的阿文看了眼離自己挺遠的年輕人,立刻從**蹦下來,兩眼充血青筋暴起,戴著手銬一頭衝上去:“你你你誰啊你,昨天老子喝多了,你把我怎麽了?”

“你把我怎麽了?把我怎麽了?”阿文重複著這句話,看樣子恨不得一頭撞死在牆上。

在阿文哭天搶地的質問中秦維給附近的派出所打了個電話,等民警來了之後,他指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禿頭中年人說:“這人你們處理一下吧。”

“咋了?”派出所民警看著一屋子的大老爺們,納悶地問。

“這人昨天喝高了,從夜店帶了個姑娘和小夥子走,結果人姑娘中途跑了,小夥子留下來睡了一覺。”秦維抽了口煙繼續說。

酒喝多了誤事啊。

說完他看了眼時間,這一折騰,又過去了一個來小時。本以為能找著綁架方邢的人,結果……這落差有點大啊。不過他的排查工作已經結束了,他跟其他人通了下電話,說是也沒找到方邢所說的紅色建築,更沒找著方邢本人,都還在繼續走訪呢。

秦維把煙蒂丟進垃圾桶裏,用力拍了下賓館老板的後背,把那老板嚇得半死,眼淚鼻涕一起流出,說以後一定好好整頓不能為這些違法犯罪人員提供罪惡的溫床。

秦維點點頭,揮了下手準備回去。方邢被綁架的事還沒個眉目,他也就懶得去為難別人。

他剛走出大樓沒多久,就接到電話讓他趕緊去醫院,電話裏文昕磕磕巴巴地說顧隊他們找到了方邢的司機,已經送急診科去了。

顧雲風他們在廢車處理廠附近的一個荒廢的平房裏找到了虛弱無助的司機。

方邢的司機已經兩天滴水未進了,找到他的時候他的雙手雙腳都被結實的尼龍繩捆著,身體和一根柱子綁一起,動也動不了,又沒個人給他送飯送水,基本處於虛脫狀態。

好在他本身身體素質不錯,送到醫院後掛了水,沒多久就清醒過來,躺在病**睜開眼,能慢慢說幾句話出來。

“綁匪已經放了兩個消息出來,都發在本地論壇上。”顧雲風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刷著網頁,用嘲諷的語氣說,“幸運的是,IP地址在大洋彼岸的山穀裏,他要是弄個逼真的地址,我們還得白跑一趟。”

他覺得許乘月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從他第一天認識許乘月開始,就覺得這個年輕有為的教授雖然智商卓越,思維卻簡單直接得一塌糊塗。

許乘月做事雖有分寸,但和平常人相比還是有點差異。他會不管不顧地直接帶著箱子搬到同事家裏,也會獨自一人不顧危險地去追查真相。可此時此刻他低著頭隱藏著所有表情,身上突然多了許多令人看不懂的東西。

他為什麽要突然搬回家拒同事於千裏之外?為什麽想從刑偵隊辭職?所有的轉變好像就發生在短短的一兩天裏,讓所有人措手不及。

“再過一個小時,他就會曝出第三個消息了。”顧雲風笑了下,他那笑帶著些苦澀,和平時的溫和大不一樣。

“我挺想知道他打算曝些什麽。”顧雲風接著說,“綁匪聲稱林想容一直在智因生物擔任要職,不知道為什麽,那一瞬間我突然就想到了你。”

他伸手拿開許乘月遮住臉的雙手,直視許乘月的眼睛:“那天你去跟蹤邱露,也說你見到了林想容。

“邱露去了哪裏?她發現你了?

“整件事都和林想容有關係對嗎?你見到她……”

他其實很想幫助許乘月,如果當時有第二個人,說不定他能及時趕過去,再不濟,也至少知道發生了什麽,知道該怎麽幫他。

等了幾分鍾,看對方一直沒有說話,顧雲風隻好歎了口氣,拍了拍對方。

“你要是不想說也……”

“顧雲風。”沉默很久的許乘月突然打斷他的話,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然後抬起頭,看向遠處六棱形玻璃窗外被分割的天空,又把視線移回到顧雲風的臉上。

“能不能跟我講一下,失去是什麽感覺?”

“啊?”他愣了下,心想許教授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多愁善感了,但還是立刻組織好語言,一本正經地跟他說,“失去的感覺就是……就是心裏缺了一塊?”

說著他指著心髒的位置,自我肯定地點點頭:“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心髒開始塌陷,血流放慢,腎上腺激素卻持續走高。你怎麽突然問這麽一句?”

他發現許乘月的眼裏有一瞬間的空洞與失落。幾秒後這種失落漸漸地從他眼中消散,隨後變成深不見底的恐慌。

“我從來沒有體會過失去的感覺。”許乘月說,“可我現在覺得,我很快就要失去一切了。”

他所擁有的一切,從一開始就不屬於他,而是從天而降,硬生生地砸到他頭上。

許乘月伸出雙手,這是一雙很好看的手,纖細修長,骨節分明。他家裏其實有一架生了灰的鋼琴,放在臥室從未彈起過。他猜測曾經的許乘月是會彈鋼琴的,但到了他這裏,這項技能沒被寫進芯片的程序裏,就自然而然地喪失了。

可他有的這些記憶呢?他和警隊同事們在一起工作的記憶,他奔波於學校警隊時的記憶,甚至是這個不屬於自己的身體,這份不屬於自己的人生,這些他都有記憶啊!

假如失去了這一切,他會變成什麽模樣?

巨大的絕望侵襲而來,恐懼從他眼底蔓延到臉上。

他不由自主露出求救一般的神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道是哪裏傳來的服務鈴響了一遍又一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來來往往,就連窗外的太陽也漸漸黯淡。

顧雲風掐了下他的胳膊:“不會啊。”

“你怎麽會失去一切呢,就算失去很多東西,至少不會失去我們,我們都是你的後盾。”

顧雲風思考了好一會兒,想起什麽似的問他:“你是在學校受誰的氣了嗎?大不了不教書了,在刑偵隊我們罩著你啊。”接著顧雲風衝他眨了眨眼,毫不謙遜地說,“不失去工作,就不會失去生活,就不會失去自我。”

“最後你會發現,根本沒失去任何東西。”

這一刻逆光中的他顯得溫柔又堅定。

“顧隊,人已經基本清醒了。”病房的門被推開,顧雲風趕緊起身走了進去。身後的許乘月遲疑了一下,也跟著進了病房。

方邢的司機劉師傅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連著兩天滴水未進,找到他的時候他的臉和四肢都腫了一圈。好在這人平時喜歡去健身房鍛煉,打了營養針後血壓血糖逐漸恢複了正常,這會兒已經可以正常與人交流了。

“今、今天幾號了?”劉師傅努力把小成一條縫的眼睛睜到最大,脫節的思維尚未恢複,他緩慢轉動著腦袋,觀察著周圍陌生又令人不安的環境。

“28號,馬上就放長假了。”

“對,快十一了,我還要提前請假回老家……”他鬆了口氣,下一秒又警覺地坐起來,“這是醫院?我怎麽在這兒?怎麽就28號了?我這是喝多了斷片了?”

“我們還想問您呢。”見他這副反應,顧雲風鬱悶地說著,“幾天前,你們方總會議結束後,坐你的車去了哪兒?”

提到這事,劉師傅的記憶終於被喚起,他眼中重新有了光澤,紮著輸液針的手一拍大腿,激動得差點跳起來。

“坐我的車?沒沒沒,後來我就沒見到方總了!我這幾天在醫院他有沒有怪罪我?”他眼珠子一轉,“我為什麽會在醫院……”

“我們是在××段繞城高速向西5公裏處找到的你。”許乘月坐到旁邊的沙發上跟他解釋著,這些天許乘月都沒睡好,頭腦昏沉,但他還是揉了揉發紅的雙眼,想要打起精神。

“我……我……我想起來了。”劉師傅恍然大悟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恐,緊接著全身顫抖了下,麵目慌張地說著,“我暈過去了對不對?”

“那天方總去開集團高管會議,快結束的時候我在樓下等他。”劉師傅緊張地咽了口唾液,突然成了焦點,讓他感到十分不適應。

“結果突然走來了一個戴口罩的小夥子,個子挺高,一米八是有的。他走過來敲了下車窗,我以為是問路的,就開了窗戶。”他追悔莫及地說,“結果這人直接從口袋裏拿出個手帕朝我伸過來,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看得出長相嗎?外貌有什麽特征?”顧雲風皺了皺眉,聽到受害人說戴了口罩,他就知道畫像是沒戲了。

果然劉師傅搖了搖頭,思忖了好久說:“但是他額頭上有個刀疤。”

“刀疤明顯嗎?”

“那疤比我手指還長,顏色也挺深。”說著劉師傅還伸出自己粗短的手指,放到他們麵前展示一番。他還戴了個帽子,黑色的連帽衫,可惜戴著口罩,看不全五官,但是眼睛挺大的。”

“你被迷暈後這個人開著你的車,然後連人帶車丟到荒郊野外沒人更沒監控的廢車處理廠。”顧雲風錄著音問他,“中途醒來過吧?大概什麽時候醒的?”

“具體時間我不知道啊警官,好像……就晚上醒過一次,天都是黑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差點嚇死過去。”劉師傅無奈地說著,“我這人有個毛病,一餓就容易暈。中途醒來的時候就餓得頭暈眼花,沒過多久又躺過去了,還好沒死,留了條賤命。”

因為受到極大的精神和生理壓力,劉師傅這會兒話多又敏感,一句話不對整個人就像要爆炸。他神經質地搖了搖頭,接著抓住顧雲風的胳膊,焦慮又驚恐地哀號起來。

“警官,這刀疤人抓到沒啊,我招誰惹誰了,跟我什麽仇什麽怨啊要這麽對我?”

“沒抓到呢。”顧雲風拍了拍他抓著自己的胳膊,安撫下受害人的情緒,“就你見過他了,想起了什麽及時告訴我們。”他指了指病床旁的服務鈴,語氣沉穩,“先好好休息吧。”

他低頭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公布第三個醜聞的時間已經快到了。

顧雲風替司機叫來醫生做檢查,然後走到靠在沙發上已經睡著的許乘月身邊,找了件毯子披在他身上。剛剛他們講話的聲音並不小,可許乘月還是靠著扶手睡著了。他大概是真的累,很焦慮很彷徨,就連睡著的時候,眉頭都是皺著的。

顧雲風獨自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正準備問下方越加那邊的情況,就接到了舒潘打來的電話。

抬頭看窗外的天空,天已經快黑了,天邊殘餘著一抹陽光,紅色的,很鮮豔。夜空中看不到幾顆星星,隻有最亮的一顆閃著誰也遮不住的光芒。顧雲風深呼吸,心底有惶恐有緊張,綁匪口中的二十個小時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半,他們卻什麽都沒找到。

顧雲風靠在雪白的牆壁上,望著遙遠的燈火,最後還是從容地接通電話,習以為常地聽著那頭舒潘咋咋呼呼的聲音。

“綁匪散布出第三個醜聞了?”顧雲風問。

“應該……是吧。”舒潘吞吞吐吐地說著,一改往日的氣勢,整個聲音都萎靡下去。

“什麽叫應該?”

“這個綁匪上次在本地論壇發布帖子的時候,化名為‘紅色劊子手’。可這論壇安全措施太差了,沒過兩個小時這個賬號就被盜了。”

“被盜了?”顧雲風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其實被盜了就被盜了唄,他再換個賬號就是了。

“被盜之後,除了這個本地論壇,各個論壇上‘紅色劊子手’這個名字都被搶注了。而且到了晚上七點整,也就是十分鍾前,幾十個不同論壇上類似紅色劊子手的賬戶,都發出了智因生物的爆料帖。”

顧雲風揉了揉眉心問:“所以現在分不清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綁匪發的爆料?”

“是啊。”舒潘哆哆嗦嗦地回答著,“這幾十個爆料帖,一個比一個匪夷所思,不知道該信哪個。”

“那你都念一遍吧。”

“標題都念一遍?”

“對啊,內容也念出來。有什麽問題?”

“沒問題沒問題。”縱然心裏一百個不願意,但舒潘還是答應著,一邊把有關聯的爆料帖都找出來,一條條念給顧雲風。

“智因生物CEO方邢出軌多年,小三竟是直係下屬女高管。”

“繼續。”顧雲風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找了支筆記錄著重點內容。

“大四男生為進入智因生物工作,主動**行政總裁方邢。”

他在心裏咒罵了一句,想著這都是什麽不靠譜的謠言,是要比誰編得更狗血嗎?按捺住想罵人的心態,他又讓舒潘念下去。

繼續,繼續。

繼續。

“智因生物招募外科手術誌願者,誌願者意外死亡,手術失敗智因生物拒不負責,處罰後依然暗中尋找外科手術試驗誌願者。”

“等等。”聽到這一條快,要睡著的顧雲風突然清醒過來,他打斷舒潘繼續念下去的行為,讓他把這條爆料帖的內容詳細說一遍。

“具體內容講的是……我看看啊,有點多,顧隊我先看一遍再給你總結下。”

他應了一聲,等了將近十分鍾,才重新聽到舒潘的聲音。

“這條爆料的內容大概是說智因生物和它控股的瑞和醫院,合夥搞了一個手術臨床試驗。一半醫院都是做藥物臨床試驗的,外科手術的臨床試驗還是很少見的。”

“哪方麵的外科手術?”

“針對植物人狀態以及腦死亡病患的手術。”舒潘答道。

“就是這個了。”他說。

抬頭望天,這天的月亮特別清冷,孤單地躺在天上,隻有那顆最亮的長庚星掛在旁邊,任何燈光都遮不住它的存在。

“確定是這個?”

“就是這個。其他都是假的。”顧雲風斬釘截鐵地說著。

“哦……那剩下的我不往下念啦?”

“不用念了。”顧雲風說。

他起身,推開病房的門,走到許乘月躺著的沙發旁。許乘月還沒醒,他蒼白的臉上比剛來的時候多了些血色,沒有了局促與不安,隻是安靜地在休息。

他蹲下身,猶豫著要不要叫醒許乘月。

然後壓低聲線和音量跟舒潘說:“對了,你去聯係一下網警,查查這些假冒偽劣綁匪裏轉發回複超過500個的人。”

“要請他們喝茶嗎?”

“也不一定,萬一人家說的狗血八卦是真的呢。”不過這些亂七八糟的八卦確實給他們帶來了無比多的煩惱,連找到真實的爆料帖都費了不少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