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顧雲風一出院就受到了夾道歡迎。

回刑偵隊的那天他小心得不得了,不出所料地在享受夾道歡迎後就被趙局狠狠批了一通。那把下落不明的九二式手槍一直沒有蹤跡,他們調了當天大樓附近以及方邢逃跑線路中的監控,最終發現方邢中途下過一次車,但具體做什麽監控沒拍到。

按照他的經驗,有些人會中途把槍扔掉,目的是避免槍上裝有竊聽器一類的東西。方邢在逃離途中冒著危險也要下車去某個地方,極大可能就是處理槍支了。

他們走訪了現場,再根據這幾個線索逐步縮小摸排範圍,確定了幾條街,再搜索街道上的垃圾桶,隻可惜最後也沒找到。

是被什麽人拿走了嗎?

顧雲風拿著電腦坐在辦公室裏,從清潔工懷疑到方邢的兒子,再到智因生物的各路高管,以及林想容。

會不會是她呢?

一陣狂風從窗外吹來,他捂著腹部一陣刺痛。雖然出院了,但他斷掉的肋骨還沒好徹底,剛不小心吸了口冷風,風從氣管直灌入胸腔,再到腹部,衝擊著肋骨,讓他感覺到一陣刺痛和陰冷。

新聞上推送了幾條智因生物的訊息,基本都是關於傳聞中的非法人體試驗。許乘月的事他算是給壓了下去,現在外界不知道,隻要他自己不說出去,永遠就不會有別人知道。

智因生物以及其入股的瑞和醫院這些天倒是遭遇了不少口誅筆伐,門口總是有幾個記者在跟拍。他看著這報道,忽然覺得心裏非常舒暢。緊接著門被推開,舒潘裹緊自己的外套,冒冒失失地衝進來衝他喊著——“顧隊,找到方邢的行蹤了。”

“位置?”

“東經102.27°,北緯27.9°,方邢帶的司機五分鍾前在山區的一個景區發生過信用卡交易。”

五分鍾前……他接過解析得到的位置地圖,算了下,發現大約要五個小時的飛機和大巴才能到達這個地方,五個小時的時間,犯罪嫌疑人會逃到哪裏?

“通知當地警方,把拘留證和你的警察證複印一份。

“還有文昕,訂機票,半個小時後我們就出發。”他把地圖往桌子上一拍,換了件大衣套在T恤外麵。這個季節山裏比較冷,得多穿一點。

走到門口時,他看見有個大叔推著個車在賣糖葫蘆,紅色的山楂和水果包裹著糖。他都不記得多久沒見到過這種東西了,於是趕緊拍了一張發給許乘月。

“你想吃嗎?”

五分鍾後,顧雲風依然沒有收到回複,他頗有怨言地又發了一句——我要出差了,半個小時後。

神奇的是,這條消息許乘月秒回了,打了幾個標點符號問:“找到方邢的行蹤了?他去哪裏了?”

“S市。”

“我要去嗎?”

“你不是離職了嗎……”顧雲風一頭黑線地看著他的回複,接著對方又久久沒了下文。

什麽意思?

他百思不得其解,終於按捺不住地發了個具體地址。

到達青山機場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天很陰沉,密雲漫天,讓人透不過氣。

聽說這邊陰天是常態,有時候能連著一個月見不著太陽。既不下雨,也沒陽光,空氣壓抑,且伴隨著黏稠潮濕。

按照計劃,顧雲風準備在五個小時內到達發現方邢司機行蹤的縣城。但實際上,五個小時過去了,他們也才剛到目的地機場而已。

產生交易的信用卡來自方邢的司機,可發生地點寧洛縣卻是方邢的老家。

從機場到縣城開車大概要兩個小時,聯係當地公安給他們配輛車後,幾個人就在機場大廳前的圍欄旁站了一排,極其不耐煩地等著遲到了快半小時的專車。

顧雲風拿著手機和許乘月發著消息。南浦市到這裏每天就兩趟飛機,一趟下午一點,一趟淩晨一點。許教授錯過了下午那趟,他要是想來,就隻能明天了。如果不怕太累,他也可以坐淩晨一點那趟,但那樣大半夜地跑來,連個接應的人都沒有,八成得自己打車。

“顧隊,我們一會兒到了縣城,方邢會不會已經跑了?”舒潘整個人趴在圍欄上頭暈目眩,剛剛的航行中經過了氣流顛簸,而這裏本身就是高海拔地區,讓他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高原反應還是間歇式暈機。

“可能性很大。”顧雲風遞給舒潘一瓶水和藥,憐憫地拍了拍對方的後背,“來顆紅景天,搶救一下。”

說著他瀏覽著周圍的地形圖:“這邊都是山區,進縣城不容易。”

“什麽意思?”舒潘敏銳地抬起頭。

“天氣好的情況下,我們坐車進去至少要四個小時,要是半路下雨,不被迫滯留睡山裏就不錯了。準備好天黑走夜路吧,而且路不好,很顛簸。”

他一說完,舒潘就拎著自己土味滿滿的橘紅色背包開始翻各種口袋,費了一番工夫後,終於在背包第三層內側的口袋裏找到了一小板暈車藥,熱淚盈眶得像是看到了救星。

“你這身體素質不行啊……”

“哎喲,天生平衡感不行,沒轍。”舒潘一口吞下暈車藥,喝掉半瓶水,雙眼餘光瞟著顧雲風的手機對話框。

他隔老遠看那對話,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腦袋伸過去問:“顧隊你在和誰聊天啊?膩膩歪歪的,是女人嗎?”

“男的。”

“咦?”

“許教授,他明天也過來。”

顧雲風無語地瞥了他一眼。他這會兒正在給許乘月發進山的地圖,被這麽一說趕緊仔細閱讀了半個小時內的所有聊天記錄,發現所有對話都圍繞著工作,相當正常。

哪有膩膩歪歪?

舒潘哪隻眼睛看到自己膩膩歪歪了?!

“許教授不是辦離職了嗎?”舒潘好像突然找到了什麽感興趣的話題,頭也不暈了,呼吸也通暢了,耳聰目明,思維清晰。他探出腦袋極力想要偷窺他人隱私,但顧雲風直接把手機收起了,沒給他任何機會。

“他想來,我有什麽辦法。”顧雲風攤手說,“我也阻止不了他為人民群眾奉獻自我的精神。”

“咦?”

“咦個鬼啊咦。”顧雲風揚起手,對著舒潘的後背又是一拳。

“那許教授還住你家嗎顧隊?”

“你幹嗎?”

“我就問問啊……”

看著顧雲風一臉的關你屁事,舒潘恍然大悟地回答自己的問題:“所以沒否認就是還住你那兒對不對?”

“我的天,為什麽離職了還住你那兒,門壞了不是早應該裝好了嗎?”

顧雲風不想說話。他給當地公安打了一個又一個電話,催著他們趕緊過來,不然他們就自己打車過去。他努力做點事情想分散注意,但舒潘的聲音還是在耳邊狂轟濫炸。

“哎呀媽呀,你們的關係是不是太好了點?”

“我也不想啊,主要是現在一直擔心許教授的安全,要不給你個任務,做他的貼身保鏢?”

“什麽?”

“這樣我就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趕走他了。”

舒潘翻了個白眼,趕緊岔開話題:“我就奇怪了,壞個門而已,修好不是分分鍾的事情嗎,怎麽就一拖再拖,最後拖了幾個月?”

“那你們這跟同居有啥區別……哦,區別就是許教授是男的。”他突然聯想到以前顧隊是有女朋友的,於是自言自語地說著,“對啊,許教授是男的,這麽想想好像也沒啥,男人的友誼,曆久彌新。”

“你嫉妒了?”

“還真是,可不可以把寵愛分我們一點?”舒潘點頭,一臉真誠地看著他。

“滾滾滾。”顧雲風揮了揮手,一腳踹在舒潘行李箱的輪子上,推著暈頭轉向的他走向姍姍來遲的警車。

“哎喲,真的是山路十八彎啊。”還在車上舒潘就忍不住拿了個袋子吐起來。他平時其實不怎麽暈車,大概是高原反應加暈車的雙重效應疊加,他整個人跟癱瘓了似的,半躺在車裏嚷嚷著要拿筆寫封遺書。

崎嶇的山路上過一兩百米才能看見盞路燈,路邊的圍欄不高,山林疊翠,澗溪幽深,盤山公路下麵就是萬丈深淵。要是不小心撞上去,粉身碎骨不說,沒個十天半月的還拚不出全屍。

這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白天這裏的天空是陰沉的,密雲遍布見不到陽光,但到了晚上整座山像是置身雲霧之中,夜空星光一片,月光清冷。

去方邢所在的縣城要翻過一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山,位置剛好在下山道路的半山腰,根據最新的情報,方邢大概率就藏身在這片地區。

當地警方走訪了信用卡消費的店家,老板描述說持卡人是一個臉色發黃氣色不太好的中年男子,辨認警方提供的照片後,確認正是方邢本人。

身材矮胖膚色黝黑的老板說方邢在他店裏買了一些生活用品,隨後就沿著五十米外的國道開車離開。他開始是想用現金的,但掏了下口袋才發現自己忘帶了,附近又沒有ATM,沒辦法隻能刷卡。

顧雲風打著手電繼續研究這附近的情況,沿著地圖上的山脈向下看,方邢少年時期生活的地方距離消費處不到十公裏,沒準他還真是回了自己老家休息。

他在地圖上畫了個圈把目標地點標出來,遞給前排的司機要求前往該處,然後轉身靠在後座椅背上,問舒潘:“你那學弟現在怎麽樣了?”

“你說方越加?”舒潘半閉著眼睛,臉貼在開一半的車窗上,努力呼吸著稀薄的空氣,“他啊,自己在家裏好吃好喝,我們的人在他附近苦苦監視。”

“他爹跟他聯係了嗎?”

“目前是沒發現。”舒潘蜷在後座上,生無可戀地說著。他從中午到現在都沒吃什麽東西,吐出來的也就是酸水,搞得車裏彌漫著一股難聞的酸味。

十五分鍾後,他們終於到了目的地——方邢兒時生活的地方寧洛縣。忍耐已久的舒潘在車停的瞬間就衝出去,抱著一棵樹吐得稀裏嘩啦,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家夥喝多了打算耍酒瘋。

吐完之後舒潘抬頭,才發現這縣城比他想象的要破敗很多。

夜晚的寧洛縣幾乎沒有什麽燈光,這裏的人沒夜生活,也不喜歡夜生活,路邊有個烤串攤,顧客也不多,老板嘴裏叼著根煙,滿頭大汗地在繚繞的煙霧中忙碌著。旁邊一堵圍牆上掛了盞青燈,拖線板連到牆後,一看就存在安全隱患。

“烤串嗎?”顧雲風問其他人,手裏還拿著飛機上帶下來的幹糧——一個幹癟的麵包,走在月光下的陰影中。

“現在?”舒潘看了眼他手裏的麵包,再看看揮汗如雨衛生成謎的燒烤攤,混合著胡椒孜然的味道鑽入鼻腔,和空氣一起沉醉著進入身體裏。

他興奮地點頭,正準備衝上去,卻被顧雲風攔下:“這老板可能認識方邢,你們注意下。”

方邢讀完書回國後就留在了南浦市,兩年後賣掉老家房子把父母接到了南浦,然後再也沒有回過這個地方。

他老家這邊也沒剩下幾個親人,老人大多數壽終正寢安靜地離開,和他同年齡的人都拖家帶口地在外麵打拚,縣裏隻剩留守兒童和為數不多的老人家。

因為沒什麽親人,在大山之中調查方邢的藏身之處也有點困難,好在他們發現方邢在附近的天水村有個曾經關係密切的結拜大哥,這次回老家,他多半隻能投奔這種失聯多年的兄弟了。

“老板。”顧雲風找了個桌子坐下,對高瘦的老板招了手。

“哎——”老板熱情地拖著尾音,目光投向這幾個看著就不像本地人的男人,“您幾位要吃點什麽?”

在幾個人報了一大堆烤串後,老板樂嗬嗬地回到煙霧中翻滾著手中的串,周圍的客人漸漸散了,隻剩下顧雲風他們這一桌,這老板就開始跟他們聊起天。

“你們來旅遊的?”

“對,安排了半個月的行程。”顧雲風點頭說,“就是這邊交通太不方便,想租個車,但又沒什麽了解。”

“租車?”燒烤攤老板叫吳衡,他搖了搖頭說,“真不建議你們租車,這邊都是山路,路不好走,自己開車挺危險的。”

“是,所以我們也糾結著呢,找個當地老司機是最好的,就是沒個可以信任的……”

“你們準備去哪些地方?這方圓百裏的景點我都熟。”他翻滾移動著手裏的鐵簽,笑起來露出整齊的牙齒。

“那挺好的,經常給人做向導嗎?”

“哈哈哈,這倒沒有,就是朋友比較多,他們來我都帶著去玩,一來二去,景點都門清了。”吳衡拿扇子扇著煙,香味彌漫在整個街道中,充斥著整個黑夜。

“那最近呢?有朋友來玩嗎?”

“嘿嘿,不瞞你說,最近有個兄弟……”他心不在焉地烤著串,說到一半突然想到什麽,閉上嘴沉默了幾秒,才又恢複到剛剛的神情。

“最近還真沒人煩我,這才發現白天一個人也挺無聊的。”

顧雲風微微蹙眉,眼神凝重地看著他,從頭頂的毛發到腳下的皮鞋,最後定格在對方的雙眸間,仿佛想透過眼睛看清他遮掩的真實。

“是嗎?”顧雲風問。

“現在幾點了?”舒潘躺在副駕駛座位上打著瞌睡。他揉了揉臉,睡眼惺忪,抬起頭,一道陽光直刺向眼中。

“五點整。這老板終於收攤了。”顧雲風趴在方向盤上,隔著玻璃望著前方十米處的燒烤攤。從晚上九點到淩晨五點,來的客人雖然不多,但也陸陸續續一直有。吃燒烤的時候他接了杯熱水泡茶,放在車裏撐了整整一晚上。

“我們跟著他。”

舒潘半睡半醒地熬了一整晚,精神萎靡不振,從口袋裏拿出一包煙,正準備打火點上,咬著煙嘴看了顧雲風一眼,突然想起來說:“哎喲喂,困死我了……

“顧隊我能抽根煙嗎?”

“抽。隨便你抽。”顧雲風擺了下手,搖下車窗,集中精力盯著正收拾攤位的吳衡。這個時間天色還是很暗,深藍色的天空中日月交替,星光猶在。他們借的是當地公安的車,停在附近一個公園裏,一晚上都隱藏在樹叢中。

吳衡收攤後,他們跟著吳衡的白色麵包車走在荒涼的街道上,前後始終隔了十米以上的距離。和繁華的都市不一樣,這種山區的小縣城不僅人少,年輕人也少,孩子更少。周圍的店鋪都沒開門,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顯得特別冷清。

這些年人群一直在往更大的城市集中,這裏看起來就像個沒人氣的世外桃源,隻剩老人倚在樹下,守著被年輕人拋棄的故土,身在山中,猶見雲霧。

這讓他們的到來顯得有些奇怪,畢竟現在不是節假日,來旅遊的人少,這縣城又不是什麽著名旅遊景點,一年到頭遊客少得可憐。

“有時候我在想,等以後老了,就找個這樣的地方頤養天年,空氣好,人少,物價又便宜。”舒潘抽著煙一臉深沉,看著煙圈飄向遠方,然後被煙嗆到連著咳了幾聲。

“得了吧,你能受得了這寂寞?”顧雲風不緊不慢地開著車,跟著前麵的白麵包車。看起來吳衡是想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他沿著主幹道一直向前,經過一個中心廣場,然後停在了附近的停車場。

“讓我老婆跟我一起啊。”

“那你得先有老婆。有老婆前要先有女朋友。”顧雲風把車停下,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你有嗎?”

“總……總會有的。”

打開車門的時候,廣場上的鍾樓剛好指向整點,低沉的鍾聲穿透小小的街道,回**在整個廣場。顧雲風低頭看了眼時間,發現已經六點多了,但是鍾樓的指針卻指向了十二點。

“我怎麽覺得這鍾在倒著走?”盯著逆時針行走的秒針,顧雲風又反複看了幾遍時間,最後才極不樂意地相信了這個事實。

這座紅色磚瓦外觀的鍾樓屹立在整個廣場中央,像個倒計時一樣在往回走。鍾聲嗚咽又悲愴,一分鍾後才漸漸消散。

“還真的是。”舒潘站在廣場邊上的一棵樹旁仰頭望,“估計是哪裏停電了,電路出了問題。”

吳衡下車後就直接走進了廣場附近的一個老小區。小區內部沒有停車位,他們隻好把車停在外麵,然後在一旁繼續監視著。

“我查過資料,智因科技創始人萬編年也是從這個小縣城出來的。”顧雲風靠在車上,這個角度剛好正對著逆時針行走的指針,它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倒計時,鎮住整個城市、整座山巔。有老人出現在附近,鍛煉或者聊天,天空難得有了太陽,照向地麵光芒萬丈。

“他和方邢是同鄉,大學校友,以及兩年的同事關係。他們曾經在同一家國有企業任職,擔任技術部門的總監和副手。”

“後來萬編年選擇創業,創立了智因科技,就把方邢也帶了過去。”他感慨道,“一個看起來如此貧瘠的地方居然能走出這樣的人物。”

“可現在他們也算是鬧崩了。”舒潘點頭說,“我們要在這兒等多久?”

“等他和方邢聯係,說不定還能帶出江家那件案子的另一名凶手邱露。”

他推測方邢是有人一路護送的,畢竟他受了輕傷,總歸需要個人在旁邊。

“要是他們不聯係呢……”

“那就想別的辦法。”他敲了下舒潘的腦門,“你在這兒看著,我睡會兒。有情況先聯係縣裏的人,再叫醒我。”

說完他就拿著毯子往車上一躺,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短暫的休息中他還做了個夢,夢見漫天飛舞的楓葉,落在地上的紅色堆積成山,而後許乘月從如山的紅色中走出來,手裏拿了把鋒利的手術刀。他將手術刀遞到顧雲風的手裏,刀尖朝向自己,無影燈亮起,瞬間地動山搖,紅葉炸裂,手起刀落,燈滅人無。

他驚出一身冷汗,伸手拚命撲向灰飛煙滅的落葉,再睜開眼發現舒潘正搖著他的肩膀,一臉焦慮地說著:“吳衡出來了。”

“幾點了?”

“中午十二點了。”

他拉下遮陽簾,刺目的陽光穿透玻璃照亮每個角落。

“吳衡先生約了人在這裏吃飯。”服務員恭敬地說。

他們站在鍾樓下麵,走到門口才發現這裏麵居然藏了個餐廳。餐廳做川菜,口味偏辣,站在外麵就聞到一股濃厚的混合著辣椒與麻椒的刺鼻氣味,顧雲風是不喜歡這種口味的,他捂著鼻子走了出去,繼續問服務員:“預約的幾人?”

“三人。另外兩位還沒到。”

“那應該就沒錯了。”顧雲風轉身打量著舒潘,審視的目光讓對方有點心驚膽戰,“你跟他們聯係沒?問能不能叫幾個武警過來。”

“喊了,但武警沒有……”

顧雲風有點失望地搖了搖頭,但這結果也算是預料之中,這邊警力匱乏,又隻是抓一個跟當地沒什麽關係的嫌犯,自然心有餘而力不足。而且剛剛做的噩夢一直圍繞著他,讓他現在的心情有種說不出的壓抑。他總是忍不住去想,為什麽會夢到這樣的場景?為什麽許教授要把手術刀交到自己手上?他最後……怎麽消失了?

幾個小時之後,許乘月可能就會出現在這裏,這個想象似乎觸碰到他心底最恐懼的東西,他太擔心發生這樣的事,於是頻頻做噩夢,事事親為。

可就在轉身的刹那,他已經顧不得想這些事情——一男一女隔著一定距離朝這個方向走來,但在距離鍾樓將近十米的時候,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們遲疑地向前走了幾步,但眼前的景象有點說不出的怪異。周圍沒什麽可疑的人,可疑的是周圍幾乎就沒人。

男人看起來正是方邢,他戴了個遮住半張臉的口罩,衣服換了套新的,但走路姿勢和之前一樣,一眼就能認出來。邱露和他離得並不近,大概率是沒有什麽親密關係,她倒是沒戴口罩,全身上下都穿得很休閑,長褲長袖加外套,看起來像是個鄰家女孩。

看到方邢,顧雲風心裏就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之前的事情還曆曆在目,一想到自己差點被這麽個人一槍丟掉性命,他就覺得臉都丟光了。

關鍵是那把槍到現在還沒找到。所以他們多多少少有些顧慮,假如槍還在方邢手上,假如他不知從哪兒弄到了子彈,都會使他們的任務變得無比危險充滿變數。

幾秒後,走在前麵的邱露突然轉身,她衝方邢使了個眼色,然後一起後退,接著拔腿狂奔。

一聲槍響後兩個人沿著不同的方向跑去。

“誰開的槍?”顧雲風抬高音量喝道,然後直接朝方邢的方向跑去,衝舒潘比畫著讓他去追邱露。

方邢鑽進了一條小巷子裏。雖然縣城很小,但這種遺留已久的廢棄居民區非常多,縱橫交錯,顯然演變成了小城裏生態係統的一部分。

繁盛時這裏充斥著熱鬧與人氣、灰暗與痞氣。這是方邢成長的地方,是他最熟悉的街道,是根植於他心底的血液內髒。他不停地左轉右轉推門進入廢棄的房屋,再跳窗鑽進另一處私宅。

而在第二次跳窗的時候方邢不小心崴到了腳,他一瘸一拐地站起來,扶著牆用盡力氣向前奔跑,但速度比之前有了大幅下降,直接被尾隨其後從二樓跳下的顧雲風淩空一腳踢倒在地。

就在顧雲風拿著手裏冰冷的手銬走上前時,一聲突如其來的槍響後,子彈擦著地麵而過,留下一條焦黑的痕跡。

緊接著邱露從旁邊的私宅三樓一躍而下,手中的槍口直接瞄準顧雲風的額頭。

在對方扣下扳機前,顧雲風迅速地翻身躲閃到一邊,槍彈擦著外衣打到對麵的牆壁上,女孩左手扒著二樓的欄杆,輕盈地跳落在地上。他清楚地記得這個貌不驚人的姑娘是個花劍高手,而他又沒有直接接觸過,所以完全不敢掉以輕心。

顧雲風靠在一處遮蔽物旁,蹲下身,打開手機相機,調整焦距來觀察外側的情況。

方邢正一瘸一拐地向前跑著,而邱露舉著槍站在巷口中央,一臉無畏。他需要在轉身的一秒內打傷邱露的雙腳腳踝,控製她的行動,然後再追上方邢。

但離開遮蔽物的瞬間,對方的槍口很可能也瞄準了他,他將會瞬間暴露在危險中。

他將手指輕輕放在扳機上,抬頭望了眼天空,陽光晃眼,他都快睜不開眼了。低頭的瞬間他發現旁邊有個亮閃閃的東西,拿過來才發現是塊鏡子的碎片。

今天的陽光可真刺眼。

他迅速地規劃了新的對應方法,把鏡子直接丟到確定好的地方,然後轉身臥倒扣下扳機,子彈沿著熟悉的軌跡直線穿過邱露的左腳腳踝,刺穿後高速飛進她的右腳腳踝中。

伴隨著刺耳的尖叫聲,邱露捂住被反射的陽光刺到的雙眼,然後雙膝跪下,鮮血從腳踝中噴湧而出。

在子彈的衝擊下,邱露的踝骨瞬間碎裂變形,槍聲伴隨著骨頭斷裂的聲音傳向遠方。顧雲風抬腿一腳踢飛邱露手中的槍,騰空一躍緊握住槍柄,落地後迅速起身走到她身邊,蹲下將對方單手和旁邊的水管銬在一起。抬頭剛好看到舒潘朝這邊跑來,他微微皺眉,把繳獲的槍支扔過去,點頭示意這個留給他們,然後向方邢逃走的方向追去。

方邢的腳輕微扭傷,跑起來速度相對慢了許多。他穿過狹窄的牆壁間隙,跑出灰色破敗早已無人居住的廢棄居民區,向山上狂奔。

顧雲風繞來繞去終於走出迷宮般的民宅區後,抬頭看見方邢已經一瘸一拐地走在盤山公路邊,緊靠著懸崖邊的香樟,艱難地向上。

山路非常陡峭,仰頭會有一種公路連接著天空的錯覺。方邢的背影顯得蒼老又無力,蹣跚的步伐似乎在走向一條不歸路。

大風驟起,一陣巨響,急促的急刹車聲突然而至,幾秒後一輛黑色的SUV 衝出視線,轉彎後停在了路中央。

看起來是車出了故障,而方邢正朝車的方向走去。

更令他意料之外的是,出故障的車停下後,車門打開,許乘月走了出來。

許乘月往前走了幾步,直視前方,剛好和方邢泛紅的雙眼四目相對,許乘月下意識地後退幾步,然後就看見方邢拿出一把軍刀,瘋了似的朝他衝來。

應激反應下,顧雲風已經上膛的槍瞄準了方邢的小腿,猶豫不決究竟要不要扣下扳機。許乘月在看到他們的瞬間先是愣了幾秒,然後麵對揮向自己臉部的刀尖,他彎腰蹲地,毫不猶豫地一腳踢向方邢的胯部,強大的衝擊力下對方手裏的刀掉落,彎腰護住下身,接下來就聽見三聲槍響,回**在山穀中。

三聲槍響後,方邢被擊中胸部,劇烈的疼痛中他後退幾步順勢向後倒下,直接墜落進身後深不見底的懸崖。

粉身碎骨地死在青山綠林間,死在他出生成長的土地中。

也算是魂歸故裏。

而二十米外顧雲風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驚訝到快僵硬的手指,他十分確信,自己的槍雖然上了膛,但他根本沒扣下扳機。

是誰開的槍?

他朝一臉迷茫的許乘月走去,走到他身邊時,身後黑色SUV駕駛位的車門突然打開,林想容摘下臉上的墨鏡,放在自己的領口處,以勝利者的姿態睥睨眾生。

她靠在車門旁,手裏拿著那把顧雲風磨損嚴重的配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將槍口對著自己,然後再換了方向,重新對準顧雲風。

“砰——”她嘴上模擬著聲音,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然後把剩下的子彈從槍膛中取出,攤開手掌,掌心向下,子彈全部掉落進懸崖深淵中。

“看,沒有子彈了。”她拍了拍手,“顧隊,這些子彈還是我費了好大工夫才弄到的,你那把啊,本來就是個空槍。”

她輕鬆無事的模樣突然就惹怒了顧雲風,他衝上去指著腳下的萬丈深淵對她吼著:“你知道你剛剛做了什麽嗎?!”

她剛剛做了什麽?就在剛剛那一瞬間,她舉起槍結束了自己前領導的生命,輕而易舉,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就像是殺死了一隻螻蟻。

這不是陌生人,不是仇人,而是信任過她的熟人。毫不猶豫,果斷幹脆,她的舉動讓顧雲風隻想到一種可能——有人要方邢去死,她隻是找個適當的機會執行而已。

作為破壞企業名聲的罪魁禍首,對於曾經的下屬,對於年少時創業的友人而言,方邢都隻是一個礙眼的存在,一個被毀掉的棄子。他們隻會落井下石,沒有雪中送炭。

“我這不是眼看著路人將被襲擊,出手相救嘛。”林想容靠在車門上,大概是擔心有其他車開過來,她還是走到了路邊的一棵樹旁,把玩著手裏顧雲風丟失的配槍。

“這人可是個危險分子,先是襲警,現在又要牽涉到無辜路人,剛好我手上有把槍,拔槍相助,見義勇為。”

說著她揮了揮手裏的九二式手槍,直接把槍拋向精神緊繃、雙手和手腕青筋暴起的顧雲風:“接著吧顧隊,這可是你的槍,我從垃圾桶裏翻出來的。現在物歸原主,你看看是算我見義勇為,還是正當防衛啊?”

見顧雲風沒有說話,她慢慢走過來,笑著說:“顧隊不會想給我安個故意殺人的罪名吧?”

“不是嗎?”

“別啊,我救了你和許乘月,找回了你的槍,你居然讓我背上故意殺人的罪名?”林想容笑著說,“喂喂,你可別太過分啊。”

麵對這張輕鬆愉悅的臉,顧雲風一時語塞,他深吸一口氣,側身麵對許乘月,靠近他問:“你怎麽和她在一輛車上?”

“下飛機的時候碰到了,她說也要找方總,就……坐了同一輛車。”看起來許乘月還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恢複過來,他猛地咳嗽幾聲,顫抖著望向腳下的深淵,瞬間腦補出自己失重落下,血肉模糊粉身碎骨的場景。

懸崖邊隻留下那把鋒利的刀,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除此之外,一切好像都不曾存在,什麽也沒發生,那麽大一個活人,在他們眼前墜崖,消失,甚至沒留下什麽證明他來過的證據。

顧雲風走過去,彎腰撿起那把軍刀,放進物證袋裏。他隔著透明袋子將刀在林想容眼前晃了晃:“你來這裏,就是為了殺他吧?”

“別這樣,我真的是見義勇為。”

“誰讓你來的?”

“當然是替我現在的老板來他老家看看啊。”林想容裹緊身上的大衣,一陣狂風吹過,吹落旁邊一樹的葉子,打在她身上聲音輕盈。

“萬編年?”

“替他看看他將死的兄弟,還有這魅力無邊的青山綠水,雲霧繚繞。”她的目光從眼前的懸崖延伸到遠處的山峰、湖泊,最後定格在縣城中央廣場的鍾樓上。

藍天雲霧下逆時針行走的鍾樓指向了十一點,低沉的鍾聲四麵散去,回**在山穀中。倒著行走的它仿佛穿越時空,回到過去,回到幾十年前方邢剛走出這座山的時刻。那時候他頭也不回地離開家鄉,獨自去大城市打拚,沒想到最後還是葬身在兒時鍾愛的山巒間。

“你們看廣場的鍾樓,像不像個紅色的倒計時?”林想容遙指遠處,目光婉轉,最終視線投射到他們身上,意味深長地說,“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倒計時。”

回機場的山路依然很顛簸。他們沒和舒潘坐同一輛車,也就幸運地避免了他一路的暈車反應。顧雲風點開手機屏幕,這邊警方還沒確認,娛樂性新聞已經開始推送方邢畏罪自殺,縱身跳崖的傳聞。

萬編年心痛地回憶自己和這位兄弟白手起家時的種種困難,各種大起大落,歎息著方邢一不小心走上了彎路,連帶著整個集團公司都不得安寧。

他還立誓說,從此以後定當按時自查,自上而下無論高管還是員工,必須嚴格要求恪守規章製度。視頻裏萬編年作為智因科技的創始人,說起話來鏗鏘有力,永遠穿著幾件經典款式的襯衫。

他和許乘月坐在後座,許乘月坐的淩晨一點的飛機,到的時候已經是三點多,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他雖然沒有高原反應也不暈車,但畢竟坐的半夜的航班沒怎麽睡,高海拔也多多少少對身體有那麽點影響,所以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是困意滿滿。

他把背包直接放在腳下,自己不管不顧地休息著。顛簸中包變了形,拉鏈隨意地散開,掉出來一小瓶藥。

顧雲風彎下腰撿起這瓶藥,打開蓋子才發現並沒有開封。

他準備看看這瓶藥的功效,卻發現瓶子上一片空白,沒太在意,便把藥放了回去。可放回去的瞬間,許乘月無意識地念念有詞,似乎在做什麽夢。顧雲風隱隱約約覺得還有什麽未知的秘密他尚未得知。為什麽他沒吃這藥呢?吃了會有什麽作用?

他不知道也想不出來,隻好閉上眼,和周圍的人一樣,在飛回南浦市的路上休息著。

早在幾天前林想容就給了許乘月當初說到的藥物,讓真正的許乘月永遠不會醒來,破壞他的大腦神經,抑製神經遞質的傳送。

但當他真的把藥拿在了手裏,又突然猶豫起來。

他要吃這種藥嗎?

他有剝奪別人生存的權利嗎?

假如這藥是真的,究竟會出現什麽不可逆轉的神經損傷?

帶著這樣左右搖擺的心情,許乘月儼然已經生活了好一段時間,他夢見越來越多的事情,回憶起更多的童年生活。

他恍惚覺得自己的軌跡正在和過去的許乘月一點點重合,時間穿越現在和過去,他們走得越來越接近,越來越重疊。

他甚至懷疑,如果一直不打開這瓶藥,會不會有一天,他們漸漸變成同一個人,帶著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