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應西子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脫掉外套脫掉鞋子。她喜歡鞋跟細細的高跟鞋,好看,優雅,就是穿著難受。她心疼地看著自己紅腫的腳趾,換上拖鞋打算去衛生間衝個澡。走過客廳時她開窗開燈,結果意外發現臥室門虛掩著。

有誰在裏麵嗎?

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盡量不發出什麽聲音。輕輕推開白色的木門,看見她爹應邗正躺**,手裏拿著個遊戲機,正聚精會神地打著遊戲。

“爸。”她一頭黑線地叫了下應邗,對方還戴著個耳機無動於衷。

應西子隻好直接走過去,把其中一個耳機從她爹耳朵裏摘下來,瞪著眼睛看著他。

“你今天去哪兒了啊?”

“醫院啊,有個手術。”

“騙人,我今天也去醫院了,你助理說你沒來。”

應邗看著遊戲機上出現的GAME OVER的字樣,爬起來坐在**,摘下另一隻耳機,一臉慈愛地看著自己女兒:“你去醫院幹什麽?”

“給乘月體檢。”

“我怎麽沒收到消息?”聽到這話,應邗的臉色很不好看,他先是愣住了,而後目光淩厲地逼近她。他屬於那種長相和藹的人,這麽突然的變臉讓應西子很詫異,她趕緊改口說:“他沒帶證件,就算了,過幾天再和他約個時間。”

聽到她這麽說,應邗的臉色才緩和起來,幾秒之後又恢複如初。

“爸,你還沒回答我呢,今天到底去哪兒了啊,回來這麽早?”這會兒還早,在她的印象中,應邗從來沒有在晚上十點以前回過家,從來沒有在天黑以前出現在她麵前過。

“開會,有個情況複雜的病人。”他低下頭,站起來拍了拍衣服,搭著她的肩說去客廳坐坐。

“有多複雜啊?”

“就和……乘月當時差不多吧。”

“那是挺複雜了。”她點點頭,許乘月之前能救回來很大程度上是運氣好,後來接到的幾個類似病例,最終還是以患者的死亡而結束。但有許乘月這個例子擺在這兒,依然有很多家屬抱著一線希望專門來瑞和醫院找應邗。

應邗拉著她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電視中播著財經新聞。新聞裏先是簡略說明了江家案件的進展情況,然後開始大篇幅報道智因生物正式上市後連續漲停的新聞。看到這條新聞應邗皺了眉頭,不耐煩地換了台。

他調了一圈,最後換到一個紀錄片,講美食的。接著他閉上眼小憩一會兒,過了十幾分鍾才換了個坐姿,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聲音略帶沙啞地對她說:“西子啊,剛好你也回來這麽早,有個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麽呀?”她洗了兩個蘋果放桌上,自己拿了一個。

“現在……談男朋友了嗎?”

“啊?”應西子放下被咬了兩口的蘋果,奇怪她爹怎麽關心起這個來。

“沒有。”

“沒找到合適的嗎?”

“我有喜歡的人。”

“怎麽沒跟我們說過呢,表白了嗎?”

“表白過,被拒絕了。”她從來沒跟父母說過自己喜歡許乘月的事,他們一直忙於工作,也從來不關心這些。應邗這會兒問這些事,她也說不清心裏是惶恐還是受寵若驚。

“那就換一個,別在一棵樹上吊死。”

“是啊,換一個吧。”她心裏有點難過,“我總覺得,他不在了。”

“不在了?去了別的城市?”

“可能吧。”她笑了笑。

“既然已經是過去式了,就不要糾結於以前的感情了。”應邗抓著女兒的手,語重心長地跟她說,“你也二十五了,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了。”

“還好,我也才二十五……等等,什麽意思?”她有一種特別不好的預感,眼睜睜地看著應邗滿臉慈愛地從手機裏翻出一張照片,照片上一個娃娃臉的男生笑得很陽光。

“這是我一個朋友的小孩,小夥子挺帥的,智因科技的工程師,你們要不要聊一聊?”

相親?

她接過她爸的手機,盯著那張照片越看越覺得眼熟。

“這人我見過的呀。”這男生是許乘月的同門師弟,和他們都是一個學校的。以前在聯誼會上見過,長得很顯小,個子也挺小,看起來像未成年。這種娃娃臉真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出門走一起就像姐弟倆,她肯定渾身不對勁。

“你認識?那更好。”應邗一聽就樂了,以為有戲。

“他叫什麽來著……好像姓謝吧?”

“謝嶼安。”

“哦,是叫這麽個名字,他是乘月的師弟,我們一起吃過飯。”

“對他印象怎樣?”

“和我差不多高,長得太年輕,比你這張照片上看著還小。”她撇了撇嘴角,“這人當時好像對我有意思,加過我好幾次,不過我沒理他。”

“幹嗎不理人家小夥子,又帥又有才華,聽我朋友說啊,性格也很好啊,家世也不錯。”

“那我以後高跟鞋都穿不了。”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最後拉著個臉,生無可戀地瞪著自己的老爸。

“身高不重要,這種東西都是虛的,你們這些小姑娘啊,要多關注下男孩子的內涵。”

她不知道應邗今天抽了什麽風,非要給自己介紹對象,以前在她的感情上從來都不聞不問,一天之內就變臉想讓她趕緊嫁出去。不過她還是幸運的,因為老媽今天加班,這會兒她隻用麵對應邗一個人。要是她媽媽也在,夫妻倆一唱一和,估計轉手就把她給嫁了。

她還很年輕,內心還是少女啊!

“爸!我不要去相親!”應西子堅定不移地抗議著。她不想相親,不想和自己沒興趣的人相處,她對這人一點好感都沒有,微信都懶得加。

“這怎麽能叫相親,就是認識認識,你這麽大個姑娘了,多結交些異性朋友也是好的。”

她坐在沙發上皺著眉,搓了搓手心,一分鍾內想了十七八種解決辦法。

最後她突然想起早上顧雲風跟她講的事,心虛地說:“我……我已經心有所屬了。”

“西子啊,人要往前看,不要鑽牛角尖。”應邗無奈地搖搖腦袋,握住女兒的手腕,“你喜歡的那個人已經是過去式了,愛一個值得你愛的人,一個愛你的人。”

“不是那個舊的,新的。”

“新的?”

“嗯,我前段時間去瑞和,對一個小哥哥一見鍾情了。”她清了清嗓子,挺直腰背,拿起之前的蘋果繼續啃著。

“醫院的病人?還是工作人員?”應邗看起來受到了極大的觸動,握住應西子的雙手輕輕鬆開,嘴角僵硬地動了兩下,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他張開嘴像是有很多話要說,最後也隻是問了這麽一句。

“醫生,不是病人。”

“他叫什麽?我說不定認識。”

叫什麽……叫什麽來著?她努力回憶著顧雲風說的話。

——拜托你幫個忙,向你爸打聽下這個叫王坤的人。就說你今天在醫院見到他了,長得太帥,對他有意思。

“王坤,土申坤。”應西子誠懇地對自己親爹說。

下一秒就看見應邗被水嗆到,猛地咳嗽起來。

“不行。”應邗把杯子重重地扣在桌子上,“馬上打消你的想法,相親去。”

“為什麽啊?”她翻了個白眼,剛剛還假惺惺地說不是相親,這會兒就原形畢露了。明明是一家人,你騙我我騙你的,累不累啊。

“他已經離開醫院了。”

“那挺好啊,跳槽嘛,很正常的事,說明人家對事業有追求。”

“你知道他為什麽離職嗎?”應邗捏了捏自己的太陽穴,欲言又止,猶豫了好久還是吐露實情,“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很糟糕,小時候得過白血病,做了骨髓移植,現在複發了隻能回家休養。”

“天哪。”她捂住嘴巴。

“你看看你這表情,覺得他可憐?同情心泛濫?”看到應西子一臉迷茫不忍心的模樣,他氣得直拍桌子,“他是可憐,但也可怕可恨,這個人現在是警方的重點監控對象,他是江家那個案子的重大嫌疑人,你怎麽會喜歡這種人?”

“不過也不能怪你,也怪我,我怎麽收了這種人做學生?人家江家跟他什麽冤什麽仇,恩將仇報,用那種狠毒的手段把人全家都害了。”

“江洋那個案子?”應西子此刻滿腦袋的問號,什麽嫌疑人、什麽重點監控對象,這些她怎麽就完全沒聽說?江家那個案子她知道,隻是具體細節不清楚,據說手段很殘忍。

她冷靜了一下,飛快地理清思路。

所以,顧雲風這個渾蛋讓她騙自己爹,說自己看上了一個滅門案的嫌疑人?天哪,他居然讓她說自己喜歡一個手段殘忍無惡不作的可怕凶手?!她白皙的手背上頓時青筋暴起,後背和手心都在冒冷汗,好容易才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畢竟戲還要繼續演下去,該套的話還是要套出來。

“嫌疑人?他是嫌疑人?警方有證據嗎?說不定人家是被冤枉的呢?小哥哥看起來就是好人啊,怎麽會手段那麽殘忍?”她嗓音尖細地嚷嚷著。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後天晚上,和小謝見一麵。”應邗終於受不了這個愚蠢的女兒了,他站起來,恨其不爭地歎了口氣,走回了臥室。

顧雲風和許乘月剛回去,就接到了應西子的電話。

“顧雲風你這個王八蛋!”應西子氣急敗壞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穿透力極強,振聾發聵,他趕緊把聽筒移到距離自己二十公分開外。

“怎麽了……姑奶奶?”顧雲風戰戰兢兢地回著話,“息怒,息怒。”

“早上你讓我幫你套我爸的話,打聽那個叫什麽王坤的。”

“對,您有配合我們警方嗎?”

“我有啊,回去碰見我爸我就按照你說的那樣問他了。”

“結果呢?”他回想了上午的情況,他當時建議應西子以看上王坤為由去跟應邗打聽情況,看她這反應,大概真的是認真配合了。

“結果?結果就是我現在才知道,這個我從未見過的人是重大刑事案件的嫌疑人,你怎麽忍心讓我欺騙自己的父親,說我喜歡一個殘暴的惡人?”

她因為憤怒,聲音真的極具穿透力,許乘月在一旁聽得笑個不停。

“我現在明白了,你就是在利用我,利用我跟我爸的關係,去打聽這個嫌疑人的情況,顧雲風,你的良心去哪裏了?被狗吃了嗎?”

“這……是我的錯,我向您道歉,沒有考慮到您的心情。”他誠懇地道著歉,說著過幾天一定請她吃飯,隨便她點,多貴都行。

可奇怪的是,應邗怎麽會知道王坤是江家案的嫌疑人?這件事警方尚未定論,嚴格保密,而王坤已經從瑞和離職,應邗又是怎麽了解到的?

“道歉?道歉有用嗎?”應西子帶著哭腔對他吼著,“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這事,我爸已經下定決心要給我相親了,我不想相親,不想啊!”

“噗——”顧雲風也終於抑製不住地笑起來,怕她聽見,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憋回去。

“見過相親對象了嗎?照片有嗎?”

“以前見過,算認識吧。”

“唉,那更好啊,大不了見一見應付一下你爸嘛。”他安慰著女孩,想起來第一次見到應西子時,對方可是由內到外散發著霸氣的女神風範,這才幾個月,就變這樣了。

“應付我爸?相親對象可是長著一張未成年的臉,我見到他就覺得自己在誘拐兒童!”

“不要太激動……隻要對方真實年齡達標,警察叔叔不會去抓你的。”顧雲風一本正經地開導著對方,“吃個飯而已,大不了你把‘未成年’的臉想象成許乘月,不就好了嘛。”

“關我什麽事?”許乘月一臉迷茫地看著他。

終於哄好了應西子,顧雲風一臉疲憊地掛了電話。哄女孩子有時候真是個辛苦活,要承上啟下還要聯想她十幾分鍾前說過的某句話。但想到她真的有心幫他們打探消息,辛苦也是非常值得的。

“按照她的說辭,應邗已經知道王坤和江家的滅門案有關係,還先警方一步認定了他是嫌犯。”

“會是誰告訴他的呢?”

顧雲風望著窗玻璃上兩人的側影,腦海裏隱約勾勒出一個人影。

昏暗的燈光下,許教授的目光溫和又謹慎,他猶疑了許久,轉頭問:“你剛剛跟我說應醫生可能有問題,是誰最先說的?”

“應西子啊,主動檢舉自己父親,是親生的嗎?”顧雲風漫不經心地回答,“如果是親生的,真是非常有正義感的女孩,你錯過了實在太可惜。”

“又關我什麽事?”許乘月無辜道。

“我開個玩笑。”他溫柔地笑了笑。

許乘月接著說:“現在,應邗是我的醫生,又是王坤的老師,又知道王坤這事……他確實知道得太多了。”

“能接觸到這個案件的人,除了警方,就隻有嫌疑人和受害人家屬。”顧雲風坐在沙發上,腦袋靠著自己交叉的雙臂,突然坐起來睜大雙眼,“哎他給你做的手術沒問題吧?”

“沒有吧。”許乘月嘴裏這麽說著,心裏卻咯噔一下。

他們兩人輪流去衛生間刷牙洗澡,顧雲風這才發現因為多了一個人生活,牙膏很快就用光了,輪到他時已經什麽都擠不出來了。

很久沒去過超市了,最近壓根沒注意到生活用品的消耗。他在客廳的櫃子裏翻來翻去,毫無意外地沒找到備用牙膏。

“許教授。”他推開臥室門,可憐兮兮地跟他說,“牙膏沒了。”

也不知道許乘月從哪兒翻出一瓶沾了不少灰的漱口水,準確無誤地扔到他手裏:“你用這個吧,明天記得去超市。”

“這誰的?”

“你的啊,你看看生產日期,兩年前的,買了就忘記了吧。”

“過期了?”

“過期就過期了,湊合用吧。”

洗漱完,顧雲風看見臥室的燈還開著,許乘月坐在**,旁邊擺著幾本書,**散落著一些資料。

“你是打算通宵加班嗎?”顧雲風哭笑不得地走進去,坐在床邊,估計許乘月是習慣一個人獨占他的大床了,壓根沒給他留位置。

“沒,我隻是想到一件事……”

“什麽?”

“王坤骨髓移植的費用,是怎麽解決的?”許乘月抬頭看著他。

“十四年前王坤接受了骨髓移植手術,林想容為他提供了造血幹細胞。今天早上文昕去查了當時的住院記錄,發現王坤和他父親在醫院住了很久,根本付不起骨髓移植的費用。”

“嗯。”許乘月點點頭,“我猜,是林想容替他付的?”

“林想容當時是個學生,千裏迢迢從美國跑回來,就是為了救這孩子。”

顧雲風說,“她應該是付不起這筆錢的,不過她是在和江海確定戀愛關係之後才去骨髓庫捐的造血幹細胞,那說不定……”

“是江家幫王坤出的?”

“應該就是了。”顧雲風把書扒到一邊,和許乘月坐在一塊,“可惜現在缺少證據,現場的血跡無法形成有力的證據鏈。我們明天還要再去一次現場,看看能不能有新的發現。”

顧雲風說著說著,發現許乘月一直坐在那兒發呆,滿腹心事。

“你想什麽呢?”他搖了搖許乘月的肩膀,對方這才回過神,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我在想,她還蠻厲害的。”

“誰?”

“林想容啊。”許乘月解釋說,“那時候她才二十歲吧,大學畢業後出國深造,戀上富家子弟攜手為家族企業打下江山,中途還捐個造血幹細胞收獲忠實迷弟一枚。”

“真是精彩的人生。”他由衷地感歎著。

“忠實迷弟?”顧雲風被他逗笑了,說這忠實迷弟可差點把她坑了,怎麽就不小心留了血跡在案發現場。

顧雲風回想了下自己二十歲的時候,那會兒他還在學校裏,每天都在訓練、上課,過著簡單而毫無波折的生活。許乘月二十歲的時候又在做什麽呢?

他想象了一陣子,那時候的許乘月一定是光芒萬丈的,事事順利人生完美。他的父母還沒出意外,他還在全力以赴地研究自己喜歡的學科和技術。

“你也很精彩的。”他對許乘月說。

“是嗎?以前的事很多我都記不清了,隻記得最近這一年的。”

最近這一年,指的是墜樓事故發生後到現在。顧雲風靠近他問:“這重生的一年感覺怎樣?”

“很無聊,來刑偵隊之前,每天隻有兩個地方可以去,家裏和學校。遇到你之後,多了很多新的地方。”

“案發現場嗎?”顧雲風笑著說。

“我這些天總在想,之前的生活太無聊了,我很想體會一下不一樣的生活。”

“什麽才是不一樣的生活?不一樣的生活也很簡單,就是吃不一樣的食物,做沒做過的事,和一個人、很多人,建立深度的情感和羈絆。”

千源別墅。

為了找到更為完整的證據鏈,他們又重新回到了案發現場。工作日的早上小區裏沒什麽人,隻有幾個女人在遛狗,狗也很乖沒有亂叫。

“老大,我們現在要怎麽重現犯罪現場?”

“哦,演被害人,你倆就坐餐桌旁吧,等著吃飯。”

“那你們呢?”

“我是凶手啊,一會兒許教授開車帶我進去,你們倆趕緊就位。”顧雲風搖下車窗,用戴著手套的雙手遮住刺眼的光線。

舒潘和文昕趕緊點著頭,轉身先進了小區,再越過警戒線去了別墅裏麵。

過了幾分鍾,許乘月開著車,載著副駕上的顧雲風進了小區。這幾天小區的安保非常嚴格,小區加派了將近一倍的安保人員在綠蔭遮日的路上巡邏著。

“從小區門口進去時會被一個監控攝像頭拍到。”顧雲風指著右上角轉動的攝像頭說,“在那兒。”

“然後直走,左拐,再右拐,進入地下車庫。”

“江洋為什麽會和王坤有聯係?”許乘月開著車問。

“王坤說是為了江海轉院的事。”顧雲風開了窗,仔細觀察周圍的每棵樹每盞燈每個可能有關聯的物品。

“他們關係好嗎?我是說江海和江洋。”

“應該好不到哪裏去吧,對江海而言,這就是父親小三的孩子。”

許乘月沒有說話,一直沉默,直到車子開進車庫,二人下車。

顧雲風下車後在車庫裏轉了一圈,每個角落都沒放過,而且打開後備廂檢查了裏麵的東西。

“這後備廂空間很大啊。”他試著躺在裏麵,“我都能勉強躺進去。”

他躺在裏麵敲了下四周,隔音效果挺好,如果有個人偷偷藏在裏麵,一時半刻前麵的人應該發現不了。

車庫內有電梯和安全通道直接通進別墅裏麵,電梯裏的痕跡已經檢查過,沒有可疑人員的指紋。而事發當天別墅內處於斷電狀況,監控視頻無法記錄,電梯也是無法使用的。江洋和凶手是通過安全通道的樓梯進入了別墅內部。

江家其實有一個臨時供電的機器,但當天隻用在個別房間內。所以很可惜,監控攝像頭沒派上用場。

他們一起走安全通道,通過樓梯進入客廳。樓梯扶手上也沒發現可疑人員的指紋,沒有遺留血跡,也沒有有價值的腳印。

推開樓梯口的門,就能看到坐在桌子旁邊的舒潘和文昕。兩個人百無聊賴地等著他倆,看到他們出來終於鬆了口氣,擺了擺手。

“有什麽發現嗎?”文昕捧著臉趴在桌子上。

“沒。”顧雲風找了張椅子坐下,拿過桌子上的盤子把玩著。

“一點頭緒都沒有?”

“暫時沒有發現。”顧雲風攤手,彎腰檢查了下桌子下麵,除了垂下來的餐桌布,什麽也沒有。

顧雲風回憶當時的場景,試想著凶手用刀的過程,腦海中突然閃過江洋腹部新鮮但不致命的劃傷。

之前他們似乎忽視了這處不起眼的劃傷,致命傷的凶器是別墅內部的物品,但造成這些劃傷的工具並不是,他們在現場並未找到符合條件的刀。可在凶手是王坤的前提下,造成這些劃傷的唯一可能就是他與蘇醒的江洋產生了接觸,然後用隨身攜帶的刀具下意識地自衛。

身為醫生的他,最可能隨身攜帶的刀具,會是什麽?

顧雲風立刻給技偵室打了電話。他摘下手套,大步朝外走去:“王坤所在科室的所有已用刀具,全部重新檢驗。”他鬆了口氣,“希望能有個好結果。”

技偵室忙成一團。

小張給顧雲風打了電話,說檢測結果已經出來了。

“凶手在與江洋搏鬥時使用的是一把執筆式手術刀,手術刀的刀片都是一次性的,但這把型號為10-27的刀片,顯然違反了醫用規定。”他推了推眼鏡一臉嚴肅地說,“我們在盤子上的溶液中檢測出其他人的血液,這把刀,應該是有人在手術結束後,偷偷帶出來的。”

“還能帶出來?”

“當然不行,所以說是偷偷。”

“能鑒定出是誰的血嗎?”許乘月問。

“這就要顧隊去聯係一下相關醫院了。讓他們提供案發一個月內該院所有手術患者的血液樣本。”如果檢測出刀片上沾著誰的血液,就能找到那場手術,進而找到手術的所有參與者。

兩杯咖啡,三層陶瓷甜點盤。

三層,對,就是三層!高熱量,高脂肪,每一層都擺滿了小甜點,馬卡龍、杏仁蛋糕、歐培拉……她看著就夠了!

“你不喜歡吃嗎?”謝嶼安好像永遠都是一張笑臉,他滿臉陽光地看著應西子,看得她都不好意思拒絕。

“喜歡,喜歡……”

“你這麽瘦,吃點甜的沒事。”

“我……也沒有很瘦。”

“很瘦了,你就應該多吃點,不過這事交給我了,我肯定會讓你長胖的!”

她忍住甩臉走人的衝動,冷冷地笑了一聲。

“幾年前我們見過一次,你還記得嗎?”

“哦,記得。”她點點頭,怎麽會不記得呢,那次就一堆人一起吃了個飯,結束後這個叫謝嶼安的男生就開始不停地給她發好友申請,頻繁到她最後直接把他拉黑了。

她可是很少拉黑別人的,就是莫名對這個家夥喜歡不起來。

“你現在還在南浦大學嗎?”

“對,我在校醫院。”

“我也好久沒回過母校了,什麽時候回去看看,剛好見見你。”

“學校很近的。”

“唉,平時太忙了,今天還是因為領導請假,我才有機會調休一下,不然又有一大堆事。”

“你們現在還是九九六啊?”應西子問。

“不是,應該是十十七。”謝嶼安一本正經地說,“這是真的。”

“那你有時間談戀愛嗎?”

“不然怎麽單身到現在呢!”他委屈地苦著臉,盡管這樣看起來還是陽光的。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話容易被誤解,他立馬求生欲極強地補充說:“但是,如果是和你談戀愛,我一定會有時間的!”

“哈?”她有點尷尬地坐在那兒,每一秒都想走人,但又覺得不好意思。

“你現在和許乘月聯係多嗎?”不知道該說什麽,應西子終於還是把話題引向了他們共同熟悉的人。

“兩個月前還幫他修過一次門。”他說,“也不知道被誰弄壞了,那門很結實的。”

“噗。”她忍不住笑了下。

“你知道是被誰弄壞的。”謝嶼安很肯定地看著她。

“我是知道啊,不告訴你。”她嘻嘻地笑著,問他以前和乘月的關係怎麽樣。

“以前我和許師兄都在陸永老師門下,幾年前我就出去工作了,他還在那兒,到現在都在那兒,雖然已經不是學生的身份。”

“什麽意思呀,感覺你很同情他?”

“對。我很同情他。”他對應西子說,“能有哪個導師讓自己的學生喝高了,高到從頂樓跳下去?他以為是風太大吹下去的嗎?”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大,引來周圍一大群人的目光。

應西子被他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了一跳:“他說是看星星。”

“看星星?現在光汙染這麽嚴重,大晚上的能看見幾顆星星啊?”他不滿地嘟噥著,“也不知道師兄怎麽被洗腦了。”

“唉,不該跟你說這個。”意識到自己失態的他趕緊岔開話題。

“陸永對你們不好?”

“也不是不好……”他壓低聲線說,“他經常帶我們接一些,奇怪的項目。”

“怎麽奇怪?”她拿出手機,假裝看了眼時間,實際是按下錄音鍵,心裏慶幸著還好自己沒提前走人。

“監管缺失的高危實驗。”謝嶼安小聲地說。

“有什麽例子嗎?”

“這個我就說不好了。”他很鬱悶地吃掉幾個小蛋糕,“我那時候不是實驗室核心人員,打醬油的,好多事不知道。你要是想知道,可以去問問許師兄啊,他是核心人員,什麽都一清二楚。”

“可他現在都不記得了。”她湊過去,特別小聲地說著。

“不記得了?”謝嶼安皺眉回憶了一下,想起來那次事故後,許乘月確實連性格都變了不少。他漫不經心地吃著蛋糕,過了幾秒突然大驚失色地來了句:“我去,該不會真的被陸永洗腦了吧?”

“你認真的?”

他點點頭:“我們公司研究院現在主攻的幾個項目,跨學科運用後……理論上,還真的能做到。”

“你是哪個公司來著?”應西子揉了揉眉心。

“智因科技啊,承包您衣食住行吃喝玩樂的獨角獸科技公司。”娃娃臉的謝嶼安誠懇認真地告訴她。

她想起來她老爸確實有講過謝嶼安的工作信息,隻是她一轉頭就忘了。

她把錄音保存下來,轉手就發給了顧雲風。

——新到的情報,你趕緊聽聽。

天又亮了。每天都會亮得比前一天晚點。

假如有一天,能永遠看不到白天就好了。王坤把臉埋在枕頭裏,直到呼吸困難,才坐起來。他站起來走到門口,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往外看,發現那幾個便衣警察還待在門口。

他們就沒回去過嗎?還是換班?

他也不知道,隻好又躺在**,裝作睡著。昨天下午他切水果的時候不小心切到了手,血流了一地,嚇得那些警察連塑料刀都不讓他用了。

啊,塑料刀其實也沒法用。

他就那樣躺著,看著窗外的太陽慢慢升起。他問自己這是在等什麽呢,等哪個人來,還是等哪件事發生?他回答不了,於是慢慢坐起來,閉著眼,讓陽光一點點掃到他臉上。

林想容現在在做什麽呢?有沒有被為難?他否認自己是殺害江家的凶手,警察不會又把矛頭轉向她了吧?

想到這裏他就覺得無比愧疚,這種愧疚感讓他恨不得馬上去死。可他又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不甘心失去她,不甘心看到自己成為罪犯,被釘在恥辱柱上。

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很好笑,他怎麽會失去她呢,明明他從未得到過。

他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除了流著同樣的血。

在他接受林想容的造血幹細胞,接受那筆錢,接受做骨髓移植手術時,他們的命運就交織在了一起,變成一段密密麻麻的線,剪斷一根,所有人都要崩盤。

他就不該接受那筆錢,甚至不該做手術,那樣林想容就不會在江家的逼迫下,嫁給跟她毫無感情基礎的人,過了這麽多年提線木偶般的生活。

他長長地歎息一聲,聽見身後的門被推開。

終於還是來了啊。

他轉身望去,不出意外,不是林想容,而是那幾個警察。

“這是劃傷江洋腹部時使用的工具,一把10-27型號的執筆式手術刀。”

顧雲風把它擺在他麵前,“手術刀的刀片沒找到,你應該丟了。不過,刀柄上有你的指紋,這把手術刀第一次使用是在半個月前的一場手術中,刀上還存留著病人的血跡。病人我們已經找到了,那場手術你作為助理在場。”

“這些物證,會作為證據由公訴人提交至法庭。”

顧雲風低頭看著躺在**一言不發的王坤。如果能找到手術刀的刀片就更好了,這將作為最有力的證據將他定罪。

王坤緩緩地轉過身,一張臉白得透明。他用盡全力,集中注意力盯著顧雲風手裏的東西,慌張的眼神逐漸變得空洞,最後竟然流下了一滴淚。

窗外天空的雲層突然變密,遮住太陽。一陣風吹來,他那滴不知為誰而流的眼淚,也迅速掉在地上,和塵埃混為一體。

緊接著王坤用他顫抖的手抓緊床單,另一隻手在褶皺的掩蓋下迅速伸向枕頭底下。

他飛快地從枕頭裏抓出一把刀片,毫不猶豫地架在自己的頸部大動脈上。

那正是手術刀的刀片,反射著銀色寒冷的光,和他清冷的目光融為一體。

最重要的證據沒有被他扔進垃圾桶裏,而是帶在了身邊。

“你別衝動。”顧雲風站起來,後退了幾步。

“我想見她。”

“見誰?”

“林想容。”他抬起頭,氣若遊絲,語氣堅定。

“你要見她,我們把她請來就可以,沒必要把刀架在你自己脖子上。”許乘月靠在牆上,皺著眉頭說。

“是我要見她,不是她來見我。”王坤握緊刀片,鋒利的一邊已經輕輕割破他的皮膚,流出一點血。

“她在哪裏?我隻想看看她,不想讓她看見我。”他神色黯淡下去,“我不想讓她看到我副這樣子。”

顧雲風沒有拒絕,他走出病房,把幾個能聯係到林想容的警察叫過去。

“林想容的具體位置?”一周前他分別派了三個人盯著她和江泉。

“不知道……”一個小警察低著頭說,“我剛剛問了舒警官,他們說她不見了。”

“不見了?”顧雲風皺起眉頭猛地抬頭,“什麽時候不見的?在哪兒失去蹤跡的?”

“江文路宜林路交叉路口。”說著他在地圖上找到那個地址,一個十字路口,拿給顧雲風看。

林想容消失的地方在市區邊緣,附近有個園區,裏麵聚集了各種中小型創業公司。很奇妙的是,這個園區名叫智因創業園區,是智因科技為其戰略投資的創業公司提供的辦公場所。

“潘哥說她進了裏麵一棟樓,然後就再也沒出來了,都快兩天了。”

顧雲風回到病房時,王坤的刀還架在自己脖子上。

“她在哪兒?”王坤紅著眼問他。

“智因創業園區。”顧雲風說。這是林想容最後消失的地方,她能在那兒擺脫警方的眼線,說明這個園區一定存在特別之處。

聽到這個地方,王坤驚訝地抬起頭,但他很快就接受了這個回答,仿佛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果然在那裏。”王坤低下頭,手裏的刀片握得沒那麽緊了,整個人稍微放鬆了警惕,“帶我去那裏,就現在。”

“不是,你這架著刀片在自己脖子上,我們怎麽帶你去啊?”

“帶他去。”顧雲風沉靜地說,“你們幾個先下去,我和許教授跟著他,就讓他這樣下去。”

其他人暫時離開了,房間裏隻剩下他和許乘月,還有兩個便衣警察。劍拔弩張的氛圍變淡了許多,醫院裏的人群盡量被疏散,空****的,很冷清。

顧雲風刻意保持一定距離,指著窗外的車對王坤說:“請吧,我們帶你去。”

王坤點了下頭,一隻手撐著床,小心翼翼地讓腳踩在地上,另一隻手還握著刀片,脖頸上的小傷口一直在出血。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穿上鞋,慢慢向前走著。

因為長時期坐臥姿勢,他又身體虛弱營養不良,沒走幾步,就兩眼發黑站不住。

他隻好稍稍彎下腰,想要休息幾秒。

顧雲風盯著他,看到他的血管在陽光下顯現出淡藍色。他在那一瞬間衝上去,左手用力抓住王坤握著刀片的手腕,右手按住王坤的頸部大動脈,不到一秒內將對方整個人向後按在地上。

肩頸撞到地上的聲響嚇了許乘月一跳。他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王坤已經躺在地上拚命掙紮,他握刀片的手並沒完全失去控製,拚盡全力刺向自己的脖頸。

然後刀尖淩厲地刺穿顧雲風的手背,刺破王坤脖頸表皮。

下一秒鮮血直流。顧雲風咬牙沒出聲,抓著王坤的手腕,對著橈骨遠端的關節用力一掰。

隻聽見哢嚓一聲,王坤滿臉痛苦地鬆開手,躺在冰涼的地板上,蜷曲著身體低吼著。

王坤的聲音很低沉,骨折的手腕被顧雲風控製住。顧雲風不敢輕易拔下插在手上的刀片,皺著眉從兜裏掏出手銬,一聲清亮的響聲後,王坤的兩隻手都被鐵鐐銬住。

整個過程不超過五秒。

門外的兩個便衣警察聽到聲響趕緊衝進來按住王坤,顧雲風這才鬆開鉗製著王坤的手,臉色煞白。

陽光照向染血的刀刃,被渲染成刺眼的紅色。

恍惚中,許乘月望著顧雲風鮮血湧出的手終於回過神,快步走到他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腕:“去急診室。”

“嗯。”顧雲風應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我自己去,你們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大概是過分的疼痛刺激到神經,顧雲風猛地睜大眼睛,麵部表情開始失控:“好像有點疼。”

真疼。

疼死了。

他小聲嚷嚷著:“要做手術不?”

“廢話,貫穿傷,傷到肌腱神經你槍都拿不了了。在醫院躺幾天吧你。”

許乘月強忍著怒氣扶著他,鮮血一滴滴掉在地上,看著觸目驚心。

“傷了下手就躺醫院?你也太心疼我了……”他咬著牙聲音都變了,“真的還挺疼。”

之前往樓下走的幾個警察也匆忙上來了,許乘月交代了一下情況,就讓他們趕緊帶著顧雲風和那還沒取出來的手術刀片去了急診室。

好在顧雲風運氣還行,沒有傷到骨頭,到急診室做了緊急處理後就直接拉去拍片子做手術了。

許乘月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靠著牆慢慢蹲下來。他一隻手撐著額頭,深呼吸,聽著周圍來來往往人群的喧囂聲,過了十幾分鍾才重新站起來。

那短暫又突然的幾秒鍾,他什麽都做不了,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許乘月毫不猶豫地大步向前,走到王坤麵前時,直接衝上去對著臉給了他一拳。

他討厭暴力,基本不使用暴力。但拳頭打在對方臉上的時候,他感覺非常爽,爽到暫時忘記了剛剛發生的一切。

“那把刀片,是你行凶用的刀。”許乘月嫌惡地把手上的血擦掉,彎下腰對他說,“你就是用這種方式來提供給我們證據?”

微弱的聲音中,王坤漸漸抬起頭:“我隻是想去見林想容,如果見不到,那刀也會刺向我自己。”

真是個瘋子。他害死了那麽多人,為了那可笑又可悲的理由,奪人性命,把自己塑造成感天動地的可憐人。

他想博得誰的同情?他值得得到誰的憐憫?

許乘月冷笑了一下,抓住王坤的衣領,硬生生地將他的腦袋往牆上撞去。

“畢竟你親手把證據交了上來,還能給你個機會,見你想見的人。”許乘月心裏覺得很可笑,都這麽多天了,出了這樣的事林想容也沒過來,她就是不想見他,甚至要躲著他。他隻是她隨手救起的棋子,到了該舍棄的時候,毫不猶豫。

王坤頸部的傷口不深,簡單處理後這會兒已經沒有流血了,他的雙手被銬住,低著頭,兩眼望著地板上的花紋。

許乘月覺得,人類很多時候真是難以理解,王坤作案的時候在想些什麽?

麵對滿地的鮮血,他可能覺得自己是個英雄,在生命結束前為林想容謀得了幸福的未來。可現在呢?他臉上沒有半分坦**。

如果他內心坦**,自認為是鏟除奸惡的英雄,他就應該投案自首,而不是躲在家裏,等著一切過去。

許乘月覺得自己可以在醫院住下了。

一個多月前住院的是他,現在換成顧雲風了。這會兒已經晚上了,他在醫院食堂買了兩份套餐,拎著一堆生活用品和換洗衣物,拿去給顧雲風。

這一刀的傷口比較巧,沒傷到骨頭,也沒太傷到神經,手術很快就結束了。

他拎著盒飯推開病房的門時,顧雲風正一隻手打著遊戲,腳上連著輸液瓶。

“你是小孩嗎?紮腳上幹什麽?”

“我現在就一隻手,一隻手啊,總得讓我有手用來吃飯接電話吧。”

好像也挺有道理?他把盒飯放在桌上,打開一盒遞給顧雲風,另一盒留著給自己。

“醫生說要住多久?”

“兩三天吧。”顧雲風接了盒飯,放在床邊。他盯著自己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左手,又伸出右手,手掌向上迎著月光。

“沒傷到骨頭,不用住太久。”他委屈地看著右手掌上的那道傷疤說,“我的手怎麽就這麽命途多舛,都要挨刀子?”

右手的刀傷是小時候替他老爸擋刀落下的,左手的傷是給嫌疑人擋刀落下的。

都是幫自殘自傷的人擋刀,他究竟是造了什麽孽啊。

“你別亂動。”他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抓著顧雲風的右手腕,然後將手掌對著自己。

許乘月盯著他掌心的疤痕,終於問出疑惑已久的問題:“你這道疤,是怎麽來的?”

“小時候替我爸擋刀留下的。”顧雲風笑著說,“就和今天這情況差不多。”

“你父親想不開了?”

“是啊,因為我姐和我媽的事,他拿著把菜刀要剁手。”他搖了搖頭,風輕雲淡,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沒留下後遺症吧?”

“沒,那是割傷,傷口不同,很快就好了。還好,人都沒事。”閉上眼,顧雲風放鬆地坐著,擺出一副痛徹心扉的表情,“可惜我又犧牲了一隻手的美貌。”

“你說我明天出院沒問題吧?我就傷了一隻手,住這兒有必要嗎?又不會殘廢。”顧雲風很鬱悶地問。

“你就當休息一下,不然我打斷你的腿,讓你有足夠的理由住院?”

聽著許乘月的玩笑,顧雲風哭笑不得地看著他,趕緊轉移話題,指著桌子上的飯盒:“許教授你也餓了吧,盒飯都快涼了,你看我這手也不方便,不如……”

“就不吃了?”許乘月鬆開手,繼續和他開著玩笑。

“呸,有沒有良心,我為了人民群眾與黑暗勢力作鬥爭,你起碼來點特殊服務啊。”說著他指了指那盒飯,滿臉的燦爛,輕輕張開嘴。許乘月隻好打開給他的那盒套餐,扒了一小坨米飯塞他嘴裏。

“怎麽都是素菜?肉呢?”

“沒有。”

“你那份有肉嗎?”

“有啊。”許乘月打開自己那一盒菜,然後從裏麵扒拉出一個雞腿,報複性地笑著,“你剛做了手術,要吃清淡點。我吃肉,你看著。”

吃完飯顧雲風就想洗個澡,但他現在隻有一隻手能用,這件普通小事就變得非常不方便。他先去解了個手,站在衛生間鏡子前看著自己無法動彈的左手,想試著單手脫一下衣褲。

褲子倒是很容易脫了下來,但他穿著個T恤,單手脫衣實在是辦不到。

他隻好繼續穿著T恤,然後換了個居家的短褲。這短褲是許乘月給他帶來的,上麵印著隻貓,特別萌的那種。許乘月說是在衣櫃角落裏找到的,但他本人對這幼稚的圖案完全沒印象,他記得自己從六年前就沒有穿過帶圖案的衣服了。

走出來的時候許乘月正坐在床邊,餘光瞟了眼他的手機屏幕,又繼續看著電視。顧雲風的手機直接放在病**,剛剛似乎來了條短信。他覺得許乘月可能不小心看到了那條短信,現在臉色非常不好。

那是體檢中心給他的通知,說體檢報告明天就可以查詢。

現在,還是洗澡換衣服這種事比較著急。

顧雲風坐他旁邊,一起看電視裏的綜藝節目,節目拍得有點吵。他記得許乘月以前是不看這種東西的,他通常會瀏覽些比較嚴肅的東西,或者是學術型的,而且還快進。

“你晚上回去嗎?”顧雲風問。

“過會兒吧。”許乘月下意識地回答,但他很快轉過身來,看了眼顧雲風的手,猶豫幾秒說,“我還是現在就回去吧。”

他愣了一下,趕緊點頭:“等等等等,先幫我脫下衣服。”

“你要洗澡?”許乘月看了眼他的傷口,搖頭拒絕著,“你最好別洗澡,碰到水容易感染。”

“這幾天有點熱……”

“給你找條毛巾擦擦吧。”許乘月走過去,“先幫你換件衣服,右手抬起來。”

顧雲風抬起胳膊,許乘月站他身後,幫他拽著袖子扯起衣服。他的動作幅度比較小,費了老半天才把袖子拽下來,整個人看起來也不太精神。

顧雲風猜測這都是那條短信的原因,他對體檢結果有著一種深深的恐懼,還有不信任感。

許教授是身體出了什麽問題嗎?

“身材不錯。”許乘月看了他一眼。

話音剛落,病房的門就突然被推開,衣服才脫了一半。

推門的人是舒潘,他毛毛躁躁地闖進來,著急地嚷嚷著:“顧隊,我才聽說你受……傷……”

話還沒說完,他看著顧雲風脫了一半的衣服,還有許乘月搭在對方肩上的手,默默地後退幾步走出病房。過了將近一分鍾,他才非常守規矩地敲了幾下門。

再進來的時候顧雲風又重新套上了他剛剛要脫下來的T恤。

許乘月則轉頭去了衛生間。

“你們倆在做什麽?”

“脫衣服啊。”顧雲風說,“我要洗澡,廢了隻手,得再找一隻。”

“嚇我一跳……”舒潘鬆了口氣,手裏拿著個挺大的文件袋,一屁股坐在病**。

“你才是嚇我一跳!進門都不敲門的嗎?嚇得我又把衣服穿上了。”

“我這不是……著急嘛,關心你啊。”舒潘有點不好意思,嘻嘻哈哈地說著,“剛剛進來那個畫麵,還以為你倆要出櫃。”

“滾!”

他帶了一箱牛奶擱在櫃子上,絲毫沒想過喝不完的該怎麽帶回去。

“王坤你們帶回去了?”

“帶回去了。”舒潘搓了下手,覺得有點渴。但病房裏也沒杯子給他,他隻好拆開那箱牛奶,拿了一瓶。

這時許乘月從衛生間出來,遞給顧雲風一條打濕了的毛巾。

顧雲風拿著那打濕的白毛巾,輕輕擦了擦自己的左胳膊。

“他說沒有……”舒潘撓了撓脖子,“王坤供述說,他進入別墅的時候江洋因為口渴喝了一杯桌子上的水,然後就開始頭暈,他趁機打暈了江洋,並用準備好的繩索將他綁在餐廳桌椅旁,隨後用同樣的方式將熟睡中的其他受害者控製住,等到他們醒來後,逐一殺害。”

“所以有人先他一步到了即將發生命案的現場,讓江洋以外的其他人服下安定藥物?而從王坤到達時以為其他三人都在臥室熟睡的口供來看,犯人是待他們走後才……”

顧雲風按了按眉心,把文件袋拿過來,資料一頁頁翻過去,翻了一大半想起件挺重要的事。他揮了揮手,把舒潘招到跟前來,用幸存的右手給了他後背一個響亮的巴掌。

“那個林想容呢?你們怎麽把她跟丟了?”

提到這事舒潘也很委屈,他耷拉著腦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心虛地辯解著:“我哪知道她怎麽就消失了……”

“你都不知道,那更沒別人知道了。”顧雲風皺著眉,想罵他一頓但還是忍住了。他扭頭看了眼許乘月,對方坐他旁邊,剛剛卻一直沒怎麽說話,隻是拿著病房裏配備的平板,手指上下滑動。

顧雲風把腦袋湊到他身旁,發現他正看著地圖上密密麻麻的街道,隨後選擇地點,進入三維街景。

“上午的時候你說林想容是在智因創業園區被跟丟的。”街景圖進入創業園區的內部,但視角進不去寫字樓裏麵。

“這地方是智因科技為自己投資的創業公司提供的辦公場所,裏麵的創業公司太多,建築結構也非常複雜,她是故意甩掉你們的吧?”

舒潘拚命點頭:“我們在她住的地方守著,兩天了也沒見到人。”

“那江泉呢?”

“他出院後情緒稍微穩定了些,現在沒什麽大問題了,等過段時間辦好家裏的事,他應該會回學校。”

“對了!還有那個一直處於植物人狀態的江海。”說著舒潘跺著腳拍了下自己大腿,拍的地方不對剛好碰到了神經,他半條腿都麻了,坐在椅子上嘰歪了快一分鍾也沒說出下句話。

“我聽幾個醫生說了,因為林想容失蹤,所以江海的手術也擱置了。”顧雲風說。

“我說,你們不擔心她是被人暗害了嗎?”舒潘謹慎地問著。

“擔心。可這不是沒接到相關報案嘛,你調監控沒?”

“當然調了啊,跟丟她的當天下午,我就去調了園區寫字樓的內部監控。

看了一整天,隻在幾幀畫麵中發現了她,她最後出現的地點是B座3樓南側的樓梯轉角處。”

“神奇吧?附近的監控都調了一遍,就是沒拍到她離開。”

她對這個園區非常熟悉。

顧雲風突然意識到,他們對林想容的了解其實非常非常少,在她精彩又怪異的人生中,充斥著各種毫無邏輯混亂顛倒的選擇。

她會為了救一個素昧平生的白血病少年,從大洋彼岸回國,為他捐獻造血幹細胞,甚至在得知對方無法支付手術費用的時候,讓當時的男朋友付了這筆錢。

這是典型的聖母瑪利亞啊。

至於這筆錢是借的還是送的,知道這些事的人都一個個死去,他們也沒法再去求證。

而在多年以後,她隨同江海回國,為江家的企業打下一片江山,卻又在江海出事昏迷後嫁給了曾經戀人的弟弟。

然後在這一紙婚書中忍受著常年的家庭暴力和精神禁錮。

不離開,不逃跑,麵對毫無結果的報警獨自忍受。

而最讓人不能理解的是,她為什麽一直留在江家呢?像王坤所說,為了償還當年替他付的手術費?恐怕早就還清了這筆錢吧?

沒有一件邏輯正常的事情。

江家人,這些和林想容有關的人,知曉她最多秘密的人,都一個個消亡,他甚至懷疑,一切都是為了遮蓋掩飾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電視裏這會兒放完了綜藝節目開始播放新聞,一個中年男人正接受采訪,左下方打著智因生物CEO方邢的介紹字幕。方邢穿了一件印著公司LOGO的黑色文化衫,外麵披著件定製的灰色麻料西裝外套,自成一派的混搭風。

許乘月一直盯著電視裏說話的這位CEO,臉色一點點沉下去。

方邢不是那種能說會道的人,他站在鏡頭前有點拘謹,如果不是有字幕,他們肯定理解不了他表達的意思。

“顧隊我考考你。”舒潘指著電視裏的方邢問他,“這大叔剛剛說了些啥?我就聽到個瑞和醫院,還在想怎麽這麽耳熟。”

“他說把你送到瑞和醫院開顱動骨,給你換個機靈的腦袋。”其實顧雲風剛剛也沒仔細聽,就聽了個大概,似乎說的就是許乘月或者江海這樣的病例。

所以他拽了下許教授的胳膊:“是這樣吧,乘月?”

“當然不是。”許乘月挺無語地看了他一眼,“他就是說了下智因生物明年打算和瑞和醫院合作的一個項目,他們的大股東本來就是同一家,合作起來比較容易而已。”

之後許乘月就陷入了沉默。方邢所說的明年的合作項目,內容和林想容在多年前發表於NATURE上的文章基本一致,神經假體運用於人工神經機器人。

方邢的描述中也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實現信息傳遞功能;第二層實現集群功能;最後將人工設備直接連接部分神經組織,就能達成組織器官的複雜功能。

他本來不想解釋這部分,但顧雲風居然還記得他們一起看過的這篇文章,並且瞬間聯想到江家這個案子,一直問個不停。

“這不是之前林想容他們寫的那個什麽文章嗎?發表在……在哪兒來著?”

“這就很巧了。”顧雲風眼中突然閃著光,興奮地猜測起來,“看來,林想容和智因科技、智因生物都有些說不清的關係呢。”

月如彎刀,星似湖光。

不過城市裏是看不見星光的,隻有萬千的燈光。這些燈光倒映在遠處的湖泊中,就成了廉價版的星光。

“你怎麽了,情緒這麽低落?”從他收到那個體檢報告通知起,許乘月就開始心事重重。顧雲風不喜歡猜來猜去,直接解鎖手機屏幕,然後點開那條短信,問許乘月:“是因為這個嗎?”

看著這條提醒對方明天可查看體檢報告的短信,許乘月沒有回答,他的鼻尖冒出冷汗,微微彎腰,靠在牆上。

按說許乘月之前體檢過這麽多次,這對他而言,應該和呼吸喝水睡覺沒太大區別。

隻不過,因為應西子懷疑之前的體檢結果被動過手腳,所以這次才讓他以顧雲風的名義做了體檢。但這事許乘月並不知情,所以他此刻表現出的緊張、恐懼、擔憂在顧雲風眼裏就來得莫名其妙。

“如果檢查出來我得了什麽奇怪的病,我會不會被迫離開你們?”許乘月過了好久才抬起頭,目光穿過顧雲風深色的眼眸,直入心底。

“不會,再說能有什麽奇怪的病。”顧雲風幹脆直接地回答。

“那假如有一天,發現我不是一個正常人呢?”

顧雲風愣了下,然後毫不猶豫地說:“你本來就不是正常人,比我這樣的普通人精明多了。”

“那假如我遇到危險……”

“我一定舍命救你。”

許乘月微微張開嘴想說點什麽,但最後還是低下頭,睫毛微垂,一聲歎息後,嘴角不自覺地向上揚起來。

顧雲風翻了個身爬起來的時候,太陽已經透過遮光效果一般的窗簾照亮了整個病房。睡覺的時候他不小心碰到受傷的那隻手,疼得差點流眼淚。

還不如回家呢,在這兒待著也就是輸液檢查,還影響工作進程。他在想自己當時是不是魯莽了點,腦袋一熱就直接衝上去奪刀片,搞得自己受了傷。

不過人沒死就說明他的決定不算太錯,誰知道猶豫幾秒後,嫌疑人會不會做出什麽其他驚人的舉動。

他開了手機,穿著睡衣睡褲去刷牙洗臉,然後換了件深色襯衣。他以前挺討厭襯衣的,穿著太正式又不舒服,但此時此刻,他終於意識到襯衣的好襯衣的妙了。

昨天要不是有許乘月幫忙,他隻能拿把剪刀把衣服剪成片了。而有了襯衣,他就可以單手脫衣單手穿衣,再也不用麻煩別人做這種事了。

換好衣服他準備偷偷溜出去。雖然說的是要住院,但他傷的是手,保持手的完好就行了,他可不想老在這病房裏待著,會憋死的。

拿過手機剛好看到有人發來消息,應西子發了幾個打招呼的可愛表情,然後提醒他今天能查閱許乘月的體檢報告了,麻煩他迅速立刻馬上轉發給她。

應西子給他發了簡簡單單的幾個字。

——在哪兒?我去找你。

他在收拾東西,一直沒顧得上看這報告,也不知道結果怎樣,不過她專程來找自己……怕不是有啥問題吧。

——在你爸單位,住院部五樓,普外科。

——誰受傷了?

——我啊。

——傷哪兒了?嚴重嗎?

——還活著。

然後他又發了個笑臉,接著就沒了回複。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他正糾結著是繼續等這個不知會不會來的姑娘,還是直接溜出醫院去隊裏時,那熟悉的高跟鞋音持續不斷地傳來,離他越來越近。

應西子一把推開病房的門,她穿了件黑色連衣裙,應該是慌慌張張出的門,都沒來得及挑選衣服。

“你不是住院受傷了嗎?”看著他穿戴整齊準備出門的樣子,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是受傷了啊。”顧雲風伸出左手,一臉心痛,“手被人捅了一刀。”

“你現在這樣子是準備出門嗎?”

“對啊,反正就一隻手受傷了,應該不礙事。”

“捅到手?貫穿傷吧,你說不礙事就不礙事了?”應西子瞪了他一眼,蹲下身看著病床前貼著的患者病情描述。

她本來想接杯水,沒找到杯子,隻好拿了一瓶放在櫃子上的牛奶。

“你這種傷,就應該住院觀察個十天半月的,不能隔日就出院。”她坐在椅子上,熟練地從抽屜裏找出他的複印病曆,一頁頁翻著。

“這點傷都要住好幾天院,那算完了,以後隊裏肯定天天缺人。”顧雲風哭笑不得,況且他待在這兒能幹什麽?躺著還是坐著?手腳都好好的,又不是什麽大問題。

“隨你吧。”應西子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她一直都是個大小姐脾氣,這會兒看起來更是脾氣暴躁。她從包裏拿出一疊剛打印出來的紙,鋪在顧雲風麵前,指著其中一份說:“這就是許乘月顱腦CT的檢查報告。”然後又找出另一張紙,“這是核磁共振報告。”

從進門開始,應西子看起來就非常憤怒,那種憤怒伴隨著高跟鞋的敲擊聲,震得他都有點發慌。為了安撫情緒,顧雲風隻好揉了揉她腦袋,跟她說別太擔心,她爸那麽厲害肯定能處理好的。

實際上他沒看體檢報告,完全想象不到是出了什麽問題。

“這份顱腦CT,說得很清楚,腦幹受損,水腫壓迫神經。”她的情緒相當激動,“我就當這些問題是因為去年受的傷沒恢複好,但這個是什麽?”

她指著報告念出來:“在臨近顳葉區有一處密度很高、高度鈣化的地方,懷疑是金屬異物以及有機矽,主要成分是……有機矽?”

“有機矽?”

“好吧,有異物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誰能百分百保證我爸做手術的時候沒落下個什麽東西……”她倒吸口氣,“但是之前的報告都刻意隱瞞了這件事。”

顧雲風緊緊握著那遝體檢報告,找出顱腦CT的報告,一字一句地在網絡上搜索著它們代表的意思。

他這樣慢騰騰地看了好久,久到應西子快接近抓狂狀態,他才抬起頭看著她:“你知道什麽材料是以有機矽為主的嗎?”

“什麽?”

“AI芯片。”他很肯定地說,“我有次在許教授電腦上看到過相關內容。”

說完這句話,他鬆開握緊的手,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體檢報告也被汗水浸濕。

這意味著什麽呢?顧雲風一時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