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早上到隊裏的時候隻有顧雲風一個人。他醒得早,然後就再沒睡著,幹脆直接去上班。

顧雲風趴在自己辦公室的桌子上翻著江家滅門案的案卷。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本案卷已經越來越厚了。凶手是個謹慎小心的人,作案手段幹淨利落,掩人耳目地進出凶案現場,沒有留下有用痕跡。現在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凶案現場,以及江洋車上的血跡,來自林想容的血。

昨天夜裏他和許乘月仔細翻閱過江海的病曆,病人身體機能沒有什麽問題,腦電波活躍,狀況良好,沒有蘇醒隻能說運氣比較背。

不過還有個極微小的可能,那就是,江海醒了卻一直裝作昏迷。

如果能做到這點,他一定是個定力極強的人,幾年都躺在**,意識清醒地逃脫人間,得知家裏出了大事也能不聞不問。

這才是真神仙。

顧雲風泡了杯速溶咖啡,水不夠熱,泡出來後難喝得一塌糊塗。這幾天都沒怎麽好好睡覺,他左手撐著腦袋,看著看著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最後直接把臉埋進案卷裏。

半睡半醒中他似乎看到大片大片的血跡,江家遇害者的血、凶手的血,還有林想容的血。它們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最終匯合成殷紅的顏色,澆灌著一朵快枯萎的罌粟花。

然後他就感覺有人拚命搖著自己的肩膀,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意識迅速清醒過來,顧雲風挺直腰板拍了拍臉,睜開眼就看見舒潘睜大眼睛看著他,一雙眼睛就像兩隻燈泡突然出現在他麵前。

“顧隊,你這是通宵加班了?”他盯著顧雲風的臉,下一秒心痛地捂住胸口,“你怎麽成國寶了啊,兩個眼圈都黑得如此均勻,眼線不用畫了。”

“沒通宵加班,早上來的時候遇到歹徒攔路打劫,眼睛挨了兩拳。”顧雲風臉不紅心不亂地開著玩笑。

“那歹徒人呢?你打不過,讓他們跑了?”

“怎麽可能,我對他們進行了愛的教育後,就放人了。”他信誓旦旦地胡說八道,從抽屜裏找出一盒木糖醇,抓了幾顆塞嘴裏。

“得了吧顧隊,眼睛被打我見多了,哪是你這樣。”說著他遞給顧雲風幾個要簽字的文件,念叨著自己更年輕時的豐功偉績。

“以前我在學校的時候,有名的校園一霸,成天打架不好好學習。”

“我知道。”顧雲風鄙夷地看了舒潘一眼。

“後來有一次我揍了一個看不順眼的學弟,那時候我可能是嫉妒學弟被好多小女生喜歡,然後就動起手來。結果,人家爹第二天就找過來了。”

“哦?他爹把你揍了一頓?”顧雲風簽好字把筆丟進抽屜裏,文件塞到舒潘手上。

“哪能啊,那學弟的爹可是個成功人士,穿著不講究,但一說話就條理清晰極富哲理。”

“你就接受了成功人士的教導從此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對,就是這麽個過程。我現在還有那個學弟的電話,我洗心革麵之後和他關係還不錯,不過他高中畢業後就出國念書了,好幾年沒聯係過了。”

“哦,厲害厲害。”顧雲風心不在焉地讚揚一句。他低下頭,發現領口已經被額頭落下的汗浸濕了。這些天總是忽冷忽熱,一會兒夏天一會兒秋天,湖裏的荷花都跟路邊的桂花一起開了。他合上手裏翻開的案卷,緊接著問:“怎麽突然講起這個?”

“我一直記得學弟他爹的名字,方邢。那時候隻覺得這個大叔很博學,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麽的。”舒潘找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麵,“結果今天看新聞才發現,方叔現在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實際控製人了。”

“什麽公司?”

“智因生物,前段時間剛從智因科技拆分出來。你看,剛剛推送給我的新聞。”說著他把手機遞給顧雲風,頁麵上的新聞專題,講的就是方邢的人生曆程。講述他如何從一個創業公司的小員工,搖身變成市值百億的上市公司董事。

“想不到我也有過和大佬近距離接觸的曆史啊。”舒潘一聲歎息。

專題中有一張方邢的照片,他和一位頭發濃密穿著一套得體正裝的老人站在一起,看介紹說這老人是南浦大學生物學院的院長。

記者采訪時方邢滿臉的意氣風發,說他們在生物醫學上的研究,未來一定會為人類解決無數絕症。

滿口豪言壯誌、仁義道德。

“這人麵相不行。”顧雲風指著方邢的照片說,“雙眼凸出還喜歡斜眼看人,你看就兩張照片,都是斜眼。”

他正研究著方邢的麵相,突然手機一陣振動,接通後才發現是一家醫院的電話。

“哪位?”背景聽著非常嘈雜,人聲混合著機械摩擦的聲音,幾乎聽不到對方在說些什麽。

在確認了好幾次後,他才勉強聽見對麵是一個慌張的男聲:“您認識江泉嗎?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

“認識。”

“他自殺了。”

顧雲風噌地站起來,臉色煞白,手中的案卷落在地上。彎腰撿起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不住地顫抖,鋒利的紙張劃傷了他的手掌,滲出一丁點血,留下一道淺窄的口子。

顧雲風目光淩厲地拉開抽屜,找了創可貼貼在傷口上,抬頭看向窗外擁擠的人流。室內的空氣非常安靜,這種安靜隨時都能被打破,一陣風一場雨,甚至是一片突然飄來的落葉。

辦公室的窗戶被吹得直響,舒潘驚愕地坐在原位,數秒之後才反應過來。

“江家幸存的那個小兒子?”

顧雲風放下電話點了下頭:“還好搶救過來了。”

他迅速確認了江泉所在的醫院,然後幹脆利落地開始給不同的人發消息。

“前幾天在心理醫生的診斷下,江泉被確認為重度抑鬱,醫生開了抗抑鬱的藥物,但他沒有服用。”顧雲風推開門走出去,對舒潘說,“林想容這幾天正安排江海轉院,我讓許教授直接去瑞和醫院找她。”

“這孩子……也真是可憐啊。小小年紀就經曆這些。”舒潘感歎著。

直麵血淋淋的第一現場,遇見親人最慘烈的死狀,看到生命的脆弱和消逝,這些帶給他的心理陰影,絕不是一朝一夕能修複的。如果沒有好的引導,他甚至會一步步扭曲自己的內心,變得麵目全非,越陷越深。

瑞和醫院。

林想容坐在病床前,看著江海緊閉的雙眼。他出事的時候剛滿三十歲,不知不覺七年就過去了。他昏迷了七年,臉色憔悴,但頭發被精心修理過,胡子也刮掉了,看起來也算是幹淨清爽。

腦電圖有規律地跳動著,靠近他的臉,能聽見正常的呼吸聲。很多時候,林想容覺得他就像一個睡著的人,做了個長久的夢,躺在夢裏的完美世界,不願醒來。

“他現在情況怎麽樣?”她盯著這張毫無生氣的臉,問旁邊的年輕醫生。

“身體狀況沒什麽問題。”王坤對她說,“不用擔心。”

“是啊,有什麽好擔心的呢。”林想容喃喃自語著,纖細的手指劃過江海的臉。不知是不是昏睡太久時間留不下痕跡,他看起來和七年前沒有太大變化,沒有生出皺紋,更沒有中年男子的世俗氣。

“有好好治病嗎?”她抬頭看著眼前皮膚白皙溫和靦腆的年輕人,雖然他生了重病,但氣色不算太糟。

“有的,我辭職之後就專心看病。”王坤笑了笑,“都聽你的。”

“你真的要辭職嗎?”

“做外科醫生太累了,想回老家休息一下。”王坤看著窗前的鏡子,裏麵映出自己溫和卻疲憊的臉,“不用擔心,應醫生醫術高明又負責任,你們也是老相識了。”

“也是。”林想容像個小女孩一樣捧著臉,“他總有一天會醒來的,你呢,也趕緊去治病,一切都會過去的。”

床邊的心腦電圖有規律地跳動著,她的聲音旋繞著,最後又隨風一同消失。

一切都會過去的。

什麽會過去?王坤悻悻地想著,這簡直是一句天真到可笑的話。凶案會過去嗎?警察對他們的懷疑會過去嗎?這麽多人的死亡會被人忘記嗎?

除非凶手死了。

“我還有手術。”王坤瞟了眼牆上的鍾,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先走了,有什麽事叫我。”

王醫生離開後,她合上門,腳步輕盈地走到江海身邊。

兩個月前,如果不是王坤接到她的電話後及時趕到,她或許就不能活著走出家門了。林想容坐在窗邊,把袖子解開,小臂上幾道青紫的瘀痕還沒消失,記錄著她所遭受的暴行和傷害。

她受過多少次傷?

她報警過多少次?

她有多少次想將江洋刀刀切開挫骨揚灰?

多到自己都不記得了,多到終於有一天,她徹底拋棄掉軟弱的曾經,想把歪掉的人生重新撥正。

林想容俯下身,盯著江海緊閉的雙眼,搖了搖頭:“他們都走了,隻有我和你。”

穿堂風掠過他們二人之間,貼著她的鼻尖衝向窗外,吹向遠方的江流、山巒,和發光的天空。

她張開嘴,輕輕在他耳邊說:“他們都走了,你可以睜開眼睛了,阿海。”

“你可以睜開眼睛了。”她又重複了一遍。但她等了將近一分鍾,江海的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就連一旁的腦電圖,也依舊遵從著之前的規律,毫無變化。

他緊閉雙眼,聽不到她的話。

“唉,還是等著早日手術吧。”林想容遺憾地安慰自己。她按了按有點僵硬的小腿站起來,收拾好自己帶來的東西,拎著手提袋打算離開醫院。

林想容正清點著手提袋裏轉院手續的材料,忽然聽見身後一個冷淡到熟悉的聲音叫住她。

她轉身,看見許乘月站在病房門前,一隻手握住門把手,深色襯衣外是一件卡其色的風衣,目光冷峻地盯住她。

“林女士,需要您和我出去一趟。”

“什麽事?”

“今天早上江泉在公寓裏服用了近百顆安眠藥。”他不露情緒地說,“發現他不對勁的是公寓管理員,報警後送到醫院。”

“不過請放心,搶救得很及時,他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

她愣了一下,眼瞼下垂,望著地麵上自己虛晃的倒影低聲說:“真是個傻孩子。”

接著,她點點頭,艱難地邁開腿,跟著他一起進了電梯。

接到顧雲風的消息說江泉自殺時,許乘月正在講課,這幾天剛開學,課比較多,但他還是立馬打車趕到了瑞和醫院。電話裏顧雲風說的是跟他在醫院門口會合,不過他等了二十分鍾也沒見個人影,估計是路上堵車了。

住院部的電梯裏能遇見各個科室的病人。

一個坐著輪椅雙腿都打了石膏的中年男子,一個脖頸做了包紮似乎不久前才做過甲狀腺手術的年輕女孩,還有角落裏一個麵容憔悴抱著小男孩的男人。

短短的幾分鍾裏就能見到各種不幸和僥幸。

許乘月一眼就看到了一個小男孩光潔的腦袋,抱他的男人應該是他父親,年紀不算大,看起來卻像爺爺那一輩。小男孩應該隻有五六歲,穿著藍白色的病號服,伸出手摸著自己的腦袋,不解地問頭發都去哪兒了。

然後他爸爸摸了摸他的臉蛋,笑著說夏天太熱了頭發就自己掉了,等到了冬天,又會長出來了。小男孩的眼睛很有神,他欣慰地接受了父親的欺騙,然後趴在男人肩上,睜大眼睛看著電梯裏的每一個人。

大約過了半分鍾,電梯到達一樓,小男孩的視線終於停留在許乘月身上。

他的父親去排隊繳費,小朋友隻好自己站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他踮起腳抓住許乘月風衣的腰帶,輕輕拽了拽,紅著臉問他:“叔叔,你也生病了嗎?”

他清澈的雙眼望著這個世界,光潔的腦袋和滿臉童真莫名讓周圍人群感受到絕望。

許乘月停住腳步,有點不知所措,旁邊的林想容蹲下身,握住他柔軟的小手說:“叔叔是來看望朋友的。”

“那阿姨呢?阿姨就是這個朋友嗎?”

“是啊。”她笑著摸了摸小男孩的腦袋,“聽爸爸的話,等到了冬天,頭發就又長出來了。”

“醫生說我生了病,好不了了。”小男孩扭頭坐到大廳的椅子上,抓著許乘月不讓他們走。

“怎麽會好不了呢?”林想容蹲下身,眉眼彎彎地看著他,“你隻是身體裏的血生了病,換上健康的血,自然就好了。不要擔心,你還這麽小,會好的。”

“可是我偷偷聽到醫生說,爸爸媽媽都不能給我捐骨髓。什麽是骨髓?”

“那叫造血幹細胞。”林想容自然而然地說,她轉身看了眼陽光下站得筆直的許乘月,眼角向上,又繼續語重心長地跟小朋友解釋起來。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掛號繳費的窗口一直排著長隊,角落隱約有哭聲。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林想容轉身看向他的那一眼,似乎在刻意吸引他的注意力。

“那叫造血幹細胞,你的性命,會和另外一個人緊緊相連。”

緊緊相連。

這句話就像一個魔咒,讓世界漸漸偏離。

許乘月站在喧囂的人群中,瞬間想到案發現場那不知來處的血,明明是凶手,卻和林想容的DNA完美匹配。

陽光下林想容的皮膚非常白皙,能清晰地看見她手腕手背和胳膊內側的藍綠色血管。她說話時眼角向上,時不時看向許乘月,臉上帶著笑意。

“你怎麽了,許教授?”大約過了十幾分鍾,許乘月才從巨大的震驚中驚醒。回過神來,他發現小朋友已經被他爸爸接走了,林想容在他眼前揮了揮手,淡然地問他現在去哪兒。

他們本來是打算去哪兒的?哦,是準備去探望江泉的。此刻他甚至忘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他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在戰栗,每個腦細胞都將要爆炸,充斥著纏繞的血管和突起的神經,最終顫抖著解開複雜的謎底。

“你……捐獻過造血幹細胞嗎?”

許乘月一路奔跑著回到隊裏。他一把推開辦公室的門,襯衣被汗浸濕,手臂靠在牆壁上,彎下腰用力深呼吸。

“你怎麽了,這麽著急,吃飯了嗎?”顧雲風端著盒飯,夾了一筷子青椒土豆絲,想了想還是放下筷子,拍了拍椅子讓他先坐下。

“沒,沒吃飯。”

“我就知道。”說著顧雲風遞給他一盒盒飯,他打開看了一眼,嫌棄地合上,又放回到對方麵前。

“唉我說,你不能這麽挑剔啊,今天晚上回去我可不做飯的。”

聽到這句話,許乘月隻好不情不願地拿回盒飯,打開一盒魚香茄子,艱難地扒著米飯說:“我知道為什麽會變這樣了。”

“啊?知道什麽?”顧雲風聽著他沒有頭腦的話一臉茫然,“你是說那些血跡嗎?”

顧雲風三下五除二地扒拉完一次性餐盒裏的菜,他上午去了一趟管轄江家那片小區的派出所,發現兩個月前林想容因為不堪忍受江洋的家庭暴力報過案。

這是她最近的一次報案了,他在筆錄裏看到了林想容詳細的敘述。那天江洋喝醉了酒,然後無緣無故地抓著她的頭發撞向浴室玻璃門,她拚命掙紮,用胳膊擋著才沒傷到腦袋。浴室的玻璃門被撞出十幾道裂痕,江洋還不依不饒地抓著周圍的物品對她進行毆打,最後導致她全身軟組織挫傷,還斷了一根肋骨。他還看到附著的一張司法鑒定中心出具的傷情鑒定,鑒定結果為輕傷,完全可以刑事立案。

後來也不知什麽原因,林想容撤了案,休養一個多月後就出國旅遊去了,直到案發才回來。

無論凶手是誰,他們現在最大的難題都是那些出現在案發現場的血跡,那些讓林想容成為凶手的血跡。

“你知道那些血跡的來曆了?”

“對。”許乘月坐在辦公桌前,艱難地解決掉盒飯,平複了一下情緒,接過顧雲風遞給他的水,抬頭直視顧雲風的雙眸。

“我懷疑林想容為一名白血病患者捐獻過造血幹細胞。”他接著說,“雖然在我的質問下她沒承認。”

“啊?”顧雲風坐在桌上,挺直腰背睜大雙眼,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麽意思?”

“林想容在多年前為中華骨髓庫提供了自己的細胞樣本。我猜測她曾經作為骨髓移植的供體給一位白血病患者提供了自己的造血幹細胞。”

許乘月停頓了下,這才繼續說道:“這樣,這個人就和她擁有了一樣的血。現場的血跡不是林想容的,而是一個躲在陰影裏的人。”

“我們需要先查一下她的造血幹細胞在不在中華骨髓庫裏,如果在,再看看有沒有成功配型接受過手術的人。”

顧雲風沉默了許久,他撐著下巴理了理這個有點繞的關係,突然想起前幾天林想容還真跟他說起過這個事。

她當時說的是——

結果最後,我為血液病做出的貢獻,無非就是去中華骨髓庫登記了個人信息。

可惜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種可能。

顧雲風抬眼看向窗外的高樓,自我埋怨地搖了搖頭,然後撥通中華骨髓庫的聯係電話,在對方願意接受配合調查後詳細地詢問著。

“十四年前和林想容配型成功接受骨髓移植的孩子當時十四歲,患有急性髓係白血病,靠化療撐了快一年,終於等來了配型。”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對他說。

“這孩子後來怎麽樣我們就不知道了,你們可以聯係他當時做手術的醫院,肯定有歸檔病曆。”

“他叫什麽?”顧雲風用耳朵和肩膀夾著手機,左手拿起本子,右手拿支筆。

“我看看……”過了不到十秒鍾,工作人員翻著記錄對他說,“王坤,他叫王坤,這名字很容易撞啊,身份證號你們要嗎?”

五分鍾後。

“這不就是瑞和醫院的那個醫生嗎?”顧雲風一拍桌子,指著屏幕上查詢到的戶籍信息。照片上的青年皮膚白得沒有血色,清瘦又靦腆地笑著,立刻被認出來了。

“你們給瑞和醫院打個電話。”

文昕撥通了醫院的電話,過了幾秒後轉身,一言難盡地看著他說:“醫院那邊說王醫生昨天剛遞交了離職申請,今天已經走人了。”

目眩耳鳴,頭暈惡心。

王坤從**坐起來,穿著背心睡褲衝進衛生間,他跪在馬桶邊,掐著自己的喉嚨不住地幹嘔。因為食欲不佳,前一天晚上他並沒有吃什麽東西,腸胃受到很大刺激。

過了好久他終於平靜下來,抬頭看著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眼圈發青,麵部凹陷,顴骨凸起,連帶著五官也扭曲起來。

而此刻,他那白得發亮的臉上,沿著鼻腔流出一道殷紅的鮮血,一滴滴落到盥洗盆中。

“最近身體還好嗎?”

這是林想容回國後對他說的話。她一直關注著自己,關心自己,這就足夠了。

那天林想容刻意地看了下被扔進垃圾桶的紙巾,低下頭說:“別瞞我了。”

他剛剛反常地捏了很久的鼻子,是因為凝血功能出了問題,擔心鼻血控製不住。

仿佛過了極為漫長的時間,她站起來,小心翼翼問他:“你小時候得的白血病,是不是複發了?”

複發了。

他的心髒好像突然被誰捏了一下,沒理由地全身顫抖起來,他握緊拳頭讓自己冷靜。

“你知道警方為什麽會找到我嗎?”她的聲音充滿溫度卻又很遙遠,“因為殺害江家的凶手不小心在現場留下了自己的血。”

她站在黑暗中看著他,眼裏充滿憐愛與惋惜:“警方對比了DNA,自然就懷疑到我了,凶手的血,和我的血是一樣的。”

她低下頭,安靜地笑了。

“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和我擁有同樣的血了。”

再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她動聽的聲音在他耳邊不停地被放大放大,直到變成一顆重磅炸彈,威力十足地在他腦袋裏炸開。

他們不是戀人,不是家人,卻流著同樣的血。

這就是他和她的血緣關係。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的唯一關係。

見王坤呆立在原地麵色慘白,林想容知道自己猜對了。她走到他身邊,張開雙臂擁抱他,像在安慰一個胡鬧的小孩子。

“我建議你……立刻治療,不要拖了,先靠化療撐著,等再次配型成功就立刻手術。”

“來不及的……”他魂不守舍地說,這怎麽可能來得及呢,新的配型遙遙無期,手術也需要一段時間,更何況,他根本不想治療。

“不,你必須再次手術。”林想容雙手捧著他的臉,斬釘截鐵地說,“重新手術,你的DNA被改變,所有證據就消失了,這就變成了一樁死案。”

“到那個時候,一切證據都會指向我,而我,又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

“殺人償命,不是應該的嗎?”王坤震驚得無以複加,他腦子很亂,低下頭不知該怎麽辦,“我知道自己活不久……我也沒想活啊……”

“那要看殺的是什麽人。”她伸出纖細的食指放在他唇邊,讓他不要說話,“你去治療,去尋找第二次萬分之一的概率,我來幫你拖延時間。”

城市的燈光通通亮起,沒有溫度,寒冷深入骨髓。林想容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左手指著最亮的那顆星,雙眸深邃,映出整個夜空:“當年我救了你,你就應該努力活著。”

“活著,才能償還我對你的恩情;活著,才能為我出生入死,刀山火海。”

一個月前,王坤發現自己身上開始出現瘀痕,傷口難以愈合,血也沒那麽容易止住。去醫院檢查前,他就猜測是少年時的白血病複發了,在長達十四年之後又一次爆發。

原以為存活時間超過十年,就差不多痊愈了,他可以重新規劃自己的生活,忘掉疾病,忘掉那些不見天日的痛苦。

可在拿到確診結果的那一刻,他又一次體會到人生提前到頭的感覺。他一個人默默地躺在手術台上,睜眼望著無影燈,手裏握著一把執筆式手術刀,全身的血液都在一點點冷掉,最後和冰冷的手術台變成一樣的溫度。

自己究竟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呢?可能還是運氣差了那麽一點點吧。

雙手捧著自己毫無血色的臉,王坤靠著牆壁慢慢坐到地上。

王坤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林想容的時候,那時的他還是個初中生,因為惡性疾病沒辦法去學校,隻能成天待在醫院裏。他在醫院住了將近一年,一開始他爸以為是貧血,拖了挺長一段時間才帶他去醫院。確診為急性髓性白血病後,一開始靠化療撐著,後來實在不行了,才開始考慮骨髓移植的事情。

那時候骨髓移植的費用對他家來說是一筆無法承擔的開銷,他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晚上,他爸,一個四十歲的大老爺們,突然抱著他哭得一塌糊塗,然後打開窗戶想要抱著他一起跳下去。

要不是當時的血液科在三樓,可能他們就真的死掉了吧。但這樣一天天拖著,沒有錢,也沒有成功配型,和死掉有什麽區別呢?

直到那天他趴在窗台上,穿著白藍條紋病號服,見到了病房內安靜熟睡的林想容。二十歲的她特別好看,皮膚白皙,雙唇飽滿,嘴角向上,明媚又溫暖。

最重要的是,林想容為他提供了造血幹細胞,還為他付清了手術費用。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停地告訴自己,隻要身體裏有了林想容的血,他就能活下去,像個正常人一樣活下去。她贈予他的造血幹細胞不僅僅是細胞,是融進他身體裏生命裏的光,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十四年後的現在,他用雙手接住流下的鮮血,可它們大部分落在了地上,白色地磚上是一大片驚心動魄的紅色。舌尖輕輕舔過手心的血,他拿出一包紙,擦拭著地麵,直到鼻腔毛細血管破裂導致的出血終於停止,他才精疲力竭地靠在牆上,試圖慢慢站起來。

窗外的陽光特別刺眼,他扶著門框站起來,風聲人聲漸漸遠去,下一秒他就兩眼發黑,天旋地轉間失去了知覺。

昏過去的那一瞬間,他在想如果就這麽死掉該多好,什麽煩惱都沒有了,生前事一筆勾銷。

可惜,再醒來時他正躺在病**,戴著呼吸麵罩,輸著葡萄糖,周身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他知道這個地方,瑞和醫院的血液科。

王坤睜開眼,揭下呼吸麵罩,扭頭看到床邊坐著幾個警察,正睜大眼睛看著他。雖然他們都穿著便衣,王坤還是認得出來,這幾位都是刑偵隊的警察,前些天許乘月住院的時候來探望過。

所以是這些警察衝到他家裏,把他救了出來?

他確定暈倒的時候沒發出什麽聲音,引不來鄰居,自己沒報警,也不會有別人替他報警。

“好險,我進你家門時的第一反應是差點讓人給跑了。然後在衛生間見到你的第一反應是,太險了,差點讓人死了。”顧雲風誠懇地對他說,“無論哪種,對於我們的工作都非常不利。”

“還好送醫及時,你這貧血很嚴重啊。”顧雲風關切地詢問著對方的病情,“你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麽病嗎?”

“知道,白血病嘛。”

周圍一群人一臉“原來你還知道啊”的表情問他:“那怎麽不去治療?”

“不想治,花錢打水漂罷了。”王坤擠出個笑容,然後轉過頭盯著窗外,不再說話。他其實是個很靦腆的人,別人跟他說話他一般都會有禮貌地回答,但他今天很累,很難受,也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治病。

窗外飛過幾隻鴿子,它們悠閑地降落在別人家屋頂,歪著腦袋找吃的。王坤就盯著這幾隻鴿子,莫名覺得很羨慕它們。

見他身體虛弱又不太配合,顧雲風隻好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人先離開。和早上的失血暈倒相比,王坤現在的臉色好了許多,稍稍有了點血色,但整個人依然形銷骨立,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見。

那會兒衝進衛生間看見地上的鮮血和麵色青白的人,顧雲風心裏真是嚇了一跳,生怕當前的頭號嫌疑人又丟了性命,導致整個案件難以推進。

還好他們到得及時,王坤沒跑成,也救過來了。

“你還年輕,這又不是沒有治愈的可能。”顧雲風安慰著年輕的醫生,神經始終緊繃。王坤在他眼裏畢竟是江家滅門案最大嫌疑人,以一己之力殺害這麽多無辜的人,心理素質很強大,從一刀斃命的刀口來看,身手也相當敏捷專業。

“如果化療效果一般,還可以考慮骨髓移植。”顧雲風說。

江家的案子裏,除了江洋外,其他幾位家庭成員都是被長矛刺中心髒一槍斃命。雖然王坤作為外科醫生有著一些先天優勢,但他畢竟是個病人,想要幹淨利落地殺死四個人難度太大。恐怕他最後殺掉江洋時,手就已經抖得快拿不住刀了吧。

他剛說完“骨髓移植”這個詞,就見王坤冷笑了一聲,翻了個身從病**坐起。

王坤起身的幅度太大,扯到了手上的輸液針,手上立馬鼓起個包,滲出血來。

“喂喂,你輕點……”顧雲風話還沒說完,就看見王坤鋒利的眼光直刺向自己,顧雲風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膝蓋撞到轉角的櫃子上。

“你知道骨髓移植要花多少錢嗎?不能報銷你知道嗎?配型多難找你知道嗎?”王坤語氣突然激動起來,眼神中的鋒利漸漸被荒蕪取代,然後又陷入沉默中。

“你有成功配型過,可以二次回輸。”

“你……”他猛烈地咳了幾聲,直視顧雲風的眼睛,幾乎指著他的鼻子說,“我不想再讓她受到傷害,任何傷害都不行。”

下一秒,王坤按住胸口,才意識到警方已經查到他和林想容的關係了,而且自己還不小心承認了。

發現自己太衝動後,他叫來護士拔下充血的輸液針,重新換了新的,然後平靜地望著顧雲風。

他們是怎麽發現的?什麽時候發現的?

警察已經懷疑到他了?

他記得十幾年前的那個夏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他躺在病**,不想洗臉,不想去刷牙,對什麽都沒興趣。他覺得做任何事情都沒有意義,說不定明天就看不見太陽了呢。

反正明天就結束了,今天努力地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直到林想容的出現。

她就是他遙不可及的奢望,是絕望時令他動搖的唯一光芒。

他看著顧雲風,無奈地笑了笑:“警官,人一旦生了重病,就會把對生活的期望降到最低。”

“治療太痛苦,生不如死。”

“病就不治了,工作我也辭了,就剩這麽多天,我沒什麽親人,找個地方自生自滅就好。”

說著他釋然地笑了,抬頭看了眼沿著刻度下降的藥水。他難得溫柔地看著那瓶藥水,良久才低下頭,把臉埋進指縫中。

在那溫柔的眼神裏,顧雲風竟然看到了無限的眷念與不舍。

“你真的……可以聯係林想容重新進行骨髓移植。”顧雲風說。

王坤低下頭輕輕笑了:“我了解自己的情況,二次回輸的成功率很低。”

他低聲說著,“和她流著一樣的血,我們就是最親密的家人,融進骨髓和血液,不分彼此。”

雖然說得很模糊,但顧雲風知道他的意思,二次回輸失敗後,他就會重新配型,運氣好找到適合的,換成另一個人的造血幹細胞,林想容的血將慢慢地從他身體裏剝離出來。

寧願死也要和她流著同樣的血,抱著必死的心情,他會為林想容做些什麽呢。

好好照顧她?

時間不夠。

照顧她的家人?

她和江家的關係一直在惡化。

那就隻有替她掃清障礙,殺掉江洋。

“所以你就殺了江洋全家?”猝不及防地,顧雲風走上前去,按住他的肩膀對他說,“現場留下了你的血跡。”

空氣靜得快要凝固,王坤抬起頭,目光平靜地問他:“怎麽確定那是我的血呢?DNA采樣包括唾液、毛發、血液。”

“我的唾液、毛發,都和現場血液的DNA不一致。你們沒有理由認定是我做的。”

進門後許乘月被嚇了一跳。

亂糟糟的客廳不知何時恢複了整潔,出門前散落在地麵上的木板釘子全部消失不見,而顧雲風剛好從廚房裏走出來,手裏端著一道紅燒鯉魚。

食物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他詫異地坐到餐桌旁,看著桌上就擺了這麽一條魚,上麵撒了一圈蔥和香菜,魚頭旁邊放了一朵蘿卜花。

“這花是你雕的?”

“對啊,你可以吃一口。把花讓給你吃。”顧雲風拿了兩雙筷子,接著又回到廚房,“還有個炒青菜,馬上就好。”

許乘月看了眼很漂亮但讓人毫無食欲的蘿卜花,拿著筷子夾起鯉魚眼睛。

下一秒他就看見顧雲風推開廚房門,一隻手拿著勺子,另一隻手端著盤炒菜心,揮著勺子對他說:“你給我留一隻,留一隻眼睛。”

“都留給你。”許乘月嫌棄地看了眼,他本來是打算夾起來扔垃圾桶的,現在隻能放下筷子一言難盡地問他,“你不覺得很恐怖嗎?為什麽會喜歡吃魚眼睛?”

“怕自己眼瞎。”顧雲風一本正經地說,接著滿臉期待看著許乘月,“怎麽樣?好吃嗎?”

許乘月夾了塊魚肉,肉質很鮮美,新鮮滑嫩,縈繞鼻端,邊嚼邊說:“挺好吃的。”吃著顧雲風做的飯,他突然覺得假如顧隊天天做飯,自己多住幾年也挺好的,包吃包住還不用洗碗,太幸福了。

“你今天怎麽有時間做飯?”他突然想起顧雲風今天早上跑去王坤家裏了,假如找到了人,現在應該在加班審訊才對。

“你都把它吃了還哪來的好運?”

“心誠則靈,我都吃了,非常有心了。”顧雲風言之鑿鑿地說著,自然而然地歎息一聲。

“你們找到王坤了?”

“找到了。”顧雲風極其苦悶地夾著菜,“他的病複發了,去他家的時候他失血過多不省人事,送到醫院去了。”

許乘月放下筷子看著他,專注地聽著。

“還好沒多久就醒了,也承認林想容為他提供了造血幹細胞,但他不承認現場的血來自自己。”

“畢竟這處血跡和林想容的DNA完全吻合,和王坤隻是血液DNA吻合而已。”他憂心忡忡地說,“王坤身體其他部位提取的DNA還是來自他本人,和現場血液不符,這部分作為證據是有爭議的。”

吃掉錦鯉後洗好碗筷,顧雲風坐在沙發上,祈禱著時來運轉,最好有一個新的有力證據從天而降,直接砸到他腦袋上。

幸運的是王坤短時間內無法再次進行骨髓移植,顧雲風抱著一絲僥幸去爭取這個證據的有效性。

假如王坤再次進行骨髓移植,新的血液就和案發現場的完全不一致,而林想容又有不在場證明,兩個人都能輕鬆脫罪。

“證據不足,就去找新的證據吧。”許乘月看著自暴自棄躺在那兒的隊長,手裏拿過一本書。他想不出什麽話去鼓勵對方,但覺得肯定會有其他證據的,一個能把自己的血跡留在現場的人,肯定還會犯下別的差錯。

顧雲風閉上眼,那些血跡仿佛聽見魔咒後迅速膨脹,沿著街道流進藏汙納垢的下水道,最後回溯到鋒利的刀刃上。

他似乎聽到刀尖切開皮肉的聲音,回溯的血又重新流出,染紅被光照亮的街道。

王坤是被早上的陽光照醒的。他翻了個身,本想繼續睡覺,卻突然意識到有光照進來,是窗簾被拉開了。

他微微睜開眼,果然看見一個上了年紀又眼生的警察坐在他旁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他翻了個身,用胳膊擋住雙眼,遮掉破窗而入的陽光,皺了皺眉。也許居高臨下這個詞用得不對,對方可能隻是單純地視線高於他。從昨天開始,他就被這些便衣警察日夜不停地盯著,根本找不到單獨出去的機會。這一點讓他挺困擾,如果警方依然找不到證據,他們沒有理由逮捕他,但一直跟在左右也挺惡心自己的。

本來就活不久了,還被困在醫院裏。

他還有很多想做的事,這些事大多都是和林想容一起,一起看山海,一起渡江河,坦然地接受生命倒計時。

“現在什麽情況?”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王坤微微側身,看到顧雲風後還是恢複到原來的姿勢繼續裝睡,閉著眼一言不發,就當什麽都聽不見。

秦維攤手無奈地說,“我也沒辦法,能力有限,隻能幫你看著人,做不了心理輔導。”

顧雲風趕緊擺手說哪裏需要您的心理輔導,別把好好的人輔導出毛病就謝天謝地了。說完他也坐在一旁,和秦維一起盯著背對著他們的王坤。

窗簾被全部拉開,陽光照進來,整個病房瞬間光芒萬丈。而王坤麵對著光源一動不動,大家心裏都很明白,他在裝睡。

逃避有什麽意義呢,躲得過初一躲不掉十五,隻要有罪,逃到天涯海角也一樣會追他回來接受正義的審判。

王坤這樣不配合,搞得顧雲風很有點尷尬,他和秦維在王坤背後大眼瞪小眼,叫了幾聲“王醫生”王坤也沒反應。

顧雲風推開椅子,利落地站起來,往前走幾步打算稍稍野蠻點讓對方裝不下去,此時兜裏的手機突然嗡嗡嗡地振動起來。

他看了眼來電顯示,是應西子打來的。猶豫了一下,他還是跟秦維指了指外麵,就趕緊離開了病房,找了個沒什麽人的地方接聽電話。

“大小姐,什麽事?”他詫異地打了個招呼,對方立馬劈裏啪啦地甩來一大堆問題。

“帶身份證了沒?”

“帶了……”

“醫保卡呢?”

“好像沒……”他摸出錢包,瞅了瞅裏麵,意外地發現醫保卡正躺在內側一個夾層裏。

“啊,我帶了。”

“現金有嗎?”

“有。”

話音剛落就聽到對方一顆心終於落地的長歎,應西子毫不客氣地對他說:“顧隊,帶著你的身份證、醫保卡、現金還有你本人,馬上到住院部旁邊的體檢中心來。”

“我知道你在住院部。”她補了一句,尾音向上,帶著一股得意的味道。

“你要幹嗎?”顧雲風揉了揉眼睛,走出住院部時順便在便利店買了瓶無糖雪碧,聽著電話那邊的女孩語氣頗有不滿地說:“乘月今天體檢,你過來陪他。”

這樣啊。他應了一聲掛斷電話,過了一陣子越想越奇怪,許乘月體檢讓他去幹什麽?難道應西子知道什麽了?

走到體檢中心大門時他又意識到:許乘月今天體檢?他怎麽沒告訴自己?

許乘月早上醒來的時候,顧雲風已經上班去了。他拿著床頭櫃上的手表看了眼,九點二十,八點的鬧鍾莫名其妙沒有響。

手機開機,他才發現應西子給自己打了十來個電話,上周約了今天體檢,他不僅忘了這事,還睡過點了。

洗漱後換好衣服,他匆匆出了門,往醫院去的路上他有點恍惚,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一直打瞌睡。昨天很晚他才睡著,躺**翻來覆去,最後也隻能拉開窗簾對著窗外的霓虹燈發呆。

他這段時間漸漸發現,自己的生活因為去年那場意外被生生割裂成了兩個時期。意外前的記憶通通混淆不清,他好像什麽都記得,但又全都記得不清不楚。

看著天上那缺了一塊的月亮,沒有星光隻有燈光,坐了一會兒又繼續躺在**,缺什麽呢?

他在車上一路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到瑞和醫院時要不是司機敲了敲隔離窗,他大概會一直恍惚下去,哪怕開到外省都注意不到。

到達體檢中心的前台時他看了眼手表,已經遲到了。應西子已經等了很久,盯著大理石地磚上反射出的倒影。

前台美女笑容甜美地問他要證件時,許乘月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誤,出來的時候太匆忙,除了手機什麽都沒帶。身份證、醫保卡、社保卡通通沒有,甚至連錢包都沒帶。

“沒有預約嗎?”他問應西子,對方一臉尷尬地拍了下前台的桌子,嘴上說著這幾天太忙忘記預約了,可就算預約了現在也要用身份證件登記啊,光憑預約短信沒用。

“那就好辦了……”許乘月走到前廳的休息室裏,找了個空位坐下。

“你想幹嗎?”

“用別人的啊。”他從風衣口袋裏掏出手機,在通信錄裏找到顧雲風的電話,剛準備撥通,想起前幾天發生的各種事後又猶豫了。

許乘月收起手機,用懇求的眼神望著一臉迷茫的女孩:“西子,你給顧隊打個電話吧,他就在旁邊的住院部。”

“警察能管這種事?”她睜大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難道能現場幫你開個身份證明?不符合程序啊!”

“我用他的證件。”許乘月接著說,“反正都是男的,做的檢查也差不多,有體檢報告就行,誰會在意上麵的名字。”

應西子坐在布沙發上,抓著她新買的MINI機車包,手指無意識地摳著上麵昂貴的鉚釘,腦袋裏迅速過了一遍整個流程,發現還真沒什麽大問題。

“那我給他打了?”

“打吧,打完我好吃早飯。”因為饑餓他已經有點頭暈了,看了眼時間剛好十點。再過一會兒估計體檢中心都不提供早飯了,到時候他就隻能一直餓到中午。

“你自己怎麽不打?”

他撩起袖子,露出精瘦的胳膊,已經做好抽血準備。“你是醫生,他聽你的。”

好像也挺有道理……於是她就同意了。

應西子拿著顧雲風的一堆證件站在兩人中間。

她瞅了眼證件上的照片,感歎身份證照片都能拍成這樣,底子相當不錯啊。然後抬頭看著默不作聲的許乘月,總覺得氣氛怪怪的。

再轉身看站一旁的顧雲風,他的表情也挺僵硬的。

在應西子思索著兩人是不是吵架了的時候,顧雲風終於拘謹地開了口:“要用我的身份證去給許教授體檢嗎?”

“啊對,你這麽快就看出來了,聰明。”她愣了一下,指著前台美女和她旁邊的窗口說,“顧隊,你先去前台登記,然後再去旁邊窗口繳個費,把體檢單領過來,就沒你事了。”

他情不自禁地翻了個白眼,看著許乘月在護士的指引下往抽血室走去。他剛剛很想跟許乘月說幾句話,但有別人在這兒又覺得什麽都說不出口。

“這……就沒我什麽事了吧?”

“有的啊。”應西子從她的小包裏找出一支口紅,踩著紅色的細高跟,站在一個反光柱子前塗著口紅。

“剛剛前台留的是你的號碼吧?”

顧雲風點頭。問他電話的時候他也沒多想,就報了自己的。他看許乘月的臉色不太好,估計是低血糖,所以也不想耽誤他體檢,趕緊該幹嗎幹嗎。

“那體檢報告的通知信息也會到你那兒,你到時候記得給他。”

應西子旋轉著手裏的口紅,歎了口氣合上蓋子,放進包裏。

“是挺危險的……也不知道他被誰盯上了。”她沒有離開,而是找了個位置坐下。

“其實,以前體檢的時候,我都會提前預約,然後囑咐乘月帶好身份證,但是這次沒有。”

“你是故意的?”顧雲風有點意外,笑了笑坐在她旁邊。

“我本來想隨便找個人領一張體檢單的,但乘月說你在這兒,就叫你過來了。”她雙臂交叉抱胸而坐,雙眼望向遠處的房間。

環顧四周,發現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倆,又過了好幾秒,她才緩緩地說:“我覺得吧,瑞和醫院,是有問題的。”

“我爸,也有點問題。”

“啊?”顧雲風下意識地捏爆了體檢中心發的一個氣球禮品,啪的一聲,遮住了他的那聲驚歎。

“你爸?”

當年許乘月墜樓後,直接就被送到了瑞和醫院ICU。如果許乘月的意外墜樓有什麽隱情,最先牽連到的也的確是接收他的這家私立醫院。

“你發現什麽了?”

“我前幾天整理了一下乘月這一年來的體檢報告。”她皺著眉頭,從手機相冊裏翻出自己拍下的報告單。

“乘月每次的體檢都很全麵,每隔半年還會做一個全身的核磁共振。”

“體檢要做全身核磁共振?”

“我爸讓弄的,也不知道為什麽。”她無奈地攤手,接著說,“這些都不用在意,關鍵的是,後來我比對了一下體檢報告中腦CT的片子,你猜發生了什麽?”

“腦CT的檢查結果被修改過?”顧雲風試探著問,他下意識地就想到這種可能。

應西子點頭:“一共十二張片子,每張都一模一樣,每次都用的是同一個檢查結果。”

完全一樣。把它們放在軟件裏嚴絲合縫,連個不一樣的角度都沒有。

“真的片子被人為替換掉了,這些檢查結果裏,藏著什麽秘密嗎?”

許乘月做過開顱手術,還一度被診斷為腦死亡,醫院天天給他下病危通知單,差一點就直接鋪上白布變成青煙了。針對他這種情況,腦部應該是被密切關注的地方,而瑞和醫院的體檢中心,卻用十二張一模一樣的虛擬腦CT圖欺騙了他。

“你問問應醫生唄。”

“問過了,他老人家精明著呢,每次都把話題帶偏。”

“那就別問了。”顧雲風靠在沙發靠背上,他明白應西子的用意,以他的名義讓許乘月去體檢,得到的就會是真實的體檢報告。

真實的體檢報告會是什麽樣子的?

他苦笑了一下,估計隨著時間推移,自己和許乘月的這些故事牽扯越來越深,說不定還能見到更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顧雲風沒見過應邗,一次都沒有。這位讚譽頗高的神經外科醫生太忙,忙到根本沒有機會讓他見到。

他換了個姿勢,身體向前傾坐在沙發邊緣,雙手交叉撐著下巴,不由自主地就把江海的事和江家的案子聯係到了一起。江海和許乘月的情況多少還是有點相像的,所以林想容把他轉到瑞和醫院,而主治醫師也同樣是應邗。

還有滅門案裏目前嫌疑最大的王坤,他可是應邗的助理醫師,親自帶的徒弟。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在長出分支,分支又交叉成一個點,越描越深,深成一個沒有盡頭的黑洞。體檢中心的人越來越少,隻聽見幾個護士聚在一起聊著八卦,談論著醫院裏新來的醫生。

他手撐著膝蓋站起來,拿著手機,翻出一張自己拍攝的王坤的照片:“西子,你認識這個人嗎?”

“這誰啊?”

“王坤,土申坤,你爸的助理醫師,一個帥哥。”

“不認識。”她盯著照片看了半天,搖搖頭否認。

“那……拜托你幫個忙,向你爸打聽下這個叫王坤的人。”他期待地看著女孩,“就說你今天在醫院見到他了,長得太帥,對他有意思。”

“誰對誰有意思?”她愣了足足十幾秒,伸出手啪的一聲打在顧雲風後背。這一聲很響亮,對方無動於衷,她自己倒是手疼得叫了出來。

“我見都沒見過這人好嗎?!”

體檢結束後,許乘月直接去了學校,這幾天剛開學,下午他有兩節課,都是照著書就能講的數學基礎課。路過圖書館前的草坪時,他看見陸永帶著他女兒然然在陽光下看書,陸亦然的頭發終於變回了黑色,她穿著藍白色校服,一臉的不情不願。

倒是陸教授很滿意地在給她講題目,臉上難得出現了笑容。

他在教職工食堂吃了午飯,雖然早飯吃得晚他還不餓,但他從小就養成了習慣,該吃飯的時候必須吃飯,所以強迫自己吃了點東西。他一個人坐在休息室的仿皮沙發上,保溫杯接了杯開水放一邊,閉著眼打算休息一兩個小時。

可他閉著眼也休息不好,感覺腦子全亂了。

兩個小時前,他拿著體檢單去拍了腦部CT,忽然注意到這次拍CT的地方和以前不一樣,這明顯是一個更加開放的環境,而他之前被引導去的拍片場所,都異常私密。

雖然隔了一道玻璃,但許乘月還是聽到了兩個人竊竊私語的交談。

——他腦袋裏是有什麽東西嗎?這裏密度明顯高於其他部位。

醫生同情的眼神讓他的心髒一陣抽搐,站在一旁差點沒喘過氣來。

“你之前做過手術嗎?”小醫生趴在桌子上認認真真地看著那幾張片子,眼光始終集中在某個部位,大概就是所謂有東西的地方。

“去年做過開顱手術。”

“哦……難怪了。”兩個醫生恍然大悟地點著頭,討論是不是手術時醫生給他腦袋裏裝了什麽東西,話題從黑客帝國一直延伸到了人工智能。討論結束後兩個醫生還一臉好奇地盯著他,問他腦袋裏究竟裝的是什麽。

“不知道……”許乘月如實告知。他怎麽會知道呢?

在沙發上放飛自我了一個小時,他終於還是睜開眼去了教室。

以前拿著自己名字的體檢單去檢查時,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些事情,給他做檢查的全程就是那一兩個醫生,他們始終麵無表情,不多說一句話,就連最後的體檢報告他也從來都不看,全讓應西子研究之後反饋給自己。

那時候他習以為常,沒覺得哪裏不對。今天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才讓他意識到,他以許乘月的名義在瑞和醫院受到的種種待遇,或許通通都是不真實的,都是有所隱瞞的。

如果追溯到最初,就是他墜樓在這裏接受手術的時候。這個極其成功的、將他從死亡線上拉回的手術,究竟是真的嗎?那場意外的墜樓事件,真的是他記憶中的那樣?

假如它們都是真的,有沒有悄悄欺瞞他什麽?

馬路上橫衝直撞地開向自己的無人駕駛汽車,手表裏安裝的GPS定位……這一切都讓許乘月毛骨悚然,以至於上課鈴響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講台上了。

放眼望去,教室裏基本坐滿了,沒什麽人逃課。他看著人群感覺心裏好受了些,至少這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能讓他感受到世界的真實。

他們是真實的,那他也是真實的。

打開投影儀,不用書本,許乘月對著課件開始講實變函數的測度論。對於大多數學生而言,這本來就是個無聊又難懂的課程,講得再生動,也沒那麽好理解。

況且,他講得也不生動,幾乎就是照本宣科,照著他腦袋裏記得的內容念一遍,講幾個題目,再給學生布置作業。按照他以前的經驗,每次上課前會收上周布置的作業,基本上有一半人是抄的答案,剩下四分之一是瞎寫的,還有四分之一是認認真真自己做的。作業跟期末成績掛鉤,占個百分之二十的比例,所以大部分人還是會交作業的,而無論他們做得對不對,許乘月一般都給滿分。

不知道是不是暑假剛結束的緣故,這些學生的興致都不是很高,下課之後隻有一個紮著馬尾的姑娘跑過來,手裏拿著自己的作業,看起來是要問問題。

這是新學期的第一堂課,大部分學生的名字他都記得,但人臉對不上。不過這個跑來問題的女孩不一樣,她是他今年新帶的學生,叫邱露。去年一整年他都沒有帶研究生,今年才重新開始收學生,這個邱露還是陸永推薦給他的。

“許老師,這道題我哪裏做錯了?”她指著一道課後習題問,然後把自己的做法拿給許乘月。

“證明正線性算子的一致收斂性?九十七頁的三個定理,還有九十五頁的基本定義。”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對女孩說,“理解它的基本定義,然後把這三個定理都用上,怎麽用,還是要你自己想。”

“許老師,我發現你講課從來都不備課。”她把本子卷好放在手裏,眨著眼睛說,“你是什麽都能記住嗎?”

“也沒有吧。”許乘月愣了一下,他不太明白邱露要表達的意思,在他看來備課跟記憶力並沒有關係。

“我們發現你講課的內容,跟書上完全一樣啊,但是你又沒拿著書,課件內容也很簡略,你是怎麽記得這麽清呢?”

“可能……看得多了吧。”許乘月脫口而出。但下一秒他就意識到,這本書他不過看了兩三遍。

“不可能啊,許老師你當老師的時間也不是很久,你是不是天生就過目不忘啊?”

“當然沒有。”他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下去。可這一刻他意識到一個問題,這一年來,他的記憶力確實好到超出了人類極限。雖然很多不重要的事情他不會記下,但那些有用的、重要的,比如監控錄像裏每一幀畫麵中的每一個人,他都肉眼可見地記錄在自己的腦海裏。

就好像擁有了一個記錄記憶的數據庫,一切記憶照單全收。

女孩後來說了些什麽,他回答了什麽,等他回過神的時候都不太記得了,他隻發現自己坐在教室裏,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燈還開著,投影已經關掉,喧囂聲從窗外傳來,世界卻安靜極了。

已經下課了。

他心裏突然非常非常難受,沮喪、恐懼,所有不安的情緒湧上心頭,帶給他一種空虛和饑餓感。這種不安讓他特別想吃東西,特別想說話,想做一些他平時根本不會做的事情。

他應該找誰呢?應西子?還是顧雲風?或者刑偵隊的其他人?

以此來確定他眼中世界的真實性。

五秒內他就聽到了對方溫和的聲音。

“你下課了?”

“嗯。”他坐在教室的座椅上,周圍沒人,但他還是壓低聲音,“晚上我們出去吃個飯吧。”

“好啊。你想吃什麽?幾點?”電話那頭有一陣嘈雜的背景音,聽得出來他還在醫院。

“就現在吧,都五點了。吃什麽你定,大眾一點的。”

“大眾一點的?那咱們去吃燒烤啊。”

他沒有猶豫,說了聲好,讓顧雲風找個店,再把地址發給他。

“應西子也在哦。”

“那更好。”許乘月笑了笑說。

如果放在之前,他肯定會搖著頭說垃圾食品,不適合食用。可剛剛顧雲風說出燒烤這個詞時,這些曾經被他粗暴地定義成好與壞的東西,讓他有了種從未體會過的熟悉感。

顧雲風在醫院附近的一條老街上找了個燒烤店。店麵挺大的,露天花園,掛了一排彩燈,一到晚上就煙熏火燎。他一開始想找個酒吧什麽的,但許乘月說的是吃飯,不是喝酒,所以還是燒烤吧。

從醫院的體檢中心離開後,他被迫和應西子開了許乘月案件的第三次小組會議。

“你了解許乘月他們實驗室最近的那個項目嗎?”顧雲風一邊用手機回郵件一邊扒拉著自己盤子裏的牛排。

“那個什麽偵探?”

“嗯。”他切了一塊牛肉放進嘴裏,“我這段時間突然對這個東西很感興趣,去查了一下,發現他們實驗室從三年前就開始研發AI偵探了。而在此之前,有家公司有個類似的項目。”

“智因科技?”

“對,就是許教授實習過的那個地方。也是上次你說的,懷疑林想容任職過的地方。”顧雲風接著說,“你應該知道,智因科技和你們學校AI實驗室的關係。”

“嗯,金主和小弟的關係。”應西子一臉惆悵地說。

而這會兒,他們坐在街邊的木頭椅子上,老遠就看見許乘月慢悠悠地從煙火中走過,身上沾不到一丁點俗氣。他穿著件深藍色襯衣,一臉淡漠,整個人顯得非常清冷,在這種市井街巷中尤其顯眼。

“你要吃什麽?我剛剛把菜單上海鮮以外的都點了一遍。”他看著許乘月拉開旁邊的椅子,然後自己跑去找老板要了幾瓶啤酒,整整齊齊地擺在自己麵前。

“喝酒嗎?”話剛說出來,他想起什麽,指著應西子立刻改口說,“之前她說你不能喝酒……我得先請示下應醫生,許教授能破例喝個酒嗎?”

“我還讓他晚上十點必須睡覺呢。”應西子翻了個白眼。

“是是是,你們都是為我好。”許乘月自嘲地笑笑,自從搬到顧雲風那兒後,他之前的生活習慣通通改變了。

“沒事,我喝一點吧。”許乘月拿起一瓶,拉開拉環,倒進麵前的一個杯子裏,一口氣喝了半杯。旁邊那條馬路上一直有人在飆車,一輛接一輛呼嘯而過,吵得報警器接二連三地響。有女人扯著嗓門訓斥著男人,還有小孩子在哇哇大哭。

很吵,很亂,但他覺得挺喜歡。

老板端來一大盤子烤串,牛肉羊肉羊腰子,還有茄子韭菜什麽的。整整齊齊地在鐵盤子上列了三行五列,層次分明規律明顯。第一行全是肉,第二行都是菜,第三行,是幾條孤零零的秋刀魚。

“老板,來盆小龍蝦。”顧雲風用筷子挑了挑秋刀魚,用力把檸檬汁全擠在上麵。也許是看這魚太孤單,他把它們的位置換了下,讓兩隻魚嘴對嘴靠著。

真是無聊的惡趣味……他看著顧雲風在那兒擺位置,就那麽四條魚,折騰來折騰去,最後不還是要吃進肚裏。

不過看著他專心地折騰那四條魚,許乘月的嘴角還是不由自主地向上翹起。

“你不喝酒嗎?”他指著顧雲風杯子裏的大麥茶問。

“我還要開車呢,給你點的。”

“哦。”他應了一聲,有點失望,默默地喝掉剩下的半杯。

可想了一會兒他還是覺得不甘心,伸手拿過顧雲風麵前的杯子,把茶水直接倒在了旁邊的花壇裏,然後迅速開了一瓶,倒了一整杯。

“不能我一個人喝。”他笑了一下,拍了拍應西子的肩膀,“她可以送我們回去。”

“你們倆要不要臉啊!”

天已經完全黑了,身後是鼎沸的人群。風從遠方而來,混合著城市的塵埃,吹進他的血肉之中。

讓他在這充滿煙火味的小店裏,逐漸變成一個不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