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應西子終於適應了這個糟糕的環境。她有些迷醉地左顧右盼著,望著舞池中瘋狂搖擺的男女們,感覺無法理解但又心跳得厲害。她沒什麽需要盡情發泄的欲望,這些行為在她眼裏本該有點蠢,可事實上她還是像文明人類闖入原始森林那樣,伴隨著鼓點和音樂,被馴服被獸化。

“如果我沒理解錯……”她戳了戳顧雲風的胳膊,靠近他耳邊說,“顧隊你這是讓許教授去當魚餌啊,萬一他入戲太深怎麽辦?”

顧雲風情不自禁地翻了個白眼,然後心平氣和地對她說:“那你去幫他。”

這她還真不一定能做到,準確地說是根本做不到。應西子喝了口酒精濃度很低的啤酒,想想也覺得自己的內心戲有點多餘。顧雲風高度緊張地注視著周圍的男男女女,她在旁邊坐著喝酒,無聊地望向許乘月那邊,這才發現視線被遮住,完全觀察不到對方的情況。

心間突然湧現難以抹去的壓迫感,應西子微微欠了下身,調整呼吸,沉悶的空氣和爆炸的音效不停撞擊著她的大腦和心髒,衝擊著她的血管。

“顧隊,這裏太悶了,我出去下。”她拽了拽顧雲風的衣角說,穿過人群朝外麵走去。

“行,我陪你。”他趕緊跟上去。

應西子坐在一邊的長椅上,休息了一會兒終於緩過來了,望著麵前來來往往的車輛不說話。

而顧雲風盯著手機上的時間,天上月光清冷,地上喧囂嘈雜。馬路上一直有車開過,幾個喝得醉醺醺的家夥靠在護欄上,吐得稀裏嘩啦。

“乘月這會兒怎麽樣了?”

“剛剛在裏麵就沒看到他了。”

他皺著眉頭取下藍牙耳機,伸長脖子看了很久後歎息一聲:“通信聯絡也斷掉了。”

他們對著這個突然失聲的耳機研究了很久發現它並沒有壞掉,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許乘月怎麽一瞬間就沒聲音了?

信號問題?或者喝了不該喝的東西?被搶劫了?還是……被劫色了?!

他趕緊打了個電話過去,也沒人接。

繞了十幾圈樹以後,他決定,假如過十分鍾還聯係不上許教授,就衝進去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人裏麵把他撈出來。

突然屏幕亮起,徐法醫來了個電話。

從這個時間看,應該是DNA檢驗的結果出來了。

通常他們會拿目標血樣和全市自有的DNA庫進行比對,並同時采集受害者周圍人群的血樣去比較。庫裏的血樣覆蓋範圍不算廣,遠遠不及整個城市十分之一的人口,如果遇到外省流竄作案的,就隻能去申請全國的DNA庫了。

電話那頭很安靜,徐遠橋的語氣謹慎得奇怪,仔細聽還有紙張翻閱的聲響。

“現場提取到的血跡,檢驗結果已經出來了。”不出所料,對方一張口就是這件事。

“比對出是誰了?”顧雲風問。

“市裏的DNA庫樣本比較大,我們就先比對了江家周圍的人員。”

“你一定覺得難以相信。”電話那端的徐法醫攤手,一臉疑惑。

“結果很奇怪嗎?”

“嗯。”徐遠橋猶豫很久才說,“我仔細檢查了很多遍,最終確認——”

“現場受害者以外的血跡,是林想容的。”

8月19日當天身在地球那端,有著完美不在場證明的林想容,居然在案發現場留下了自己的新鮮血跡。

舞池中央換了好幾個樂隊,音樂迷醉,燈光繚亂,一批又一批的人群湧入。

許乘月依然尷尬地坐在吧台邊,眼神從對麵女人**的肩膀移到旁邊心不在焉地瞅著他們的調酒師身上。

“我怎麽認識江洋的?”Lusa撩了下頭發,眼角上揚,嘴角向上,一隻手撐著臉頰,“嗬嗬,他那麽有名,又是這個店的常客,我經常碰到他,久而久之就熟悉了。”

“你很少來吧?”她自問自答,“也是,看你這樣子,就和我們不是一類人。”說著她讓調酒師給許乘月端來一杯櫻桃甜酒,身後的音樂震耳欲聾,旁邊八角燭台的蠟燭一直安靜燃燒著。

“倒是你,怎麽和他認識的?”

許乘月舉著酒杯喝下一口,混著音樂頭有點暈,好在思維還是清晰的。按照他們之前的推測,有個人在瑞和醫院登上了江洋的車,車開到這家酒吧,逗留了十幾分鍾,然後又載著此人回了他家的別墅。

“我是個醫生,給江先生看過病,就認識了。”

“我就知道。”她得意地笑了笑。

“那天你雖然離我有點遠,不過我聞得到,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許乘月臉上的表情瞬間全部消失,心裏一咯噔。

她上下轉動了下雙眸,接著說:“你是哪個科室的?”

沒想到會被問這樣的問題,他下意識地回答說:“神經外科。”

“嗬?”濃妝女翻了個白眼,就那麽短短一瞬間,她似乎沒有興趣再聊下去,喝掉那剩下的半杯酒,毫無興致地起身撥弄著自己的頭發。

“怎麽了?”他問。

“那你知道,江洋有個哥哥嗎?”Lusa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冷哼一聲,圓潤的身材在昏暗的燈光下分外惹眼。

“我知道,我還見過。”

“他帶你去見的?”

“對。”

“是嗎,可他最討厭他哥了。”她靠近許乘月,小聲對他說,“他之前告訴我啊,他一直在想辦法殺掉他哥,可他哥就一直留著一口氣在。可不可惜啊?”

“為什麽殺他哥?”

“還能為什麽,為了爭財產為了爭地位唄。這種沒本事的二代,就隻能指望別人倒黴自己升天了。”

說完,她左手重重地拍在吧台上,震得吧台上的杯子晃晃悠悠,高跟鞋也有節奏地踢著地麵。

下一秒她右手指向許乘月的鼻尖:“我開個玩笑。”

“不過帥哥,你到底來幹嗎的啊?”

在許乘月還沒反應過來時,她對旁邊的調酒師打了個響指,輕輕一笑:“小唐,把大金他們叫來。”

被喚作小唐的調酒師點點頭,迅速打了個電話。不到一分鍾,許乘月就看到幾個穿著黑色製服胳膊上有文身的壯漢朝他走來。

“我仔細想了想,雖然你和那天那個男人挺像,但肯定不是同一個。”

許乘月一臉茫然。

她直勾勾地盯著他:“我總覺得,你看起來更像個警察。”

為首的男人剃了個光頭,身強體壯脖子粗,一隻手拎著個棍子,走起路來像一隻企鵝。

身高不到一米七的光頭站直,滿臉暴戾地抓著許乘月的胳膊,直接把他從高腳凳上拖了下來。

許乘月趁機拽過他手上的棍子,直接掃向吧台裏麵的酒櫃。

砰——

櫃子上幾十個酒瓶直接掉落在地上,尖銳的玻璃聲穿透音樂,向四周散開。

顧雲風捂著鼻子拉著應西子重新進了這家夜店。

這個時間的音樂吵得幾百米開外都能聽見,他捂上耳朵,無奈地呼吸著空氣中的煙味,他恨恨地看了一眼牆上的“禁止吸煙”標誌,不經意間又在角落中掃到了“拒絕黃賭毒”的宣傳語。

穿過舞池中央無數男人們的腰背和扭動的臀部,顧雲風感覺自己終於衝出重重包圍活了過來。

西南方向有個藝術氣息十足的文藝女青年衝他笑了下,左側一個比他爸年紀小點的大叔一直盯著他,他撇了撇嘴,趕緊往前走。

環顧四周也沒看見許乘月。顧雲風突然無比後悔隻讓許教授一個人釣魚去了,事到如今,不還是要他進來撈人嘛,還不知道對方到底發生了什麽。

幾個隻穿著黑色緊身短褲的女人在舞台上跳著舞,他心急如焚地四處張望著,突然聽見前方一連串的玻璃破裂聲,緊接著就是人群的**。

顧雲風沿著聲音找去,剛好看到許教授手裏拿著的棍子被其他人奪走,轉而對著他的後背就是一棍子。

許乘月痛苦地半跪在地上,絢麗的燈光下更顯得臉色蒼白。混合著音浪過強的背景音樂,瞬間讓人血脈僨張滿腦子熱血。

應西子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剛準備尖叫就被顧雲風捂住了嘴。

“傻瓜。”顧雲風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

“你待在這裏,不要離開。”他對應西子說,沒有任何猶豫,隨即衝上去拿起吧台上的酒杯,啪嗒一聲摔在台麵上。

高腳杯從杯托碎成兩截,他迅速地拿起尖銳的杯腳,沒有任何猶豫,朝為首男人的右手紮去。

密集的鼓點分不清是音樂的節奏還是血流的跳動。迅猛暴戾中,男人的右手瞬間鮮血直流。

碎玻璃紮破對方手背上的毛細血管,刺進肉裏。他刻意控製了力道,沒有刺穿手背也傷不到筋骨,不會對日常生活造成永久性影響。

在幾個看場子的男人反應過來前,顧雲風壓低帽簷,手中尖銳的杯腳直接對準了Lusa的咽喉。

“美女,別欺負人啊。”

昏暗的燈光聚集到鋒利的杯腳上,折射出一道閃耀的光芒。幾行汗從女人的臉上滑落,沿著尖銳的利器滴到地上。

“你可算來了。”許乘月捂著自己的背部,彎腰站起來。他現在有點迷糊,怎麽自己突然就挨了打,剛剛酒櫃上的那排杯子是怎麽碎的?

迷迷糊糊地揉了揉腦袋,看見顧雲風手上的血,他突然清醒過來。

“這位先生,你打傷了我的朋友,還拿著武器威脅我。”女人沉著臉看著他。她的眼神聚焦到頸動脈前的利器上,故作輕鬆地問,“這人拿著棍子跑來砸我們的場子,我低調地教訓他是理所應當的事。”

她笑了笑:“關你什麽事?你誰啊?”

“我是……”他扭頭看了眼許乘月,對方搖了搖頭。

“他喝多了,這些碎了的杯子,要賠多少錢?”他握住許乘月的手腕,抓著他逆著擁擠的人群一步步慢慢後退。

然後,在老板娘說出該賠多少錢之前,他攢足力氣,拉著許教授,帶上應西子就往外跑。

剛剛那幾秒鍾內,他瞅了眼碎掉的酒杯,這賠起來他可要傾家**產啊,不能賠不能賠,趕緊跑路。

他們穿過擁擠的人群,呼吸著炙熱如火的空氣,踩著斑駁的陸地,終於回到安靜的街道上。

天上隻剩星辰沒有明月。風吹著路邊的廣告牌嘩啦啦地響,腳下落了一地的綠葉。

街上沒什麽人,遠處有警車在巡邏,有人在十字路口抱著吉他唱歌。

“你流血了?”許乘月揉了揉自己的後背,指著他的胳膊上一片鮮紅的血跡說。

“沒事。”顧雲風蹭了蹭胳膊上的血,“這不是我的血。”

許乘月鬆了口氣。他那一棍子挨得並不結實,所以也沒什麽事。剛剛在酒吧裏呼吸著混濁的空氣,迷亂音樂中甚至有點神誌不清。

那裏充滿著貪婪、欲望、無序和暴力。

“西子怎麽來了?”許乘月揉著自己的後背,詫異地看著瑟瑟發抖的女孩。

“文昕有別的任務,其他組的小張小李小林她們都放假約會去了。”

“能想到的女性就隻有她了。”

應西子不滿意地嘟了下嘴,怎麽好像自己多不受待見一樣。

“所以……今年得多招幾個女孩子。”顧雲風自言自語著。

“剛剛你一個人在裏麵發生了什麽?”顧雲風扭頭注視著許教授,“這麽多人針對你,我一開始以為你要被劫色了。”

他焦慮地圍著街邊的梧桐樹轉了十幾圈,設想了幾十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許乘月會被胖揍一頓趕出去。

許乘月歎了口氣:“她問我是不是警察……我就不明白怎麽被看出來了。”

這發展倒是出乎意料,許教授明明長了張男女通吃的臉,結果最後無論男女都要把他趕出去。該有多不招人待見啊。

“畢竟你經驗少。”應西子替他檢查了下背上的傷,有點淤青,沒什麽大礙。

“她跟你說了些什麽?”

“那天和江洋一起來的人,是一個和我體貌接近的男人,職業很有可能是醫生。”他無奈地說,“這個人受了傷,他們一起拿了些醫藥用品。”

“這也就意味著凶手受了傷,所以現場和車內都出現了凶手的血液。”顧雲風坐在車裏,關上車門,搖下車窗,一陣涼風吹進來,和夜空上的星辰一樣清冷。

“還有一個很出乎意料的事情。”

“什麽?”

“她說,江洋很討厭他的哥哥江海,想置他於死地。”

“那他行動了嗎?”

“這就不清楚了。”

“你對凶手有什麽想法嗎?”許乘月最後問。

“我現在啊,一點想法都沒了。”顧雲風苦笑著,在手機裏找出和徐法醫的電話錄音,開外放給他聽,“DNA對比結果出來了。”

他接著說:“留在現場的血液,屬於林想容。”

一聲驚雷落下,狂風亂作,街上的車輛報警器此起彼伏。

他望著黑夜中一閃而過的耀眼的閃電:“快下雨了。”

黑雲壓城,長夜降臨。十六歲的少年皺著眉,在自己的小公寓裏來回踱步。走了大半個小時,聽見窗外轟轟的雷聲,緊接著大雨傾盆,雨聲淹沒了馬路上的鳴笛。

他跪在**,拉開窗簾,窗外的城市華燈十裏,過去家裏的燈卻永遠熄滅了。聽著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他迅速地轉身,連跑帶跳地拉開房門,果然看見林想容正拿著鑰匙開旁邊公寓的門。她穿了一件黑色套裝,剪裁得當的半身裙凸顯出身體曲線,腳上依然是黑色平底鞋,手裏拎著小號行李箱,手裏握著一支燃燒著的女煙。

“阿泉?你先進來吧。”她溫柔地將煙蒂摁滅丟進門口的垃圾桶,手中的鑰匙旋轉開門,拖著箱子走進去。

這兩間公寓是江家名下的資產,原本是打算用作員工宿舍的,結果才剛裝修好就出了現在的事。

“想容姐,你今天去哪兒了?”

“去了趟公安局,配合調查。”她脫下外套放在衣帽架上,穿著白色襯衣燒了壺開水。

他低著頭戰戰兢兢地說:“學校催我回去上課了,我……我不知道該不該去。”

“你再請一個星期吧,我跟學校那邊說。”她在櫃子裏找出一盒茶葉,泡了兩杯茶放在桌上。然後打開空調和電視,關上窗戶卻拉開窗簾。

“你爸還處於被調查狀態,其他人也都屍骨未寒。”她停頓了下,“但學肯定是要繼續上的,你啊,別想著退學這種事。”

“嗯啊。”他舒眉頷首,站在桌子旁邊接過林想容遞來的茶杯。江泉常年在國外念書,書念得不咋樣,對家裏的事情也一直不怎麽清楚。有一年聽老爹說起,他才知道二嫂這幾年和二哥的關係非常緊張,他們一直沒孩子,後來連見麵都很少。不過他們四個都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感情也確實沒那麽好,二哥和二嫂關係再差,對他而言也沒什麽影響。

“我今天有跟你大哥的主治醫師溝通,希望能把你大哥轉院到瑞和去。”

她蹲下身,打開行李箱,裏麵有江海的病曆和一些藥品。林想容今天去金平醫院拿病曆時,醫生提到一件事,說是負責他們案件的警察也複印了一份病曆走。

她有點奇怪,整個案件和江海應該沒有任何關係才對,警察怎麽老盯著他呢。他一直昏迷著,昏迷了幾年,不能說話,也沒有任何知覺,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局外人。

“瑞和醫院?”江泉驚訝地望著一箱子的病曆和觀察報告。

“現在江家已經這副樣子了,雖然……這幾年我跟他們的關係一直很不好,但江家對我而言終究有著特別的意義,我還是希望能做些什麽,特別是為你大哥。”

“可是……”他欲言又止地撓了撓後腦。

“可是什麽?”

“我不想讓大哥去那兒。”

聽到這句話,她詫異地看著稚氣未退的少年。

“我聽說……”江泉小心翼翼地湊上去,壓低聲音說,“我聽說,瑞和醫院在用活人做試驗。”

“至於什麽試驗我就不知道了……”

啪——

她手邊的玻璃杯不小心被打翻,開水潑到桌子上,沿著桌角流到實木地板上。江泉趕緊扶起倒在桌上的杯子,抽出一大堆麵紙鋪上去吸掉潑出來的茶水。

“誰告訴你的?”她倒吸一口涼氣,警惕地環顧四周。

“二哥說的……”江泉戰戰兢兢地把紙巾扔進垃圾桶。

“江洋什麽時候說的?”

“大概……一個月前吧?”他被林想容的表情嚇了一跳,她永遠溫柔的臉上居然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憤怒。江泉猛地退後幾步,然後抓著桌角坐到椅子上。

“我跟他通電話的時候說的,那時候,我、我爸還沒出事呢。”他愣了好幾秒,再看林想容憤怒的臉,倒是也沒那麽情緒化了。

“你沒跟別人說過吧?”她花了幾秒鍾調整過來,臉色重新變得溫和。雨水不停地敲打著窗戶,混合著忽遠忽近的雷聲。

“沒有,我以前都不知道瑞和醫院是哪家……”剛剛聽到她說“瑞和”這個名字他才想起來,江泉在國內生活時瑞和醫院還沒成立,自然是從未聽說。

“那以後也不要告訴別人。”她想了想還是拉上一半窗簾。她原本覺得江家被害肯定是因為江洋又在外麵作了孽,但聽著江泉說的這件事,她也開始動搖了。

不管怎麽說……她苦笑一聲:“你二哥他們隻是討厭這家醫院而已。”

“如果真是拿活人做試驗,怎麽會沒人知道呢,現在不是幾十年前,信息傳播的速度超出我們的想象。”

“二哥說,是不會說話的活人……”他怯怯地補充了一句。

“沒有這回事。”

“阿泉,你記住,沒有什麽拿活人做試驗。”她彎腰將手搭在少年肩上,“不要跟任何人說這些道聽途說的事情,江洋的話不可信。”

“好……”他將信將疑地點點頭。

“他們隻是單純地討厭瑞和醫院而已。”她對江泉說,“我來跟你完整地解釋一次,瑞和醫院是私立醫院,它的大股東是智因科技。”

她所知道的江家對瑞和醫院的厭惡確實來源於此。而且當年給江海做手術的權威醫生應邗,居然在江家人口中的“手術失敗”後搖身去了瑞和醫院,還成了神經外科的主任,成功治愈了一名被診斷為腦死亡的患者。

“智因科技占了瑞和醫院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擁有直接控製權,而智因科技成立的生物醫學研究部,就是這些年擠掉榮華生物大部分市場的罪魁禍首。”

她接著說:“所以你爸不肯把江海送到瑞和,哪怕已經有了成功的案例。

你二哥也胡言亂語說他們做人體試驗,無非是因為這些。”窗外電閃雷鳴,雨水砸在窗台上,被水洗過的城市,一樣的燈火萬千,一樣的藏汙納垢。

“他們不願意把你大哥送到競爭對手的手裏,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哪怕這是最大的希望。”

“是嗎?”

“這就是成年人的思考方式。”她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腦袋,“時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把你學校的聯係方式給我,我跟他們說一下情況。”

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鍾,剛好十點。雨聲漸漸小了,遠處還伴隨著鍾聲,像有誰在嗚咽,聽得她心裏很慌。

她洗完澡,閉上眼躺在**,滿眼都是讀書時的天和地。

那時候的雲是彩色的,天很高地很廣,他們會躺在沒有人的草地上,伸出手指向日落時的蒼穹,看著飛鳥從指尖飛過。隻是十幾年過去了,這種彩色的雲和指尖的鳥,也隻會出現在她的夢和回憶裏了。

哪怕有一天江海醒來,他們的關係也隻能靜止在那片天空下。

而現在的這片天空下,滿城都飄著他們的風雨故事,她是跳不出去,也融不進來,隻能繼續走在風雨中,走在河邊山崖邊,赤腳走進荊棘中。

“怎麽會是林想容的血?”

“她怎麽會出現在案發現場?”

“她瞬移了嗎?”

“超能力?”

“有人栽贓陷害?”

顧雲風苦思冥想著念叨了一路。開門的時候甚至拿錯了鑰匙,搗鼓了半天就差找個鐵絲撬自己家門了。

“你明天去局裏再看吧。”許乘月聽他念了一路,哭笑不得又沒辦法阻止他。

“問題是我現在很不爽。”他一進門就癱在沙發上,一臉的生無可戀。

“感覺自己的想法要被推翻了。”

“不會的。”許乘月坐在他身邊,他想要安慰對方一下,手舉在半空中,半晌還是放下,不知道該做什麽動作才對。

“不說這個了。”顧雲風坐起來,腰背伸直,打開電視和燈光。窗外狂風大作,雨水瘋狂地打在玻璃窗上,雨聲蓋過城市的喧囂,他忽然覺得這裏安靜極了。

過了一會兒他不知從哪兒拿出個紙盒子放在許乘月麵前:“送你個東西。”

他把盒子放在手掌中央,遮住自己掌心的疤,然後打開盒蓋。

裏麵是許乘月那塊被丟棄的手表。玫瑰金的表帶在燈光下泛著光,表盤上有幾顆碎鑽,一次完美的借花獻佛。

這叫送我東西?隻是把我的東西還給我而已吧,還找了個紙盒子裝著。許乘月正拿著保溫杯喝水,差點被嗆出眼淚。

“我讓舒潘去那片草地裏找了找,還好沒被人撿走。”顧雲風把手表拿出來,“有沒有很感動?這可是重要的東西啊。”

“你這不是……又給我裝回了定時炸彈?”許乘月根本不想伸手接過這塊表,但顧雲風還是幫他戴上了。他對這幾次被無人駕駛汽車追殺的事情心有餘悸,好像隻要戴上這玩意,四麵八方的車都會朝他衝過來,把他撞得四分五裂。

“我讓技偵的同事檢查了下,裏麵裝了GPS定位和記錄生命體征的智能芯片,你已經被監視很久了,我估計……是有人在那次意外墜樓事件後,趁你昏迷裝上的。”

“對方根據GPS監視你的行蹤,通過智能芯片記錄的數據觀察你的行為。”顧雲風不急不忙地解釋著,“本來我想拆掉之後再把表還給你,畢竟是你父母的定情信物,而且價值不菲。但要真的取下監聽裝置,過不了多久,你失去控製的事情就會被發現。”

黑夜被幾道連續的閃電照成白晝。顧雲風疲憊地坐在沙發上,拿著遙控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他望著晦暗不明的天空,伴隨著一陣驚雷,突然一個激靈,人從沙發上跳下來,直接把遙控器扔到對麵的收納盒裏。

“那樣才是最危險的。”手臂交叉放在腦後,顧雲風說,“依現在的情況看,他們倒不是想要你的命,隻是想控製你而已。”

他盯著砸在窗上的雨水,洶湧而澎湃,無孔不入。

“所以就遂他心願,讓你繼續被監視吧。”

許乘月從來不做夢。自從搬來這兒,他就無視了十點之前必須睡覺的規定,但他的睡眠質量一直很好,做事情也無比專注。睡覺就是睡覺,吃飯就是吃飯,偵查時隻想著案件,在學校時也隻關注學術上的事情。

可他這天晚上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夢見自己抱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在一間間教室裏向前狂奔。他穿過歪歪扭扭的門窗,跨過一排排桌椅,也不記得自己在跑什麽,就那樣一直向前,踏著階梯,爬上屋頂。

他抱著自己似乎很珍視的東西站在屋頂上,抬頭是滿天星空,腳下是空無一人的校園。這個時間無論是學生還是老師,幾乎都待在宿舍裏,隻有他一個人站在實驗室的屋頂。屋頂上的風很大,吹起他的風衣。路邊的櫻花被風吹動,落在街道上。

他閉上眼,下定決心,把手裏的電腦向空中拋去,看著它急速下落,重重地摔在鋪滿花瓣的地麵上。夜晚的星光很亮,但他沒來得及看。被風吹落的櫻花也很美,可他最後也沒看到。

然後他睜開眼,天已經亮了。

醒來後他接了個電話,陸永讓他去一趟實驗室,說是AI偵探係統外連的幾個接口出了點問題,項目小組的幾個成員都沒搞定,讓他回去看看。

他一拉開房間門,就看見顧雲風手裏拿著美工刀,正劃著麵前擺著的紙箱。

“顧隊,這是什麽?”他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鏡,打著哈欠問。

“一張床。”顧雲風轉身,表情古怪地看著他,“給你買的,還沒裝好。”

“啊?放哪裏?”

“放次臥,房間裏也沒其他東西。”顧雲風頂著兩個黑眼圈,美工刀在手裏飛快地運轉著,把紙箱四分五裂地割開,露出木製框架和一堆木板。

“你要自己裝?”

“唉,聯係好的師傅說他不幹了回老家了,再聯係一個又要好幾天。”

“我不急。”

“我急啊。”顧雲風苦著臉指著沙發說,“我都睡好幾天沙發了。”

好像也是,自從他以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理由住進來後,就一直霸占著顧雲風的房間,把他趕到了狹窄的沙發上。

“怎麽感覺你對我很有意見?”許乘月直截了當地說。

“這可不敢。”

“沒有就好。”他徑直走到冰箱前,從裏麵找出牛奶和昨天晚上順路帶回來的湯包,放在微波爐裏轉了一圈。

“今天我要去實驗室,不和你去隊裏了。”

“去實驗室幹嗎?”顧雲風放下手中的美工刀問,然後迅速洗了手,坐到餐桌前抽了雙筷子,夾起冒著熱氣的湯包塞進嘴裏,燙得他鼓起腮幫子,過了好久才艱難地咽下去。

“實驗室的項目出了點問題。”

“哦。你們實驗室那個係統叫什麽……AI偵探,是這個嗎?它是做什麽的?”他去冰箱裏重新開了一袋牛奶,沒有加熱直接喝掉。熱牛奶對於剛被湯包燙到的他而言,簡直是二次傷害。

“是這個,我們實驗室最近這幾年都在專注於AI偵探的係統研發,我來刑偵隊也是因為它。”

看著對方一臉茫然又期待的表情,許乘月隻好用能想到的最簡單的詞語去解釋一下:“最通俗的解釋就是,造一個人造大腦,去迅速解決一些不太複雜的案件,降低人力成本。”

“那你來刑偵隊是為了什麽?”當初批下許教授的文件裏應該有過相應的說明,不過郵件轉到他這兒的時候他也沒仔細看,看也看不懂。

“通俗地說,我們搭好人工大腦,就需要訓練它學習如何斷案,這就是所謂的機器學習。”

顧雲風點頭,讓他繼續說下去。

“我來刑偵隊,就是為了熟悉刑偵流程後,以正確的方式去訓練它。”

窗外陽光很亮,但到底是到了秋天,一場暴雨結束,氣溫明顯比之前低了一些。吃掉剩下的包子之後,許乘月在帶來的衣服裏找出了一件風衣,然後用那個難用的電熨鬥熨齊整。接著把風衣掛在玄關的衣帽架上,走到餐桌前握著溫熱的牛奶杯,和顧雲風一起安靜地吃著早飯。

金平區公安分局。

“血痕鑒定結果已經出來了。”顧雲風停頓了下,環顧四周,在展示板上寫下嫌犯姓名,“大家也都知道了,根據DNA比對的結論,我們現在的嫌疑人是——林想容。”

“林想容,江家二兒子江洋的合法妻子,五年前與江洋結婚,長期忍受丈夫的家庭暴力,記錄在案的報案就達二十次。二人長期分居,未育有任何子女。”

“值得注意的是,林想容與江洋的大哥江海是同門師兄妹的關係,我們找到了二人曾經的同學,在江海出車禍昏迷之前,二人一直是情侶關係。”

至於為什麽江海昏迷後林想容沒離開江家,而是嫁給了江洋,個中緣由他們不得而知。畢竟知道內情的人幾乎都在8月19日那天,死在了同一把凶器下。

為什麽和江洋結為夫妻,隻能問林想容本人了。

顧雲風接著說:“按照血痕鑒定出來前的判斷,凶手極大概率是男性。女性因為生理上的差異,很難以一己之力完成這樣的謀殺。”凶手將三位無辜者以極高的手法一刀斃命,在江洋醒來後和他的搏鬥中也能輕鬆占據上風。

“其次,林想容當天根本不在國內,不具備作案時間。”他衝徐遠橋使了個眼色:“徐法醫,確定血樣來自林想容本人嗎?”

“確定啊,采集到的樣本來自林想容。而且林想容是獨生女,沒有任何兄弟姐妹。”徐遠橋肯定地說,“所以,不存在同卵雙胞胎的可能。”

總不會是有人暗地采集了林想容的血樣,又將血液倒在現場企圖嫁禍?

很快他自己就否決了這個想法,檢驗結果備注了這些血液是在案發前三個小時內粘上去的,即便用了特殊的處理方法保存,血樣離開身體的時間,也絕對不超過十二個小時。但林想容在十天前就出國旅遊去了,時間上無法做到。

“林想容的母親懷孕時就確定不是雙胞胎嗎?”有個小女警問,“萬一懷孕時是雙胞胎,生出來被偷偷抱走一個說是夭折了呢?”

顧雲風竟然覺得無法反駁。雖然看著是狗血小說的發展劇情,但現實很多時候比編出來的故事更狗血。

“你們都有些什麽想法?多奇怪都可以。”

“診所判斷錯誤,把雙胞胎看成了單胎,然後出生後又把另一個孩子抱走了。”

……有這麽黑醫院的嗎?

他哭笑不得地撐著額角搖頭:“能不糾結雙胞胎的設定了嗎?”

“那……有沒有這種可能?”文昕弱弱地舉起手,“假如林想容根本沒出國?”

“根本沒出國?”他重複了一句,“我們申請了出入境查詢,林想容確實在7月底就出去了,案發後才回來。她的機票信息和出入關記錄也都是吻合的。”

“她出關後和別人對換了身份信息以及機票,其實一直待在國內?”

“那她怎麽入關?”

“就拿著另一個人的機票唄……”

“現在人臉識別的準確率很高,除非長得基本一樣,不然無法通過。”

“那她要是中途偷渡回來?”

中途偷渡?他使勁揉了揉太陽穴,好像也說得通。

他聽著各種不著調的討論,腦袋有點疼,感覺自己仿佛進入了一個迷宮,怎麽也找不到出口。林想容有動機有嫌疑,有指證她的物證,還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據。

他拍了下舒潘問:“有聯係林想容嗎?把她叫來配合下調查。”

暈頭轉向的舒潘被嚇了一跳,連忙點著頭說:“聯係了聯係了,今天下午她就過來。”

“智因生物今日在港交所上市,最終估值八百三十四億港幣。”顧雲風手指飛快地滑過新聞推送,隻在這一條推送上停留了幾秒鍾。

再下一條推送是關於當紅偶像組合AIR,昨日參加了為白血病兒童募集慈善基金的晚會。他沒細看,瞥了眼標題就默默地關上新聞,收起手機,看著對麵剛坐下的女人。

林想容畫了一個淡妝,優雅地坐在椅子上,雙手交叉。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紋,長發披肩,彎曲的發梢別到耳後,穿一件深藍色連衣裙,上身披一件淺色披肩。

江家一直對外稱林想容在幾年前就離開了榮華生物和其所屬公司,沒有擔任任何職務,主要日常就是打理家庭事務。但每次見到她時,她的穿著打扮都更偏向職業女性。

事實上江家沒什麽家務事需要她打理,再加上應西子之前懷疑林想容曾在智因科技任職的事情,所以顧雲風對她的背景經曆非常好奇。

“我們又見麵了,顧警官。”她微微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雖然我不明白你們請我來是做什麽……但是我一定會把知道的都告訴你們。”

“不謝,雖然我視江洋如仇敵,還是希望能盡早破案。”

他點點頭,嘴上感激地說著遇到這種願意配合調查的證人或者家屬真是太不容易了,不知為警方節省了多少時間人力。

“你出國旅遊的具體時間是哪天到哪天?”

“7月28日到8月20日。7月28日下午三點五十的飛機,8月20日早上八點到的南浦市,然後我就直接去了金平醫院,剛好見到了你和許教授。”

“有誰可以證明你這期間一直在國外嗎?”

“沒有。”她搖頭,“我是一個人去的,但拍了挺多照片,照片上的時間算嗎?”說著她翻出手機相冊裏的照片,“都是去各處景點留下的,有時間,也許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他拿過林想容的手機,發現案發前兩天她還真拍了不少照片,有一張是冰川高原的清晨,林想容坐在玄武岩上,麵對著黑色沙灘,看太陽升起。

“除了回來當天,最近去過醫院嗎?”他把照片發送給自己,手機還給對方。

“醫院?”想了想她點頭,“去過,我想幫江海轉院,有去聯係瑞和醫院。”

“轉院?”顧雲風詫異地抬起頭,“為什麽聯係這家?它可是私立醫院,醫療水平不如公立三甲。”

“為什麽選擇瑞和?這不是有許教授這麽個特例嘛。”

他刻意打量了林想容的雙手和上身,看起來並沒有搏鬥產生的傷痕。

“以前怎麽一直不轉院?”

“他們都不同意。瑞和醫院的股東和江家有商業上的競爭。”

“智因科技?”

“對。”她點頭,“很狹隘吧?”

“也不是不能理解。”顧雲風十指交叉,胳膊靠在桌沿,“我倒是奇怪,智因這類科技公司選擇入股私立醫院,是個什麽想法?與這幾天剛上市的那個生物科技公司有關嗎?”他忽然問,“這可是智因過去的一個大的事業部吧。

拆分出來單獨上市,也挺有意思。”

“可能有關吧。”她笑了下,“我們似乎跑題了,你不多問問案件的情況?”

他愣了一下,隨即說道:“你不在現場,也就隻能問問江家的事情了。”

“林女士,我倒是好奇……你和江海是怎麽認識的?”來之前他調查了林想容的原生家庭情況,發現她來自中部省份一個小城市,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階層。在某重點高校畢業後拿著獎學金去了國外讀書。她上學很早,江海雖然比她大了三四歲,但實際上隻高她一個年級。

“你也挺八卦啊顧警官。”

“聽一聽虐狗的故事,逼迫自己擺脫單身。”

“噗——”她忍不住捂嘴笑起來,“沒有什麽虐狗的故事,那時候,我們是同一個教授帶的學生,研究方向也一致,一來二去就認識了。”

“沒什麽表白,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她難得露出小女孩一般的開心表情,“有一天在一個關於血液病的醫學講座上,我們談到以後的理想,說要努力攻克一些不治之症,哪怕隻有一兩個也好,也算是為人類做出巨大貢獻了。”

“那時候特別理想化,我看能治愈的疾病很少,還以為是自己沒出山的緣故呢。”她自嘲地笑笑,望著遠處的高樓和天邊,下一刻眼神突然變得淩厲又尖銳。

“結果最後,我為血液病做出的貢獻,無非就是去中華骨髓庫登記了個人信息。”

“後來我們把研究方向定在了神經外科,他回國一年後我也回去了,然後就發現啊,離曾經的理想越來越遠了。”她望著遠方眼神十分縹緲,似乎回到多年前的大洋彼岸。

“你們的理想對我來說太遠了。”顧雲風笑了笑,“我做出的貢獻,大概就是每半年去獻一次血了。”

“也挺好啊。”林想容莞爾一笑,把頭發攏起來,找出一個夾子夾好。她多多少少猜到警察叫她來的目的,問了這麽多行程上的問題,肯定是有比較確鑿的證據令她被懷疑。

會是什麽樣的證據呢?

她故作輕鬆地靠在椅背上,直視對麵充滿懷疑的眼神。她經常麵對這樣的表情,麵對親密關係中的懷疑和質問,她已經習慣了,可以坦然地坐在原位,無論別人說什麽,無論自己怎麽欺瞞,內心都不泛起一絲波瀾。

“那你……既然和江海是這樣的關係,後來為什麽又嫁給了江洋?不覺得奇怪嗎?”

“為了報恩。”她迅速回答,眯著眼睛嘴角向上,雙手放在腿上,不自覺地顫抖著。

“什麽恩情?”

“這就是很私人的事情了,不方便告訴您。”

走出公安局後,林想容立刻打了輛車,目的地是瑞和醫院。

坐在車上她一直在想,警察究竟找到了什麽樣的證據?

她對江家的感情一直很特殊,有恩情有仇恨,還有數不清的憤怒與絕望。

她跟這一家人糾纏著度過了十幾年,最初的美好已經完全想不起來,記得的隻剩利益糾葛下的一地雞毛。

剛下車,就看見年輕的醫生坐在台階上,一陣風吹過,吹起他穿著的白大褂和旁邊搖搖晃晃的樹枝。幾片泛黃的綠葉落在他腦袋上,他伸出手摘下頭上的樹葉,放在手掌上輕輕一吹。

那片落葉飄著飄著,就飄到了林想容的腳下。

她彎腰撿起這葉子,朝醫生揮了揮手,快步向對方走去。

“你來啦。”

“王醫生。”她把手上的帆布包放在他麵前,看著青年靦腆地接過去。他打開包看了看,指著裏麵的一遝病曆問:“這些都是江海的?”

“對,都在這兒了。”

“我跟應老師說了,你就放心地交給我吧,轉院的事情我也會盡快幫你安排。”王坤撓了撓他稀疏的頭發,一隻手插在口袋裏,另一隻手拎著包,領著林想容走進住院部。

“你下午是有什麽事嗎?怎麽晚上才來?”

一個護士替他們倒了兩杯茶,告知她餐廳還在營業中,沒有吃飯可以去那裏享用晚餐。

“我們醫院的餐廳還是很不錯的。”他把病曆整理整齊,放進辦公室的櫃子裏,指著走廊盡頭的門說,“你沒吃飯吧,我和你一起去。”

她沒有說話,點點頭,跟著他朝餐廳走去。

她故意拉開了一點距離,觀察著年輕醫生的步伐。他的胳膊上有淤血的痕跡,沒有外傷,但好幾處青腫。雖然他見到自己的一瞬間眼睛裏滿是光澤,但也掩蓋不住臉上的疲態。

“下午我被刑偵隊叫去配合調查了。”她坐在餐廳裏,扒拉了幾口米飯。

瑞和醫院的餐廳在點評網站上都排名很高,可惜不對外開放。她把剩下的菜各點了一份,她吃菜,王醫生就坐在對麵看她吃。

“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為難不了。”她抬起頭衝他笑了笑,眼中有光,“那警察應該比你還年輕,我跟他聊了聊人生理想。年輕人,最容易被理想和信仰打敗。”說著她俏皮地做了個鬼臉。

“噗——你也是年輕人。”

“我比你們大多了。”

說完她傷感地捧著臉:“前些天照鏡子看自己的臉,眼角又多了細紋,也不知道是誰說歲月無痕,明明到處都是痕跡。”

“沒有,你很好看的。”王坤一本正經地回答,手指卻有些顫抖地拿著筷子,替她夾菜。接著話鋒一轉,緊張地問,“那警察都問你什麽了?”

“也沒什麽……就問問案發時候我在哪兒,他們是懷疑到我頭上了。”她無奈地攤手,說自己這就叫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也不知道他們懷疑她的理由是什麽,她有不在場證明,根本到不了案發現場。

“懷疑你?那他們能力不行啊。”王醫生附和地搖了搖頭,一邊幫她剝著蝦。他有一雙白皙修長起了繭的手,一雙拿手術刀的手,救人治病,仁愛眾生。

“是啊,我當時正躺在酒店裏泡溫泉呢。”她不滿地抱怨了幾句,看著被消滅了一半的菜有些出神。

她發現自己回國以來,都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今天這頓,大概是這段時間最豐盛的晚餐了。

空****的餐廳隻剩他們兩人,頭頂的吊燈是唯一的光源,王醫生看著她燈光下溫柔又成熟的臉,和身後那一片黑暗。往後是淩空的窗外,沒有退路。往前是他頭頂的這盞孤燈,馬上就會被人關上。

他一直想努力保護這個人,不要讓她陷入暗的那一邊。

哪怕自己已經陷入黑暗的泥潭。

“有一件事要跟你講。”他剝完蝦,取下戴著的手套,搓了搓手,猶豫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說,“幫你辦完轉院的事後,我就要辭職了。”

“最近有點累,想回老家休息休息。”他揉了揉眉心,扭頭望著窗外的星辰和明月。一陣晚風穿過半開的窗戶跑進來,搖晃起他胸前的工作牌。

緊接著他捂著鼻子迅速抽出幾張麵紙,下一秒就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他用麵紙捂住鼻子,死死掐住,過了幾分鍾才鬆開手。

然後直接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裏。

這個時候林想容已經吃完飯,他起身想送她離開,剛一轉身卻聽見她溫和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最近身體還好嗎?”她坐在餐桌旁,溫柔地看著他。

“挺好的啊。”

在實驗室忙完已經是晚上八點了。許乘月開著車往顧雲風家去,路過瑞和醫院時突然想起上次住院的費用還沒報銷,他得去住院部再複印幾份病曆。

晚上八點行政部門應該已經下班了,但抱著試一試的想法,他還是將車停在了醫院停車場,一個人朝住院部的神經外科走去。

電梯停在了八樓。門一開,令他詫異的是,麵前站著兩個等電梯的人。

而且他都認識。

他記得這個年輕醫生,自己住院時這個醫生來查過房,人很靦腆,高高瘦瘦的,但今天他的臉色尤其蒼白。可問題是……他怎麽會和林想容走在一起?

“你們要下去?”許乘月問。

“我送一下她。”王坤點頭說,“一會兒我還有個手術,還會上來的。”

“哦……那我和你們一起下去吧。”

王坤和林想容兩人麵麵相覷,他這剛上來還沒走出電梯,就又要下去?許乘月往裏退了幾步,待他們進來後按下一樓。他莫名生出一種直覺,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遇見林想容,本來就是件古怪的事情。

出電梯後,他感覺林想容明顯放鬆了一些,不像剛剛三個人時那樣緊張。

旁邊有康複中的病人在散步,還有匆忙走過的醫護人員。

他理了下領口問:“林女士,你來住院部是……”

“我打算讓江海轉院,轉到瑞和醫院的神經外科。”

“為什麽?”

“因為你啊。”她在許乘月的車前停下腳步,“以前江家不願意,現在他們都走了,我就可以做主了。”

“我不願意放棄任何一種可能,我相信,他一定會醒過來的。”她看向他的目光淩厲又憐惜,和她身後卷起的風一起,包裹著落葉與塵埃,掠過城市上空。

“像你一樣,重新醒過來。”

顧雲風躺在沙發上翻來覆去毫無睡意。

他總覺得林想容這個女人很奇怪,江家人剛出事,就忙著讓江海轉院。

即便沒什麽感情,死者也都是她名義上的家人,用她自己的話講,還是她的恩人。選擇讓江海轉院,很有可能是許乘月的事鼓舞了她。不畏人言,不懼風險,這人骨子裏就是做大事的啊,在江家當個全職太太,也太屈才了吧。

幾年前榮華生物開始衰敗,主要是因為市場地位被動搖,份額被嚴重蠶食。而打敗他們的競爭對手就是最近剛上市的這家公司,智因生物。它最初隻做基因圖譜,後來逐漸擴大主營業務,也開始研究人工生物神經。

那幾年這個技術在國內被榮華生物一家壟斷,但一夜之間智因生物突然立項投入研究,並且迅速獲得成功。業內一直傳聞是榮華生物的科研成果被竊取,內部被安插了商業間諜。

假如真像傳聞所言,這所謂的商業間諜……會是誰呢?

顧雲風來來回回翻了幾個身,後背出了一身冷汗。他忽然坐起來,起身走到小房間的書櫃前,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裏找出一遝厚厚的紙質文件。

這是他從隊裏帶回來的,江海的病曆。

他打著手電翻閱著,七年前的8月江海在高速上遭遇車禍,顱內嚴重損傷,右頭蓋骨碎裂。給他做手術的主治醫師是當時神經外科的副主任醫師,應邗。

手術過程很順利,也沒出什麽紕漏,按道理,蘇醒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但事實上直到今天江海都沒能從昏迷中醒來。而他幾年來連續的病曆顯示,他身體各方麵的機能都沒太大問題,腦電波也和正常人無異,可他就是運氣不好,一直沉睡著。

他琢磨著病曆上部分龍飛鳳舞的字跡,翻了個白眼心說寫這麽潦草誰看得懂啊,還好現在大部分診斷結果觀察記錄都是直接打印出來的,大部分內容他還是能看得明白。盤著腿坐在地上,他正調整著手電,突然門被推開,許乘月站在門口揉了揉眼睛。

“你怎麽還沒睡啊?”

“突然想到幾個問題……”

“那也先把燈開開,手電的光太弱了。”說著許乘月開了燈,看見顧雲風穿著白背心灰短褲坐在地上,顧雲風連著幾天沒睡好,眼圈發黑,顯得眼睛更大了。

“許教授你怎麽起來了?”

“我做了個噩夢,就醒了。”許乘月停頓了下,臉色不太好看,揉了揉眼睛說,“起來見你不在客廳,就想看看你在幹什麽。我還是有點愧疚的,總讓你睡沙發。”

“你還知道愧疚啊。”顧雲風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地上堆著的病曆,示意他一起熬夜奮鬥。許教授也是少有的神人,明明寄人籬下,居然做什麽事都心安理得沒有一點客氣的意思,到底是情商低還是臉皮厚啊。

“這些都是江海的病曆?”

“對,七年的。”

許乘月蹲下身,然後也坐在地上,隨手拿起幾本病曆和附著的檢查結果瀏覽起來。

“剛剛你做什麽噩夢了?”顧雲風問他。

“夢見我在加班,連續加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不眠不休。”

“這也算噩夢?”

“不……恐怖的地方在我加班的內容上。”許乘月心有餘悸地說,“我居然夢見自己在寫一套算法,我還仔細看了算法的內容,就是AI偵探係統的網絡神經。”

“這……哪裏算噩夢了?”顧雲風重複問了一遍。

“這種感覺,就好像我已經完成這件事了。這是我已經做過的事情。”許乘月比畫著手勢解釋說,“可實際上,這一部分的內容我們並沒有完成……我怎麽會夢到呢,那種感覺太真實了,就好像我真的已經完成了這項工作。”

“你都說了,這是噩夢,夢是假的。”顧雲風搖了搖他的肩膀,“你眼前的病曆才是真的。”

“這些病曆也挺奇怪的。”許乘月看的速度極快,快速地瀏覽著,一目一頁是正常速度。

“從病曆記錄的觀察情況來看,江海的手術很成功,很快就能恢複了。實際上他的各項身體指標也都非常正常,沒有醒不過來的道理。”

許乘月手裏拿一支筆敲著病曆本,猶豫了好久才側身看向顧雲風,小心翼翼地問:“你說,江海會不會早就醒了?他隻是裝作昏迷的樣子,躺了好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