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圍城與圍城

毅行大會還沒落幕,許心宜再一次住院了,好在沒有傷筋動骨。她躺在病**好吃好喝,唯獨一樣令她頭疼不已。

周清野打著為她祈福的旗幟,拉著沈岐進了山。旁人不知道,她卻清楚他的心思,無疑是想找個清靜的地兒和沈岐醞釀生孩子的事。無奈沈岐假期不多,遠的地方也去不了,隻能擇個山清水秀的近地兒。

沈岐一走,她的床前就隻剩三個男人一台戲了。大峰也來笑話她,說什麽桃花漫天飛,留情遭人恨。許心宜一個頭兩個大,想跟江石玉說會兒悄悄話吧,剛起頭就被打斷,不是秦栩就是陸毅成,偏偏兩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傻了似的,完全接收不到她的眼風,直挺挺地杵在跟前,雷打不動。

許心宜可以不管不顧地罵陸毅成一頓,卻不知道怎麽麵對秦栩。她想找個機會和秦栩談一談,他卻好像有所察覺,從不單獨一人跟她相處,偶爾有旁人在場,他幹脆一言不發地站在窗邊,時間最長的一次足足站了半個小時,麵目沉肅,也不知在想什麽。

許心宜想問一問他的母親——周文芳的下文,聽大峰講,後來周文芳還幾次三番去基地找他,要麽以同事遮遮掩掩帶過,要麽以秦栩破口大罵收場,總之沒有一次是好好和她說話的。時間長了,基地難免有閑言碎語,逢上出動的時候沒有空暇來招待她,她還一個勁往裏湊,可不添亂嗎?

李英也不是沒有動過讓秦栩把家事處理利索不要帶到基地的想法,可轉念想到秦榮,好歹是通海救助飛行隊的老人,也是因公身故,哪怕照顧他的顏麵,能擔待的也都擔待下來,隻有一次——秦栩故意挑釁江石玉,兩人都掛了彩,不巧被守在門口的周文芳瞧見,以為秦栩失去父親的庇護受了委屈,在保安室就哭了起來。正逢下班時間,員工來來往往,鬧得不甚好看。

秦栩當即一張臉又白又紅,強行拖著她走了。也不知道他怎麽處理的,之後周文芳沒再來過隊裏。

許心宜心想這麽耗下去不是個事,怎麽都得同秦栩講清楚,便聯合陸毅成耍了個心眼,在秦栩進門後,她一個箭步衝到門口反鎖,抵著門不讓他出去。陸毅成就在外麵的走廊坐著,從窗戶裏瞧得分明,一臉無可奈何的模樣。

秦栩冷靜下來後也不管她了,走到旁邊坐下,坦然自若地問:“想跟我說什麽?”

“我……”

“沒想好就敢把我鎖在裏麵?”秦栩抿著唇淡笑一聲,“心宜,你是不是忘了我也喜歡你?還是說我從沒正式地跟你表白過,你就不把我的喜歡當回事。”

是因為差了這個環節嗎,他們才走到兩相為難的地步,讓他如此厭惡拖泥帶水的自己,卻又舍不得放棄?

“當初大峰笑話我把遺書當情書寫的時候,我就想到了這一天,但我不是沒有猶豫過。給你看到我的遺書,表示我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那麽,那些無所謂追憶的心思還有存在的必要嗎?可我還是忍不住,哪怕死後也想知道你對我的態度,是不是很可笑?活著尚且搞不明白的事情,以為死了就能搞明白,不就是占著情分討施舍嗎?指望你因同情而說出一些讓我追悔的話,難道我就好受了嗎?心宜啊,有時候我也唾棄我自己,可憐成這樣,到底給誰看?

“許心宜,你看到了嗎?”

當許心宜通過秦栩的雙眸,聽到這句心聲的時候,她下意識說了句:“對不起。”

秦栩猝然一笑:“還真是。”

許心宜怕他亂想,急切地搶白道:“不是你想的意思,其實我都明白。喜歡一個人怎麽都好,做什麽都好,怎麽會可憐呢?我從沒有輕視你的喜歡,如果我輕視了你,豈不是也輕視了我自己?”

正是因為讀了他的信,她才猛然意識到,恰是這頭笨驢與她最為相像。

“我看著你,總能想到我自己。普通的環境,平凡的成長,不是第一也不是拔尖的人,除了努力似乎別無選擇,刻苦鍛煉完善體能,證明自己的實力,為了博取一個人的喝彩,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感受、去奉獻、去表達,可為什麽除了滿身傷痕,我們仍舊什麽都沒有得到?”

每當她出動任務歸來,從機艙往下,踏踏實實地踩在地麵上,將一種生與死的恍惚感從身體裏抽離出去,第一時間去尋找給予自己力量與希望的心上人時,他也會同她一樣,第一時間將目光落在她身上。有時候他的眼神太炙熱了,她無從忽略,隻能強忍著轉過頭去,如同江石玉也轉過身去。

每當此時,流淌在她與他心田的酸澀,應當是一樣的吧?

許心宜上前幾步,嚐試著說:“我害怕你的存在,總是提醒自己的失敗,所以一直在逃避你。”

不得不承認,當她身處茫茫的黑夜,害怕寒冷的時候,曾真心地想起過他,也曾動過換一個人的念頭,可看到那些信件時,她仿佛在看另外一個自己。相似的人,相似的苦楚,相似的欲言又止,相似到沒有辦法在一起走下去。

“秦栩,我們不要再這樣生活了,都先學著好好愛自己吧,好嗎?”

“愛自己?”秦栩嘴角一挑,譏笑兩聲。

他驀然起身,在許心宜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抬起她的一隻手臂,另一隻手牢牢掣肘至身後,一路疾步往後退,直到兩人重重地撞上門。

哐的一聲響,驚得走廊外的陸毅成彈起,在看清屋內的情況後趕緊撲過來,卻是一重自食惡果,房門被他們設計反鎖了。陸毅成旋即握拳砸門,在外麵一遍遍喊許心宜的名字,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秦栩滿目陰沉,許心宜被嚇了一跳,好半天沒回過神來。等有意識時,才覺察到他靠得很近,呼吸幾乎就在唇邊。

“秦栩,你放手。”她竭力偏過頭,低喝一聲,“你再這樣我對你不客氣了!”

“好呀,我倒要看看你一個勝利者,要怎麽對我這個失敗者不客氣!許心宜,你不覺得你很虛偽嗎?什麽都得到了才反過來跟我說要學會愛自己,不可笑嗎?”

許心宜一愣:“你這樣想我?”

誠然,她得到了江石玉的愛,嚐到**氣回腸的甜頭,才知道被愛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可她哪兒來的資格以勝利者的姿態取笑他?她又比他高尚到哪裏去?

通海不比公牛隊,體製之內有更多的壓力,除此以外他還要忍受來自親人、家庭的隱痛,哪怕他沒有說,光是從厚厚一摞的信件也能感受到他對周文芳和沈岐的左右為難。她怕他把難過積鬱於心,才想讓他學著愛自己,這裏麵又何止愛情一樣謀算?她分明更在意他的喜怒哀樂,在意他的健康與前途,在意他的理想和牧歌,可他隻看到她背棄了他,那她還有什麽好說的?

“我過分,我虛偽,我可笑。你磊落,你赤誠,你直來直往,做人不摻一點假。我就是燒香拜佛,祖墳冒青煙也配不上你,你滿意了嗎?”說完,許心宜捏拳往門上一磕,趁他手腕鬆弛的片刻反手一擰,將他往外推,一腳踹在他的膝蓋上。

她這一腳毫不留情,直將秦栩踹翻在地。

陸毅成正打算去找護士要門鑰匙,沒想到突逢反轉,也不喊了,趴在窗上一眨不眨地看著裏麵的情形。秦栩揉了把膝蓋,迅速起身。許心宜當即又是一腳,這回他有了準備,在許心宜的腳踹到麵前時,兩手一握,將許心宜往側邊一掀,直接拽翻。

許心宜好賴也是通海的一員猛將,身上還背著幾個冠軍榮譽,猜到他的意圖,腳踝當即一轉,腳尖倒鉤,以下壓的姿勢迫得秦栩彎腰,佯裝攻他下盤,卻猛地一起,雙手捏住他的肩膀,將他狠狠地過肩一摔!

屋內一張齊整的椅子,瞬間四分五裂。

陸毅成瞪大了眼睛,捂著嘴才沒發出嘖嘖驚奇的聲響。他知道許心宜身手了得,隻是從沒見識過,這還是第一次看她動手,不免替自己尚且靈活的項上人頭燒了炷高香。

秦栩被這一摔弄得氣性全無,癱在地上喘著粗氣。

許心宜俯身問他:“清醒了嗎?”

她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迎上來,那隱於嬌俏容顏下的實力簡直狂得沒邊。秦栩忽地笑了,笑著笑著雙手捂著眼睛,啞聲道:“心宜啊,我讓著你呢。”

“誰要你讓!”

許心宜當然也知道他放水,不過不想在他麵前落於下風才逞強罷了。秦栩眼見著從前像個公雞一樣時刻處在戰鬥狀態的許心宜重新回來,滿心酸澀一時也顯得無關緊要了。

他抬高了手,朝她甩了甩:“拉我起來。”

許心宜瞪他一眼,不情不願地伸手,卻不料他突然反身偷襲,一個倒手推,許心宜直接被拍回**。她扶著自己的腰齜牙咧嘴,大罵道:“秦栩你個天殺的禍害,我閃到了,快、快去叫醫生!”

秦栩一哂,忙去請醫生。一群人手忙腳亂地陪著她做完檢查,所幸沒有再加重傷情,讓醫生沉著臉訓斥了近半個小時,才被獲準如期出院。

許心宜一貫有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本事,出了醫生辦公室就開始得意:“你看我哪回傷著不是小打小鬧?既不傷筋也不動骨,可見老天爺十分眷顧嘛!難怪李英說我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陸毅成:“瞧你的德行!”

秦栩難得讚同:“尾巴都快翹上天了。”

許心宜手擦鼻子:“你們就眼紅我吧!”說完擺起手闊步往回走,一進門被滿屋子黑壓壓的人頭唬得一震,旋即又退出來,瞅一眼病房號。

確實是她的病房,沒錯呀。

許心宜又往裏一探:“你們是?”

一群人忙擁上前來,細問之下才知道是當日被她當了肉墊救下的老人的家屬,還有一幫他們特地請來的記者,當頭的代表還手持一麵錦旗,上麵赫然印著八個燙金大字——英勇無畏,舍己救人!

許心宜從業多年何曾見過這種場麵?一時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傻了吧唧地露出一排牙齒,歪著腦袋跟熱心家屬合照,末了感慨萬千:“公牛隊真好,這工作真好呀,怎麽這麽好呢!”

在通海那些年,救了不說一千也有八百人了,還沒有一次收到過錦旗。許心宜抱著錦旗摸了又摸,蹭了又蹭,還衝旁邊兩個男人擺手:“真不是我虛榮,真的,我一點也不虛榮,就是高興!”

秦栩和陸毅成瞧她笑得合不攏嘴,雙雙翻了個白眼。

沒想到采訪她的是城市頻道的記者,一篇文章發出去算被官方點名誇獎,許心宜連著公牛隊第二天就上了網絡熱門搜索。

當天在毅行比賽現場的熱心市民還上傳了她飛身撲倒救老人的視頻,那身手簡直叫人歎為觀止!再一扒,早年峨眉山一百一十米塔吊選拔骨幹卻意外出事的視頻也被網友翻了出來,加上前不久她還在嶺南中學高樓飛撲救學生,“空中飛人”的美名落實,一時間許心宜風頭無兩,甚至還接到了一檔綜藝節目的邀請。

張建為此特地組織了一個小會,詢問大夥對於公益組織參加綜藝的意見。陸毅成當然是酸話一籮筐,於陽隻惦記出場費,蔣雯倒是覺得對公牛隊擴大知名度來說是一次機會,程熙熙則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輪到張建表態,他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隻隱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這源自一個老消防員的直覺,凡事都有兩麵性,救助行業更是個敏感地帶。張建私下裏也問詢過周清野,周清野表示沒有找人安排記者,也沒有推波助瀾給公牛隊省宣傳經費。知道他的顧慮後,周清野讓他放寬心,一切順其自然,出了婁子自有上頭兜著。

張建看大老板氣定神閑,沉吟一番後也覺得不無不可,於是皮球最後還是滾到許心宜麵前。

許心宜當然想參加節目,一方麵是為了傳播公牛隊的公益價值,另外一方麵則是小女孩的心理作祟。她想事情單純,覺得上節目是件光宗耀祖的事,以後去見豪門公婆臉麵有光,底氣也足些。

她的如意小算盤不好明說,隻能摸著腦門,十分羞赧道:“以前我在健身房鍛煉的視頻被人拍下來上傳到社交軟件,也風靡了好一陣呢。還有運動品牌來找我拍廣告,不過當時隊裏沒有同意,可能給的廣告費太少了。”

她笑一笑,指著於陽說:“如果大家都沒意見,我願意去上節目,至於出場費就靠你了!”

於陽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晚上許心宜和江石玉一起吃飯,又提起這件事,小心翼翼地問他怎麽看。江石玉見過太多牛鬼蛇神,凡事想得透,見她一雙眼不時閃爍一下,濕漉漉地瞅著他,就知道她在期待什麽。

“心宜問我,是想聽投資人的意見,還是……”本想逗逗她,不料介紹自己的身份時突然卡殼,應該自稱男朋友嗎?江石玉笑了一下,自覺挖了個陷阱往裏跳,也是夠傻的。

許心宜卻馬上接了話:“心上人,你是我的心上人啊。”

她熱忱又明亮,讓人好不心動。江石玉光是看著她,她就已經陶醉得想入非非,渾拍一下他的手,靠著他的臂膀說:“等節目組把細則發過來,我就開始準備,拿出考大學的勁頭來!等我上了電視好好表現,一定能討得未來婆婆的歡心。哦對,她喜歡什麽?我也要提前準備起來。你不要笑話我,我知道我很傻,那些還遠著呢,可我已經開始憧憬了。怎麽說呢?我從很早就開始憧憬了,幻想著以後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已經把未來十年的計劃都想好了!”

江石玉聽見她說:“你今年錯過了轉正,還推掉了外派學習的機會,確實很可惜。但沒關係,主任器重你,等你明年轉正再去更能勝券在握,就像阿岐那樣,帶著滿滿的榮譽歸來,一定又是另一重天地,我會安心等待那一天的。你不用擔心我會移情別戀,我已經燒高香祈求外派飛行隊都是醜女了,雖然這樣有點惡毒,但我管不了那麽多,一個新來的救生員已經讓我打翻了醋壇子,我不想每天酸溜溜的,讓人笑話。可我知道,我一定會控製不住胡思亂想,誰讓你長得這麽好看。我隻希望你快點完成交流項目,盡早回來,最晚後年、後年下半年,等一切穩定,我就可以嫁給你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抬起眼悄悄覷他,帶著一絲惶惑一絲羞怯,抓住他的衣襟直往他懷裏鑽。

“可能嫁給你還得經曆一些磨難,我看電視裏都是這麽演的。你媽媽應該會私下裏來見我,然後甩給我一張支票,讓我離開你。如果我拒絕,她會追加更加誘人的條件,類似空白支票讓我隨便填數字的那種。說實話,我有點心動,我怕我到時候控製不住我的手。”她狀似苦惱地笑了一下,“我可能三輩子加在一起都見不了那麽多錢,萬一扛不住**你說怎麽辦呀?”

江石玉煞有其事道:“如果是那樣,你先拿著,不要浪費了。”

“真的嗎?太好了!看來我還得演得苦情點。要讓豪門接受一個灰姑娘肯定很難,我已經做好持久戰的準備,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先偷偷地住在一起。等將來生米煮成熟飯,他們看在金孫的分上,就會同意了吧?”

她口吻自然,一些女孩子難以啟齒的話不太費勁就說出來了,雖然會時不時觀察他的神色,尚有一些關於他的顧慮或是不確信。可他還是更在意她吐露心事時表現出來的純熟,不知在心裏醞釀了多久,又反複演練了多久。

江石玉點她的鼻尖:“你打算生孩子嗎?”

許心宜撓撓頭:“大峰自己就在救援一線,分明最懂其間的苦,卻還是想要一個寶寶,我想人到了一定年紀都會想的吧?排除一切外在的因素,隻是單純地想,就跟周清野一樣。他以前多厭惡飛行員啊,現在還不是娶了個機長當老婆!怕家庭再一次支離破碎,又情不自禁想要孩子,可能人就是在一種矛盾的現狀裏獲取幸福吧?所以我還是把屬於我們的寶寶納入了計劃當中。”

她是期待的,甚至期待地摸了摸肚皮,不過神色很快又黯淡下來:“醫生說我常年泡在水裏,身體凍壞了,可能……”

“不要瞎說,最近有交流團來隊裏訪問,騰不出空來,等忙過這一陣子,我陪你去看醫生。”

許心宜點點頭,一顆腦袋又在他懷裏拱來拱去:“我還沒說完呢,等三五年後我們有了孩子,我就辭掉工作。”

“為什麽?”

許心宜不說話了,雙手環住他的腰,過了很久才狀似歎息一聲:“我想跟你在一起啊。”說完臉頰轉了轉,貼住他的胸膛,“很想很想。”

為了完成普通人的一生,她仿照一個女孩嫁人生子的世俗路線,初步製訂了十年計劃。雖然年齡相較於其他女孩已經晚了不少,可她到底還是按部就班地畫好了軌跡,並且為了他,為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可以說做出了最大限度的妥協。

為了他,她竟然願意放棄一線?

在進入十二月,一波強冷空氣即將逼近的夜色裏,江石玉忽然渾身冰涼,將她緊緊圈進大衣裏。

去年的這個時候,她父親生病住院。那會兒他們關係正緊張,她又故意隱瞞,不想讓隊裏知情,萬事隻一個人死扛,為手術費急得上火,臉上冒了好幾顆痘。有一次她在公寓外的草坪上偷偷抹眼淚,自己捶自己的胸口,偏巧被他瞧見了,問她出了什麽事,她也不肯說。

當時沈岐在阿德萊德,遠水救不了近火,她身邊朋友寥寥,大多還都是普通家庭,工資存款有限,無力應付巨額的醫藥費。她實在沒有辦法,最後找到周清野,想退“Z&J”的十年會員兌錢。周清野再三追問,威逼利誘,她才含糊不清地交代一句家裏有人生病了,之後他通過周清野兌了錢給她。

知道她有健身的習慣,怕她以後不再去“Z&J”,他又以友情為名贈送她終身會員。她表麵上不動聲色,每個月卻會給他的賬戶打一筆錢,到現在依舊準時,他才醍醐灌頂,曾經的忽遠忽近是怎樣一種殘忍。

至少對麵前這個脆弱又要強的女孩來說,是非常殘忍的。他看透她每一麵的隱忍,知悉她鋒芒畢露的外表下敏感易碎的內心,讀懂她每一個欲言又止的眼神,振高了羽翼想將她護佑,卻再一次被她的心意打動,願意經營漫長時光,與她一同克製、自愛與涅槃。

許心宜見他失了神,輕聲問:“你怎麽不說話了?”

似乎是為了寬慰她,他語帶笑意道:“我家裏不是你在電視裏看到的情況,所以你不必按照先前的計劃來。”

“真的?”她眼睛一亮,仰高下巴望他,“那我是不是可以……”

“是,隻要你願意,就可以一直在一線。”

“可我們……”

“兩個人都在一線,也未必不能經營好一個家庭,相反都在一線,我們相處的時間也會變多。”

“說的也是!”許心宜想,“我怎麽就死腦筋了呢?”

她轉而又問:“那你爸媽是什麽樣的人?”

江石玉一頓,抬手捋了捋她的發頂,將下巴擱在她腦袋上靜靜想著,他的父母都是什麽樣的人?商人?名人?光鮮亮麗的上位者?想了很久,他隻是一聲淡笑:“普通人,兩隻眼睛一張嘴,兩條胳膊兩條腿,不比你多個零部件,你不要多想了。”

許心宜竊笑:“不,我覺得他們一定有三頭六臂,不然怎麽生出你這樣的美人。”

江石玉時時防不住她突然冒出來的一句情話,最愛以“美人”稱呼他,仿佛她才是那西楚霸王,而他是嬌弱的虞姬。他也有男人的脾性,聽到不愛聽的話眼睛一眯,危險得緊。

許心宜趕緊捧住他的臉,輕輕啄吻他的嘴唇。

“有句話我一直忘了跟你說。”

“嗯?”

她對他一見鍾情,在愛情還沒發現端倪的時候,就已經篤定是他。阿岐曾經問過她:一個人的一生,能篤定地說出“就是他”三個字的贏麵究竟有多大?

也許大海撈針。

也許九死一生。

“原來我以為遇見你,已經用光了大海撈針的好運氣,餘下的日子我再沒運氣了,每一次出動救援都拿命在拚,可你還是不愛我。我覺得九死一生的奇跡永遠不可能再降臨到我身上了,在你眼裏我看不到一點生機,那種感覺你能想象嗎?比讓我去死還難受。”許心宜舔舔他的唇,心滿意足地抵靠在他的胸口,“可當我真的快要溺死的時候,你愛我了,你真的愛我了……江師弟,你救了我一命啊。”

她能聽到江石玉胸腔的振動,那樣強烈而又響亮。

“你知道嗎?我能對你一見鍾情一次,也能一見鍾情一萬次,直到我生命終結,它仍未消失。”

江石玉喉頭滾燙,也不知是在回應哪一句,隻反複道:“我知道,我知道。”

節目播出這天,許心宜正在隊部測評新產品。一個國產品牌的戶外專用多功能工具鏟,代號F-A3,簡稱“殲擊者”,功能非常粗暴,結合各零部件與附件,通過不同組合可以實現鏟、砍、鋤、鑿、切割、點火、求救信號、固定支架等多種功能。

為了測評真實的使用效果,許心宜找了根直徑十五厘米的鬆木柴,取其側麵斧頭劈砍,一手下去,鬆木柴分崩離析,而斧頭除了鍍層有輕微劃傷,鏟頭固定穩固,沒有出現任何角度解鎖的情況。

她單手叉腰,磨了磨牙:“這玩意兒也太變態了吧!”

程熙熙與有榮焉般抬高下巴:“廢話,我手上有不好用的裝備嗎?”

“你讓開,我再試試別的功能。”說完她轉頭往走廊裏的房間瞥了一眼。除了程熙熙這個裝備狂熱迷,其他人都在裏麵看節目。仔細聽的話,依稀能聽到主持人的笑聲,馬上就要進入介紹環節。

許心宜念警校,進通海,至公牛隊,數年之間榮獲大小賽事的冠軍七個有餘,最高榮譽是五十七秒徒手攀登五層樓的女性世界紀錄,隨後有一段關於夢想的自我表述。

她第一次上節目,哪怕事前準備充足,到了台上還是不免緊張,磕磕巴巴說了一段,大致就是為人民服務的一套。盡管如此,也算慷慨激昂了一回,事後回想起來臉頰總是不自覺發燙,怕被他們打趣,才沒跟著一起看節目。

許心宜讓程熙熙把裝有八號鐵絲和四毫米直徑鐵釘的鬆木放下來,換用另一側斬切,手腕一扭,鐵釘和鐵絲都被幹淨利落地斬斷了!隻是在取鐵釘時,刀斧出現了微小的缺口。

她蹲下身來仔細查驗,程熙熙在一旁說話:“不鏽鋼整體鑄造的鏟頭,最厚處高達十毫米,你推測硬度多少?”

“五十左右。”許心宜分析了數據結果,隨後又拎起鏟子碎石頭,試了幾次鏟頭依舊穩固,鎖定結構事後拆卸檢查也沒有出現破損的情況,她給這款多功能工具鏟打了九十分,“比較適合複雜多變的環境,戶外或者災區。不過鏟的功能還是差了點意思,要再改進下就更好了。”

程熙熙嘴角一挑:“我去反饋。”

“等等,我還想添幾樣急救用品,以後可能會用得上。”許心宜掰著手指說,“OPA(口咽人工氣喉)、CELOX(止血劑)、CAT(旋壓止血帶),不知道隊部有沒有,可以聯係上供應商嗎?”

程熙熙揚眉:“能聯係上,就是吧……你說的這幾樣都是美國軍用產品,不知道大老板的荷包受不受得住。”

許心宜想起周清野那張“人傻錢多”的臉,樂滋滋一笑,衝程熙熙擺手:“你先去聯係,我來搞定大後方。”

“行,畢竟你有裙帶關係。”

程熙熙眨眨眼,許心宜捂著臉推她。她跑了之後,許心宜又試了幾樣產品,一手撅斷一根兵工鏟後,被於陽連拖帶拽拉進屋裏。

幾個人正看得起勁。綜藝節目主要還是以遊戲為主,她的身手不用多說,甭管是鑽還是跳都更勝一籌。唯獨考驗臨場反應的智趣環節,她如同一個老年癡呆,完全跟不上別人的節奏。

陸毅成冷笑:“你玩過狼人殺嗎?”

許心宜:“狼人殺是什麽?”

“你們通海是在什麽鄉野村莊嗎?來,給我看看你的手機。”

“為什麽?”

“我看看長得人模人樣的家夥,是不是還在偷偷用2G(第二代手機通信技術規格)。”

他這麽一說,一群人笑得前仰後翻,就連張建也捂了捂嘴,偏過頭去。電視裏的許心宜站在聚光燈下,掃了淡淡的妝,一身橙紅色的公益隊服,英姿昂藏,正當風華。如果他的女兒還在世的話,有一天應該也會像她一樣閃閃發光吧?

許心宜長得討喜,有人緣,節目一經播出她又光榮地上了回網絡熱門搜索,社交賬號一夕之間粉絲瘋漲,甚至有喜愛她的粉絲主動申請加入公牛隊。

張建一時忙得抽不開身,夜夜睡在隊部。許心宜雖然心疼隊長,但有些事實在幫不上忙,隻能白天多跑跑腿,隻是好奇一件事,憋在心裏很長時間一直沒敢問。直到張建忘了吃飯,險些低血糖暈倒,她才壯著膽子問一句:“隊長,你……你家人呢?”

他每天不回家,又從沒提起過家人,要不是她碰巧遇見,恐怕他暈死過去都沒人知曉。張建補充了體力,臉色仍顯蒼白,坐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許心宜正要為自己的冒失道歉,張建抬手製止她:“沒了,他們都走了。”

許心宜心裏一個咯噔:“對不起,隊長。”

張建擺手表示沒關係,淡淡笑說:“心宜,其實我女兒跟你很像,她也很愛笑,跟個小太陽似的精力充沛,每天嘰嘰喳喳,鬧個不停。”

許心宜停頓一瞬,覷著張建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隊長,他們是怎麽沒的?”

張建陷入往事當中,眼底浮現淚光,意識到許心宜還在旁邊看著,趕緊轉向一旁,低沉的聲音緩緩道:“火災,死在家裏。”

再往下應該不是她可以追問的內情,許心宜沒再開口,隻安靜地陪張建待了一會兒。晚上去基地給江石玉送夜宵,她提起這茬感慨了一句:“消防員的家人,死於火災,是不是很諷刺?”

她上網查了一下,張建是原消防中隊的隊長,好幾個一等功在身上。妻子加一對兒女因消防通道阻塞,被火情困在家中活生生燒死的那一天,他早上出門時從樓道經過,就發現了安全隱患,和物業提了一嘴後,想著應該不會那麽巧,就去上班了。

一到中隊,某海港岸口油罐漏泄,引發重大火情。

他們立刻出動,妻子給他打了好幾通電話,他一次也沒有接到。等火情結束,他卻再也沒有打通妻子的電話。

張建此生最後悔的事,不是那天沒有及時處理消防通道的隱患,而是出門前,沒有來得及和家人說句再見。

時至今日許心宜才知道,為什麽周清野可以信誓旦旦地告訴她,公牛隊是一個公益性質的、沒有任何道德綁架的救助組織,因為能夠讓那些曾經受了傷害的施救者重回一線心甘情願奉獻生命的,除了赤誠幹淨的初心,再無其他。

張建也好,蔣雯也好,或是她,或是他,千千萬萬的縮影,藏起受傷的心,直麵生命的饋贈。

許心宜徹夜未眠,天不亮又去基地接江石玉下班,兩人同撐一柄傘,在風雪中慢慢走回市區。越往中心地帶走,節日氣氛越濃厚,街邊店鋪的櫥窗裏擺放著各色各樣的聖誕樹、彩帶氣球和禮物盒子,串起的小燈一閃一閃,環繞於裝飾品周圍。

年複一年的工作早已消磨了她對節日的期待,可上層領導為了營造一種虛假的熱鬧,往年這個時候都要在控製大廳的門口擺上一大棵聖誕樹,罩上玻璃罩,然後在裏麵撒滿泡沫雪球,接口通上電,一有風進,泡沫就像雪花一樣洋洋灑灑,落滿每一片樹梢。

在沒有回國以前,在這個西方新年時,他通常正在做些什麽?江石玉想了很久,簡簡單單幾個字:“跟你一樣,工作,在冷冰冰的大樓裏,麵對一直滾動的數字。”

許心宜問他:“你有過絕望的時候嗎?”

江石玉說:“很多時候。”

“你絕望什麽?”

“沒有時間睡覺,滿眼都是數字,交易金額龐大,一個充斥著酗酒的普遍現象的生存環境,幾乎沒有真心交往的朋友,聚會的目的太明顯,這些都不是。是每天麵對精於算計的人,回到家仍漆黑一片。”

耗時久、斥資大、無法中停的項目背後一層層醜陋的關係,打著“愛”的旗幟一而再再而三地設計陷阱的“家人”,一座充滿謊言與交易、權威與製衡,反複演繹撒旦悲劇的失樂園,諸如這些足夠讓一個人悲從中來的因素,恰好構成了他生命全部的組織。

江石玉低下頭看她,循循善誘:“心宜的絕望呢?”

“掉進海裏,沒有辦法呼吸,差一點就要死了。和死神麵對麵站著,顛三倒四分不清黎明與黑夜,無法讓我習慣的恍惚感,這些都不是。是當我看著一個生命就在眼前流逝而我卻無法施以援手時,無法上前,無法閉眼,無法放棄,甚至沒有選擇的餘地時,我總會想,為什麽死的不是我?”

江石玉凝睇著她,她抬頭,撞進他溫暖的眼眸。

“還冷嗎?”

許心宜哽咽不止:“你快抱抱我,我就不冷了。”

天亮起來了,許心宜再一次打開電腦,給江離寫郵件。她來到公牛隊後問了裏裏外外所有的人,都被告知沒有這個人。公牛隊曆年來的招生基本都是張建在負責,而許心宜是周清野提前打了招呼,才破格錄取的。

她開始懷疑江離存在的真實性,難道是周清野故意編造的人物嗎?她問江離,對方又換了一個身份,高級獵頭,專門幫公司聘請優秀頂尖的人才。之所以一開始沒有同她說實話,是怕她認為“獵頭”兩個字有距離感。

許心宜不相信,他給她的感覺分明跟周清野很熟,而周清野身邊除了江石玉,似乎也沒有特殊的朋友。她曾經懷疑過,他們有一樣的對於心理谘詢的厭惡,有一樣頻率的歎息,甚至還有同一片天空下的災情,可他否認了,他說他隻是一個活躍在虛擬網絡裏的人。

許心宜別扭了一陣子,卻意外地同他開始在網上傳信。她的秘密都藏在一隻黑色的U盤裏,沒有人知曉,而說給江離這樣一個虛擬的人,是她第一次嚐試著分享自己的秘密。

她敲打著鍵盤,寫道:

江離,冬天來了。

你知道嗎?冬天承載了我們這些人許多的痛苦。阿岐的師父因為救一個瀕臨死亡的老人,在冬天離開了她;一場空難帶走了周清野的一家人,引發的連鎖效應掀翻了沿海一艘小漁船,漁船上有阿岐出海正要歸家的親生父親,後來她變成了單親家庭;過去很多年,她的母親沈揚和秦主任走到了一起,卻很遺憾沒能終成眷屬,秦主任失足跌落窨井,也在一個冬天走了。

這些年基地來來去去換了很多人,絕大多數都是支撐不下去而離開,小孩要上學需要人照顧、經濟有負擔、舊傷複發隱患大、一線太危險、家人不同意、爸媽生病等,這些片段填充了我們單一的生活。

有時候我無法判斷家人在一場傷痛中究竟扮演什麽樣的角色,是會扶我們站起,還是將我們推倒?

我隻是害怕,為什麽我們的生命要完成那樣多的期待?

幾天後,江離回複:

我認為世間有很多法則和標準,隻有一樣東西是平等的,那就是生命。生命不應該以任何價值、任何附屬來衡量,你也好,被困者也好,你們的生命一樣重要。救助是一個過程,其結果勢必會有成敗,但不應該用誰的生命更重要、誰的生命更輕賤來衡量成敗。如果有一天,你因為這種衡量而讓自己受到傷害,首先你對懷胎十月把你生下來的母親很不公平,在母親的眼裏,沒有人比自己孩子的生命更重要。其次你對職業不公平,職業的正向、影響力和榮譽附加給你的本是動力,而不是否定。

人的一生必然會經過無數傷痛,大的小的,堆加在一起,一定會有非常艱難的時刻,你可以選擇放棄,像我開頭說的那樣用草率的方式,回擊世界對你的期待。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堅持,當你倒下後又站起來,完成自愛,懂得珍惜家人,那時候你會更期待世界給你的回應。

生命造就了這一切,它是個奇跡,不是嗎?

江離用詞謹慎、忖度,不會離一個虛擬人物太遠,也不會離一個網絡朋友太近,許心宜享受他給的安全感。

2020年1月,距離除夕夜還有不到兩周。唐縣村莊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婦女在將生薑貯存到地窖時,不慎跌入窖內不能動彈,接到求救電話後張建迅速帶人趕赴現場救援。

地窖在農田內,為磚混結構地下建築,婦女搭乘吊糧機升降滑輪進入地窖時,支架忽然斷裂,於高處跌落,腰部受傷。

許心宜勘察地形後發現另外一個出口,聯合於陽和蔣雯幾人深入地窖營救,程熙熙則在出口搭建救援三腳架升降裝置作為協助。三十分鍾左右,他們將被困者救出,在家屬的陪同下前往醫院就醫。

正好隊裏近期要開設一堂類似主題的宣講課程,張建就給唐縣村的村民預留了幾個名額。再加上公牛隊循例受上級部門的考核,要在冬天來臨之際展開一場水上逃生的訓練演習,與繩結課程同期,就幹脆兩個活動一起籌備了。

張建忙於“招生”分身無暇,就把重擔分別交到陸毅成和許心宜身上。

不料許心宜一口回絕,末了見張建神色不明,又悻悻地補了句:“我不是偷懶,就是天太冷了,我下水、下水不太方便,要不我跟陸毅成換吧?我來講繩結的課。”

陸毅成拍桌子一跳:“你不方便我就方便?大冷天的下水,萬一凍感冒了我還上不上班?”說是這麽說,可他到底不情不願地補了句,“不過看在你是女人的分上,我就勉為其難地跟你換一下吧。”

男人在女人麵前,尤其還是存了一點非分之想的女人,自有一種天生的勝負欲。當初攀岩輸得顏麵盡失尚不能夠,陸毅成鐵了心還要再扳回一城。因此當張建把繩結課程分給他時,他別提有多高興了,誰知剛新鮮出爐的炫耀機會還沒焐熱就飛了,心下叫苦不迭,隻能啞巴吃黃連。

許心宜哪裏知道他的心路曆程,生怕多待一分鍾就會被張建看出貓膩,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陸毅成拍拍大腿,怒罵:“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末了又對張建說,“吃中藥了不起嗎?改明兒我也調理調理,不就是大冬天下水嘛,老子怕過誰!”

張建沒說話,盯著許心宜落荒而逃的背影,眉頭微蹙。

八字結、布林結、雙套結、平結、漁人結、抓結、工程蝴蝶結、防脫結……不同的繩結應用於不同的場所,類似高樓中傷員和物品的降吊,利用橫渡係統行進到河流中心或是對岸搶救被困人員,從樓頂索降到受困樓層破窗等,都需要針對性地選擇繩結與繩索係統,以讓救助效果發揮到最大。許心宜寫了兩天教學學案,拿給張建過目。

臨近下班的點,隊部隻有程熙熙和於陽在。許心宜剛坐下來,屋外走廊下於陽接了個電話,隨即跟張建交代一聲便匆忙離去。似乎猜到一向散漫悠然的於陽忽然神色大變後的隱情,張建給程熙熙一個眼神,程熙熙便追了上去,於是一晃眼的工夫,隊部隻剩下許心宜一人。

許心宜正要起身去幫忙,張建抬手下壓,示意她坐下。

屋內一時靜下來,針落地可聞似的,讓人放緩呼吸。許心宜不自覺攏了攏衣服,與張建四目交接,見他一直沉默不言地看著自己,頓時不安起來。

張建思忖道:“下周嶺南大學有代表隊來參觀隊部,你負責招待一下。”

“就這事?”

“不然你以為什麽事?”

許心宜連忙擺擺手,鬆了一口氣,覆上笑容道:“他們幾點到?我提前去門口接他們。除了參觀,還有其他安排嗎?”

“我不太清楚,到時候就知道了吧。”

張建語焉不詳,許心宜也沒再追問,總歸大學代表團來訪問公益組織,不是為了完成每學期的績效考核,就是諸如調研報告之類的吧?

過幾天就是江石玉的生日了,許心宜最近一陣都在為禮物發愁,就沒把張建的反常放在心上。一回到家全都拋到腦後,翻箱倒櫃地把漂亮衣服一件件攤在**,樂此不疲地挨個試穿,每換一件就滿眼期待地問一次坐在床邊的沈岐:“好看嗎?”

沈岐難得休假,許心宜跟周清野打了三天遊擊才磨得他同意把沈岐借她一晚,顧不得抱怨周清野的專製霸道,在沈岐再一次搖頭後,她立刻停止喋喋不休,抓住一件衣服鑽進洗手間。

換下的衣服在馬桶蓋上堆砌了一座小山,她視若無睹,挑出一條連衣裙橫在胸前比了比,眉頭漸漸皺緊。剛要放下,轉念一想好歹是她最拿得出手的一條裙子,雖然露的地方有點多,但關鍵的地方都遮住了,隻是有點不習慣而已。

糾結了一會兒她幹脆眼睛一閉,扒下身上的衣服,揪著裙擺扭扭捏捏地往外挪:“阿岐,這、這件呢?好看嗎?”

還是大峰結婚的時候她臨時在商場買的,趕得急也沒細看,導購小姐說得天花亂墜,她也不知怎麽就付了錢。穿上裙子後才察覺不對勁,裙擺太短了,還不到膝蓋,她又習慣了男人的做派,一路上拉拉扯扯坐立不安,到了現場被隊裏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定定看了半天,更是窘迫,忙換回了原來的衣服。

要不是多年兄弟情深,就她穿著製服來參加婚禮這事,大峰至少得罵三年。那會兒沈岐還在阿德萊德,隱約聽周清野提起過。眼下看到那條傳說中“曇花一現”的裙子,她不由得驚了一下,起身走過來圍著許心宜轉了一圈:“好看。”

“真的嗎?”

沈岐替許心宜理了理肩膀的荷葉袖,將她束成馬尾的頭發放下來,仔細打理一番,讚道:“真的好看。”

她認同的目光給了許心宜莫大的信心,許心宜深吸一口氣走到鏡子麵前,從上往下打量裏麵的女人。多年身處一線,雖然皮膚不似沈岐天生冷白,怎麽曬也曬不黑,但她也不是易黑的體質,膚色更偏向暖色調,在黃燈下尤其柔美。

她手臂纖細,黑色裙擺下露出的一雙腿更是筆直修長,整個曲線玲瓏有致,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曼妙風情。

“怎麽這麽隆重?要參加婚禮嗎?”沈岐不由得好奇。

許心宜搖搖頭:“不是的,我……”話到一半,她狡黠一笑,衝沈岐拋了個媚眼,“先保密,你會知道的。”

“這麽神秘?”

許心宜好似沒聽見,撩著裙擺在鏡子前轉了個圈,露出一個羞澀的表情。她好不容易才挑到合心意的裙子,一想到還有外套和鞋子沒有搭配,便忍不住仰天長嘯。

沈岐沒再理會她,起身去洗手間。

與許心宜相伴多年,她一向知道許心宜不擅長收納整理,屋子裏總是亂糟糟的,縱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不免被裏麵的一片狼藉給嚇到了。回過神來後,她失笑問道:“心宜,你就不怕衣服發黴嗎?”

許心宜的聲音從外麵傳過來:“反正天天穿隊服,也用不著。”

還有理了?沈岐說不過她,幫她把亂七八糟的衣服一件件撿起來,歸攏疊放整齊。忽然一張紙從口袋裏掉落,沈岐不疑有他,撿起來一看。

西安航展門票,時間就在兩天後。

入冬以後一線部門全都進入緊急待命的狀態,公牛隊與通海有十年的戰略合作,恐怕避免不了必要的配合行動,也不知道許心宜能不能拿到假期。她平時粗心大意,門票弄丟了也不稀奇,好在沒有被泡爛。

沈岐歎了聲氣,將門票抄進口袋。

許心宜剛剛發了工資,揚言要好好地犒勞沈岐一頓,挑了家臨近中學的烤魚店。隔著水汽蒸騰的落地窗,看著學生一個個從外麵經過,她們兩人吃得酣暢淋漓,臉頰紅撲撲的,眼睛都比平時亮了幾分。

周清野一進門就瞧見了窗邊兩個身高腿長的女人。

她們穿著製服,褲腳束在馬丁靴裏,打扮利落,因此備受店內客人的關注。隻見她們不時輕笑,又或耳語,行事大氣,完全不似一般女孩子嬌小文靜,連前台都在竊竊私語猜測她們的工作,越說越大膽,還討論起兩人的長相來。

周清野氣得鼻孔冒煙,雙目欲裂般狠狠地瞪許心宜。許心宜本來直覺就異於常人,正眉飛色舞地說著話呢,一抬頭瞧見了周清野,朝他比畫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借口上洗手間,越過沈岐把他拖到一旁,一臉賊笑道:“今天阿岐在我家洗手間待了足足有半個小時,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周清野沉著臉:“意味著你足足浪費了老子半個小時,簡直暴殄天物!”

許心宜哼一聲:“我靠在門上聽得清楚,阿岐至少吐了兩回!據我多年的經驗觀察,她多半是有了。”

“半個小時吐兩回,難道不是腸胃有問題?”

“你懂什麽,反正不管是不是,你回去買個棒子測一測吧。”

周清野掩鼻,滿臉嫌棄地往後退了兩步,上下打量她:“你一個黃花大閨女,什麽棒子不棒子的,懂得真多!”

雖說她一貫不靠譜,可到底扛不住隊友一顆心蠢蠢欲動。周清野還是把她的話放在了心上,臨出門時大發好心地替她們結了賬,還充值了一張卡送給許心宜。

許心宜正要感動落淚,周清野冷冷一笑:“賬我都算在姓江的身上了,不用客氣。”

“呸。”

許心宜作勢要揍他,周清野忙往沈岐後麵一鑽。想到當年周王子故意挑釁沈岐,卻不幸遭到通海全員群毆的情形,往昔點滴竟還曆曆在目,許心宜捧腹大笑。

送別他們後,她回到家,開了燈坐到桌前,見電腦下壓著一張門票。

她出門前還到桌前拿鑰匙,卻沒有看到門票,想到沈岐落後她一步出門,她心下微定,拿起來一看,果然是被她弄得不知道放到哪裏去,還以為丟了的航展票。

去西安看航展,總不能開幕式一結束就離開吧?就算連夜往回趕,也至少需要兩天,那豈不是趕不上江石玉的生日?

從他說“我可以等”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期待這個生日的到來了。過去不能明目張膽表露的、傾訴的、想做的,現在她都可以了。可是如果不抓住機會好好跟秦栩說清楚,也不知那傻子什麽時候才會死心。那天為了逃避她的追問,他還跟她在醫院打了一架,就這種情況,除非兩人獨處的機會,恐怕很難開誠布公吧?

她喜歡江石玉,不想在這種時候讓他獨自一人麵對不被理解的家人。

可如果因此失了秦栩的約,他們之間那份支離破碎的友情還能維持下去嗎?尤其在今晚吃飯的過程中,沈岐有意無意地向她透露,秦栩近來狀態不佳,好幾次執行任務的途中失神,險些釀成大錯!和新來的救生員幾乎零配合,最主要的是完全沒有同一個新人培養默契的念頭。

說得更直白點,他可能至今都沒能接受她已經離開通海的現實,沒能接受過去那些年一直與他相伴宛若雙生的人,已經徹徹底底地離開了他。

許心宜往**一倒,望著天花板,眉頭擰成一條麻花。

一整夜,她始終無法入眠。

這一夜,在這座喧鬧的城市,還有許許多多同許心宜一樣的男女,正在輾轉反側,為著生命裏可遇不可求的機遇而費盡思量。

同一天,李英將秦栩單獨留在了辦公室,進行了長達一個小時的長談。秦栩還是第一次發現李英已經滿頭白發,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或許人在進入另外一個年齡階段後,或潛移默化,或一夜之間,就肉眼可見地蒼老了。他突然發現李英叉著腰罵人時不再抬著手指指點點,偶爾陷在沙發裏也像一個起不來身的老人。

秦栩難得乖覺沒有開口,任憑李英一人絮絮叨叨講起往事,說起當年通海救助飛行隊早期建設時他與秦榮有過的合作往來。

李英也不指望能越過秦榮去,任何一個像他們一樣紮根在一線的人,骨子裏都有著孩子般純淨的信仰與天真,哪怕見過了無數的黑暗也還是相信希望,相信未來,相信人性善良的一麵。他們有情有義,知恩不忘報,絕無可能忘懷一個曾經那樣無微不至地照拂過他們的主任。

這是好事,想到或許有一天他也會被銘記,李英就覺得這些年的籌謀沒有白費。說了半天,見秦栩始終態度不顯,他歎了聲氣,轉而道:“當初沈岐在猶豫要不要轉職教員,從一線退居二線時,秦主任曾勸過她,當時她反問秦主任,為什麽你也在一線,他卻從不擔心你的安危,你知道秦主任是怎麽回答的嗎?”

這事還是沈岐同他提起的,礙於她當下的立場,有些話不便明說,隻好請求李英出麵。秦栩抬起眼睛,麵無表情地看著李英。

李英緩緩道:“他說你是他唯一的兒子,也是他心目中唯一的英雄。”

秦栩聽後身軀微抖,神色幾變。過去種種於眼前掠過,秦榮每一幀回首、展望、期許與欣慰的畫麵定格,終於濡濕了他的眼眶。

“有什麽話,主任您就直說吧。”

他知道他最近表現不佳,各項訓練不達指標,成績也在急速往下降。今天出任務還差點枉顧人命,延誤被困者救治的時機,令沈岐的偏袒變得不上不下,十分尷尬。教員、同事,哪怕是機庫的老師傅都不止一次欲言又止,眼神早已說明了一切——長此以往下去,誰也護不了他。

這是一線,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的地方。

李英說:“絞車手的職責是在機長和救生員之間搭建一座橋梁,幫助他們傳遞第一時間的危情。作為絞車手不僅要眼力過人,還要反應靈敏,你在這個位置上付出的努力和贏得的成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現在人生可能到了另外一個階段,你有沒有興趣接許心宜的班?”

秦栩一震,還以為李英漫長的開場白後會是辭退,再不濟也該打發他到不太重要的崗位上去,沒想到竟讓他改當救生員!

見他難以相信,李英解釋道:“出於一些你私人的原因,你在救生員這個崗位上的各項成績都很出色,尤其這兩年可以說是進步神速。”

李英說得含蓄,秦栩卻懂了。

為此他們領了處罰,也得到了表揚,上級領導更是表達過想將他調往改裝研究所的意向,隻是被他拒絕了。

“為什麽選我?”秦栩還是想問,“隊裏應該有比我更適合的人。”

“你不要有心理負擔,選擇你有很多原因,唯獨沒有照顧你父親的麵子。”李英是老江湖了,說話一針見血。

隊裏上上下下都袒護他,反而掩去了他自身的光芒,非把他擺弄成一個長不大的孩子,那他能有立起來的一天嗎?難道他心裏就甘願被人護著嗎?

“真論起合適,比你聽話、比你遵守規章製度的確實大有人在,可我們也得承認,論實力能代表通海競選救生員的,整個通海非你莫屬。再一個你和許心宜搭檔多年,深知一個救生員的艱苦與危險,出於心理層麵的考慮,你也比旁人更強。”

李英笑意斂去,擺出嚴肅的神色:“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不是上級領導,不是我,也不是隊裏的同事,而是需要隨時候命、不容許有一絲大意的救援一線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可以讓你真正地獨當一麵,成為一個父親心目中英雄般高大偉岸的兒子。”說完,李英將一紙文件推到他麵前,“後天出發,為期一個月的培訓考核,地點在北京。”

秦栩猛一起身,聲音陡然拔高:“後、後天?時間不能改嗎?”

李英被他的動作嚇得往後一退,撞到椅背上,見他一張臉急得通紅,不禁失笑:“你有什麽要緊的事嗎?這個時間不是我決定的,文件是上麵統一批複下達的,還有全國各地推選出來的候選人,要在一起進行考核,可以說是榮譽之戰了,你不能給咱們通海丟臉。”

見他失了魂一樣,李英也不勉強,讓他回去慢慢考慮,不必急著答複他。他嘴上說得輕巧,距離出發隻剩兩天,竟然還有臉讓他“慢慢”考慮?秦栩氣得牙齒咬得咯咯響,一把抓起文件摔門而去。

回到公寓,他迫不及待地拿出壓在枕頭下的門票。當初被他揉成團過,門票早已不成樣子,壓了幾天才勉強平展,可一角已經被他的手指磨爛了。

他攥著門票,徹夜翻覆,睜眼至天明。

這一天,通海救助飛行隊接到福州外輪代理有限公司的信息,位於牛山島附近海域的希臘籍貨船“AMFITRITI”上,有一名船員因疝氣導致腹部疼痛腫脹,急需轉岸就醫。得知險情後沈岐機組立刻出動,途中沈岐突發不適,江石玉代為掌控操縱杆。

新加入機組的救生員名叫李安娜,跟許心宜一樣接受過多年的專業訓練。在職責範圍內她出色地完成了大麵積搜尋和海空吊運的救助,唯獨在與秦栩的配合過程中態度僵硬,除了一來一往的指令,沒有一句多餘的廢話,全程更是沒有一個眼神交流,大有一副“老娘看不起你”的架勢。

回來後,李英先找了李安娜了解情況,隨後將秦栩留在辦公室。擔心秦栩再鬧一次,誰也保不了他,沈岐強忍不適,不肯去醫務室。江石玉留下來代為照看,正好今天輪到大峰值班,有他們兩人再三保證,沈岐才放心地離開。

等了一會兒見李英屋內沒有什麽聲響,江石玉的心略微一定,電話就響了起來。

大峰正在點外賣,想要問他吃什麽,頭一抬見一個人影竄了出去。等他追出去一看,走廊裏空****的,哪兒還有人影?

他摸摸後腦勺,嘀咕一句:“見鬼了,跑這麽快?”

這一天同樣是許心宜來到公牛隊後第一次公開講課,擔心搞砸,她把公牛隊以往的教學方案都翻了出來,認真學習了一遍,又重新寫了兩版教案,得到蔣雯和程熙熙的一致認可後才滿意。

嶺南大學代表團到的時候,她已經在門口等了一小會兒。隔著一條馬路,一輛大巴車在路邊停下,首先下車的學生代表手上拿著一麵牌子,寫著碩大無比的“嶺南大學”。許心宜趕緊一邊招手,一邊穿過馬路去迎接他們,走到近前了才看清牌子上的內容——嶺南大學心理教研室訪問團。

她步子一頓,想到那天張建一言不發看著她的樣子,心下一沉。

保安見他們滯留在馬路邊,過來察看,推了一動不動的許心宜一把,關切道:“小許,你怎麽了?”

許心宜搖搖頭,強打精神帶領學生們參觀隊部。張建在中心廣場露了個麵,同學生們打了招呼,隨後問起他們的調研安排。代表說:“可能需要隊部的核心成員們為我們完成一個心理測試。”

張建點點頭,表示沒有問題,招來於陽和其他幾個公牛隊的常駐誌願者,讓他們全力配合。學生們先把表格發下去讓他們填寫,然後開始布置測驗場所,四周圍起黑色的幕布,在裏麵架設微型攝像頭、投影和音響等設備。

等一切安排就緒,所有人退後五十米,代表團通過耳麥監控現場情況,被測驗者挨個進入幕布中。

於陽對測試挺感興趣,第一個坐了下來,戴上數字手環。很快周圍逐漸陷入昏沉,一段黑白默片在眼前上演,連綿的山坡上坐落著幾座蒙古包,有成群的牛羊經過,牧民慢悠悠地跟在後麵揮舞著草鞭。忽然之間牛羊瘋狂奔跑起來,牧民受到驚嚇,滾下山坡,張大了嘴不知在說些什麽,眼睛越睜越大!

四周一片死寂。

過了一會兒,隱約有窸窣的聲響傳來,於陽側耳傾聽,判斷聲音的方位,是在左邊,還是右邊?不對,好像是上邊,或是下邊?他找不到具體的方位,聲音好像從四麵八方聚攏而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逐漸凝練成一片細碎的聲響。

於陽渾身顫抖地按住座椅,深陷於纏綿嗚咽的啜泣當中無法自拔。此刻有畫外音提示道:“這是你內心深處最渴望卻也最厭惡聽到的聲音,代表了你當下的現狀。”

直到細碎的聲響一點點淡去,幕布裏有日光灑落,人來人往腳步聲不斷,有同事在耳邊輕聲呼喚他的名字,於陽方才如夢初醒。可他仍舊沒有走出來,怔愣地望著前方,整個人猶如被釘在十字架上,四肢僵硬,無法動彈。

學生代表團紛紛表示:不要去打擾他,給他點時間。

過了好一會兒,於陽拂去滿臉的淚水,一句話也沒有說,低頭走了出去。許心宜注視著他蕭索的背影,手不自覺地捏緊。

程熙熙拉她的袖子,小聲道:“心宜,隊長在喊你。”

見許心宜沒有反應,程熙熙戳她的腰窩,許心宜眉頭一鬆,展開拳頭,露出滿是鮮血的掌心。

“看我粗心大意的,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劃破了手,我先去處理一下,你們繼續。”許心宜擠出一個笑容,見張建沒有阻攔,徑自轉身離去。

程熙熙隱約覺得奇怪,在許心宜和張建之間來回掃視兩遍,到底不放心追了上去。等她跑到醫務室,入眼所見便是許心宜把手掌放在水流下,雙眼空洞地望著遠方。

她上前兩步,在許心宜麵前揮揮手:“怎麽了你?失魂落魄的。”

許心宜一驚,忙把水龍頭關掉,轉身去找消毒棉簽。程熙熙忙擋住她的動作:“我來吧,看你這樣,說不定傷沒處理好倒弄得更嚴重了。不知道在想什麽,被什麽劃破的?”

程熙熙不由分說一把拉過許心宜的手,視線一定,整個人僵住了。這哪裏是被劃破的痕跡,分明是指甲摳破的!

“你……”程熙熙呆看著許心宜,“你故意的?”

許心宜一言不發,把手抽了回來,簡單處理了下,兩腿一攏坐到廊下的長條板凳上。程熙熙陪著她坐了一會兒,大概猜到什麽,說起於陽的事。

“一個罹患白血病兩年前去世的父親,一個多年腦癱的母親,兩個靠貧困補助堅持讀書的弟弟妹妹,他是家裏的長子,也是唯一的頂梁柱。弟弟今年六月出來就業了,不過工作不太理想,能夠補貼家裏的不多,妹妹還沒有獨立養活自己的經濟能力,所以一大家子還靠於陽撐著。那天他接了個電話突然離開,是因為妹妹不肯拖累他擅自休學,被他教訓了一頓送返學校。大概是怕被老師責備吧,妹妹一直哭個不停,我從沒見過那樣的於陽,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哄著她……”

許心宜不禁想起不久前的一天,也是在這個小院裏,在廊簷兜不住的細窄日光下,她清清楚楚地瞧見了於陽眼底的滄桑。

當時她還咋舌,他才幾歲?二十三歲還是二十四歲?或者更小?他大學畢業了嗎?

她滿腹的困惑,不忍心吐露。如今回想,依稀還記得當他說起“我怎會不懂?當一個人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時候,謊言會自動找上門來”時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悲傷,是那樣深重,讓人無以忘懷。

他說,買彩票是他擊碎謊言唯一的希望。

“我幾次碰見他家裏的情況都是亂糟糟的,妹妹哭弟弟哭,親戚也哭,一個接一個地哭,隻有於陽從來不哭。”

程熙熙背靠著牆,眼睛微眯,屋簷下一道光恰好沿著眼瞼伸展了出去,攏進烏黑的發間,瞧著像是一隻老貓,打盹還留了一條細縫,有著超出她這個年齡的成熟。

“幾年前張建在於陽手裏買了一份高達數百萬的保險,讓他有了一筆可觀的提成,於陽全拿去救當時病重的父親了,雖然未果,但他後來還是跟著張建一起來了公牛隊。”

程熙熙說完,回頭看向許心宜,露出一個晦澀不明的笑:“張建過去是做什麽的你應該知道吧?就他原來的工作,重來幾輩子也不可能掙個幾百萬,你猜都是怎麽得來的?”

還能怎麽得來的?消防安全隱患所釀成的火災後,一筆三條人命的賠償金。

許心宜摩挲著仍在鈍痛的掌心,緩緩問道:“你想說什麽?”

“他們這些人哪一個沒有曆經過煉獄?就連陸毅成官司失利,被委托人電話轟炸,哭著喊著要打要殺,而他身為一個律師卻束手無策,臨了還得找個公益組織釋放一下自己的光彩,你真當他閑得沒事做?”

程熙熙起身,站在一旁。她的身影被日光掩住了,發散出來的是一團刺目的光暈。許心宜看不清她的表情,極力去分辨,隻辨出她聲音裏的一絲鄙夷與冷漠。

“誰的日子不煎熬?你也別太把過去的那點傷痛當回事了,指望別人諒解你、可憐你、拯救你,倒不如自己爬起來。有手有腳四肢健全,生命完整,親人健在,還有比這更好的光陰嗎?”

許心宜無暇忐忑,又或者說這些年一直浮沉忐忑,隨波逐流,也不覺光陰曾為她停留過。

回到家後,她給自己化了一個淡妝,換上精心挑選的連衣裙與過膝羊絨大衣,把從來不受束縛的腳塞進高跟鞋,臨出門前將航展門票壓在電腦下,端詳了好一會兒,才彎腰走出去。

一道略顯低矮的門檻,宛若一道橫溝,劃出天差萬別的光華。

趙阿姨正在門口擇菜,聽見響動抬頭看去,忍不住“哎喲”一聲,連著誇了好幾句漂亮。許心宜低眉淺笑,如常同趙阿姨耍貧嘴,趙阿姨和鄰裏打趣了幾句。待門前人群哄散,才往她門下一看,裏麵的光深深淺淺,似乎還有正在自動搜索頻道而發出的沙沙的聲響。

怎麽回事?出門燈不關,廣播也不關?

沈岐臨時被周清野塞了一個行程,到餐廳之後才知道今天是江石玉的生日。沒來得及準備禮物也就算了,聯想到幾天前許心宜的表現,她一下子猜到根源,心裏不免為秦栩捏了把汗。

李英擔心隊裏傳閑話,沒有公開對秦栩的安排,因此她不知道秦栩手上已經捏著一份去北京參加救生員選拔考核的文件,更不知道出發的時間就在今天。

在等待這場生日慶祝會的主人公來臨的過程裏,她懸著多年的心忽然放了下來。雖然不得不承認,她私心裏一直偏袒秦栩,想替秦栩爭取到許心宜的回心轉意,但她又清楚江石玉的用心,畢竟周清野做任何事都沒有隱瞞過她,組建公牛隊抑或作為中間人替江石玉給予許心宜幫助,在她出國期間一直默默地守護著許心宜,或多或少她都看在眼裏。

以她的身份立場能做的實在有限,她也已經盡力,剩下的隻能看許心宜自己。周清野見她一時愁苦一時歎息,把她的臉撥過來轉向自己,佯裝生氣道:“你老公我就在旁邊,你卻想著別的人。”他哼一聲,又道,“還是男人,你當我是死的嗎?”

沈岐知道他耐不住寂寞,渾身都是戲,隻要給個話頭馬上就能發揮出幾場來,這個時候千萬不能順著他往下說,否則沒完沒了,會被纏死。

她便轉向旁邊,一副無辜的神情:“心宜怎麽還沒來?”

沒有受到老婆的重視,周清野更加生氣了:“許心宜這個麻煩精!因為她,你都不愛我了。”

恰好服務生過來送茶水,聞言動作一頓,雖強忍著沒看向他們,但到底慢了半拍。沈岐察覺到陌生人的注意,臉頰微微發燙,暗地裏掐周清野一下:“別鬧。”

周清野噘著嘴,哼哼唧唧:“姓江的也是,幾點了還不來?真當老子的時間不值錢呢。”說完看一眼手表,眉頭微皺,“不應該啊,你不是說他下午請假了嗎?”

“那再等等吧。”周清野想到什麽,又討好地挽住她的手,“你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要不要先休息一段時間?我聽醫生說前三個月最重要,一定要小心提防。你現在胎沒坐穩,平常訓練還能自己注意點,可加班熬夜畢竟對身體不好,還要日日出動,一想到上回你不舒服,我真要擔心死了!”

倘若那天不是江石玉而是另外一個副機長替她掌控操縱杆,麵對變幻莫測的雲層和海上風暴,說不準會發生什麽。周清野小心眼子,偌大的通海也就勉強信任江石玉一人。

沈岐不說話,默默望著他。

周清野多少有些心虛,趁著許心宜受傷住院的期間把她騙到山裏,美其名曰度假。可那兩天究竟是怎麽過來的,任他臉皮厚如城牆也不好意思回憶再三,就更不用說沈岐了,回來好幾天沒搭理他。

經由許心宜提醒,他特意觀察了兩三天,偷偷買了驗孕棒,不聲不響地擺在洗手間,沈岐看到後才知道他在山裏做的全是假安全措施。可到底還是懷上了,以為的腸胃不適,其實是孕吐反應。

這兩天李英已經找她談過話了,雖然很不舍,但她還是同組織上達成了一致,預備等身體狀況穩定一點再歸隊,隻是這一結果還沒來得及告訴周清野。

眼下看他膽戰心驚又縮頭縮腦的模樣,沈岐忍不住輕笑一聲:“明天開始休假,什麽時候醫生說可以工作了,我再回去,可以嗎?”

周清野一喜,抱著她狠狠地親了兩口。

沈岐羞赧,忙將他從身上扒下去,作勢要動手了周清野才作罷,小媳婦似的蹭蹭她的肩膀,又道:“那我從明天開始就是你的私人管家了,老婆大人有什麽想吃的想喝的,盡管吩咐,我二十四小時為你服務。”

沈岐故作淡定道:“好,那就看你的表現了,滿分獎勵你一隻最新款模型。”

“又是模型?你是沒花樣了嗎?真當我是小孩子好哄的?”周清野笑了下,“不行,我要換一個獎勵。”

“你想要什麽?”

“甜品。”周清野一雙手不老實地往她身上放,“要你親手做的,親手喂給我吃的草莓塔。”

沈岐滿臉通紅,一邊拍打他的手一邊環視四周。借著包間屏風的遮擋,兩人著實鬧了好一會兒才停歇,沈岐靜下來後才問:“周清野,雖然我會萬分小心地對待我們的孩子,但是海上瞬息萬變,你也知道整個冬天會發生多少難以預計的險情,雪崩、地震,寒潮、霜凍結冰、海嘯等都有可能,我……我不敢保證更多,你會對我失望嗎?”

周清野戳戳她的臉:“想什麽呢?這些問題是你該考慮的嗎?選擇你作為我的終身伴侶之前,不,從選擇愛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想好了所有的萬一——尊重你的理想,正視每一個明天和意外,然後祈禱奇跡的降生。”

在失去父親又失去母親,無路可走隻能逃到他身邊後,沈岐第一次感受到命運的眷顧,讓她這樣一個無趣又慢熱的人,遇見一個如此有趣的靈魂。

“我媽還好嗎?”想了想,她還是問出了口。

秦榮去世後,她再也沒有回過家,被一個口口聲聲“為了她好”的母親傷透了心,掙紮著逃出了多年的桎梏,以為得來的會是自由,沒想到卻是一個個夜深人靜的晚上不斷回閃的幼時的溫情。

老小區的房子四麵潮濕,牆壁上爬滿青苔,陽台狹小,曬個衣服都會被雜物絆倒,還要擺滿一地的花花草草。隻要點一盞燈,透過窗戶的光暈似能照亮路邊的一條街。而在她的童年裏,她家的窗戶永遠有兩盞燈的影子。

周清野想了一會兒說:“挺好的,她也問起過你,我告訴她你懷寶寶了,她還把你小時候的衣服都翻出來給我。”

沈岐低下頭:“那些衣服呢?你都藏哪兒了?”還有時不時帶回家的一些根本不可能是他買的老家特產,諸如曬幹的木耳臘肉,抑或新鮮的、滿是記憶裏的味道的小菜。

周清野攬住她的肩,慢慢說:“可費了我老大的腦筋藏呢,生怕被你找到……沈岐啊,要不要找個時間回去見見她?”

沈岐沉默片刻,搖搖頭:“你有時間多去看看她就好了,我啊,我總是想著再等等吧,再等等,總有那樣的一天,對嗎?”

周清野摸摸她的腦袋,也不勉強,有些傷痕是需要時間來治愈的。一個勝似父親的秦榮,一個早就擺在心裏當親弟弟對待的秦栩,因一個母親的一意孤行而支離破碎,連心房最是柔軟的她也學會了恨。人世間的來來往往,愛總是漫不經心,恨卻牢不可破,需要一個人把心髒守得無隙可乘,不被任何傷害所傷害,才能從善如流地欣賞風暴的美。

可惜的是,這頓晚餐一直到深夜,店鋪打烊了,周清野和沈岐都沒等來兩個為愛迷路的主人公。周清野隻好拎著兩隻孤零零的“熊大”和“熊二”玩偶回家了。

同一時間,在同一片天空下,一架飛機從頭頂掠過。秦栩拉下遮擋板,聽著機械化的女音播報,不耐煩地閉上眼睛。

一張被妥善收藏的遺書下方,伴隨著他一同飛上三萬高空的航展門票,成為這一刻命運的見證人。

或可笑,或諷刺,千萬選擇,分叉而流後又該去往哪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