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傷痛與幸福002

周清野記著那筆遲遲沒有到賬的撥款,冷冷一笑:“因為你,我煮熟的鴨子都飛了,你還有臉來找我要錢?”

許心宜縮著脖子:“我、我最近沒惹事啊。”

“金主就在你旁邊,你卻舍近求遠地來找我,怎麽,我臉上寫著冤大頭三個字嗎?”

許心宜直往外逃,躲到門後還不怕死地問一句:“周總,你最近是不是欲求不滿?”

周清野老臉一紅,脫下鞋追出去!不用她提醒,周清野也知道自己煩躁什麽,每年一進入十月,海上的情況瞬息萬變,沈岐就跟長在基地一般,三天兩頭不著家。他眼巴巴地等著盼著,都快成“望妻石”了,這個時候才知大峰老婆的不易,但轉念一想,沈岐要是能生個孩子給他帶,他也不至於總想她了。

奔出了門,周清野臉色一變,慈祥地迎上去:“剛才都是我不好,不是談錢嗎?你過來。”見許心宜貓在角落不敢上前,他撩起袖子上前拉她。

“不就是開發軟件嗎?沒問題。你上次說在全國範圍的公共場所廣泛配備AED除顫儀,我已經聯合相關部門在推進了,怎麽樣,靠譜吧?”周清野眨著眼睛,“咱們還是盟友嗎?說好相親相愛一家人的呢?我繼續給你掃清心上人周圍的花花草草,你幫我去吹吹阿岐的枕頭風,讓她給我生孩子吧,好不好?”

許心宜一碰上江石玉就頭昏腦漲,渾然忘了好姐妹的理想,臉陡然一沉:“江師弟身邊來新人了?”

“通過總部直接調派的救生員,長得特別漂亮,據說是精英中的精英,怎麽,你還不知道?李英一口一句我家最強王者許心宜在公牛隊太屈才了,怎麽遇到這種於你不利的事,卻不想著你了?”周清野摸著下巴,打量她道,“你們隊裏幹得跟旱地一樣,冷不丁來個美女,你想想會是什麽情況?”

許心宜太清楚那些臭男人的德行了,就算江石玉冰清玉潔,坐懷不亂,他們也會三五成群地攛掇他一起去撩女孩。這一來二往,指不定王八瞧綠豆就看對眼了!關鍵江石玉最近一有時間就到她的出租屋陪她吃飯,卻一次沒有提起隊裏的新人,這是為什麽?難不成確有貓膩?

“好嘛,我現在不在隊裏,他們就忘了我過去的威風,看我不弄死他們。周總,咱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雖然格鬥水平你還是差了阿岐一截,但我相信,有我的速成指導,在**你一定能夠找回男人的尊嚴!但你必須給我盯緊了,哪幾個崽子上躥下跳來事的,第一時間告訴我,我讓他清醒清醒。”說著,她兩手捏拳,咯咯作響。

周清野心頭一跳,完了,這回換他惹事了。

果不其然,許心宜“鹹魚翻身”威風凜凜,連著兩天給江石玉吃了閉門羹。可她也就嘴上信誓旦旦,氣勢嚇人,其實心裏一點沒底,一離開周清野那兒就翻出了通海救助隊最新發布的宣傳視頻,裏麵的女孩何止漂亮!瞧那出水芙蓉般的臉蛋,前凸後翹的身材,分明樣樣比她出色!她努了努嘴,鼓起腮幫,露出瘮人的笑容,一連幾天直把陸毅成嚇得噤若寒蟬。

江石玉多聰明的人,一察覺到異樣馬上逮住周清野,了解情況後把家裏的事說了。兩人聊了一會兒公司的事,無奈近日行動頻頻,馬上又是山地公路救援演習,秦栩還一直找他麻煩,江石玉實在抽不出時間去哄許心宜。

就在今天,沈岐提議來一場友誼格鬥,秦栩點名要江石玉出列。要是放在從前,江石玉可能會委婉拒絕,可如今許心宜已經不在隊裏,用不著再怕她為難,更沒有再拱手相讓的道理。

說是練練手鬧著玩,可誰都看得出來,兩人招招狠手,沒有給對方留一絲餘地,到最後都掛了彩也沒分出個勝負,反倒把李英氣得不輕,連歎許心宜是個禍水。拍拍屁股她倒兩袖清風地走了,留下一堆爛攤子給他。

秦栩雖同他道了歉,但打從心眼裏不服他,自然不會受他管教。江石玉看似光風霽月,一雙柔目裏是何等的水光瀲灩哪!瞧著好說話得很,可旁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嗎?一尊下凡塵的金佛,能拿他怎麽樣?

原來周清野追沈岐,和外派來學習的教員打擂台,鬧得隊裏雞犬不寧。好容易追到手了,教員也回去了,許心宜幾個人又搭起戲台子來。李英閑暇時想來,他和秦榮恐怕都是老媽子的命,命裏有此一劫,要給通海的這幫臭小子擦屁股。

沒有辦法撒手,隻能曲線救國,知道秦栩一向敬重沈岐,李英便找沈岐談了一場。

沈岐想後買了兩張西安航展的門票,一張給了許心宜,一張塞到秦栩的儲物櫃裏。秦栩一看,哪兒能不懂沈岐的良苦用心?明裏暗裏已經維護他到令人瞠目的地步,他怎麽可能毫無察覺?隻不過每當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秦榮的死時,就會有另外一個聲音冒出來,質問他為什麽她偏偏是沈阿姨的女兒?

他攥著航展門票,五指漸漸收緊,忽然一把捏成紙團,投進身旁的垃圾桶。他翻開鏡子給自己上藥,手下沒個輕重,剛止住血的傷口又再次破裂,這時旁邊忽然伸來一隻手:“我來吧。”

秦栩下意識躲避,悶聲道:“不用了,隊長。”

沈岐瞥見垃圾桶的紙團,愣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剛才我從外麵經過,聽到聲音,擔心你有事就進來了。秦栩,既然把我當作隊長,為什麽不聽我的話?非要我說這是命令,你才會執行嗎?”

她知道痛失至親的悲傷不可能輕易平複,她也曾將秦榮看作父親。麵對即將成為家人的弟弟,為了不讓他為難,她申請去阿德萊德學習,期望通過時間淡忘傷痛,可如今看來,她好像錯了。

“秦栩,你是不是怨恨我?”沈岐把棉簽折斷,沾了藥敷在他的傷口上,靜靜地望著他。

秦栩視線飄忽了一陣,盯著腳尖:“我沒有。”

“怨恨這種詞,得中氣十足地反問回去,才能讓人相信從沒有過吧?其實我和周清野結婚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了。打著愛我、為我好的旗幟,為了讓我退居二線,幾乎逼得我無路可走,借著秦主任的便利送我外派學習,為我謀取教員的職位,甚至以結婚為交換條件,迫使秦主任幫我換崗。在我決意堅守一線後,不留情麵地與秦主任劃分界限,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女人,我也非常怨恨,為什麽她偏偏是我的母親?為什麽偏偏是我而不是別人?可不管怎麽說,我始終是她的女兒,是她獨自一人拉扯長大的唯一的女兒。因為珍惜這個女兒的生命,她豁出了身為母親的全部,縱然再怎麽怨恨,再怎麽難以釋然,再怎麽無法忘懷秦主任的身故,總有一天我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變得心軟,回到她身邊。無論如何我都是她的女兒,也是你的隊長,是差點就成為你姐姐的人。雖然很遺憾,最終沒能和你組成新的家庭,但在我心裏,你一直都是我最疼愛的弟弟。你可以怨恨我,但不要折磨自己。”

沈岐麵露微笑,摘了棉簽又去處理其他的傷口。秦栩一時沒有說話,伴隨著她動作的轉移,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到她身上。

他初來通海時,她就已經是隊裏的靈魂人物,許多次生死一線全靠她力挽狂瀾,挽救全機組成員的性命。安東抗洪時,如果不是她抓住零點幾秒的生機掉轉機頭,許心宜可能早就葬身洪流之中。

她救了那麽多、那麽多人的性命,難道就因為一個她無心的、無法改變的結果,他要硬生生地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抹去她在他心目中的光輝形象,將她推到仇敵的位置上去嗎?正如她所說,無論如何她都是姐姐啊!

秦栩心裏立刻有了答案,喉頭一哽:“阿、阿岐。”

沈岐的動作一頓,眸中凝著水潤的光:“不叫我隊長了?”

“對不起。”

沈岐強忍淚水,點點頭說“沒關係”,“阿岐”總比“隊長”要親密一些,又囑咐他傷口不能碰水,回去洗澡須得小心。想到他處處針對江師弟的行徑,渾然跟跌進了愛情陷阱一般,沈岐踟躕片刻,從垃圾桶裏撿回航展門票:“不用擔心,心宜會跟你一起去,有什麽想說的借著這次機會都說清楚吧。”

說完,沈岐率先離開更衣室。秦栩盯著皺巴巴的航展門票,臉一熱,追了出去,喉嚨卻跟卡住似的,一句簡單的“謝謝”怎麽也說不出口。

他急得抓頭,一拳重重砸向牆。

近日第九屆國際毅行大會即將展開,公牛隊受邀為賽事護航,提供應急救援保障。

許心宜提前一天入駐賽場開始做賽前工作的安排,到了才知道通海也是關聯單位之一。李英派出一架直升機作為空中救助力量,沈岐擔任機長,機組成員都是昔日的老搭檔。許心宜心裏有氣,拿出公事公辦的態度與關聯單位進行熟悉和了解,與他們踩點護航路線,設立補給站。

公牛隊內部,她聯合十六名出勤隊員,三輛應急保障車輛和一輛救援指揮車輛進行任務劃分,對參加比賽的其他誌願者和工作人員進行應急救援培訓,足足忙了一整天沒歇過腳。

傍晚最後一項工作落實,她靠在補給車上給自己擰了瓶水,旁邊忽然沒聲沒息地塞過來兩顆巧克力,她目不斜視地接了,隨後聽見男人一如既往的聲音:“張建這次沒來?”

她剝了顆巧克力塞進嘴裏,心裏甜得美滋滋的,一天的疲憊煙消雲散,麵上卻還強撐著:“別以為跟我聊正事我就會理你,我是那種隨便屈服的人嗎?”

說完又剝了一顆,她氣呼呼道:“你說張建是不是想累死我啊?難怪他自己不肯來,其他幾個人還跟我裝什麽兄弟情深,非說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曆練機會,讓我體會體會當隊長的不易,也順便讓我樹立威信。我原來還挺高興,以為他們總算良心了一回,沒想到這是瞧著我沒經驗,故意把我往火坑裏推呢。還好我演技好,剛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張建抱怨人手不足,他答應明天會打發幾個人來給我打下手。嘖,真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喝。”

許心宜豎著手指比了個數,回過頭來:“你知道嗎?今年參賽的人數足足有兩萬多人,我可嚇……”這一下正眼瞧他了,看到他腦門的瘀青,話鋒猛地一轉,“怎麽搞的?你跟人打架了?”

江石玉埋汰她:“沒想到大名鼎鼎的許隊長還有鑒傷的本事。”

“別轉移話題,快告訴我是誰弄的,我去宰了他!”袖子撩到一半,她隱約猜到什麽,又退回來捧住他的臉,“該不會是秦栩吧?他找你麻煩了?”

江石玉但笑不語,許心宜得到肯定的答案,牙齒咬得嘎嘣響:“我早晚有一天會揍得他都不認識他自己……哎喲,我的美人,怎麽就被打到臉了呢?好可憐,讓你受委屈了,我來給你吹吹。”說罷,也不管幾米遠外公牛隊的誌願者們都在看著,小嘴湊過來,輕輕地吹了幾口氣。

風涼涼的,帶著巧克力濃鬱的醇香。江石玉拉開她,用餘光提醒道:“你小隊長的威嚴呢,不要了?”

許心宜忙換上一本正經的神色,壓低聲音說:“那我先去忙了,你好好保護臉哦,記得擦藥,我們明天再見。”

江石玉笑著拉了下她的手,點點頭。等她走遠了,他才抬頭看向馬路對麵。

隔著一間間帳篷和走動的工作人員,秦栩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著。冷然示威,無聲的交鋒,他們都知道這是男人的戰場。

秦栩忽然領悟到一點,那個後來居上的男人不再斂藏鋒芒了。等到他再定睛去看,江石玉已然消失在人群之中。

到了比賽日,公牛隊統一穿著橙紅色的隊服集結,許心宜站在主席台上指揮分派任務。由於今年參賽人數眾多,可以說是九年以來空前的盛況,吸引了不少官方和自媒體記者的關注。許心宜一路走過去,看到有扮裝成動漫角色的年輕男女,有清裝扮相的小孩們,還有各行各業穿著製服上場的先進工作者,當然也少不了國際友人。

他們全都洋溢著笑臉,在為比賽做最後的準備。

保障中還有一個需要特殊照顧的隊伍——輪椅隊,許心宜找到負責人,和對方商量把陸毅成和蔣雯安排在隊伍裏,作為毅行十千米到十五千米核心賽段的保障。等輪椅隊的參賽者全都走完全程,陸毅成和蔣雯再乘安保車輛去五十千米賽段支援。

陸毅成有點不高興,想加入她的騎行隊伍,被許心宜斜了一眼:“今天在這裏我是隊長,你隻需要服從命令,懂嗎?”

“王八翻天,你最好別落到我手裏。”陸毅成憤恨不平。

“你說誰王八?”

“誰應誰是。”

蔣雯難得被逗得笑起來。

最後組委會給每個選手發放與號碼牌關聯的芯片,可以實時關注選手的進程、配速、身體狀態,以方便途中補給。許心宜作為安保最重要的一個環節,隨著大部隊騎行支援。

一路上有人腳底磨破了皮,有人摔了跟頭,有人體力不支,有人心髒病複發,好在事先準備充分,應急救援到位,一應突**況都有驚無險地化解了。

到了比賽進程最刺激的一條賽段,許心宜加足馬力,一口氣騎到四十千米起點支援。也是到得巧,車還沒停下,就看到一個身穿漢服的大學生被自己的衣擺給絆倒了,而緊跟其後的是一位年約六十歲的老人,正拿著毛巾擦汗,沒注意前方幾步遠的突**況,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了,電光石火間許心宜一把扔掉自行車,撈過一旁的滑板,往前一推,借力擦著地麵掠過去,趕在老人墜地之前當了緩衝肉墊。

近十米的距離,滑板貼著跑道擦出了火花,兩顆輪子不堪重壓,直接崩到了灌木叢中,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在場的記者均目瞪口呆,照相機不停地哢嚓哢嚓響。趕來援手的陸毅成下了車,拉著蔣雯衝過去,把許心宜翻過來,粗略地上下打量一遍後忙催促蔣雯:“快快,看看她還有沒有氣了。”

許心宜抬手就是一巴掌:“呸,別咒我。”

通海救助飛行隊的基站離得不遠,收到消息也趕了過來。蔣雯擔心許心宜有內傷,不準她動彈,招呼了擔架過來送她去醫院,陸毅成剛要跟上去,被許心宜橫臂一擋。

“這邊還有收尾的工作。”她胸口生疼,一說話更疼,“你、你得留下來。”

陸毅成是去年毅行大會的總指揮,有工作經驗,能夠在現場妥當善後的隻有他。唯恐他不依不饒,她擠出一絲微笑:“還得吊著口氣在你跟前逞威風呢,我不會舍得自己有事的。”

話音剛落,秦栩撥開人群擠上前來,見她一張臉慘白,強忍著沒發火,低下頭來:“我……”

許心宜趕忙搶白道:“我真沒事,快給我拿個榴梿來,讓我現場用小腿表演個絕技給你們看看。”

“你……”

“我真沒事。”她再次打斷他。

秦栩一愣,似乎被她的反應刺傷,嘴角一抿,似笑不笑道:“你一個人怎麽讓人放心?還是讓江師弟送你去吧。”

“真不用。”

比賽還沒結束,他們受命而來,既然擔著安保的責任,就應該站崗到最後一分一秒,哪怕親人在場上、在災區罹難,也不能隨便中途離開。再者,遠沒有到十萬火急的時刻,副機長突然離崗,怎麽說得過去?

許心宜眼下渾身都疼,止不住胡思亂想,怕去了醫院就再也睜不開眼,心口一酸,鬱悶得想哭,她怎麽這麽倒黴啊?可她不敢表現出來,怕他們擔心,強撐著笑容發表豪言壯誌。

正說著,來晚一步的江石玉也上了車,摘下工作牌遞給秦栩:“我跟阿岐打過招呼了,比賽還有一段時間,心宜沒事的話,我會盡快趕回來。”

許心宜本來一碰上他就軟,見他為自己放下原則,心裏更是一塌糊塗,強撐起肩頭去看他,卻不經意瞧見尾隨他而來的、穿著通海製服的、比宣傳片裏還漂亮的救生員,膚白貌美,豐滿高挑,果然有貓膩!

她閉上眼睛,狠狠往擔架上一砸。

蔣雯在旁邊看了好一出大戲,強忍著笑意推開車上的幾個男人,解釋道:“我是醫生,我陪她去最好,最安全,最有保障。”

總歸這裏不是隻有她一個醫生,卻隻有一個副機長,一個絞車手,一個總指揮,她不隨車還能有誰?

蔣雯毫不留情地拉上車門,司機油門一踩,火急火燎地往醫院趕去。外頭的人看著,一記車尾掠過,連絲塵土都沒起,人就消失不見了。

許心宜疼得睡不著,好半晌睜開眼來,對上蔣雯戲謔的眼神。她支吾了聲:“雯姐,笑啥呢?”

蔣雯給她擦額頭上的汗:“我笑你這個丫頭豔福不淺。”

“雯姐,你別取笑我了。我活了這麽大歲數還是頭一次踩狗屎運呢,沒想到一踩好幾個,都湊跟前來,還真有點吃不消。”

之前請她吃飯的老同學後來還聯係過她幾次,被她絞盡腦汁想法子婉拒了。陸毅成成天上趕著找她的不痛快,如果他腦子沒病的話,應該是她想的那種可能性。可怎麽會呢?他是眼高於頂的陸毅成呀!

“以前我很羨慕白雪公主,王子、騎士、七個小矮人都喜歡她,她一定非常幸福。現在才發現,我太傻了,太無知了,這是怎樣的人間煉獄啊?”

蔣雯笑說:“得了便宜還賣乖,這話要給別人聽見,不得氣死?”

“我難得得意嘛,攢了多少年的桃花呢,苦惱也就苦惱點吧。”她說話要喘氣,胸口不住地起伏,雖然骨頭連著筋一整片悶疼,但至少被分走了心思,不再自己嚇自己了。

許心宜拉住蔣雯的手:“雯姐,我不會死吧?”

“瞎說什麽,我剛觸診了,應該沒傷到骨頭。不過你接了個一百多斤的人,肯定會受傷,就是不知道有沒有傷到筋。”

蔣雯安撫了一陣,接到張建的電話,仔細交代了一番。等她掛斷電話,擔架上的人已經睡著了,小嘴一呼一吸,兩頰紅潤,顯然睡沉了。

蔣雯忍不住點點她的鼻尖,輕笑:“心真大呀。”

許心宜一定是心大的,倘若不心大,也不會隔三岔五進醫院,後來連院長都聞悉了她的大名,每次一有人提起,他就笑問是不是那個給人當肉墊的姑娘啊。

再加上蔣雯親自跟急救車送她來一院,被她攥著手死活不肯鬆開,隻好跟她一起進去。老同事們看她回來都高興得很,自她摘了科室主任的胸章辭職後,別說回來探望他們,就是日常年節的問候也越來越少,他們都很關心她的現狀,逮著她就是一通問。

許心宜迷迷糊糊中聽到蔣雯的笑聲,也不自覺露出個笑來。後來她壯著膽子問蔣雯離開醫院的原因,蔣雯沒再遮掩,單純說是醫患糾紛,還是太淺薄太片麵,任何一個生存的環境都有肉眼看不到的細菌,被感染會受傷在所難免,最主要是她心裏怕了。

“病人手術後感染急病去世,家屬拿著把水果刀衝進我的辦公室,科室的實習生替我擋了三刀,最後不治身亡。我實在難辭其咎,也常常思考醫生和患者之間的關係,可能那隻是一個概率很小的突發事件,但不可否認,隻要它上演,就會給施救者帶去一生都無法拂去的陰影。”

蔣雯提到“施救者”,不單純是醫生,它代表了整個國際所有行業處在“救助線”上的人員,隻要是幫助別人、救助別人的,通通可以稱之為“施救者”。而病人、被困者、受害者,無疑是需要幫助和救助的弱勢一方,他們站在了道德的製高點,可以想當然地以輿論、武器、威脅恐嚇等行為討伐那些他們認為沒有盡力、失職失責的施救者,並且總是受到普羅大眾的寬容厚待。

他們伸手觸天,勢要撕裂頭頂的那片陰暗,殊不知活在陰暗下深受其害的,恰恰是這些盡了全力仍舊未遂的施救者。

許心宜不知想起誰,抱著蔣雯狠狠地哭了一場。蔣雯啼笑皆非,安慰她道:“沒什麽大不了,我們碰上了是我們倒黴,可如果被打敗了,就是我們無能。”

蔣雯回想了一下:“有三年吧,那三年我幾乎生不如死。”

噩夢常常有,也積極地去看心理醫生,服用大量控製情緒的藥物,可一閉上眼還是會不受控製地想起實習生倒在她懷中的場景,抓破了頭也逃不出那片陰暗,終於放棄了掙紮。她死過一回沒能成功,逼得家人痛不欲生,這才幡然醒悟,開始直麵痛苦。

她不再試圖忘記,而是學著開解自己,放下“萬分之一的災難降臨自己身上,施救過程是否真的存在失誤”的執念,相信自己仍有一腔赤誠,並賦予行動。

於是在離開醫院三年後,她又回到了一線。

“到底還是有點怕,不敢再去醫院,怕他們欲言又止,還要處處維護我的自尊,那樣未免太累了吧?也怕碰到病人的家屬,怕麵對實習生的家人,反正還是很怕。來公牛隊很好,公益救助,沒那麽多條條框框,偶爾撒個火也沒人敢拿你怎麽樣,就很自由。”

人可以被打敗,一時或者很長一段時間,但不能永遠都躲在陰暗的角落,像老鼠一樣不見天光,否則渾身陰涼,又該如何麵對關心自己、深愛自己的親人?

“心宜啊,我們始終要記得眼前這一步,跨出去是善惡,還是對錯,有時候它不一定都能成立。”

許心宜一路渾渾噩噩,回到家揭下日曆本上被塗畫了無數筆的一頁,捧在手心裏,顫抖不止地抵壓在胸膛。

小時候被一群孩子堵在牆角欺負,上學的時候被同學孤立,就連老師也心存偏見的時候,父親鬧到校長辦公室,甚至往上級教育部門申訴,才強行扭轉了一眾師生對她的態度。雖然同學們還是以同她玩樂為恥,習慣性地指指點點,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她,但她不再懼怕了。

她仰望父親偉岸的身姿,方知世間是非善惡,並非隻有黑白,她要強大自己的意誌,勇敢地指摘幼童天真又險惡的心髒。想當然地,她越來越陽光,被人取了“金剛芭比”的外號也喜滋滋的,隻當他們豔羨她健美挺拔的身姿。

可不知道從哪天起,堅固的壁壘再一次鬆動了,她的腦海裏不停盤旋著那一日的風浪和海聲,小女孩哭泣著喊道:“姐姐,救我,救我……”

人不是一下子墮入深淵,往往需要經曆一段漫長的、逐漸溺亡的過程,而這一頁這一天,恰恰是萬千罪惡的開始。

蔣雯說:“我大病一場,傷了孩子的心,也差點和先生鬧得反目成仇,連親生爸媽看到我都頭疼,親戚朋友更是煩不勝煩,再不願聽我講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孤立了,可是怎麽辦呢?除了他們我還有誰?難道要指著同我一樣被撕裂的備受煎熬的同事,來將我拉出深淵嗎?心宜,讓相似的人經曆相似的悲痛,是一件特別殘忍的事啊。”

創傷後應激障礙,一個寫在紙上隻有PTSD四個字母的病症,看起來輕飄飄無足輕重,然而要承受這份痛苦的,不隻是受到創傷的人,還有他們的家人、朋友。就像蔣雯說的,久病床前無孝子,任何一個深懷傷痛的人,都得不到平等尊重的愛。

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許心宜不是蔣雯,江石玉也不是蔣雯的先生,誰也不敢確保一次傷痛過後,愛意是否如初。

他們都是共處一線辛苦而努力的普通人,在一個平凡的世界守護微弱的螢火。他已經背負足夠沉重的包袱,不能再背負她的傷痛,所以她不敢賭,隻能妥帖地藏起這一頁,祈禱陰暗永不到來。

直到不久後,她被數不清的閃光燈迫到角落,來自四麵八方的聲音穿透耳膜:你為什麽不救她?為什麽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裏?你怎麽不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