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傷痛與幸福
十月下旬的某一天,突然變得很冷。
江石玉來到醫院,大峰上前似乎想說什麽。他抬手擋了一下,大峰支吾其詞,終究還是退開一步。
他回了一趟家,再來醫院,這段路仿佛走了很久。
到病房前,沈岐正在和醫生談話。
“怎麽回事?這種時候你們還刺激他?長時間昏迷的病人,剛醒來務必得控製情緒,不能激動。你們有什麽事,哪怕不太好的,也緩緩再跟他說吧。類似這樣的情況不要再發生了,否則我也沒辦法保證……”
沈岐抬頭看他一眼,點點頭沒有說話。江石玉躍過她的視線往裏看,屋內一片狼藉,水果、花、藥瓶散落一地,秦栩癱坐在地上,頭發淩亂,雙眼通紅,拳頭攥得緊緊的,肩不住地微顫。許心宜抱著他,將他整個人納在懷中,手在他後背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
過了一會兒,秦栩漸漸平複心緒,目光直射而來,片刻後腦袋往下,埋進許心宜的肩窩,反手用力抱住她。
許心宜被迫往前一磕,差點把牙磕掉,齜著牙吸了口氣:“好了,好不容易醒來,還發小孩子脾氣。”
他躺了許久,原本光潔的頭皮簇生一撮烏黑的絨發,摸起來有點紮手。
秦栩的聲音悶在喉嚨裏:“不要。”
許心宜當他還在為剛才的事跟自己鬧別扭。也是驚訝,遠遠聽見砸東西的聲響,她進門看他跌坐在床下,一個女人瑟縮地往後退,聲淚俱下地勸他冷靜些,他捂著耳朵全然不聽,氣急敗壞地讓她滾!
細細一看,原來是他二十多年杳無音信的親媽,不知從哪兒得的信,從天而降般關懷備至,讓他怎麽冷靜?
他現下不提,許心宜自然不會多問,隻道:“基地精心栽培你多年,你就光學會占女孩子的便宜了?這情形要讓李英看到,指不定怎麽扣屎盆子。也就是念在你救我一命的分上,先不跟你計較,以後再犯,看我不打斷你的手。”
“你打得過我嗎?還當以前呢。”秦栩自然而然地刺回她。
許心宜樂得來往:“一覺睡出滿身的橫氣,你這家夥,真當我是隨意**的小白菜呀!”
“就您的身板,小白菜委屈了。”
秦栩同她拌了幾句嘴,整個人才活了過來。先前的不快逐漸消散,轉而變成一種踏實的、真切的感覺,雙臂不自覺擁緊她:“心宜,能再見到你,真好。”
許心宜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無聲無息躺在**的景象,眼眶一酸,捶了他一下:“想偷懶也換個法子,掙誰的金豆子呢?我可告訴你,你這一覺我虧大了,你非賠給我不可。老娘輕易不掉眼淚的人,為你也算開先例了,你得知恩圖報,知道嗎?”
“我睡覺你虧什麽?”他抓住她話裏頭的漏洞,追著問,“你就不能吃點虧?”
許心宜一把推開他,繃著白皙的小臉哼哼唧唧,一時說他球鞋臭,輪著換鮮花都不能消味兒,再不醒來她就拿去二手網賣錢了,一時又說護工阿姨犯了肩周炎,她替他翻個身人累得半死,讓他以後少吃點。雖然是顧左右而言他,可秦栩聽著滿屋子鬧哄哄的聲音,往床邊一坐,眉眼溢滿安然。
病房外的人陸續離開了,許心宜簡單收拾了一下,撿起枕頭遞過來,猝不及防地被他拽住手。
她的指腹有繭子,手掌薄而硬,就是肉最多的掌心也不算軟和,但到底和男人的手不一樣,捏著像是上癮,引人貪戀,不想放開。
“我睡著的時候聽見你讀信了。”
醒來後護工也說了她不少事,他心裏高興,很難說是期待、忐忑,還是緊張,也一直猶豫開口的時機,直到他透過病房看到江師弟,一種巨大的恐慌接踵而來。
已經過去多久了?沉睡後的世界會不會已經變了樣?他因此轉圜道:“睡著的時候夢見你沉到海底,被一個龐然大物銜走了。我心慌意亂,緊緊跟著那團黑影,卻越跟越遠,到後來徹底找不見你。那是大海啊,連個方向都沒有,不知該去哪裏找你,不知該怎麽辦,我急得團團轉,海水一直往我口腔湧入,後來我也沉了下去,想著如果能跟你沉到一塊兒去就好了,至少不用再牽腸掛肚。到現在睜開眼我才發現,原來隻是夢,又開始慶幸你還活著,我也活著,我們都還好好的。”
許心宜呼吸一窒,聽他繼續道:“心宜,雖然我一直沉在海底,與龐然大物對峙,但我可以聽到岸上的聲音,每當你哽咽哭泣時,我恨不能馬上遊出水。那樣的時機,你心軟的、為我煎熬的時機,哪怕很痛,對我而言卻是人生第一次或許隻有一次的際遇,我多麽瘋狂地想抓住,想問問你,開竅了嗎?”
他的聲音輕輕的、沙沙的,似一顆果子含在嗓子裏,又似一層霧籠在眼前。
許心宜謹記醫生的囑托,不敢像以前那樣插科打諢,裝傻充愣,眼睛眨也不敢眨,嘴角動也不敢動,怕笑得輕浮,怕應得隨意,更怕一開口就能將什麽定下來似的,十月的天硬生生憋出了一身汗,最後隻含糊地撓了下腦袋。
恰好這時護工進門,她喘了口大氣,忙找個借口遁逃。秦栩無聲地看著她一係列舉動,攥緊的拳頭鬆開,撫了撫掌心的指痕。
他走到窗邊,蘇醒後的世界一如往前,車水馬龍的街道,在匯入醫院的交叉路口時形成兩種悲喜,與天邊的殘霞交相輝映,終將一起墮入黑夜。
他目光一瞥,連接醫護樓的透明廊橋裏,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快步往前跑。到了轉角處,她氣喘籲籲地停下,趴在窗戶上高舉手臂,不停揮舞。
在她眼前,一輛車正從花園轉出開向馬路。她幾乎叫破了喉嚨,車裏的人始終目不斜視,車尾很快匯入車流,消失不見。
許心宜垂下手臂,在廊橋枯坐了一會兒,又回到病房幫護工的忙。
回到家正趕上學生下晚自習,出租屋一溜的燈火通明,凡走過一間都有人同她打招呼,熱情地往她手裏塞水果零食。趙阿姨也不例外,兜手兩個拳頭大小的石榴,末了追加一袋熱乎乎的藥包。
“先把肚子填飽再喝藥,女人月經不調可不是小事,不能大意。”趙阿姨說完還不放心,催促她把門打開,進屋後找到水杯,倒滿開水,把藥包放在裏麵保溫,還說,“你男朋友真不錯,長得好,心眼也好,說你工作辛苦,三餐不定,不懂得照顧自己,落下毛病也不曉得珍重。他心疼你,眼巴巴來請我幫忙,每天給你熱一袋藥包,兩個療程三十袋,叮囑得細細的,生怕我落下什麽。”
趙阿姨笑一聲:“我就問他為什麽不自己給你,他說他工作也忙,經常值班,怕沒有我細致。哎喲,這話說得可給我甜到心坎裏。昨晚你喝得醉呼呼,他一路把你背回來可費了不少勁,天要亮才走,下午又趕過來送藥,對你可真上心呀。”
趙阿姨也看臉,想著自家閨女如果以後能找個這麽好的男朋友,她夜裏做夢都要笑醒,隨後又問:“什麽時候辦喜事啊?”
見許心宜遲遲沒有回應,趙阿姨這才回頭看她。
她站在門外,暗處無光,瞧不清表情,隻覺得一個身影撐得直直的。
縱然直挺挺的,卻好似隨時會倒下一般。
趙阿姨忙起身上前,走近了才看到她滿臉淚水,趕緊安撫道:“怎麽了?”
“昨天是他送我回來的?”
“是呀。”趙阿姨回道,“我確定沒看錯,還跟他說話了。他說你昨天過生日,一不留神喝大了。”
所以,她的少女初吻是獻給了他?許心宜眼窩一酸,號出聲來。
她被公牛隊接納了,沒跟他說,他能瞧得出她高興。以前她不高興,一個人躲到機坪角落,他也能瞧得出來,默不作聲地幫她寫報告,和機務對流程,在李英麵前替她遮掩。
他總是潤物細無聲地照顧她,好到沒邊,壞也壞到沒邊。得知他曾在華爾街金融圈沉浮數年後,她翻遍過去和他相關的新聞資料,才不覺得稀奇。
灰姑娘遇見白馬王子是萬裏挑一,天之驕子墜落人間更是滄海一粟。
可就是這樣一顆提著燈籠都找不見的穀子,活生生地砸在麵前,她能不稀罕嗎?許心宜哭著哭著,想起傍晚那一記無情的車尾,心陡然跳了一下。
抹了把眼淚,也不管藥包是不是燙的,她叼進嘴裏三兩口喝完,奔出小區,直接攔車去基地。
不過給司機付費的時候,她還是大大地肉疼了一番。司機瞅著她不願意遞過來的錢,一把奪過,踩下油門迅速消失。
許心宜撇了撇嘴,走到保安室先打聽了下晚上有沒有任務。保安說沒聽見螺旋槳的聲音,應該在值班。
她撥開袖口看手表,快十一點了。
保安累年守著一扇門,也得靠基地裏飲食男女的故事打發時間,許心宜赫然是其中的風雲人物,他早有耳聞,因此眉開眼笑道:“原本他掐著下班時間就走了,風風火火的,我就尋思是去找心上人了,不過沒多久又回來了,瞧那臉,脾氣多好的人哪,都能給氣著?這年頭女孩子再怎麽要強,也不能真把自個兒當男人,還是得學著溫柔,對不對?”
許心宜摸摸臉:“一下班就去找我了?”
“他的心上人真是你呀?”保安八卦之魂熊熊燃燒。
“不是我,難道是你?”
保安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不可思議地嘀咕道:“哪兒哪兒都好的人,怎麽偏偏眼睛長歪了呢?”
許心宜立刻剜他一眼!
基地一層是控製大廳,通信組是三班製,機器前從不離人。值班室在旁邊的走廊裏,要經過主任辦公室,便是夜裏十一點各人都在各自的崗位上昏昏欲睡,也不大可能逃過每一個人的眼睛無聲無息地抵達值班室。
李英交代了近幾個月檔案整理的活計,江石玉手下翻著一遝出行報告,思緒卻早已飛遠。冷不丁聽見響動,他立刻起身走到窗邊,低喝道:“誰?”
窗台下黑黢黢的灌木叢裏忽然冒出個頭,毛茸茸的一圈頭發往下,是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
“江師弟,是我呀。”
江石玉一怔,隨即推開窗。許心宜單手一撐輕飄飄落地,拍拍手上的塵土,往連著控製大廳的走廊東張西望了一陣:“我悄沒聲息的,應該沒被發現吧?”
江石玉想笑,她做賊似的繞到辦公樓後麵,能被誰發現?
“這個時間主任應該還沒出去巡視基地。”
許心宜拍拍胸脯:“我就是怕被他發現,回頭再拿什麽文員的職位挽留我,那我今晚還要不要回去睡覺了?”
再一個,倘若被前同事們瞧見,肯定跑不了一個驚叫“心宜,你怎麽來了”,馬上一呼百應,都朝她圍過來,光是一陣東問西問的口水就能把她淹死。
還好她腦袋靈光,沒忘記後麵有一條捷徑。
她一得意,整個人俏生生的,一張臉生動盎然,直將漫漫長夜的孤寂一掃而空。江石玉拉下百葉窗,將她安排在背門的位置,與她的眼睛對上,想到她出現在這裏的可能性,心怦怦地跳。
許心宜靜下來,也隻聽到怦怦的心跳聲。
大半夜的,闖他的值班室,還鬼鬼祟祟不讓旁人知道,怎麽說呢?搞得跟**一樣。她眼珠子直轉,望了一圈磕磕巴巴道:“我、我掐指一算,今天本該大峰值班,怎、怎麽換成你了?”
“還是老問題。”
“又吵架了?”縱然已經見怪不怪,許心宜仍不免擔心,“他們倆從結婚一直吵到生孩子,這樣下去可怎麽辦哪?”
秋葉一樣飄零的人,好不容易才有個家。縱然再怎麽沒時間履行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也得逮著空發起甜言蜜語的轟炸攻勢,讓孤零零在家等待的妻子心裏得到熨帖呀!偏偏大峰那個家夥,平時狗嘴裏吐不出一句象牙,關鍵時刻還總說不到點子上,就連最起碼的裝可憐都不會,整一個榆木疙瘩!
許心宜瞧著都替他著急。
她轉念一想,又問:“他臨時調班,主任怎麽會同意?”
基地有基地的秩序,雖說同事私下協商也沒什麽,但需要提前報備,否則會影響相關部門的調度。江石玉說:“今天不湊巧,電話打過來的時候主任也在場,大峰不會哄人,吵得臉紅脖子粗,一氣之下說了句離婚。他後來一尋思覺得不對勁,急得眼睛通紅,主任擔心他不在狀態,主動讓他調班。”
也幸好他今天從醫院離開後回到了基地,有現成的人可以調動,再兼晚上事情少,否則就算李英想寬容也無計可施。當然李英也清楚幹這行的家庭關係有多難協調,過後沒再說什麽。
倒是同事們眼觀鼻鼻觀心,私下裏把李英狠誇了一頓,說他懂事了,有人情味了。
許心宜笑起來:“那主任得感謝大峰,一次調班就把民心攥手裏了,真厲害!想想還真是老謀深算,我走了之後他也淨說我好話吧?之前和公牛隊大比武,逢人就說惦念我,舍不得我,真是玩心計的一把好手。”說罷一頓,又朝他擠擠眼睛,“還得感謝你這個功臣,要不是你適時出現,主任到哪兒找這麽個恰到好處的機會?要我說,江師弟你就是典型的老天爺賞飯吃,走哪兒都有好運等著,否則為什麽大家都這麽喜歡你?”
本是揶揄他的,不料把自己說惆悵了。
許心宜掰著指頭數:“財務姐姐、行政阿姨、後勤主任,凡是女人沒有不喜歡你的,瞧見你就跟枯木逢春似的,笑出皺紋也不怕。就連機庫最不賣人臉色的老工程師也把你捧在心尖上,你就像石榴樹下的金魚缸、窗花裏的福寶寶,討人歡喜。”
可他長得一點也不像福寶寶,通身清貴逸群,沉穩坦**,哪兒有一點商人的銅臭味?細細看來,其實他和初見時並無太大的變化,唯一有變化的是他眉眼間的顏色,從明亮雀躍至陰晦沉靜,仿佛交雜在一種混沌的境界,等待著拂掃。
除此以外,他還是曾經的江師弟。她不該隨意想象他,不該在流言裏揣度他,不該為他撰寫故事,不該顧自傷懷否定曾經的種種。
“江師弟,其實我、我這麽晚過來,是為了確定一件事。”
許心宜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支口紅:“你還記得來通海報到的第一天嗎?趕上緊急出動,大廳裏鬧哄哄擠滿了人,我的妝被海水打花,滿臉花裏胡哨,同事們擠對我是昨晚偷吃了小孩的大灰狼。”
江石玉心想這個開場白也太長了,眼裏蘊藉著一泓清亮的光,細細觀察她神色間的每一個變化。
她苦惱了,眉心團縮成小山丘,愁得能夾死蒼蠅。
她開朗了,眉梢卻能挑起一盞燈,眼角餘光全是他的剪影。
他才第一次發現,他在她眼裏竟然這般明朗。
“你也知道咱們這份工作的性質,早出晚歸,隨時待命,值大夜班更是家常,哪兒有時間打扮自己?在那天之前,我隻偶爾陪同事從商場經過,在玻璃櫃台遠遠看到過口紅。可自從你出現在新隊員報到的名單裏,我的腦子就不受控製,不再聽話,迫使我做出一些從前沒有過的舉動。於是,在等待你到來的那個早上,我第一次買了弄頭發的夾板,貼了很貴的麵膜,熬了幾個晚上做攻略才選中一款網上很火的口紅,還偷了通信組小花的粉底打在臉上,可惜我的手一直抖,怎麽也擦不好。”
後來秦栩看不過去了,主動要求替她擦口紅,蠻牛一樣,折斷她一整支口紅。她即便心疼,也甘之如飴,就在控製大廳最顯眼的地方,噘著價值三百塊的金貴小嘴,以從未有過的怦然心切,搔首弄姿地等待著天明。
誰料臨時出動,一到海上妝被打了個七零八落,回來見他時隻剩一副小醜的模樣。
雖然狼狽不堪,但她還是朝他伸出了手。她對他的心儀從最初的健身房開始,已經漫長濃烈到無法再忍受一分一秒的等待。
總歸最醜的樣子都被他見過了,她也不怕更醜了,往前一傾,麵頰蹭過去,厚著臉皮道:“江師弟,我跟美妝博主學了好久,還是擦不好口紅。難道我就沒辦法在你麵前漂亮一回嗎?我不甘心的,你行行好,幫我一回可以嗎?”
江石玉遲疑地接過長方體的小金管。
過去她喜歡他,壯著膽子欺上來,直率又可愛。後來她不想喜歡他了,躲躲藏藏,裝瘋賣傻,讓他不忍相逼。她在他麵前大多是穿上製服嚴陣以待的樣子,其餘或討巧賣乖,或彎彎繞繞,欲語還休的姿態,似乎都給了他,想必這就是一個少女的遐思吧?
他不知道這個突然的舉動是為了確定什麽,但隻要是她,有什麽不可以?
江石玉彎腰,挑高她的下巴。
燈光下看她,眼皮下垂著,一排睫毛微微發顫,目光不知是在唇邊還是在他的手邊遊移,慢慢地往上,到他的喉頭,擦過嘴唇,至他眼前。
他頓了一下,聲音緊澀:“心宜,不要看我。”
許心宜轉開了視線,卻又看向他其他的地方。他半靠在辦公桌後,就著她的姿勢身體微向前傾,一條腿屈膝,另一條腿幾乎半跪了,不細看還當他從善如流,恐怕不是第一次和女孩靠得近,仔細一瞧,兩條小腿都在打戰。
原來不是她一個人在抖啊,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情狀嗎?她能感受到他指腹間的溫度,落在她下巴的軟肉上,癢癢的,讓她心悸,悸得仿佛不敢呼吸了,生怕攪擾了此刻的寧靜。
他用手上的口紅描完了她的上唇,描至下唇,從唇珠往唇角,端著手腕發力,靠也不敢靠她的臉。就在他收手即要往後退時,許心宜忽然將臉一轉,紅紅的唇印到他來不及撤去的手心裏。
江石玉身體燥熱,她還要忙中添亂,追著他的眼睛問:“江師弟,我好看嗎?”
等不及他回應,她從椅子上起身,朝他走過來:“江師弟,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別的人都不知道,我隻告訴你。其實哪怕一直在黑夜裏,許心宜也從沒想過放棄,那樣的努力如你所說雖然疲倦,甚至厭惡,但她從沒來放棄過。離開通海以後,她仍舊每天晚上睡覺前會進行單臂推磚一百次,打千層紙一百拳,踢樹樁一百次,做一百個俯臥撐和一百次仰臥起坐,這樣的習慣已經保持了十年,至今還保持著五十七秒徒手攀登五層樓的女性世界紀錄……這樣的許心宜,配得上你嗎?”
她離得很近,踮起雙腳捧住他的臉。
“她有點冒失,有點傻,對你還有點情不自禁。如果你允許,她要親你一下。”
江石玉腦子嗡的一聲。剛剛就在手邊的、他親手去描繪的一張飽滿滋潤的唇,像一顆紅透的櫻桃,散發著誘人的氣息,帶著一絲少女的馨香,將他從頭到腳燒灼了。
他極力發出個聲響,不知是悶哼還是嗟歎,許心宜還沒聽清,忽然外麵警鈴大作!緊接著有人喊:“江師弟,緊急出動!”
江石玉不得已應了聲,手忙腳亂地往後退,撞得桌子哐哐響。
外麵的人一嚇:“怎麽啦?”
他急忙回一聲“沒事”,手一撂把門反鎖,眉頭蹙了起來,這才幽幽地望向她。
她做了多少準備才把話說到窗戶紙的程度,就差他來捅一下了,偏偏老天爺還要跟她作對!她的氣性一下子用完了,臊眉耷眼地瞅著他,自顧自找台階下:“沒事沒事,習慣了,好事多磨。江師弟,你有事先去忙。”
嘴上說著寬宏大量的話,眼裏的失望卻無以言表。江石玉沉默了一會兒,指腹緩慢擦過她的唇角,忽而傾身,在飽滿的紅唇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印記:“有些話或許是不是應該讓我先開口?”
“啊?”她還沒反應過來,蒙然仰起頭。
江石玉環視一圈,沒有落下的東西,這就要出門。臨走前看她一眼,他順手摸了下她的腦袋:“等我回來。”
她忙不迭抓住他的手,想說的話都暗示完了,想做的事也都做了,剛才的舉動應該是表態了吧?可她總覺得還差點什麽,怕自己不說,回頭他給忘了,可現下說又覺得太急了,不是好時候,思來想去隻得一句:“注意安全。”
“好。”
洋山港附近有一船舶螺旋槳脫落擱淺,船上十人需要轉移。下午原本出動了一次,可不論怎麽勸說,船長都不願意棄船,隻有七人願意上飛機。直到晚上風浪逐漸大起來,這時剩下的三人才要求救援,夜航機組不得不再次出動接回他們。
夜間救援的風險是晝間的七倍。
沒有多久,一行人提著裝備朝停機坪快速地跑過去。工程部的維修師早就等在直升機前,配合江石玉做最後的檢查,核實清單。
許心宜推開門,走到落地窗邊。天與地被封合在茫茫夜色裏,隻有地麵引航燈亮著,機組成員相繼走過機坪,一道道斜長的影子投到胖乎乎的海豚機身上,走過就沒了。
江石玉臨上機前,驀地轉首。
明亮的窗邊趴著一人,朝他揮舞著手臂。他略微一定,壓下帽簷,一抹笑沿著唇角**了開來。
最初相逢的時候,他在她如今的位置目送她上機。一轉眼三年過去,換成她站在原地送他去出動。這種感覺旁人興許無法體會,在一片未知的歸途中看著一個人遠走,心亂如麻,徹夜不息,該是怎樣的掛念啊。
一夕之間,或生或死,或久別重逢,或溘然長往。
這就是他們的工作。
轉瞬進入十一月,氣溫驟降。於陽內套襯衫和馬甲,外套一件牛仔夾克,仍不免哆哆嗦嗦,進了門見許心宜一個人貓在陰暗的角落裏打盹,上前拍她一下:“天光明亮的,你就瞌睡了?”
許心宜蔫了吧唧地擺擺手,讓他去一旁待著,別惹她。
於陽怕她著涼,偏拱上前去擾她清夢:“怎麽了?存款被盜了、房子進水了,還是得了絕症?來來,我給你介紹一款產品,保你終身大病無憂。”
許心宜一個鯉魚打挺,揪住耳朵把他往外攆。
於陽連聲呼痛,求爺爺告奶奶才討得她鬆手,氣得一把按住她。
正是陽光掃到的地方,許心宜眯了好半天,一時扛不住耀眼的光,直要往回鑽。於陽氣哼哼一聲:“站住!曬曬太陽,瞧你那臉色,跟老太太似的。”
許心宜身子一晃,不動了。
於陽這才問:“到底怎麽了?”
“我失戀了。”許心宜哭喪著臉,又幹號一嗓子,“你聽清楚了嗎?老娘失戀了!”
於陽將她上下一打量,搬來一張小凳子:“來給我細致說說,我好歹是過來人,能替你分析分析。”
“真的?”許心宜將信將疑,雖覺得他這人裏裏外外都寫著“不靠譜”,但她著實一肚子的鬱悶無處發泄,隻好吞吞吐吐地說了。
這個事還得從那天晚上她離開基地說起。原本是一心一意等著江石玉回來找她的,誰知海上風暴說來就來,連著折騰了他兩三天,連喝口水的餘地都沒有。大峰也被急召回隊裏,老婆還在娘家,他一句氣話像是把自己逼到了絕境,急得抓掉了一把頭發,但人在救援一線,沒有轉圜的餘地,多大的苦楚都隻能往心裏咽。
好不容易停歇了一陣,秦栩回基地了。一方麵各項檢查沒有問題,另外一方麵基地正是用人的時候,李英盯著出院單仔仔細細看了幾遍,一再確認無誤後就替他銷了假。可秦栩哪裏是記掛工作?他滿心滿意回來找許心宜,結果跑遍基地上下都沒瞧見她的影子,心裏一慌,知道出事了。
再三逼問同事才知道許心宜早已離開通海,再追問下去,得知她走的那一天在李英辦公室吵了一架,聯想當初跳機的情況,秦栩立刻去找李英算賬。
原本李英接替秦榮的位置,他就心存不滿,再加上李英一張嘴不饒人,大夥隔三岔五抱怨不斷,雖都是些瑣碎的小事,但掛在嘴邊久了生瘡化膿,他的偏見輕易被調動起來,日子一長,積怨就深了。
秦栩性子直,以為李英把許心宜祭出去平息輿論風波,抓起主任的名牌就往地上砸,轟轟烈烈鬧了一場。
於是,許心宜被迫回了一趟基地。
頭一次回去,她偷偷摸摸怕被同事們瞧見,怕被昔日的情分弄得格外傷感,特地避開了人,哪兒想到前後不過幾天又是一重光景,這下子大家再看她,就都是看熱鬧的目光了。
她覺得尷尬,懊悔沒在秦栩醒來的時候就告訴他實情,可轉念一想還不是怕他情緒激動,畢竟有個從天而降的親生母親橫在前頭,其他的事隻能徐徐圖之。臨了鬧出這麽一樁笑話,她雖覺得委屈,但清楚問題根本還是出在她身上,隻好硬著頭皮上。
李英倒也寬厚,把人都驅散了,隻留下幾個當事人,可她要怎麽解釋?
說她得了創傷後應激障礙嗎?這本身就是一個難以啟齒的痛,要怎麽當著一眾人開口?她隻好避重就輕,跟秦栩說與李英無關,是她自己的問題。
秦栩一再逼問,她不得已破罐子破摔,甩了臉大吼:“我生病了,心理上的毛病,沒辦法再幹救生員了!你非不信我說的話,非要逼我,知道我有多難受嗎?秦栩,你就不能好好地聽主任的話嗎?能不能不要衝動?你才剛醒過來,身體還沒複原,能不能不要叫人擔心?”
秦栩一愣,這才意識到什麽,忙追著她跑了出去,把她堵在控製大廳的角落裏,一陣抓耳撓腮地道歉,連哄帶求地將她抱在懷裏。
他也難受,逢上她的事就理智全無,令她丟了麵子,還傷了心。怎麽說呢?她就是他的逆鱗,碰不得,傷不得。誰欺她,他就跟誰玩命。
許心宜隱痛重重,一時忘了掙紮,任由他抱著,回過神才發現他們還在控製大廳,裏裏外外都是觀眾,不知情的還當在演偶像劇。她張了張嘴,想解釋什麽,一抬頭就看到剛出任務回來的江石玉,立在人群之中,一張臉淡如天上雲,沒有色彩。
那一刻,她真的慌了。
“然後呢?你沒追上去嗎?”於陽聽到興處一拍大腿,急吼吼道,“這種情況任誰看了不誤會?他們知道秦栩喜歡你,為了救你,命都不要了,好不容易撿回條命,又為你鬧得天翻地覆,回過頭來溫存地哄你,你也不反抗,他們當然會以為你們之間有什麽!”
許心宜撇撇小嘴:“我能怎麽辦?他當時的樣子,我怕呀,怕他失控!”
“所以呢?”
“我跟主任打了招呼,先把他送回公寓了。鬧了一場他也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裏,說要給主任道歉,還答應我以後不會再衝動了。”
“誰關心這個!”於陽一個起跳,拎起她的後衣襟,“我問的是江石玉,你就放在一邊不管了?”
許心宜垂頭喪氣:“他沒來找我,應該是對我失望了吧?我也怕,怕他會覺得我的喜歡不過如此。”
前兒個月色溶溶的光景裏,她才表明心跡,一眨眼的工夫就被另外一個男人抱在懷裏,讓他怎麽想?
“於陽,你說我怎麽辦?你能理解我嗎?那什麽善意的謊言,一旦開了一個口子,接下來就是一個接一個的口子,我現在沒法對秦栩交代,就不好對江石玉有交代……”
於陽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顫了下,他坐回板凳,望著廊下的三米陽光,眼角微微卷起:“我怎會不懂?當一個人走投無路的時候,謊言會自動找上門來的。”
他問她:“你知道為什麽有那麽多人瘋狂癡迷買彩票嗎?”
“為什麽?”
“因為那是底層人民的希望。”
“什麽希望?”
“擊碎謊言的希望。”
許心宜不懂,皺著眉頭瞧他,猛然發現“95後”的於陽眼底竟布著一層滄桑。她抹抹臉不再鬧騰,安安靜靜陪他坐了一會兒,隨後被張建召去執行任務。
女大學生失聯,兩日前中午在西湖景區蓮花峰出現後,與家人朋友失去聯係,目前地方係統聯合民間組織全部出動參與搜救。張建在群裏發布消息後,調動了二十名誌願者立刻趕赴失蹤地點。
“有遊客撿到了她的手機,也正往這邊趕,具體的位置還不清楚。心宜,你去調兩條搜救犬過來,我帶著其他人先過去,半個小時後目的地集合。”
許心宜點頭,立刻去辦了。她帶著搜救犬上車時,剛還明媚燦爛的天忽然哢嚓一下裂了,巨大的縫隙裏暴雨傾盆而下。這種天氣一個女孩走失在山裏,其結果可想而知。
許心宜心頭沉痛,一時間也沒勁想其他的了。
到了派出所集結,由張建統一分派任務。許心宜牽著一條搜救犬,冒雨進入山林地帶。漆黑的天猶如一把刀斧懸沉著,山林間道路泥濘,草木凋零,滿目蕭索,冰涼的水汽鑽入肺腑,直叫人膽寒。每往下踩一步,濕滑的土地便往下陷一分。
許心宜看向於陽,兩人互相提醒,注意腳下的路。可即便將小心提到了嗓子眼,也有出錯的時候,搜救犬不知聞到什麽氣味,忽然一陣狂奔,許心宜腳下一滑,被拖成個泥人,一路過去樹枝被刮了個滿天飛舞。
張建在前方,一個吹哨立刻控製住搜救犬。於陽從後麵追上來,見她四仰八叉地躺著,衝鋒衣碎得不成樣了還捂著臉,忍不住低罵:“好了,就你的臉最金貴,也不見多漂亮,護得跟什麽似的。”
許心宜細細摸了下臉,確定沒有傷處才鬆口氣。於陽一把捏住她的胳膊,她痛得嗷嗷直叫,朝他瞪眼珠子:“你做什麽?”
“我這是給你提醒呢,樹枝都刮起來了,身上能沒傷嗎?還在下雨,小心別感染了。”
於陽望了眼漫山遍野橫布的枯枝,連許心宜這樣受過專業訓練的人都會不小心受傷,更不用說一個手無寸鐵的學生了。
他眉間凝重:“快起來吧,人還沒找到。”
許心宜點點頭,衣服隨便一攏蓋住傷口,兩條腿一抬就往前衝,於陽話到嘴邊還是收了回去。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張建招呼他們歸攏到一處,告知最終的結果:“找到了。”
見他神色陰沉,徹骨寒意浸透每一個人的臉龐。
於陽問:“什麽情況?”
張建在群裏向隨時待命的誌願者們吱了個聲,也是簡單的一句話“找到了”,就再也沒有下文。於陽還要往前湊,許心宜忙拉住他,搖搖頭無聲道:“別問了。”
肯定不是好結果。
回到派出所,大廳站滿了人,一片靜謐。家屬坐在中間一言不發,交通係統的負責人在旁邊低聲交談,靠肢體比畫現場的情形,間或有幾個記者在拍照,哢嚓哢嚓的閃光燈掠過灰白的牆,仍無法揮去那一片沉重的、壓抑的氣氛。
後來,不知是誰說了句“穿著暴露”,女孩的家屬當即崩潰了。花季一樣的女孩,穿著漂亮的裙子出來遊玩,是原罪嗎?就因為她露了大腿、胳膊,就可以被定義為性**,就可以被侵犯嗎?
在麵對一張嘴完全不顧及家屬心情,甚至沒有給遇難者足夠尊嚴的記者時,許心宜二話不說,上去就踹了一腳。
她扯開自己被劃破的衣服,露出滿是血痕的腿和胳膊,舉到鏡頭麵前:“來,拍我,不是性**嗎?怎麽沒眼看了?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你內心羞愧嗎?你的母親,你的老婆,你的女兒,都經曆過花季一樣的年齡,女孩子愛美是天性,你認為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的時候,是為了取悅自己,還是為了以色誘為目的讓自己置於危險之地?作為一名媒體記者,你是不是應該對自己發表的文章懷有敬畏之心,要對得起你說的每句話,寫的每個字?否則將來看了你的報道,以此為恥的你的家人們會怎麽想?每當你想要口誅筆伐吸引眼球的時候,至少先考慮一下他們的心情吧!”
那人滿臉通紅,許心宜尚不能解氣,一股憋悶哽在喉頭,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她又罵了幾句一頭紮進雨裏。
張建顧不得交代收尾工作,抓住於陽說:“你去跟著她,甭管多大的氣性,先去醫院處理傷口。兩寸長的疤不當回事怎麽能行?”
“隊長,你別著急,我記得陸毅成跟她一個區,我叫他去看看。”
於陽確實家裏有事,尤其晚上更走不開。張建沒勉強,自己給陸毅成打了個電話。
過了十一點半,公交車也沒了,許心宜躲在站台扒了扒口袋裏剩下的錢,摸一圈下巴,認命地把錢塞回去,雙手抄進口袋,朝雨中走去。
反正身上早就濕透了,也不怕淋得再徹底點。
夜已經深了,一間間車庫出租屋裏還亮著燈,莘莘學子正為美好的明天而奮鬥,唯有趙阿姨屋裏漆黑一片。自從玲玲的事過去,趙阿姨就變了個人,成天帶玲玲出去玩,也不逼著她熬夜寫作業了。
相連幾個屋都是同級的學生,平時逢大考小考家長們麵上不顯,暗地裏都在較勁,薄薄一張成績單就是他們的臉麵。嘴上說著現在小孩讀書辛苦,營養品一個勁地填卻怎麽都補不胖,但日子還是照常過,不到深更半夜不罷休。
趙阿姨看著夜晚的燈光偶爾會失神,可她到底是經曆過一回的人了,每每想起女兒像隻斷了線的風箏從高空墜落的場景,心都要撕裂一回。一想到這點,她什麽臉麵尊嚴都不要了,反過來還勸學生成績差一些的家長寬心。
人活著,是否都是一樣的情形?攥著一絲希望就不放手,攥不住了才拚命說服自己,換個活法也可以吧?總不能一點退路不留給自己,把自己逼死吧?最要緊的是,學會同自己和解。
可許心宜沒辦法和解。
她臨走前拐去隔壁的停屍間看了眼女大學生,躺在一片白布蓋著的擔架上,早已沒了生氣,烏黑的頭發垂落著,水珠流到地麵,暈染一塊又一塊水印。
父母的眼淚早就在望穿秋水的等待中流幹了,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香消玉殞,猶如一顆石子投進河裏,片刻漣漪後,終會風平浪靜。
人世間的悲劇百轉千回,自己的苦都吃不盡了,哪兒還管得了旁人春天綠不綠秋天黃不黃。
她深植一線多年,見過無數生死,胸腔早已冰涼,可血管仍不停叫囂,那一顆被細弱血管交纏的心髒,隻要還在跳動,就會時刻提醒她,麵對生命當長存敬畏之心。她每逢出動就在心髒懸一把刀,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希望一絲一毫地微茫,那刀便一寸寸、一片片割著她的心肝。
流了血,知道痛了,無聲地警示她得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就在她的血幾乎流盡的時候,許心宜聽見一聲急促的腳步聲,欣喜地轉過頭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傾斜的路燈下由遠及近。
近了,近了,越來越近,她的身子也越來越軟,忽然一下倒了下去。
陸毅成驚叫一聲:“許心宜!”
許心宜一張臉燒得通紅,撐著眼皮子看清麵前的人,失望猶如漫長的雪季瞬時沒過頭頂:“怎麽是你呀。”
陸毅成用手背探她的腦門,又去掀她被刮破的衣裳,眼見白嫩的皮膚上一道寸長的疤,血就沒停過,頓時吼道:“你是不是瘋了?受傷了也不包紮一下?還淋雨,知道自己發燒了嗎?”
許心宜咧著嘴笑:“瞎說,我捂得緊著呢,哪兒能一直流到現在。”說著說著,眼前一片細碎的白光灑落,她的聲音越來越虛弱,“我不能發燒啊,沒錢了。”
黑暗來襲的最後一刻,她在一團柔和的光暈中,依稀抓住一道黑影。那黑影立在遠處的樹蔭下,雨落在他的肩頭,他的發梢,他修長的頸項,和他雅然的眼眸。
她嘴角一挑,又做夢了:真帥啊。
這一夜,當江石玉坐在醫院過道的長椅上時,他想起了很多過往。
記得剛到通海時,為了向他示好,許心宜搜集飛行部門近年來日常訓練和飛行演習的視頻刻錄成光盤送給他,他拿到手就覺得沉甸甸的,也不知道她熬了幾個通宵才完成。
她白天要參加高強度的訓練,還要一趟一趟飛行出動,時不時就在海水裏泡幾個小時,反複練習憋氣的功夫。除此以外她全部的時間好像都用在了他身上,幫他值班,替他留飯,排隊搶占模擬機艙的訓練時間,到最後把自己困倒累病,跑了好幾趟醫院,被同事們問起,卻隻字不提自己的委屈,一應推給流行感冒。
你看著她,仿佛以為她永遠不會生病。可就是這麽要強的她,來醫院跟家常便飯一樣。
大峰問他要不要抽煙,他擺擺手,大峰沒勉強,站在旁邊問他:“那天我打電話給你,怎麽來那麽晚?”
“哪天?”他恍惚了一下。
大峰瞅瞅斜對麵黑著張臉的“包青天”,壓低聲音道:“就那小子醒來那天,我問你來不來,你也不說話。等半天沒見你來,以為你不來了,結果……”好樣的,親媽忽然從天而降,秦栩失控發了一次火。
他來的時候,好巧不巧正看到許心宜在安慰秦栩,後來又鬧了基地大戰李英那一出,眼瞅著兩人才有點向好的苗頭,突然又掐滅了。
大峰的八卦之魂在燃燒:“說真的,你那天一下班就去找心宜了吧,怎麽沒一起來?前一晚夜不歸宿也是跟心宜在一起?你們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
江石玉不說話,大峰有點急了:“你知不知道三個人的關係裏,晚來的那一個最吃虧?明明知道那小子醒了,你還不第一時間來宣示主權,想啥呢?”
江石玉閉上眼,想到那一天,他風馳電掣地趕回家,卻看到安然無恙坐在客廳的母親時,一股憤怒頓時席卷了他。竟然又一次裝病騙他回家!他掉頭就要走,一個威嚴的男聲叫住了他:“既然都回來了,吃完飯再走吧。”
“你站住!”男人嗬斥道,“就忙成這樣?連跟家人吃頓飯的工夫都沒有?你有多久沒回來看過你媽了?”
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望去,母親溫柔而無助地倚在門邊,眼睛裏寫滿抱歉。可看到他回來,她還是開心的。
“石玉,別生媽媽的氣,好不好?”
江石玉衝母親微微一笑,繼而仰頭看向二樓神情嚴肅的男人:“不要再讓我媽撒謊騙我。”
“你放肆!”
男人似乎氣怒,急得咳嗽起來。江石玉駐足看了一會兒,見男人有所平複,才開口道:“叫我回來有事嗎?”
“通海那邊要撥第四季度的預算了吧?”
男人一句話立刻把江石玉釘在原地。
“又要故技重施嗎?”江石玉忽而失笑,“除了威脅我,您還有別的招數嗎!”
“石玉,怎麽跟你爸爸說話?”眼瞅著兩父子又要掐起來,江石玉的母親趕緊上前做攔停,不料被江石玉一個閃身躲開。
她頓時後退一步,看著眼前有點陌生的兒子。
江石玉也看著她,心裏悲苦交加。
兩年前通海救助飛行隊收到急召,前往安東抗洪,萬中之一的生存機會,多麽凶險,多麽危急,當許心宜用風雨飄搖的生命向他比出一顆心時,他的心也升到了半空。
熊熊烈火炙烤著他,他多麽渴望給她回應,可他看著她,什麽也不敢做,因為他的父親正一再通知他,他的叛逆期該結束了。
決定重新換一條路走,被拋下的不僅僅是前半生的成就,不僅僅是一個小家、一個大家那麽簡單,更囊括一整個集團背後繁複的利益鏈。培養出一個優秀的獨生子,免於被職業經理掌控的威脅,是從小就為他成立信托基金的家族,對他最高的也是唯一的寄望。
他的父親——江覃不會允許他有任何失格。
為了讓他重回預選賽道,江覃可以做任何事。於是,他以母親生病為由,騙他回家。那段時間裏恩集團的貨船在港口總是莫名其妙地被攔截,一些合作商原本確定的態度也變得含糊不清,周清野一度以為是競爭對手在搞他,直到那時江石玉才確定,是家裏動的手。
江覃用成年人的方式,製定遊戲規則,讓不聽話的孩子屈服。
而他除了屈服,沒有別的選擇。
後來許心宜在小星灣海峽第一次出事,他眼睜睜看著秦栩跳了下去,心中湧動著莫名的悲戚。哪怕來到一線,他也還是不得自由,是嗎?
他被迫參加家裏的晚宴,去見完全陌生的女孩,艱難維係著叛逆期最後的光陰,直到許心宜向他表白。
資本的進入讓傳統器械遭受一大波衝擊,裏恩集團麵臨巨大資金鏈的短缺,不得不進行股權重組。從那之後,江氏集團正式進入裏恩董事會,並在第二年對通海救助飛行隊的資助計劃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就算通海救助飛行隊可以找到別的物資讚助商,那麽,完全倚靠裏恩集團所搭建的公牛隊,它的命運又該何去何從?
“你要真的喜歡飛行,家裏有直升機,你可以隨便玩。之前的事我不跟你計較,接下來的話我隻說一遍,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這幾年已經夠你度過叛逆期了。”
“叛逆?到今天你還自以為是地認為我去通海,隻是一時叛逆?”
“否則是什麽?自由?理想?你知道我花費了多少時間精力,投入多少成本才培養出你嗎?三十年,你知道這是筆什麽數字嗎?就那點破理想值幾個錢?”
江石玉不無氣餒道:“除了錢,我們沒別的可說了嗎?”
“江石玉,你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如何成為一名出色的繼承人,所以,到底是怎樣貧瘠的、粗鄙的生活,讓你在做出那個不負責任的決定後又再次挑戰我的底線?你以為你能為你的人生做主嗎?”江覃果斷道,“最多三個月,收拾完你的爛攤子,給我滾回家來。”
江石玉冷冷逼視著江覃,說道:“不可能。”
“那麽,我想,要有一場董事會決定每年斥資巨大的通海飛行隊的讚助費的去留了。”
“你可以這麽做。”
江覃凝眉,從上而下俯視著唯一的兒子,聽到他說:“除非你想看到我死。”
他大為震怒,亦覺攻心。從小到大江石玉從未讓他失望過,可不知從哪一天起,不知受了什麽樣的刺激,他忽然說不幹就不幹了,跑去學什麽飛行。
好,他姑且當他太累了,放個假,給自己一點緩衝的時間。可三年了,還不夠嗎?
那天當他看到城南工廠爆炸案中那些年輕的、被炸成一團肉泥的屍體時,當他看到他已經被逼到無路可走,不得不用“直覺”為一線發聲時,他的心髒忽然沒來由地刺痛了一下。
而今聽到他這樣的話,江覃的心髒再次刺痛起來。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江石玉,我把你養這麽大,就是讓你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嗎?去死?好啊,你去死一個給我看看!我告訴你,隻要你敢死,我馬上撤除對通海的讚助,讓你看看那些你口口聲聲需要被看到、被關注的一線,沒了全球最頂尖的技術裝備後會落個什麽樣的下場!”
江石玉捏緊拳頭:“你太卑鄙了!”
“我卑鄙?眼裏隻有自我的你就不卑鄙了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死了,我和你媽怎麽辦?你天天在那個什麽一線,不是海裏就是火裏,想過我和你媽的心情嗎?!”江覃一聲怒吼後,整個身體震顫了一下,隨後倒去。
還好家庭醫生就在隔壁,聞聲趕來,說是急怒攻心,給江覃吃了顆速效救心丸他就醒過來了。
江覃不肯見他,隻說如果三個月後見不到他,會結束他在公益上所有的資金扶持。他離開家之後,在市區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圈,最後還是回到醫院。
他看到秦栩抵靠在許心宜的肩頭,想到江覃倒下去的那一刻,心中再次湧起無力。
絕大多數人以為一生都到達不了的巔峰,或許到頭來隻是一場與虛榮心的賽跑吧?他也曾為那些日新月異的數字瘋狂,出入私人訂製的高級會所,穿戴講究,名表豪車無一不落,人山人海備受矚目,可到頭來又怎樣呢?
不過為了完成一個普通人的生活。
在來到通海後,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所造成的落差,讓他的感覺越發強烈。在救助圈聲嘶力竭強調人人平等的環境下,他更加體會到一線救援人員的不易。
他們不僅承受來自社會、公眾等方麵的壓力,還要承受製服、肩章、榮譽,與長時間出動、值班、沒有假期陪伴親人朋友,而與他們的生活所造成的割裂斷層這些遠超於生命的壓力,哪怕讓他們去死,都比讓他們失敗容易。
他們厭惡定期的心理幹預,痛恨醫生自作聰明的嘴臉,嘲諷上帝式滿懷憐憫的眼神,無數次想用拳頭擊碎完全不能感同身受的虛偽關懷,臨到最後卻還是一天天重蹈覆轍,陷入一個永恒的命題——生命。
我們總是羨慕、崇拜、敬仰那些英雄。
可在家人們的眼中,或許“英雄”才是他們最深的苦痛吧?
許心宜這一睡算是踏實了,就連糾纏了她近一兩年的噩夢都沒再找上門來,識相得叫她感激涕零。直到第二天傍晚她才戀戀不舍地醒來,眼睛一睜,對上床頭圍著的七八顆腦袋,頓時嚇得往被子裏鑽。
“什、什麽情況?我再怎麽至關重要,也大可不必這麽勞師動眾吧?”
周清野見她敏捷得像隻兔子,應該大好了,招呼張建往外走。剩下的人一半公牛隊的,一半通海的,各自上前慰問了幾句也相繼走了,最後隻留三個大老爺們兒。秦栩總歸是不會走的,往床邊一坐自顧自接了端茶倒水的活,把許心宜扶起來,替她調整靠背。
陸毅成雙手抱胸,隔著幾步打量秦栩。他以前沒見過秦栩,原以為許心宜身邊隻有一個男人,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突然又冒出來一個,那圍追堵截的架勢就差逼得許心宜承認自己早就跟他暗度陳倉了。最要命的是,江石玉一個性情好到沒邊的人,從來不會讓許心宜為難,這會兒也跟眼瞎了一樣,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看檢查報告。
陸毅成琢磨了兩下,挪步過去撞了一下江石玉的肩:“看啥呢?你看得懂嗎?”
“那你呢?”江石玉問。
“我?”陸毅成才察覺似的,指著自己問,“對哦,我幹嗎留在這裏?喀,這不是昨天送她來醫院的是我嘛,好人做到底,總得看她活蹦亂跳了我才放心不是?”
江石玉抿著嘴角,眼神帶著一絲壓迫:“還沒放心?”
“差、差不離了。”陸毅成一邊說,一邊朝許心宜走過去,大義凜然地表彰了下自己的功德,隨後擺下臉來,“隊部一大堆事還等著你呢,你可別想借機偷懶,小心我跟隊長報告。”
“呸!”
許心宜瞪他一眼,陸毅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臨了與秦栩對上一眼,不加掩飾地翻了個白眼。
新同事這麽狂?秦栩冷笑一聲,他連江石玉都不放在眼裏,更遑論他。
“怎麽回事?”
許心宜冷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敢情是欠教訓。陸毅成當然沒想到,這屋子除了許心宜和江石玉之外的另一個男人,在通海也是叫上得名號的倔牛。不過,身為律師的敏銳洞察力還是讓他決定暫且抽身,先離開這片沒有硝煙的戰場。
秦栩聳聳肩,問許心宜:“好點了嗎?”
“好多了。”
房間裏還杵著一個不容忽視的人,她渾身不自在,眼神也飄忽著,想了一會兒說:“秦栩,我想喝粥,你去幫我買好嗎?”
秦栩回頭瞧了眼窗邊的男人,猜到她的用意,嘴角一勾,倒也沒說什麽,應下聲就走了。
出了門,他百米賽跑般衝向食堂。
許心宜見人走得差不多了,這才籲口氣。她燒了一夜,才剛退燒沒多久,整個人還是病態的,一張臉由寬鬆的病號服襯托著,怎麽瞧都楚楚可憐。
江石玉放下報告走過去,把秦栩沒削完的蘋果削了,剃成片遞給她。
“好點了嗎?”
同樣的話不同的人問,自然是不同的回答。許心宜身子骨一軟,揉著鼻子說:“不好,渾身都難受,衣服濕漉漉的。你聞聞,是不是都臭了?”
江石玉煞有其事地湊過來聞了下,見她視線緊逼似乎真的在意,點點頭:“是有點味道。”
“啊!”許心宜立刻彈起身來,雙手不知道往哪裏擺,抱著被子直把自己裹成個蠶蛹,“還、還有味兒嗎?”
江石玉怕她把自己給悶壞了,上來拉被子。她不肯鬆手,擔心給他聞到不好的氣味,腦袋直往下垂。
“我不幹淨了嗚……”
江石玉無奈地哄她:“我逗你呢,你發燒流汗,有點味道是正常的,不過一點也不難聞。”
“真的?”
她這才鬆開手,安生地躺回原位,嚼著片蘋果問道:“昨天晚上你去找我了嗎?”
江石玉一怔,好一會兒才應聲:“嗯。”
“你瞧我眼尖吧?那會兒都快燒迷糊了,還能把你認出來。江師弟,我可真是火眼金睛哪。”她轉臉望向別處,憋了半天還是沒憋住,又把頭轉回來,“你是不是看見我有同事在,所以才沒上前?”
她沒有立場,自然沒有氣勢,鼓足勇氣想拿出質問的語氣,聽來卻是軟綿綿的。秦栩一醒,他們好似又回到三個人的位置,穩固的、平衡的三角狀態,誰也打不破。
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回應,她嘴巴一噘,油壺掛了老高:“我知道了。”
“我什麽都還沒說,你的腦袋又開始給我寫故事了?”
“我沒有。”
“還不承認?”
江石玉放下水果刀,坐到床邊,給她蓋好被子的同時,捉住她一直往裏縮的手。
許心宜拽了一下沒拽動,認命道:“那你可以告訴我原因嗎?為什麽沒來找我?你是不是又猶豫了?”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讓江石玉忍不住心軟。
他心頭沉沉,似要被她的愛意壓彎了。
“心宜,在來通海之前,我曾在一家投資銀行工作,它是國際金融資本圈的先驅,背後操縱、參與過不止一場金融海嘯,動輒往來的不隻千億資金,更決定了無數公司的存亡。他們通常會把全球合夥人都叫來參加晚宴,包括配偶加上賓客,光是差旅費的金額就非常驚人。那是山巔的風景,諸如一切欲望都唾手可得,在別人看來也許風光無限,可對我而言隻是一場場資本騙局堆積的虛假體麵,無法使我內心得以平靜,一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適合這條路。聽起來有點自鳴得意吧?”
可能江石玉天生熱愛真實,流於市井吧?可偏偏年少無知,誤入圍城。
如果沒有看過那個像蜘蛛俠一樣攀爬一百一十米塔吊的女孩,如果沒有看過她渾身是血、無助大喊的樣子,他可能會跟阿音一樣,逐漸走向死亡。
全世界屈指可數的女性奇跡,就在麵前,是她喚醒了他對另一重山巔的向往。生命,才是投資的最高價值,不是嗎?
“心宜,我沒有一絲一毫輕視過你的情意,相反出於一些緣故,我比任何人都珍視你的情意。”
“那你為什麽拒絕我?”
江石玉摩挲她的手背,輕聲說:“我的家人可能需要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接受我來一線的事實,在此之前,他們曾經阻撓過我,做過一些你不會想知道的事。”
關於通海和公牛隊的資金問題,他不想說出來讓她擔心。
可許心宜懂了,她看過太多豪門恩怨的影視劇,一下子腦補出了曲折離奇的故事,眼裏滿是心疼:“你放心,給我再多錢我也不會離開你,不過我希望,如果真的和我有關,以後至少先問一下我的意見再做決定好不好?你不知道我這兩年有多難過。”
許心宜歎聲氣,手探過去,撫著他的眉頭:“你一定很累吧?”
誰說她不是解語花?江石玉猶如立身荒蕪邊境,窺見一道曦光:“心宜,我隻是不快樂。”
“我能感受到你沒有真正地開心。”其實在向他表白的前夕,她已然覺察到什麽,那時他幾乎不在飛行公寓過夜,每天早出晚歸,滿身疲憊,訓練的時候也經常走神,看似在笑,其實都是強撐。她有一種強烈的失控感,害怕他會回到原來的世界,可膽小如鼠的她什麽也不敢問,隻慌裏慌張地往前衝,結果弄了個頭破血流。
江石玉低下頭,將她擁入懷中。
“和你沒有關係,可能老天爺想多一點時間來考驗我的真心吧?”如果那時和她在一起,之後再經受不住打壓分手,情況會比現在更好嗎?
江覃會允許許心宜成為他合法的另一半嗎?
他很清楚答案。
“以前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現在我知道了,或許就是掛念吧。時時刻刻想著她,得了什麽東西都想第一時間分享給她,可我沒有太多這樣炫耀的機會。心宜,其實我一直沒有變過,我喜歡十二分三十四秒能爬一百一十米塔吊的你,喜歡五十七秒徒手攀登五層樓的你,喜歡一抬腿可以劈開鍋口大榴梿的你,喜歡明明媚媚笑著穿梭在控製大廳的你,喜歡像隻小麻雀嘰嘰喳喳的你,喜歡永遠小太陽一樣的你……”
昨晚他喝了酒,輾轉反側至夜半還是按捺不住紛亂的心緒去找她,在看到陸毅成後沒有上前,不是不擔心她,不是不想愛她,更多的是一種情怯。
他怕酒精作祟,讓他墮入華爾街的噩夢,分不清現實與夢幻。
後來親耳聽到醫生的診斷,陪她直到退燒,才有一種真切感。好像隻有在她身邊,他才會如此真切。
這些天隊裏都在拿秦栩開玩笑,好也罷,壞也罷,通通是為了她。秦栩眼睛裏幹幹淨淨的,隻有她一人,也難怪她會被打動了,這種情況還不同秦栩在一起的話,大家都要當她是塊焐不熱的臭石頭了。
而他呢?他是後來居上,迷了許心宜的眼。隊裏老人念著秦榮的好,也多為秦栩打抱不平。他們總是看許心宜像個甩不掉的小尾巴追在他身後,看到秦栩追在許心宜身後,卻看不到他對許心宜有什麽實質的表現,自然覺得他除了一張臉好看些,家裏條件好一些,沒什麽大不了。
他是一個男人,默默愛著一個女人,類似的話明裏暗裏都聽到了,即便再克製也無法心如止水,無法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氣極了也不過是個傻小子,想直接拉著秦栩到她麵前來判個一清二楚,可靜下來一想,無疑讓她更為難罷了。
“心宜,我猶豫不是想要退縮,而是在考慮怎麽做才是對你更好的保護。我看過你在秦栩病床前的樣子,看到你讀他的遺書。你們相識多年,情誼深厚,很難用簡單的男女之情來定義。你珍惜同他的友情,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怕開口太隨意,怕一不小心把多年的幫扶毀了,所以你遲疑,你彷徨,你不能狠心地推開他,這些我都明白。”
“我可以等你。”
許心宜哭了,抱著他涕泗橫流:“你怎麽這麽好,這麽善解人意,這麽深明大義,我真的太喜歡你了。”瞄一眼看著就價值不菲的外套,她吸了吸鼻涕,卻還是抱著不放手,“你一定是神仙對不對?在我身上施了符咒,才讓我這輩子對你死心塌地,一眼都瞧不上那些臭男人!可我怎麽這麽感動,不是別人,而是我,你隻對我下了咒。”
江石玉托著她的雙臂,哭笑不得,想提醒她秦栩快回來了,她卻好像沉浸在什麽當中充耳不聞,隻一味道:“你別怕,不管多難我都會陪你一起奮戰下去。
“江師弟,請你一定要開心起來!
“好好地享受人生的每一天吧,雖然一線有血有淚,但也有鮮花和掌聲,我們所追尋的東西都是一樣的,你看,它多麽美好……”
受這幾次案例的影響,周清野做了個數據統籌,平均每一年公牛隊二十四小時公益急尋熱線會接到報警七十五次,累計至今找到失智人士達上百人,其中大部分是失智老人。
接下來的半個月,張建帶領許心宜等人走訪基層,給患有癡呆的老年人家庭發放了近一千台智能定位器。老人佩戴定位器,監護人可以通過手機查看老人的實時位置和運動軌跡,萬一不幸的情況發生,搜救隊伍也能在第一時間到達現場。張大爺在社區的關懷下,盡管沒再動輕生的念頭,也即將和老伴一起入住養老院,可他仍在夜深人靜時分,常常獨自一人在路燈下,望著某處發呆。
那是一種無處安放的孤獨。
許心宜知道心理幹預並不能解決問題,要為他們找到新的寄托,才是問題的關鍵,於是積極走訪社區,聯合片區從點到麵,以公牛隊的運營模式為參考,為他們創建愛心互助群。同一片區需要幫助的家庭可以通過愛心群尋求幫助,或是幫忙照看寵物,或是陪小孩玩積木,或是一起包餃子、一起打太極,這樣不用讓老人走太遠,也能幫助他們排解寂寞。
一開始有些家庭害怕失智老人,伴隨著教學的展開,想到將來自己老了,也有可能變成這些老人裏的一分子,就會由衷地接納他們。
大多數時候,有人在旁邊,有花在盛開,有露珠在滴落,老人們的心就不自覺溫暖了。
除了失智老人,失聯女大學生的個例在裏麵也非常特殊,網絡給群眾帶來便利的同時,也給了不法分子可乘之機。那些年輕的生命,好比一隻燕雀飛過,隻在世界留下淡淡的痕跡,不覺得遺憾嗎?
許心宜受到啟發,聯合技術部門想要開發一款軟件,專門提供給孤身一人在外的女孩,可以讓家人朋友同時監測她的位置與軌跡,並且提供更高效的保護,類似一鍵共享行車記錄給公牛隊或者警方係統的功能。張建不太清楚電子軟件的操作,讓她去找周清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