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明亮與晦澀002
在唯一的親人去世後,與他相伴的隻剩這些信件了。這裏寫滿了他孤單的心事,而在此之前她卻一無所知,隻當他笨驢的腦袋不懂人世的悲情。現在才發現恰恰是這頭笨驢,與她最為相像。
她讀懂他字裏行間的留白,他識破她歡聲笑語的背後。
許心宜蜷起雙腿,摩挲著鮮紅的紙張上最後一行小字,淚水無聲滑落。
沒有人知道,時隔一年後秦榮忌日的這一天,讓秦栩黯然神傷的這一天,同樣是她眷眷難忘的一天。在到達遇險船隻所在海域的上空時,海麵風速九級,浪高六米,整個搜救過程曠日持久,幾乎用光了她一輩子的善意。
她雙手不斷顫抖著,將一紙遺書捧到臉上,哽咽著發出一聲低吼:“你個渾蛋,我已經做出選擇了,現在輪到你做選擇了。就算不能再成為一個讓父親驕傲的兒子,也請你至少成為一個不要讓同伴們失望的組員吧,不要再讓阿岐擔心你了,也不要……不要再讓我牽掛你了。雖然不是很期待再同你比肩而行,但如果你能再陪我跑一程的話,我應該會非常、非常感恩吧,用一輩子去銘記的那種心情,所以請求你,快點醒來好不好?”
秦榮去世前,和沈岐的母親沈揚有過一段過往。自小缺失的母愛,讓他非常向往這個新家庭的組建,同時,他也非常崇拜即將成為姐姐的隊長沈岐。然而一場意外,不僅帶走了相依為命的父親,還帶走了他可敬的姐姐。
從那以後,隊長隻是隊長了。
秦栩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沈岐,沈岐也不知道如何麵對他。他們都知道秦榮的死和沈揚沒有直接關係,可間接關係一定成立,他們無法自欺欺人,自然回不到從前。
隊長,似乎也不再是隊長了。
許心宜和秦栩相處時間最長,知道他心裏有多少委屈和遺憾,隻是他是個從不肯低頭的硬骨頭,這麽多年有什麽心事從不說出口,要不是僥幸看到這些遺書,誰會想到他也是個需要關懷的小可憐?誰會想到,或許他心裏也有常年浸**一線的暗傷?
後來不知過去多久,天驟然亮了,擦著窗又漸漸暗了。
離開醫院是臨時急召,許心宜一宿沒合眼,一照鏡子,兩隻黑眼圈幾乎掉到下巴。顧不得遮掩,她簡單洗了個臉往外跑,門一開剛好撞上一個人。
對方是個中年女人,身形瘦弱,被她的金剛身軀撞得跌坐在地。許心宜忙上前將人扶起來,連聲道歉。女人擺擺手,表示沒事。
許心宜看時間緊急沒再說什麽,一口氣跑到走廊盡頭,若有所思地回過頭來,那個女人似乎進了秦栩的病房。
以為是沈岐新找來的護工,她沒有放在心上。正值下班高峰期,怎麽也打不到車,許心宜在路邊急得抓耳撓腮,正準備靠兩條腿跑回隊部時,一輛車在麵前停下。
等到車竄出去老遠,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你怎麽在這裏?”
江石玉笑而不答,轉移話題:“我買了麵包和牛奶,你先墊墊肚子。”
許心宜想到接下來還有行動,沒有推辭,拉長安全帶從後座一撈,除了三明治和牛奶,還有一袋溫熱的、黑乎乎的湯包。
“這是什麽?”她放在鼻尖嗅了一下,立刻皺眉,撐開五指在身上擦了擦,“什麽鬼東西,太臭了吧!”
江石玉眉梢一斂,徐徐道:“是中藥包。”
“啊?”許心宜一愣,隨即想到什麽,“不會、不會是給我的吧?”
平日三五不著六的人,關鍵時刻腦子倒靈光。想到這裏,她小心翼翼瞄了眼屁股墊,已經換過一套全新座椅了。
許心宜一扭捏,小動作都跑了出來,時不時對對手指尖,要不就摸摸肚子。
江石玉本來不尷尬,被她弄得倒尷尬起來,輕咳一聲道:“女孩子不注意保養,以後老得快。吃藥期間能不下水盡量別下水了,就算免不了下水,也記得保暖。”
“哦。”
許心宜實在無法拒絕。他因為她痛經去找醫生了嗎?婦科大多是女醫生吧?會不會又問他性史之類的?他什麽都不知道怎麽回答?今天是專程過來拿藥的嗎?回想剛才一閃而過的令人作嘔的氣味,她強忍不適咽了口牛奶,拍拍胸脯自我安慰:我以前對他那麽好,吃了多少苦頭,他也應該好好報答我一下吧?
於是一番心理建設後再看向他時,她心安理得,眼尾捎上一層怎麽掩也掩不住的得意,簡直討喜得不得了。
江石玉暗歎一聲活寶:“好了,飯後半小時喝,用熱水溫一溫加熱就行。剩下的藥先放我這裏,等你回來再說。”
她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悄聲感慨:“江師弟,你真是我的及時雨啊……”
一整天滴水未進,她快餓得沒有知覺了,說完幾口吞下一個三明治,舔了舔手指,又小心覷他的臉色,見他眉眼一如往常,這才鬆了口氣,往後一仰,姿勢變得豪放起來。
自從上回吃米線,她算是卸下淑女的包袱,徹底豁了出去。反正這回他主動送上門,也不算她覥著臉吃回頭草。抱著中藥湯包喜滋滋地回味了番男人的體貼,許心宜天馬行空地幻想了一陣,很快倦意襲來,縮成一團漸入夢鄉。
在一個紅綠燈路口,江石玉踩下刹車,脫下外套披在許心宜身上。
她眉頭微皺,不知夢到什麽。
想必從周清野家離開後到醫院的這一段路,她走得很辛苦吧?
江石玉輕輕撫平她的眉心,手在她頸邊撫了撫,聲音微乎其微:“傻子,世上哪兒有天衣無縫的巧合?我一路跟著你啊,你也不回頭看看。”
到隊部門口,車員已集結,許心宜忙給江石玉比了個電話的手勢,搶在最後一秒上車。
陸毅成與她同一時間拉開車門,各自從兩邊跳上來,肩膀一撞又各自閃開,一個嫌棄一個鄙夷,眼神在半空交匯鏖戰三百個回合後,被張建的聲音拉回現實。
“中年男子,四十二歲,在天馬河汙水處理廠廢棄管道內抓魚失蹤。下午四點下河,接到消息的時間是六點二十五,到目前為止已經過去兩個半小時,生死未卜,現在我們統一對下時間。”
“六點四十五。”
“好,距離目的地至少還有兩個半小時的車程,也就是說,趕到那裏最快也要九點了,我們先在車上休整一下,也說說各自的想法。”
許心宜一想時間,臉色凝住了:“有現場圖片嗎?”見張建頓住,她解釋道,“天黑視線受限,周圍的情況看不清楚會影響搜救效率,趁現在天還亮最好把附近的環境勘察一遍,多拍些圖片傳過來。還有,可以聯係當地出示一份汙水處理廠的施工建築圖嗎?廢棄管道,淤泥囤積,如果沒有設計圖紙容易失去方向。地方有水鬼隊到達了嗎?”
“郊區廢廠,距離最近的警方已經趕去了,不過他們隊裏沒有熟悉水性的隊員,據附近的村民透露,形勢相當嚴峻。”
“管道大概多長?”
“這是大型處理廠,按照基礎施工標準,管道至少三千米。”
許心宜握了握拳,對上張建的目光,顯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處。去年暑期,海外教練帶領的一支十二名學生的隊伍在探險時,因暴雨水位上漲而被困洞穴。前後曆時近兩周,出動國際近百名頂級潛水高手和世界頂級鑽探能力的技術團隊,仍被這個全長約七千米的洞穴奪去了一名突擊隊隊員的生命。
擺在他們麵前的汙水管道,與洞穴有著相似的困境,距離長,空間狹窄,廢棄物堵塞,需要長時間的潛水探路。而他們既沒有鑽探設備,也沒有抽水機。
更為糟糕的是,天氣預報顯示在淩晨有極大概率會下一場暴雨。
許心宜的聲音沉了下去:“能確定被困者的位置嗎?”
張建搖頭。
“先拿到建築圖紙,找到管道的安全出口,分散位置通過鋼管、手電在水下傳遞信號,給被困者一些信念吧。”知道有人正在救他,或多或少可以加強求生的意誌。許心宜想了想,又說,“希望設計者考慮到這層隱患,事先留了安全出口,不過就算有,水下的環境氧氣含量也堪憂。”
“還有嗎?”
許心宜再次強調被困者求生意誌的重要性:“一定要多嚐試幾次,如果能和被困者聯係上,對於確定位置有很大助益。”
張建一向黑不見底的麵龐浮現出一絲讚許:“我已經在聯係地方了,圖紙馬上傳送過來。倒是給被困者信心這點我沒想到,表現不錯。”
頭一次被張建誇獎,許心宜撓撓頭,屁股有點熱:“我習慣了,每次留在原地等待救援的時候,都是這麽給自己信心的,加油,再撐一撐,十秒、三十秒、一分鍾、五分鍾,這麽一次次心理暗示,時間就輸了。”
她說得隨意,卻讓車內一時陷入寂靜。張建神色不明,正在飆車的程熙熙也難得回了個眸。陸毅成眉頭一皺:“誇你一句還喘上了。”
他們兩人是針尖對上麥芒,一碰麵就要掐,倒也拂去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許心宜看著傳送過來的管道圖紙,想到不久前才下肚的中藥以及某人的諄諄囑咐,思忖道:“於陽不參加這次搜救嗎?”
張建緩慢說:“他走不開。”
“咦?他不是跑保險業務的嗎?工作應該相對自由吧?”許心宜恍似不確定,還特地看了下手表,“現在是下班時間。”
“你懂什麽!”陸毅成忽然厲聲一吼,直將她吼得渾身僵硬,愣在原地。
原本考慮於陽水性突出,對搜救或有幫助,她才有此一問,不想兜頭就是一句沒頭沒尾的斥責。許心宜本想不留情麵地吼回去,但一看眾人諱莫如深,察覺到不對勁。強忍著衝上喉頭的委屈,她將頭轉向窗外,用手背貼住熱騰騰的麵頰。
大概意識到語氣太重,陸毅成頗為懊惱地捶了下車門,又被張建狠狠瞪上一眼,更加垂頭喪氣。不過男人都粗心,轉瞬就把這個小插曲拋之腦後,隻有程熙熙看在眼裏,下車後把許心宜拽到一旁,低聲解釋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不過於陽情況比較特殊,一時間說不清楚,慢慢你就知道了。”
許心宜“哦”了聲,對他們的遮掩早已見怪不怪。
程熙熙拍她的肩膀:“走吧。”
兩人扛上裝備,落後張建一步來到被困者下河的入口。許心宜打眼一瞧,漆黑的鄉間小道旁已經架起了照明燈,牧野空曠,風從八方來,十月的天在入夜後氣溫還有可能驟降三到五攝氏度,而此刻手表上時針指向“九”,分針嘀嗒嘀嗒已經開始了新一輪的轉圈。生命正在流逝,時間不等人,他們馬上了解情況,製定搜救方案。
汙水管道總計長約三千米,水平垂直交叉鋪設,管道內部直徑為一米二。中年男子在進入汙水管道抓魚時,河水處於低潮位置,管道內部水麵距管道頂端約四十厘米的高度,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河水上漲淹沒了洞口,抓魚的男子被困水下的洞內,位置無法確定,情形不明。
不過警方已經派人潛入水中發出信號,得到了敲打管道的回應,證明男子還有意識。
公牛隊一行四人,除了張建與許心宜,均沒有突出的水下作戰能力,再加上管道狹窄,堵塞著淤泥、樹枝和石頭等障礙物,張建體格粗壯,於管道之間可能施展受限,影響搜救效率,最終商定由許心宜打頭陣,先行下水探路。
見許心宜一直愣著沒回應,張建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想什麽呢?這時候還走神?你先下水,有沒有問題?”
許心宜咽了口唾沫,略帶遲疑道:“沒問題。”
在張建蹙眉之前,她卸下包補充體力,穿戴好潛水衣。在做最後的設備檢查時,男子的家屬忽然衝上前來,一把抱住張建的雙臂哀求道:“大哥,我家男人有哮喘病,不能待在空氣不流通的地方,一緊張就會發病,我求求你們,一定要盡快把他救出來!”
張建眉頭緊鎖:“他有哮喘病還下河捉魚?”
家屬被逼問得啞口無言,訕訕道:“醫生說經常遊泳對病情會有幫助,而且他一貫下河的,平時都沒事,也不知道今天倒了什麽血黴!”看張建握著對講機,掌控現場,猜到他是負責人,家屬又道,“大哥,我求求你,他真的撐不了多久了!你一定要救他!”
“我們已經有隊員在做準備了,你先冷靜點,不要著急。”
家屬往旁邊瞟了一眼,訥訥:“不、不是你去救人嗎?”
張建聽她似乎意有所指,沉著臉道:“有什麽顧慮你可以直說。”
家屬這會兒轉過臉去,將許心宜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最後定在一張娃娃臉上歎了幾口氣,什麽也不說就是哭鬧,求著張建下水救人。
陸毅成看到這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火氣騰地往上冒:“什麽意思?瞧不起女的啊?”
倘若對他們的專業水準存在質疑,為什麽不早一點提出來?偏偏許心宜臨陣磨槍的時候忽然強插一腳,這不上趕著給人找不痛快嗎?
敢情他們在這兒商議了半天,家屬一直神遊天外?旁邊的群眾也連忙上前勸說,有這工夫,潛水員早就下去了,也不知道她突然鬧什麽。
家屬這才說了實話:“不是我對這個小姑娘有意見,實在是我賭不起啊!”她一看許心宜盤正條順,臉頰生嫩,渾身上下沒有四兩肉,心陡然涼了一截,抱著僥幸心理在旁看著,卻越看越不對勁,小姑娘分明在發抖啊!她是當事人,眼力自比旁觀者要尖銳,定定一看,雖然小姑娘極力掩飾,但她還是察覺到了。
也是,底下管道是什麽情況誰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紀害怕也實屬尋常,可等待救援的是她親人哪!她越想越糟糕,眼看臨門一腳,生殺予奪都將交付給一個小姑娘,到底還是沒忍住撲了過來:“我男人隨時要沒命的,你們嘴上說得容易,要是換了你們,能放心把活生生的人命交給一個小姑娘嗎?”
群眾說:“你這不是偏見嗎?人家不是小姑娘,是救生員!”
“什麽救生員!我不懂,我隻知道她年紀輕輕,不過二十幾歲的樣子,能有什麽了不起的作為?萬一我男人有個好歹,誰來給我負責?一張嘴光知道說,難道我想找個靠譜的人下去救我男人有錯嗎?”
“你沒有錯。”張建抬手壓下周遭的議論,給許心宜一個安撫的眼神,上前一步道,“但是我們有我們的顧慮,派她下去是最優方案。公牛隊強調的是第一時間應急救援,能這麽快趕來並且擁有潛水資格證的搜救隊隻有我們,而且你麵前這個小姑娘已經在一線快十年了,她是市水鬼隊的先鋒。目前你的丈夫被困五個小時,照你所說很可能已經哮喘病發,我們現在就是在跟死神比賽,一分一秒直接決定你丈夫的生死。我們沒有一個人可以擔保你丈夫一定能活下來,但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去救他,這是我們身為救助人員的使命。現在決定權交給你,到底還要不要我們繼續搜救?”
“我……”
“你再多糾纏一分鍾,他就會少一分鍾的生存機會。”
張建語氣凝重,說話自有一股毋庸置疑的氣勢,令家屬踟躕再三,最終還是無奈退讓。許心宜深深地吐了口氣,背上氣瓶,迎上張建的目光。
“有沒有問題?”
現場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她,隻有家屬痛心疾首地捂住臉,沒有看她。入夜後溫度果然開始下降,裹著一層潛水衣仍不能壓下豎起的汗毛,血液裏似還有更深的顫動,正等待著她。許心宜努努嘴,比出一個“沒問題”的手勢。
繁星點點的曠野下,她縱身一躍,遊向黑暗的沼澤。
留在原地的陸毅成早就被堵得沒脾氣了,從家屬旁邊經過時哼了聲,又不甘心道:“你知道她身上背著多少榮譽嗎?”
家屬抬頭,隻見一個逆著光行走的背影。
“你什麽都不知道。”
管道情況遠比他們想象的要複雜許多,許心宜第一次下潛,在進入管道約五十米處被一根長樹枝擋住去路。她不得不往後退,先將樹枝拖出管道口,看了眼氣瓶剩餘量,足以再支撐一段時間,便沒有返回水麵,直接二次潛入管道。
夜晚能見度低,哪怕有手電照明,也不能一眼看到全部,時不時就被異物勾纏,阻礙去路。再加上潮水上漲淤泥堵塞管道,要清理幹淨絕不是一個小工程。許心宜二次下潛後近一個小時,一直在距離管道口約五百米處清理與塑料袋、廢棄物纏結在一起的淤泥,直到氣瓶餘量不足發出警告,她才被迫回到水麵。
淩晨的暴雨說來就來,氣溫陡然下降,寒氣入侵體內,為搜救帶來新一重的危機。張建已經向總部呼救,得到的反饋是今夜海港兩大貨輪相撞,飛行隊與沿海打撈局的人手均在夤夜奮鬥,隻能向鄰市求助。
張建意識到再這麽下去,不隻被困者,就連許心宜的生命都將麵臨危險。他仔細斟酌後,決定代替她做第三次下潛。許心宜正喝著熱水,一個鯉魚打挺猛地站了起來,擋住他的去路。
“管道太小了。”
隻一句話,他們就知道結果。當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不管從哪個角度出發,理性的思考都更利於救援的成功,而許心宜是在場唯一一個擁有AIDA三星自由潛水證的海上救生員,可以在切斷供氧後一次性憋氣四五分鍾,緊急時刻實現自救。
再者,全國擁有洞穴、深海救援經驗且能夠跟國際專業水鬼隊平分秋色的救生員屈指可數,而許心宜恰好是其中一個。之前的海外洞穴搜救,她也曾作為中國代表,穿過地勢複雜的洞穴實現過成功營救。
如果沒有事先調查過她的話,這樣一個女孩,很容易被她成天嬉皮笑臉的表象糊弄過去。明明有目空一切的資本,偏不為自己辯駁一句。陸毅成一言不發地盯著她,兩大杯熱飲灌下去,仍不見蒼白的臉色浮現紅潤,而她不管怎麽努力克製,都抵擋不住寒氣入侵所帶來的顫抖。
水珠相繼滾落,在她腳下暈開一團深不見底的黑。在被困者家屬又一次上前時,陸毅成背過臉去。
時間正在流逝,形勢越來越嚴峻,家屬看不到實質的希望,理所當然地質疑救生員的能力。明裏責問暗裏嘲諷,喋喋不休的爭吵夾雜撒潑打滾的哭鬧,同樣的景象許心宜經曆了不止一回,比這過分的十個手指都數不清,尤其當“被困者”轉變為“遇難者”時,他們的家屬自然而然就變成了“受害者”,仗著人道主義的寬容,隨意地發泄悲痛。
戳著腦門辱罵,耳光掌摑,拳打腳踢至耳鳴。最嚴重的一次她直接被打得暈了過去,卻被醫生告知是疲勞過度引致。滿腹苦水沒地方說理,隻能咬碎牙齒和血吞。
數日之前在臨河石橋旁沈岐說著“心宜,我們是女人啊”的場景還曆曆在目,而誓言尚且言猶在耳,她的內心卻幾近麻木。
陸毅成隱忍再三,終究忍不住咆哮回去:“所以,為什麽?到底為什麽要對一個豁出命去救人的女孩子抱有這麽大的敵意?你把身為男人的我們的尊嚴置於何地?”
也就是公益性質的團隊,他才能放肆地說一句“你信不信,再多說一句話老子馬上走人”,若是放到通海,免不了記一個大過,說不定還有更嚴重的懲罰。
許心宜忙回過神來,拽拽陸毅成的袖子,放緩聲音對僵持不下的家屬說道:“阿姨,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麽,請您再相信我一次吧!”
家屬望了眼時間,崩潰大哭道:“我相信你有什麽用!天都快亮了,你到底行不行?這雨到底下到什麽時候,水位還會漲嗎?我丈夫可怎麽辦哪!”
許心宜閉了閉眼,浸**一線多年仍舊無法自證的心酸淹沒心頭,釀製成一口惡臭的濁氣,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如鯁在喉,讓她再次恍惚起來,這份職業的意義到底在哪裏?
耳朵裏家屬的歇斯底裏已經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洶湧翻滾的海浪聲,連成串的雨聲,冰涼濕滑,千回百轉。她撐著額頭,五指透入發隙,幾乎就要放棄的時刻,陸毅成忽然抹了把臉上的水珠,高聲大喝道:“從業第一天起就忘記自己是一個女孩,長年累月泡在水裏,拚了命縮小男女之間的偏見,哪怕被和你一樣的人指著鼻子質疑、不滿和侮辱,一直到今天仍沒有舍得放棄的她!如果她都不行,還有誰行!你行不行?”說完轉頭,問一旁起哄的群眾,“你們有誰行?來,倒是給我上啊!”
見剛才還沸沸揚揚的人群安靜下來,張建拽了他一把,趁勢上前同家屬梳理當下的情況。程熙熙一向惜字如金,也在旁附和道:“請給我們多一點時間,我相信我的隊友一定可以做到。”
遇見類似的情況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是公牛隊一貫的戰術。陸毅成會意,把許心宜推到一旁臨時搭建的雨帳篷,滿手塞東西給她補充體力,末了低下頭悶聲道一句:“對不起。”
他是指之前在車上的事。
許心宜瞧他穿著明黃色的一次性雨衣,微光中一副乖巧認錯的模樣,覺得新鮮,故作姿態道:“你說什麽?哦,沒什麽,我跟手下敗將計較什麽?不過,做錯事以為一句道歉就能挽回,是不是太容易了點?”
陸毅成壓低聲音,咬牙道:“許心宜,你別得寸進尺!”轉眼見她鼻頭通紅,襯著一張白皙的小臉,活像個小醜,忍不住撲哧一笑,“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你也不要把那些屁話放在心上,能救且救,不必玩命,先保全自己,知道嗎?”
拿什麽洞穴救援當範例,人家有近百人的專業團隊和世界頂級裝備,他們有什麽?除了她的經驗和生命,別無所有。
許心宜望著他:“你這火暴脾氣也能當律師?”
“如果靠一份維持生計的工作能實現人生價值的話,我還需要來當誌願者嗎?”
“把發泄怨氣說得這麽崇高的,也就你了。”
陸毅成輕嗤一聲,也不否認,最近他看了很多有關她的新聞,心下感慨良深:“我要是你,早就撂挑子不幹了,去大學當講師或者教練,哪個不比現在好?賺得多還能贏回名譽,誰敢輕視你?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就這麽要強?”說完見她悶不吭聲,又開始裝死,抓了把頭發道,“我都這樣了,你還不給我台階下?最多我答應你,等你回來滿足你一個要求。”
“你說的哦?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陸毅成見她一副鬼機靈的小樣,忍住摸她腦袋的衝動,把兩條手臂扭藏到身後。
一陣休整後許心宜拍拍臉,起身走向河邊。一望無際的黑暗,浮動的水浪,隱隱約約回響在耳畔的呼救聲,陡然戰栗的皮膚,這一切都預示著這場暴雨,不會結束。
她迅速往嘴裏塞了顆藥丸,閉上眼深呼吸。
隻要一進入狀態,她整個人的氣質馬上沉靜下來,不自覺帶給人一種信服感。附近的居民指指點點,連聲說:“小姑娘確實不容易,這麽大的雨,又大半夜的,還要一次又一次下水,瞧這臉都凍白了。”
另外一個說:“姑娘家幹這行,危險先不提,身體恐怕早就折騰壞了。我要是她的父母,肯定心疼死了,怎麽舍得自家閨女來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是呀,也不知道她家裏人是怎麽想的。”
被困者家屬撥開人群擠到岸邊,深深望一眼許心宜,千言萬語終匯成一句:“拜托你了,小姑娘。”
許心宜點點頭。
被困者似乎也意識到救援的艱難,不時通過管道發出一些聲響,給予地麵的家屬希望,也為許心宜爭取了更多的時間。持續到第二天下午三點半,許心宜終於在離管道安全出口五百多米的底部閘門處搜尋到被困者。
他正被困在一個有空氣的小空間內,艱難地呼吸著。雖然身體虛弱,但意識仍舊清醒,能夠清楚地與許心宜對答。許心宜一邊安撫他的情緒,一邊向地麵請求支援。張建在得到訊號後立刻穿戴整齊,與趕來的專業潛水打撈員各自攜帶一套潛水裝備進入管道。
在經過許心宜長達一夜、數次返回水麵的清理後,管道的可視情況有所改善,但仍舊充滿了險阻。五百多米的距離張建用時近一個半小時才到達閘門處,給被困者戴好裝備後,由他和專業打撈員領頭,許心宜斷後,三人配合默契地傳送被困者,終於在兩個小時後返回水麵。
下了一夜的暴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似在微光破開烏雲的刹那,又似在涼風停在樹梢的瞬間。被困者家屬喜極而泣,連忙在附近居民的幫助下將丈夫送往醫院,臨去前她鄭重地對許心宜道:“小姑娘,先前實在對不起。不怕跟你說,他有哮喘,我沒法生育,難得我們兩個互不嫌棄,一直相依為命。他答應過我,要讓我走在前頭。你年紀還小,可能不懂,兩口子走到最後,留下的那個人反而更辛苦。說我自私也好,險惡也好,都認了,我不想一個人走剩下那段路,一定要死在他前頭,所以,真的對不起,謝謝你。”
許心宜體力不支地倒在地上,聽到那一句誠懇的“謝謝”,終究還是笑了。
人常說“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是人生四喜,於她而言經曆漫長寒冬後的一句誠摯謝意,比人生四喜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時此刻吐出的一口濁氣,在那些難以言及的苦楚麵前,已經顯得無足輕重。
她現在的心情是何等痛快!倘若回到古代,她該是一名劍客啊!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張建嘴笨,站旁邊磨蹭半天一句褒獎的話沒擠出來,倒被陸毅成注視的目光看得臉熱。程熙熙暗笑一句“婆婆媽媽”,繞過兩個大男人徑自上前,從許心宜手裏接過裝備,一點也不謙虛地說:“怎麽樣,我的東西不賴吧?”
許心宜豎起一個大拇指:“我必須說一句,這個手電太牛了,操控感強,水下光感感人,最重要的是潛到中途我被一塊碎石擋住去路,絞盡腦汁也沒能挪開,氣得我直接掄起它砸了過去。你猜怎麽著?直接破石了!嚇得我差點給它磕頭。”
程熙熙挑眉:“廢話,超強防水,戰術手電!你看到沒?攻擊頭鋼圈的頂端有三顆硬度超高的鋯珠,可以迅速破窗,汽車都壓不壞。”
許心宜猜到是戰術手電,但沒想到功能這麽強。回想程熙熙在周清野家裏揮斥方遒的模樣,以及每一次出動救助車一屁股蓋裏頂級配置的裝備,越發篤定她是個資深玩家,並且非常了解每一款產品的性能及其適用的場所,遠不是“發燒友”三個字可以定義的。
許心宜不禁感歎一聲:有錢真好。
這其實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近年來隨著弱光戰術這個概念的普及,越來越多的警務人員也意識到手電在戰術環境中的重要性,一款優秀的戰術手電,不僅適用於複雜多變的出警環境,還能增強自身的安全性。
對一線救援來說,裝備更加直接地和效率掛鉤。如果今天沒有這款戰術手電,她要耗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清理管道,可能最終還是得回到原位,借助專業的探測裝備,那麽被困者的生機就會又減小一分,於是真心誇道:“牛,真牛!”
程熙熙收起自己的寶貝裝備,拍拍手,遲疑片刻後伸向許心宜:“正好還差一份產品測評,既然你揮霍了第一個使用特權,就交一篇報告吧,權當為隊裏做貢獻了。”
許心宜借著她的力從地上爬起來,順帶摸了摸她光滑的手背,笑嘻嘻道:“原來陷阱在這兒等著我呢,不過看在你漂亮的分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程熙熙臉一熱,橫眉嬌羞。
陸毅成扶額:沒眼看。
收尾工作結束後,一行人回到車上,許心宜這才發現有幾個未接電話。她揉著微微發寒的小腹,不太理直氣壯地給江石玉回了條信息報平安,隨後撥給接連呼叫她五遍的號碼。
電話在片刻的忙音後被接通,一個大嗓門先聲奪人地蹦出來。
“二虎啊!怎麽到現在才接電話,是不是又出任務啦?哎喲,我們家優秀的二虎正在閃閃發光哪!你們單位真是離開你一天都不成!連個生日都不讓人好好過嗎?”
許心宜剛要接話,對方喘了口氣又搶先道:“得虧你爸我聰明,瞧你半天沒反應就知道又受人民群眾的召喚出動了,食材都放回冰箱了,還有你最喜歡吃的大閘蟹。本來想著大閘蟹新鮮的才好吃,可誰讓我家二虎這麽棒這麽厲害這麽重要呢!你什麽時候有空?提前跟爸爸說一聲,爸爸給你把生日補起來。”
許心宜聽著爸爸的誇讚,鼻頭一酸:“大虎你真好。”
“什麽大虎?叫爸!你這個丫頭無法無天的,回頭我就告訴你媽。”
“你就知道告狀。”
許爸爸一個激動咳嗽起來:“難道爸爸、爸爸在你心目中隻有耳報神的形象嗎?爸爸不光輝、不英偉嗎?”
許心宜趕忙喚了聲:“爸!你說話別跟機關炮似的,醫生的囑咐都忘啦?藥吃完了嗎?什麽時候去醫院複診啊?你也要提前跟我說,我陪你一塊兒去。”
“咱們二虎可是先進隊員,去醫院這種小事,爸爸一個人就能搞定,哪兒用得著你回來?你呀,安安心心地建設國家,爸爸等著看你上電視!”許爸爸平複了一陣後,聲音驟降幾個分貝,“隻不過爸爸年紀大了,沒法陪在你身邊,你一個人在外麵要好好保重自己,受了委屈也別藏著掖著,爸爸一個大老粗不懂,不是還有你媽嗎?”
“爸,我挺好的!”
許心宜鼻頭一酸,才要說什麽,就被電話那頭強行擠入的女聲給打斷了:“別聽你爸瞎說,他在家沒事做,找你解悶子。”
許媽媽雷厲風行,狠罵了許爸爸一頓後對許心宜道:“有時間回家一趟吧。”
“好。”
許媽媽又說:“我跟你爸好久沒見你,想你了。”
許心宜應了一聲,有些哽咽:“媽,我……”
家裏還不知道她已經離開了通海,“月光族”的她現在在外麵租了一間車庫,手頭僅餘五百塊,而距離發工資還剩二十天,除去基本的交通費,她每天的開銷得控製在十八塊以內,前提還得是舍棄地鐵每天倒三班公交車去隊部。小時候可以毫不顧忌地撒嬌服軟求安慰,長大之後卻學會了克製,隻將溫暖的一麵留給家人。
許心宜想了想,拉長尾音道:“想吃紅燒肉。”
天下哪兒有不懂兒女心的父母?許媽媽輕笑一聲:“你呀!不管怎麽樣,都要好好生活,一日三餐哪怕簡單對付,也要按時完成任務,知道嗎?同事們或遠或近,都是你人生道路上相逢不易的夥伴,一定要學著和他們相處。嘰嘰喳喳地圍繞在身旁,再怎麽樣也會看到你的努力,但是這樣就很好了,不用太勉強,偶爾也要逗自己開心。你是一個溫暖的孩子,喜歡你的人總會看到你的好。媽媽知道你現在過得也好,相信不管是什麽樣的生活,你都可以經營得好。你已經長大了,獨立了,所以不要害怕,也不要被外麵的聲音影響,遵從自己的內心,勇敢地走下去。”
許爸爸從旁搶白道:“我的二虎啊,爸爸這輩子做過最偉大的事,就是養育了你,你是爸爸媽媽永遠的驕傲。”
電話掛斷後,許心宜仍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複。在她最自卑、最無助的少女時代,她的一雙父母放棄了進階升職的機會,一個寸步不離,守在身旁,一個化作“叮當貓”,變著法地哄她開心。他們培養了她,一路陪伴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仿佛永遠不會熄滅的引航燈。
時至今日,在她一次又一次搖擺不定時,他們仍堅定不移地告訴她:寶貝,你是我們的驕傲。
不知過去多久,她才從自我感動中抽身。察覺到身旁三道齊刷刷的目光,她條件反射地往角落躲:“怎、怎麽了?”
陸毅成摸著下巴:“這是你們老許家的日常嗎?你誇我,我誇你,互相誇。”
“你們都聽見了?”
陸毅成冷笑:“你以為呢?就你一家子的嗓門,當我們都是聾子嗎?”她旁若無人地跟爸爸耍貧嘴,關鍵她爸還真配合,毫不吝嗇地一通猛誇。陸毅成聽完一通電話,總算知道她的樂天來源於誰。
能支持一個女孩子從事一線救援的工作,這個家庭必然充滿了無盡的愛與智慧,因此教育出來的女孩子也像個小太陽,時刻感染著身邊的人。
許心宜努力挺起胸膛:“那什麽,誇讚別人不是一種美德嗎?”
這算是強行給自己臉上貼金了,陸毅成眉梢一揚,卻是平淡地評價道:“哦,還怪溫情的。”
張建憋了半天,總算想到嘉獎先進隊員的法子,直接拍板:“走,叫上剩下的,晚上一起慶祝,就當給你過生日了。”
許心宜接連兩宿沒怎麽合過眼,腦子還蒙著:“你、你們要給我慶祝生日啊?”
撞上她不確定的似又滿含期待的目光,陸毅成到底沒忍住揉了把她的腦袋,把她的臉往旁邊扭轉過去,咋咋呼呼一聲喊:“豬腦子,你沒聽錯,晚上就給你吃紅燒肉和大閘蟹!”
許心宜眼眶一熱,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算是被公牛隊真正地接納了。
程熙熙向她伸出了手,張建組織全員為她開慶祝會,唯一不對付的陸毅成要給她買最喜歡吃的紅燒肉,雖然他們沒有人再問過她為什麽離開,為什麽而來,但他們最終都選擇了相信她。
在離開幾乎與她的生命融為一體的通海後,在她義無反顧地撕掉身上的標簽,決定重新開始後,許心宜終於在一片充滿未知的熱土上,紮根了。
她重重地點頭,麵對一直以來給予她最大支持的隊長,她差一點撲過去抱住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心酸。張建讀懂了她的眼神。這一刻所有人都忘記了,他曾是一名火場英雄。
進入十月下旬的這一個丹桂飄香的夜晚,公牛隊的六個中堅骨幹,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裏全都酩酊大醉。張建知道明天一頓問責是跑不掉了,但他就是想放縱,一瓶又一瓶的酒往下澆灌,任憑滿心冰涼,胸口積壓多年的一團火始終沒有熄滅。
周清野接到通知時眉心一跳,第一時間拉上江石玉。趕到的時候,蔣雯的先生已經把她接走,於陽和程熙熙兩個人搭了個夥,轉場去酒吧,許心宜嚷嚷著要一起,被陸毅成一拉直接抱在了懷裏。
兩個人胸貼著胸,臉貼著臉,都愣住了。
周清野默默地在胸口比了個默哀的手勢,拽上張建馬不停蹄地溜了,徒留江石玉在幾步外駐足,靜靜望著許心宜耍酒瘋。
她眼睛喝花了,看不清麵前的人,隻覺得對方長得不錯,手肆無忌憚地摸上去,皮膚也挺光滑,抓著兩頰扯了扯,還挺有彈性。小粉唇一噘就要去偷香,冷不丁撞入一麵胸膛,硬邦邦的,帶著股轄製的意味。
她腳尖一轉,雙手捧住對方的腦袋,傻笑兩聲,噘起小嘴上前索吻。
江石玉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人帶回出租屋,安頓在**,起身去給她打水。
熱帕子覆在臉上時,她一手揭開,迷瞪著眼看向他,嘟噥道:“我在熙熙的同學錄裏看到她了,你的初戀女友真好看呀,她跟你真配。”
“我不好看,長得還壯,也不溫柔,幸虧你不喜歡我,不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她說著說著沮喪地哭了起來,“塊頭大是我的錯嗎?怎麽就不能當公主了?我也很想當你的女主角,好不好?”
江石玉看著她潮紅的臉,拿過熱毛巾,重新擦洗她的臉,一點點,從眉毛到眼睛。她常年鍛煉,皮膚緊實,嘴唇紅豔飽滿,其實很性感。
他拿起她的手,裏外也擦了兩遍。剛要放下時,她忽然起身抱住他,不依不饒地追問:“你為什麽不喜歡我?”
江石玉判斷不了她是清醒還是醉態,叫她的名字:“心宜。”
“你就說,為什麽不喜歡我嘛!”
“笨蛋。”
“你才是笨蛋。”
江石玉想笑,怎麽遲鈍成這樣?他低下頭去,附在她耳邊輕聲道:“心宜,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或許比她的喜歡還要早。
“你還記得五年前山嶽救援大隊選拔骨幹的事嗎?當時我也在現場。”
她望著他,眼神迷離:“你騙人,怎麽可能?那個時候你不是在國外嗎?”
“那場意外死了很多人,還有八名來自各個係統的骨幹,我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
當時的選拔是針對四川峨眉山展開的,山嶽救援難度高,非常考驗一個人的專業技能和心理素質。三十四名來自各地方係統的精英,在一片工地比拚爬上一百一十米塔吊的時間,第一名隻用了十二分三十四秒。
當他偶然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正奔走在辦綠卡的相關程序中,也正盤算回去後置辦一個酒櫃。他偶然途經比賽現場,被塔吊上的身影吸引。如果僅僅是這樣,那可能隻是生命裏某一個模糊的時刻,可意外就此發生。
起重機忽然發生故障傾斜,在上麵的三十四名精英骨幹都麵臨生命危險,而工地下方還有不少媒體記者、相關單位的記錄員和沒有及時疏散的大批建築工人。
當時場麵非常混亂,鋼絲繩絞亂,平衡重失重,他眼睜睜看著在塔吊尖上的骨幹一個個墜落,而不停晃動的平衡臂,也讓剩下的骨幹們不停地在高空旋轉起伏,稍有不慎,就會被甩落。千鈞一發之際,那個用時十二分三十四秒爬上一百一十米塔吊的冠軍選手,冒險轉移至平衡中心,試圖切斷製動功能,誰料走到一半,就被突然傾斜的起重臂一個抖動,甩落到空中。
她急忙抓住一截纜繩,回到塔身。
那樣的情況,對她而言,迅速下滑保障自身安全才是首要,可他沒想到,她隻是喘了口氣,就再次往上去救她的同伴。他想不通怎麽會有這樣的人,那些被稱作英雄的角色,始終離他那麽遙遠,倘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甚至難以相信,世上真的有這樣一群人,會不顧自身危險地拯救他人。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事故中心,然而就在拉開車門的一瞬間,餘光瞥見“英雄”正奔跑在工地四處,大聲詢問:“有沒有除顫器?救護車來了嗎?”
她渾身是血,仍在呐喊。
那一幕帶給他的衝擊力太強了,他強行收回視線,驅車離去。回到美國後,他時常會在夜深人靜時想起那一幕,想不通世上怎麽會有那麽笨的人。自私一點不好嗎?為什麽要做英雄?可笑的是,對那樣一些人,他明明費解,卻也無法責備,甚至還會敬仰。
偶然有一天,他的腦海裏忽然鑽出個更加可笑的想法,他是不是也可以去當一名救助飛行員?
這個想法就像雨後春筍,甫一出現就瘋狂發芽,他問合作拍檔,問大樓裏名不見經傳的小職員,問一年幾乎有三百六十天給他送咖啡的服務生,問家庭醫生,問競爭對手,甚至去問街區的流浪漢,或許他是不是可以離開華爾街,去一線參與救援?他們都告訴他,他吃飽了撐的,胡思亂想,他才知道那個想法有多可笑。
直到後來,初戀女友在公寓自殺身亡。當他盯了三天的股票數據帶著滿身的疲憊回到家,習慣性地擰開一瓶伏特加時,疼痛的胃和四周冷冰冰的臥室,忽然讓他預見了自己的下場。
人的一生萬千麵貌,奔騰不息的黃河尚有涓涓溪流的出處,他為什麽一定要走普世認為優越的道路?他問自己,一定非要成為家族期許的精英不可嗎?脫掉西裝又如何?
於是,他遞交辭呈,帶著沒什麽可收拾的行囊離開金融中心,去阿德萊德學飛行。回國後他在健身房偶然遇見她——那個曾經在一百一十米高空震懾他靈魂的女英雄。
他打從心底欽佩她,想給她更多的優待,於是給她遞毛巾,免會員費,為她開通綠色通道。很長一段時間,對於這個師姐,他曾懷有一種複雜而謹慎的仰慕。後來察覺她不加掩飾的喜愛,才逐漸走到男女的位置,可臨到那時他才發現,以為走出四九城就能重獲自由大展拳腳,殊不知條條框框早就圈住了他。
他很無力,也很抱歉,然而事實就是如此。
“心宜,是你讓我看到了另外一種……活法。”他靠近她,更像一種不自知的愛意,“我不知道怎麽說才能讓你明白,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那些生活是不是我想要的,我偶爾覺得沒意思,偶爾也覺得可以試一試,不過大多數時候,我隻能靠酗酒才能閉上雙眼。離開美國以後,我以為可以追尋自己想要的,可我太幼稚了,想得也太簡單了。”
他們將一個成年人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定義為一次叛逆,諒解他青春期循規蹈矩,沒有一次反抗過家裏的意思,成年後難得迷茫,願意給他時間思考清楚。可即便如此,也不認同他的二次擇業方向,可見他過去是怎樣一種生活了。
一場持久的拉鋸戰,讓他倍感疲憊。如果不是小星灣海峽她又一次陷入危險,恐怕他還會一直作繭自縛下去。
“那天當你為了救被困者,臨到艙門忽然再次跳海,當我無法再從高空看見你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就此失去你。那樣一種直覺,我無法形容,就是一種正被死神凝視的感覺,它讓我完全失去章法。直到那時我才清楚地知道,原來我一直喜歡你。”
是嗎?
許心宜迷迷糊糊聽到似乎是男神的表白,嘴角翹了翹,美滋滋地睡了過去,再醒來已經是早上。
屋外傳來趙阿姨同人交談的聲音,窗簾後依稀可見明媚的日光,許心宜抓住被子一個起身,揉了揉頭痛欲裂的腦殼,昨晚斷片前的種種緩慢回到腦中。
平日裏英明神武的隊長,好像變成一個年輕氣盛的小夥子,再三給自己灌酒,她隻好舍命陪君子。程熙熙酒量極差,沒喝兩口就往她身上倒,她反手一推直接撂給了冷靜自持的蔣雯。於陽吃飯還不忘拉客戶,電話不斷,手機被陸毅成一巴掌拍在桌上才消停,轉而過來磋磨她,非說新手手氣好,去買彩票指不定能中大獎。其餘幾人一聽,興致高昂地進來攪局,之後他們給她唱生日歌,喝酒劃拳,不經意間都醉了。
後來……後來她好像和陸毅成撞到了一起,她還親、親了他?!難道她酒後失德,錯把陸毅成當成江石玉,對他進行了不可描述的行為?
許心宜趕緊拉開被子一看。
衣服還在。
隨即臉又一垮:蒼天哪!她的初吻,怎麽給了那麽個糟心的玩意兒!
於是,一個小時後當她與陸毅成麵對麵坐在隊部辦公室時,她平均每隔三秒就看一次陸毅成的嘴巴,源源不斷地給自己提供洗腦的素材,告訴自己這隻是一個人形玩偶。
在持續看了半個小時後,陸毅成終於忍無可忍,一拳頭砸向桌子:“許心宜,你到底在看什麽!”
許心宜抱頭鼠竄:“沒、沒什麽,我先去找隊長了。哎?怎麽回事,這個點了人都去哪兒了!”
同一時間,周清野陪同空客直升機技術代表參觀通海救助飛行隊,李英偕同“廣告招牌”江石玉一起作陪。在來到基地戰備庫後,由大峰向代表展示裝備的用法,周清野撿了個空,退到眾人身後,與江石玉肩挨著肩說悄悄話。
“我聽說你昨晚沒有回飛行公寓。”
江石玉莞爾:“小野,你的眼線分布得也太廣了。”
江石玉心領神會。
周清野一鼓作氣:“最近吧,我想給公牛隊安排一套員工宿舍。張建住的地方離隊部太遠,每天來回折騰不是個事,再說他們時不時就要來個緊急出動,有時候回來太晚,打不到車,在隊部旁有個落腳的地兒也方便,而且更利於打造團隊的溫馨氛圍。就是吧……我最近手頭有點緊,我們江大投資人要不要表示一下?”
他按捺不住一臉壞笑,誘供道:“我沒記錯的話,許心宜應該還住在地下車庫吧?以她的身高進出門頭估計得彎腰,兩三個月倒不打緊,一年半載的話腰肯定受不了,別回頭落下個駝背的壞毛病。而且車庫光線差,常年沒有光合作用,對女孩子的皮膚也不好。”
江石玉掃到李英不悅的眼風,立刻往後退一小步,壓低聲音道:“要多少錢?”
“哎喲,做人怎麽能這麽直接呢?行,那我就不客氣了,回頭給你列個表。馬上要入冬了,裝備庫的貨得提前準備起來,程熙熙那丫頭看中的可都是好東西,什麽戰術手電、工兵鏟,一些新型號的裝備連我老婆都沒用過,倒給他們先享受上了,嘖。”
江石玉無奈,想堵住他的嘴,隻好答應。周清野目的達成,樂嗬嗬地睨他一眼,眨眨眼睛:“上‘三壘’了嗎?”
江石玉開始沒反應過來,隨後微微轉過臉去,露出通紅的耳根。
送走技術代表後,下午江石玉又出動了兩次。傍晚時分海麵回歸風平浪靜,沒有突**況,可以準時下班。
到了公牛隊隊部門口,車子一熄火他就把後座的中藥包拿出來,揣到懷裏一手焐著,另一隻手給許心宜發消息。
剛要點發送,忽地接到大峰的電話:“江師弟,快去醫院,秦栩醒了!”
手一滑,電話掉到座椅下。
大峰嘰裏咕嚕還說了一大堆,他沒聽清,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前方。隻見許心宜翻過圍欄,擦著車窗衝上馬路,頭也不回地沒入人流當中。
他閉上眼,滿懷都是昨夜的溫軟。
她喝醉了酒,像一隻黏人的小貓縮在他懷裏不肯鬆手,嘴巴不時說些什麽,要麽往他臉上蹭,要麽往他脖子裏鑽,兩條手臂結實有力,怎麽拉也拉不動,隻好任由她抱著,霸占著,全身的重量依附過來,將他填得滿滿的。
哪兒想到她喝醉酒會是這副情狀?
以前在通海,體製掣肘,不能隨便喝酒,就算大夥一齊聚個餐,也頂多小打小鬧,她唯一一次發了狠灌醉自己,是在向他告白被拒之後,拉著沈岐去酒吧買醉。
她喝得雙腳綿軟站不直的時候,還能把調戲她的男人雙手給折斷了。
他沒有想過她團縮在秦栩懷裏的樣子,沒有想過秦栩會情不自禁地做些什麽,沒有想過一個男人的野心和欲望。當時他腦子裏什麽都沒有,出奇地冷靜,有條不紊地收拾殘局,送受傷的醉鬼去醫院,聯係律師,處理酒吧的賠償事宜,一直到天亮,酒吧的老板娘拽著他細細地問“你怎麽想的”的時候,他才真真切切地後怕起來。
也是從那一天起,秦栩變了,他對許心宜的喜愛不再掩於唇齒,而是堂堂正正走到了台麵上。而許心宜也終究怕了他的靠近,自此與他生疏起來。
江石玉就這樣長久地佝僂著,陷入不知名的情緒中,直到電話再次響起。他探身接了過來,話筒裏傳來溫和的女聲:“石玉,我生病了,回來看看媽媽好不好?”
江石玉閉上眼睛,想的卻是剛才許心宜跳過欄杆擠入車流的樣子,秦栩蘇醒,她一定很高興吧?他不得不承認,這一刻的自己有點卑鄙。
“石玉,你在聽嗎?”
“我在聽。”江石玉回過神來,打轉方向盤,“我馬上回來。”
周清野等了一周沒等到匯款,聯想秦栩醒來後的種種動靜,一拍大腿暗道不好,沒忍住再一次打開了“秘密”郵箱:
小野,這兩天瀏覽校論壇,看到一則有趣的報告。
去年一整個夏季,高盛收到超二十五萬份學生和畢業生的應聘簡曆,摩根大通表示其投行部門的畢業生錄取率僅2%,而花旗全球投行部門的分析師和助理職位錄取率也僅有2.7%,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一個人可以無聲無息地在一個地方死去,沒有任何人知道。
我感念那些酗酒的日子,它們麻痹了我的神經,我依舊能夠活著。而阿音呢?你還記得她嗎?她是我念書時唯一交往過的女孩。她勤奮刻苦,有著和男人一樣的野心,發了狠地在華爾街占據一席之地,但她後來自殺了。
我現在想不起來和她一起的日子經曆過什麽,她很忙,我也忙,大多時候我們都是各忙各的。最初相見的一絲好感很快被沉重的學業消磨殆盡,她開始掉頭發,說髒話,坐在我的外套上抽煙,偶爾掏光我每一件衣服的口袋,押著我逛遍每一條街的奢侈品店。我想我還是更適合對著滾動屏上的數字、冷冰冰的屋子和機械的管家服務。
我從什麽時候開始酗酒?大概是從阿音哭著跟我說她睡不著的時候吧。過去我們總是談學業,談工作,不談生活,那段日子她卻翻來覆去地跟我講家裏的窮困,前半生受盡的屈辱,到最後不談了,說累了,想睡覺。
我和阿音不一樣,可我為什麽也覺得累,累到必須要靠酒精才能入睡?小野,你能想象我的生活嗎?打個比方,瑞銀、瑞信和摩根士丹利表示,他們已經引入了對員工更為友好的措施,而這個所謂的措施,不過是準許員工因個人事宜請假幾小時,周五晚放假以及公假。而我的生活,也不過數學公式外多了兩個類似於“措施”的符號,在無人看到的夜晚,可以選擇醉酒,又或者死去。
我大概隻是失望,這樣的日子似乎還未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