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明亮與晦澀
由江石玉安排,許心宜在去公牛隊報到之前,同周清野和沈岐一起吃了頓飯。四人圍坐在小河涓涓的私房菜館窗邊,伴著寂靜的月色談天說地,暢聊國內未來十年救援體製將會發生的重大變革,不禁都紅了眼。
許心宜來通海的時間早,那時通海雖已具備健全的救援體係,但設備不夠先進,人才不夠齊全,雷達定位等係統都還沒達到國際頂尖水平,確實度過了一段較為艱難的時期。但不知從哪一天起,一切就都變了,他們走得越來越快,甚至將原先需要從國外引進技術和設備的公司都甩到了身後,一種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就在靈魂深處紮了根,讓她時時刻刻牢記使命,舍生忘死。
臨別之際,沈岐和她兩人走到河邊,肩並肩扶著橋欄仰麵吹風。
伴著零星的酒意,晚風穿過黑發,格外引人沉醉。同一時間兩人轉頭看向對方,眼神裏蓄著一股心領神會的默契。
撐欄,翻跳,跨河而去,一氣嗬成。立定之後,兩人抬手拍掌,撐著膝頭笑了起來。
沈岐的聲音在河水裏輕輕晃**著:“心宜,我們是女人啊。”
許心宜點點頭,說:“是啊,我們是女人。”
男人靠性別就能獲得的肯定,她們要曆經八年十年,尚且無法改變社會對女性的一些偏見,更不用說認同她們存在的價值了,所以沈岐很佩服許心宜,她吃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頭才贏得當下為數不多的掌聲,偏在這時急流勇退,選擇一片充滿未知的,還留待開墾的土地重新開始。
原來許心宜沒有紮根在通海,隻是短暫地點亮過通海啊。
她的未來還有一片星辰大海。
“心宜,你是對的,或許我也應該嚐試丟掉那些不確定的恍惚感,找一找腳踏實地的幸福。”
“你這麽說不怕周總上家法嗎?”許心宜打趣一句,又道,“人生不總是隻有一項選擇。阿岐,當年你明明有機會離開一線退居二線,可你放棄了,選擇迎難而上,我就特別佩服你。我沒有像你一樣的勇氣可以扛過一段漫長的技術瓶頸的日子,我也無法習慣死神的凝視,無法將它看作親密愛人,無法在這樣一種生與死的恍惚中繼續下去,更無法迷戀大海的深邃與廣袤,所以我不行了。處在這個位置,我仍舊是個逃兵。”
許心宜想起最後一次谘詢,離開醫生辦公室時她踹壞了一張椅子,隻恨沒把門一起卸了。這些天她依舊噩夢纏身,心神恍惚,無數次逼著自己離開,卻始終邁不開步子。平庸的、普通的、不用再忍受長時間死亡考驗的生活,該以怎樣的麵目出現?
許心宜終於低頭承認,她的根生在這片炕人的熱土,哪怕不是通海,不是公牛隊,也必然是一片同他們一樣炕人的熱土。
她笑著說:“我試過了,拳擊教練挺好的,就是不大適合我。他們的團體生活跟我們不太一樣,同事們都挺複雜的,有時候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你不知道吧?開始第一周,我一個生源都沒有拉到,天天在外麵發傳單,發得我都快抑鬱了,恨不得直接來場街頭賣藝,讓生源趕緊來。後來我救了玲玲,倒是有些人來找我,可他們好像也不是來學拳擊的,有的是記者想采訪我,有的是賣保健品的,總算有兩個正兒八經的,學了幾天就渾身喊痛受不了,還去投訴了我。”許心宜摸摸腦袋,“在那裏一個禮拜被罵的次數,快趕上在通海一個月了,現在想想,李英還是仁慈的。”
沈岐聽得想笑:“後悔嗎?”
許心宜搖搖頭。
“不去試一次,可能永遠不知道這裏有多好吧?”人大抵就是這樣,在一個地方,想著另外一個地方的好,其實活著,沒有一處是好的。
可至少回到一線,是她喜歡的。
掛滿黃色小燈泡的屋簷下,一個她傾慕的男人正望向這裏。他已經不能再優秀了,她怎麽可以認輸?就讓她去做那個未來十年救助圈變革的開荒者吧!許心宜站起身,一眼望不到頭的河畔旁,粼粼閃爍的光火裏,一個沉睡已久的巨人似乎站了起來,站得腰杆筆直。
“如果有一天許心宜處在另外一個位置還能獲得同樣的掌聲,如果真的有那一天,阿岐,請你一定要為我喝彩。”
沈岐深深地凝望著她,一笑,藏得深的小虎牙露了出來,拍拍她的肩頭:“一言為定。”
這一天天清氣爽,許心宜起了個大早,在地下車庫改造的小租屋裏就著一點天光仔細地打扮了一番,錄了一小段視頻,臨出門前還送了趙阿姨一朵在門口折的小黃花。
去醫院看完秦栩,和他說了好一會兒話,她來到公牛隊位於城市中心的辦事處,接待她的是大隊長張建。
當許心宜真正站在公牛隊的招牌前,才將那天視頻裏聽到的聲音和眼前的人重合到一起。她咧開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朝張建伸出手去:“你好,我是許心宜!”
張建沒什麽反應,冷漠地打量她。
許心宜的笑逐漸收緊,遲疑道:“怎、怎麽了?”
“你是上級撥過來的人,我沒有拒絕的權利,可我作為隊長,有權利對你表示懷疑。”張建把她領到一個辦公室,裏麵坐著幾個人,似乎都在等她。
張建沒有介紹,先發製人地問道:“那天溫泉會所發生觸電事故,你也在場,為什麽沒有進去營救?”
張建之前看過關於通海救助飛行隊的報道,知道通海有一名女救生員,專業素質非常強悍。要知道救生員是一個機組裏除了機長之外最重要也是最危險的存在,如果說機長要保障的是全員安全,那麽救生員所要保障的就是被困者萬中求一的生機。
她需要一次又一次跳進海裏,一次又一次被海浪打翻,一次又一次被死神扼住生門,一次又一次浴血鏖戰仍不懼怕退縮。除此以外,她的升降繩索技術要出類拔萃,快準狠之餘力氣還得大,其次囊括體能、心肺功能的身體素質要超出常人,否則一次次在大海裏翻騰,如果沒有厲害的憋氣功夫,就是九條命也不夠用。
可這樣一個人,在救助圈裏名氣不算小的女孩,居然就從他眼前“逃離”了一場需要救助的事故。
這讓他非常震驚和憤怒,即便是上頭授意,他也需要一個理由。
“前陣子小星灣海峽的重大救援事故在圈內影響廣泛,你是主角之一,迫於公眾媒體、上級審查和遇難者家屬三方的壓力,最終屍檢報告顯示,遇難者確實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精神藥物史,可即便如此,也無法保證整個搜救過程合規專業。上級之所以沒再追究,是考慮到整個機組在過去幾年裏的表現,最終選擇了相信,我也願意相信你們,相信你。但是一線不能有一點差池,即便不是生死存亡的考驗,也不允許有任何不專業和帶私人感情的工作。對於你忽然離開通海來到公牛隊的決定,我必須得到一個明確的態度,為什麽?”
張建問完,隊部辦公室幾張臉齊刷刷看向她。
許心宜在來之前已經在江石玉那邊開了小灶,對於本地區公牛隊的核心成員都有大概的了解。可即便如此,在看到他們或質疑、或輕蔑、或不屑一顧的眼神時,她還是怵了一下。
她沒想到,那天逃跑的時候會被張建看到。
她努力回憶當日救援的細節,發現沒有可以指摘的地方。作為一個公益性質的救援係統,張建所表現的專業毋庸置疑,而她當日逃跑是事實,再怎麽自辯也無濟於事。
“我不想為自己說什麽,既然來了,我會證明給你們看。”
許心宜不會當逃兵。
“行啊,那就下個軍令狀吧,你好歹也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一線救生員,還是個女的,我們也不能強行逼問,你就自己表個態吧。”說話的男人叫陸毅成,精英律師,是玩繩索和攀岩的高手。
據他自己介紹,隻要一被受理人質疑,被法官質疑,被對方律師質疑,而他本著職業操守無法反駁的時候,他就會通過攀岩排解情緒,曾三次完成國內最大單體岩壁線的攀登,榮獲攀岩世界錦標賽的優秀選手獎項。
此刻他蹺著二郎腿,斜睨許心宜時,滿臉寫著狂妄。
許心宜說:“好,如果我不能通過隊長以及諸位隊員的考驗,我自請離開公牛隊。”
陸毅成挑挑眉:“時間。”
“一個月。”
長桌盡頭的女孩吹了聲口哨,朝她豎大拇指:“酷。”
她是程熙熙,三流大學畢業,富二代,有錢有閑,高級裝備玩家。據說來公牛隊,是為了體驗不一樣的人生,以及遇見不一樣的男人。
“一個月時間太短了,對你不公平,三個月吧。”張建沉吟了一會兒,最終拍案。
其餘幾個人都沒有異議。
許心宜剛要鬆口氣,就見桌下躥出隻黑貓,“喵”了一聲,似乎在表示抗議。她原本心弦就繃著,冷不丁被嚇了一跳,紮起馬步準備大幹一場,沒想到是隻貓。貓主人拎著小黑的後脖頸,淡淡道:“沒事我先走了,下午還有好幾場手術。”
“很晚才結束?”
“嗯,晚上的會議不來了。”
張建說好,女人繞過桌子,從許心宜身旁經過,看也沒看她一眼。這人叫蔣雯,是中心一院原心血管內科的一把手,人近中年被醫患糾紛纏身,一氣之下辭職,後來成了救助站的寵物醫生。
“雯姐最近好像收治了幾隻流浪貓,每天都在開膛破肚。”
“她那邊有個小醫生挺不住走了,最近有點忙,大家沒事多去幫襯幫襯。”
“行,我下午就去。”
張建也沒給許心宜介紹什麽,軍令狀一下,隨手拽過來一個小子,讓他領著她到處轉轉,熟悉下環境。臨要散會時,陸毅成還給她下了一封戰書。
“周末團建去爬山怎麽樣?我聽說你索降技術一流。”
許心宜看他討打,皮笑肉不笑:“確實還不錯,你要不小心墜崖了,我應該能救你。”
陸毅成鼻尖哼哼:“那就走著瞧。”
見張建沒說什麽,程熙熙耷拉腦袋抱怨道:“又爬山啊?我最近小腿粗了一圈!”
“別說你,我都粗兩圈了,咱能不爬山嗎?團建一起買彩票怎麽樣?”說話的是被點名當“接待員”的於陽,保險公司業務員,最大的愛好是買彩票,最大的夢想就是一夜暴富。
眼看一個個頭也不回地離開,於陽認命地把寫了很多數字規律、彩票號碼的筆記本收進口袋,朝許心宜招招手:“跟我來吧。”
“好嘞。”許心宜端著諂媚的笑臉,閉緊了想要嘰嘰喳喳的嘴。
公牛隊隊部不算大,除了幾間訓練室和裝備庫,還配備一間室內遊泳池,用以水下訓練。許心宜看到熟悉的器件,一顆懸著的心逐漸落地。於陽本來還嫌講解麻煩,後來看她比自己還熟悉隊部設施,突然轉過彎來:“你入行有十年了吧?這麽說你還是我前輩,我跟你講課,豈不是燒火棍當電線杆?”
她對於功能性的基礎設施非常了解,各種救援裝備甭管輕的重的,到了她手裏就跟橡皮泥似的任她搓揉。那功夫,沒個幾年練不出來。
想到她那張漂亮的履曆,於陽收起一點輕視。
“公牛隊是公益性質的隊伍,什麽叫作公益,說得直白點,全憑自願,主張看個人;說得難聽點,咱跟隻要是根胡蘿卜就會咬的騾子沒什麽兩樣,工作繁雜,力度強,工資遠沒有你想象的多,福利待遇勉強過得去,也不知道你哪根筋壞了,居然放棄體製裏的工作跑到這裏來。除了隊長和程熙熙那個遊手好閑的二世祖全天候守在隊部,我們這些人都有本職工作。哦,今天為了迎接你,隊長要求我們務必請假,全員到場,可見你非比尋常,深受器重。”
他緊咬“器重”兩個字,帶著審視的目光,意味深長。許心宜無法為自己辯解什麽,幹笑兩聲:“算不上前輩,也就比你早幾年入行,你要不介意,也可以喊我一聲師姐呀!”
於陽直翻白眼,心想誰跟你稱兄道弟?叫你師姐,我不就虧了嗎?
“喀,那要算資曆的話,我比你早到公牛隊,勉強也受得起一句師兄吧?”
許心宜倒也謙虛,中氣十足地鞠了個躬:“師兄好!”
於陽哪兒想到她如此“能屈能伸”,嚇得一跳八丈遠:“算了算了,我承認自己受不起,你還是叫我的名字吧。我們這幾個人經常一起開會活動,還算比較熟悉。隊部還有很多人,平常聯係少,但也都要記住他們的名字和所屬關係,光師兄師姐的,搞不清楚。”
“明白。”
許心宜了解了大概情況後,問道:“隊長以前是幹什麽的?”
“你不知道?”於陽眼中的鄙夷更深了,一副她沒見過世麵的樣子。
之後幾天許心宜也發現了這一點,這群人雖然趾高氣揚,各自都有各自的脾氣個性,但一碰到張建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打從心眼裏信服他,把他當作整個隊伍的主心骨。張建講話時,他們通常都不敢麻痹大意。
一直到很久以後,許心宜才知道張建是個拿過三次一等功的退役消防員,其英雄事跡盛傳一時。可不知從哪天起,英雄就再無蹤跡。
之後於陽把她拉到微信群裏,一下子十多個群消息跳個不停,許心宜才了解到公牛隊的運營模式。以地級市、縣級市、直轄市、省轄市劃分,一應活動與應急救援,都會先在各地區群裏發布,然後誌願者自願加入,再統一調配管理。
誌願者需要經過嚴格的培訓才能上崗。
許心宜目前來說還在試用期,跟她一起參與訓練的,有新吸收進來的不少誌願者。出於報到當天的一則軍令狀,在各項安排上她非但沒有得到“關係戶”的禮遇,反而處處受到刁難和限製。每每訓練完,食堂連冷飯冷菜都沒了。許心宜深知“新人”不好當,鉚足力氣應對,接連幾天後,她逐漸適應公牛隊的訓練強度和係統構造,一顆心落到實地。
唯一的困難是,“月光族”少女的她從業至今,身上始終沒什麽存款,離開通海的月餘,加上租房和生活開銷,現在荷包日漸鬆弛。她再三忍耐,隻買了兩個包子當早飯,一路上扒拉錢包裏僅剩不多的生活費,為難怎麽分配。
走到隊部門口,忽然頭頂傳來一聲吼:“上車!”
她虎背一驚,叼在嘴裏的包子直線下落。覷一眼副駕駛上臉色黑沉的張建,她二話沒說,撿起包子往嘴裏一塞,麻溜地跳上車。上去之後發現於陽也在,程熙熙負責開車。
她的眼珠子轉了轉,用口型無聲地問於陽:去哪兒?
於陽白她一眼,指了指手機。許心宜這才著急忙慌地找手機,左翻右翻就差脫褲子了,也沒找到手機,忽然想起出門太急,把手機落家裏了!張建發了好大一通的脾氣,指著她唾沫橫飛:“丟三落四,怎麽沒把腦袋落在家裏!你知不知道我們係統最重要的聯係媒介就是手機!沒了手機你跟廢物有什麽兩樣!”
許心宜吞了口口水,用眼神問於陽:隊長一直這麽凶?
於陽眼神回複:沒見過世麵的家夥。
許心宜:好可怕。
她虛心認錯,打定主意給手機穿根繩子,二十四小時拴脖子上。
一行人到了中港區,程熙熙下車後繞到後備廂,車蓋一掀,許心宜直接呆在原地。越野車型的“大屁股蓋”裏拴著一張網,掛滿了扳手、老虎鉗、快掛扣、手電筒等救助專用工具,有些設備甚至超出了常規單位的水準。底下還摞著幾箱醫藥包,夾雜在成堆的尼龍繩中。
程熙熙駕輕就熟地隨便一翻,丟給許心宜一隻備用手機,又背起防寒服、拐杖和醫藥箱,關上後備廂拍拍手,許心宜這才一瞥,哦謔,從頭武裝到腳的高級玩家裝備。
果然有錢人就是不一樣。
張建抖開地圖一看,快速分配任務。這次是尋找走失的老人,老人的獨生子在幾年前去世,現在家裏隻剩一個腿腳不便的妻子。妻子在發現老人出門買菜兩小時還沒回來後,緊急求助社區。
正好社區附近電路老化,在進行維修,街口的監控都暫停了工作。社區工作者在附近找了一個多小時,沒有看到老人的蹤影,隻好向公牛隊尋求幫助。
失獨老人常年忍受孤獨,社區一直關注他們的心理健康,月前得知下身癱瘓的妻子又罹患2型糖尿病,需定期用藥,專人照顧,可能得轉移至養老院。一向沉默寡言的張大爺,罕見地發了場火,事後常常一個人坐在家門口,也不知是防著社區偷偷帶走妻子,還是上了歲數有癡呆的先兆。
調查顯示,孤獨感是很大一部分失獨老人抑鬱患病、消極生活,甚至尋死的關鍵,有老伴相陪尚且可以忍受,如果老伴也被送去養老院,老人就真的是孤零零一個人了。社區工作者為此特地帶張大爺去做了體檢,發現他確實有老年癡呆的情況。
聽到這裏,參與分區搜救的公牛隊,不得不抓緊每一分每一秒。
許心宜負責沿主幹道往西的每一條街巷,其他人則分別是東南北三個方向,有任何消息在群裏互通。她記性不好,找人隻能用硬辦法,還是她爸教她的。用不著畫記號,手機拍個標記性建築物就行,隻要自己認得,一個門頭也行,過了主幹道的沿街小巷,再往西順太陽的方向逐個問,寧走回頭路也不能把自己繞暈。
尤其老人失聯已經超過三個小時,許心宜告訴自己必須冷靜下來,老人在生活區域經常出沒的地方,無外乎菜場、超市、戶外廣場、公園和花鳥市場。老年癡呆找不到回家的路,一般發生在日常行為中,也就是說他可能還是跟平常一樣出門,去這些常去的地方。尤其妻子說了,他早上出門是為了去買菜,那麽圍繞菜場附近的幾條主幹道,應該重點排查。
其中還得考慮高溫天氣下,老人體力不支或者忽然發病的種種可能性,附近的大小巷弄,廢棄的屋舍和倉庫都要逐一排查。
就這麽到了中午,始終沒有找到老人的下落。許心宜在便利店買了袋麵包,簡單對付完事,繼續尋找,一直到晚上八點才和張建幾人會合。
按說老人在中港區失蹤,公牛隊從接到通知到趕赴現場,前後不超過半小時,加之地毯式搜查,不可能沒有老人的下落。張建分析,張大爺應該使用交通工具離開了中港區。
“他不是去買菜嗎?為什麽要離開主城區?”
“社區人員說他最近情緒起伏大,經常出現記憶錯亂,會不會在去買菜的路上,突然想起別的什麽事,繼而乘車離開?”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一開始他們以為老人癡呆才會走失,加之社區附近的電路在檢修,也無法得到佐證,隻能從內往外逐漸擴大範圍一一搜尋。現在預判老人可能離開了中港區,那麽搜救難度就更大了。
“如果是乘公交車或是出租車離開中港區,交通部門應該可以提供沿路的監控錄像吧?”
“盲目搜索難度太大了,這樣,先從社區附近公交站的幾路車開始排查吧。”
“好。”
“注意先查公交車,再查出租。”
張建讓於陽立刻去聯係相關部門。等待的時間裏,許心宜看了眼手表,距離張大爺失蹤已經近十二個小時了。她忽然想起什麽,和張建對視了一眼,話到嘴邊沒敢說,被張建的牛眼狠狠瞪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開口:“會不會是另外一種可能性?”
“什麽?”
“如果我這麽大歲數失去了子女,忍受著異常的痛苦和孤獨,還要再失去唯一的老伴,我肯定連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這時候我還患上老年癡呆,以後誰也不記得了,那我不如在還記得他們的時候死了算了。雖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可好歹是相依相伴這麽多年的家人,哪兒能說忘就忘?忍受著一個人活著的痛苦也就算了,還要忍受有一天將他們逐一忘記,不會太殘忍了嗎?”
從社區工作人員的口中,不難看出張大爺同妻子感情深厚。即便無法忍受,也隻是發了一通火後,常一個人獨坐排解。想必當他無法控製老年癡呆帶來的情緒失常、失落、煩躁等情緒時,他也想過,還是將妻子送去養老院比較好吧?
許心宜說完,程熙熙訝異地掃了她一眼,張建更是臉色鐵青。
她忙找補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在咒他……”
“你說得對,是我忽略了這一點。”張建迅速反應過來,準備叫人去沿河道重點搜尋。七旬的老人,一般自殺的方式除了跳河,就是服毒,當然也不能排除跳樓、上吊等可能性。
就在此時,於陽打來電話,給他們指了一個方向。
確實在老人走失一個半小時後,105路公交的監控顯示,他去了郊外。
“公交司機說看他不對勁,還問了句他要去哪裏,張大爺沒吱聲,司機也沒多問。那裏有片小樹林,小樹林東麵兩千米處有個水壩,西南麵附近三千米都沒有監控。”
張建一聽,心立刻沉到穀底。他馬上在囊括了上千人的大群裏發布老人的照片和相關信息,調動距離小樹林最近的誌願者,開啟應急搜救。
這還是許心宜加入公牛隊以來第一次大型搜救行動,掐著表算時間,從張建發送消息到雨後春筍般的誌願者在偌大的城市各個街區、各個社區、各個角落匯集,整個過程快速有序,好像早就做好了準備在等這一刻的到來,行動力堪比軍事化隊伍,強悍而高效。
距離小樹林最近的有個畜牧站的養殖人員,第一時間趕赴現場,用無人機展開搜索。群裏有水利工程的從業者,通過密集的同學網找到水壩的聯係人,讓對方提供了電站的實時監控,沒有發現老人的蹤影,於是無人機開始往反方向展開搜尋。
這不算是一個好消息,水壩沒有監測到老人的身影,即意味著他在小樹林的其他方向失去蹤跡,而西南麵三千米都是山林荒地,人跡罕至,更別提什麽監控係統了。可即便如此,許心宜隱隱也充滿了希望。
親眼見證所謂第一時間的應急救援後,她在心裏豎起了大拇指,終於相信周清野是幹大事的人。她又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江石玉,年少時他投資周清野成立裏恩集團,後來裏恩集團投資通海救助飛行隊,在飛行隊維艱時期給了他們莫大的支持,那些裝備和儀器,甚至是懼怕飛行的周清野不遠萬裏渡過大洋,靠裏恩貨運一船船拉回來的。如今,在航空改革無法一蹴而就的前提下,他們將目光轉移至地麵係統,成立了公牛隊。
他的每一項投資都那麽成功,可關於那段過去,為什麽三緘其口?
許心宜的心口溢滿酸脹。在趕赴小樹林的路上,她幾次摸出手機想給江石玉打一通電話,臨了終是作罷。
時間一點點流逝,就在她覺得哪裏不對勁的時候,再次和張建四目相對。
“張大爺的兒子……”兩人異口同聲,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一個有老年癡呆的大爺,為什麽非要繞過半個城市去那片小樹林?一定有什麽特殊意義,不是嗎?
後來社區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們,老人的兒子在一次聚會中意外從二樓摔落,頭部著地,當場死亡。張建立刻讓人在小樹林四周搜索可能提供聚會的場所,畜牧站的養殖戶立刻找到一座廢棄別墅。
當晚十一點,他們在小樹林西麵四千米的廢棄別墅二樓的樓梯口找到老人。
一整天沒有進食,加之晌午日頭高,長時間跋涉,老人的身體非常虛弱,麵紅氣喘,胸口起伏不定,意識也越來越模糊。誌願者擔心老人喘不過氣來,想將他背到別墅外麵,許心宜一把按住他。
無法判定老人的症狀是饑餓缺水導致,還是窒息、藥物等所致,她建議先不要移動老人,讓圍著的人群散開,打開窗戶給老人通氣的同時,也給老人蓋上衣服保暖。
怕老人會因為失溫陷入昏迷,她給老人使用了甘油噴霧。
於陽本想阻止,被張建攔住。蔣雯隔著視頻電話初步診斷後,懷疑老人應該是體力不支暈倒,需要立刻送醫。
張建幾人立刻安排空車,將老人轉移到醫院。事後才知道那一管噴劑有多重要,一院的急救醫生和許心宜也算老熟人了,拍拍她的肩,誇她幹得不錯。
於陽撇撇嘴,嘟囔著說了句:“嘁,有什麽了不起。”
程熙熙朝她挑眉,送了個飛吻。許心宜還沒來得及得意,就被張建一通罵打回原形。
“要這點本事都沒有,還當什麽救生員?回家養雞算了!”張建罵完接著吼,“你要再敢不看手機或把手機丟在家裏,就立刻給我滾蛋!公牛隊不需要你這樣的廢物!”
許心宜立刻縮回腦袋,默默想:毒,真毒!
以前在通海,秦榮寬厚實誠,從來不罵人,隻會用溫暖感化他們。李英有文化,罵人不帶髒字,隻會讓你羞憤欲死,不過有秦栩在前頭“衝鋒陷陣”,她倒也沒遭大罪。冷不丁碰上張建這樣直來直去的領導,許心宜一時間沒能習慣,被罵得連連稱是,乖巧當鵪鶉。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明明被罵得最凶最狠,她卻覺得渾身通泰,嘴角忍不住往上翹。
回到家不等放下包,抓了把瓜子就和趙阿姨在門口把今天的事嘮了一遍。趙阿姨聽得津津有味,不時誇讚她幾句,她更通泰了,身後要是有條尾巴,估計已經翹上天。
當晚,許心宜躲在被窩裏,打開數碼攝像機記錄今天的救援。失獨老人就和留守兒童一樣,這個社會存在很多這樣的群體,他們需要被關注、被關懷,很多時候心理健康遠比身體健康更值得社會各階層的探討。身體出了問題,尚且可以對症下藥,可心理呢,要如何治療?
好比她這樣的一線救生員,看似健康樂觀,可隻有當黑夜降臨,才能照見他們真實的模樣吧?
又過了幾天,許心宜一期的培訓成績出來了,單子往張建麵前一擺,幾顆腦袋不緊不慢地湊上來,先是一震,隨後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藏起幾分自傲,坐回位子,這才嘟囔一聲:“不愧是關係戶。”
隻有陸毅成哼哼兩聲,一撩袖子直接拍板,將周末團建的爬山升級為高山攀岩,倒要看看這位前通海王牌救生員的體力到底有多誇張!
因著有熱鬧可看,其他人難得沒出聲反對,張建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到了周末這天,一行幾人來到太行山腳,打眼一瞧,許心宜竟還搬了救兵!
陸毅成以為她怕了,頓時神清氣爽,腳下生風,不客氣地刺了她幾句後,爾後聽見張建的聲音:“人是我請過來的。”
張建想的是,他這幾個隊員平日裏仗著各有本事,多少有點目中無人,也不是沒有誌願者向他反映,明裏暗裏指責公牛隊的管理階層不夠親民。
張建老臉一紅,首先他這人就不親民。
救援本身又苦又累,血肉之軀又不是木頭,能忍著不發脾氣就不錯了,還得時刻注意態度?又不是迎賓小姐,張建擺擺手,不現實。可許心宜的成績單往麵前一放,一道無形的巴掌拍在他臉上。
多年混跡一線的人尚且跟小太陽似的能量滿滿,他們整天垂頭喪氣,到底差在哪裏?於是借著團建,他跟上麵要了幾個人,想讓隊員們見見真章。
許心宜完全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昔日隊員,緊張無措地憋紅了臉,縮在一旁沒敢動彈。直到大峰一嗓子原汁原味地嚷嚷道:“心宜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才幾天就把人家忘了!”
許心宜渾身舒爽,也不扭捏了,蹦蹦跳跳跑向他們,小眼神一瞟,瞥見人群後一身黑色運動服的江石玉,山嶽之下氣質仍不輸一分一毫。她暗暗嘚瑟,雖然未遂,但自己的眼光真好呀。
張建幾人隨後跟上,她為雙方一一介紹後,發現富二代小姐姐程熙熙的目光正落在江石玉身上。她條件反射一般站到他麵前去,擋住程熙熙的視線,同時抬高下巴向陸毅成挑釁:“怎麽個比法?”
爬山嘛,無非是看誰速度快,最先登頂。不過張建既存心比試一番,來之前就已經勘測過,把事先畫好的地圖發到各人手中。
許心宜一看,不勝唏噓。
她每天都在隊部,張建就算不是時時刻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會消失太久,也就是說她手上這張地形清晰的地圖,多半是他利用下班時間完成的,並且以細致程度來看,可能來了不止一次。就算為了比試,也用不著仔細成這樣吧?
其他人顯然也發現了這點,神色不自覺認真起來。
太行山隻對外開發到半山腰,再往上山體險峻,石牆嶙峋,不過也不是完全沒路可走。為了保障安全性,張建將終點定在距離半山不是很遠的小仙峰,一眼就可以看到峰頂數十米高的青鬆。兩組人由半山分開,各自沿東西兩側往上攀爬。
考慮到公平性,兩組人分別夾雜通海和公牛隊的成員。
聽完張建的規則後,大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後肩膀一撞,直接將許心宜撞到江石玉旁邊,自己則若無其事地和另外一個隊員成組。張建沉吟了一會兒,決定帶蔣雯跟大峰一組,剩下的陸毅成、程熙熙和於陽三個年輕人,就跟許心宜一組。
一行人二話不說,熱身之後開始上山,雖然比賽還沒開始,但好勝心強的陸毅成已經一馬當先地衝了出去。到半山有近一個小時的路,許心宜無意爭一時長短,故意放慢速度落到最後,和江石玉的步調差不多。
昨夜下了雨,天氣轉瞬變涼。她聽廣播知道海上突發險情,疏浚船進水傾斜嚴重,有十四名船員遇險,地點在通海救助飛行隊的輻射範圍內,應該要出動,想必他值了個大夜吧?
“阿岐怎麽沒來?”
“她早上才回去休息,下午還有教員考核。”
“阿岐好辛苦呀。”
“你不用擔心她,小野最近報了廚藝班。”
“周總裁不會點了人家大廚的廚房吧?”
許心宜笑罷,不得不承認,周清野對沈岐是真死心塌地。這麽想著,她不由自主地打量男人好看的麵孔。再往下,他精瘦的胸膛被修身的運動衣包裹著,不止一次的水下訓練讓她早將他看個遍,更在前不久還有幸地感受了回他心髒強有力的跳動,再往下……一聲咳嗽將她拉回,青天白日被他捉住不規矩地亂瞄。
她怎麽還死性不改?許心宜被自己的臭德行氣得冒煙,垂下眼眸,聽到他問:“在公牛隊還適應嗎?”
“除了日常訓練考核,其他時候都快趕上退休生活了,每天在社區給老人和孩子開展防災減災的活動演講,給他們科普應急救援的知識,教他們心肺複蘇、人工呼吸和使用AED除顫儀,我也算過了把當老師的癮。”尤其當孩子們童稚的目光齊刷刷看向她時,她總會忍不住挺直胸膛,繼而一次又一次堅定自己的選擇。
想到這裏,她撓著小耳朵對他道了聲謝,語氣裏夾雜著顯而易見的高興。江石玉嘴角一彎,總算沒那麽討厭這兩個字了。
“不過我們隊長有點奇怪。”
“哪裏奇怪?”
許心宜說:“你還記得那一次嗎?你和李英來公牛隊開會,他給小朋友們演示火災逃生,我總覺得他的態度有點奇怪。小孩子忘性大,就算學了怎麽使用滅火器,真到那時候多半也嚇得忘記了,他不至於生那麽大的氣。每次有什麽活動,關於火災演習和高空繩結之類的訓練,他都特別嚴厲,看著嚇人。”
江石玉含笑問她:“你害怕?”
“那倒不是,就是覺得……他是個有故事的人。”
許心宜向往一切“英雄的過往”。
“那你想我開後門給你打聽,還是自己慢慢去發現?”
許心宜猶豫了一會兒,擺擺手:“讓我自己發現吧,我才來沒有多久,他們都防著我呢,也不跟我多說,以後我總會知道的。”
她看他一眼,在心裏說,她也向往“江石玉的過往”,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才能開誠布公地和她聊一聊?
到了半山腰一行人稍做休息,準備開始真正的較量。陸毅成最後一遍檢查背包後,發現許心宜跟一個男人姍姍來遲不說,還時不時偷瞄他一眼,心思全然不在比賽上,冷笑道:“聽說通海最講究規矩和紀律,難道培養出來的就是滿腦子風花雪月的精英?即便不是正兒八經的比賽,也不至於這麽鬆散吧?”
許心宜知道他眼高於頂,自己的到來無疑動搖了他在隊部的實戰地位,私下挑釁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因而不打算辯駁。
不想自己的委曲求全,落到他眼裏竟是做賊心虛。陸毅成冷哼道:“那天溫泉會所發生的一切,在網絡上實時點擊、討論熱度超過千萬,要不是我們及時趕到,鹽堿池被電擊暈倒的幾個人可能就遇難了。你不覺得羞愧嗎?一個已經當過一次甚至不止一次逃兵的人,還有臉來公牛隊?你也配做公益?這段時間賣弄專業水準,營造勤奮和努力,仗著背後有關係,故意給我們下馬威,是吧?”
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犯病,是受什麽刺激了嗎?
“下馬威?”許心宜麵對野男人一向不是逃避的態度,故而挑眉一笑,“沒錯,就是下馬威,怎麽,壓你一頭不服氣?”
“呸,戀愛腦,你這樣的人留在隊部,簡直就是公牛隊的汙點!”
大峰看不過去了,起身道:“什麽叫戀愛腦?再怎麽嚴肅的紀律組織,也沒有明令禁止談戀愛吧?知道我們在一線談個戀愛有多不容易嗎?”
這還真是揭了大峰的傷疤,三十好幾歲才結婚,不知被親朋好友噴了多少口水,一肚子心酸無處可說,臨到頭來竟然被同行酸上了?
眼看他撩起袖子就要衝過來,許心宜趕忙攔著,擠眉弄眼地安撫他。大峰心領神會,緩了口氣指著陸毅成道:“你給我等著,看看咱們到底誰侮辱誰!”
許心宜猛點頭。
江石玉一直沒說話,和陸毅成的目光在半道相遇,低聲問許心宜:“和新同事相處有困難?”
“哦,沒什麽,一個眼拙的家夥而已。”
她這話沒故意壓著聲音,陸毅成發出一聲嗤笑。隻待張建哨聲一響,她像是變了個人,立刻進入戰鬥狀態,提起包二話不說往前走,眉間凝著一股冷肅,直將包括陸毅成在內的公牛隊幾人驚在原地。
大峰早見怪不怪,輕哼一聲跟上。
江石玉落後一步,從陸毅成旁邊經過時看他一眼。陸毅成正火大,一句髒話就要脫口而出,忽然憋了回去。
要知道在公牛隊以外他還是一名精英律師,往來都是成功人士,自然盛氣淩人。可麵前這個男人隻看他一眼,他就知道那不是一般的刀刃。
再看他袖口下露出的一截表帶,還有什麽不理解的?陸毅成冷笑,沒想到區區一個救助飛行隊,竟還藏著這號人物?可那又怎麽樣,他從小到大就沒輸過。
陸毅成給了自己半分鍾平複起伏的心緒,隨後深吸一口氣,提起背包,大步追擊而上。
半山腰往上走半個小時後,山體的坡度逐漸被拉高。陸毅成從旁經過時,許心宜正拿出登山杖,實打實被塞了一個嫌棄的眼神,她不以為意地搓了下鼻頭,笑得明豔照人。
陸毅成皺眉,低罵一句:“神經病。”隨後彎下腰,拉住一根樹枝。
許心宜從後麵觀察,發現他通常後腳跟先著地,然後才是前腳掌。但凡有外力可以借助,他總是毫不吝嗇地伸手,以減少腿部的發力,可以看得出來他經過了長時間的訓練。
再走半小時,臨近傾斜九十度的斜坡,整個山壁陡峭,土質疏鬆。陸毅成定了一定,見許心宜一直不遠不近像個尾巴戳在身後,怎麽都甩不掉,煩躁地抓了把頭發,迅速拆包拿工具。
坦白說,他在登山、攀岩項目的專業性無疑是令她欣賞的。常年的訓練讓他肌肉發達,體力超人,從後麵看也不失為一副賞心悅目的軀體。撇除個人偏見的話,他長相英俊,眉宇間自有一股成熟男人的韻味。最重要的是,他尋找著力點的“第六感”簡直不能用敏銳來形容,一眼就能在一覽無遺的崖壁中找到一條最佳途徑,然後在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前先一步登頂,這種本事不是光靠訓練就能擁有的。
許心宜羨慕得眼紅。
其實她並不擅長攀岩,以前也不是沒有被教員罵過,說是差了點眼力見兒吧?可她看男人一個比一個準。說是懶吧?她總是起得比雞還早,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之所以在塔吊、絞吊上優勢畢顯,一來女性體重低於大多數男性,二來則是她小時候學過跆拳道和散打,腿力驚人,踹裂多少個腳靶就不說了。
自知技不如人,許心宜不強出頭,前半程就一直尾隨陸毅成身後,心安理得地當一隻“黃雀”。可隨之而來的這麵崖壁,威嚴險峻,著力點寥寥無幾,開闊背風,山石嶙峋,形態複雜,極度消耗體力,考驗一個人的平衡能力與心理素質,稍有不慎就是萬丈深淵,讓她不得不改變戰術。
陸毅成攀至半途時隱隱感到一絲後悔,從山腳開始的一個小時山路不應該走得那麽急,以至他的體力消耗太快,到現在倍感吃力。就在他咬牙擠出的一絲休整空暇裏,許心宜追了上來,以一種他完全沒有想到的姿態。
當他被巍峨的山嶽俯視,被盤旋而過的鳥兒審視,以及被突然墜落的山石所震懾時,他緊繃的心神開始鬆懈,漸漸無法集中注意力。越是著急,體力消耗得越快,汗水一顆顆往下砸,很快浸透了衣服,胸口不斷地起伏。而許心宜呢?她輕盈得像一隻小鳥,雙臂輕鬆舒展,隨隨便便一個著力點就能讓她飛躍起來。
他實在難以想象,怎麽會有女人能同時將娃娃臉和健美身姿協調到這樣一種性感的地步,尤其此刻她脫去外套隻剩一件黑色背心,修長的麒麟臂和飽滿的胸部畢顯無疑。
兩條長腿被緊身黑褲包裹著,肌肉僨張有力,弓著腰,背部線條纖細,一條不可忽略的脊柱溝一直延伸到翹臀,而她毫不自知,尚且晃動頭上的兩個“小鬏鬏”辮朝他挑釁:“小老弟,要不要幫忙呀?”
“我呸!”
陸毅成漲紅了臉,惡狠狠地瞪她一眼,奮起直追,結果隻是陷入一個死循環,離她越來越遠,就在他幾欲先行一步的時候,又一次被趕超。
許心宜也就算了,好歹救生員出身,索降攀爬能力一流。可那個男人不過是一名副機長,憑什麽也能趕超他?他們不過都是尾隨他身後,借他省力的孬種罷了!
不過看長勢那應該是棵幼鬆,不一定能承受他的重量,雖然定點絕佳,但同時危險重重。
陸毅成看一眼已經在他上方的江石玉,猶豫片刻,牙關一咬,將快掛扣套進安全繩,閉上眼默念一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下一刻,他縱身一躍。
江石玉的餘光被一道暗影占據,心下微驚,以為公牛隊有人追上來,還沒待細看,就聽見一道厚重的呼吸,伴隨著巨大陰影的飛撲,冒險地掠向了旁邊的鬆柏。
他匆忙一瞥,判斷出大致的承重力,立刻掉轉方向,將上升器換成下降器,找準點鑿入冰鎬,雙腿一蹬往下急速飛閃,至陸毅成下方。一片平坦的山坡,沒有顯見的著力點,他的身體不得不整個貼住山體,五指緊緊附著在山壁,一次次調整呼吸,用腳去試探可以借力的點。
就在一聲疾呼從頭頂響起時,他的腳落在實處。
陸毅成聽到刺啦一聲,因為初時急迫的一跳沒能抱住樹幹而僅僅隻抓住一根枝丫,枝丫弱不禁風地晃**了幾下毫不意外地斷裂時,他恍惚以為今天是要葬身太行山了。身體劇烈撞擊山壁的疼痛一下子衝上頭頂,他失重般往下墜落,電光石火間一隻強而有力的手臂拽住了他。
多年攀岩的經驗讓他一下子找回狀態,慌忙尋找落腳點,雙手嚐試調整,反抓住男人的手臂,撿著空大口大口地呼吸。
可他選的這條路徑實在太冒險了,任憑他怎麽試探,土堆一塊接一塊鬆動,他始終沒辦法站穩,而男人依靠冰鎬而尋求的一時穩定,眼看也要付之一炬了。
陸毅成心下一涼,斂眸沉思片刻對上麵喊道:“鬆手吧,別拖累你一起摔下去。”
“別說話。”一說話,身體難免晃動。江石玉此刻緊繃得像一塊石頭,整條手臂青筋暴跳,餘光瞄到冰鎬正在鬆動,下唇不自覺抿緊。
他嚐試將陸毅成往上拽,與他共用一個著力點,奈何陸毅成一米八的大高個子,重量擺在那裏,他咬得牙齒快碎了才把人往上拉一點點,然而就在這時,冰鎬一個發動往外蹦出了半寸。
兩個男人俱是呼吸一窒!
如果再不鬆手,很可能是兩敗俱傷的局麵。陸毅成閉了閉眼,再向上看時總算看清了江石玉的表,和他先前猜的沒有兩樣,世界名表,價值不菲。這種男人怎麽會來一線?
“介意我問你一個問題嗎?你為什麽喜歡許心宜?”
江石玉淡淡道:“那你呢?為什麽來公牛隊?”
陸毅成笑一笑,不置一詞。
就在他準備鬆手自斷臂膀時,身邊一陣疾風掠過。他下意識別過臉,還沒反應過來,一個綿軟的東西在下麵頂住了他。
許心宜爬到開闊地帶,聽到下麵傳來一陣動靜,立刻找了個固定點下降,看清情況後忍不住把陸毅成罵了個底朝天,顧不得定點下落,兩腿一撂直接索滑,到可以借力的點身體一扭,往山壁上一撲,就在冰鎬被撬動的最後一秒關頭托住了陸毅成的屁股。
陸毅成臉紅得滴血:“你不要**!”
許心宜冷笑:“你以為我想?不找對著力點,我們三個都要死。你死也就算了,別拖累我們。”
“你現在還有心情談戀愛?”
“關你屁事。”
江石玉略帶寵溺地看她一眼:“別淘氣了,快上去吧。”
後來程熙熙和於陽也過來幫忙,一行五人互相幫扶上了小仙峰,張建和大峰的一組已然到了。一番比試鬧得啼笑皆非,陸毅成最丟臉,縮在角落悶不吭聲,隻暗自慶幸第一名是張建,到底還是公牛隊壓了通海一頭。直到後來才知道,許心宜早上去過了,隻是敬重張建才沒出聲而已。
當然這是後話了。
江石玉的手臂被劃破,一小塊肉被剜了出來,血一直止不住。許心宜心疼,在心裏問候陸毅成的祖宗,到處找傷藥給他包紮。
大峰叉著腰在一旁看著,對許心宜多少有點恨鐵不成鋼,這兩年眼瞅著要跟人劃清界限,老死不相往來,怎麽小星灣一跳,局麵又回到從前去了?想到還在昏迷的秦栩,大峰捏了把汗,又複雜地瞅了眼江石玉,那眼神好像在說:兄弟,你這算不算趁火打劫?
程熙熙也瞅著人群中卓爾不群的男人:眼熟,真眼熟,在哪裏見過來著?
張建反思:一個玉樹臨風的帥小夥,在一線都沒什麽脾氣,怎麽公牛隊一個個都跟炮仗似的?還是得親民。
下山後,張建做東請客,犒勞通海飛行隊的幾人,不料基地臨時急呼,他們片刻不得停留又往回趕。於陽按照太行山的地形,推算出一組彩票數據,忙裏偷閑問道:“放假出動有加班工資嗎?”
許心宜鼻孔冒氣:“屁。”
於陽臉色難看:“難怪你要跳槽,這麽一看還是咱隊裏好,至少人性化,不強製加班。”
一向話少的蔣雯感慨道:“救助行業的生存環境還是一如既往惡劣啊。”
程熙熙也點了點頭,煞有其事地附和:“不上班最好。”
眾人默念:千好萬好,不如家世好。
許心宜深有所感,重重點頭。於陽拍她的肩:“你今天也算出盡風頭,手氣肯定好,這兩組數字,你幫我看看選哪個?”
許心宜還沒說話,程熙熙一下拍掉於陽的手,自顧自攬住許心宜,壓低聲音道:“我剛想起來,你男人是留學圈公認的男神,你以後有豔福了。”
許心宜想解釋兩句,江石玉不是她男人,可話到嘴邊又覺得受用,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到最後隻囫圇問道:“你認識他?”
“那他在國外的時候有沒有交女朋友?”
程熙熙不買賬:“你男人的事你來問我?”
“他……他不是……”
“還沒追到手?”
許心宜歎氣,關係很複雜,不知從何說起。程熙熙瞅她一眼:“他初戀女友在四大行工作,知道是哪四大行嗎?”
許心宜搖搖頭,程熙熙給她科普,她聽得又是驚訝又是慚愧。
“後來呢?他們為什麽分手?”
“具體不詳,但是……”程熙熙說,“她已經不在了。”
許心宜睜大眼睛:“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嗯。”
“為什麽?”
“不知道。”
許心宜本來心情挺好,忽然有點沮喪了。
陸毅成看他們打成一片,沒一會兒工夫就聊到了一塊兒,下山的路上緊抿嘴唇,一言不發。他扭傷了腿,擔心不隻外傷,蔣雯主張去醫院檢查一下,回城路上正好經過一院。陸毅成塊頭大,張建和於陽一左一右架著他。許心宜落在後頭,還拽著程熙熙追問江石玉初戀女友的死因。
走了老遠,一看蔣雯的車沒跟上來,她的注意力就被轉移了:“雯姐是不是跟一院有點……”
“你是十萬個為什麽嗎?”程熙熙覺得好笑,“能有什麽?”
“比如說恩怨情仇那種。”
“你狗血劇看多了吧?”
許心宜摸摸腦袋:“那她為什麽每次到門口都不進來?”
程熙熙沒說話,許心宜看她的神色,就知道撬不開那張嘴。來之前周清野告訴她,公牛隊的這些人看似來自各行各業,沒什麽私交,可核心團隊非常有凝聚力。關於這一點,初時她還抱著懷疑的態度,接觸一陣子後她發現,周清野說得沒錯。
一方麵可能是張建作為隊長,有非常服眾的本事和領導能力;另一方麵,這些人應該都有他們的故事,而這些故事恰好構造了“凝聚力”。許心宜一直信奉,沒有八卦盤不下的局,現在倒好,她的底褲都快被人扒光了,在公牛隊居然還沒探到一個八卦!
可氣!
許心宜打定主意,一定要探到他們的八卦。好在陸毅成隻有外傷,沒有傷筋動骨,休養幾天就能好。
離開醫院,大部隊正商量接下來去哪裏吃飯時,許心宜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她腳步一轉,立刻奔到空曠地帶,仰起頭看去,隻見一架熟悉的“海豚”直升機正停在醫院頂樓。
她一下子喜笑顏開。
基地還有任務,送完被困者馬上就得返回,江石玉瞥了眼消失在樓梯口的擔架,不知道為什麽心底湧起一股強烈的預感。一向對“直覺”有著超出常人敏銳力的他,踟躕片刻後朝沈岐比了個手勢,推開艙門,壓彎腰身走出去。
螺旋槳還在高速旋轉,轟隆隆的聲響由近及遠,掃過他的頭發至醫院綠化帶。他一路低頭,強穩身形來到天台邊緣,遠遠一瞥,果然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江石玉的心裏忽然軟得不成樣子。
他抬起雙手,學著當初她站在洪水中心,在一片搖搖欲墜的水泥房屋頂朝直升機比出的姿勢,手臂舉高至頭頂,十指對碰環繞成一顆心形。
強風鼓動胸膛,發出獵獵聲響。雖然回應來得有些晚,但他必須告訴她,她的“心儀”他接收到了。
兩年前在安東抗洪,運送當地的被困居民時,直升機人數受限,她作為救生員不得不留在原地等待,千分之一的生存機會,他們都知道一旦樓房被洪水衝塌等待她的將是什麽,然而她一句交代也沒有,隻朝他們比了個心。
他一直知道,那顆心是向他比的。
“江石玉,你好呀,我是許心宜,不是心儀你的心儀哦,而是心髒的心,宜家宜室的宜。不過我覺得這個心宜和那個心儀你的心儀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你也可以這麽理解。”
許心宜唰地一下淚流滿麵。
身後公牛隊一行:好酸啊,這該死的愛情!
陸毅成眉頭緊皺:叛徒,身在曹營心在漢。
趴在直升機窗口的救援醫生:哎喲,這個活招牌,誰受得了哦。
當晚許心宜鼓起勇氣給熟悉的號碼發了一條短信,問他以前發生過什麽,他的初戀女友為什麽離開了人世。
江石玉捧著手機輾轉許久,回道:她在職業道路上有自己的野心,無法完成每個階段的目標,壓力太大,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
許心宜唏噓不已:她是有意還是無意?
江石玉:她留了遺書。
許心宜:為什麽呀?好好的一條生命,為什麽想不開?
江石玉:對一些人而言,死亡並不可怕,活著才令他們痛苦。心宜,不是所有人都能學會堅強。
許心宜想到張建,想到蔣雯、於陽,哪怕討人厭的陸毅成和吊兒郎當的程熙熙,也感覺他們不如自己想的那樣快樂。就說陸毅成好了,知名律所合夥人,住豪宅,開名車,每天忙得連睡覺的工夫都沒有,居然還能從海綿裏擠水,留出這麽多時間給公益救援,為什麽?
蔣雯也是原心內科的一把手,醫鬧的糾紛雖說令人寒心,可一線令人寒心的時刻還少嗎?離開醫院去救助小動物,不就為了遠離糾紛嗎?為什麽還要時不時參與一線救助?
對他們而言,生命是多麽寶貴和無價的東西。可有些人,隨隨便便就不要了。
矛盾的世界,沒有統一的真理。他們隻能在不斷的思考中,厘清生命的價值,告訴自己向前走,不要怕。
轉瞬進入十月,公牛隊與通海救助飛行隊組成“空陸組合”,與來自全省各地的三十二支應急救援隊伍進行了一場空前浩大的比武。這兩支隊伍集齊陸、空兩地精英中的精英,全程大演武風采過人,出盡風頭。
回去後,李英的待遇不著痕跡地得到了提升。經過與張建的對比,他們才發現過去對待李英實在太苛刻了。
到了大閱兵聯合會演這一天,因為旅行出動人數多,交通管轄受限,所有人堅守崗位,隨時候命。許心宜跟大峰約好下班後一起去周清野家裏看重播,掐著時間跟張建打了招呼,馬不停蹄地往外跑,不料剛出大門就被一輛重型越野車攔住。
程熙熙搖下車窗,輕咳了聲,神色略顯僵硬地問:“去哪裏?我捎你一程。”
許心宜望望天,太陽也沒從西邊出來,大小姐怎麽轉性了?不過既然都是一家人,許心宜當然不會放過和她打好關係的機會,嘴角一揚上了車,於是一程直捎到周清野家門口。
許心宜打著瞌睡爬下車,撓撓頭,有些結巴:“不、不好意思啊,我睡得太死了,要不……你要是不介意的話,一起上去吃個火鍋?”
話音剛落,程熙熙利索地下了車,走到前頭聲音才傳過來:“不介意,走吧。”
許心宜揉揉眼睛,她沒看錯吧?大小姐今天真沒吃錯藥?還沒等她轉過彎來,程熙熙的聲音從樓道裏傳來:“幾樓?”
“啊?等、等我一下!”許心宜鉚足了勁在最後一秒閃進電梯,偷偷摸摸地瞄了眼抵著角落,雙手抱胸的程熙熙,試探性地開口道,“熙熙呀,你是軍事發燒友吧?”
“有話直說。”
“你今天……”
“沒發燒,沒吃錯藥,就是突然好奇,想看看你都有些什麽朋友。”說完,她又咳了一聲。
許心宜觀察了一會兒,確定不是什麽陷阱,上前一把摟住美人:“就這?你不早說,我朋友跟你一樣都是軍事發燒友,肯定能聊到一塊兒去。而且周清野最近搞了個廚藝班,進步神速,我的女神阿岐你知道的吧?她開過戰鬥機,超級厲害!我覺得你一定會非常喜歡他們!”
事實證明,她的眼光一向毒辣。
當一群歲數不小的年輕人圍著火鍋和電視,激動得坐不住,頻頻指著聯合會演儀仗隊裏出現的裝甲車以及最新款武器裝備爭搶發言時,場麵不亞於諾貝爾教研室裏的一場學術探討。
“我沒看錯吧!ZBD-04A型履帶式步兵戰車,既能劃水,還能緩速浮渡的二代戰車改進型,火、火炮多少來著?”
“快看快看,遠程多管火箭炮!實力太強了,爸爸我想低調……”
“啊啊啊啊,世界上第一種反艦道導彈,航母殺手!東風快遞,使命必達!”
一萬五千名官兵、五百八十台裝備組成的十五個徒步方隊、三十二個裝備方隊,陸、海、空航空兵一百六十餘架戰機組成的十二個空中梯隊,數十年的一脈傳承與嘔心瀝血的科學創新,裝載的是多少人的夢想啊!許心宜揉揉眼,環視一圈,也不知道是被火鍋辣的,還是扯破了嗓子喊的,反正大夥的眼睛都有點紅。
這一夜,注定是個熱血沸騰的不眠夜。
許心宜打著瞌睡下樓時,天已微亮,拒絕了一頓火鍋之間結下革命情誼的程熙熙再捎一程的好意,她將衣襟一攏,抄著手,踩著黎明水汽蒸騰下的清寒,一步步朝醫院走去。
這樣的日子,這樣心潮澎湃的日子,胸口卻好像缺了一塊似的,堵得慌,不激烈卻難以忽略。當沸騰的火鍋逐漸冷卻,在表麵凝結一層紅油時,她的腦海忽地閃過一張臉。
秦栩躺在無人的病房,閉著眼睛,姿態安然。
許心宜頓時泄氣,捧著一紙遺書踹翻了的椅子,指著他大罵道:“睡睡睡,就知道睡,你還有大半輩子,用得著這麽趕嗎?不是有句話說,生前何必久睡,死後必定長眠?我們這樣的人,難道不應該拚了命珍惜活著的每一天嗎?秦栩你個臭小子,你個傻子!快給我醒來,我不準你睡,你聽到了嗎!”
回應她的是一片死寂。
以往每一年的中秋、國慶、元旦、除夕夜,抑或每一個日夜,他都與她相伴。當時人在眼前,覺得稀鬆平常,也不懂得珍惜,如今人雖還在眼前,已然是另一種境況了,後悔當初對他太惡劣,看他好看就調戲,看他不好看就嫌棄,她怎麽可以這麽對他?
許心宜越想越生氣,五指咯咯作響,一拳頭往下,擦著秦栩的耳朵砸向枕頭,力至床板簌簌抖動,沒一會兒棉花彈回原樣,而秦栩的麵目始終沒有一絲變化。她雙目眥裂,蓄滿血絲,良久緩了口氣,複又坐下來,隨手抽出一封遺書。
手背擦破了皮,血染紅遺書地一角,她全然沒看見似的,沙沙地念著:
老頭一周年忌日,我去了墓地,路上碰見心宜,天才蒙蒙亮。平時話簍子一筐一筐,今天倒格外安靜,也不跟我鬥嘴了。
清晨霧氣重,到墓地時我和她身上都濕了,她借口怕我生病偷懶,非要把外套塞給我。我看著她發梢的露水,心裏有點惆悵,莫名其妙想起了那個女人。
其實這些年我很少想起她。她走的時候我才五歲,依稀記得她好像喜歡穿花裙子,不知現在她過得好不好。這麽多年沒有回來看一眼,她大概早就忘了我和老頭吧?
…………
我一腳踢開了墓碑前的白菊,踏著零碎的花瓣,掃去前人留下的痕跡。
心宜沒有罵我,我卻更加難過了。
還有一分鍾就要出動,隔壁換衣間又傳來她的笑聲,我就奇了怪了,那個傻子怎麽快樂成這樣?而我怎麽這麽稀罕她?
遺書的中間一段應當經過了不止一次的塗改、描黑與刪減,最後潦草幾筆揮下,像是急於掩飾而留下的把柄,許心宜雖看得吃力,但她還是通過力透紙背的寥寥數字,描全了一段難堪的缺失:
心宜問我是不是還記恨沈阿姨,說實話我是恨的。當初她和老頭要重組家庭時,我真的特別高興。她是阿岐的媽媽,阿岐是我最崇拜的隊長,如果長輩們在一起,她就是我姐姐了,是我名正言順的家人……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沈阿姨最後不跟老頭結婚了,但我看得出來他很傷心。出事前那些天,他沒有一晚安生睡過。
如果不是沒有休息好,在一個巡視了十幾年早就熟悉每一寸土壤的基地,他怎麽會突然掉進窨井?
我心裏很清楚阿岐和沈阿姨不一樣,我不應該遷怒她,可我總是忍不住問自己:為什麽她偏偏是沈阿姨的女兒?
最後他一腳掃去“前人”留下的痕跡,而這個“前人”經過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多少遍的打磨,最終落筆在一堆早已暈染的黑色墨跡旁。
通常從接到任務到出動這段時間是非常緊迫的,基本間隔不超過半小時。
起初拿到這一摞信件時,許心宜還在納悶他是怎麽做到的,在短短時間內寫長達數百字的遺書,直至看到一層層塗改、一層層落筆,經過反複修改的痕跡以及遺書最下方很明顯是後來加上去的一行小字,她才知道被他屢次修改、妥善保存的這些信件,代表著遠比“遺書”更深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