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暴雪與山洪

淩晨三點,江離的郵箱忽然閃跳了一下。

不知何時路燈壞了,整個屋子烏漆麻黑,房間透著一股由外而內的陰沉,靜得可以聽到針落地的聲音,因此當新郵件進來時發出的一聲叮顯得格外突兀。之後一道身影從完全無光的角落裏走了出來,電腦退出休眠狀態,亮起的屏幕映照出男人立體的五官。

發件人是他的一個網友,也不單是一個網友:

江離,你愛過誰嗎?你知道當你做好萬全準備,準備去愛一個人,卻因為軟弱、膽怯不敢再愛他時的那種心情嗎?

此刻的我或許正在經曆,經曆一種流失,一種錯過,一種注定要相忘的刻骨。

或許正如你所說,我早已迷失了,在不經意間弄丟了曾經那個勇往直前的自己,隻是一直不敢承認而已。

這一整天我都在問自己,他們為什麽要來這裏?因為不想讓家人失望?因為別無選擇?因為是一個消防員?因為這裏是一個隻有血肉與眼淚的世界?因為正義無價?

那麽我呢?

我為什麽在這裏?

我還能在這裏待多久?

許心宜雙手撐膝,氣喘籲籲地擦了把臉上的汗。望著前方再有一個轉彎就能到達的目的地,她彎腰脫下高跟鞋,赤腳踩在冰雪還未消融的馬路上,隨手抓了把綠化帶裏的砂石,使勁地揉搓腳底,直到全身開始發熱,她重新調整好呼吸,做出個百米衝刺的姿勢準備出發!

忽然,手機接連振動兩下。

許媽媽夜半起身,發現昨天晚上一聲不響回到家的女兒,一夜沒有停留又再次悄無聲息地離去,到底不放心發來了一大段暖心的話,提醒她天冷多穿衣服,注意安全,家永遠是她身後的港灣。

許心宜鼻頭一酸,笑著給媽媽回了一段語音。再看另一條消息時,才剛發熱的腳底漸漸涼了。許心宜看完“公牛群”的全部消息,回複了一句“馬上到達”後,把高跟鞋扔下,雙手放在嘴邊哈了口氣,隨後直起身望向前麵的街口。

快到春運了,早一批回家的異鄉人已經收拾好行囊,冒著淩晨的酷寒行色匆匆地往車站的方向趕去,街道上有穿著橙色防寒服的環衛工人和救助同行們,正在清除道路積雪,做好路麵的防凍準備。

許心宜神色一斂,抹去發間的露水,毅然轉身。

半個小時後公牛隊的核心成員全部集結,隊部啟動一級地震救援響應。在無數人正處甜美的夢鄉時,全國範圍內能夠調動的應急組織已經全部行動起來,一輛輛消防車、救護車、物資車駛向高速,一支支紅色、藍色、橙色、白色隊伍整裝待命,各地生活物資儲備庫的員工正加急裝箱。還在路上的人們通過第一時間的地震播報,或加入誌願者隊伍,或獻出自己的一份愛心,災區全線的計程車燈光閃爍,無聲地照亮一條漆黑的漫漫長路。

張建分派出一支十二人支隊,駕駛兩輛後勤保障車連夜奔赴災區,剩下的人則組成一支特搜隊,攜帶專業生命探測搜索設備、搜救犬及無人飛機、重型支撐和破拆立刻趕往機場。

在地勤人員的幫助下,搜救犬被破格允許登上飛機,然而災區附近的航班全部取消,他們隻能轉飛臨近的機場,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與當地的公牛隊會合,一行人拿著指揮部臨時頒發的通行證進入震區。

震源臨近景區,人流量巨大,雖已經疏散四五萬遊客,但還有大量遊客沒有撤離,路麵交通嚴重擁堵。截至目前大大小小的餘震沒有停過,一路上都是滾落的巨石,行進緩慢也就算了,還要時不時停下來清理路障。一車人心急如焚,許心宜通過交談才知道一名搜救隊員的家人事發時正在景區遊玩,目前下落不明。

時間越走越慢,他的心也越來越緊,一雙眼睛早已哭腫了,隔幾分鍾就掀開軍綠色的幕布往外麵探望一次,擔憂之情溢於言表。可為了不讓同事們跟他一起著急,他還強顏歡笑,逗大夥開心。數個大老爺們兒齜牙咧嘴,笑得比哭還難看。

到傍晚時分,張建接到消息,通海救助飛行隊已經有兩架搜救直升機到達臨時指揮部,周清野親自送來了大批救援物資和善款,目前已由負責人陪同前往後勤處,搜救直升機則進入震中地帶搜尋被困者。

得到的最新數據顯示,震中地帶出現過高達4.8級的餘震,直升機此刻繞山偵查實際危險重重。一旦山體崩塌,全機組將麵臨巨大的考驗,危在旦夕。

許心宜捏著手機,掌心早已汗濕了,手背上一條條青筋脈絡清晰可見,仔細看的話,腮幫子咬得死緊,車在山路上不斷地震顫,而她除了發絲微動,麵上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直到在經過一座名為“觀音娘娘”的遠山景點時,哪怕隻是隊員隨手一指,哪怕隻有朦朧雲霧裏一個微微冒尖的山頂,不見山巒具象,周遭輪廓全被掩映在重山暮色中,她也還是精神一振,無比虔誠地閉上了眼睛。

睫毛顫動著,她始終不願意睜開眼,不願麵對鮮血淋漓的現實。

晚間時分,他們被允許進入林間,參與搜救十幾位至今沒有音訊的失聯遊客。林間樹影婆娑,地形複雜,通信全斷,沒有照明設備供給,並且負責人無法保證會不會有野獸出沒,其存在的情況具有多變性、危險性。可距離事發已經過去近二十個小時,被困者的生命正在急速流失,眼下的局勢刻不容緩,哪怕龍潭虎穴他們也必須闖上一闖!

為防意外,張建不得不分派兩人一組,交代他們在遇見突發危險時可以通過手電指令向組織請求援助,組員之間必須一前一後,按照軍事化訓練的要求深入林間探查搜索。

陸毅成二話不說,默默跟上許心宜的步伐。張建若有所思地打量陸毅成一眼,最終目光定在許心宜的背影上,想來想去終究什麽也沒有說,轉往另一個方向。

走得遠了,身邊隻餘下樹枝搖曳發出的沙沙聲,以及搜救隊伍出沒後留下的“有沒有人”的機械式的呐喊,時不時還有鳥突然撲棱的驚嚇聲回響在林子裏,遠遠近近能夠聽到,卻分辨不了具體的方向。

陸毅成一整天沒有合過眼,隻在飛機上吃了頓簡餐,落地後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到了夜半實在體力不支,偷偷摸摸地掏出口袋裏兩個早已冷透的雞蛋。

許心宜驀地回頭,見身後空無一人,想到有可能出沒的野獸,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貓下身來四處偵查。忽然前方樹叢裏一團陰影閃過,許心宜抽出腰間別著的匕首,悄悄逼近,正當她舉刀攻擊,同時叱問“誰在那裏”時,陸毅成褲子一提,雙手舉高,渾身哆嗦道:“我我我,是我!”

許心宜鬆了口氣,罵道:“你神經病啊?好端端的,藏起來做什麽?”

“我……”陸毅成小聲說,“我肚子疼。”

這時,空氣中隱約有什麽氣味傳來,許心宜掩鼻走到一旁,四下探看後說道:“休息一會兒吧,正好補充點體力。”

見她一口能吞下一個士力架,幾秒鍾掃**好幾個士力架,陸毅成咽了口口水,朝她豎大拇指:“你要不要塞點麵包?”

“不用。”

許心宜又塞了兩大塊巧克力,腮幫子鼓動著,似在進行什麽隱秘而艱難的活動。陸毅成忙把水遞過去:“不差這點時間,你搭著點麵包吧?光吃巧克力你不嫌膩啊?”

許心宜瞪他一眼,含糊不清道:“你閉嘴。”

本來不覺得油膩,無奈陸毅成嫌棄的表情太明顯,一雙桃花眼還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好像就等著她反胃似的,連紙巾都準備好了。許心宜忙伸手過去,一巴掌按住他的臉把他往旁邊推,接連作嘔兩聲,強灌大半瓶冰水,還站起來蹦了兩下,才壓下胃裏翻騰的不適。

陸毅成還要說什麽,立刻被許心宜一個眼色製止了。他訕訕道:“沒、沒什麽,就是想說你把我的水喝光了。”

許心宜不搭理他,背上裝備繼續往前走。等陸毅成跟上來了,她才慢慢道:“我包裏還有巧克力,你待會兒拿兩塊吃。不知道要搜尋到什麽時候,這幾天你是甭想休息了,補充糖分最重要,免得暈倒了我還要救你。”

陸毅成加入公牛隊兩年,還是第一次參與重大災情的搜救,經驗不足,聽許心宜說話直點頭,謙虛道:“都聽我家心宜的。”

許心宜冷冷掃他一眼,沒有說話。

陸毅成直覺哪裏不對勁,從出發到現在一路上都不對勁,她的情緒太壓抑了,故而湊到她旁邊睜大眼睛看了一眼,好像要從她眼睛裏找尋可疑的痕跡,最終給出個結論:“你……你失戀了嗎?”

在隊部集結的時候,他們都看到了她那一身精心的裝扮,隻可惜跑了一路,風塵仆仆,頭發亂了,妝脫了,鞋子也不知去了哪裏,一雙腳又白又髒,還被石子割破了。

她什麽時候在他們麵前打扮過?不用說,肯定是去見心上人了,可弄成這副模樣,應該結果不妙吧?陸毅成合理地推測,應該是被甩了。他就說嘛,江石玉那種上流社會的貴公子怎麽可能看得上腦袋一根筋的許心宜?要麽眼睛瞎了,要麽就是玩玩而已。

想到這裏,陸毅成心頭陡然升起一團火,牙齒霍霍:“你等著,看我回去不揍死那小子!”

許心宜忽然一頓,仿佛不堪承受肩上厚重的包,腰一鬆,整個人撐膝低下頭去,看不見光芒的樹林裏,一時間隻剩下她粗重的喘息聲。

她似在隱忍什麽,藏起什麽,獨自一人舔舐什麽……良久,她抬起頭露出一個笑臉,明豔照人,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故意唬人似的。

“就你的身手能揍死誰?”許心宜直接一巴掌落下來,“你是律師還是警察?管得真寬!誰告訴你我失戀了?就算我失戀了,跟你有一毛錢關係嗎?你這個烏鴉嘴,我不想聽見你說話,我勸你最好把嘴牢牢閉上,要不然……”她雙手捏拳,咯咯作響,一步步朝他逼近,“後果你知道的!”

陸毅成接連往後退,連聲求饒,忽然手指向旁邊一團黑影,驚叫道:“啊!有蛇!”趁許心宜探查時一個不注意,他側身從她旁邊躲閃過去,忙道,“快快,還有遊客等著我們去救呢,指不定馬上又要來一波餘震!”

許心宜幾乎沒脾氣了,衝上去罵道:“你閉嘴!”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他們才在林子後的保護站搜尋到十名深度受困人員。地震發生時,山體坍塌,有四人當場遇難,他們僥幸逃過一劫,避難至保護站。目前十人身體狀況穩定,張建聯係醫療小組將他們送去安置點,繼續趕往下一個受災點。

短暫休整後,張建召集小組開了個短會。實時數據顯示,截至目前,共記錄到餘震總數為兩千九百零三次,其中4.0~4.9級三次,3.0~3.9級二十六次,最大餘震4.8級。

張建說:“你們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餘震不斷,危險如影隨形,下個遇難者還不一定是誰!全體隊員,通通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誰要敢有一點懈怠,休怪我不客氣!”

說完,他的視線在麵前幾人的臉上掃視一遍,隨即點出一個人:“於陽,我剛才說了什麽?你給我重複一遍。”

於陽的精神已到臨界點,勉強撐著眼皮子,耳朵早已清空了,被張建一點渾身一緊,瞌睡蟲頓時跑了個幹淨。

“隊長,我……”

張建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上前就是一腳,直將他踹得蜷縮在地!變故來得太快,旁邊幾人詫異地瞪大眼睛,許心宜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剛想要上前,就聽見張建吼道:“怎麽?你也打瞌睡想來一腳?”

許心宜沒敢動,臉色有些難看。陸毅成看不過去了,打岔道:“打個瞌睡不至於吧?用得著動手嗎?”

“不至於?”張建幾步上前,一拳將陸毅成掀翻。

陸毅成還沒察覺,嘴角的血已經染紅手心。他憤然起身,欲朝張建撲過去,張建卻先一步衝過來,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驟然收緊的圍領圈住了他的脖子,叫他喘不過氣來。

張建渾然不覺般疾步將他往前推,直到他重重地撞上臨時搭建的一張桌子,雙手一撐,後腰發力,製住張建的動作。

他喘著氣大聲質問:“張建,你瘋了嗎?”

許心宜上前來阻攔,也被張建一手揮開,一個趔趄差點摔個狗吃屎,好在後麵伸來一雙手,及時抱住了她。熟悉的氣味欺身而來,許心宜心頭一軟,迅速朝來人看一眼,小臉上溢滿柔弱委屈,全是對著心上人才有的嬌氣。

江石玉摸摸她的臉,低聲問:“有沒有傷著?”

許心宜搖頭。

通海救助飛行隊兩個機組也忙活了一天一夜,暫時休整,聽到動靜都圍了過來,隻聽張建壓著聲音,一字一句道:“我來告訴你至不至於!‘9?11事件’中,有三百四十三名消防員遇難!世貿廢墟清出了超過一百八十萬噸的殘骸,送到一個專門的場地,每天都有人在那裏尋找遇難者的遺物,有的剩半截身子,有的剩一顆腦袋,有的隻剩一根手指!我不想有一天去認屍的時候,你隻給我留下一根手指頭!”

陸毅成喉頭一哽,渾身滾燙。

他不敢再看張建,卻被張建強行捏住下巴。

“當年至少有兩千五百一十八名參與搜救的救援人員患癌,當中包括警察、消防員和醫護人員。其中一名六十多歲的消防隊長,因為患癌而導致身體變得虛弱,被逼退休!你知道一個救助人常年忍受身體帶來的病痛、社會給予的高度關注,還有來自各個層麵指手畫腳的聲音,活著幹到六十歲是一件概率多麽渺小的事件嗎?卻因為傷疤,因為榮譽,因為無私奉獻燃燒自己的生命而被逼離開崗位,你不覺得諷刺嗎?你們誰能保證離開這裏,明天或者後天還能堅守在一線?你想過自己退休時是個什麽情形嗎?我告訴你,我想過——我張建絕不允許自己被任何形式開除,被任何年齡、身體因素轄製退休,不論死在哪裏,我都要死在穿著這身製服的時候!”

他頓了頓,環視一圈,目光在每個人的臉龐上掠過,那是一抹足以震撼人心的火光:“所以,在進入搜救區前,你們必須給我保持十二萬分的清醒,要知道裏麵餘震不斷,意外隨時可能發生,生化輻射等情況並不會因為這是個地震災區而消除,在一個受到毀滅性傷害的地方,任何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你不是隻有你一個人,你還有隊友。你哪怕想死,也別拖累了別人,不要給災情增加負擔,否則就算隻剩一根手指頭,老子也會瞧不起你!相反,但凡你能從裏麵帶出哪怕一根手指頭,我也會打從心眼裏佩服你!都聽清楚了嗎?”

這一刻,不隻公牛隊、通海救助飛行隊,還有來自全社會各個層麵的救助人,乃至新聞記者全都定住了腳,伴隨著張建的聲音落地,現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鏗鏘有力,帶著無以言表的感動。

於陽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張建麵前說了聲“對不起”,陸毅成緊跟上來,許心宜隨後,幾個人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低著腦袋乞求隊長的原諒。

張建一貫是含蓄內斂的人,感情很少外露,這一次確實是被他們氣著了,可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看著往日神氣活現的幾個家夥垂頭喪氣地往跟前一杵,一個個跟落水狗似的,他忍不住笑了,挨個拍了下肩膀,輪到許心宜時揉了揉腦袋,語重心長道:“你們都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要把性命交代在無意義的事情上麵,再多的難坎在生死麵前都算不得什麽。”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許心宜臉上:“你是我見過最出色的救生員,我希望你的一生,隻有鮮花與榮譽,沒有傷害。”

許心宜鼻頭一酸,就要抱著張建痛哭一場了,被張建一躲,正色佯訓:“才剛說的話又忘了?全體隊員,十分鍾後集合!”

張建落荒而逃後,許心宜撫著胸口抽噎了兩聲。江石玉覺得好笑,擦了擦她沒什麽淚水的眼角,把她拉到一旁去,拆了周清野格外優待的兩塊蛋糕和幾隻大雞腿,一齊送到她麵前。

許心宜頓時兩眼放光,再顧不上對張建的良苦用心感動,狼吞虎咽起來。江石玉陪她吃了一會兒,問道:“昨天晚上去哪裏了?”

許心宜動作一頓,視線開始亂瞟:“回、回家了一趟,我爸想我了,非讓我回去,我怕再放鴿子把他氣病了。”

“哦。”他也不拆穿她的謊言,傾身向前,雙手捂著她的耳朵給她擋風,“這邊情況有點嚴重,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去,你注意身體,別太拚命了。”

許心宜點頭,悄悄看他一眼,撞上他一雙安然的眸子,頓時心虛。

“你不生氣嗎?昨天你生日,我還爽約了。”

江石玉看她吃得不剩什麽了,上前一步將她抱在懷裏。他淩晨受到緊急召喚,回到隊裏才知道同一天夜裏,秦栩被李英安排去北京了。

周清野在路上向他透露,原來沈岐準備了兩張航展門票給秦栩和心宜,就在他生日當天。許心宜沒有出現,周清野還以為她去了西安,直到深更半夜被她電話轟炸索要江石玉在飛行公寓外的住址時,才知道她非但沒有離開,還在滿世界找他。

湊巧的是他這個壽星也沒有出現,她至今尚不知情,還小心翼翼地試探他的心情,他才覺得命運弄人。如果事先知道這一天她有可能會同秦栩一起去西安,他還會失約嗎?如果沒有突發災情,她滿世界地找他,又想同他說什麽?

江石玉低下頭,親吻她的發頂,聲音被風隔擋著,顯得忽遠忽近:“我爸突發腦出血中風了。”

“啊?”

許心宜瞪大眼睛,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外退,卻被他牢牢鎖在懷裏。猜到他不想被她看到此時的表情,一瞬之後她平靜下來,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我生日當天。”

曆時近六個小時的搶救,親眼看到昔日麵目可憎的家人無聲無息地躺在病**,他才意識到一意孤行選擇自己所謂的理想,到底有多麽不負責任。

許心宜不說話,隱約猜到什麽,難怪她一直沒有收到他的消息,還以為他生氣才不理會她,害得她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子,被陸毅成一張烏鴉嘴點破“失戀”時,她心裏委實七上八下,以為已經遇見最差的結果。現在回想真是傻得沒邊,他怎麽會生她的氣?他那樣的性子,從來隻會跟自己生氣。

他想必很難過吧?可他已經非常難過的時候,察覺到她的難過,竟然還在安慰她:“沒關係,生老病死本是常態,隻是恰好發生在這段時間,痛苦才被放大了一點點。但是沒關係,就像你說的,寒冬總會過去。”

江石玉用力抱緊她:“那一晚我一直在醫院,太晚了,就沒有再回飛行公寓。”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解釋。”

她可以想到他對那個家庭有多失望,可即便如此,也無法抹殺那最後的一點希望。他一定和她一樣,帶著無法言說的傷痛,度過了那一個漫長黑夜。

她想想都要心疼得哭了,可眼下還在災區,他們各自肩負使命,留給他們的時間太少,千言萬語訴之不盡,彼此隻能回以更加用力的擁抱。

“等這邊結束,我們一起去度假吧。”

江石玉點頭:“好。”

網絡上曾經流傳過一段話,據說是一名消防員記錄在日記裏的:

“火一半水一半,熱一半冷一半,這是他的工作!飯吃了一半,澡洗了一半,方便了一半,覺睡了一半,夢做了一半,這是他的生活!訓練場一半,火場一半,生一半死一半,這是一名消防員的風采。”

換作張建,換作這片天空下任何一名參與一線救援的人,同樣適用。在接到地震災情的第一時間趕赴救援,甭管當時是在睡覺還是在吃飯,哪怕泡沫剛打濕身體,也得立刻提上褲子走人;外麵是冰凍三尺,抑或火雲如燒,是陽春三月,抑或落英繽紛,對他們而言隻有熱和冷兩個概念,一年兩套製服,一套單衣一套夾棉。除了救援,其他的時間基本都在訓練、演習、課業中度過,手機大多時候是無聲的,遊戲社交離他們很遠,因為沒有足夠的時間沉淪。

又過了幾天,臨時指揮部門口支起一麵白板,上麵赫然寫著四個大字——死亡名單。

遇難者的名字一摞摞堆疊在白板上,是急切而又謹慎的黑色筆跡,仿佛在潔白的雪地上踩上一腳,一種相輔相成的嚴寒侵入人心。許心宜撿了個空站在白板前,沒有看累計的數量,而是一行一行地數過去。

陸毅成問她:“在做什麽?”

她回過頭,淺淺的笑揉碎在雪後初晴的微光裏:“小時候經常數錯數,我看看長大了有沒有進步。”

陸毅成抬手想摸摸她的腦袋,被她一個閃身躲去了。他隻好背手一笑,矮身問:“數出什麽花來了?”

許心宜說:“嗯,最大的五十七歲。”

“哦?最小的呢?”

許心宜比出兩根手指頭,聲如蚊蠅:“十一個月。”她又問,“十一個月會走路了嗎?斷奶了嗎?會喊爸爸媽媽了嗎?”

陸毅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快一歲了,應該會了吧?”

“什麽叫應該啊?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還是個大光棍呢!怎麽知道?”

“盡說廢話。”

兩人一路走一路鬥嘴,身影在一排排帳篷間漸縮漸小。在他們之後,陸陸續續有人上前來,久久佇立在白板前,爾後一言不發地離開。

他們之中有與公牛隊同路而來的搜救隊員,至今沒能聯係上家人,手機早已沒電了,卻必須堅守在崗位上。還有剛剛才撿回一條命的基層建設者,因為熟悉災區的地形而不得不重返戰線。更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戰士,據說當天結婚的不在少數,卻隻能留新娘獨自一人完成婚禮。

整個震區充斥著霍亂的動容,有人正抱著防水布裏孩子的遺體失聲痛哭;有人艱難忍受著數日的疲倦與辛苦,卻因救不出人正號啕不止;有人不得不直麵滿目的瘡痍,正咬牙清理廢墟裏的殘肢,替他們入土為安;有人正麵臨救兒子而必須切斷老伴遺體的艱難抉擇;有人背著尚在繈褓裏的孩子,正站在風口眺望坍塌的家園,漫天浮動著細微的沙塵……

魯迅先生說:“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

當地仍有不少失蹤者,名單一直在更新中,已經被搜尋到的遇難者被送往殯儀館,當地聯係人正在安排遇難者家屬進入災區。

許心宜難得休息了三個小時,天一亮再次進入震中地帶。旁邊剛好經過一輛破舊的摩托車,男人踩下刹車,雙腳踩地,身後他自己用繩子捆綁在一起的女人似體力不支,正要滑落。許心宜忙上前扶了一把,女人的身體透著一股僵硬的冰涼。

她動作一頓,想幫他們叫醫生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男人抹了把被風吹掉的鼻涕,對她道謝,然後問道:“太平間在哪邊?”

許心宜指了個方向,他又說了一聲“謝謝”,視線扭轉過來,用一種連戰士都懼怕的溫柔對身後的女人喃喃道:“乖,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

蔣雯及時上前,將哽咽失聲的許心宜抱進懷裏。

接到附近村民的報告,有一片坍塌的房屋下麵可能還存在生命跡象,公牛隊一行在原地迅速地調整情緒後,立刻趕往現場。

許心宜走了幾步,忍不住往回看,摩托車停下的地方有一棵被壓倒的香樟樹,數九寒天仍綠意崢嶸。男人的臉上裹著風霜,安靜注視著自己的女人,她是如此美麗。

人間的愛,如此美麗。

許心宜拂開鬢發看向前方,再沒回頭。

不一會兒他們趕到民房區,一台八軸無人機騰空而起躍到現場上空,進行偵查,結構專家同一時間靠近廢墟評估安全。

在一眾人焦心屏息的等待中,專家點了點頭,公牛隊特搜組全員眼底迸射出希望的光芒,你來我往互相打氣,搜救犬先行出發進行表層搜索。此時無人機已偵查結束,程熙熙作為主控,負責繪製現場的三維地圖。

沒有一會兒,搜救犬發現疑似的人員埋壓點,“汪汪汪”叫了幾聲。

許心宜得到張建的首肯,戴上探測儀前往可疑點查看,還沒確認結果,旁邊的於陽大喊一聲,一群人立刻圍攏過去。經過表層水泥板的破拆,一名被掩埋的年紀約在六十歲的阿奶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蔣雯搶救了一陣,最終搖搖頭。

天使誌願者服務隊火速前來,將遇難者同胞的遺體抬上擔架,整理遺容,裝袋後拉上拉鏈。張建雙腿一攏,現場搜救人員全體立正,脫帽告別。

這些天見了太多生離死別,情緒一次次湧至心頭,濡濕眼眶,可他們不能悲傷太久,馬上就要進入新一輪的戰鬥!許心宜的眼睛早腫成了核桃,意識到這裏可能還有其他生命,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這時生命探測儀發出了強烈的信號,在一片堆積的大型混凝土廢墟下,隱約傳來一個女孩虛弱的求救聲。

他們立刻商定救援方案,小女孩正好身處房屋中間,上麵有一大片水泥建築。等待破拆隊移除至少需要三小時,可她的聲音已經非常虛弱了,還能支撐多久誰也無法判斷。當前唯一的辦法是深入水泥片下,穿過橫七豎八且錯綜複雜的鋼筋、家具和柱子堆砌的區域,強行清出一條通道,嚐試救出小女孩。

然而這是一個非常冒險的營救方案,先不提小女孩能不能撐到他們潛入廢墟,萬一搜救過程中再次發生地震,殘垣坍塌,不僅小女孩生死未卜,他們也會一齊被埋在下麵。

張建與專家溝通了一會兒,專家不建議強行深入:“唯一的進口距離聲源太遠了,裏麵的情況也不明朗,貿然進去風險太大。”

張建眉頭一蹙,吼道:“難道還要眼睜睜看著一個生命在我們麵前流逝嗎?”這些天已經看過多少破碎的遺骸了?張建哽咽,“她還是個孩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提前告知風險是我的工作,具體怎麽選擇是你們的事。”專家拿過來一張風險告知單,神情嚴肅道,“要進去搜救的人,在上麵簽下名字。”

見張建臉色不善,他追加一句:“例行公事,請不要讓我為難。”

張建抹了把臉,低罵一聲,還沒做出決定,許心宜已經大步上前來,拿起筆龍飛鳳舞地畫下一個名字。

公牛隊一行人定定地看她,她故作輕鬆道:“我這個人吧,同情心泛濫,最看不得小女孩受罪了。要等破拆得三個小時,我不行,想想都要憋屈死了。”

張建知道她參加過很多重大救援,簽過的生死免責合同恐怕不在少數,麵對凶險遠比其他隊員擁有更加健全的心理狀態,可她分明……

張建抬起頭,這一回許心宜沒有躲閃,一雙烏黑的眼睛堅定而明亮,令張建震動不已,拿過名單大手一畫也簽了名字,隨後一個個看過麵前的隊員,帶著不舍和不忍道:“危險評估級別都知道了?不強求,純自願,事關生死不用考慮麵子,不管怎麽樣,你們都是我張建最引以為豪的兄弟。”說完,他別過臉,領著許心宜去一旁檢查裝備。

兩人蹲下身,才剛裝上探照燈,把護鏡掛到脖子上,後麵一個又一個尾巴跟上來。陸毅成臉上掛著笑:“小時候我媽替我算命,說我比九尾狐還多一條命!不就是地震嘛,怕什麽?”

他擺著一張玉麵小飛龍的笑臉,說的話不知真假。許心宜不想大夥被凝重的氣氛籠罩,咬著牙故意罵道:“但凡這次能全須全尾地出來,我非要撕爛你的嘴不可!”

程熙熙用肩膀撞了她一下:“我來幫你。”

許心宜與她四目交接,兩人的思緒飛到千裏之外某一個午日的屋簷下,一切盡在不言中了。剩下於陽和蔣雯,被張建以隊長的命令強行留在地麵,作為破拆支援。知道張建體諒他們拖家帶口,身負重擔,兩人沒再堅持添亂,扛著儀器一言不發地送他們到入口處。

許心宜舔著嘴唇調整呼吸,拍拍雙手正要伏地,忽然頭頂上空傳來一陣螺旋槳聲。她抬頭一看,藍白色的胖海豚正在高處盤旋。

這時對講機的公共頻道傳來一道沉穩冷靜的聲音:“公牛隊,這裏是救援58,奉命為你們護航,是否需要援助?”

張建比了一個手勢,將對講機塞到許心宜手裏。其他人眼觀鼻鼻觀心,全都裝作沒看見隊長的私心。

許心宜輕咳一聲,掌心微鬆,動作飛快地擦幹黏膩的汗,後才實實地握緊對講機,按住按鈕道:“救援58,這裏是公牛隊,馬上要進入廢墟深度搜救,被困者呼吸虛弱,可能需要空運急救。”

“公牛隊,請再次確認,是否進行深度搜救?”

許心宜語調沉沉:“確認。”

她說得簡單,外行隻看個熱鬧,唯有內行才懂“深度搜救”的門道。

一次“深度”背後掩埋著多少戰士的生命與血淚,旁人不知,他們還會不知嗎?通海救助飛行隊全體機組成員每年要和來自全國各機關單位的一線搜救隊員一起開大會,給他們看犧牲數據。

那些數據逐年增加,所囊括的年齡範圍越來越大,雖然殘忍,卻直觀。代表發言說,隻有這些直觀而殘忍的數據才能讓他們切身感受每一場救援的危險性,才能讓他們盡可能領悟到“活著真好”的真諦。

“不想犧牲,不想成為這些數據名單裏的一員,不想你的隊友們今後隻能靠死亡數字和代號來緬懷你,就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危險要闖,死亡也要懼,要救人,也要……把命都帶回來!”

在安靜的幾秒抑或幾十秒裏,許心宜想,他應該是陷入了與她同樣的回憶吧?她到底事先做好了心理準備,反應更快,依稀笑了一下,自我調侃道:“我可不想成為一個數字,怎麽著也得取個響亮的代號。”

救援58的機艙內氣氛一時凝滯,大峰憋了兩口氣,就差摔耳麥了,忽然聽見一陣嚓嚓的聲響,不一會兒電流恢複穩定,接到上峰的最新指令,他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前往下一個災區。

前後相隔不到五分鍾,一句話還沒交代完,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哪怕是沒有感情的機器也該疲倦了。

大峰忍不住挪開視線。

許心宜也聽到了最新的指令,話到嘴邊化作一聲苦笑:“去吧。”她強忍酸澀,“去吧,快去吧……”

作為此刻無線頻道的主控,必須要給出反應。男人的聲音不複先前的沉穩,帶著一絲克製的顫音道:“公牛隊,這裏是救援58,無法再為你們護航,餘震隨時會來,請你們務必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知道是在公共頻道,還有許多人聽著,他不會同自己說私己話,許心宜應了聲“好”,正要扔掉對講機,裏麵忽然傳來一聲大峰的呐喊:“心宜,你永遠都是通海最酷的人!”

機組其他人紛紛附和:“心宜,加油!”

許心宜的眸中流光溢彩,仰頭看向承載了她很長一段青春與榮耀的救援58專用直升機,逐漸舉高雙手。

在她彎腰比出一顆心之前,駕駛艙裏穿著製服肩配飛行章,一貫沉穩嫻雅的男人,摘下耳麥,先她一步比出了心。哪怕隔著十數米的距離,隔著厚重的艙門與舷窗,她還是看清了他雙眉間似難以承受的哀傷與深情。

剛才隱隱叢生的失落頃刻間被無盡的歡喜所替代,許心宜拿起對講機大聲喊道:“江師弟,我愛你!”

機艙內立刻傳來亂七八糟起哄的笑聲,公共頻道夾雜著一些不知名的調侃,勇敢且冒失,很快就被一通訓斥。許心宜吐了吐舌頭,不舍地揮動手臂。

“為什麽?”

“想娶你了。”

許心宜終於等到這一句,眼淚眼看就要決堤,她一把扔掉對講機,往地上一趴,鑽進入口。

破拆組在地麵進行廢墟清理,繼續挖掘被埋壓的遇難者。

上峰再次發來指令,敦促他們迅速行動。江石玉餘光瞥向下方,成片的房屋廢墟上彌漫著災後揮之不去的濃煙灰塵。他極力睜眼,看到幾抹惹眼的橙紅隊服漸漸消失於一處,忽然眉頭一緊——在公牛隊生命後方有一個三層餡餅式坍塌現場,結構看似不太穩定,別說餘震了,可能隨便一個震動、撞擊就會發生二次塌陷。

對於數字天生的危機意識,告訴他那絕對是比餘震更可怕的存在,他無法抱有一丁點僥幸,立刻切換上級頻道,向下傳達了一條指令。

他動作太快,除了新來的李安娜,誰也沒看到他做了什麽。

大峰滿心記掛著許心宜,雙手合十在胸口比畫著什麽。救助醫生笑問他什麽時候信了耶穌,大峰說:“我管他耶穌還是上帝,玉皇大帝還是王母娘娘,反正有用的我就信,能把他們好端端帶回來的,我都信!”

救助醫生歎了聲氣:“不知道這個時候秦栩那小子在做什麽。”

大峰立刻甩過去一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眼色,揮了下拳頭佯裝教訓他。他知道這老不羞的特別八卦,閑來無事最愛亂嚼舌根。

依著他的話說下去,倘若此刻秦栩在機艙,肯定早就跳下去了!雖然誰都說秦栩衝動,不按規矩辦事,可偌大的通海數千員工,又有哪一個敢質疑他對許心宜的感情?把命豁出去愛一個女人,哪怕理智全無,原則全廢,又怎麽樣?

再看江石玉,永遠從容,永遠含蓄,同事幾年從沒在他的臉上看到過類似慌亂的表情,如果、如果剛才那一句帶有顫音的叮囑算的話,應該是這個男人第一次失控。更遑論許心宜一番驚天動地的示愛了。

你瞧瞧,多好的談資。

要問大峰是什麽立場,他向來不論對錯,隻站許心宜的立場。感情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既不想同事們總拿許心宜的感情當玩笑,也不想兄弟們總是見麵如仇敵,既然許心宜已經明確態度,他自然也要表態。

給救助醫生一個警告的眼神,大峰直截了當道:“以後江師弟就是正主了,你們都省省心,別再有事沒事瞎摻和了。”說完朝江石玉擠擠眼睛,“江師弟,我說得對吧?”

江石玉微微一笑,收回視線,開始前往下一個受災點。

服從命令永遠是作戰第一守則,在這片天空下,至少在這片廢墟下,不是隻有公牛隊一行,還有無數渴望怒放的生命正在等待他們,他們必須爭分奪秒,與死神賽跑。

救助醫生尚不甘心,追問道:“江師弟,你真的喜歡心宜呀?你為什麽喜歡心宜?”

“廢話,我家心宜這麽可愛!”

“誰問你了?我問江師弟呢。”

江石玉沉默不語,專心致誌地看著顯示屏,操控儀器,有條不紊地偵查災情。救助醫生撓撓頭,頗有點下不來台的尷尬。以為不會聽到回答了,忽然一聲輕淺而綿長的歎息傳來:“我為什麽不能喜歡她?”

江石玉轉過頭,看向救助醫生,看向李安娜,看向大峰。

她天格高,千萬重。

為什麽就連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仁也會輕視她,踩低她?如果一定要問他為什麽,他會說,因為青草和花朵始終在她心裏,開放著人間僅有的春天。

因為她要你沉溺在瘋狂的黑暗裏,那裏有她的固執,他的驚喜。

江石玉輕聲對自己說:“得快點回去了。”

在救援58轉移後,臨時接到江石玉指令的周清野,剛卸下一批裝備,一口氣沒喘上又攔住一輛越野摩托,攜帶一套最新購入的液壓支撐套件流星趕月地前往公牛隊後方。此時此刻張建一行四人已經艱難地清理出一條狹窄的通道,找到了小女孩。

小女孩還活著,事發時恰好身邊有一堆零食,勉強維持了她被困這幾天的身體補給。她全身有多處擦傷、瘀青和骨折,好在都沒傷到要害。許心宜替她簡單處理了傷口,過程中一直低聲跟她交談,讓她保持清醒。

小女孩很堅強,痛得滿頭大汗還在說話:“我認得你們的衣服,還、還有隊章,之前在電視上看過你們的防災視頻。我告訴阿奶地震來了應該往空地上跑,但、但她跑得太慢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許心宜想起剛才被挖出的一具老年人的遺體,捋了下她麵頰上的頭發,打濕紙巾給她擦臉,低聲說:“阿奶已經獲救了,就是她帶我們來找你的。”

“真的嗎?”小女孩靦腆一笑,“姐姐,我叫程英,英雄的英,謝謝你們來救我。”

許心宜刮她的鼻子:“小程英真棒!”

小程英笑了笑,到底還是扛不住連日的煎熬睡著了。這時張建和陸毅成已經布置好擔架,夾道窄小,不容易過人,基本隻能貼著牆垣完成一係列動作。張建給出一個手勢後,由程熙熙和許心宜將小程英的手和腿固定好。

四人眼神交流,程熙熙打頭往外退,陸毅成和張建在中間轉移擔架,許心宜負責斷後。

廢墟上方,迅速趕來的周清野已經在不穩定結構區域開辟出一條安全通道。通過對講機他向張建一行傳達最新的消息,卻沒有得到回應,周清野不得不再三呼叫,仍舊不得回應。

雖然他們不知道底下發生了什麽,但憑借著多年的經驗足以判斷出,情形一定遠比想象的差,否則不會沒有一個人回應。就在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時,對講機忽然嚓嚓響了幾聲,隨後許心宜喘著粗氣道:“隊長受傷了。”

他們在往外轉移的過程中,一個支撐點被破壞了,墜落的水泥板剛好壓住張建的小腿,沒一會兒張建的褲腳就被染紅了。

在張建無聲的示意下,許心宜咬住手電筒,撕開他的褲腳,伏下身去察看,從水泥板下方的陰影裏隱約瞧見一根食指粗的鏽黃的鋼筋。

許心宜不敢輕易撬動水泥板,生怕牽一發而動全身,將水泥板上方的支點破壞,造成更大麵積的塌方。她單手撐地,把身體扭成麻花狀拚命拿到一堆廢石下的對講機,然而麵對蔣雯連聲的追問,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蔣雯揉去眼眶的澀紅,心下一定道:“如果不方便處理傷口的話,就先不要動他,給他吃止痛藥。用碘附浸濕繃帶,掖在傷口一周。止痛藥可以多給他幾顆,讓他拿著……自己決定什麽時候吃。”

許心宜聽到後半截話,動作一頓,隱約明白了什麽。

張建拍拍她的手,終於開口:“心宜,你和陸毅成帶著小程英轉向安全通道,程熙熙原路返回,基點不太穩固,你們務必小心。”

“隊長!”程熙熙已然快回到出口處,卻還是在一片灰暗的光中毅然決然地回了身,“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陸毅成點頭:“說好了回去後要一起喝一杯的,隊長你別是舍不得錢包臨時反悔了吧?”

“胡說,你當我是於陽啊?”

難得聽到張建開玩笑,幾人不禁莞爾。短短一瞬,氛圍又回到無法消弭的緊張裏,張建吸了口氣,像老父親一般給幾個孩子寬慰:“別傻了,傷在小腿上,充其量也就落個半殘,不至於把命交代在這兒,別弄得生離死別一樣。再說蔣雯不是讓你給我止痛藥了嗎?短時間肯定能扛得過去,我還能比不過一個小孩嗎?再說,哪怕我兩條腿全斷,隻要還有一口氣在,我就是你們的隊長,你們幾個甭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偷懶不幹活。尤其是陸毅成你,整天三五不著調,好好想想你究竟是幹什麽來的。現在聽我命令,全部撤出,立刻送小程英就醫,不許反駁!”說完,一手拉住許心宜,將她往上提。

許心宜在他後方,要過去隻能從他身上尋找突破口。一塊水泥板壓下來,阻擋了原先的通道,目前隻有張建上方連接支點的一片空間,可以嚐試通過。

張建見她猶豫不決,略直起身一手按下水泥板,從鋼筋四周濺起的血立刻糊了許心宜滿臉!他咬著牙道:“快,從我身上爬過去!”

“心宜,知道因為自己的失誤而失去家人的我,曾經有多少次想一了百了嗎?我甚至懷疑自己穿的那身製服,它到底帶給了我什麽?我總是在想,因為有我這樣一個當消防員的家人,他們最後死去的時候是不是很絕望?平時沒太多時間陪伴他們就算了,真正需要的時候還聯係不上,那要鮮花榮譽有什麽用?可中隊裏那幫小子每天‘隊長隊長’地把我掛在嘴邊,變著法地哄我高興,三五不時地來問候我,看著他們眼睛裏藏也藏不住的崇拜,我真的無比羞慚。”

這些年退到公益一線,他看到太多像許心宜一樣年輕的生命,因為沒能救下更多的人而開始否定和懷疑自己,每當看到他們,他就更加自慚形穢。

年輕的生命尚且還在衝鋒陷陣,他有什麽資格倒下?

“為了減輕負罪感我當然可以一走了之,可這麽一來,我不過是個懦夫。後來我想明白了,我得活著,活著才是對我最大的懲罰,隻有活著挽救更多更多的生命,那一天穿著製服的我,才有可能原諒一個沒有接到電話的父親吧?”

“隊長……”

“心宜啊,看到你,我總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孩子,如果他們還在世,長大了也會像花兒一樣吧?好了,不管是作為隊長還是長輩,我都不會讓你留下,所以,你也不要太讓我為難了,走吧。”

“我……”

“你再不走,我們都要死在這裏!我已經沒有家人了,你呢?你的爸爸媽媽怎麽辦?”

“可是……”

“沒有可是,這是命令!走!”

許心宜忍了忍,將臉轉向一旁,借力水泥板迅速脫身。

通過周清野搭建的安全通道,她和陸毅成很快調整了新的方向,循著光亮處一路往前快速挪動。忽然轟的一聲從身後傳來,許心宜與陸毅成麵麵相覷,眼睛都紅了,可誰也不敢停下來,因為轟隆的震動聲越來越近了,每經過一塊地方,都會塌陷一處。

兩人強忍著沒有回頭,加快腳步往前爬。到臨近洞口處,陸毅成停了一下,讓許心宜先出。許心宜定定地看他一眼,沒說話,貓著身子往前一探,兩腳出洞,立刻轉過來,一手拉住陸毅成。

就在陸毅成出洞的一瞬間,又是轟的一聲,身後的救援通道塌陷了。

許心宜往廢墟中間一瞥,一大塊斷壁坍塌下去,凹陷處宛若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蔣雯死死地抱著她,不讓她上前一步。

她嘶啞著發不出一點聲響,隻覺渾身的力氣正在被抽走,腳底發軟,幾乎站不住的時候,忽然一隻小手拽住她的袖子。

小程英不知何時已經醒來,看了眼周身的環境,安心地笑了:“姐姐,我出來了嗎?”隨後在他們中間張望,“咦,還有個叔叔呢?”

“我知道了!他去給我買冰激淩了,對不對?”小程英拉著她的手指,噓了幾聲,告訴她這是張建同她之間的小秘密。剛才睡覺前,張建偷偷答應她,等她出去會買冰激淩給她,她滿心期待著眼睛一睜就能吃上心心念念的冰激淩,幸福藏也藏不住,“姐姐,阿奶總說冰激淩太涼,女孩子吃了對身體不好,夏天也不準我多吃。可是每到過年她就會獎勵我吃一根冰激淩,冬天裏涼滋滋的,可好吃了,還以為這回吃不上了,謝謝你們救了我!”

許心宜身體一軟,徹底跌坐在地。

一個同程英一樣小小的身影,一個一直被她深藏於內心深處不敢回憶的身影,終於掙脫桎梏從遙遠的地方走了出來,走到她的眼前。

“姐姐,我隻有一個小小的心願,回去後可以帶我去吃冰激淩嗎?”

“好啊。”

許心宜迫使自己閉上眼睛,卻還是聽見她的聲音:“姐姐,你不是答應我回去後要帶我去吃冰激淩嗎?為什麽把我一個人丟在海裏?”

“姐姐,大海好冷好冷,好多怪獸在咬我的身體,我好痛,你快救救我。”

“姐姐,你食言了。”

…………

半個小時後,另外一架直升機救援56趕來馳援,張建被一群人從廢墟裏扒出來,整個人血肉模糊,氣息奄奄。蔣雯不放心,隨機一同前往最近的市醫院。

周清野負責收尾,把公牛隊一行人領回駐地安置,緊跟著也趕往市醫院。許心宜被臨時任命為副隊長,負責接下來的搜救部署。

周清野臨去前見她神思不屬,還不放心,不想途中就接到最新消息,許心宜已經帶領公牛隊再次進入斜樓搜索,還救出了一名無法動彈的傷員。被困者的照片被傳過來,周清野清晰地看到她的麵容,還是曾經那個隻要一進入備戰狀態就馬上氣勢逼人的前通海王牌救生員。

周清野不得不承認,當初江石玉提出讓她加入公牛隊時,他心裏是存疑的。既然已經猜到她心裏生了病,很可能不單純因為秦栩昏迷所致,或許已經有一段時間,畢竟創傷後應激障礙在救援一線是個常見問題,而她又非常抗拒心理谘詢,那麽勢必需要一段比生病更長的時間慢慢調整,才有可能恢複如前。

哪怕公牛隊的性質並不如通海救助飛行隊時刻處在生死存亡的一線,也充斥著各類救助公益活動,非常考驗一個救生員的精神、體力與抗壓能力。

在來這裏之前,他非常擔心,連夜給張建打了一通電話。出於對許心宜的保護,之前他沒有向公牛隊任何一個人哪怕是隊長張建透露過一絲一毫關於她離開通海的原因,可張建還是看出來了。從最初大比武時她借口鬧肚子不肯從高處跳水,到後來去管道救人哪怕穿著潛水衣也不住地微微發抖,再之後推辭水下演練,甚至不惜自殘以逃避心理測驗,種種細微之處觀察下來,不難猜到她對水有心理障礙。

在這個社會上,還有一些更加脆弱的人群。他們患有深海恐懼症,往往凝望一片海洋就會感覺被吞噬,就更不用說日夜與之搏命了。

張建分析,許心宜應該屬於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一種核心症狀。她的思維、記憶或夢境會反複不自主地湧現與創傷有關的情境或內容,也可能出現嚴重的觸景生情反應,甚至感覺創傷性事件好像再次發生一樣。因此她常常坐著發呆,無法掙脫噩夢,還會偷偷吃藥。

在嶺南大學心理學團隊訪問通海,給於陽做測試的時候,有一個機位也在悄悄觀察她的反應。當時她用指甲劃破掌心的時候,有個被捏碎的藥瓶落了下來,裏麵的藥物經鑒定,確實是為了緩解精神高壓、夢魘和長期偏執。

周清野原以為許心宜隻是得了一種大眾通病,暫時過不了心裏的那關而已,聽完張建的一席話才意識到她的情況遠比想象的嚴重,幾乎已經做好讓她留守隊部的打算。然而張建沉吟再三,還是決定讓她上前線,並且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我相信她能戰勝心魔。”

“為什麽?”他不免好奇,張建才認識她多久?

張建說:“或許是一個救援人的直覺,或許是一個長輩的私心,或許隻是一個美好的期望。她已經非常努力,不能再被任何人辜負。”

“萬一、萬一心宜……”

周清野無法往下想,可能發生的變故太多了,結果隻會一個比一個更差。失去一個優秀的救助隊員,相比於失去一個好朋友,算得了什麽?周清野不敢冒險,甚至想讓江石玉把她捆在隊部,不給她往外跑的機會。

張建語調沉沉:“如果她做不到,我親自送她走。”

而在這時,許心宜剛結束一天的搜救,拖著兩條灌鉛的腿走在隊伍身後。在手機再一次響起時,她拂了拂麵龐,極力找回離散的思緒,接通電話。

“張建沒了,他讓我轉告你……”

後麵的話嗡嗡地灌入耳中,許心宜握著手機,踉蹌地往後退了一步,口中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陸毅成一直離她不遠,自小女孩被抬出廢墟、張建被送去急救後,她就一直不對勁,下午救人時更是帶著一股舍生忘死的狠勁。他真怕她撐不住倒下,時時盯著她的舉動,第一時間發現不對,立馬回頭,許心宜已經僵成一塊木頭。

他大步走到她旁邊:“怎、怎麽了?”聽到電話裏的人聲斷斷續續,似乎在問什麽,他嚐試從她手裏拿過手機。許心宜沒有反抗,他走開幾步接聽。

他這才想起什麽似的,抬頭看去,麵前哪兒還有許心宜的蹤影!

偌大的災區,一個丟了電話拔腿就跑的人,要去哪裏找她?陸毅成原地暴喝一聲,卻不敢聲張,生怕給許心宜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他沉吟著,思來想去隻有一個人可以幫忙。

江石玉趕到離災區最近的一個出口時,一輛物資車剛好從眼前離開。通信員需要登記他的個人信息才能放行,他臨時借的車,還需交代車輛用途,因此耽誤了一會兒。待他攔停物資車時,已經接近高速路口的交叉處。

他心下略定,又同司機溝通了好一會兒,對方才同意掀開後車篷讓他檢查。結果,許心宜並不在車內。

難道已經走遠了?他下意識往前追去,到了路口忽然一個刹車,重新回到災區。

陸毅成給他打電話的時間距離她消失隻過了幾分鍾,當時李英正在臨時指揮部主持會議,靠近出口,他立刻出動,她速度再快也不會比他早到多少。

回程的路上,他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李英堵在必經之路攔停了他的車,一番詢問後,他不得不交代實情。

李英憤而抓了把頭發,罵道:“這丫頭一天也不能讓人省心!”頓了頓,氣息稍緩,看著手表說,“公牛隊飯後還要進行各省誌願者隊伍大會,她現在是臨時副隊長,缺席像什麽話?我看這個事瞞不住,你先跟她隊裏的人打聲招呼,能遮掩先遮掩,今晚務必找到她。”

江石玉悶不吭聲。

李英又說:“不用太擔心,她可是許心宜!”

“您也相信她還在災區?”

李英望著遠處說:“相信她的信念感與使命感吧。從離公牛隊不遠處開始找起,最好是能躲起來的地方。”

江石玉忽然靈光一現,想到一個地方。那天,張建踹了於陽一腳,又撂翻陸毅成,就在距離救出小程英的不遠處,而附近似乎有間半塌的磚房。

他趕到的時候,暮色四合,天已擦黑,殘垣的牆根下隻餘一抹燒紅的光。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循聲走進去,暗窗下蜷縮著一個人影,正迫不及待地倒出藥瓶,往嘴裏塞藥丸。

他的胸口猛地刺痛了一下,立刻上前將藥瓶踢翻,掰住她的下頜,把藥往外摳。許心宜奮力掙紮,手掌劈頭朝他砍過去。他沒有躲閃,抓緊時間將目光所及的藥丸都扔到身下,方才大喝一聲:“你在做什麽?!”

許心宜捂著胸口說:“我好累,江師弟,你快把藥還給我,我的頭真的好痛,再不吃藥,我就要瘋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撲到地上去找藥丸。江石玉將她拽了起來,兩個人立刻扭打成一團。

這幾年不管是她偏私,還是他有意躲避,他們從來沒有真正交過手。這還是第一次,許心宜發現她完全不是他的對手,至少在他真的想做什麽的時候,她沒有一點反抗的餘地。

嚓的一聲,血流而出,江石玉緊鎖眉頭,一個倒拉反轉,許心宜往地上一坐,失去了反抗能力,周身的力氣仿佛也隨著這一架流失殆盡,木然地望著前方,喃喃道:“江師弟,隊、隊長走了……”

江石玉顧不得流血的手臂,把她緊緊抱進懷裏。

“我知道,我知道。”

江石玉抿著唇,餘光瞥見藥瓶上的學名,頓時瞳孔一緊。這一刻他不受控製地想到了阿音,想到那些難以入眠的、無數次渴望結束生命的夜,床頭也擺著這麽一瓶藥。

“心宜。”他不得不低下頭,擒住她的目光,“心宜,你哭吧,想哭就哭吧。”

許心宜搖搖頭,擠出一絲笑來:“太累了,哭不動了,我們說說話吧。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那些隻能在夢裏實現的少女的遐思,其實我一直都有白雪公主的夢,隻是這麽大個人了,還相信童話,說出來怕人笑話。有一次我給隊長送飯,看到他在修一台隨身聽,是很舊的樣式,像我小時候用的,裏麵有一盤周傑倫的磁帶。隊長說是她女兒的遺物,好端端的,不知道怎麽壞了,找人來修也修不好,但又舍不得扔掉,正好有時間他就自己拆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在的緣故,他後來有點急了,隨身聽給他拆散了架,他氣急敗壞地朝我發火,問我為什麽不走,看他這麽大歲數的人擺弄小孩子的玩具,很有意思嗎?我不知道怎麽辦,就很委屈,後來有一天早上我收到一台古董隨身聽,裏麵也是周傑倫的磁帶,可以聽,一打開就是我最喜歡的《稻香》。你這麽聰明,肯定猜出來了對不對?是隊長給我道歉的禮物。”

她這人五音不全,時不時哼唱個什麽,一般人完全聽不出來。張建肯定更難了,於是他去問程熙熙,程熙熙知道她最喜歡周傑倫的《稻香》,而那盤磁帶,《稻香》並不在第一首的位置,也就是說,隊長事先聽過一次,然後把下一首的位置留給了《稻香》。

後來她去找張建,張建還別別扭扭地說,原來他女兒喜歡聽的是這種音樂。那一瞬間,許心宜心頭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感動與悲哀。

“從我來公牛隊的第一天起,他就沒有給過我好臉色。可我知道他很疼我,也許,他在我身上得到了失而複得的慰藉吧?可我、我卻失去了這麽好的隊長。”她伏在他的肩頭,“江師弟,我覺得好冷……”

他的心劇烈震顫。不要哭,會過去,忍一忍就好了,諸如這樣冷漠的、無力的說辭,想必沒有人願意聽見吧?

他隻能一遍遍撫摸她的後背,安撫她的情緒,將肩頭給她倚靠,讓她停留。不知過去多久,她終於累得睡著了。

臨近黎明的時分,許心宜悠悠轉醒,嚐試動了一下,才發現捆綁她雙手的外套已經解開。她舉目四望,磚房裏沒有一個人,連同散落一地的藥和尖利的玻璃,通通消失得一幹二淨,就跟一場夢似的。

許心宜走出去,貧瘠的山丘上投來一束光。她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支火舌搖曳的蠟燭,被護在臂彎無風處,縱微弱,卻耀眼。

江石玉嗓音清明:“心宜,星火還未熄滅。”

許心宜忽地背身,淚水再次打濕眼睫。起先尋死的那股勁頭過去之後,她現在整個人空落落的,好像枝頭不堪重負,被壓彎了,搖搖欲墜,可給它一點力量,它還能撐起來。

他想到張建留給她的那句話:

心宜,任何時候都可以懷疑你自己,但不要懷疑你的信仰。

使命已達,死而無憾。

她說:“江師弟,世上是不是有很多像我們一樣的人,身不由己,卻無力回天?”

江石玉點點頭:“心宜,明天和意外哪個會先來到,關於這一點,雖然殘忍,但我們必須麵對,活著大概就是在一種失去中得到向陽的力量吧?”

許心宜回抱住他:“那你一定要非常非常明亮地成為我的太陽啊,我怕我掉下去,就追不到你了。”

接下來的幾天,公牛隊於災區的一應安排與善後全由許心宜一人經手。人一旦忙碌起來,那些潛在的傷口,便以狀似愈合的形狀暫且先埋藏了,即便時有劇痛,也不過轉瞬即逝。

端看她處事一絲不苟,井然有序,不知情的工作人員還當她是公牛隊的大隊長,一口一個許隊長叫得順溜。還有人有心情笑話她,拉長了聲音討要改善夥食的方案。

許心宜鬧了個大紅臉,硬著頭皮去找江石玉,想讓他給公牛隊開個後門。江石玉剛從機上下來,幾天沒有梳洗換衣,身上隱隱散發著不可言說的氣味。駐地條件有限,隻能勉強擦個身子,哪兒想到衣服才脫到一半就被她冒冒失失地撞見了。

以前在隊裏訓練,全身上下最多一條**,江石玉早已被她看光了。那時從沒見她羞臊過轉臉就要跑,如今換了個身份倒知道害羞了,被他一拽,壓在門後抱了個滿懷。

冰天雪地,屋子裏是透著蕭索的冷意。兩人挨得近,正好取暖。

許心宜到底沒什麽骨氣,眼睛亂瞟了一陣就繳械投降了,一時戳戳他緊繃的腰,一時盯著他的胸膛想入非非。

江石玉隻打了一通電話的工夫,就見她臉快埋進胸口去了,捧起來一看,紅彤彤像個大蘋果。他聞了下身上的氣味,強忍住親她的衝動。許心宜才不管,抱住他的脖子毫無章法地一頓亂啃,一雙手在他腰間動個不停,眼看就要失控,江石玉極力製止,她才不情不願地停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