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暴雪與山洪002
雖然這些天她掩飾得極好,但他知道她心裏正在流血,正在叫囂,正在遲緩地鈍痛著。他將她擁在懷裏,哄孩子似的一下下順她的後背。
許心宜太累了,累到幾天幾夜完全合不上眼,卻在這個寒冷簡陋,充斥著各種汗水與血水味道的帳篷裏,異樣地安靜下來。
短暫的十幾分鍾,好似根本沒有睡過一場,全身的疲憊卻得到了明顯的緩解,證明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踮起腳親吻他的嘴角,開口很平靜:“醫院那邊周清野都處理好了,追悼會定在後天,我跟蔣雯他們說了,到時候安排一輛車,挑幾個人去現場,這邊還沒收尾,也不能都走。你們選的墓地很好,山清水秀,鳥語花香,我想隊長會喜歡的。”
江石玉點點頭,指腹輕刮她的臉頰:“這幾天睡覺了嗎?”
“睡了,不過斷斷續續的,沒有太久。”
“還做噩夢嗎?”
許心宜沒再說話,江石玉自然知道她不想對他說謊,可又不想讓他太擔心,隻好裝聾作啞。
“其實災區的事已經到後續階段,你可以……”
他話還沒說完,許心宜已經搶白道:“這時回去,隊長就能活過來嗎?至少再見最後一麵吧……”
“心宜。”
“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再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
江石玉收緊雙臂,無法描繪的心痛讓他幾乎流下淚來。他低下頭來,一遍遍在許心宜耳邊呢喃:“心宜,嫁給我好嗎?我愛你,我真的愛你……你要相信這一點,不隻我,還有很多很多人也愛你,同我一樣用生命愛你。”
“我知道。”許心宜凝望著他,“不管別人怎麽樣,至少在江師弟的眼裏我看到了,許心宜是這樣值得被愛啊。”
她揉著眼睛笑起來:“我真幸運啊。”
沒有一會兒,半桶熱乎乎、油汪汪的大雞腿送到公牛隊的帳篷,大夥吃得有滋有味,唯獨陸毅成一雙怒目醞釀著殺人的火光,一邊啃雞腿一邊摔筷子:“狗腿子!”
許心宜摸著尚有餘溫的嘴唇,回憶棚區裏那個男人身上的氣味,飄忽遊**的思緒驟然回歸原位。見陸毅成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她這個臨時副隊長也大度,展開參與災後重建工作的誌願者表格,問道:“要不要把你的大名加上去,陸大律師?”
陸毅成一看重建規劃粗略估計至少兩年,頓時咽了口口水,端著飯碗溜了。
她定定地看著他的背影,感念他隻字不提,瞞著隊友對她自尊心的維護,鼻頭微酸:“別扭的家夥,謝謝你。”
地震一周後,在文化廣場舉行公祭活動,警報聲、鳴笛聲齊齊響起,數千名機關幹部、部隊官兵、群眾代表整齊隊列,莊嚴肅立,默哀一分鍾。之後按照事先的安排順序,挨個上前敬獻鮮花,深切緬懷在地震中遇難的同胞。
廣場上黑白條幅上寫著:願逝者長往,生者堅強。
在為張建單獨置辦的小靈堂裏,許心宜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除了他們幾個公牛隊的核心骨幹,許心宜還意外看到了很多人,他們從全國各地趕來,有些還穿著製服,有些早已卸下了榮光;有些正當風華,有些烏發已花白;有些挺拔如鬆,有些身體殘缺比人矮出一截。但他們之間沒有一絲隔閡,沒有一點界限,聚首在狹窄的小房間裏,深深默哀了三分鍾。
時間、殘疾、分離,諸如種種,無以傷害他們練達的精神、堅強的意誌、永恒的信念。在致以敬畏之心的生命當前,諸如種種傷害,又算得了什麽?
活動結束後,許心宜去醫療帳篷區探望小程英。家裏唯一的長輩阿奶在地震中走了,父母還在春運大潮中往回趕,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給小小的她帶來安慰。
旁邊病**人來人往,各種僥幸逃生的喜悅正在擴散,臨近年關的團聚與節慶氣氛雖然因地震減弱了不少,但組織上為了能讓他們更加堅強地熬過痛失親人的悲痛,還是安排了不少年節的禮品,紮堆往裏送。這麽一對比,便顯得她一個人格外孤單。
程英渾然不覺,開心地說:“我已經有兩三年沒有見過他們了,有時候媽媽一個人回來,有時候爸爸一個人回來,這次他們一起回來,我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了!隔壁的叔叔阿姨都很照顧我,給我送水果,送衣服,還有其他小朋友來陪我玩,我覺得這裏真好,真的很好。就是身上老是疼,睡覺的時候不舒服,有時候想起阿奶忍不住掉眼淚……他們說、說我的阿奶死了,姐姐,我阿奶真的死了嗎?”
許心宜抱著她,輕拍她的背安慰道:“阿奶不是死了,隻是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這似乎是應付小孩的一套通用公式,許心宜說得臉不紅心不跳,心裏卻被壓得實實的,每說一個字都痛得喘不過氣來。
“我能去找她嗎?”
“等你長大,就可以去找阿奶了。”
“真的嗎?”
小程英望著許心宜,眼睛裏閃爍著明晃晃的信任,讓她深覺沉重,沉重到無法再背負一個小女孩的期待,然而她還是點了點頭:“你一定要聽醫生的話,乖乖吃藥,養好身體,快快長大,知道嗎?”
見她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盒冰激淩,小程英口水都快流下來了,抱住她的手連聲撒嬌:“謝謝姐姐!”
許心宜摸摸她的腦袋:“快吃吧。”
小程英搖搖頭:“我舍不得,再看一會兒吧,以前都是阿奶給我買冰激淩,看見它我就想起了阿奶。”
許心宜眼眶一熱,別過臉去:“小程英,姐姐以前遇見過一個跟你很像的小女孩,留著劉海,紮兩條辮子,眼睛大大的,特別可愛。”
“那她現在在哪裏?”
許心宜怔愣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她跟小程英的阿奶去了同一個遙遠的地方。”
“她還沒長大,為什麽要去那麽遠的地方?”
“是啊,她還那麽小,還沒有長大,還有很長很長的生命……可她沒有你幸運,你有一個愛你的阿奶,還有正在趕回來見你的爸爸媽媽。她隻是一個孤兒,一個被一群大人像扔垃圾一樣扔在海裏的累贅。”
小程英小臉一塌:“姐姐,你為什麽不救救她?”
她為什麽不救她?
她為什麽沒能救下她?
許心宜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問了很多遍。她俯身抱住小程英,淚水在眼眶裏不住地打轉,被她極力壓製著,如同這些天往返於災區一線,用著同樣一種克製壓抑潰堤的情緒,表演著成人的沉靜穩重。可不知道為什麽,興許程英隻是一個孩子,興許是一個和“她”一樣的小女孩,興許同她一樣隻是一個“不幸失去家人的受害者”,興許在這裏她不再是一名搜救隊員,興許這裏沒有時刻盯住她一個不對就會責備她的眼睛,興許這是一片重獲新生的新家園,環繞在周圍的歡笑是那麽質樸與珍重,令她不免感同身受,也想要卸下重擔笑一笑,於是她再也扛不住了,捂著臉失聲痛哭。
當她眼睜睜看著小女孩被深海吞噬時,她沒有哭。脫下製服,在健身房打了一夜拳,她沒有哭。有一天經過商店門口,嚼碎了裏麵一冰櫃的冰激淩,在醫院含著滿嘴的藥躺了三天,她也沒有哭。哪怕張建一身鮮紅被送上直升機,半身已在黃土,她還是沒有哭。直到這一刻,她終於哭了出來。
小程英放下已經融化的冰激淩,伸手回抱住許心宜:“姐姐,從今天開始我一定努力學習,上最好的大學!”
“為什麽?”
小程英靦腆一笑:“因為你太好了,我也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如果不努力的話,可能就沒辦法再見到你了吧?”
“可我沒有救她,你還覺得我好?我哪裏好?”
“你怎麽會沒有救她?你一定盡力了,對不對?”
這個小小的女孩,在原本天真童稚的年紀經曆一場覆滅性的災難,目光裏終究有了一絲不合年齡的成熟:“姐姐,長大後我就可以保護你了。”
這一刻,內心的喧囂似乎寂滅了,燒紅的鍋爐不再沸騰,那扇讓她生不如死的天窗也透進一絲光亮。她滿心溫暖無以複加,無數的話語湧到嘴邊,斷斷續續隻湊成一句:“那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長大呀,姐姐等你。”
不知何時,重建區的熱鬧停在了這一刻。這些剛剛經曆過生死考驗的普通群眾,相繼看著這個身穿製服哭得不成樣子的年輕女人,逐漸安靜了下來。
許心宜起身往外走,小程英忽然叫住她。
她驀然回首,棚區角落裏一個小女孩搖搖晃晃地坐直了身子,抬起手,與腦瓜齊平,向她致以軍禮。在她前後左右,一個接一個孩子站了起來,稚嫩的臉龐上浮現出災難式成長的殘酷與滄桑,在這一刻,在一個永遠會被銘記的無聲的年代,向她,向和她一樣的戰士們致以軍禮!
許心宜心潮湧動,久久不能平複。
她雙腿並攏,向他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之後,許心宜踏上回家的征程。在一個天氣舒朗的早春,江石玉陪同她去墓地看望張建。許心宜辦完手續回來,見江石玉正佇立在張建的碑前絮絮叨叨說些什麽。
她腳步一閃,躲進旁邊的花叢。
“張建,我們沒有太多的接觸,可我非常感謝你,謝謝你這段時間一直包容她。她實在很調皮,也不讓人省心。記得有一次海外訪問團來參觀基地,為了表現女隊員的風采,她連夜從機庫找來一件皮質工作衣,剪裁成背帶裙的時裝款,結果穿在身上被人誤以為藏了武器在身後,訪問團前腳剛落地,後腳就登機回國了。後來還有一次,她跟材料商見麵,晚上送他們回工地,一看材料有問題,很多都開裂了,她就把手伸到後腰,把露出來的襯衣下擺塞回褲子裏。材料商不知是喝多了還是犯傻了,雙手合十求她‘萬事好商量,千萬別動手’,後來這事傳回隊裏,主任再也沒讓她單獨去見過材料商……所以,把公牛隊交到她手上,你不用太擔心,她是威風凜凜的許心宜呀,沒有人敢欺負她,大家也都很疼她。”
她沒有柔弱的時候,恩重如山的隊長驟然離世,夢魘再度上演,她還是柱天踏地,英姿勃然。
隻有裝小白兔的時候才有那麽一丁點的柔弱,大峰經常取笑她,大力選手居然也有擰不開瓶蓋的時候,是真無力,還是假無力?
他不禁又想起一樁事,就在她揮舞著錦旗,參加電視節目,和他暢想未來十年時,偶然一次他去醫院探望生病的同事,出來時恰巧看到從隔壁一棟樓出來的她。深冬裏悄然降臨的一場雪簌簌落下,她撐一麵黑色的大傘,緩緩朝他走過來,帶著滿身的餘溫,驅除了四周的寒意。
她滿眼都是驚喜,問他:“你怎麽在這裏?”
他不想讓她失望,隻好把巧合杜撰成精心的安排,說:“我有阿拉丁神燈,你在哪裏我都知道。”
“這麽厲害,那你猜猜我現在想幹嗎?”見他兩手空空,她故意找碴。
他們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彼此不去揭對方的傷疤。雖然她背後那棟樓上“心理實驗室”幾個大字醒目異常,但他還是順著話道:“下雪天,還是適合吃火鍋啊。”
她眉飛色舞:“你怎麽知道?我真的好想吃火鍋,我現在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行,那咱們就去吃他一頭牛。”
後來也是張建和周清野提起她的病情,他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麽。社區活動結束後,公牛隊一行人驅車回隊部的路上,在經過大市場後門外時,浮橋上有兩個孩子落水。
當時已經晚上七點,水麵漆黑一片,圍觀人群中有擅長遊泳的都跳了下去,水裏跟下餃子似的,人一亂,聲音嘈雜,反而影響搜救進展。於陽先跳了下去,張建敦促程熙熙回車上拿裝備的時候,看到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不由分說就是一通罵。
她被罵得狗血淋頭,忽然一個紮猛子跳下浮橋,可到底還是晚了那麽一兩秒,另外一個孩子沒能救得回來。
之後,她在那個雪夜獨自一人,拜訪了生平最厭惡的心理醫生。該是經過了怎樣痛徹心扉的努力,才會在見到他時,沒有露出一絲痕跡?
他們沿著風雪夜一直走,聊人生至暗的時刻,聊恐懼,聊死亡,聊一切的一切,最後,在熹微來臨時,他們安然地睡去。
這會是一種常態嗎?會伴隨他們直到死嗎?誰也不知道。
隻是信仰不會再動搖了。
“張建,公牛隊會一直走下去,蔣雯、陸毅成、於陽和程熙熙,這些你看重的孩子,我和周清野也都會好好保護。公益也好,慈善也罷,不管有多難,我們都會如你所期望看到的那般,使命必達,死而無憾。所以,安息吧。”
許心宜仰著頭,竭力把眼淚逼退回去。
在這年春假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們終於登上期待已久的旅程。倘若,旅程裏沒有其餘四隻“電燈泡”的話,就更完美了。
周清野和沈岐也就罷了,一個是得罪不起的金主,一個是情比金堅的姐妹,許心宜自然樂得同他們一塊兒出去玩。可陸毅成和程熙熙算怎麽回事?陸毅成接了秦栩的班,化身黏人八腳獸,處心積慮地破壞她的好事,許心宜尚能理解,可程熙熙為什麽要插一腳?莫非她真的對江石玉懷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
許心宜一經聯想,氣得粗喘,直將“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戲碼在心裏演了好幾遍,一到酒店就把陸毅成的行李掃**出門,拿著房卡堂而皇之地進了他和江石玉的房間。
陸毅成心肝亂顫,攔著門不肯離開。許心宜也惱了,當著他的麵把江石玉堵在牆角,挑眉問他:“怎麽,要現場觀看成人表演?”
“你!你不要臉!”陸毅成哭喪著一張臉,“我到底做錯什麽了呀?怎麽看上這麽個糟心玩意兒!”
“旁邊就是我的房間。”許心宜好意指路。
由於他們臨時決定來海島玩,酒店房間緊張,剛好隻餘三間,周清野和沈岐合法持證,占了一間,剩下四個男女各一間。
陸毅成心裏頭的算盤打得響亮,預備二十四小時緊盯江石玉,不讓他有和許心宜單獨相處的機會,誰承想許心宜不按套路出牌,說換房間就換房間,她倒是心想事成了,可他呢?難不成和程熙熙睡一間房嗎?
陸毅成老臉一紅:“你還是不是人?那可是你出生入死的戰友啊!”
許心宜露出一嘴白牙,笑得生動晃眼:“你真當我傻啊?程熙熙一個無利不起早的人,會無緣無故浪費年假跟我們一起出來玩?這邊就兩個單身男人,不是你就是他,難道我舍得讓江師弟下火坑嗎?反正你皮糙肉厚,生冷不忌,就勉強照顧下她的需求吧!”
“你放屁!”
陸毅成還要說什麽,許心宜眼疾手快地將門一踹。陸毅成躲閃不及,被撞得一個跟頭滾到旁邊去。他忍痛坐起,揉著腦袋正要痛罵許心宜,忽然視線內出現一雙筆直修長的腿。
程熙熙穿著黑色比基尼,把太陽眼鏡從鼻梁上略往上推,低頭瞅了眼狼狽不堪的男人,勉為其難地開了金口:“就您現在這副尊榮,送給我都下不了嘴。”
“我!你……”
陸毅成還沒說完,就見程熙熙抬腿,從他麵前走了過去。他轉頭一瞥,一團白花花的影子越走越遠,細長的肩帶垂在腿側一晃一晃,招搖得很,而麵前的大門正朝他敞開著。
陸毅成糊塗了,究竟是幾個意思?
許心宜貼著門聽了會兒動靜,見陸毅成不再撒潑,緩緩地鬆一口氣。思緒回到當前,見江石玉還被她堵在角落裏,正一臉興味地審視著她,她縮了下腦袋,咧嘴露出大白牙。
她一向是紙糊的老虎,隻在人前威風,門一關氣勢就弱了,戀戀不舍地摸了下江石玉的臉,逃也似的跑到陽台上看大海。夕陽正墜在海天一線處,鴨蛋黃流了紅心,一半傾倒在蔚藍的大海,一半裝點著精致的圓盤,餘暉遍灑遠山,眼前的一幕像一幀一鏡到底的影片,柔和而壯觀。
許心宜感慨道:“我還是第一次這樣看大海呢。”
她的發絲被海風吹得飛揚起來,飽滿的唇將其吐露出來,它又掠過柔軟的耳垂,逃向修長的後頸,那裏正窩著一縷霞光,美不勝收。這一刻江石玉眼底的風景與她不一樣,相比壯觀更添一絲悸動,然而心境是一樣的,一樣平和與享受。
他走過來,從後麵抱住她的腰,將臉埋進她的肩窩裏,惹得許心宜一陣發癢想逃,又舍不得,隻好沉溺其中。
江石玉問她:“為什麽選擇海島?”
原來他們的計劃是古鎮,臨到機場她突然變卦,嚷嚷著說想看一看國外的海和國內的海有什麽不同。
周清野嘟噥:“還不是同一片海,有什麽不同?”
就算沒有出國度過假,以往在通海執行任務,飛過多少海域的上空!所謂國外的海,早見過不下十次了,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可話是這麽說,他還是第一時間安排了改簽。
許心宜樂得跟沈岐咬耳朵,吐槽周清野還是和以前一樣嘴硬心軟。一路上她說個不停,到了這裏意外地靜了下來,讓江石玉隱約有點擔心。
在震區前線時,他們各有任務,相處的時間有限,能說的話也有限。張建幾次三番試探,周清野又將“隊長”的重擔交到她身上,不難猜到他們想借機考驗她。倘若她沒能妥善處理後續,再一次像跳浮橋那晚猶豫不決,抑或和在通海一樣當了逃兵,那麽很可能就要和張建口中六十歲的中隊長一樣落得“被退休”的下場了。
在這個年紀,以這樣的方式“被退休”,對許心宜而言無疑是死路一條。後來他找過周清野,質問他為什麽做決定之前不同他商量一下,周清野反問他,為什麽不提早告知她的病情?為什麽不告訴他,她已經懸在危險的邊緣?
靜下來想一想,他何嚐不是在賭?
許心宜又何嚐沒有察覺?張建屢次刻意而為,意有所指,她不是真的傻,怎會聽不懂言外之意?周清野隨公牛隊常駐災區,一天兩趟到她麵前點卯,還點名道姓地讓她當隊長,不是試探又是什麽?
至於他,他小心翼翼為她築起的溫情還不夠明顯嗎?她抬起頭,剛想說什麽,忽然目光一定:“你看那裏,是不是有人溺水了?”
江石玉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兩個正在淺海拍照的女生被一道巨浪拍倒,好半天沒能站起來,而遠處新一輪海潮正張牙舞爪,露出一嘴獠牙!
許心宜二話不說往外衝去,江石玉緊跟著給海岸巡警打電話。
兩人匆忙趕到海邊,女生的同伴正搓著手急得團團轉,一見他們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哭著求他們救救朋友。江石玉一瞥,他們的包袋上寫著“藝術學院”幾個字。
許心宜眯起眼睛看過去,兩個女生已被卷到深水區,海水眼看就要沒過她們的胸口。
有幾個遊客追上前,卻在深水區前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其中一個抱著成人遊泳圈的婦女拍著大腿咆哮道:“我不會遊泳都追到這兒了,你們幾個大男人還有沒有點血性?快去啊,再不去就看不見她們了!”
見男人們沒有反應,她牙關一咬就要上前:“都還是學生呢,好賴救一個是一個啊!你們不去我去!”
“你去有什麽用,別添亂了!”一個中年謝頂有著大肚腩的男人走上前拉了女人一把,隨後抹了把臉上的水,看看身邊幾個人,啐上一口痰,一把奪過遊泳圈吼道,“給我吧!”說完眼睛一閉,頗有幾分英勇就義的意思,朝著深海區一個紮猛子撲了過去。
沒有多久,洶湧的海潮中出現嘩啦啦拍打水聲的響動,男人回頭,見後麵追上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兩人動作敏捷,下盤穩固,任由海浪拍打始終節奏劃一,一看就是專業出身。男人頓時一喜,生出無限孤勇,鑽出水麵將遊泳圈遠遠一拋,在空中畫出個漂亮的拋物線。
離遊泳圈稍近的短發女生,聽到援救的呼喊後憋足一口氣朝遊泳圈撲騰過去,兩下之後被江石玉兩臂一夾,抱到了遊泳圈裏。另外一個個子稍矮的女生已經沉到海麵下,許心宜捏住鼻子深吸一口氣,定定地看江石玉一眼。
那一眼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意,深到讓人無法平靜。
江石玉聲音微顫,極力鎮定道:“還在吃藥嗎?”
“不吃了,以後都不吃了。”
說罷,她嘴角挑起個輕佻的笑容,隨後翻身而下,宛如一條從紅岩海岸偷跑出來的美人魚,調皮地擺了個尾巴,轉瞬消失不見。
中年男人率先將短發女生轉移到岸邊,留下江石玉幫助許心宜。往回遊了幾米,男人忍不住回頭,在心裏暗自數數,一秒兩秒……三十秒過去了,再不出來要憋死了呀!
就在他準備返回時,海麵忽然出現一陣**,秩序井然的海浪邊防被攪得亂七八糟,一個身影以破水姿勢鑽了出來,濺起的水花直將他從頭澆透。
他定睛一看,矮個子女生已經被救上來了,但是臉色慘白,緊緊閉著雙眼,救她的年輕女人一個翻覆讓她仰頭浮在海麵,與男人一左一右推著她,就這麽如飛般地從他旁邊遊了過去。
中年男人趕緊拽著遊泳圈跟上,回到岸邊時,女生正在被急救。許心宜跪在地上,頭發貼著她的麵頰,水一滴滴滑落,江石玉不住用手擦她臉上的汗水,替她整理落下來的頭發,她始終麵容嚴肅,雙手不停地按壓女生的胸口。
人群先前還嘈雜,後來安靜下來。伴隨著時間的流逝,眾人似乎猜到結局,臉上不約而同地浮現了一種凝重而莊嚴的神情,直到一聲啜泣響了起來,其餘人才紛紛崩潰。
女生的同伴們一個個癱軟坐在地上,掩麵大哭。
許心宜被吵得頭疼,大喝一聲:“別哭了!”手上動作不停,就在落後一步趕來的沈岐幾人準備上前勸說她放棄時,她忽然凝聚一口氣,重重捶擊女學生的胸口!
短暫的兩秒過後,女生的嘴裏滋溜出一口水,隨即咳嗽起來,先還沮喪的人群頓時爆發出一陣喝彩。
許心宜這才鬆了口氣,接過毛巾披在身上,又把腦袋送到江石玉麵前,討了個摸頭誇。女生的一個同伴握著她的手再三語塞,最終道:“謝謝大家!這樣,今晚酒店水吧包場,費用全算我們的!”
見她口氣不小,周圍的群眾上下打量一番,回味過來。幾個女生長得都跟明星似的,恐怕不是一般大學而是電影藝術學院的,當時在海裏的兩個人大概也不是自拍那麽簡單,看她們的裝備儀器就知道了,肯定在直播。
真是玩命。
有人拉著臉教訓了幾句,女孩們還不太樂意,中年大肚腩趕緊出來調停:“好了好了,下回一定要注意,你們都還年輕著呢,別因此葬送了大好青春。”
“誰說不是呢?這年頭因為自拍、直播出事的還少?今天要不是正好有人看到,你們就等著悔青腸子吧。”
兩個落湯雞似的女學生點點頭,其中一個說:“我們不是故意的。電影學院裏漂亮的女生一抓一大把,我們也有不得不這樣冒險的理由,誰會不想要命呢?”說完她啜泣起來。
眾人泯然,安撫似的對她們笑了笑。
得救的女孩朝許心宜道謝,臨去前還不甘心地問了句:“你……你是安全員嗎?”
她水性好,又懂急救,她們以為她是安全員,可看她的朋友們又不像,一個個俊男美女,看著不像是簡單健身練出來的體格。
許心宜抽出褲子裏的章往胸口一拍:“公牛隊搜救隊員,一定要認準名牌哦。以後不管在哪裏,哪怕在國外,遇見急救情況都可以撥打我們隊部的電話。”
一個遊客率先反應過來:“哦,我知道公牛隊,這次地震你們也參與了吧?還有你,總覺得有點眼熟,你是不是上過節目?”
許心宜擺出驕矜的姿態,微微抬起下巴。
中年大肚腩湊近看了看,朝她豎起大拇指,又好奇道:“你一個女孩子,怎麽想到做這個?”
許心宜不以為然,指著沈岐和程熙熙說:“這是我兩個姐們兒,長得好看吧?一個開直升機,一個搞裝備,怎麽樣,是不是很酷?”
一行人聽她吹噓直點腦袋,交頭接耳說是遇見了國內厲害的女性,也幸好今天是遇見了他們。
許心宜笑得不行,關於女性的話題,其實在她和沈岐從業的多年屢見不鮮,早已坦然。困惑與質疑,諷刺與不屑,誹謗與揣測,似乎從她們穿上製服的那一天起就成了身體的一部分,甚至高出責任與使命的部分。除了努力實現女性的價值,不讓製服蒙塵,不讓大眾失望,她們別無他法。
可不管她們怎麽努力,始終沒有辦法打消一些群體的偏見,有的媒體也借題發揮,拿女性的體力與生理期等相比於男性的弱勢來做文章,無休止地炒作。那麽,麵對隻要用行動就能讓他們信服的群體,又何必過多解釋?
再退一萬步說,女性為什麽要被任何職業、任何方式所定義?
許心宜直言道:“這麽酷,為什麽不幹!”說完揚長而去。
風一吹,濕透的衣服帶來一絲涼意,她這才抱著胳膊哆嗦兩下,弓著腰活像個老太太,三步並作兩步地回房換衣服。
她占房一時激憤,臨到開箱拿衣服時頭疼起來,蓋子一掀,裏麵花花綠綠的東西散了一地。許心宜一邊提防著洗手間的動靜,一邊手忙腳亂地往回塞,還要在萬花叢中選出一條合心意的裙子來,就這麽一兩分鍾的時間衣服又濕了一回,臨到頭還是跑掉一條漏網之魚。
江石玉換完衣服出來時,看到床邊被子的掩映下有件東西,以為是許心宜毛手毛腳落下的,好心撿起來一看。
喲嗬,一條剪了洞的黑色絲襪!
江石玉強壓住上揚的嘴角,走到洗手間門口,敲了敲門:“心宜,你落下東西了。”
許心宜正脫褲子,聞言心頭一緊,提著褲腰湊過來,小聲問:“什麽東西呀?”她腦子轉得飛快,落下什麽了?粉紅色內衣還是豹紋皮褲?不對呀,她剛才明明已經撿起來了。
江石玉略帶困惑的口吻道:“你在哪裏買的衣服?沒有驗貨嗎?上麵七八個洞怎麽穿?”說完好整以暇地等待許心宜的反應,果不其然下一秒哐裏哐當的聲音傳出來,不用想,她肯定在裏麵打完了一套軍體拳,馬上就要念詩了。
“啊!老天順我老天昌,老天逆我叫它亡!”
江石玉生怕她把洗手間拆了,笑了一陣安撫道:“好啦,不逗你了,快點換衣服,不要著涼。”
“那你先把我那件破衣服扔垃圾桶裏,否則我沒臉出來!”
“好好的衣服還沒穿,怎麽能扔掉……”他靠過去,“你特地準備這個,難道不是穿給我看的嗎?”
“江石玉!”許心宜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喊他,“你再笑話我,接下來的幾天我就在洗手間裏過了,你休想再看到我一麵!別人來問,你就說我已經羞愧得氣絕身亡了!”
“瞎說。”
許心宜悄悄打開一條門縫,看到他親自把絲襪放到垃圾桶,這才作罷。又磨蹭好一會兒,直到周清野在外頭催了,她才扭扭捏捏地跑出來。
她雙目所見,原本半靠在玄關處看新聞時訊的男人,視線微抬一下後,身體逐漸站直了,然後露出足以取悅她的神色,渾然像個情竇初開的呆子。
江石玉隻失神了一瞬,隨後走近兩步,才看清今晚的許心宜。
在隻有一盞門燈的玄關處,柔軟的咖啡色方格地毯鋪在腳下,牆麵鑲嵌著一幅夕陽水彩畫,一幕幕交疊著昏黃的光影,讓時間在這一刻好像停住了。她穿著一條緊身的黑色連衣裙,露出細長勻稱的四肢,在一陣又一陣催促的門鈴響聲中,像電影畫報裏的女郎一點點抬起修長的脖子,直到對上他火熱的目光。
他相信此刻的他一定濃醉了,否則她不會那樣笑,笑到捂住臉,卻被他牢牢製住雙手,無法動彈。他低下頭,呼吸就在她的唇邊,帶著誘人的邀請:“想跳舞嗎?”
許心宜心慌意亂地對上他的眼睛:“周王子正在門外暴躁。”
“不用管他。”
他再次靠前,抬起她的一條手臂,張開手指穿進她粗糲的指縫,與她十指緊扣,另一隻手搭住她的肩膀。在狹小昏暗的門廳處,像極了老電影裏破舊的閣樓、走廊抑或洗衣間的經典場所,總之氣氛是緊張的,燈光是旖旎的,節奏是淩亂的,一切巧合強烈而甜蜜。她隻能憑借本能扭動腰肢,隨他的步子輕動,在他有力的、帶有侵略性的帶領下旋轉,任裙擺搖曳,**出一地的漣漪。
她飽滿的胸脯宛如一雙無形的手,時刻撥動著他戰栗的心髒,讓他呼吸紊亂,為她的每一幀定格而驚心動魄。
他終於無法自控,一個轉身將她牢牢收進胸膛,長長吐出一口氣:“心宜,你很美,很美。”
許心宜皮膚滾燙,腦子也暈乎乎的,抵著他的胸口喘氣,卻還能故作鎮定:“哦,算你有眼光。本來想生日那天穿給你看的,結果……不過還是被你看到了,你就偷樂吧,我很少穿裙子的。”
他低低應聲,表示受到她的重視很開心。
她的腦袋擱在他的肩上,他的下巴停留在她滿含芬芳的發間,猶如一葉蓮蓬連著青長的莖,互相依托,互相交織,纏綿悱惻,恨不得就此天荒。
不知什麽時候,外麵的聲音已經遠去了。周清野到底人精,知情識趣。江石玉輕笑出聲,掌心貼著她的手臂細細摩挲,忽然一頓,被一道疤痕吸引了注意力。
許心宜忙低下頭來遮掩,跺著腳說:“肯定剛才跳舞的時候不小心掉了,本來我貼著一個花樣呢,好醜,你不要看。”
江石玉不由她,扒開她捂著不放的手。傷疤早已脫落,粉紅的肉長了出來,與原來的皮膚相交接,足足有兩寸長。
他的聲音低下來:“是去年冬天留下的吧?”
她身上類似的疤不在少數,隻有這條最為明顯,受傷的時候一塊肉被剜去了,還引發了感染,幾乎腐爛到骨頭。當時的情況他看在眼裏,隻是立場與今日不同,除了動用私心讓李英破例給她休假,他無法對一心逃避的她做出更多的安慰。
一艘在南日島西北四海裏附近海域擱淺進水的輪船,船長、十一個船員,加上一個中途收養不到三個月的養女,共計十三人,直升機因為海麵懸停難度大,不得已停在附近的淺灘上,需要通過充氣閥轉移被困者。可充氣閥一次運送的人數有限,直升機一次轉運的人數也有限,於是生死關頭,人性麵臨嚴峻的考驗。
當時現場過於混亂,他們誰也沒有發現船艙裏還關著一個小女孩。等他們聽到呼救聲時,甲板已經半淹沒了。
小女孩剛剛睡醒,揉著惺忪的雙眼,顯然還沒意識到當下的危險,以為有人來救她就可以安然無恙,從窗戶裏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拉住正在踢踹艙門的許心宜,膽怯地問:“姐姐,回去後可以帶我去吃冰激淩嗎?”
一道艙門,兩扇窗格,後麵是已經沉下去的船尾,整個船身已半傾斜。風雨飄搖的船桅晃動著,發出破碎的呐喊,高高掀起的巨浪正在凝視一個天真的女孩,暗自積蓄黑暗的力量。女孩一無所知,尚期許著美味的甜點,軟軟一笑,兩頰浮現恬淡的酒窩。
那樣震撼的一幕,人之短暫一生,怎堪遺忘?
她因此悲痛欲絕,無休止地折騰自己,寒冬臘月吃了不知道多少冰激淩,弄得滿嘴都是血,在醫院躺了三天。仔細想來,她應該就是從那會兒開始生病的吧?開始反反複複地做噩夢,逐漸被逼入一個長夜難明的境地。
許心宜知道沒什麽能瞞得過他,那一陣子她整天丟了魂似的,要不是他處處掩護,恐怕她早就落荒而逃。這些天不管明示暗示,是悄然而至的溫情,還是濃烈盛大的示愛,他們之間都有了隱秘的交接。
江石玉沒有回答,轉而問道:“看過《決戰中途島》嗎?”
“我聽說過,上映的時候太忙了,沒騰出空去看。”
他們自顧自在一方天地說著話,任憑旁邊的手機振動不停,屏幕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最終徹徹底底地暗沉下去。
“第六中隊的飛行隊長受命帶領一大批飛行員與敵國決戰,目標是炸毀敵方在海上的軍事力量。日常訓練時,他讓隊員們練習從不在常規訓練項目裏的俯衝進攻。有個新來的飛行員害怕,他就讓他當他的僚機,想帶他一起飛,結果他剛出去就發現艦艇的速度太慢了,滑行距離太短,直升機難以起飛。他憑借高超的技術挽回千鈞一發的局麵後,立刻給作戰部傳達指令,可是在他後麵的僚機已經來不及停下,直接衝進了海裏,並被一時間沒有辦法轉舵的航母碾了個稀碎。他很自責,因為自己的失誤害死了一個年輕的孩子。在麵臨敵人越來越緊迫的攻擊,戰友一個接一個犧牲後,作戰室黑板上飛行員名單後的叉越來越刺目,他的心也越來越緊,日夜輾轉無法入睡。”
許心宜的呼吸慢了下去,緊張地問:“他、他也生病了嗎?”
“我不清楚,因為戰役結束後,他就被過量摻了雜質的氧氣導致肺部感染,再也沒有機會飛行了。可我想每個人都會生病的,人的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生老病死更是常態,普通人尚無法預料明天,更不用說戰士。在有限的從業時間或生命裏必會因生死無常而恍惚、質疑,甚至否定自己存在過的事實,這樣的情況絕對不止一次兩次。我相信那個年輕的僚機一定會在他心中留下一輩子無法抹去的痕跡,正如那些曾經在大海沉浮而我們無法施以援手的生命,也終將帶著不可磨滅的痕跡長存於我們心間。”
江石玉告訴許心宜,傷痕無法忘卻,她不用勉強自己一定要忘記什麽。她也不必感到失望、氣餒和自我懷疑,這是一個戰士必經的過程,她唯一能做的隻有調整最佳的狀態,在每一次出動時盡量帶回更多的人。
“心宜,曆史上任何一場戰爭,越是恢宏壯觀,越是以數以萬計的生命築造而成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和平年代,還有很多時間去做熱愛的事情,已經非常非常幸運了。”
“我知道,我隻是……一時迷失了,死腦筋,走不出來。”許心宜轉過身,“我怕自己有一天會退縮,會害怕,麵臨像今天這樣的情況會突然猶豫起來。不幸與幸往往隻有一兩秒的差距,我不敢拿別人的生命開玩笑。”
“哪怕知道結果也一定會做的事,不是我們每個人正在經曆的嗎?”
許心宜深深凝望著他。
那一刻她無比確定以及堅信,身邊這個男人將贏得她一生的敬重與仰慕。
“你知道嗎?在今天之前,我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飄在半空的生活。對於未來的惶惑不安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我始終不敢停下來認真思考你對我的感情,到底是真是假,是現實還是夢境。”
她無法剖開童年的種種,告訴他許心宜是一個多麽敏感脆弱的胖丫頭,整個青春期漫長而慘淡,沒有收獲一段值得稱道的友情,多麽可憐又可悲!
長大後她似乎變得厲害了,有了交心的朋友,還得到不少男人的青眼,可她到底隻是一個情竇初開的胖丫頭,她是多麽勇敢,又是多麽卑微。
她甚至許多次在期待成為他的家人時,想過放棄一線。
“可是當我回到家,看到爸爸獨自一人坐在我房間裏,看著那些泛黃的娃娃、玩具和一堆花裏胡哨的照片發呆時,我忽然無比清醒地意識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他老了許多,卻仍愛我。雖然這些年我經曆了許多黑暗,許多質疑,許多回天無力的生死,但同時也得到了很多愛,熱烈的愛。”
如同這些年來力排眾議全力支持她的工作、一直在大後方等她回家的爸爸媽媽,如同年年歲歲與她生死相依的沈岐,如同每一個危機的時刻奮不顧身為她跳下的秦栩,如同當日在震區用一種無比滾燙的眼神讓她相信她是如此值得被愛的他。
“我隻想向你證明,許心宜可以強大,可以溫暖,可以用生命來愛。”許心宜攀在他的肩頭,整個人依附過去。
在經曆一係列的變故與蛻變後,她終於做到了,也找回了最初的雄心壯誌。想起來到通海報到的第一天,當她對著牆上的隊章時,是這麽起誓的:“我,許心宜,願意用生命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無懼危險,不怕犧牲,苦練救助本領,時刻準備戰鬥!生在一線,死在一線,初心不悔,誓死效忠!”
錚錚宣言言猶在耳,人世間的愛正當如此,用生命和理想成就絕無僅有的湮滅。在這樣一段光陰裏,他為她停留,她為他重生。
“你看我剛才救人的樣子,還有一點嗎?”她衝他眨眨眼睛。
江石玉非常給麵子地誇道:“每次看到你往前衝的時候,我都告訴自己,這不是我心愛的女孩子,而是戰士!”
許心宜笑著點頭:“不錯,有點老許家的優秀作風了。”
兩人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出門,許心宜頗有點做賊心虛的覺悟,走得太著急,把手機落在了房間。在明滅的燈光下,未接電話列表中一個正在遙遠北方的好友,剛剛經過一天高強壓的訓練回到宿舍。
他把攤鋪在**的信件通通推到一旁,仰麵躺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機,拿起床頭的門票。
航展票的四角已被磨得泛了白,有一角用了膠帶,褶皺的痕跡太深,怎麽也攤不平。門票下麵還有一張紙,是去年冬天秦榮的忌日他寫的一封信,反反複複改了很多次,提到了許多他不願提起的人。可不知道為什麽,在離開通海之後,離開這個撫育他、成就他同時讓他窒息的地方後,他反而覺得自由了,偶爾靜下來也會想起那些本不願想起的人。
周文芳應該不會再去基地找他了吧?最後一次見麵他是不是把話說得太絕了?可她說的又是什麽話?
“我們那個年代就是包辦婚姻,婚前不夠了解,婚後一塌糊塗。我與你爸爸性格不合,根本沒辦法一起生活,懷上你後我想過忍一忍,再忍一忍,可我真的沒辦法,日子過得太難了。你知道在那個時候離婚要頂著多大的壓力嗎?我還小,如果再帶著你,我以後的日子要怎麽過?阿栩,請你原諒媽媽,我是第一次做母親,非常失職,我也非常後悔。沒能親眼看著你長大,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我請求你再給媽媽一次機會,剩下的日子讓我陪著你一起走好不好?”
他不屑地回道:“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接受了沒有媽媽的事實,現在再說什麽都是多餘的。”
於是周文芳再一次哭紅了眼,乞求他原諒的話說了千遍萬遍,那一次終究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沈揚呢?在拒絕秦榮後,失去沈岐後,她後悔過嗎?聽說她身體不太好,周清野每隔十天半個月就要送她去醫院一次,是得了什麽病嗎?當初她離開秦榮真的隻是因為沈岐放棄教員考試,傷了她作為母親的自尊心?沒有其他隱情嗎?
沈岐呢?她知道沈揚生病嗎?兩年前她之所以選擇去阿德萊德,應該是不想讓他為難吧?回來的時候,她是否期待過他能待她一如從前?可她明明是他的隊長,為什麽處處小心翼翼地對待他?他寧願她像過去那樣教訓他、斥責他,也不願她一味地維護他,飽受上級領導的白眼,她可是整個救助圈唯一的“上帝之手”,傳奇女機長,怎麽能因他而蒙受屈辱?
還有許心宜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他離開這麽多天竟然一通電話都沒有,隻除了在聽說他去北京參加救生員的考核後發來的幾條不乏揶揄的短信。知道她當時在災區,他強忍怒氣沒有同她鬥嘴,約定回來後好好比試一番,就再也沒有聯係過。
這麽多天過去了,難道公牛隊的工作還沒收尾嗎?通海的同事分明已經撤離,大峰還給他發過詳細的簡訊。公牛隊的返程日期與通海同步,這個時間不接電話,是因為跟江師弟在一起嗎?
秦栩越想越氣,不免自嘲,想他一個身高八尺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尋常無事竟也胡思亂想,坐立難安。他失了頭緒,愣神地看著遺書下方後來添加上去的一行小字,不自覺讀了出來:“傻子,笑最大聲,哭也最大聲,不快樂何必強撐?”
他記得那一天,秦榮的忌日一如往年的嚴寒,他想起了周文芳,還一腳掃去了沈揚擺在墓碑前的**,回去的路上許心宜待他很是溫情脈脈。出動前她在更衣室大笑,他還在納悶她怎麽快樂成那樣,哪想到半個小時後,在海上等待她的竟是一場撕心裂肺的人性之戰。
那個抓著窗戶拚命把手伸出來求救的小女孩,想必恨死他們了吧?後來的許心宜更愛笑了,笑得也更大聲了,可他知道她再也不是從前的許心宜了。
而今,他的許心宜遇到能真正讓她快樂的人了嗎?
許心宜一根筋的思考方式,已經全部用在江石玉身上,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考慮別人的心情。她哪裏想到自己短短幾條信息、一個笑容就會給秦栩帶去這樣一場曠日持久的思念?此時此刻,當她沉醉於五光十色的酒水之間,完完全全放下自己是一個救援人的身份時,她的確如釋重負,收獲前所未有的快樂。
尤其當陸毅成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偷偷摸摸地鑽出來,試圖把她拉到一旁去說悄悄話卻被江石玉截住時,她更是快樂得沒邊。
眼下兩個男人離開吧台去了無邊泳池,許心宜剛剛灌下一杯雞尾酒,視線就被穿著火辣的程熙熙擋住了。程熙熙往遠處瞄了眼,一臉興味:“不會動手吧?”
許心宜重新分配房間,事前沒有知會過她,委實擔心她生氣,眼下一看定了心,笑著說:“不會的,陸毅成就一個包軟蛋,哪兒敢動手?你忘了當初爬山是誰救的他?”
程熙熙見她一臉顯擺,“嘁”了一聲:“真羨慕你啊……”
許心宜湊過去,對著她的耳朵嘀咕:“老實交代,你什麽時候看上陸毅成的?”
程熙熙抿著唇,故作訝異地掃她一眼,隨後笑了,水蛇一樣柔軟的腰擦著吧台繞了一圈,從她身後壓彎腰,低聲說:“大概很早吧,在你還沒來公牛隊的時候,不然你以為我真熱心公益啊?”
許心宜拉住她的手,忙問:“快跟我說說。”
“說什麽?”
“你們相遇相知的前因後果!前生今世!”
程熙熙撲哧一笑,戳她的腦門:“控製你的想象力,哪兒有那麽複雜?我在攀岩俱樂部認識了他,跟他喜歡你的方式一樣,我從崖壁上掉落的時候,他麵無表情地托住了我的屁股,就跟你麵無表情地托住他的屁股一樣。他是個驕傲的人,我也是,感覺受到了屈辱,於是一路追過來。”
許心宜笑得壓彎了腰。
程熙熙板起臉:“請你嚴肅一點,我在領悟渺小與偉大的真諦,你笑什麽?”
“我在想他托住你屁股的場景,覺得很好笑。”見程熙熙露出警告的神色,許心宜趕緊伸手捂住嘴,端正身體,不苟言笑道,“喀喀,這的確是一個具有深遠意義的命題,希望你能早點領悟真諦,然後來度化一下我這個庸俗又普通的人,不過……陸毅成知道嗎?”
程熙熙無奈:“你腦子裏就隻有風花雪月嗎?”
許心宜頗感唏噓:“唉,肯定是不知道了。仔細想想也怪慘的,老大不小的人,現在還沒成家。難得有個人瞧上他吧,竟然還是暗戀!是真的慘,我看他這輩子是要坐穿光棍的冷板凳了。”
她一副過來人的口吻,長籲短歎地拿眼睨程熙熙。程熙熙冷笑:“心疼他你就自己去焐著暖著,別一個心血**,亂當月老,我和他還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也許就是電視劇裏翻來覆去演的那種,一段無疾而終的暗戀吧。”
“別,你說這話怪讓我難受的。”
她以為程熙熙這樣的天之驕女,和“暗戀”是挨不著邊的,可仔細想想,“暗戀”一定隻屬於她這樣的灰姑娘嗎?在愛情麵前,有誰更高尚嗎?麵對可望而不可即的心上人,他們都不過是藏在陰影下的一個虔誠的信徒。
許心宜悄悄握拳,給她打氣:“看看我,癩蛤蟆都能吃著天鵝肉,你也別太悲觀了!”
程熙熙笑著拍她:“有這麽損自己的嗎?也太狠了吧!”
“可不是,為了襯托你,我簡直不能再高尚了!”
“又貧……”
正說著話,沈岐走了過來,許心宜轉頭一看,周清野端著一杯酒偷偷摸摸地滑入夜色,借著牆壁的遮擋,老神在在地偷聽兩個男人談話。
麵對情敵,正主能說出什麽好話來?周清野心想,無非單刀直入,宣示主權,先從氣勢上將情敵壓得死死的,讓對方毫無反彈的餘地。可江石玉到底不是一般人,竟然同陸毅成談起了當今的經濟形勢對律師行業的影響。
周清野扶額,真想找塊豆腐一頭撞死。勉強耐著性子聽了一陣,陸毅成率先扛不住了,極力製止道:“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是什麽嗎?原來我以為是遇見許心宜,現在我不這麽想了,最讓我後悔的是遇見喜歡她的你。太可怕了,其實我一直很難接受自己喜歡她這件事,更難以想象你居然也喜歡她,直到此時此刻我終於相信資本家都是狠角色,你的確能屈能伸,也是真喜歡她。”
周清野一口酒差點噴出來,捂著嘴肩膀直顫。
陸毅成欲哭無淚,周清野不免替他叫苦,千瞎萬瞎不該瞎在許心宜身上。
江石玉自覺目的達到,彎著眉眼又是一副無害的笑容,客客氣氣地說:“回國後我請小野草擬合同,你可以帶你的團隊到裏恩集團看一看。”
陸毅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抓狂似的想了半天隻憋出一句:“你為什麽來一線?”
江石玉沒再說話。
周清野不自覺地想起前些日子看到的一封郵件:
小野,我最近時常回想曾經做過的瘋狂的事情,譬如偷買周傑倫的CD算出格舉動的話,那我在床底下收藏卡卡的球衣和周邊產品,和你在網絡上通宵看世界杯,一起跟發燒友乘越野車追拍直升機,幾天不回家堵在機庫門口死皮賴臉地求工程師傅指點迷津,這些都算是瘋狂的舉動了吧?
細想起來,每一個這樣的時刻我都是開心的,可惜每一個旭日東升的早晨,我還是走回了原路,我想這正是人生的悲哀與極致之處。
因為悲哀,所以才能襯托極致。
我在國外淘了很多老黑膠唱片,一直沒舍得拿出來。這次正好有朋友割愛一台二戰時期的留聲機,就替你收了,權當兩隻熊的回禮。
你送的生日禮物,我很喜歡。
我知道你會看到這封信,小野,細心如你,想必已經有了答案吧?我之所以來到一線,更多的是逃避,我沒有勇氣和一段過去好好說再見,於是用任性的方式,結束舊生活,展開了新生活。同時我的任性給很多人帶來了傷害,你也好,心宜也好,我的家人也好,總之讓你們受累了,我很抱歉。
我不知道傷痛是哪一天找上的我,或許在阿音離開後,或許在她離開前,它就已經存在了,未來可能還會一直存在。到如今是非對錯,一言難盡,我對曾經的生活灰心透頂,再無信心回頭看。請你一定一定要站在高處,為我領航。
我渴望今生的時光,永遠定格在一幕顛覆的戲劇中,那一定是飛鳥傾慕太陽,最好的歸宿。
願你為我慶祝。
身邊有人走動,有音樂狂響,有酒塞彈崩的震動,周清野一下回過神來,坐到江石玉旁邊。兩個男人肩挨著肩,中間擺著一隻空的高腳杯,泳池裏藍色的水光晃動著,兜住溶溶月光。
周清野不知想起什麽,似笑非笑道:“還記得那年許心宜故意買醉嗎?你居然打電話叫來了秦栩,我真是恨鐵不成鋼,好話壞話同你說了一籮筐,你始終淡淡的,我還當你不愛她。哪裏想到,你這個人也會有為愛發狂的一天,陸毅成八成要等個三五天才能回過味來,你真是……太狠了。”
公牛隊還處在創業中期,需要大量的資金入駐,可江覃在董事會的阻撓,讓他舉步維艱。不過事情並非沒有轉機:“前一陣西科斯基的技術代表訪問通海時,我聽李英說他們願意以交流學習的方式提高技術服務,目前整個通海懂飛行技術又擅長機修改裝的隻剩你了吧?如果你肯去,我就有把握說服多數董事,支持對通海的長期投資和重塑對災區建設的信心。”
當時談話,還沒敲定確切的人選。不過在經曆震區的一係列事情後,諸如他和許心宜在公共頻道談戀愛,還擅自調整上級的頻道,這些失職行為勢必要追責。
以他對李英的了解,多半會把江石玉推出去,既保全了領導們的顏麵,也拿住了西科斯基的痛腳,這麽一來也算因禍得福。
周清野見江石玉沒有感到意外,顯然李英已透露過風聲,可看許心宜的樣子,似乎還不知情?他問道:“你還沒告訴她?”
江石玉側過身來,隔著交錯的人群看向正在和沈岐說話的許心宜。水吧光線晦暗,她似是拒絕了程熙熙共舞的邀請,屈腿站在桌椅的過道間,小心翼翼地護著沈岐的肚子。
察覺到他的目光,她抬起頭來,朝他飛了個吻。他的唇角掀起一絲弧度,問周清野:“你看她是不是很可愛?”
周清野翻了個白眼:“真的,我原來以為可愛是諷刺女孩不夠漂亮的字眼,現在才發現我錯了,我大錯特錯!在你眼裏,許心宜簡直不能再可愛了。”
見他顧左右而言他,態度模糊,周清野氣惱道:“我說你是不是瘋了?機長試推遲就算了,過了年還有機會重考。放棄外派也就算了,畢竟當時秦栩出事,隊裏亂成一團,你再一走許心宜肯定撐不住。但現在形勢不一樣,許心宜在公牛隊站穩了腳跟,秦栩也開竅了,你怎麽還一根筋?你知道要讓西科斯基這樣級別的軍事武裝基地退讓有多難嗎?等了這麽久才等到一個千載難逢的偷師機會,你究竟在猶豫什麽?”
他嗓門一大,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引來不遠處兩道直直的目光。江石玉忙示意他聲音小一些,解釋道:“之前在災區事情太多,我沒想清楚。”
“把現在呢?你還有什麽顧慮?你以為西科斯基不知道咱們的目的,還能讓你偷師三年五載啊?最多半年一定把你遣送回來,你跟她就差這半年時間?”
江石玉反應平平,周清野直接被氣笑了:“我確實不懂你在打什麽啞謎,難道沒了你許心宜能去死嗎?她沒你就不能活了嗎?”
話音剛落,麵前的男人一改閑適的姿態,麵目完全沉冷下來,一股迫人的氣勢欺身而近。
江石玉與許心宜日日夜夜相處,遠比任何一個人看得長遠,也更清楚她每一次退縮後潛伏的危機,絕不是創傷後應激障礙那麽簡單。那一天當她說出“江師弟,你救了我一命”的時候,他的內心劇烈震顫,一種前所未有的共鳴懾服了他。
在華爾街日夜顛倒的那一段時光,他也曾如此震顫,渴望被發現,急於被撈起,所以他知道許心宜需要他,非常需要他。在今夜之前,她才剛剛“康複”,雖然這是一個值得讓人期待的發展,但並不代表會一直朝著他期待的方向發展。
除此以外,他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阻攔對通海的技術支持,並非江覃全部的手段。他以為那個從鬼門關被搶救回來的父親,會看淡浮華名利,沒想到對死亡的恐懼,反而加深了他對一線的厭惡。
從震區回來後,他擔心江覃的身體,曾經回過一次家。當時江覃已經康複出院,恢複得雖然不比以前,走路時多少有點後遺症,但也不影響正常生活。重要的決策,秘書都會帶到家裏來處理,他回去的時候正好聽到江覃在跟秘書談話,隱約提到“公牛隊”的字眼。
他就知道,江覃還沒放棄。
西科斯基所代表的不是直升機技術一個淺顯層麵的東西,這個千年一回的機會放之四海,沒有一個傻瓜會拒絕,他不想當曆史上第一個傻瓜,但也絕對不會因此而甘當一個什麽都守不住的蠢貨。
江石玉雙手交疊撐著下巴,說道:“讓我再想想。”
周清野想說什麽,話音一頓,隻撂下一句:“你必須清楚,西科斯基不會再給我們第二次機會,擺在你麵前的不是一個人的選擇。我剛才已經確定了,時間就在一個月後,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你自己想吧。”
周清野就這麽走了,擠入吧台不由分說地從許心宜身邊搶回沈岐。許心宜與他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陣,隨後撇開他到泳池邊找江石玉,走了一圈沒看到人影。
她正奇怪,一個侍應生走過來,交給她一張便簽,言說是一位先生讓他轉交給她的。許心宜展開一看,隻有五個大字:回房間等我。
這麽簡單直白的表達,還有什麽不明了的?
許心宜臉頰一熱,擺擺手自言自語道:“這可怎麽好呢,發展太快了吧?唉,其實也不快了,我應該不用再假裝矜持了吧?好為難哦,這讓人怎麽拒絕?”說著也不管在一旁瞠目結舌的侍應生,提起裙擺往房間衝。
門一推開,她以為等待她的會是一個剛剛出浴穿著睡袍、點著一盞床燈安靜地坐在床邊的男人,事實卻是屋子裏漆黑一片,莫說男人了,就連地燈也好似壞了,無論她在門邊怎麽試探咳嗽,始終沒有感應。
沒有聽到回應,許心宜把手放到開關上。
忽然玄關處的手機嗡嗡地振動起來,許心宜被嚇了一跳,撫著胸口接通,電話裏溫聲淺笑的男人提示她:“不要開燈,往前走,到陽台上。”
許心宜“嗯”了一聲,哪怕現在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可她到底還是忍住了,沒有打破這一刻的黑夜裏隻餘下彼此呼吸聲的安靜,緩步走到陽台邊,拉開窗簾。
麵向海邊的沙灘上,忽然掀起一陣鹹澀的風暴,不知道躲在哪裏的數十架無人機帶著閃亮的光聚集到半空,有秩序地排列組合,然後圍成一個黃澄澄的“小太陽”!
許心宜忍住驚叫,撐著陽台護欄眺望過去,隻見不遠處出現一支“飛鳥”狀的無人機隊列,逐漸與“太陽”隊列相合,燈光一閃,變化成一顆火紅的“心”。就在這時,海岸邊忽然火光四射,百米長灘一直延續到海的盡頭,襯著半山的點點星火,煙花升入夜空,一朵朵五色花球在蒼藍色的天邊爆裂,射出勝似流星的燦爛餘暉。
落下來,鐵樹銀花照亮洶湧起伏的海潮,細碎的光收了尾,與寧靜的深海共同守望此時此刻人世的寧靜與喧囂。
不知何時在水吧狂歡的人都擁到了無邊泳池,一顆顆腦袋擠在一起,指著煙花掩不住地驚豔讚歎。最後一顆花球也在海上爆裂了,就在他們意興闌珊地以為結束時,發散的流星再次聚首,組合成一句話:心宜,新年快樂!
人群中驟然爆發出一陣尖叫。
“啊啊啊……是誰這麽幸福?好羨慕她啊!”
“一直在國外,差點忘了今天是除夕!”
“好漂亮的煙花!”
“沒想到跑到千裏之外還是沒逃過‘狗糧’,我酸了。”
“哎呀別酸了,快看那裏,那個男人好帥啊!”
周清野擁著沈岐走到落地窗邊,餘光瞥見一道身影捧著一束火紅的玫瑰,從海灘漫步涉過橡膠林,單手爬上無邊泳池的平台,一個抬腿,利落地翻進了“萵苣姑娘”秘密的窗欄。
沈岐由衷地感慨道:“我以為給心宜製造驚喜這種事情,隻有秦栩做得出來,沒想到江師弟也……”
周清野小肚雞腸,還記著剛才的仇,撇了撇嘴道:“這有什麽?你喜歡的話我把整條海灘包下來,天天給你放煙花。老土死了,這年頭還有誰這樣追女生?再說許心宜早就恨不得把他吃光抹淨了,用得著花這冤枉錢嗎?”
沈岐見他炮仗似的停不住嘴,活像家裏奓了毛的貓,忍不住替他捋了捋後腦勺的短毛,笑問:“你怎麽了?江師弟惹你生氣了嗎?”
周清野“哼”了一聲還嫌不夠,又“哼”了一聲委委屈屈道:“以前姓江的從沒凶過我!溫溫吞吞的,整天就知道擺弄甜品哄我開心,現在呢?眼裏還容得下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