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暴雪與山洪003
沈岐似乎遲鈍地發覺了什麽,真摯地發問:“你是吃心宜的醋?”
“怎麽可能!許心宜那個五大三粗的女人,有哪一點值得我吃味?江石玉眼睛瞎也就算了,當我眼睛也瞎了嗎?我隻不過、隻不過一時間沒辦法接受,萬年鐵樹居然真的開花了,還開得這麽……大張旗鼓。”
任憑嘴上怎麽酸,周清野心裏還是替兄弟開懷的。你以為細水長流的人,往常隻會默默陪伴,給予無聲的付出,可又怎知他內心就甘於現世安穩?直到這一刻,周清野才恍惚看懂了江石玉,看懂了他的徘徊。
這個被束之圍城的男人,終於飛出去了,飛回了年少時不曾駐足的牆頭,嗅到了紅杏的芳香。
算了,他大人有大量,原諒一個毛頭小子的輕狂。
在他們不遠處,程熙熙悄無聲息地將披肩蓋到一個男人頭上,罩住他此刻不欲被人看到的落魄。陸毅成的身體僵硬了片刻,逐漸適應了黑暗的環境,低聲說道:“我是不是很失敗?”
“為什麽這麽說?”程熙熙問。
“我、我樣樣不如她,連她喜歡的男人也……”
程熙熙輕笑一聲,低下頭說:“那我算什麽呢?我也不如你。”
她的口吻裏帶著一股自嘲與酸澀,讓人無法忽略。陸毅成動了動,似乎想掀開披肩,程熙熙上前一步阻止了他的動作。
隔著一麵柔軟的絲料,她的掌心抵住他的手背,有什麽異樣的溫度傳遞了過去,陸毅成別扭地換了個動作。
程熙熙嘴角的笑淡去了。
“當你站在法庭舌戰辯方律師,唾沫星子狂噴法官時,你會感覺自己失敗嗎?我拆解裝備的時候,也不會感覺自己失敗。可不知道為什麽,在感情麵前,卻覺得自己無能脆弱,不堪一擊,想必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人類共通的難處,所以你也不必有多困擾,發泄一下就好了。”她客觀地分析著,把一瞬而起的失落掩藏,重新武裝了自己。
陸毅成苦笑:“如果隻是這樣簡單就好了。”
他不知道怎麽說才能讓程熙熙明白,讓他感到氣餒的並不單單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暗戀。雖然這場暗戀誰都看出來了,但他還沒開口示愛就被判了無期徒刑,認定這就是暗戀的下場。
在親眼看見許心宜與江石玉奔向大海救人的那一幕後,在從他們身上感受到一種同生共死的決絕後,他確實感到失落,感到無力,甚至感到憤懣,為什麽那個人不是他?難道他做不到嗎?可直到這一刻,當所有出於感性層麵的懊惱退潮後,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失敗所在。
他確實做不到。
“最早來公牛隊的時候,我跟張建打了個賭。他承諾如果兩年內我的各項成績能超過他,他就把隊長的位置讓給我,但他篤定我絕無可能超越他。原先我還覺得他自滿,現在才發現自滿的那個人其實是我。”陸毅成哂笑,“你知道他為什麽篤定我輸嗎?”
程熙熙忽然領悟到什麽。
“因為我來公牛隊態度不純,心眼不正,我想通過救助實現自我價值,壯大自滿。而他不一樣,他和心宜把生命裏所有的缺憾與偉大,都奉獻給了一線。”
或許他太驕傲了,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沒能盡早領悟到這一點,直到許心宜以一種不死不生的姿態撲到深海,直到江石玉用一種驚心動魄的感動兜住她身上滾落的水珠,過往種種細節一閃而過,他方才醍醐灌頂。
一個活得那樣掙紮的人,骨子裏尚填滿一股無以撼動的力量,終日舍生忘死,而他堂堂七尺男兒,滿心滿眼卻都是浮華物欲,在她麵前該有多渺小啊?
“我過去有多麽自大,現在就有多麽羞慚,大概是這種心情吧,有種大夢醒了的感覺。”陸毅成說,“當我站在法庭義憤填膺時,我往往疲憊不堪,身體是飄著的,落實不下。我不懂為什麽會這樣迷茫,現在總算明白了,公牛隊確實能給人帶來很多成長與蛻變,雖然一件件救援案例後潛伏著的善與惡,與法庭裏的人性是共通的,我也越發感到世俗的虛偽,但我仍舊為能同你們為伍,而感到無比榮幸。”
程熙熙看到人潮正在湧動,沸騰的除夕之夜即將迎來最萬眾矚目的一刻,她聽不清陸毅成說話,不得不彎下腰找尋他的聲音。
水吧的一角,光色在這一刻靜住了。漂亮的女人俯低身體,傾靠在昂藏的男性身軀旁,是一種危險的相得益彰。
她聽見他闡述自己的失敗:“我確實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當每一個人在為生命的絢爛喜極而泣時,他卻在孤芳自賞,以為站得高就能縱覽群山小。殊不知自己才是小小的土丘,而傲視他的正是那群每一天都在努力活著的人。
哪怕江石玉,一個在他看來高不可攀的男人,一個可以從容不迫立足於社會任何一個位置的男人,也有著與許心宜共通的俠骨柔腸,恐怕這才是她為之神魂顛倒的根本吧?
陸毅成長長籲了一口氣:“熙熙,我不是什麽好男人。”說完,他將披肩扯下來,放在卡座上,大步而去。
不遠處正在倒計時:“十、九、八、七……”
程熙熙追出水吧,見他越走越快,很快就消失在甬道深處。耳邊“五、四、三、二、一”的聲音遠了又近,近了又遠,最終填滿耳郭,讓她力氣盡失,跌坐在地上。
在這一晚,陸毅成消失了。
許心宜聽到不遠處的倒計時,完完全全沉溺在一個男人帶給她的巨大的幸福中,渾然忘了這一刻正在等待她祝福的親人和朋友。
她甜蜜蜜地踮起腳,與溫雅的男人在天幕下擁吻。
“這個時間,也不知道基地有沒有任務出動。”
“今天應該是大峰值班。”
“除夕團圓的日子,他怎麽還值班?”許心宜說是玩笑的口吻,卻帶著無盡綿長的心酸。白天黑夜兩班倒,沒有休息,時間長了身體怎麽吃得消?
“你還是勸勸他吧,有問題跟家人好好商量,不能這樣子玩命。”她放軟了口吻,細細看他的眼睛,“再強壯的身體,這麽消耗也扛不住。”
江石玉對上她的視線,語氣裏顯出難以察覺的艱澀:“我會的。”
“你也是呀,出動的時候多穿點衣服,不要光顧著好看。反正已經是我的人了,以後上班就都穿東北大襖吧。”許心宜氣呼呼的,將他數落了一遍,又去摸他的臉,眼神的流動慢下來,靜得不似許心宜。
過了很久她才開口:“江師弟,冬天很冷吧?”
每一年的冬天對他們而言都是漫長煎熬的。江石玉握住她的指尖,放在嘴邊輕輕哈了口氣:“冬天之後就是春天了,總會放晴的。心宜,如果和我在一起會讓你……”
許心宜睜大眼睛,等待下文,卻見他搖搖頭,終說道:“沒什麽。”停頓一瞬,他拂開她眉間的碎發,“今天開心嗎?”
許心宜雖然覺得哪裏怪怪的,但還是被眼前的喜悅轉移了注意力。餘光瞥向**的一團火紅,她小聲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收到玫瑰花呢。以前每到情人節和七夕,我就忍不住生氣,尤其是晚上一個人孤零零回家的時候,街道到處都是成雙成對的身影,連小花童都要上前取笑我,問我要不要給自己買一束花。說真的,我早就想揍他一頓了!”
她倚靠過來,腦袋抵著他的胸膛轉來轉去:“不過以後,我應該不會再生氣了。”
難怪都說取悅女人最好的方式是送花,雖然花期短暫,玫瑰易衰,可女人就是這麽膚淺吧?享受一瞬的美麗,也總好過從未見過美麗。
許心宜吃了蜜似的,眉開眼笑地問:“以後的每一個情人節,你都會陪我一起嗎?”
江石玉靜了一下,攬住她的肩。似還不夠,他低下頭反複輕吻她的發頂,聲音沉沉道:“會的。”
人世間美好的偶然都已在他們之間降臨,他是如此肯定,許心宜卻仍遲疑,追問道:“真的嗎?”
“嗯。”
“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