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選擇與努力

城南爆炸事件餘熱消散後,許心宜租好房子,從飛行公寓搬了家。

她自畢業以來住宿都由公家安排,還是頭一回自己租房子,行事也比較粗線條。和中介簽好了合同才發現原來看的房子隻是樣板間,實際環境要差很多,不過她手頭餘錢不多,就算重新找也不見得有更好的,隻好先住了下來。

租屋在一所學校旁邊,屬於學區房,房東們改了車庫專租給陪讀的家長們,正好有一戶轉學搬走了,許心宜撿了個漏,還自我安慰是風水寶地。後來從附近家長的八卦中得知,轉學的孩子成績太差,作風不檢,是被學校開除的。

許心宜樂天向上,馬上尋了新的由頭自我開解,小日子絲毫沒有受到影響,還去跳蚤市場淘了個古董收音機,抱著聽了幾天後找到規律,調好時間和頻道,見天地等著海上最新的實況轉播。

剩下的時間她一邊找新的工作,一邊按著大峰偷偷給她的值班表,錯開沈岐、江石玉的當值時間去醫院探望秦栩,有時候一坐大半天,有時候就一二十分鍾,陪他說說話,間或讀一封他的遺書。

這一天,許心宜讀到:

風暴預警,馬上就要出動。

重複寫了千百遍的內容,不知道還能寫些什麽。就像廣播裏正在重複播報的“風暴”兩個字,聽了千百遍,我頭皮都發麻了。趕上風暴天,幾乎每天都要出動三四次,鐵人都累得抬不動腿了,嗬,偏那個女金剛居然還有精力調戲男人。

前兒個為躲避風暴懸停在醫院樓頂,阿岐離開後,那個蠢貨就一直朝我擠眉弄眼,示意我離開。呸,風暴怎麽沒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上,不幹脆讓她凍死在機艙裏?

江師弟也是,就這麽和她獨處,也不怕被她生吞活剝了?

不就是長得白淨點,好看點,至於嗎?你個瞎子,臭瞎子,死瞎子,幹脆色鬼投胎算了,整天不著調,就知道氣我。

你要氣死小爺我!

許心宜想了想,秦栩的這封遺書大概是在江石玉剛來通海飛行隊不久。那天為了躲避風暴,他們在把被困者送到醫院後,不得不先在醫院頂樓懸停,阿岐去醫院找熱水,基地的應急醫生也找地方避寒去了,機艙裏就剩秦栩一個礙眼的家夥。

她當時為了暗示他,眼睛差點抽筋。那也是她第一次和江石玉獨處,之前在基地裏,要麽一大幫子人湊在一起她見縫插針地撩撥兩句,要麽隔著網線偷偷摸摸地聯想些許。那一天從機艙出來,她的衣服已然濕透了。

做了什麽呢?

她趴在副駕駛的椅背上,瞅著他耳後柔軟的絨毛,鬼使神差地吹了口氣。前座的人明顯身體一僵,耳郭便以雙眼可見的速度紅透了。

好半晌他才放下檢查單,眉眼幽幽地回轉過來。

雖然幾乎是一閃而過,但她還是從他眼中捕捉到一絲羞赧。他擁有得天獨厚的條件,長相更是千萬人海中鶴立雞群,色令智昏的她一時間腦殼往外蹦的全是言情片段,鉚足勁想了一句——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就是那一眼的感覺了,再加上冷風冷雨澆灌的天,被困在狹小的密閉空間,有心心念念的美人相伴,心裏別提多美了。然後她不自覺地舔了下舌頭,正巧落入他下瞥的視線中,她隨即有種犯罪的羞恥感,眉心一跳,氣勢如虹地吟了句詩:“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江石玉忍俊不禁,眉眼彎彎。

她則磕磕巴巴地解釋,訓練太辛苦了,教員為了鼓舞士氣,老逼著他們背詩。傷春悲秋的自然不合適,剩下的無非是些上陣殺敵、擒賊俘虜的硬詩。時間一長倒成條件反射似的,一緊張就賣弄,可要問她真的懂詩詞內涵嗎,一點也不懂,哪句順口哪句來。譬如這句“縛住蒼龍”,多麽符合時宜。後來她反應過來,上網查詢,差點把沒文化的自己埋到土裏去。

隻是當時凝望那清亮的眼眸,想到的也就是男女那點事了。她的心聲啊,溢滿了“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爾後瞥見她如狼似虎的眼神,縱是華爾街之狼,麵對如此膽大妄為的女生,也不禁微微紅臉。

他無奈地望著她,稱她為師姐,一會兒說風暴快來了,問她要不要去醫院裏避寒,一會兒又說回去值班要遲到了,左拉右扯,勉力打破尷尬的局麵。

那會兒正值海上風暴期,需要密切監測數據,頻繁出動任務。他可以說是雞鳴而起,坐以待旦,忙得恨不得自己長出三頭六臂。訓練加出動占據了他大半的時間,剩下的時間不是在準備考核,就是在模擬機艙一遍遍複核飛行動作,還要積極融入通海這個新的大家庭,眼底的烏青掩也掩不住,然而就是這樣疲憊到骨子裏的時刻,他仍細致溫和,眉眼常含笑。

被她調戲多了竟也從善如流,她賊心不死改為上手揩油,他也是一副放任自由的姿態。許心宜何曾得過男人如此不加掩飾的“青睞”,那樣暗流湧動的曖昧,她自然以為自己充滿了希望。

誰想天之驕子降落凡塵,不過圖一時新鮮而已。

什麽“王子變青蛙”,都是騙人的。

準備離開醫院時,許心宜碰見了一個老熟人。遠遠瞧見那頭引人注目的金發,她還在心底感慨,幾年過去了,周總風采依舊。

想到第一次遇見他時,裏恩貨運在海上突逢火情,她和沈岐出動搜救,當時恐機的他哭爹喊娘不肯跟她走,活像個包軟蛋,哪承想他竟是通海救助飛行隊的幕後資助人,還是個一心為航空事業的發展鞠躬盡瘁的慈善家。

當然,他金光閃閃的外表下,也藏著不為人知的……戲精特質。

周清野逮住她,迎頭就是一陣炮轟:“許心宜,你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嗎?說什麽手機號碼暫時不換,有事還能聯係你,我給你打了那麽多電話,你一個沒接著?是手機壞了還是眼睛瞎了、耳朵聾了?這就是你對老東家的誠意,嗯?我心想電話聯係不上沒關係,再怎麽無情你也得來醫院看看秦栩吧,嗬,偏巧一次都沒碰上過,我就奇了怪了,你好歹這麽大塊頭,還能逃過我的法眼?拿了沈岐的值班表一看,敢情好,跟我玩躲貓貓呢?今天她和江石玉正好都當值,你就正好出現,敢說不是故意的?”周清野皮笑肉不笑地打量著她,“怎麽,躲貓貓好玩嗎?體驗了一把讓大金主二十四小時蹲點等你的快樂,滋味美妙吧?”

“哪兒能呢,我哪兒敢呀,您可是周總!”許心宜諂媚的笑堆在臉上,“別說離開通海了,我就是離開地球,也逃不出您的手掌心呀。”

“哼,你知道就好,說說吧,到底是什麽情況。”

周清野鬆開擰她的手,表麵紋絲不動,心裏卻一抽一抽的。要論手勁,他哪兒是許心宜的對手?想當年他挑釁沈岐,還被她們群毆過。猶記得那一晚在KTV,她用中氣十足的聲音唱了一首《涼涼》,全程眼神都在江石玉身上,那心思,真不敢亂猜。

隻是當時那麽神勇,怎麽現在也當起縮頭烏龜了?

“什麽情況?”許心宜裝傻,“沒情況呀。”

周清野冷笑一聲:“好樣的,你是千年王八修成精,也敢跟我耍滑頭了?忘了我是做什麽的?老子在生意場上跟人動腦筋的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呢,別想著躲,老實交代。”

許心宜自認道行淺,說不過他,幹脆抄著手當起鋸嘴葫蘆,反正她的時間不值錢,周總裁一秒萬金。

周清野被她自暴自棄的態度噎住了,好半天回過一口氣,拽著她走到醫院門口旁邊的便利店,各自挑了杯飲品坐下來。透明的窗外,時不時有穿著病號服的病人經過,間或一些行色匆匆的醫生護士。

周清野也不催她,知道她嘴硬心軟,一頓懷柔。果然,沒一會兒許心宜說道:“如果是阿岐讓你來的,替我謝謝她的關心。”

“這個問題是不是應該換個說法,你更希望是誰讓我來找你?”周清野挑眉,斜睨著她,“沈岐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勉勉強強也比較關心你的死活。至於江石玉,論理你們曾是同事,更有過一段超出友情的曖昧,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也很正常,他們工作忙沒有時間逮你,我作為代表出麵表達慰問,這個回答你還滿意嗎?”

許心宜心虛,低著頭沒敢吭聲。

周清野罵道:“一陣沒見,你倒好脾氣了,以前不是沒理都要嘴硬三分嗎?現在怎麽啞巴了?”

許心宜指著麵前經過的一個人讓他看,那是個少年白頭的醫生。

“你看他,再看看從他身邊經過的人,肯定很好奇,為什麽年紀輕輕就白了頭發?是學習太刻苦了嗎,還是基因遺傳?那些回過頭來再三打量的,是不是還會惋惜什麽?可那又怎麽樣,看過了,他們不還是走回原路了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軌跡,再與眾不同,引來再多的目光,經過了也就經過了。

“如果親戚朋友們知道我離開通海了,肯定要說一句:‘唉,她許心宜不是一門心思紮在通海嗎?怎麽離開了?’可是許心宜真的紮根在通海了嗎?她有多特別呢?為什麽不能離開通海?一段時間走一段路,人生拚拚湊湊總會有好幾段路的,也沒必要總是回頭看。”

他們曾經相遇,別後仍可重逢,已經是莫大的歡喜了,不是嗎?

周清野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許心宜,安安靜靜的,陽光灑落在嬰兒肥的腮幫上,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芒。

離開烙印在她身上的通海,對她而言真是一件憾事嗎?他收斂了玩笑的神色,口吻認真:“這麽說,你已經重新開始了?”

算是吧,她已經找到了新工作。

“許心宜。”

周清野難得嚴肅喚她的名字,許心宜怕聽到承受不起的話,匆忙抬手捂住眼睛,隻露出一條縫來,嬉笑著打斷他:“周清野,你長得太帥了,別**我移情別戀,我怕我控製不住。阿岐是我最好的姐妹,我不能背叛她!”

“呸。”

周清野還要再說什麽,她已經起身朝外跑去。路邊一輛公交車正要關門,她踩點擠了上去,在裏麵朝他揮手。

“許心宜,你站住!”

周清野起得太快,衣服被高腳椅勾住,想追也追不上去。眼看公交車越走越遠,最後徹底消失於視線,他憤懣地捶下桌子,掏出手機打了通電話。

許心宜當然想不到周清野在打什麽主意,她倒了兩班車才下,站台到家還有一段距離。轉瞬進入九月底,沿海城市有台風登陸,天氣驟變,暮色裏已挾裹著一絲寒意。

她一邊走著,一邊琢磨工作的事。

她身手不錯,履曆也漂亮,很快就找到一份新工作,是拳擊俱樂部的教練。老板看到她跟看到親人一樣,滿臉古道熱腸,沒聊幾句就開出高薪,盛情聘用了她。她幹了三天,很好,不用風吹日曬,也不用加班熬夜,還有不錯的福利待遇,最重要的是每天都能看到肌肉**,偶爾還可以趁機揩油,完全符合她從小到大的心願。

可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有點心不在焉。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路跑到俱樂部,居然還沒開門?連著三天早到,她總算記住了俱樂部的運營時間,居然上午十點才開始?往常這個時候她已經經過一**汗的訓練了。老板沒法子,隻能將開門的重任交給她,她每天第一個到,最晚一個走。原本是個好事,隻是俱樂部不比公家單位,畢竟是盈利性的組織,每天有例會和考核,還有一些業務紛爭。

許心宜兩次瞅見目標,還沒上前就被熱情的小姐姐截和了,一連三天一個單也沒開成,老板不禁開始懷疑她溝通方麵有問題。

許心宜那叫一個冤,積極為自己辯駁,沒想到惹惱小姐姐,慘遭同事們孤立。老板了解情況後,安排人事對她進行專業培訓,許心宜聽得滿頭包,心裏也是極不情願的。

大家一起和諧相處不好嗎?人手不夠的話,她完全可以服從調配,為什麽要把時間都浪費在這些無用功上?

想到一周還不開單就要被掃地出門,許心宜心中平添幾分煩躁。

就在這時,突然被人撞了個滿懷,她下意識後腿一撤,穩住重心,沒讓自己摔倒的同時,還伸手扶住來人。來人哭得淚眼蒙矓,匆匆向她點頭示意,就要朝前奔去。

許心宜認出她來,是住在隔壁陪女兒讀書的趙阿姨,平常有事沒事會給她送點好吃的,算是生活裏的一點小溫暖。

她忙矮身問:“趙阿姨,你怎麽了?”

趙阿姨聽到熟悉的聲音,身子一軟,險些摔倒在地。許心宜雙手平穩托住她的身體,聽她哭道:“老師打電話說玲玲出事了,關鍵時刻我這破腿壞了似的,撂也撂不動,可怎麽辦哪?我的玲玲成績好,又乖巧。”

趙阿姨一邊說,一邊重重地捶打自己的雙腿,許心宜忙攔住她,安撫道:“你別著急,越急越跑不動。”她抬頭左右看了一圈,也沒碰見相熟的人。

學校就在馬路對麵,她心下一定,說道:“我扶你過去吧。”

“好,好,謝謝你啦。”

趙阿姨被嚇得不輕,縱使許心宜半個身子做倚靠,任由她壓著,也還是踉踉蹌蹌,走幾步腿就不聽話似的,杵在原地抬不起來。許心宜沒辦法,腰一彎,直接背起趙阿姨往學校跑。

風風火火衝到教學樓前,裏三層外三層都被圍住了。許心宜借著身高優勢遙遙一看,八層高樓的天台邊上確實坐著一個女孩,藍白色的校服外套被風吹得鼓起來,保安正握著對講機在旁邊積極勸說。

趙阿姨呼吸一窒,頭暈眼花,好在許心宜掐了她一下,提醒她振作,她才上前去。眼看趙阿姨六神無主,許心宜便主動問班主任:“報警了嗎?消防什麽時候到?”

“報了,應該快了吧。”班主任也心急如焚,搓著手來回踱步,“都是什麽事啊,唉!”

“先別說了,快過去看看玲玲吧。”

他們初步交換了信息,趙阿姨也稍微平複了情緒。玲玲一看母親來了,哭得更凶,纖瘦的身子不住地顫抖,綴在天台邊上好像一朵隨時會被風摧折的紙花。

因離天台邊緣也就一步之遙,他們都不敢輕舉妄動,隔著三米站定了。趙阿姨流著眼淚勸道:“玲玲,你先回來,有什麽事跟媽媽好好商量,千萬不要衝動!”

“媽媽,我好累,我不想學習了。”

“馬上就要高考了,再忍忍就好了。好孩子,你先回來,有什麽話咱們好好說。”

“我回不去了,媽媽,對不起,這次模擬考我又倒退了一百多名,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每天睜開眼閉上眼都是試卷,寫不完的試卷和作業,我真的好累。為什麽我總是寫不完?為什麽?”

“考得差就差點吧,沒關係,咱們下次再努力,好不好?”

“還要再努力嗎?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媽媽,以後別跟爸爸吵架了,你身體不好,每天起早貪黑照顧我,還要忙活生計,太辛苦了。我走了以後,你就跟爸爸好好地生活吧。”玲玲站了起來,高樓上風聲獵獵,吹得她腳步晃動,搖搖欲墜。

少女望著深藍色的天,露出笑容來。

不知什麽時候,許心宜已經離開天台,和保安來到七層。玲玲所在的位置下方剛好有一扇窗戶,許心宜裏外勘察了一遍,天台外圍無遮擋,想要從後邊繞去接住玲玲的可能性基本為零,好在下麵開了窗戶,旁邊還有空調架,冒險一試尚有生機。

她在腦海裏規劃完救援路線,開始把保安找過來的麻繩往身上套。

保安看她的架勢頓時急了:“你、你不會是想從窗戶爬上去吧?這怎麽行,距離地麵太高了,太危險!”見她動作不停,趕緊招呼其他保安過來,“你究竟是什麽人?消防馬上就到了,再拖一會兒還能成!”說完就要來阻攔許心宜。

許心宜三下五除二打了個救援專用繩結,試了試鬆緊,這才看向保安:“你沒聽見玲玲的話嗎?等消防的人來說不定就晚了!”

“可、可是……”保安也說不出話來,眼看她半個身子探出了窗口,他一個箭步衝過來,“好賴一條人命,還是個孩子,你到底有沒有把握?”

許心宜動作一停。

她的腦海中不受控製地閃過一幀幀畫麵,或山洪,或海難,被鹹腥的海水填滿口腔失去呼吸的次數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真的不恐懼死亡嗎?都是說來唬自己的,血肉之軀哪兒有不怕的?不過是撐著一口氣而已。

保安見她沒動,以為她猶豫了,伸手來拽她。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清晰的警笛聲,保安高興道:“消防來了!”

將許心宜小半個身體拽回到室內,保安正慶幸,忽而一道大力襲來,他的雙臂被對方一踹,反彈的力道讓許心宜又回到半空,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般,敏捷得令人咋舌。

還不待回味,就見頂上落下一團身影,被麻繩捆住腰的人淩空一翻,雙手抱住落下的孩子,急速往下墜去!保安嚇得對講機掉在地上也顧不得撿,第一時間撲到窗口去拉繩子,就見一大一小兩人在空中扭轉了好幾圈,好幾次重重撞上牆壁,大的都將小的護在懷裏。

待繩子的慣性減小後,趕來會合的保安一齊將兩人拉了上來。

一直到摔癱在地上,許心宜腦子裏仍在嗡嗡作響,千鈞一發之際不過腦子的行為,更像是一種本能,一種刻在骨子裏的習慣。伴隨著洶湧的潮水漸漸退去,遠處的海鷗打著旋在鳴唱,天空正一步步放晴,然而重擊之後皮膚表層的疼痛深入肺腑,女孩稚嫩的聲響抵住耳郭——媽媽,你看,天快亮了。

是啊,風華正茂的我們,馬上就等到陽光了。

趕來的消防裏有一個曾是許心宜在警校的同學,初步檢查確定她沒有大礙後,打趣道:“心宜還是跟以前一樣強悍。”

許心宜忍痛翻了個身,張開手臂呈大字形躺著,咧開了嘴,眉眼明麗,晃得人眼花。她勾勾手指,一副不正經的樣子:“怎麽不服氣?還要跟我比?不怕輸掉褲衩啊?”

一眾同事都在看好戲,男同學梗著脖子道:“誰怕誰啊!二十公斤負重跑?”

“五千米。”許心宜接道。

“三十米鐵絲網來回穿越?”

“三百趟。”

“行,算你狠!”男同學咬牙道,“抗暴曬形體訓練,平舉AK-47自動步槍,槍口用繩子吊著一塊磚頭,一動不動曬多久?”

“兩個小時。”

“十五公斤啞鈴……”

許心宜直接搶了他的話道:“十五公斤啞鈴一百五十下,拉力器一百下,臂力棒一百下。”

“許心宜你還是女人嗎?”以上的訓練項目都是他們曾經一起經曆的,回憶起來不免悵然,可聽她語氣輕快,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顧不得追憶過往,張嘴就要應戰。

許心宜抬手,勸他慎重:“哦,我沒記錯的話,通海可是全行業公認的魔鬼基地,我的身手在裏麵也算勉強排得上號,你確定?”

男同學上下打量她,此刻她穿著黑色的運動衣,不算寬鬆但也修身,因為屈起手臂枕著腦袋,麒麟臂的輪廓若有似無地顯露出來。再往下,伴隨著衣服往上移,沒有一絲贅肉的小蠻腰與緊致飽滿的臀線相得益彰。

瞥見他的目光,她得意地吹了聲口哨。

回到上方,數年不見的娃娃臉不見圓潤,反倒因為常年健身而皮肉緊實,光澤鮮亮,眼角餘光平添幾分成熟韻味,仔細咂摸——呸,哪個瞎了眼的告訴他,許心宜至今“金剛二虎”名不虛傳,他瞧著分明是性感尤物一個!

尤其是當她毫不畏懼地迎上男人的目光時,那樣輕狂,那樣勾人。

男同學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當著一眾同事臉麵都不要了,直接認輸:“心宜,咱能小打怡情嗎?”

許心宜眯眯眼,在他的目光中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意味,因此說道:“‘Z&J’知道吧?咱倆圈子的半壁江山都在那家健身房舉鐵,我為了追其中姓江的老板,一口氣充了十年會員。”

“然後呢?追上沒?”

許心宜直起身,拍拍對方的肩:“人家直接給我升級成了終身會員,你說呢?”

男同學翻了個白眼,管他呢!死乞白賴地拉著許心宜吃了頓晚飯,頻頻示好,眼神直勾勾,直把許心宜盯得毛骨悚然,於是吃得更是凶狠,狼吞虎咽沒有一點女孩子的矜持樣。

對方卻自帶濾鏡一般,覺得她天性使然,可愛得緊。

許心宜噎了口飯,問:“你真心的嗎?”

“當然!”

她忽而沒了興致。

想起第一次和江石玉出去吃飯,為了不對陽春白雪產生褻瀆,中途她被魚刺卡住,一直回到了家才用手摳出來。

後來有一陣出任務太頻繁,又趕上每月必來的那幾天,沒吃好也沒睡好,半夜胃疼,躲到廁所裏摳喉嚨,吐得昏天黑地。飛行公寓住的都是同事,她也不敢大聲把人吵醒,隻能一個人壓著聲音幹噦,頂頂難受的時候想喝一杯熱水都難,不知想起什麽就哭了。

在學校的時候,她三天一次遊泳訓練,要穿著厚厚的軍裝和解放鞋一口氣遊完五千米,五天一次中國式鐵人三項,七天一次二十五千米負重三十公斤越野行軍訓練,十五天一次跳傘訓練,要從八千米的高空一躍而下……那時經曆的苦處難處要比在通海多多了,脫發,爛臉,生理期紊亂,身上到處都是傷疤,可偏偏一次沒有哭過,當時覺得流血都比流淚容易。

遇見江石玉後一切都變了,感情軟和了,人也軟弱了似的,不經意就特別難受,想哭,想找個人倚靠。

想愛,可那個人為什麽不愛她?

她哭著哭著,像是要把這些天積壓的煩躁與不鬱都發泄出來,驚得老同學束手無策,什麽旖旎的想法都沒了。眼看她哭了兩包麵紙才止住,老同學忍不住豎起拇指:“金剛就是金剛,淚腺都比一般人發達啊。”

許心宜本來挺難受的,一聽這話,直接上腳給人踹了個一百八十度後空翻。

同一時間,在這座隨時可能因為過度疲勞而陷入停運的繁華都市裏,江石玉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飛行公寓。

夜已然深了,公寓無聲無息。走到洗漱室外,他忽而愣神,想到以前好幾次聽到許心宜在裏麵幹噦,以為她吃壞了肚子,著急忙慌地去儲物間翻找藥品,豈料回回都讓秦栩搶先一步。

他一直覺得奇怪,以為他們默契使然,後來才知道,秦栩並不細心,隻是太了解她的習慣。她胃口好的時候,胃口不好的時候,精神好的時候,精神不好的時候,秦栩都知道。

而他,很長一段時間除了不間歇的培訓考核,甚至還在學著如何適應被海水泡發的屍體。

周清野和他打視頻電話,說起白天發生的事,憤恨不平:“許心宜變雞賊了,她以前哪兒跟人玩過心眼?一天天的隻知道傻樂嗬。現在呢?我瞧著分明是扮豬吃老虎,厲害著呢!”

尤其是針對“少年白頭”旁征博引的那一段,差點震掉他的下巴,因此再三強調:“你落到她手裏,以後有你的苦頭吃。”

江石玉想到那副情景就想笑,估摸周清野被噎得不輕。

“原來沈岐出國學習的時候,我三天兩頭睡不著,一失眠就去通海,那些樹,那些燈,那些航線,無一處不是她的影子。許心宜第一份正兒八經的工作就在通海,說是紮在這裏一點也不為過,可她今天竟然反問我,她一定隻能在通海嗎?不可以換一條路走嗎?我突然無言以對,好像一下子看到她長大了。可她抽身得未免太快了,一副瀟灑的小樣,挺遭人恨的。”他一邊說,一邊發出磨牙的聲響。

任何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都會有感情,更何況許心宜早就把通海當成自己的家。

“你不覺得可笑嗎?”

“什麽?”

一個普通人的生活。

他因為向往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從紙醉金迷的世界來到一線。而她,卻要告別一線,去尋找一種他曾經曆過的在人情社會、公序良俗下按部就班結婚生子的普通人的生活,不可笑嗎?

此時手機上正在轉播實時新聞,當他看到嶺南中學女生跳樓視頻中出現的身影時,唇邊戲謔的笑意突然一掃而光。

周清野詫異:“你看到了什麽?”

江石玉把視頻發給他看:“她不會走的,就算不是通海,換作任何一個係統,她都會回到一線。她天生就是為一線而生的人,那種普通人的生活,不會是她想要的。”

“你就這麽篤定?”周清野也好奇起來,“如果不是為了相夫教子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那麽關於她離開通海,你還考慮過其他可能性嗎?”

他之前幾次試圖撬開李英的嘴,奈何都沒成功,李英借口隱私條例,三緘其口,嘴巴非常嚴。隻是這麽一來,確實好像沒有那麽簡單。

多年紮根於一線的人,什麽苦頭都吃盡了,還有什麽原因能讓他們非走不可?

江石玉沉默了一陣,周清野也沒說話,隔著屏幕窺探他的神色,新奇地發現一種長在他身上多年的沉屙好像正逐層剝落,他哪怕不笑,也變得豐富了起來。這讓周清野不由得想起那天的遺書,頭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種振聾發聵的生命力。

在決定去考飛行駕照之前,在環顧華爾街中心的高檔住所發現沒有一件可以收拾的行囊前,他的生活到底是怎樣的?周清野皺起眉頭:“你現在還有酗酒的衝動嗎?”

江石玉一怔,仿佛回到了久遠的過去,幾乎忘記了那是怎樣一段糜爛的生活。

“沒有了。”

“還會失眠嗎?”

“偶爾,不過大多數時候累得夠嗆,想失眠都難。”

“現在……還想活著嗎?”

江石玉微微一笑。

“如果我現在還酗酒、失眠,甚至想死,你會饒得了我?”

“那許心宜一定會把我揍成豬頭的,我這張臉可千萬不能毀容。”

周清野不知想起什麽笑了開來,也知道現在的幸福來之不易,看著江石玉,總不忍心他走自己的回頭路,歎息了一聲:“你出國那幾年,正值我創業初期,困難不必說了,每天都發愁,一天能閉上眼睡一兩個小時都是件稀罕事,好在有你源源不斷的資金供給,我才能破釜沉舟,一路往上走。原來我以為你資助我的第一筆錢是你從小到大攢的,心想你家有錢,能存個幾十萬元也正常,後來才發現不是。什麽樣的家庭從小就為孩子成立信托基金?恐怕對你而言,不隻是一份基金這麽簡單,也難怪你會走那條路了,上流社會,投行精英,就應該走那條路,不是嗎?”

是吧?所有人都這樣想,包括他自己。資本圈,名利場,無以估量的金錢數字,虛擬與虛假的世界,到處充斥著不真實感。

當周清野踹開一扇緊閉的門,看到多年好友醉成一攤爛泥,不成樣子地團縮在角落,滿屋子都是臭氣熏天的酒氣時,縱然嘴巴張得能吞下一顆雞蛋,也沒產生什麽多餘的想法。直到好友一下子戒了酒,脫去西裝,摘下領帶,跑去阿德萊德學飛行,一路瞞著他直到後來藏在犄角旮旯修飛機的事情暴露,他才蒙了。

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們彼此之間有默契,不輕易碰觸對方的底線,如同江石玉從不在他麵前提起“飛行”,他也從沒問過他為什麽驟然離開過去的生活。但他可以想象一輪又一輪資本湧入的背後,必定流光溢彩,也布滿掃不去的陰霾。

“你想和我說說嗎?關於你離開華爾街,或是來到一線的原因。”

江石玉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以至周清野竟然產生一種匪夷所思的念頭:“你該不會告訴我,和她有關吧?”

這個她當然是指許心宜。

江石玉沒說話,算是默認。

周清野更好奇了,可追問下去,江石玉卻中斷了視頻電話。手機上還在一遍遍循環播放嶺南中學女生跳樓的新聞,江石玉揉揉眉,打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隻U盤。

黑色的普通款式,不足拇指寬。他的目光異樣地柔和下來,指腹沿著邊角反複摩挲,直至華燈漸滅,天光驟亮。

這些天許心宜有些困擾,自打她救了玲玲,再兼男同學當場添油加醋的一通亂吹,她的英雄事跡很快傳遍了整個小區。現在趙阿姨把她當寶供著,有事沒事就來找她嘮嗑,問她之前的工作,家裏的關係,還想給她安排相親,介紹對象。

許心宜沒想到自己渴望的“一個普通人的生活”能這麽快步入正軌,不僅俱樂部簽了好幾個慕名而來的新學生,她還被無縫銜接地安排了好幾個優質男青年。她每天晚上下班見一個,一周三個不重樣,每個都長相英俊,風度翩翩,工作和家庭條件都不錯,對她的前史也倍感興趣。

許心宜恍惚在做夢,一再問道:“你確定嗎?我身手很厲害,非專業人員最多三秒倒地,你不怕嗎?而且我這身材,有點魁梧哦。”

對方說自己留學回國,見多了健美身姿,並不覺得她有哪裏“魁梧”,反而覺得她很健康,也很可愛。許心宜的臉頰紅撲撲:“真的嗎?你不介意我當拳擊教練嗎?”

“當然不介意,術業有專攻,你打拳的時候一定很有魅力。有時間也教我幾招?”

“好啊好啊!”

許心宜春心**漾地回到小區,遠遠聽見趙阿姨屋內傳來一陣笑聲,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打招呼,結果一探頭,立刻僵在原地。

才要逃跑,出來倒水的趙阿姨正好看見她,忙喊道:“心宜,你總算回來了,快來瞧瞧,你家來客人了!”

許心宜被強行拽了回去,趙阿姨還倍得意:“要不是我眼尖,人家說不定就走了!”說到這兒,趙阿姨衝她擠眉弄眼,壓低聲音道,“你這孩子,有男朋友怎麽不早說?這種事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害我白張羅一陣,以後別相親了,前麵那幾個你也別擔心,我想辦法幫你回了。”

許心宜忙要解釋:“不是,別啊,他不是我……”

話沒說完,就見趙阿姨往旁邊讓了幾步,連聲招呼著,低矮昏暗的門內走出來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

那可真是良辰美景般的心上人啊!

許心宜又一次本能地“耗子上身”,忘了逃跑,屁顛屁顛地湊過來,左右看看小聲問:“你怎麽來了?”

江石玉把袋子遞過去:“你走得急,東西落在基地了。”

他說得含糊,沒解釋其中的曲折。其實失物招領處前兩天聯係的是沈岐,想托沈岐交給她,湊巧當時沈岐在開會走不開,由他幫忙領取,三繞五繞的,東西就到他手上了。

“我的嗎?”許心宜腦袋往前,一眼就看到其中一個黑色的胸罩!想來是她掛在通風口晾的,忘記收了。她小臉一熱,忙從江石玉手中接過袋子,把胸罩拚命往下塞,又翻了翻其他的,都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唯獨有一樣,許心宜寶貝似的說,“啊!我的U盤,還以為搬家弄丟了,害得我傷心了好一陣子!”

她從小就喜歡拍視頻,到通海後習慣也保持下來,每逢出動,她就將遺書的內容記錄進視頻當中,待安全歸來,再一條條錄進U盤裏。現在裏麵得有幾千條視頻了,哭的笑的,什麽樣子都有。

隊裏人看她寶貝得緊,不是沒好奇想一探究竟,結果被狠狠地揍了一頓,後來就都知道了,裏頭藏著許心宜的秘密,誰也不給看。

許心宜確認無誤後,和他道了謝,隨即想到關鍵:“你、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

江石玉笑了笑,他是天生的好皮囊,陽光下也看不到什麽毛孔,這一笑就更不用說了,許心宜當即頭暈目眩。

她以為這輩子沒有希望了,沒想到在飛行隊與他再次相遇。顧不得剛從海裏救人回來滿臉花裏胡哨的窘況,她直接朝他走了過去。還記得自己當時鄭重其事的樣子,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遞過去,結果一張嘴就崩了,說的什麽來著?

“江石玉,你好呀,我是許心宜,不是心儀你的心儀哦,而是心髒的心,宜家宜室的宜。不過我覺得這個心宜和那個心儀你的心儀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你也可以這麽理解。”

誰第一次正式認識把話說到這麽露骨的份上?那意思就差直接告訴他,她看上他了。估計也是頭開得不好,後來才磕磕碰碰,始終沒能開花結果。

許心宜在心裏默默歎聲氣,都是孽緣啊。

早知道無所不能的周總這麽快就能查到住址,那天她還跑個什麽勁?

眼瞅著旁邊趙阿姨搬來小馬紮,拿出瓜子,準備看場大戲,隔壁幾屋也伸長了腦袋,許心宜忙開門把東西放進屋內,四下打量了一圈,陋室窄小,開了燈也不明亮,除了一床一桌一椅,竟沒有個下腳的地方!她輕咳一聲,又把人往外請。

“你吃過飯了嗎?我請你吃飯吧。”畢竟特地跑一趟來送她的物品,許心宜就算找回了風骨,也不好意思直接打發人走。

她荷包不鼓,裝不出闊綽,就請他在學校附近吃了碗米線。她放了好幾勺辣椒,又加了回免費米線,吃得滿麵紅光,神采飛揚,摸摸肚皮,怎一個爽字了得!

那天和男同學別後她就想明白了,入不了眼的人,任她再怎麽強裝淑女,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何必再餓著自己?她敞開了肚皮吃,至少還能給自己贏回個灑脫!這麽想著,她心底最後一點包袱也沒了,抹了抹嘴巴,便靜靜等著對麵的人。

好看的人,吃相都是好看的。看他慢條斯理,又覺得他修養實在好,路邊攤都能吃出米其林三星的格局來。許心宜一邊欣賞一邊琢磨,好賴他沒瞎了眼,不然就她餓漢一般的德行,沾染了這朵小白花,自己都忍不住給自己耳刮子!

江石玉似乎能猜到她在想什麽,以往一群人鑽食堂,大老爺們兒一個個撩起袖子就是幹,他不想搞特殊,跟著湊了幾回熱鬧,最後還是被胃病鬧得作罷。剛才看她一副狼吞虎咽的吃相,才有些回味過來。原來以前和他一起吃飯時,她從來沒有吃飽過。

原來獨自一人在衛生間煎熬的那些夜晚,也和他有關。

“吃飽了嗎?”

許心宜的臉頰飛上一朵朵紅霞,賭氣說:“這才哪兒到哪兒?我還能吃三大碗!”

飯後兩人沿校園外的防護欄肩並肩往回走,這是一條長約兩千米的林蔭大道,種滿了香樟與桂樹。

許心宜不說話,江石玉平時話也不多,兩人之間的氣氛就有些僵持。忽而撞破一對躲在樹後纏綿接吻的情侶,許心宜頓時臉紅到脖子根。

見他的目光不輕不重落在自己身上,想不到他望著自己時會想著什麽,她又是好奇又是煩悶,轉頭望了望別處,極力尋找話題:“我上高中的時候,每到晚自習下課就會聽到學校保安巡邏的喇叭聲,你猜喇叭裏說什麽?”

江石玉瞥了眼你推我搡跑遠的情侶,嘴角微揚:“關於學生早戀的?”

“哎?你怎麽知道?當時我們學校有兩個校區,中間隔著大操場,一下晚自習男男女女就往操場跑,黑黢黢的,誰也看不見誰,保安就在喇叭裏盲喊:‘喂,那邊的男生,說的就是你,往哪兒靠呢?非要我上來攆你是不是?’可任他在跑道上喊破了嗓子,也沒人搭腔,隻到班主任巡房時間才會戀戀不舍地分別,要麽回家,要麽回宿舍,假模假樣地打開作業本。有一回班主任在門外的小窗口盯了半晌,拎出來一個男生。男生問為什麽拎他,班主任說你一會兒摸臉一會兒摸腿,時不時傻笑,半天了書一頁沒翻過去,真當老師我不是過來人啊?”

許心宜笑得顫起來,隨後班主任化身福爾摩斯,審完男生直接來女生宿舍提人,免不了又是一番諄諄教導。她趴在門後聽了個全程,羨慕得眼紅。

試問哪個女孩念書時不想跟校草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呢?她這個大俗人,羨慕得都快哭了。許心宜心下感慨:“不瞞你說,一個女孩青春期可能產生的所有遐思,我都是在夢裏實現的。”

江石玉問:“都有哪些遐思?”

“也不隻是女孩子,可能學生都會有吧。我那會兒住宿,有一些事隻能走讀生才辦得到,譬如幫我帶肯德基的早餐,還有手抓餅、壽司、肉夾饃、蛋撻和好吃的路邊攤,願意跟我一起拚單訂奶茶,學校的廣播電台裏有送給我的周傑倫的情歌,桌子裏塞著陌生人的情書,和女生手挽著手去上廁所時走廊上衝著我吹口哨的帥哥……太多了,你不懂,青春期的女孩子最別扭,什麽都想要,什麽都開不了口。”

她當然想要暗戀的男生幫她完成心願單的每一條,可現實是,哪怕隻是帶零食這種小事,對她而言也是海中撈月,難於登天。

誰會同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傻大個真心做朋友呢?

江石玉承認自己這一刻失了神,因為那一閃而過的帶著一絲少女嬌憨的愁思,又輕又沉,落在了他的心上。當她開始追憶青春歲月,放鬆了戒備忘記去疏遠旁邊這個男人時,夕陽的昏黃趁機鑽進她的瞳孔,圓圓的、黑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轉,在時光轉輪的撥動下折射出一道道七彩的光。

察覺到男人的目光,許心宜忙低下頭打岔:“你呢?應該收到過很多情書吧?女同學是不是都上趕著給你帶早飯,送禮物?”

江石玉搖搖頭:“沒有。”

或許記不清了,他確實沒什麽感覺,很小的時候他就出國了。得益於一個金融世家滴水不漏的教養,他從小立誌成為一名傑出的投行精英,因此在別的小孩上樹下河,發展各項興趣愛好時,他的時間全都在和數字打交道。

按部就班,了無意趣。

“我高中沒有談過戀愛。”

“真的假的?”許心宜顯然不信,不自覺挑高了眉,“我們那時流行貼吧論壇,裏麵每天都有各種偶遇的帥哥美女,甭管是不是同班同級,隻要在學校裏總能馬上就知道對方的班級姓名,還認真地搞了排行榜,評選什麽校花校草,你怎麽可能不在榜上?隻要你在,我不相信沒一個女生能入得了你的眼。”

“你給誰投了票?”

“我一雙火眼金睛,投選的必須是未來校草,好不好?”許心宜一時沒反應過來,隻下意識道,“可惜他是個狂得沒邊的小子,我本來挺喜歡他的,但後來一千米長跑我替班上的男生上,他沒能贏我,大概自尊心受挫,狠狠地數落了我一頓,之後我就不喜歡他了。”

“校草啊。”江石玉意有所指地重複道。

“哎呀,那時候年紀小,眼界也沒打開,現在想想,除了個子高點,皮膚白點,會打籃球,愛出風頭,好像也沒有特別帥啦。”她解釋一通後方才反應過來,“哎?不是我在問你話嗎?怎麽變成你套我話了?”

她是不設防的性子,一旦話口開閘就收不住,江石玉已經很久沒見過她在自己麵前嘰嘰喳喳的樣子了,嘴巴一開一合啄個不停,像隻小麻雀俏皮得緊。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捋了下她被風吹亂的鬢發,聲音很輕:“可能那時,我的學校沒有像你一樣可愛的女孩吧。”

許心宜直接傻了。

回家後很久臉頰還熱乎乎的,不斷回閃一張雋秀的眉眼,尤其當他帶著一絲歎息意有所指地望著她時,眸光裏浮動的情意,攪得她一顆老死不相往來的決心七零八碎。她不斷掐大腿讓自己清醒,猶不能控製無邊的遐想,幹脆三兩下脫了衣服,擰開冷水往身上澆。

十月的天,冷意中殘留著一片桂花香,沁入心田,險些讓人迷醉。

她衝了十幾分鍾,身上的熱度才逐漸退下來。意識到必須強迫自己做點正事,她一邊搓頭發一邊打開電腦找工作,忽然叮的一聲,右上角進來一封郵件。

許心宜點開來一看,對方自稱是某公司的人事,看到她在網站上的簡曆,對她十分感興趣,邀請她免麵試加入團隊。

毛巾隨意往扶手上一搭,她癱在椅子裏,散漫地蜷著腿,餘光還瞥著從門口塞進來的美食傳單,時不時滑動一下鼠標,忽然視線一定,整個人坐直了!

簡潔的網頁界麵,出現一抹似曾相識的橙紅色,伴隨著滾動條往下一步步深入的了解,當日在溫泉會所漏電事故中曾出現過的幾個字樣逐漸清晰起來,直到最終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公牛隊。

據官方介紹,這是一個由幾位熱衷慈善事業的神秘投資人創建的公益救援促進會,公牛隊是其下屬的一支專業執行應急救援任務的誌願者隊伍。

領導層來自各行各業的頂尖人才,救援隊伍基本由誌願者組成,這些誌願者經過嚴格挑選,培訓考核並具有紮實的救援知識及實戰經驗,整個體係具備專業的技能,全國設立多個戰備裝備庫,是一個準軍事化應急救援組織。

從以往的新聞報道和活動視頻可以看出,公牛隊的救援領域囊括水、陸、空全域,已訓練出一支成熟、高素質的救援隊伍。最重要的是,就在一個月前它被編入了地方係統,未來十年將和通海救助飛行隊展開新一輪的戰略合作!

許心宜平常不關心時政,每逢大會就開小差,領導也知道她的德行,地麵活動從不招呼她,連讓她充個人頭都嫌多餘。就算同事偶爾討論,她也一貫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因此,當她以一個全新的視角打開溫泉會所救援現場的視頻時,她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主視角應該是參與現場搜救的小組隊長頭戴的攝像儀拍攝所得,其聲音幹脆果斷,在溫泉會所門口,即用擴音器要求會所內所有人員停在原地,不要輕舉妄動,隨後搜救隊員穿戴絕緣鞋,戴上絕緣手套,各自裝備完整,才開始進入會所搜救。

在現場群眾的提示下,他們得知電氣設備中心和機房都在東北角,於是作為小組隊長的男人有條不紊地開始工作分配。

“於洋,你去總機房斷電,找到所有電閘和供電係統的位置。”

“陸毅成,你從外牆上二樓,勘察內部環境,盡可能尋求群眾力量,確認目前有明顯電擊傷的被困者的位置。”

“熙熙,利用無人機,排查安全通道,疏散現場群眾。”

說話的隊長則最後一遍檢查裝備,從正門入口處清理一條逃生通道。很快,於陽檢查完機房,確認電路全都關閉,陸毅成也在二樓勘察到在鹽堿溫泉池觸電倒下的幾名被困者的位置,給了隊長具體方位後,則快速排查進入。

鹽堿溫泉區域在一樓西側,隊長按照指示靠近,可以聽到裏麵微弱的呼救聲。他一邊探路,一邊將救援毯掏了出來,就在他推開門要上前的一瞬間,餘光瞥見一抹跳動的紅。他即要落地的步子猛地收回,轉而踢開旁邊樓梯間的門,隻見裏麵還有兩組電力箱,應該是為附近的恒溫加壓泵供電。

“不是他的問題。”

男人聲音低沉,目光左右掃視了一陣,初步判斷,應該是這組電力係統出了問題。

他將照明燈咬進嘴裏,撥弄兩手的絕緣手套,上前兩步打開電力箱。未免電壓係統陡然變化,使得鹽堿池裏遭到電擊的被困者再經曆二次傷害,他沒有貿然行事,而是擰開電箱盒,逐一捋了捋裏麵纏繞在一起的電線。

程熙熙眼看他額上的汗珠一顆顆滑落,心也不由得揪緊。

“怎麽辦?要不都剪了吧?”

男人沒有說話,隻是往後一伸手。程熙熙會意,將電鉗遞給他。他微微彎腰,從中找到一根電線,用絕緣棒挑開,然後果斷剪下。

嚓——電箱運作的聲音霎時消失。

程熙熙鬆了口氣,拍男人的肩:“隊長威武。”

男人不作聲,又觀察了兩秒鍾,回到鹽堿溫泉池入口,用電子表測試了下此時的電路,確認安全後,通過對講機安排搜救人員入場。為以防萬一,還是他和程熙熙先行入內勘察,將被困者抬到絕緣毯上,迅速轉移到室外。

已經有專業的醫護人員在等待,第一時間對被困者進行急救。

黑暗的環境裏,隻見一抹刺眼的明光不停地向前,向前,逐一排查每個角落,最後將光圈定格在水波浮動的溫泉池。

要知道雖然排除了故障源頭,也穿上了絕緣衣,可水下究竟如何,會不會發生二次意外,誰也不敢保證。除非高強壓電流可以通過水流傳導,能通過儀器檢測出來,其他譬如微弱的電流,或是突然短路的電流,都有可能潛伏在水下,給人致命一擊。

而這位隊長,沒有絲毫猶豫就跳了下去。

透過水流不停晃動的攝像頭,許心宜逐漸屏住了呼吸。在近三分鍾的時間裏,其下達的每一道指令都快速、準確、果決,與擁有豐富作戰經驗的沈岐不遑多讓,而橙色救援服下的身影,也都矯健、專業,沒有任何遲疑,同時也具備常年浸**一線無以言表的“直覺”,這完全就是一支裝備完整的精英隊伍!

她猛然一個彈跳,情不自禁地為他們喝彩起來!

從出動到完成救援,超出五十名群眾的安全疏散,包括後續的電網修整,竟然用時還不到兩小時!

太牛了!

這一晚,許心宜仔細地翻看了通海救助飛行論壇裏的相關新聞,才知道過去主要活躍在中西部地區的公牛隊,在今年年初已漸漸輻射至全國,中堅力量集中在城市“二十四小時搜尋走失人口”“重大活動特勤安保”“自然災害抗險及災後重建”以及“社區安全急救教學”等模塊,與通海達成合作後,將會滲透第一時間的應急救援。

幾天之後,許心宜再次收到公牛隊人事的郵件,表示看到之前她在嶺南中學高空飛撲、勇救女孩的新聞報道,嘉許她過硬的技術之外,還邀請她參觀公牛隊的教學活動。

許心宜盯著電腦上的幾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一咬牙,還是關了電腦。

次日中午,作為通海救助飛行隊行走的廣告招牌江石玉,隨李英一同到新任戰略夥伴——公牛隊開會,協商未來十年的合作方向。會後對方安排了午餐,並帶領他們參觀今天在隊部展開的教學活動,受邀參加培訓的是嶺南小學的十五名學生。

課程的主要內容是公共安全,培訓講師是公牛隊大隊長張建。江石玉到的時候,小朋友們正要開始模擬火災的逃生演練,正由張建帶領來到戶外展示滅火器的用法。

小朋友們滿頭大汗,爭前恐後地舉手,一邊緊盯示範過程,一邊嘰嘰喳喳地詢問問題。張建不過四旬,黝黑的麵龐已布滿風霜,眼神間有股滄桑的悲涼感,腦門還斜著一條拇指長的傷疤。在課程開始之前,他還擔心自己的長相會嚇著孩子們,沒想到這群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學生,一上來就對他的傷疤表現了過度的好奇,直接跳過熱場,央著他將圍繞傷疤展開的救援事件詳盡地講一遍,末了一顆顆小腦袋仰得高高的,用著崇拜而純淨的目光注視他,他頓時感到無邊的淚意往上湧。

曾幾何時,他也被家裏的孩子如此仰望過,每當媽媽告訴他們有個當消防員的爸爸時,他們眼中洋溢的無不是驕傲和向往。他知道,在孩子們的心目中,他一定和奧特曼一樣強大,每天都在拯救世界,隻有這樣,他們才能度過每一個想爸爸的夜晚吧?

此刻被這群孩子簇擁在中間,他的心田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填充。於是公牛隊隊員看到的就是,平時嚴肅正經、不苟言笑的大隊長臉上破天荒地堆滿了笑容,對孩子們慈祥又耐心,逐一回答他們五花八門的問題不說,還做作地抻著腰,以便時時刻刻保持著雄偉的英姿。

隊員們一個挨著一個,交換眼神,豎起大拇指,吐了吐舌頭。

隨後就是火災演練,聽講解的時候,小朋友們一個個看似了解,可真正警報一響,就開始慌亂無措,連剛才帶他們走過的逃生通道都忘了,更不用說尋找可用的毛巾衣物,打濕了來掩住口鼻。有幾個小朋友,明明剛才在張建的示範下親自用過滅火器,可真開始逃生時,好幾次經過滅火器卻視而不見,隻一味哭嚷著求救。

“你能保證學校的公共安全係統滴水不漏嗎?萬一明天就會發生意外,你能保證他們每個人都能逃脫嗎?”

老師被他瞬間變臉的模樣嚇住了,囁嚅著尋求幫助。公牛隊其他幾個成員趕緊上前幫忙,給小朋友們指路,帶他們逃生。

一次不行,張建又進行了第二次演練。這一次,他不再是先前和藹可親的叔叔,而是一個穿著隊服,嚴陣以待的大隊長。他在指導演練的過程中,一個小朋友也沒有放過,但凡誰走個神,就會被他點名叫起來,列隊罰站五分鍾,直到小朋友能夠認真聽課。

小朋友們被他威嚴的氣勢嚇得不敢作聲,二次演練時果然熟悉了許多,絕大部分小朋友都能尋找到掩鼻的物件,壓低身體,貼靠牆壁,尋找到綠色的安全通道進行緊急轉移。其中有一個小男孩學會了使用滅火器,非但沒有逃跑,反而逆著人群往火場衝,高喊著:“大家快逃,我來救你們!”

張建看著那首當其衝的男孩,麵容逐漸凝重。他隨即大步上前,在男孩被衝天的火光嗆到口鼻,一時慌亂間,單手拎著他丟到室外空地。

“救人固然是偉大的,但你一定要清楚,有沒有這個本事救人。如果沒本事就不要拖累別人,這種時候逃跑,沒有人會說你自私,明白嗎?”

小男孩怯怯地看著他,似懂非懂。

張建亦覺得自己過於嚴厲了,上前一步,拍拍小男孩的腦袋,緩和聲音道:“你很勇敢,是個好孩子。隻是你想想,如果你爸爸媽媽看到你不顧自身安全往回衝,他們該有多擔心?”

“可是,如果我的同學朋友還在裏麵,我怎麽可以逃跑?”小男孩堅定地說,“我一定要救他們!”

張建神色動容,想說什麽,終究無言。

於陽和程熙熙把小男孩送回老師手裏,還特別嘉許了他一枚小紅花。小男孩高興,高舉著手對張建說:“隊長,謝謝你,我的小紅花可以送你嗎?”

張建腳步略頓,不知想起什麽,眼眶竟濕潤了,匆忙低頭拭去淚水。

趁著李英和張建交談日常活動的工夫,江石玉離群來到一旁,在活動區域溜達了一圈,忽然目光定住。

不遠處的灌木叢後,一道身影正要離去。

江石玉猶豫片刻,抬腿跟了上去。

許心宜其實早就看到了江石玉一行,一開始很驚訝,她嘴上說著不想再回到一線,結果卻偷偷跑來看公牛隊的教學活動,好巧不巧,江石玉居然也在!察覺到他離開人群往活動區走來,她片刻不敢多待,沒想到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靠近,她隻差一點就跑起來,卻在這時聽見熟悉的聲音。

“心宜。”

江石玉提起目前通海和公牛隊的合作,正值新紀元的改革時期,全國各部門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獻禮活動,交通飛行隊也不例外,早早同地方單位商議達成了一致,預備展開一場防災減災的活動,到時通海救助飛行隊會同公牛隊組成“空陸組合”,一起參與比試。

許心宜難得沒有開小差,認真聽完,對公牛隊又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瞥一眼江石玉,見他沒有追問自己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她鬆了口氣。

剛要說什麽,就見他給李英打電話請假,隨後送她回家。她稀裏糊塗地走了一段,忽然發覺每一次和他在一起,輕易就被他帶偏了節奏。剛才不是要跑的嗎?怎麽忽然坐上了他的車?唉,她就不能爭點氣?

許心宜內心五味雜陳,磨磨蹭蹭地扣上安全帶,做好裝死的準備,強忍著不朝他多看一眼。她以為這樣的“狹路相逢”在臨近嶺南中學後就能消失,沒想到剛看到點希望,下腹就是一陣熱流湧動。

她瞄了眼江石玉從善如流控製方向盤的修長雙手,悄悄別過臉去,抿住嘴唇,咬緊牙關,強忍著沒將手放到小腹上,可沒到一分鍾,她的肩就不受控製地抖動了下,隨即嚶嚀出聲。

江石玉餘光一瞥,見她別扭地凹著坐姿,手也不情不願地按在小腹上,隨即猜到什麽,方向盤一轉,驅車去醫院。

許心宜一看方向不對連忙阻攔道:“沒事的,我回去躺躺就好了,就是、就是弄髒了你的車……”聲音越說越小,最後隻剩囁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天知道她有多後悔今天出門之前沒有看皇曆!關上電腦後為防止自己不死心,她打定主意要在醫院耗一整天,甚至還讀了封秦栩的遺書。可整個人好像失去了靈魂一般,在病房裏漫無目的地晃**,直到腳下沒注意,狠狠地撞上床板,才被疼痛召回思緒。

到底沒管住腿來到了公牛隊的隊部,還一點沒落地看了消防演練的全過程,更是從張建與孩子們的眼神中體會到一種無名又很悲壯的感動。回來的路上,她的內心一時起一時落,交融著冰與火,幾乎唱響了不朽的英雄曲,幾度難言,幾乎流淚,可她都忍住了,卻偏偏被該死的“親戚”一瞬打回原形!

老天爺是存心作對,要讓她同生理期死磕到底嗎?同樣的情況一次不夠,還要在他麵前兩次三次地上演嗎?

之前有一次也是,出動任務回程,臨到基地上空已經看到控製大廳,就差幾分鍾,她竟然忍也忍不住,小腹突然一陣墜痛,隨即洶湧澎湃地唱起了大戲,隔著厚厚的製服,她得知“親戚”踏實落地,更是降落到了屁股下的座椅上。

等他們都走了,機務又上來,她隻好顧左右而言他,拖了好一會兒,眼看機務的眼神一變再變,她的屁股也一燙再燙,就要坐不住時江石玉又回來了。他支走了機務,給她裹上外套讓她先行離開,之後給她料理了爛攤子。

難以想象一個大男人用紙巾擦座椅上的落紅是怎樣一個場景,她的臉一直燒到半夜,秦栩下班前還來摸她的腦門,以為她生病了。她一巴掌直接拍飛,隨後看到不知道什麽時候擺在位子上冒著熱氣的紅棗茶。

當真是一時間動了情,迷了心竅,覺得為了江石玉沒有什麽不可以。

許心宜認定天意弄人,越想越生氣,疼得也越來越凶,臉色一瞬慘白,整個人蜷縮成一團。江石玉探過手,拂開她額前細碎的頭發,試了試她的體溫。許心宜眼睫一顫,閉上雙眼。

急診醫生細細詢問一番,開了藥,並把長篇大論的醫囑悉數交代給以為是許心宜男朋友的江石玉,末了再三提醒他:“她在女生裏算情況嚴重的,這種時候尤其不能受涼,你要好好照顧她。”

“那如果生理期必須下水怎麽辦?”

醫生算看明白了:“是工作需要?”

“嗯。”

“那就多喝薑茶驅寒,事後注意保暖。是工作也沒辦法,小姑娘挺不容易,這毛病好多年了吧?”

許心宜悶不吭聲,江石玉體察到一股無言的難過。

安頓好後,許心宜躺在椅子上,將護士帶著羨慕目光送來的毛毯一把拉高,遮到頭頂完全不見亮光之後,一口濁氣從胸口吐出,才真切地停歇下來。

沒有多久聞到熟悉的氣息去而複返,她的眉頭逐漸鬆緩,卻佯裝睡著,一直沒有放下毛毯。不知過去了多久,白熾燈下透明的藥水袋還鼓鼓囊囊的,滴管裏一粒粒水滴在流動。

毛毯遮在胸前,她嚐試扭動酸痛的脖子,才發現旁邊有隻手一直托著她側靠的半邊臉。

江石玉見她終於睜開眼,收回酸僵的手臂,稍動了動,拿起先前買的粥,已經涼了,轉而道:“餓不餓?我去熱一熱。”說完就要起身,許心宜忙拉住他。

情急之下碰到了手,一觸即鬆。

許心宜覺得尷尬,以前幾次碰他的手,都是存心揩油調戲,摸完了還好一陣回味,將自己活生生整成登徒子,為此沒少遭同事笑話。如今卻跟燙手山芋似的,再也不敢肖想與他手牽手十指緊扣的將來了。

“我沒胃口。”她一張嘴,嗓子冒火似的,帶了一絲喑啞,眉目柔和下來,襯著虛弱的病態,瞧著楚楚可憐。

“啊?”

“你這毛病。”

許心宜不好意思跟他說女孩的毛病,含糊道:“我沒事的,早就習慣了。”

起先就診時,醫生問她有沒有**,她一個“母胎單身”至今初吻還在,哪兒來的**?可這把歲數了還沒**也太羞恥了吧?她咿咿呀呀地張不開嘴。醫生一看就明白了,眼神略帶責備地看向身旁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