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偉大與平庸002

“小野,你知道來到一線後,除了一次次機械的出動和反複的救援訓練,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什麽嗎?”他眼尾呷笑,掩映在反光玻璃中,迫切寫著一種旺盛的生命力,“是每周定期的心理幹預。”

法外尚有人情,仔細探究當然誰都沒錯,可這身製服才是最大的原罪吧?但不若使命必達,他們又何來存在的意義?

“那天跳下海時,有幾秒鍾我什麽都看不見,隻能聽聲音判斷方位。我隱約聽到了秦栩的呼救聲,等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失去意識了,但他還緊緊攥著心宜的手,雙腿捆縛在心宜身上,比繩子還結實。”

在這個沒有第三者的房間裏,他接下來的話語不禁讓周清野正襟危坐起來。

“你肯定很難想象,當時那一幕帶給了我多大的震撼。”

出事之後,李英找他談過,讓他詳盡地、一字不落地轉述當時海麵的情況。他所看到的,正如同周清野所說,按照急救原則,時下沒有第二個選擇,他隻能先救生存概率大的。

哪怕再難以啟齒,他也必須承認,交雜著酸甜苦辣墜入深海後,醞釀至心田的是一絲慶幸,慶幸他最終還是抓住了兩條生命的尾巴,慶幸那一刻他聽見的、看見的,是他私心裏祈願的,更是他奮勇一搏後無盡歡愉的。

他揚起眉梢,帶著一絲苦澀的淺笑,回頭望向周清野。

“一線很苦,一線工作者更苦,隻能憑借直覺為自己正名,恐怕是不能再苦的事了吧?而這恰恰是我投身於一線之後切身感受到的真實,是我以為救助體係的漫長改革過程中首當其衝的一點。在保護和救助被困者的同時,我們一定要先保障一線工作者的安全,關注他們的健康。小野,依靠航空、地麵,哪怕有再全麵的應急體係來實現我們的理想仍是遠遠不夠的,救助行業需要群眾的理解與支持。我並不是要承擔責任,而是想由衷地、不用考慮退路地用微不足道的直覺,和他們講一講海麵發生的故事,講一講和我一樣投身於一線的救助工作者麵臨的困惑、困難和需要。”

對於眼前的困境,他非但不覺沉重,心情更是前所未有的明朗,眼底雲霧遇風驟散,數年積弊不複如昨。

周清野有一個私人郵箱,裏麵躺滿了江石玉的信件。每次出動任務回來後,江石玉會同他報平安,自然出動前也會留下些什麽。

有時候事態緊急,來不及仔細交代就寫一條簡短的信息,有時候則是一封不知是在什麽情況下寫完的郵件。他們兄弟多年,彼此默契深厚,寫郵件也不代表任務有多艱險,隻能表示這段時間,他有一些話想說罷了,而他隻需要充當一個善解人意的“樹洞”,聰明地避諱男人之間不必宣之於口的秘密。

雖然他們走得很近,但始終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可這一次交談,他明顯感覺有什麽不同了。

周清野抵抗不住好奇心,第一次打開了郵箱。

小野,前兩天翻看你送給我的詩集,讀到穆旦的一句——“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感慨良深。

想起當年去阿德萊德學飛行的時候,滿屋子打轉找不到要收拾的行囊,恍惚以為自己沒活過一場。最終隻帶走了這本詩集,可是一年過去,我連扉頁都沒翻開過。

知道你恐飛,對航空器存有芥蒂,也沒敢告訴你。好在大多數時候通信都是中斷的,當時正好是裏恩集團的騰飛階段,你每天殫精竭慮熬至深夜,聯係少,自然沒有發現。後來我跑到犄角旮旯修飛機,學改裝,才一不小心被你揪住尾巴。

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你不會“康複”了,直到你遇見沈岐,她救了你,治好了你的恐飛症,讓你的航空夢想如參天大樹般蓬勃生長,也讓你多年的努力得到見證。在這個和平年代,可以自由地享受愛與一日三餐的喧鬧。

而我呢?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和你一樣?那一天還會來到嗎?

當然這已是後話了,就在周清野攔住江石玉,不準他獨自麵對記者扛下所有責任時,外麵傳來幾道嘈雜的聲音,江石玉隱約聽到“許心宜”的名字,甩開門跑了出去。

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許心宜在失去意識的最後,聽到“屍檢”“藥物病史”幾個字,心想家屬能同意嗎?倘若必須要這樣做才能換取整個機組的清白,是否也意味著——這份職業,這身製服,這些公序良俗的枷鎖,再一次讓他們失望了?

為什麽就不能給他們一點信任?有時候明明知道這種事情在所難免,可還是忍不住鑽牛角尖,難道一條生命在他們眼裏就如此輕賤嗎?他們怎麽會在有可能的前提下,放棄任何一條生命?但凡不把他們想得那麽十惡不赦,就能夠理解,他們一定是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才會任由一條生命流逝。難道他們心裏就不會留有遺憾和惋惜嗎?

受傷的明明是他們……

許心宜滿腹委屈,哭也哭不出來,隻是在睡夢中想起很多。

小時候看圖識字,馬和騾子,牛和鹿,教上一百遍她還是會混淆。汽車、火車、輪船、飛機,無非就這幾樣交通方式,她偏偏撞破了頭還是記不住。默寫數字永遠隻到60,再往後就是21、31重新開頭,具體要視她的注意力有多不集中而定。拚英語單詞更是要了老命,沒有一次全對過。

她就是這麽笨的人,從小到大唯一堅持下來並且做得還不錯的,就是目前的職業,全國僅有的兩隻手數得過來的女性救生員,還是在高空和大海作業的高難度救生員。她以為,她可以以此為榮,驕傲一輩子,可是……

基地每周例行一次心理幹預,她不知道那勞什子的課程有什麽用,隔三岔五就谘詢個一回,她不還是一如既往地難以釋懷嗎?不還是一看到記者就躲嗎?不還是想要退縮堅持不下去了嗎?

有什麽用?她好累,累到不想醒來,可身邊急匆匆而去的腳步聲告訴她,她必須得醒來。

基地響起了警報聲,救援隊伍列隊出行,整裝待發。她在窗邊遠遠一眺,心間苦澀如潮。電視上正在播報緊急新聞,城南化工廠發生爆炸,截至目前至少有十數人遇難。消防員在進入廠區滅火後,現場發生二次爆炸,附近居民區震感明顯。

畫麵裏,被采訪到的居民滿臉驚恐,指著消防員製服下殘破的肢體不斷重複道:“又抬出來一個,天殺的化工廠,造孽啊!”

許心宜一眨不眨地看著電視裏紅色、橙色的燈光交錯閃爍,擔架上被草草掩上白布的殘肢,石子沙礫滿地的狼藉,黑乎乎一片看不清血跡,接連不斷的警笛聲由遠及近……

有人似乎在呐喊:“我的孩子,怎麽一眨眼就沒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許心宜動作緩慢地抬起手,捂住雙眼。

不隻通海救助飛行隊,囊括一係列救援體係,大家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不輕易談論死亡。哪怕它分分秒秒注視著他們,哪怕它經常在周圍上演,哪怕在此之間隻有前一秒與後一秒的區別,哪怕把眼淚流進肚子裏,止住呼吸。

可伴隨著城南化工廠的爆炸,一個接一個同他們在一線衝鋒陷陣的消防員的犧牲,江石玉的“直覺”理論似乎得到了強有力的佐證,一時間群情激奮,議論紛紛,基地上下也籠罩在一股沉悶的氣息裏,那兩個字眼,終究無處可逃。

江石玉在采訪時講:在救助圈常有人開玩笑,如果非要給“死亡”套一個妥帖的頭銜,那一定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兩看相厭,互不冒犯。雖然每一次盤旋升空,在海上震**時被它凝視著的感覺如芒刺背,可恰恰是這種感覺最為寶貴,因為這一刻的我們,至少還活著。

擁有直覺的我們,才是活著的我們。哪怕再無法接納,無法感同身受,無法為一套漏洞百出的直覺理論付出信任,無法在三人成虎的世界對一個施救者的初心報以善意,也請大家看一看救助工作者們身下正在燃燒的火焰吧,看看那洶湧的海潮,即便被困者的生命高於一切,我們也都是活生生的人……我們並不是鋼鐵之軀,也怕火燒,怕水淹,怕不可控的天氣和未知的自然力量。

而不管我們內心有多恐懼,請相信我們向前衝的意誌,至少,任何一個直覺之下,我們都不會猶豫。能救一個是一個,才是我們唯一的信念,也是我們對這份職業的信仰,請大家相信我們!

幾天之後出現一個新的話題,吸引了觀眾的注意力,譬如某明星的戀情,又或某網紅躋身上流社會的花邊新聞,來來回回,周而複始。總而言之,能與“死亡”擺在一杆天平上互相肉搏的,無非就是“好看的熱鬧”。

許心宜回來報到的這一天是陰天,天氣預報在電子屏上不斷輪播,控製大廳裏人來人往,有機組正在準備出動,通信組和後勤組也早早進入作戰狀態,剩下的人無時不關注著海上的狀況。

沈岐和江石玉幾個人核對了一輪值班表,大峰忽然提起在爆炸中犧牲的消防員,有兩個是“95後”,還有一個剛剛結婚第二天,沒想到悲劇就此降臨,母親當場哭暈過去,到現在還在醫院。上麵要為他們追封英烈,可死後的榮譽對親人們而言又能挽回多少?

“想起剛來隊裏的時候,前教員問我想不想當一名英雄,聽著多響亮的名頭,我想也不想地大聲回了句想!教員馬上給我兩腳,瞅著我說就你這樣的,當個狗熊就成!現在成了家,有了老婆孩子,再咂摸教員的話,我就覺得吧,當隻狗熊也挺好。”

他是身在其位,有所感慨,說上兩句也不為過,可下一秒便轉了話鋒道:“這幾個孩子也是可憐,小小年紀……唉,聽說有一個是為了保護另外一個消防員,硬生生用後背扛住塌下來的房梁,沒來得及衝出來才犧牲的,可惜了。”

他搖搖頭,歎聲氣又要開口,江石玉把值班表扔給他,及時止住他的話頭。

同事適時發聲:“心宜,你來啦!”

大峰內心突的一聲,一邊咒罵著自己,一邊笑嘻嘻地給她讓位:“來來來,身體好點了嗎?怎麽不多休息幾天?是不是李大嘴催你了?”

旁邊的同事好意提醒:“主任今天一大早就過來了,你怕嗓門不夠大,他聽不見啊?”

“是、是嗎?”

瞧見大峰一副做作掩飾的樣子,許心宜忍不住笑了,往前走兩步同沈岐打了聲招呼,隻餘光瞥了眼江石玉的衣角,便說先去找李英報到。

她離開後,大峰撫了撫胸口:“我剛剛沒說錯什麽話吧?”

同事們一個個都是怒其不爭的表情,大峰也後悔,拍打自己的嘴:“我怎麽老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江石玉看向壁鍾的時間,已經超過正常上班時間半小時。他眉頭微蹙,問沈岐:“心宜今天正式回來報到?”

沈岐也正困惑:“她沒和我說。”

大峰自顧自道:“都別看我,她也沒有跟我說。嘖,這不像心宜的做事風格啊,她要光榮回歸的話不得敲鑼打鼓,讓我們列隊歡迎嘛。哎?你們都看著我幹什麽?難道我又說錯……”

說著說著,聽到不遠處緊閉的房門裏,李英大吼了聲:“你再說一遍!”

整個大廳忽然靜止。

李英怎麽也沒有想到,許心宜交上來的,竟然不是認錯書,而是辭職申請,一時不察破了音,緩而輕咳兩聲,道:“不是耍橫,認真的?是不是我平時太嚴厲了?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麽一點批評都經不起!說我隨便動動嘴皮子就成,我罵你們兩句雞崽子就不成?再怎麽不對付,我不還是和上麵領導磨了三天嘴皮子嗎?不然你以為單單記個過,這事就能翻篇?”

他一邊唾沫星子橫飛,一邊繞過桌子將許心宜按坐到椅子裏,小步並大步地去飲水機旁倒了杯水,客客氣氣地送到她麵前。

先前還氣勢淩人的主任,此刻活像個笑麵佛。

“心宜啊,雖然我來隊裏才兩年,平時對你們也比較嚴厲,但這一點我已經深刻地反省過了,以後會適當寬和。你得相信,我心裏早就拿你們當自己的孩子看待了。所謂苟不教,父之過,我是害怕你們鬆懈,才時時刻刻給你們敲響警鍾的,希望你別見怪,也千萬別因為我而生出什麽隔閡,那我的罪過就大了。”頓了頓,李英捂著嘴,靠近過來衝她眨眨眼,“別看我平時凶,都是嚇唬你們呢。”

許心宜抿抿唇,露出一個笑容。

見她神色鬆動,李英趁熱打鐵:“救生員壓力大我知道,你一個女孩子更不容易。但隊裏現在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救援崗位畢竟不是誰都可以勝任,人手常年緊張,從年初到年尾每個月都要打一張報告向上級申請調人過來,你要不信我可以翻給你看。說這麽多就是想讓你知道,像你這樣的優秀隊員,是我們整個救援隊伍的榮耀,你就是那顆可以撬動地球的螺絲釘啊!”

一口氣說完,李英不由得喘了個氣,將辭職報告往回推了推:“這個我就當沒見過。”

許心宜沒動。

李英眉頭不敢鬆:“還、還有旁的?”想了一會兒,“我知道了,年終獎是不是?保管今年給你們一個大紅封,行不行?”

“不是的,主任。”許心宜說得很慢,像是在深思熟慮,又像是在自我剖析,“剛剛那些話,是從小到大除了爸爸以外第一次有人誇我,我真的很開心。但我不行了,不是因為我是女孩子,也不是因為壓力大,工作辛苦,嫌年終獎少,害怕被你罵,而是……而是我真的不行了。”

早做好了準備挨批,何曾想過受到表揚?她可能笨得太久了,剛才一直轉不過彎來,傻乎乎的,聽著主任的奉承,還讓主任差點把老底都揭了。

許心宜似是想哭,又禁不住要笑,眼圈紅紅的,隻是重複說著:“我不行了。”

李英兩年前調來通海救助飛行隊,在此之前始終活躍在救援一線,數十年光景擦身而過,生死早已看淡。不求盡如人意,但求問心無愧。雖然接替了秦榮的班,被這幫年輕人裏裏外外嫌棄了個遍,但他確實打從心眼裏心疼他們,罵得越凶,越是心疼,看見許心宜這樣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見過太多了。

“一線工作者,隻要活著,哪兒有不行一說?你是缺胳膊還是少腿?下海撈個人的事,能有什麽行不行?”李英板著臉道,“平時那些課都白上了?秦栩還沒死呢!心宜,你可是許心宜!再跟我說一遍,你行不行?”

許心宜哭得更凶了,肩頭一顫一顫的:“我不行了,主任,對不起,我真的不行。”

李英鼻頭一酸,挺直的背漸漸軟了下去,仍不甘心:“見過心理醫生了?”

“沒。”

李英剛想斥責她瞎胡鬧,不看醫生就胡亂給自己下定論,就聽見她說:“不想再上谘詢了,問來問去都是那些話,還要反反複複地回憶,太難受了。每次那些場景從腦海裏閃過,我都喘不過氣來,真的不想再去想了。再多想一次,哪怕一次,我都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那天在來基地的路上,當她看到傾瀉而下的水流漸漸填滿她的視野,將她的雙眼蒙蔽,然後順著鼻孔和耳朵往外流的時候,她就知道有什麽被掏走了,裏麵空了,她不行了。

她屏息堅持著,咬牙一口氣衝到基地,想要這個承載了她的青春與榮光的地方喚醒她,卻猝不及防地被家屬和記者們嚇破了膽,竟然暈了過去。

看到基地的救援車輛出動去救助火災時,她眼睜睜地看著,隻能看著,渾身無力,那時她躲在牆角的陰影裏,仿佛隻剩一張空皮囊。

她殷切地望著光,期待有什麽奇跡降臨,可隨之而來的是什麽?不是明天,而是意外,是一具具年輕的屍體堆積的山丘。

許心宜用力揉搓下眼睛,一張娃娃臉被搓得生紅,眼淚硬生生被咽了回去。她鼓起勇氣,直視李英說道:“主任,對不起,我讓您失望了。”

“傻孩子,說什麽對不起。該對不起的是我才對,是我這個光動嘴皮子不實幹的老頭沒能保護好你們,讓你們心裏難受了,這才會生病,哪兒能怪你?這個時候是不是特別懷念你們以前的秦主任?”

“不是的,主任,我……”

“別緊張,我說笑呢。”李英存心逗她,“我可是你們又恨又怕的李大嘴,哪兒能隨便就讓你們打倒了!”說完擺擺手,背過身去胡亂擦了下臉。

在他的座位上方,是通海救助飛行隊的徽標,紅藍配色的海豚機頭,鑲著一圈金邊,熠熠生光。他仰麵望著,能夠想到這個時候許心宜必然也望著它,懷著一種敬畏的、遺憾的、烈火灼心的愛與痛,虔誠地注視著它。

就是這麽個救助行業,充滿了生離死別,傷春悲秋,榨幹了多少人的眼淚,又讓多少人奮勇向前。李英知道,活在這個崗位上的人,不到最終一刻是不會想要離開的。一旦離開,恐怕就再難回頭了。

她一定、一定經曆過很多個這樣的念頭,然後一次次說服自己留下來,周而複始。不為什麽,隻是因為她是許心宜,曾經創下數個記錄的許心宜!

李英迅速平複情緒,說道:“你啊,也算是女孩子裏的翹楚了。沒來之前我就聽說通海有一對鋼鐵姐妹花,一個機長一個救生員,在洪水裏救孕婦,零點幾秒的生機,一個往下跳,一個懸停接,多難能可貴的默契,多強大結實的作戰能力!不在一線太委屈了。”

他沒有親眼看到,隻聽過基層同事的轉述。那時他們還在安東參與抗洪,燕子就帶著消息飛入了各家各戶,當真是零點幾秒的生機,直升機已劇烈震顫,必要返航之際,她冒死鑽入混濁不清的洪流,尋找溺水的孕婦。

“三、二、一”,飛身一起,她抱住由繩索牽引的大樹,五秒以內扣緊腰帶,十秒以內穩定攀升。二十秒後,大樹被洪流吞沒,直升機吊著兩個完全看不清樣子的泥人,遠離瞬間坍塌的磚牆。

同機組幾個人都嚇得不輕,以為她一條年輕的生命就要折在安東了。後來榮歸,她把牛皮吹得震天響,可見有多自豪。然而領導問她想要什麽嘉獎,她咂摸了半天,隻說想放一天假,回家看看爸媽。

同事們偶然在醫院碰到她,才知道二老原來嚇病了,而她一心記掛災區的情況,甚至沒接到二老的電話。

像她這樣的人,早把身後都留給了暴雪與山洪。她和一線是根和藤,誰也離不開誰。

李英說:“心宜啊,其實我也有過你這樣的時候。當我懷揣著飛行員的夢想鬥誌昂揚,卻因為一場車禍無法再和以前意氣風發的同窗、夥伴比肩飛行時,我也以為我不行了。那時我把除了飛行以外的任何一種生活,都看作平庸的活法。可當我嚐試著放棄一線,轉為二線幕後工作時,我才發現無法守護自己的理想。能夠守護你們這群年輕人的理想,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看到你們一次次滿載榮譽地歸來,我被這樣一種平庸的活法深深打動,所以,哪怕是為了我,能不能請你再試一次?”

許心宜拂去淚水,微笑著說:“主任,感動也好,勸慰也罷,還是把這樣美好的饋贈,留給更值得它的人吧。”

李英見她去意已決,忙想了個折中的辦法:“那也用不著辭職,隊裏還有好些文職的崗位正缺人,你了解體係補上正好。”

“讓我去做文職?”許心宜自我認知清晰,埋汰道,“您不怕我給您添堵啊?”

李英還要再說什麽,她已率先起身,將椅子推回原位,理了理身上的製服,揚起一個笑容,雙腿並攏朝李英行軍禮。

“主任,謝謝您,但除了救助以外任何一種平庸的活法,對現在的我而言都值得嚐試。這回就別再留我了,我想得很清楚了,有機會的話我會回來看您的!祝您身體康健,萬事珍重,再見!”

她還是許心宜,連告別都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轉過頭往外走,一點留戀也沒有。一直到她去儲物間收拾東西,眾人才反應過來,一窩蜂地堵住她的去路。

許心宜露了露哭過的臉,大夥立刻什麽話都沒有了,甩不掉的尾巴似的跟進跟出,心裏仍惦記著滾動屏上實時的海上情況。許心宜不準他們再送,笑嘻嘻地叮囑他們天冷多加衣,出動多小心,有空再一起涮火鍋。

沈岐幾次欲言又止,尋不到好的時機,轉頭望向江石玉,還是第一次從他臉上窺見類似於失控的神色。兩人交換了個眼神,沈岐退後一步,由他送她離開基地。

大夥眼觀鼻鼻觀心,沒再跟著,把希望都寄托在江石玉身上。他們以為,渴望活成“瓊瑤女主”的許心宜,一定會為男神的挽留而奮不顧身,可他們沒想過,許心宜早已放棄了做江石玉生命裏的女主角。

她低著頭一路嘀咕:“飛行公寓還有好些東西,我過一天收拾完了再把鑰匙還回來,你幫我交給主任吧。”想了想又補充,“還有我上個月的工資,你記得幫我問下財務姐姐,她對你最好了。

“製服我送去幹洗了,如果隊裏沒有硬性要求的話,我是不是可以自己留著?交接上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也可以給我打電話,我暫時不會換號碼。

“哎,你說主任會從哪個隊調人來接替我的位子?我聽說今年也特招了一批女孩,在總部基地培訓呢,江師弟你期待嗎?秦栩要是在的話,肯定又得拿人家來跟我比,把我說得無一是處了。大峰也是,一張嘴整天沒句人話,活該被主任教訓。

“今天跟李大嘴說了會兒話,發現他人挺好的,能屈能伸,是真大丈夫。以後你看著點,別讓他們欺負他了,主任年紀也不小了。”

站在停機坪的盡頭,許心宜回頭望去,機務正在核檢直升機,S-76係列胖嘟嘟的海豚頭像個童稚的孩子,嘚瑟地向她展示漂亮的流線身軀,機翼在陽光下閃爍著璀璨的光,轟隆隆的聲響從遠處的機庫中傳來,並著旁邊的一幢幢高樓,不斷地給予她震撼。

在她身後,青草綠地,一望無際。

“記得剛來這裏的時候處處不適應,食堂不好吃,機庫繞人,日常報告太瑣碎,天天加班,那些家夥也不把我當女孩看待,以為這些總是最煎熬的。現在要走了才發現,恰是這些煎熬的時刻,承載了我的青春啊!”

許心宜收回目光,定定地看向身邊的人。他一向有品位,氣質也好,寬鬆肥大的藍色工服別人穿著是地攤貨,套他身上就是阿瑪尼。肩膀上的副機長金色橫杠耀眼奪目,隻差一條就能升級成機長了。如果不是因為周清野當年恐飛,讓他的機長證蒙塵了幾年,恐怕早就轉正,與阿岐旗鼓相當了,到時不知道還會俘獲多少女孩的芳心。

她明明有很多話想說,一時卻不知從哪裏說起,又覺得和他之間注定不會有將來,說多隻會徒增煩惱,哪怕就此一別再難相見,遺憾也就遺憾著吧,因此話到嘴邊,隻餘一笑。

“江師弟,再見。”

她故作瀟灑地揮了下手,示意他不必再送,一邊來接他手上的東西,卻沒有拉動。正遲疑不定時,忽而被緊緊納入一個胸膛,男性身上好聞的木香氣息瞬時撲麵而來。

許心宜嚇了一跳,七手八腳地扒拉他,他卻好像一堵牆,任憑她怎麽使勁都紋絲不動。她才第一次發覺,眼前的男人早已不是三年前格鬥屢敗她手的新人師弟了。

她幹笑兩聲,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江師弟,你這功夫也太突飛猛進了,是不是背著我們吃十全大補丸了?要我說男人練得太結實也不好,我這麽強悍都打不過你,小心以後找不到女朋友。”

“為什麽要走?”

他的聲音夾雜著一絲艱澀,帶著難以察覺的顫音,幾乎讓許心宜以為在做夢。她揉揉眼睛,又聽他問:“因為我?”

三個人的結局鬧到最後隻會一拍兩散,連同事都做不了?自打放棄喜歡他,這兩年她一直裝傻充愣,對他視而不見,為什麽突然改變想法?因為他,還是因為秦栩?

許心宜眼眶一酸,又不爭氣地濕潤了。

她早該知道的,碰上他準沒什麽骨氣。記得他剛來通海的時候,雖說長得太好,隨便往那兒一坐一立都是別人沒有的矜貴,距離感明顯,但也不是不可接近,偶爾笑著望過來時,眼瞳裏明晃晃地浮現出她的影子。

可不知從哪一天起,他不再稱她“師姐”,不再給她任意妄為的資本,不再看著她笑意直達眼眸深處,她慌不擇路地同他告白,結果落得慘痛的教訓。她不特別,也不漂亮,努力一次就夠了,不敢再自取其辱,讓自己受傷第二次。

許心宜強忍抽噎的衝動,手抵住他的肩頭,再一次使勁往外推:“江師弟,你先鬆開手,樓上可以看到這邊。”

江石玉餘光一瞥,果然見不遠處的落地窗上趴著幾道身影,手一鬆,卻沒往後退。他平常溫潤,姿態不顯,不會讓人覺得強勢,可到底是在名利場浸**過的人,也會利用自身的優勢施壓,讓她不得不和他對視。

“和你無關。”許心宜咬著牙,“和誰都沒關係,是我自己的決定。”

她自我平複了一會兒,方才鄭重道:“在通海的這些年,來來去去飛了幾千次,每天不是在出動中,就是在訓練中,回了公寓也不敢放鬆,得看書應付定期的考核。偶爾放假回去陪父母,手機也時刻離不了身,說是二十四小時待命一點也不為過。到現在一把歲數了,一次戀愛還沒談過,說出去真的很丟人吧?”

許心宜掀了下唇,擠出笑容:“不是值班就是站崗,同學聚會一應全無,朋友們走的走,散的散,現在除了你們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有時候想想,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哪裏是個頭。”

“心宜……”

“你聽我說。”越是覺得苦的日子,越不能細細咀嚼,隻會越嚼越心酸,許心宜吸了吸鼻子,仰起頭望著江石玉,一字一句道,“江師弟,我以前想過的,像我這麽一個大光棍,能夠圓滿地走完嫁人生子的路,為了生計勞碌且努力地生活,哪怕會顯得沒有誌氣或許還有那麽一點平庸,但這種活法也已經非常不容易、非常可敬了吧?漂泊,飛行,與大海相伴,習慣死亡的存在,這些偉大的、英雄的活法太累了,我已經承受不起它的重量,想要尋求一份安定了。”

安靜地、坦然地和他們說再見的那種活法,雖然充滿了不舍,但想必也很溫馨吧?許心宜是這樣想的,這樣決定離開的。

“真的和你沒有關係,你不要多想,我隻是想過過普通人的生活。”

她走之後很久,江石玉還停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大廳內警鈴作響,口袋裏手機不停地振動,遠處有人正一遍遍呼喚他的名字。

他惘然回首,天地間唯風聲呼嘯。

一場風暴正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