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偉大與平庸
許心宜的自白:
十歲以前我想成為一名美少女戰士——水冰月,可以代表月亮消滅很多帥哥哥。十八歲以前我想成為白雪公主,能同時獲得高貴的白馬王子的愛慕和像騎士一樣的七個小矮人的守護。可誰又能想到,二十五歲以前的我卻成了人見人躲、花見花敗的“金剛芭比”,擁有鐵血偉岸的身軀以及風雪不懼的武力!
我才明白原來書裏寫的穆桂英和花木蘭都被加持了“金手指”,現實生活中的我隻是倒黴地丟了水晶鞋就不再有第二次奇跡的灰姑娘。
直到有一天,我的桃花忽然開了,一朵兩朵,三朵四朵……啪!我開始懷疑愛情了。
在沒有愛情的歲月裏,我隻會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可以重來,我還願意成為一名整日撲在救援前線的轉崗特警嗎?把健康的身體、不屈的靈魂,以及那隻丟掉的水晶鞋,全都交付暴雪與山洪?
後來有了愛情,我又多出一百零八個問題: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擁有“瓊瑤式”的愛情嗎?我可以驕傲嗎?可以炫耀嗎?可以像擁有肩章一樣踏實地擁有他嗎?他會像愛暴雪與山洪一般愛我嗎?會愛我的膽小與平凡,愛我的壯闊與波瀾嗎?
而這一切一切的變故都來自“那一天”。
攝像開始:
現在時間是2019年8月5日,淩晨三點,接到緊急任務,小星灣海峽有沉船,兩人失蹤,五分鍾後出動。機長依舊是戰鬥力爆表的“女帝”——沈岐!沒錯,我的阿岐已經從阿德萊德交流學習回來了!相信大家對她早就不陌生啦,上帝之手,無可超越!於是她又一次升職了,實名羨慕嗚嗚……
副機長是沒有任何詞語可以形容的我的王子、我的男神江師弟!本來這次他應該跟方教員機組的,不過方教員回老家了,原來的副機長大峰剛好老婆生孩子,去陪產了,所以江師弟就暫時被借調到我們機組來,不過……我還是不希望他留太久,就一次,一次就好了。為什麽呢?因為他在的時候,我會很緊張,很緊張,雖然我跟他的故事已經告一段落了,但江師弟實在太帥了,我怕我控製不住**漾的春心。
然後,是秦栩這個大麻煩啦!黏人“八腳獸”,說了好多次,就是不肯調機組,剛分開的時候還在想,我們已經是第幾年一起出任務了?記不清了,好像從他轉正那一天起,就是我的安全絞車手了,雖然討厭,但希望他可以一直長命百歲,為大家的安全護航。
最後,這次會帶一名救援醫生,加上我機組一共五個人。照例每次出動前都要說些什麽,我是不習慣寫遺書的,不是怕麻煩,主要怕時間不夠,阿岐說我每次拿起紙和筆,就是一副瓊瑤般海枯石爛的架勢,還沒等我醞釀好情緒,已經在機上了,所以這幾年下來,就一直錄視頻啦,錄了很多,內存也不夠了,這次回來要清理一下。
雖然每次都順順利利,但還是忍不住多囉唆幾句,願上天保佑,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我願掉肉十斤,虔誠祈禱大家齊齊整整地去,齊齊整整地回,一個人都不可以少哦!
攝像結束。
尋常的一天,尋常的救援,對一年三百多天在空中盤旋的他們而言,這已經成為日常,帶上裝備,留下遺書,登上直升機……前路不管有多少未知,從這一刻開始,腦袋都已係在褲腰帶上了。
一個小時後,通海救助飛行隊S-76係列搜救直升機——救援58找到其中一名失蹤的船員。由於海麵風高浪急,雲霧繚繞,加上夜晚能見度受限,直升機隻能在高處懸停。
“準備好了嗎?”機長沈岐通過耳麥問道。
“嗯。”一道斬釘截鐵的聲音在內線傳來,是一如往常的果斷。
水洗藍製服包裹的修長身軀,在檢查完繩索後利落起身,率先露在艙內眾人眼前的是一張略顯稚嫩的娃娃臉,常年的風吹日曬並沒有在她皮膚表層留下殘酷的歲月痕跡,相反眉眼間沉澱出一絲超出年齡的沉著。許心宜的目光在眾人麵容上掃視而過,忽而右眼一眨,大大的笑容間酒窩若隱若現。就像她一直自詡的,每一年都是十八歲的少女啊。
少女調皮地在胸口比了顆心,隨後跳離機艙。前一秒還嬉皮笑臉的她,在身體失重的瞬間,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秦栩控製絞車下放繩索,於高空中勘察方位,以幫助她更精準地到達被困者所在的位置。
“心宜還是老樣子啊,人前不正經,人後更不正經,不過滑索技術還是一流中的一流。”
“那是,也不看看我家心宜是什麽出身,特種救生員,全國能有幾個?‘熊貓血’好不好?”
“瞧給你能耐的,什麽時候把心宜追到手?”
機艙內,救援醫生打趣了秦栩幾句。
秦栩作為絞車手,可以說是救生員許心宜的金牌搭檔了。多年以來任憑機組的機長、救援醫生來來去去換了又換,唯獨這兩人拴得死死的,像連體嬰兒一般。每逢許心宜下去救人,秦栩就化身“二郎神”,恨不得全身長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海麵。救援醫生怕他繃得太緊,這根弦早晚崩斷了,往往隨口打趣兩句緩解氣氛。
這次海上有兩名被困者,基地出動兩架直升機分別沿沉船點向東西兩岸搜索,每架直升機均配備標準搜救人數。他們沿東向搜尋數十海裏,曆經生命迅速流失的每一分每一秒,總算找到一名被困者,喜悅的心情溢於言表。
倘若許心宜能夠順利救起被困者,也就意味著至少有一條生命可以挽回!救援醫生頗為振奮地握了握拳,將醫藥箱打開備用!
眼看許心宜順利套住被困者,秦栩略鬆了口氣,餘光瞄著副駕駛的位置,默默道了句:“早晚會是我的。”
駕駛艙與內艙之間有隔斷,從他的角度看過去,駕駛艙位仄塞狹小,裏麵的人四肢修長,坐姿卻從容有致,露出來的一截手臂白皙修長,完全不像三百六十五天在烈日暴雨下工作的一線救援人員。
一副花架子,頂個什麽用!秦栩從鼻間發出一聲嗤笑,目光中透露出不屑。
此時風急浪高的海麵上,許心宜已經拉著被困者開始往上。秦栩一手控製絞車盤,調整絞吊的方向與速度,一手給駕駛艙內視線受限的機長沈岐提供海麵的情況,以控製機頭做好對風浪的調整。
忽然間,行至半空的被困者睜大雙眼,吼叫了幾聲,隨後對著隨他一起絞吊而上的許心宜一頓拳打腳踢。許心宜猝不及防,手還托舉著對方的後背,一時騰不出手對抗,隻能任由對方的拳頭一下下砸在頭上、肩上和背部。
被困者初時在海麵上已經神誌不清,勉強回答了幾個問題後便閉上雙眼。她以為對方昏迷過去,誰料他中途突然情緒失控,不知是害怕還是什麽,整個人非常激動,完全聽不進任何話。伴隨著對方的激烈掙紮,索扣因劇烈摩擦而開始鬆動,哢嚓哢嚓響個不停。
許心宜判斷再這麽下去他們都會有危險,於是一個咬牙側翻,雙腿夾緊繩索,去找加固環,突然一陣鑽心的疼痛衝上麵門,她的大腦出現短暫的空白。
秦栩被螺旋槳下飛撲的浪花打濕了滿臉,隨手一抹,隻見許心宜雙手一垂,整個人伴隨著繩索晃來晃去,像是失去了意識一般。
他立刻高呼道:“心宜,心宜!”
許心宜渾身被一種密密麻麻的酸痛感包圍,有幾秒或者十幾秒鍾想要放棄抵抗,就這麽閉上眼睛。但她遠遠聽見一聲呐喊,轟鳴的風噪緊接著被吸入耳郭,她乍然一驚回過神來,忍痛給秦栩做了一個手勢。秦栩與她的默契自然不用多說,平日裏眼珠子一轉就知道她動什麽歪腦筋,立刻加快了絞吊的速度,準備強製讓被困者登機。
似乎猜到他們的意圖,被困者反抗得更加激烈,雙目欲裂般瞪著許心宜,拳頭仍舊狂風暴雨般落下去。眼看離艙門隻有一步之遙,秦栩已然鬆口氣,卻見被困者忽然雙手一絞,解開索扣,如脫線的風箏般直直墜落。而許心宜不管是出於本能還是職業素養,距離那一步之遙,隻匆忙給了秦栩一個堅定的眼神,便一百八十度翻身,雙腳倒鉤繩索往下滑去。
一切發生得太快!伴隨著她的動作落下,眾人的視線全都聚焦到一處,心猛地揪緊了!
就在她抓住被困者的手臂,雙腳穩住繩索,心弦漸鬆之時,一個數十米高的大浪好似一頭蟄伏已久的巨獸,猛地鑽出洶湧幽暗的海潮,朝他們張開血盆大口!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已身陷巨大的震動當中。沈岐迅速撥動操縱杆,和副機長江石玉同時操作,救援58的“海豚”機頭一下子被直線拉高,絞吊繩上的兩人也急速滑落,雙雙掉入海中。
待得機身恢複平穩,無線頻道傳來一個最新消息:據船長透露,這名船員小時候腦子受過重擊,麵對突**況可能會情緒失控,有暴力傾向。
聯想到剛才絞吊過程中發生的一切,被困者明顯受到了刺激。縱是實戰經驗豐富,被譽為“上帝之手”的沈岐,聽到消息後也不免爆了粗口,冷聲質問:“為什麽不早說?”
“船長也是剛想起來。”
“這種事可以才想起來嗎?他知不知道我們剛剛差點墜機!”
“海上的突**況還少嗎?你們這是衝誰撒火呢?先救人要緊,其他的回頭再說。”
一聽到控製中心那頭是李英的聲音,秦栩立刻火冒三丈:“能回得了頭的才能回頭再說,回不了頭的還怎麽再說?”
多少次了?要不是沈岐經驗一流,提前半秒穩定控機,恐怕他們已經葬身大海了!他們在機艙內尚且如此,與時間賽跑、搶奪生命的許心宜又在經曆怎樣的生死考驗?
他側目看去,隻見翻滾的海浪中被困者正死死地拽住許心宜的手臂,借著她的力往上浮,將她的腦袋使勁往下踩。
李英知道秦栩又犯渾了,訓斥道:“這種緊要關頭你小子耍什麽橫?職責所在不清楚?”
“職責?像啞巴一樣活著的一線工作者的職責,就是遇見突**況,被剝奪了發問自由仍要忍氣吞聲地繼續送命,是嗎?”
秦栩再看向從許心宜身上脫落、漂浮在海浪間的繩索,不可抑止地怒吼道:“所以,你們這些坐在辦公室隨便動動嘴皮子的家夥,到底還要讓賤命一條的我們寒心多少次!”說完他套上救生衣,一個多餘的字眼也沒有,直接順著艙門跳了下去。
一個巨大的水花墜落!濃霧隨之而來,三人很快都失去了蹤影……
救援醫生縱觀全程,心髒病都快犯了:“整個救助係統敢這麽說話做事的也就這傻子了吧?他怎麽回回都這麽傻?”
沈岐來不及追究秦栩的失職,第一時間通知控製中心尋求支援,做好能做的一切補救後,她的眼底隱約浮現出晶瑩的淚花。不知道為什麽,入行以來飛了幾百趟,救了幾千人,在死亡線上數次徘徊,第一次感到絕望,無來由地,說不清道不明,總感覺這一回要失去什麽。
他們都說她是上帝之手,有超乎尋常的實戰素質,可她覺得都是天意,天意讓她擁有麵對危險超前的洞察力和嗅覺。往往這份“天意”會救他們一命,可這一切隻能保證機艙內的人,卻無法保證機艙外的人。
如今在底下那片浩瀚無窮的汪洋裏,有一個她最好的朋友,還有一個勝似親人的弟弟,以及雖然讓人惱怒卻也鮮活的一條生命,他們正麵臨死神的考驗,或許距離死亡隻有一步之遙。
怎麽辦?要等多久援手才能到達?
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沈岐內心的恐懼逐漸擴大,她越發意識到不能坐以待斃,可機艙內隻有三人了,救援醫生根本不具備海下作戰的實力,怎麽辦?!
就在這時,副駕駛上徐徐轉過來一人,摘下耳機說道:“讓我去吧。”
沈岐一震。
“阿岐,你還記得嗎?兩年前一艘貨船發生貨物傾斜,十二名船員棄船逃生,搜救最後一名被困者時,心宜和對方同時被卷進漩渦,流向兩個方向。當時現場隻剩一名救生員,她和被困者之間我們隻能救一個人。”
男人的聲音平淡溫和,不急不緩,於泰山壓頂下自有一股隱而不發的沉著。
“那時我剛到隊裏半年左右,你不放心將操控杆交給我,我相信這是身為機長的你的使命。你也不同意讓我下去救心宜,因為不合規矩。我猶豫的時候,秦栩奮不顧身地跳了下去。時隔兩年,同樣的情況再次發生,秦栩依舊奮不顧身地跳了下去。”男人目光中氤氳著成團的迷霧,嘴角牽起一絲苦笑,“你知道嗎?其實我很羨慕他。”
沈岐眉心一緊,來不及阻止就見他單手撐地,跳出駕駛艙,撿了安全裝備就往身上套。絞吊、跳傘等項目自然是一名搜救機長基本的素質要求,可是副機長怎麽能跳機?
隻見螺旋槳震動轟鳴下起伏晃動的機艙內,男人巋然不動,利落地摘掉副機長的肩章,遞給一旁瞠目結舌的醫生。
醫生還停留在一係列的變故當中,他當然記得兩年前那次意外,同樣是在小星灣海峽,同樣是他給許心宜和秦栩做的急救,印象深刻,難以忘懷,故而才有剛才那句“回回這麽傻”。
他是醫生,太清楚一分一秒的意義了。
一線救援工作日複一日,高壓且枯燥,平日裏瞧著幾個年輕人你來我往也算一門樂子。如今麵前這位,堪稱救助圈公認的“圈草”,生得一副寧靜致遠的好眉眼,端的是在華爾街金融圈廝殺過的麵不改色,怎麽偏偏和許心宜那個女漢子和秦栩那個二愣子攀扯上了三角糾葛?大家偶爾私下裏提及,難免好奇,隻是醫生沒想到會在今天這種情況下,聽到關鍵人物表態。
他竟然羨慕秦栩?羨慕什麽?救援醫生好像窺探到了什麽鮮為人知的桃色八卦,一時好奇羞惱,一時憂心忡忡,見三條杠的金色肩章呈在麵前,趕緊把亂七八糟的想法驅散幹淨,鄭重接過,一張嘴不自覺地囁嚅道:“江師弟,你、你……你可千萬不能糊塗啊!”
江石玉不禁想起幾分鍾前秦栩信誓旦旦說著“心宜早晚會是他的”時的口吻,那樣輕狂,那樣……高不可攀。
他視線往下,目光所及的海麵風速正在加快,海浪越來越高,於浩渺汪洋裏微不足道的三條生命正凝聚成豆大的黑點,很快就會被海浪蠶食吞盡。
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
“也是在這裏,在小星灣海峽,前後相距不超過五海裏,同樣是夜間失事,兩次情況幾乎一模一樣,你覺得隻是巧合嗎?”他聲音放低,輕得幾不可聞,“阿岐,即便她蹚過血海屍山,也隻是一個窒息超過十分鍾就會死亡的血肉之軀,這樣一個普通的、可能已經到達死亡二到三期的血肉之軀,究竟還能同死神鏖戰多久?”
沈岐轉頭看他,見他眼底霧密雲濃,像是迷失在航線中。可細細去看,隻一層冷冽的水汽在浮動,那是同她眼裏一樣的濕潤、壓抑、恐懼和未知。
難以言表,她的胸口頓時皺成一團。
“哪怕被職責、使命和理想壓得喘不過氣來,也仍舊用生命熱愛著一線的我們,可以至少有一次把生的機會先留給自己嗎?”
可以嗎?沈岐回憶起來,是啊,每一次艱難的時刻,他們都把生的機會先給了旁人。
為什麽一個機組可以隻有一名救生員,卻必須配備正副兩個機長?為的就是突**況下最起碼能保證機艙成員的安全,以免造成更大的損失。如果她同意江石玉跳機救人,也就表示如果不能實現成功救援,這一趟任務她可能會失去三名隊友,之後懸停、搜索、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將度日如年。可如果不同意,她失去的代價就會變小嗎?
沈岐沉默了。
江石玉來到通海救助飛行隊近三個春秋,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生命的價值該以什麽標準來衡量?他以前沒有答案,今後可能依舊迷惘,但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己必須要做什麽,那是一種穿透漫長桎梏劈向他的力量,正在召喚他。
他走近了,雙手扶著艙門,驟然而起的風浪浮上臉龐。那是一張姣好清雋的容顏,斂藏著鋒芒的眼眸,像是一汪深潭。
海水的涼意滲透皮膚,激得他眉間一凝,瞳孔驟然一縮。他張開手臂,雙腳騰空跳了下去。
身後的醫生一聲喟歎:“哎喲,好好的活招牌……”
三天後,醫院。
“一線工作帶私人感情,誰給你們的本事?一個個都不想幹了?沈岐,你是救援58的機長,這次的救援事故你負全責。下午我要去打撈局同遇難者家屬做搜救過程說明,你希望我怎麽交代,嗯?被困者襲擊救生員,以至絞車手臨場失控,在不分青紅皂白大罵一頓後追愛而去。這個時候我們一向忠於職守的副機長也跟著發了神經,難道他就沒想到今年外派的熱門人選裏麵剛好有一個就是他?嗬,一個個厲害得能翻天的家夥,現在還不是要讓坐在辦公室隨便動動嘴皮子的家夥來擦屁股?怎麽不說話?這會兒當起鋸嘴葫蘆了?啞巴?誰敢把你們當啞巴,一不小心就捅你的肺管子,傷心難過不說,還當你是黃鼠狼!不要緊,反正我們這些歲數大的長輩也不是第一天當黃鼠狼了,你們倒是說說,把老天爺當成什麽了,嗯?慈善家嗎?萬幸飛行過程沒出問題,倘若一不小心出了問題,別說他們三個了,加上你和救援醫生現在都在開追悼會!平時鬼主意一個比一個多,誰能有你們精明,怎麽這次沒發揮你們機智的頭腦留個後手?連個手持數碼攝像機都不帶就往下跳,究竟誰給你們的膽量!說你們沒有私心,誰相信?沈岐我告訴你,別以為你後頭有人撐腰就可以有恃無恐,一旦事情發酵被媒體大肆報道,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雞崽子,就等著狼來拜年的那一天吧!”
從老婆產房緊急趕回飛行隊的大峰雙手叉腰,一字不落地模仿李英說話的口吻與姿態,本想逗許心宜一笑,不料許心宜笑得比哭得還難看。
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大峰趕緊補救:“你放心好了,有我們無所不能的周總在,什麽事擺不平?你們都停職了,誰去執行任務?讓‘李大嘴’自己開直升機嗎?”
這個李大嘴是通海救助飛行隊政治部的主任,全名李英,一張大嘴損起人來能把人活活氣死。不過他不得民心倒不是因為說話難聽,而是把一線當成加官晉爵的名利場。前主任秦榮在職時勤勉親厚,嚴謹公正,對基地的同事們無微不至,還經常為來自五湖四海、沒有假期回家的年輕孩子們組織活動,為人和善又有威信,可不會拿他們做筏子,成天把“功績”掛在嘴邊上。
要不是秦榮兩年前意外身故,通海哪兒輪得到李英來作威作福?也不怪秦栩每回一碰上他就針鋒相對。
大峰埋汰了李英幾句,轉而道:“我聽說這次江師弟超帥的!來隊裏三年了,他第一次出格吧?咱內部論壇都炸了,說這衝冠一怒為紅顏一點也不為過,這不擺明著衝心宜去的嗎?你們說說,原來西裝革履在華爾街中心指點江山,出入高級會所,全身上下私人訂製的金融精英,神仙似的人物,怎麽可能下到咱這片凡塵來?每天跟咱們一起悶在高溫駕駛艙,日複一日地盤旋、停靠、盤旋,穿著那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水洗藍製服,吃著食堂十頓有八頓冷掉、硬掉的飯。明明不適應還強撐,搞得我以為他腦子壞了。一直到這一跳,謔,太真實了,太颯了,這才是男人嘛!想跳就跳,想幹就幹,管他的體製規矩,人死了什麽都不剩,還要那些假惺惺的關懷有什麽用?”
他這一跳,大峰才有一種金融天才真的來一線的真實感,覺得他跟凡人沒什麽兩樣,都是有血有肉有氣性的普通人。大峰說到興起之處,恨不得拿塊驚堂木給自己加加氣勢,一口氣沒換又緊接著道:“說實話,他剛來隊裏的時候我真當他是繡花枕頭,篤定他熬不過試用期,沒想到三年而已,他就爬到小組格鬥榜前三了。也就咱這工作,白瞎了他那張臉、那一身的氣質,否則就算不在山巔,也不至於掉到海裏,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
眼瞅著許心宜的臉色越來越差,大峰忽然察覺到什麽,把拳頭塞進嘴巴裏強製急刹,在沈岐的眼神授意下慌忙找了個借口離開。門關上後,沈岐剝了隻橘子遞給許心宜。
“你別聽大峰滿嘴跑火車,論嘴皮子的功夫,他要排第二,沒人能越過他去。”
許心宜難得聽沈岐開玩笑,忍不住一笑,又問:“大嘴幾點去打撈局?”
沈岐看了眼手表,神色中夾雜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凝重:“這會兒應該在了。”
“周總呢?”
“也去了。”
許心宜稍稍定心。周清野是通海救助飛行隊的資助人,也是沈岐的老公、江石玉的死黨。有他在,李英不敢胡來,打撈局的同事也會給他幾分麵子。就怕……就怕遇難者家屬不肯鬆口,非要把事情鬧大,到時就真的不好處理了。
近年來伴隨著網絡的透明化、信息的集中爆炸,自媒體行業越來越關注救援行業,時刻在尋找大流量的“爆點”。每次出任務回來,最怕的就是記者采訪,媒體再一通添油加醋,甭管白的黑的,給公眾看到的基本都是黑的。
她才醒來不久,接收的訊息都是經過好友們篩選的,具體的情況還不清楚,因此隱憂重重。見沈岐也有些心不在焉,她不分輕重地一拳頭直砸向胸口:“都怪我,如果我早點發現那個人不對勁,如果我速度再快一點,也許……”
明明當時離艙門已經不遠了,為什麽不直接把他推上去?為什麽她已經抓住了他,卻還是被海浪打脫了手?為什麽……
許心宜越想越自責,被橘子水一熏,鼻頭酸了,聲音含糊著弱了下去:“阿岐,對不起,我又連累你了。”
“說什麽傻話?”
“傻話嗎?阿岐,如果我把這些當成傻話,仗著友情堅固就肆無忌憚地抹黑你的英名,我恐怕以後就沒辦法再沒心沒肺地承你的情了。”
沈岐是通海救助飛行隊的王牌機長,從業以來飛行失誤率最低的傳奇創造者,這次從阿德萊德回來還考取了教員資質,是她心目中無懈可擊、沒有一絲汙點的“女帝”。沈岐屢屢因她而遭受李大嘴的責難,卻自始至終待她有如初見。
另外,江石玉總飛行時間達標,正麵臨從副機轉正機的關鍵時刻,這次貿然跳機,再怎麽從輕也跑不掉一個處分,機長考核少說得延後半年。恰如大峰所說,一個原本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再怎麽走到塵埃低處,也不至於掉到海裏。由於她的愛慕,她曾刀山火海般追求的架勢,他已經淪為隊裏上下茶餘飯後的談資,不能再被她拖累前途了。
而秦栩呢?秦栩雖和她不是冤家不聚頭,卻一次次救她於水火之中,這次更是老虎口中奪食,至今昏迷不醒,在ICU(重症加強護理病房)觀察。冤家做到這份上,想必早就恨她恨得牙癢癢了吧?
最重要的是,此次救援過程中,唯一的被困者溺水身亡了。
橘子一下子變得又酸又苦,許心宜逼著自己嚼了幾口,忽然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她猛地彈起,扒拉著垃圾桶劇烈地嘔吐起來。
這幾天她一直靠滴液維持營養,沒吃過什麽東西,吐的都是酸水。沈岐看著心疼不已,一邊不停地撫拍她的後背,安慰她不要多想,一邊拿紙巾給她擦拭嘴角。忽然手背上一涼,她怔住了,隨即意識到什麽,忙抱住許心宜歎了聲氣:“已經盡力的人,為什麽要偷偷流眼淚?這不是你的錯。”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他們都知道,可世上流淚的事哪兒能用簡單的對錯來衡量?沈岐說:“心宜,我們飛了成百上千次,按說早已習慣世事無常。可即便如此,每當生命從手中溜走時,我們仍難免會自責,這是為什麽呢?因為我們必須敬畏每一個生命。可除了振作,我們別無選擇。你一直是最樂天的人,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許心宜腦子裏亂糟糟的,思緒紛擾,理不清其中的脈絡,隻一味被恐懼占據著。她想了又想,終於找到關鍵。
“為什麽不是我?”她聲音嘶啞,帶著顫抖的痛意,“死也好,昏迷也好,為什麽不是我?”
沈岐情不自禁地紅了眼:“心宜啊,不要畏怕寒冬。”
她們作為這個行業為數不多的女性,相逢於一線,體嚐到的苦楚與艱辛很多時候是一致的,因此兩人除了友情之外,還裹挾著一種飄零的惺惺相惜。
她清楚地知道許心宜的恐懼在哪裏,這些年她們遇見過的失敗搜救何止一兩樁?數不清有多少次在高空盤旋搜索,伴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又一條生命離開人世間的失望就像浸了水的沙子,一層層蔓延到內心深處,帶來遲緩而錐心的鈍痛。
比起那些早已習慣的指責與誤解,原本更應該習慣的對生命長存敬畏的心,其實也有親疏之分吧?尚不能習慣陌生人的死亡,又要如何習慣為了救自己而冒險甚至犧牲的戰友的死亡?該如何堅強,才能麵對這樣的一線?
“我那個常常把規章製度掛在嘴邊的師父,他走了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還如影隨形,以致我常常不敢進入駕駛艙。每次往駕駛艙一坐,他就出現在副駕駛的位置,跟我講調試口令,指導我看雷達監測,一遍遍訓斥我遇事不能慌張。就好像那些個昨天和今天一樣,沒有什麽不同,他還活著,不苟言笑又最是心軟,我一犯錯誤兜頭就是一記爆栗,我總是下意識捂住腦門,但頭真的會痛!那種真實疼痛的感覺,讓我沒有辦法把一個明明還在的人看作已經離開,可我必須逼著自己接受,每天訓練出動,沒事人一樣坐在機位,看著大峰的臉對他微笑,嘴上卻在說著‘師父,今天訓練可別打我了,昨天傷的地方還痛呢,您得給我留點麵子吧’,然後在師父又一記不輕不重的爆栗下升空、盤旋、回歸,直到有一天將現實與幻想的恍惚刻到身體裏,變成一種習慣。”
她性格內向,很少訴說內心的想法,許心宜完全沒想到她私底下和教員是這麽調皮的相處模式,不由得驚詫:“教員會給你爆栗?這還是我認識的阿岐嗎?”
沈岐低笑:“沒人在的時候他經常這麽訓我:沈岐,我不苟言笑也就算了,你也繃著張臉不苟言笑,咱師徒還有沒有話聊?該給台階的時候,你也不使點眼色讓我下來!”
後來這位可愛可親的教員,在一次重大救援中將生的機會給了一個在彌留之際的老人,自己則永遠地閉上了雙眼。這件事在當時引發了巨大轟動,非議也一直存在,教員的選擇是出於人性的善良,還是公序良俗的束縛?
“雖然救助守則像冷冰冰的武器時刻刺痛著我們,可我還是堅信,他這麽選擇完全是出於一種習慣,一種長期搭在弦上,條件反射的行為習慣。”沈岐說,“像是箭在弦上,雪在陽下,自然給予的,以及周遭世界認知的,一種普遍的習慣。
“心宜,我們是女人,女人當然可以比男人感性,但同時對於痛苦的感受也會更加深刻。吃飯尚且會噎著,跳海哪兒有不失手?戰友、親人的死亡對我們而言可能是一條終生無法跨越的鴻溝,但是隻要選擇了這條路,我們就必須學會接受。哪怕你自欺欺人,哪怕你每天都在恍惚當中,哪怕回到家,脫下製服,你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可隻要你還在這條路上,你就必須得習慣,不是你就是他,一線沒有圓滿收場。而秦栩,如同我,如同師父,如同每一個將來有可能會離開你的至親至愛,都是你活著必須接受的考驗,你必須克服這道難關,要接受它,甚至習慣它可能會不止一次地出現,說不定有一天你噎著噎著,就能對生死常態釋然了。要做到這一點不容易,你可以先試著告訴自己,就從秦栩開始,那個每一次出動,單用指令就和你默契無間的搭檔,那個與你鬥嘴了好多年的家夥,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了……心宜,你要相信在這道難關前,你不是一個人,我也是這麽告訴我自己的,那個我當弟弟一樣愛護的臭小子,可能永遠回不來了。心宜啊,我的弟弟他可能永遠不會原諒我了。”
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如果他一直醒不過來,總有一天他身上的插管會被撤掉。此時此刻他閉著雙眼,實則也許他已經永遠地閉上了雙眼,猶如每一個寂靜地躺在陵園的先烈。
人一旦能夠習慣與死亡相伴,便能習慣每一個與死亡相伴的摯愛總有一天會被它擊敗。
沈岐非常珍惜許心宜的存在,比許心宜想的還要珍惜她們之間的友情,所以她不想許心宜被擊敗,她要把從不掰扯開來跟人訴說的痛掰碎了,掰得鮮血淋漓呈現給她看,讓她痛到極致,無路可退。
許心宜閉上眼睛,睫毛微顫著,想象此刻秦栩溘然長眠的樣子,胸口強烈地鈍痛起來。
她張著嘴,哭聲悶在喉嚨裏,怎麽也發出不來,隻剩下嘶啞。她揪著衣襟,一聲一聲地喘息著,無聲地號啕著,癱軟在沈岐的懷裏!
她使盡全身的力氣,卻也隻能發出“啊——啊——”的單音節,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比此刻更讓她像一個失語的孩子。
她跪坐在床邊,目睹蒼穹由明至暗,至完全黑暗。
這一夜,許心宜始終沒有合上雙眼。
蒼藍的天猶如一幅水墨畫,每描一筆便暗沉一分,筆鋒沾了水再一描,深沉的色調染上明亮的光澤,揮舞間翻出了魚肚白。朝暉灑落下來,再一輕掃,細碎的光芒攀上樹梢,將樹影的輪廓映照在雪白的地磚上。
一張沒有濃墨重彩的畫布,淡淡幾筆,就給一個人的過去打上了底色。許心宜走在一條路上,磕磕絆絆跌了數不清的跟頭,從未有一刻如今夜般瘋狂渴求黎明的到來,渴求溫暖的陽光降臨人間,將她從頭到腳籠罩。
天光大亮的時分,她終於累了,抱著枕頭沉沉睡去。
迷糊中聽見沈岐同人說話,口吻低柔,完全不似工作中才有的果斷堅硬,她想應該是周清野。隻有周清野,才能讓沈岐柔弱。也不知道他和遇難者家屬協商得怎麽樣了,她很想聽一聽結果,但眼皮子好像有千斤重,勉強翻過身來,卻是睡得更熟了。
一覺醒來房間裏伸手不見五指,天已然黑沉。沈岐被緊急召回隊裏,大峰帶來了些東西,裝在一個大紙箱裏。
許心宜知道箱子裏裝著什麽,隻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大峰磕磕絆絆地解釋說:“我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說盼著他醒不過來,就是……就是人生病了,要住院好長時間,不得收拾點身邊的衣物嗎?他們說也許在熟悉的環境中,秦栩那小子會早點醒來。心宜,你別多想,我們大家都不是那個意思。”
她睡了一覺,情緒有所好轉,給大峰一拳頭,意思就都明白了。
大峰離開後,她抱著箱子來到秦栩的病床前。
秦栩往常跟李英不對付,一方麵李英確實有些鑽營的做派,和秦榮相比缺少關懷,故而不得民心;另外一方麵,其實他們都知道,李英替代秦榮做了通海的行政主任,秦栩心裏不服氣,這個人就算不是李英,換作唐英、王英,任何人他都會不服氣,這是一種無法取代的舐犢之情。
秦栩的母親在秦栩小時候離家出走,他和父親相伴長大,一路都是秦榮一手安排,走得順順當當,沒遇見過什麽磨難。直到秦榮在一個雨夜巡視基地的途中,陷入窨井不治身亡。
從那之後,飛行隊的一大家子自然而然地接過“父親”的擔子,平時或公或私都對秦栩照顧有加,可以說把他寵成了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對於父親的去世,他的悲傷似乎沒有持續太久,被溫暖的港灣保護著,他在工作和生活中的作風都足以稱得上無法無天。因此從暗戀到明戀再到癡戀,他的私人感情一直在隊裏被當作“佳話”廣泛流傳,當然被他戀著的對象就是冤家許心宜了。
ICU的探望時間有限,許心宜枯坐了片刻之後,開始收拾紙箱裏的衣物、日用品,還有一些同事們五花八門的心意,放在最上麵的是一麵鎮邪寶鏡。許心宜嘴角抽了抽,一一擺放好後,把寶鏡與球鞋放到枕邊。
“臭襪子和臭球鞋,還有限量籃球,平常你最寶貝的都在床頭了,還不快點醒過來?”她伏在床邊,離他耳朵很近,語調帶著輕鬆,一如既往說著俏皮話,“經過昨天的事,我才發現阿岐並不如我們想的那樣堅強,她真的很舍不得你。這些年教員、主任相繼離去,已經帶給她很大的傷害,你平時總愛屁顛屁顛地跟在她身後,難道就打算這麽躺著回報她對你的袒護?未免太小氣了吧!”
許心宜直起身,打了盆水,開始給秦栩擦臉。
“現在隊裏不知道是什麽情況,我猜李大嘴肯定又損他們了。以李大嘴的刻薄,不把他們說到抬不起頭肯定不會作罷,也隻有你心大得像個窟窿,從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往常這個時候李大嘴總要分出至少一半的精力來炮轟你這刺頭,仔細想想,你也算身先士卒,為隊裏做貢獻了。”
秦栩剛來隊裏時還是一個白白淨淨的小生,可惜後來訓練加上救援長期暴曬,皮膚逐漸變得黝黑。無奈她是色中餓鬼,最愛膚白秀逸的寧采臣,因此隻對秦栩短暫“殷勤”了一陣,之後便常以“黑麵神包拯”來取笑他。給他取外號不說,還總在他身上留塗鴉作品。
他也不服軟,每每總能想到更狠的外號套她頭上。她到底是女孩子,表麵裝得了花木蘭,內心卻實打實住著一個白雪公主,哪兒能受得了他橫衝直撞的對付?於是更加強勢地諷刺回去,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冤家。
這幾年她習慣了他黑黢黢一根杆子似的寸步不離地紮在身旁,什麽時候見他皮膚白得跟紙一樣?她心裏難受,不敢仔細看他的臉。帶著熱氣的毛巾在他濃密的眉間覆一覆,再揭開臉色似乎變得紅潤了些,歡喜才上眉梢,再定定一看,似乎又蒼白下去,她嘴巴一撇,恨不得直接將毛巾砸他臉上。
“醒著的時候沒有一天不跟我作對,睡著了也不讓我好過,存心的是嗎?”
擦完手臂後,許心宜坐下來,從紙箱最底層翻出一遝厚厚的信箋,是每一次出任務前留的遺書。
“大峰這個豬腦子,嘴巴不利索,腦袋也不靈光,有了孩子還沒學著長進。活得好好的人,說不定還能再禍害個幾百年,他居然就拿這東西給我,是想賺我眼淚還是觸你黴頭?這筆賬我先替你記著,等你醒來給他點顏色瞧瞧,別讓他再這麽沒心沒肺下去了。我們就算了,他都已經成家了,老婆孩子還得靠他養活,你平時跟他關係最好,有事沒事也跟他說說,把心收一收,別整天一空下來就打遊戲。”她循著信箋上的時間,抽出最近的一封。
果然,一翻開來便是他龍飛鳳舞的字,綴滿了隨性張揚:
又出任務了,照例寫點東西。老頭在世的時候,我還擔心他的身體,怕一走了之沒人照顧他。現在他不在了,照理應該輕鬆的。可這種沒有後顧之憂的感覺,好像並不舒服。兩年了,每次寫遺書還是會想到他,怕他孤單,也怕他難過,現在想想要是真死了,就可以去陪他了。
早上聽天氣預報,未來一周雨神不會降臨,如無意外海上的情況應當一切良好。三年前還苦巴巴暗戀通信組隊花的大峰,一眨眼都喜當爹了,而我竟然還在原地踏步!丟人,許心宜那個傻子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開竅?隔壁機組那小子,又要借調到我們機組了,煩死人了!
她是瞎子嗎?除了那家夥,就看不到旁邊英明神武、閃閃發光的我嗎?
沒什麽好寫了,倘若真的遇見了不幸,就把我的球鞋和存款都給那個瞎子吧……希望萬事如她所願,一生幸福無憂,活到光榮退休。
看到“如她所願”時,許心宜在眼眶打轉的眼淚已將落不落,在看到“光榮退休”四個大字後,忽然眼淚混著鼻涕一齊湧了出來。
活著到退休的一天尚且不易,更別提“光榮”二字,那得是多少一線救助人員的夢想啊。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病痛不怕孤獨,不怕質疑不怕唾罵,不怕眾叛親離、遠走他鄉,不怕馬革裹屍、魂歸萬裏,為的難道隻是“光榮”二字嗎?
她胡亂擦拭著臉,一邊笑一邊哭,捧著那張單薄易碎的紙,指腹攥得發白,又去看昏黃的燈光下秦栩安然的臉。
良久,她將遺書放回原處。厚厚的一摞,不知寫了多少年,還纖塵不染,平日邋裏邋遢的一個人,沒想到在這件事上,如此細心。
她不忍再看,匆忙蓋上箱子。
“受傷了還要折磨我,你要不是我的冤家,恐怕沒人勘當大任了!以後我就每天過來給你讀一封信,你知道的,我以前最怕的就是語文老師,一寫作文就想尿遁,現在倒好,被你拿捏得死死的,你是不是很得意?臭小子,這次就先不跟你計較了,希望在讀完你瑣碎無聊的心事前,你能夠醒來,否則有你好看。”許心宜彎腰,猶豫著將手伸到秦栩麵頰旁。
濃眉大眼的男人,整日喋喋不休像隻鴨子,忽然沒了生氣,怪不習慣的。她不自覺地輕捏了下他的腮幫:“也許到那時,我就開竅了。”
指腹間尚有餘溫,她留戀地蹭了蹭,似乎尋摸到一絲踏實感,唇角一動,正準備離開,餘光瞥見窗外的人。許心宜的身體僵了僵,臉上的淚痕還未拭去,頓時轉向一旁。
牆邊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一條腿微微屈膝,另一條腿抵著牆,專注地盯著地麵,似在默數腳邊小爬蟲的行進步數。左手手臂纏著一圈繃帶,右手抄在藍白色病號服的口袋裏,倒像是穿著一線大牌新一季的主打。
為什麽別人在一線,年複一年風吹日曬早就被打磨成糙漢,他卻好像逆著光在走,越走越沉靜了?
許心宜說不出來,隻隱約覺得他不是三年前的江師弟了。而她卻一點長進也沒有,一碰到他就像老鼠碰到貓,心態上總是弱勢的,看到他受傷更是本能大於意誌。
她小跑兩步湊上前托住他的胳膊,關切地問:“你怎麽過來了?醫生知道嗎?”
江石玉順著她的動作到一旁坐下:“我沒事了。”見她頭低得像隻鵪鶉,他不得不轉移視線,問道,“你還好嗎?”
“吃得香,睡得好,阿岐陪了我一整夜,什麽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也就是醫生管著我不讓我出院,不然我早就歸隊了。”
她口吻輕快地說了一籮筐,裏外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意思,他卻隻道:“你瘦了。”
許心宜心底忽地湧起一股沮喪,也不知他剛才看到了多少,聽見她讀秦栩的遺書了嗎?她的人生難道隻有大寫加粗的“倒黴”兩個字嗎?怎麽回回狼狽的時候都被他碰上?她下意識摸了摸腫成核桃的眼睛,更不敢同他對視了。
江石玉察覺到她的小動作,嘴角一彎,又聽她說:“江師弟,你以後別再衝動了,副機長怎麽能跳機?”
雖然救援條例中沒有硬性規定,但大家墨守成規的一條是——副機長代表著每一次救援出動最後的底牌,是在所有突**況不可預知的前提下最終的安全保障。非到十萬火急的時刻,副機長必須堅守崗位,不得缺席。
三年以來,他從沒缺席過。無論是安東大洪水,還是兩年前的小星灣海峽,每一次他都嚴陣以待,墨守成規,沒有給過她一點多餘的私人感情。
“什麽才是十萬火急的時刻?看著你和秦栩相繼落水卻還死守著毫無作用的底牌,就那樣坐以待斃嗎?”
他當然知道副機長的重要性,但再鋒利的刀,倘若沒有出鞘的機會,也會生鏽,再厲害的底牌,不用也是徒勞。她第一次在小星灣海峽被海浪卷走時,他選擇了袖手旁觀,而這一次照舊沒能趕在秦栩之前,不過是又一次的咎由自取。
許心宜怎會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唯一清楚的是,所謂衝冠一怒為紅顏,都是同事們腦補的笑話,他跳海頂多是出於戰友之義,仍嚐試勸說:“你知道培養一個搜救機長的成本和精力有多大嗎?首先像阿德萊德這樣權威的飛行學校的巨額學費,就已經是許多航空人無法逾越的門檻。在此基礎上你必須壓縮吃飯、睡覺,除學習以外全部的時間,背下大量的指令代碼,沒日沒夜地模擬訓練,忍受教員挑剔到令人發指的考核,擁有足夠好的運氣達到足夠的飛行時間,才能在這麽年輕時就有機會戴上四條杠的肩章。你明知道這一切有多不容易,還不好好珍惜,你……”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江石玉打斷,一驚之下對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溫柔沉靜:“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當下的一切有多來之不易,可如果沒有你,也就沒有這一切了。”
他是什麽意思?
許心宜微微皺眉,又聽他道:“而且,培養出一個像你這麽出色的救生員,也非常不容易。秦栩也是一樣,大峰、阿岐都一樣,和誰無關,對我而言,都是必須要挽救的生命。”
“可是你……”你比誰都重要。
許心宜喉頭一哽,後麵的話不再說下去,隻道:“總而言之謝謝你。”她的口吻帶著一絲疏離,囫圇吞著嗓音,聽著有幾分孩子氣。
大峰嘴笨,心思卻細膩,昨天說錯話惹她傷心,臨走前特地拐去江石玉的病房,嘰裏咕嚕自說了一通,大致意思是讓他拿出男子氣概,不要再拖泥帶水,三個人的感情不是隻有一方受傷,最終的結果很可能一拍兩散,連同事都做不了。許心宜正當傷心,他若有情,應該適時安慰。
可她的樣子,分明最怕他安慰。
他不是沒有聽到沈岐昨天的一番話,也不是沒有看到許心宜歇斯底裏哭紅了眼,不是沒有輾轉反側,可一看到她,他到底還是放棄了讓她為難。
跆拳道黑帶,散打冠軍,一身腱子肉,用周清野的話來說,一抬腿就能把鍋口大的榴梿砸得稀碎的她,絕對是同齡女孩中最與眾不同的存在。可除了這些,還有什麽不同?這些年她活躍在一線,風裏來雨裏去,鐵打鋼煉般無孔不入,輕易不流淚,也幾乎沒在他麵前紅過眼。他還以為她整天嘻嘻哈哈,真的不會哭,可一想到昨日的場景,就痛徹心扉,曆曆在目。
該是到了怎樣的地步,她才會手足無措哭得像個孩子?也許她對秦栩,並非她自己想象的那樣不在乎。
“我問過醫生了,秦栩目前各項機能都很穩定,觀察到明天早上如果沒問題,就可以轉去普通病房了。”他說完,許心宜果然側了側身。
“他什麽時候能醒過來?”
“我聯係了海外的專家,他們會對他進行一次聯合會診。秦栩身體底子好,已經撐過幾次病危的搶救,而且到目前為止沒有其他器官的感染,還是有一線生機的。”
“真的?”
她不由自主地望了過來,帶著點嬰兒肥的臉頰陡然亮起一層光。她的嘴唇是天然的肉粉色,眼睛又大又圓,眼珠子滴溜溜像吐魯番的黑葡萄,一副鬼靈精的樣子,其實再簡單不過。
江石玉失神了一瞬,點點頭。
許心宜喃喃道謝。宛若金科玉律的兩個字,被她一再提及,也不知是謝他救了她,還是謝他為秦栩找醫生。
江石玉的嘴角浮起一絲細碎的笑,活這麽大,還是頭一回無比討厭這兩個字。他靜了一瞬,忽然彎下腰去,可還沒碰到她的臉,就被她一個躲閃,練家子出身的敏捷反應讓她一下子跳到了旁邊,隔著半臂遠,那身手可真是傷人哪!
“不要胡思亂想,好好休息。”
許心宜見他一步步走遠,直至消失在轉角處才無力地往後一靠,坐回原位。
走廊四下安靜,她閉著眼睛,身邊似還縈繞著淡淡的木香氣息,清冽而又克製。想到在“Z&J”健身房的初次見麵,可以說要多狼狽有多狼狽。那時她正值體能考核的重要關頭,每天下班都會進行高強度的拉練。
正在跑步機上哼哧哼哧跑得像頭老牛時,她忽然福至心靈,一轉頭看到旁邊的他。
她自幼體格就比一般女孩大,加之多年跆拳道的鍛煉,肌肉緊實,常被健身房的那些肌肉**調侃為“金剛芭比”。她雖看似應對自如,遇到不順心的還能直接反駁回去,但內心到底還是一個懷春的少女,不免為異樣的眼光而受傷。甫一見到他,她的心跳漏了兩下,隨即低頭,想將自己臭氣熏天的樣子藏起來。
而他看她動作放慢,以為她累了,從旁邊遞來一條毛巾,溫潤的目光中透著一絲笑意。當時的一幕許心宜可能一輩子也忘不了,在她僅有的人生裏,第一次遇見一個完全用平等的、尊重的,更似尋常的目光看待她。並且在她揮汗如雨、渾身散發難聞氣味的時候,非但沒有嫌棄,還及時地送來一條幹毛巾。
毛巾一角有刺繡,應該是他的個人物品,而不是健身房配套的毛巾。之後那台跑步機被移至角落,透過一層落地窗,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繁華的夜景,偶爾抬頭,還能與星星、月亮對視。
最重要的是,這台跑步機隻屬於她一個人,是作為“Z&J”的老板之一,特別為她開設的綠色通道,於她而言,更像是人生的一個彩蛋。
後來這個彩蛋環節,伴隨著他在飛行隊的從天而降,逐漸打開一個新的篇章。她一度以為隻要努力,就能得到這個男人,畢竟是他先示好的,不是嗎?可直到後來她才明白,再長的彩蛋,不管帶來了多少幻想與美好,終究隻是彩蛋。
之後的兩天,秦栩的情況持續穩定,轉到高級單人病房,沈岐還特地請了一名看護。許心宜囊中羞澀,幫不上忙,但也高興,幫著看護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給秦栩換上幹淨的衣服,還買了一束新鮮的百合花擺在床頭,被看護打趣:“這個小夥子醒了要知道你對他這麽好,肯定馬上把你娶回家去。”
許心宜鬧了個大紅臉,連連擺手否認,看護阿姨卻隻當她羞澀。她舌頭打結,怎麽也解釋不通,借口打水慌忙逃離病房,經過醫院大廳時,遠遠一瞥,電視熒幕上正在轉播新聞。
她穿過人群走到了水房,忽然腳步一定,拎著半桶子熱水忙不迭地退回電視前,“通海救助飛行隊事故追責”幾個大字瞬時跳入眼簾!
許心宜隨手往經過的護士懷裏一塞就把水壺交接了,到門口攔了一輛計程車坐上去,挨個打同事的電話,結果無一例外都是占線。
她頓時急了,拍著座椅催促司機。
臨近下班高峰期,市區車流擁堵,司機在糟糕的交通狀況下終於被激怒了,回過頭來大聲斥道:“就你的事是急事?我兒子到現在還在學校沒人去接,誰容易了?”
許心宜被吼得一愣,頓時像隻泄了氣的皮球,軟趴趴地縮成一團。就在這時司機踩了個急刹車,咋咋呼呼道:“下去下去,我不載你了。”
許心宜以為他脾氣上頭撂了挑子,討饒道:“師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司機語氣一緩,解釋道:“不是衝你,我對講機裏的同事們講了,前麵出事,附近幾條街都堵死了,沒辦法再往前走。我看你催得急,一定是要緊事,這錢不要你的,你趕緊下車乘地鐵去吧。”說完自顧自地按了車門解鎖鍵。
許心宜往窗外看去,確實兩邊的車流都停住了,司機們都在尋找機會往後掉頭。她不得已下了車,跟司機道完謝,迎麵走來的幾個路人正好在說前麵的事故。
溫泉會所電路故障,當場電死了好幾個人;會所幾乎被淹了,有沒有其他漏電情況還不清楚,裏麵的客人不敢往外跑,外麵的人也不敢往裏走;附近幾條街都堵著了,消防車也進不去。
許心宜聽明白後立刻給基地打了個電話,拔腿向前衝。待撥開人群,正好看見二樓落地窗的玻璃被不知名的重物擊打,哢嚓一下碎裂了,水流頓時像一條瀑布急速往下傾瀉。
她腦子嗡的一聲,一個噩夢般形影相隨的場景再度撲麵而來——黑暗的天,翻滾的巨浪,不斷將自己往下壓的阻力,忽近忽遠捉摸不透的繩索,無法穿透耳膜的呼救聲,巨大的水花裏朝她遊弋而來的身影,以及年複一年被擠壓的胸腔所帶給她的與死亡、深海融為一體的冰冷刺骨,讓她一時間被一種可怕的習慣扼住喉嚨,呼吸一窒。
要不是現場環境混亂,人來人往嘈雜鼎沸,有什麽狠狠地撞了她一下,她幾乎要被噩夢魘住了!醒來之後便是大口大口地呼吸,胸口急促地起伏著,餘光瞥見撞了她又朝前奔去的幾道橙紅色身影,目光緩緩地聚焦到一處,有幾個模糊的字樣在浮動。
她想上前,腿卻灌了鉛似的,動也動不了。她不得已咬住嘴唇,拳頭狠狠砸向大腿,卻也隻是被動地往前趔趄了一步。想要讓自己再往前一步,如登天一般艱難。
水還在不停往外灌,緩慢地流到腳邊,浸濕了鞋尖,沒過了腳背……她驀地轉身,疾步離去。
那幾道飛掠而過的橙紅色身影卻停下腳步,往她離開的方向看來。
“你認識她?”
“嗯,幾年前安東大洪水救援的時候有幸見過一麵,堪稱女英雄了。她在救助圈很出名,你不知道?”
“好像看過她救孕婦的新聞。”
“對,就是那個兩秒奇跡,圈內傳說她是死神最怕的敵人,她參與的救援生還率很高。”
“那她為什麽……”
看著可以說是倉皇而去的背影,幾人不禁擰了擰眉。
許心宜一路跑到通海救助飛行隊,氣還沒喘勻,遠遠看到遇難者家屬拉著橫幅堵在門口,另有各大媒體記者扛著長槍短炮正在對“第一現場”進行直播。
此時天已燒得濃稠,夜色正潛伏而上。保安看到她,試圖從側門將她悄悄放進來,誰料許心宜剛一出現就被遇難者家屬看到,對方一眼認出了她,指著她高喊道:“就是她殺了我兒子!”
許心宜愣神的工夫,記者們已經蜂擁而上。
她腦袋嗡嗡的,被一個“殺”字嚇蒙了。遇難者母親說:“在海上找到我兒子的時候,他明明還活著。船長告訴我,我兒子還活著,當時我很高興,已經在來的路上。誰知道中途告訴我,我兒子再次失蹤了。我很害怕,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等我到了這裏,就解釋不清了,說什麽現在還在搜救,還說我兒子精神失常!這是什麽道理,我兒子好端端的,一直都很健康,怎麽會有精神病?仗著人死了不能替自己說話,你們就開始扣屎盆子,到底還有沒有良心?記者朋友們,他們這些人都是一夥的,互相包庇,互相欺瞞,就知道欺負我們老百姓,你們一定要主持公道,曝光他們的惡行,以免更多人受到傷害!”
“就是,海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至今還不公開解釋?”
“為什麽你和被困者同時墜海,卻沒有第一時間營救被困者?你們真的遵守急救守則了嗎?這則重大救援事故的根本原因在哪裏?”
“我兒子本來可以活下來的,就因為你,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你還不快老實交代,到底對他做了什麽?”
許心宜被數不清的麵孔包圍著,又被不知道從哪裏伸出來的一隻手推搡著撞到後牆,腦子裏一團糨糊,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基地都知道他們這些人嘴笨,以往出現救援事故,都會安排專門的調解人員去溝通處理,少有讓他們直麵記者炮轟的時候,就算有,去做現場報告的也都是機長。更何況她剛一路跑過來,心緒還未穩定,想到溫泉會所的水流,下意識想要尋求幫助。
可她一張嘴,滿世界亂哄哄,看著那些七嘴八舌的麵孔,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仿佛再次墜入海底,被冰冷的海水包圍。
她無力地拽住保安的手,喃喃道:“溫、溫泉會所……”
此時,就在她身後的基地裏,江石玉正被周清野拽入一間會議室。
說著正經事,還要秀恩愛,江石玉睨周清野一眼,隨後道:“你身上藏了幾百個心眼,什麽事能瞞得過你,何必多此一問?”
裏三層外三層的記者,從早到晚沒有停過的電話,就連最愛串門的李英都把自己關起來當縮頭烏龜了,可以想見這次救援事故的嚴重性。不僅如此,被困者家屬一路往上申訴,要求通海救助飛行隊公開當日行動的黑匣子,隨著網絡輿論的擴大,公眾的呼聲越來越高,上級部門的層層批示恐怕已經在路上了。
可即便如此,周清野依舊冷淡:“那又如何?”
“要知道一旦迫於公眾壓力公開核心機密,不管最終結果如何判定,救助飛行隊全體公職人員都將會蒙受來自網絡、社會,乃至同行無盡的嘲諷與羞辱,這張黑曆史的成績單會伴隨著救援的終身事業,成為一生無法抹去的汙點。”
救生員、絞車手、副機長,前後三人跳海,唯獨被困者遇難,縱使他們說破了嘴皮子,“枉公徇私”這頂帽子也已然扣了下來。
“所以,我們偉大的副機長,是打算在事情還沒擴大到不可收拾之前,擔下全部責任?”周清野諷刺道,“我怎麽沒發現你還有柔弱的屬性呢!你知道如果沒有意外,下個月你要考機長職稱吧?而且李英早就跟你透露過,外派交流學習的人選裏麵,他最看中你。事關救助體係的構建,任何一次改革的可能性都不容錯過,這不是我們的共同理想嗎?”
“是,這是我們共同的理想。”
“那麽,曾經在華爾街叱吒風雲從來沒有打過一次敗仗的金融天才,請你告訴我,在這個關頭貿然出麵究竟是為了什麽?那天在機艙裏,你摘下肩章的時候心裏究竟在想什麽?這裏沒有別人,我是你兄弟,說句實話不過分吧?”
江石玉是兄弟,沈岐是老婆,許心宜和秦栩都算不錯的朋友,周清野有著多重身份,立場雖不算幹淨,但勝在頭腦清醒。
仔細一想,整件事演變至此,有誰做錯了嗎?相比於失去被困者和許心宜兩條性命,眼前的這個結果不是更好嗎?
“雖然那些躺在十個平方米的小屋子裏整日敲打鍵盤的‘俠義之士’,一定會口誅筆伐咬死你們,但他們不過是為了生計艱難活著且隻有三分鍾熱度的蛀蟲,你何必放在心上?就因為區區一次救援事故自毀長城,放棄自己的前途?”
多麽皆大歡喜的結局!
他了解江石玉,長著一張如珠似玉的麵孔,待人接物也總是一副和風細雨的姿態,幾乎從沒有發過脾氣。你看他,隻能憑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窺探蛛絲馬跡,可沒有故事的人,輕易也看不懂裏麵的東西。
即便相交多年如周清野,也無法判斷這一刻或是那一刻,他到底在想什麽。
眼看周清野蹺起二郎腿,一副秉燭夜談的架勢,看樣子是不準備放過他了。江石玉臨窗望著空****的停機坪,聲音透著一絲與生俱來的冷靜:“我跟阿岐一起出動任務很多次,那天第一次看到她眼睛紅了,我想當時我們心裏的‘直覺’應該是一樣的,死神已在凝視我們了,或許觸手可及,或許隻有一步之間的時差。小野,救助一行,直覺很重要,很多時候憑的就是一時的直覺。可直覺不是法律,不是公法,也不會被人接受,出了事直覺說不上話,也沒法為自己辯駁。但我們能因此就放棄辯駁的機會嗎?即使表麵掩了過去,那魚刺不還卡在喉嚨裏嗎?不疼不癢,隻是再被噎住的時候依舊會犯惡心吧?”
“狼來了”的故事,講三次就沒有人會相信了。做這一行,糊弄得過表麵,糊弄不過人心,懷疑的種子早在救助飛行隊成立的第一天就播下了。
停機坪上閃爍著星點的紅光,那曾是他每一次歸來最大的溫情所在。
有護航的人,能夠自由飛行,不必被公義、世俗按頭認錯,那樣鬆快的日子,有一天便是一天的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