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屋漏偏遭連陰雨

事態的發展似乎證明 ,彭大鵬的擔心是多餘的。他和李爾嬌的關係沿著平坦的大道勝利前進,在短短的數周時間內迅速升溫,深深蹚水入愛河,沐浴著愛情的春風,沉溺在溫馨甜蜜的幸福之中,自然而然的走到了談婚論嫁的關節點上。

既然要談婚論嫁,就不單純是婚姻當事人的事,它涉及到兩個家庭,就沒有那麽單純了。這不,當彭大鵬提出要拜訪她父母時,李爾嬌就有點吞吞吐吐,撲朔迷離的了。這使他想起齊治平的“名頭”之說,不禁心頭一緊,憑空生出一種別樣的心結。這天晚上,兩人看完電影,纏綿在彭大鵬的宿舍裏,他再次提及拜訪她父母的話題,他說:“這一關總要過的,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嘛!”

李爾嬌依偎在他懷抱中,抬頭望著他迷醉而充滿期盼的眼睛,抬手逗著他亮閃閃的鼻子,嬌聲道:“著急了呀,我的大將軍,心急可是吃不了熱豆腐的喲。”

“這口熱豆腐太誘人,擱誰誰都扛不住。”說著有點不能自持,便低下頭咬住她溫熱的嘴唇。

李爾嬌輕輕推開他,接著她的話茬說:“我說過了,我媽不大願意,她是個很固執的人,你又是個不肯服軟的人,我怕你們三句話不對路,就針鋒相對的幹起來。要是那樣,你就永遠別想吃到這塊熱豆腐了。”

“我保證,”彭大鵬舉起右手,做宣示狀,“見到你媽,絕對做到罵不還口,打不還手。這樣還不行嗎?”

“別逗了,”李爾嬌扳下他的手,“我還不了解你,你就一根筋,強勁兒上來,九頭牛都拉不過來。”

“嗬嗬,”彭大鵬正色道,“我用我的全部熱情,我就不信焐不熱你媽的心。”

“行了,我答應你,這個禮拜天就帶你上我家去。”

李爾嬌的家在金穀公司所在地的永金市區,距機修廠所在的金河鎮二十多公裏。她家有一所小院,是公司初創時期修建的家屬院,供拖家帶口的幹部職工居住。

進了院子,有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在抹煤(把煤打成煤磚)。老的五十上下,李爾嬌把他介紹給彭大鵬:“這是我爸。”彭大鵬鞠個躬,叫聲李叔叔好。“我爸”好好好地應付著,似乎麵有難色。少的那個叫程少青,他英俊魁梧,高個兒,大眼睛,幹活流了一臉的汗,此時用黑手一抹,抹成一副五花臉,桃胡似的眼睛越發顯得大而明亮。李爾嬌做了介紹,彭大鵬向他伸過手去,他屈於應付,十分不屑地捏一捏彭大鵬的手指。彭大鵬感覺到,他對他的到來有一種天然的排斥心理。他那居高臨下的作派,透出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和莫名其妙的傲氣。“我爸”不哼不哈,程少青不屑一顧,場麵就有點尷尬。彭大鵬站在那兒,無所適從。正尷尬著,從屋裏傳出一個帶有男性音質的詢問聲:“是嬌嬌回來了呀?”

李爾嬌衝屋那邊回了一聲:“媽,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正好少青也在,難得湊到一起。”說著話,“我媽”走出屋子,目光投在彭大鵬的身上。他同樣向她鞠了一躬,問聲大媽好。“我媽”冷冷地“嗯”了一聲,打量著彭大鵬,目光投向李爾嬌,“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大將軍呀,”她繞著他轉了一圈,打趣他,“就這身板,還大將軍呢,我看火頭軍還差不多!”

“媽,你咋說話呢!”李爾嬌嗔怪道,“人家初來乍到的,就跟人家開這樣的玩笑。”

“這可不是玩笑,丫頭。老娘吃得鹽比你吃得饅頭還多,走得路比你過得橋還多,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哼!”

彭大鵬尷尬地站在那兒,臉上帶著微笑,在消受“我媽”冷嘲熱諷的時候,對這位伶牙利齒的準丈母娘做了一番冷靜的觀察:她身板挺拔,稍嫌消瘦。五官還算整齊的臉上,有一塊核桃大的暗灰色的胎跡,胎跡長在左半邊麵頰上,和她那一說話就向外擁擠的幾顆犬牙一起,構成一副望而生威的麵孔。他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微笑著對“我媽”說:“大媽見笑了。”

她剜一眼彭大鵬,便丟下他,轉而對程少青說:“少青,洗把臉,準備吃飯!”說罷,扭著屁股得勝似地回屋了。把彭大鵬毫不留情地晾在院子裏。李爾嬌呶著嘴衝她媽恨巴巴地“哼”了一聲,賭氣拽著彭大鵬的胳膊跟著進了屋。

李爾嬌百般討好她媽,見她的怒氣有所消解,便將彭大鵬帶來的禮物一件件從大包小包裏掏出來,堆了半個床。其中有一套毛料女裝,那是她和彭大鵬專為她媽買的,她滿臉堆笑,抖摟開衣服,拿到她媽的身上比劃著,嘴裏不住地說這衣服多麽合體,穿出去多麽體麵,多麽雍容華貴。“人還以為您黃花閨女呢,走大街上不定有多少小夥子回頭呢!”

她媽嗤地一聲笑了,李爾嬌的糖衣炮彈攻勢初見成效。接著又甜言蜜語,把她媽說得有那麽三分意思了。她從閨女手中接過衣服放到**,坐下來,終於可以跟彭大鵬說句人話了。她和他寒暄幾句,極其嚴肅地說:“小彭,大媽是個實在人,實話實說。你倆要是成了,別的我不擔心,我擔心的是,機修廠就那個麽個樣子,有上頓沒下頓的,將來結了婚,你們的日子可怎麽過呀?”

“大媽,”彭大鵬說,“您放心,我會讓爾嬌幸福的。”

“你拿什麽讓她幸福呀!”

“我理解您的一片好心。”彭大鵬懇切道,“好日子是創造出來的,我們會努力的。再說大媽,能不能過得幸福,也不能拿物質財富的多少來衡量呀!某種程度上,精神上的富有可能更讓人感到幸福,您說是吧?”

“哼,”她的臉立刻拉了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彭大鵬,輕蔑地說,“小彭,你還年輕,我不懂什麽精神不精神的,沒有錢,一切都是空的。”她這樣說著,“我爸”和程少青洗刷過進了屋,“我媽”熱情地讓著程少青坐下來,然後去廚房裏端飯菜。李爾嬌跟出去,屋裏便隻有“我爸”、彭大鵬和那位程少青了。程少青斜眼瞄了彭大鵬一眼,就再也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彭大鵬意識到,他和李爾嬌的感情生活遇到了一個坎,他倆要走到一起,除了“我媽”,這個程少青是他必需要麵對的一個人。

一頓飯吃得很尷尬,“我媽”幾乎再沒有跟彭大鵬說過話,而對那個程少青表現出親情般的關愛。從他們的談話中透露出的信息,讓彭大鵬得知,這個家裏,說話算數的是“我媽”,她叫聞曉芸,是金穀公司所屬商務公司的一個小頭目,以強悍著稱,小有名氣。李爾嬌談過兩個,都被她生生地撤散了。“我爸”叫李林銳,不僅沒有一點銳氣,還是個沒嘴的葫蘆。在飯桌上,他對她察顏觀色,唯命是從,被她呼來喚去,十分恭順。而這個程少青,出生於幹部家庭,是金穀公司經理辦公室的幹事,人長得有模有樣,用聞曉芸的話說,就像電影演員似的。相比之下,彭大鵬就有點遜色了。程少青看上了李爾嬌,而李爾嬌總覺得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沒有一點生活的情趣,對他始終感不起興趣來。因此他的所有的勁都使在討好聞曉芸上,抹煤、扛液化汽罐、收拾上下水道、儲存大白菜,一應家務,能幹的,他都搶著幹了。

飯後,場麵越發冷清,彭大鵬自知他的“精神說”已經破產,李爾嬌的溫情牌也碰了釘子,隻有打道回府,擇機再戰。李爾嬌要跟彭大鵬回去,被她母親“強製扣留”了,她給彭大鵬使個眼色,彭大鵬會意,告別李家,獨自一人返回機修廠。

榨汁機生產過程中不合格產品返工的“動人事跡”,感動了商家,商家把第二批訂單毫不猶豫地給了機修廠。正當彭大鵬把全部精力投入這批訂單的設計生產吋,他被人事科長“請”到辦公室。

他坐在科長對麵,科長放過剛剛處理完的一份文件,望著彭大鵬說:“忙得怎麽樣?”

彭大鵬吃不透這句看上去十分平常的話裏到底包含著什麽深奧內涵,也無法預測他的下文,便應付道:“還行。”

“嗬嗬,什麽啊還行?”科長正色道,“咱們都是直腸子人,就不繞彎子了,開門見山,有什麽說什麽了,好吧?”

彭大鵬點點頭,感覺有什麽大禍要臨頭了,不免有那麽一絲緊張。

“是這樣的,”科長說,“原來的夥食管理員老王辭職去幹個體了,我們在廠裏的幹部中摸了一下,認為你比較合適接這個工作。廠裏讓我跟你談一下,征求一下你的意見,給你兩天時間,想好了給我回個話,好嗎?”

彭大鵬笑笑,欠欠身,望著科長說:“要說這夥食管理員也是革命工作,我不應該挑三揀四的。但是科長,您也知道,我是學機械製造的,沒有學過飯店管理,讓我幹這個,專業不對口呀。再說,技術科的工作我剛剛有點門道,我覺得我幹技術工作還是比較合適的。”

“合適不合適,也是相對而言的嘛,”科長說,“你不幹它,你憑什麽認為夥食管理員就不合適你呢?”

彭大鵬說:“明人不說暗話,是不是我在技術科做錯什麽了,調整我的工作?”

“別誤會,你在技術科幹得很好,工作熱情高,認真細致,堅持原則。正是看重你的這種品行,才考慮讓你幹夥食管理員的。小彭呀,你想想,負責住廠幾百號人的吃喝拉撒,其責任可一點都不比一個技術員小呀!”說到這裏,科長已經到了語重心長的地步,“再說了,說句不該說的話,就個人前途而言,咱們廠現在這個情況,搞技術工作能搞出什麽名堂來?不管你怎麽看,反正我是不怎麽看好的。所以呀小彭,我覺得你轉到管理工作方麵或許比搞技術工作更好一點。幹一段時間的夥食管理員,正好可以積累一點管理工作經驗,為以後進入管理層打下一個好的基礎嘛。我想你應該好好考慮一下,好嗎!”

“不用考慮了,”彭大鵬這回聽明白了,他們讓他幹這個,看來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說是征求他的意見,實際上基本已經確定。作為一名剛到廠裏的青年幹部,他覺得他沒有資格跟廠裏的決定討價還價,於是他幹脆答應道,“我幹。”

“好,痛快!”科長笑道,“你把手頭的工作交代一下,明天就到後勤科上班,好嗎?”

“好的。”

彭大鵬離開人事科,有點悶悶不樂。說一千道一萬,不就一個夥食管理員嘛,是個人都能幹的活。自己雖說是個中專生,好賴也算個知識分子,廠裏的技術人才。別的不說,就名聲而言,技術員怎麽著也比夥食管理員好聽一點吧!他去技術科,把手頭的工作交給齊治平,齊治平見他不怎麽痛快,開導說:“讓你幹你就幹吧,這段時間你也看出來了,廠子就這樣子,但凡有點本事的,去幹個體的幹個體了。那些門路廣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調走的調走了,轉行的轉行了。再不行也擺個地攤啥的,利用八小時之外的那點時間,倒騰點瓜子、香煙、鞋襪什麽的,補貼點家用。往後呀,咱們這碗飯還能不能吃得下去,我看玄乎著呢。隻好到哪山打哪柴了。人家讓你幹這個管理員,你就先幹著,走一步說一步唄,你說呢?”

彭大鵬無言以對。交接完工作,心中釋然。幹什麽不是個幹呢,於是他痛痛快快地去後勤科報到,全麵接管了老王的手續,走馬上任機修廠的夥食管理員。他拾掇好桌子上的帳本、單據,起身去他的前沿陣地——食堂。

走出後勤科,迎麵碰上了李爾嬌。彭大鵬自嘲式地衝她笑笑,攤開兩手,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大將軍被貶為火頭軍了?”李爾嬌嘲諷道,“我媽說得對,你隻配做火頭軍。”

彭大鵬仍然沒心沒肺地笑著:“是啊,你媽的讖語成真了。”然後他自我譏諷道,“都是革命工作嘛!”

“彭大鵬!”李爾嬌帶著哭腔怒吼道,“我可是拚了命才跟你走到今天的,你知道不知道!”

“我怎麽會不知道呢?”那天李爾嬌被她媽“強製扣留”下,逼著她跟彭大鵬斷絕戀愛關係,和程少青談。是李爾嬌以自殺相要挾,聞曉芸才暫時罷休。此後幾天,她軟硬兼施,說彭大鵬如何聰明智慧,前途如何無量,她媽才勉強答應她,保留關係,以觀後效。在機修廠,前路本就一片茫然,現在又轉行做了火頭軍,前途在哪裏?聰明智慧又到何處去體現?

“那你還有心笑,真沒見過這麽沒心沒肺的人!”李爾嬌流眼抹淚的,甩下一句話,“你要不把工作調回去,那就隻有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了。”說罷抹著淚,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