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化“幹戈”為玉帛
李爾嬌倒不心疼被扣發的半月工資,區區二十多元人民的幣,單身職工一個月的夥食而已,對她而言,不足掛齒。令她惱火的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而且受到傷害的直接原因來自她曾經那麽熱心地提供過幫助、想起他就心裏熱乎乎的一個青年男子,她說什麽都抹不下這個臉,咽不這口氣。
她晚飯都懶得吃,下班後匆匆躲進宿舍,長噓短歎。這樣傷感著,想起做檢查的日子日益臨近,無論如何,總得拿出一份像樣的檢查,不至於在全車間工人師傅麵裏再丟一份麵子。這樣想著,她找出紙筆,趴在桌子上開始寫檢查。
尊敬的車間領導、工人師傅們:
寫出這幾個字,她停下筆,攥起兩隻拳頭抵在太陽穴上,挖空心思地想著下麵該用的詞句。可她憋了半天,一個字也憋不出來。這是她的弱項,在學生時期,她最怕的就是寫作文,她寧願替別人做值日生搞教室衛生,換取別人替她代筆,也不願自己寫。參加工作後,除了在檢驗報告單上的檢驗員一欄中簽上“合格”兩字或“不合格”三字以及自己的名字外,她沒有寫過任何文章。現在刀架在脖子上了,趕著鴨子上架,就有點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懊悔,真是自作自受,有若難言。她懊惱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望著麵前的白紙,愁眉苦臉的,多麽渴望著有人替她代筆,她為此而給他做三個星期的苦力都在所不辭。這樣想著,有人敲門。她慌忙收拾起紙筆,拉開抽屜放進去,兩手胡亂地整理一下頭發,走到掛在臉盆架上方的鏡子前照一照,過去拉開宿舍的門。
見是彭大鵬,她驚異地望著他,愣在那兒半天回不過神來。彭大鵬衝她笑笑,她猛然醒悟似的,衝他吼道,“怎麽是你,你給我滾!”說著,啪地一聲關上門,跑過來撲到在**,低聲哭泣。
“開門,小李,”彭大鵬在門外喊道,“我是負著荊來向你請罪的,你就大人大量,給我一次機會,好嗎?”喊了幾聲,他把耳朵貼在門板上仔細傾聽屋內的動靜。
李爾嬌慢慢地停止了抽泣,她翻身坐起來,聽了會兒門外的動靜,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門外沒有任何動靜。當她估計彭大鵬已經離去時,輕輕地開了門,探出半個頭,向外張望。沒想到彭大鵬出其不意,從門側撲過來,用一隻腳阻住門板,雙手抱拳,向李爾嬌作揖道:“你讓我先進去,進去了任你發落,好嗎?”李爾嬌做了一個關門的動作,門板卻被彭大鵬的腳阻住。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人家是“負荊請罪”來的。李爾嬌的態度一時軟了下來。她剜他一眼,咕噥道:“腿長在你身上,願進願走隨你的便。”說著鬆開放在門板上的手,轉身離開。彭大鵬說聲謝謝,踅進門來,陪著滿臉的笑,一個勁地道歉。李爾嬌的心理防線進一步放鬆,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瞅一眼他,賭氣道,“想坐你就坐吧!”
“哎,好的。”彭大鵬接到命令似的,伸手把桌子傍邊的椅子搬過來,放在她的麵前,端端正正地坐在她對麵。不容李爾嬌發話,他檢討道,“都是我不對,工作方法欠妥,粗暴蠻橫,直來直去。沒想到造成現在這個局麵,讓你受委曲了,我真誠地向你道歉。”
“用不著,”李爾嬌看他一眼,挖苦道,“你堅持原則,你鐵麵無私,你剛直不阿,你大義滅親,有什麽妥不妥的!你是知識分子,大將軍,國家的棟梁,未來的希望,給一個小女子道的哪門子歉?折煞我了。”
彭大鵬“厚顏無恥”地笑笑,揶揄道:“這些話都倒過來說才合適,我死豬腦筋,我無情無義,我有直筋沒橫筋,我恩將仇報。總之,我不是東西,我傷害了你。對不起!”說著站起身,向李爾嬌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爾嬌噗地笑出了聲,她又剜他一眼,嗔怪道:“你就貧吧你,又不上稅。”
“這不都是你啟發的好嘛,嗬嗬!”他見火候已到,就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紙袋子,遞給她說,“我替你打了個檢查的底稿,希望你笑納,權作參考,也贖我一份罪過。”
“是你蓄謀已久的吧?”
“就算是吧。”他把拿著紙袋的手往前伸了伸。李爾嬌稍稍猶豫了一下,接過紙袋子,不大在意似地扔到一邊,“這個我收下,不要說我不給你麵子。”
彭大鵬開心一笑道:“咱倆的‘恩怨’就算是了啦,是吧?”
李爾嬌冷冷地看著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如果是,那就擁抱一下,好嗎?”彭大鵬張開雙臂,做出要擁抱她的架式。
“美得你!”李爾嬌忍不住笑了。她站起身,臉上泛起些微的紅暈,表現出青年女性的矜持和羞赧。
彭大鵬心頭一熱,他稍稍猶豫了一下,上前一步,試探著把她攬在懷裏。李爾嬌心頭一顫,一股熱浪從心底泛起直衝腦門。這一刻,她的心髒像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似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她抬起雙手,攬住了彭大鵬的腰,彭大鵬輕輕拍拍她的背,極力克製著青春的衝動,把嘴湊到她的耳根旁,輕輕說聲謝謝,慢慢放開她,倒著向門口退去。他轉身拉開門,跨出門檻,翻轉身向她打了個“再見”的手勢,疾速離開了這裏。
化開李爾嬌心裏的疙瘩,剩下的就是怎樣為她挽回麵子的問題。至少在做檢查這件事上,能不讓她在大庭廣眾麵前“拋頭露麵”就不要拋頭露麵。
午飯時刻,彭大鵬有意和金工車間的支書坐一張桌上,吃了幾口,他把自個兒飯盒裏的肉一古腦兒搛到支書的飯盒裏。他見支書一臉的不解,便說:“我怕吃胖了討不到老婆,你就幫我把它消滅了吧!”實際上,他哪裏是怕討不到老婆,他早打聽好支書愛吃肉,略施小計,和他套套近乎,好跟他開口說話而已。
“你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嗬嗬,”彭大鵬一副無辜的樣子,“書記明察秋毫。”
“別拍馬屁了,有屁就放。”
彭大鵬掂一掂手中的筷子,佯裝嗔怪道:“這就是你不雅了,您瞧這正吃著飯呢!”沒等支書做出反應,他撐著杆子往上爬,“那件事上,我有點對不住金工車間,這裏我先給您做個檢討。看您能不能法外開恩,就赦免了您的檢驗員吧?”
“為什麽?”支書正色道,“這檢查我要做,車間主要領導要做,有關的工人師傅也要做,賃什麽偏偏要免了她呢?”
“您看書記,這李爾嬌畢竟還是一個黃花閨女,這要擱在舊社會,在你們一群老爺們麵前‘高調亮相’,已經有違‘婦德’。何況這又不是什麽體麵的事兒,對她來說,基本可以用‘殘酷’一詞來形容了。您說是不?”
“哦,你小子還真會憐香惜玉,不會是看上我們小李了吧!”
“哪裏的話,我這是對事不對人,您別誤會。”
“可這是廠裏的決定,怎麽會說變就變呢!”
“廠裏的決當然不好變,可在形式上就不能變通一下嗎?比如讓她交份檢討書,就不要當眾讓她念了。”
“嗯,這個……”
彭大鵬見他有鬆口的動向,趁熱打鐵道:“這也是為了保護女工的工作積極性嘛!”
“好吧小子,我和主任商量一下,若能給,這個麵子一定給你。”
“謝謝書記。”
放下飯碗,他趁勝追擊,找到金工車間的主任,做了一番“與書記保持一致”的“思想動員”,他的目標差不多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了。
彭大鵬遊說支書和主任大獲成功,如此,彭大鵬即守住了職業道德底線,又挽回了李爾嬌的麵子。對此,李爾嬌心存感激的同時,她心中的彭大鵬被罩上一層神秘的麵紗。想當初,對質量問題的態度是那麽強硬,對她的過失是那麽的薄情寡義。但當真要處理她了,他又表現得那麽情重義切,不僅替她寫好了檢查(可見他對她不善筆墨的“根基”還是了解的,由此推斷,當他得知對她的處理決定後,是何等的關切),而且遊說車間領導,挽回她的顏麵。事前事後判若兩人,細細想想,他所做的一切又是那麽真實自然,沒有私心,也看不出一絲一毫嘩眾取寵之類的不良用意。不知他這個葫蘆裏到底賣得什麽藥呀!百思之後,她能隱約感到一點其中的奧密,但要說清楚,她又犯糊塗了。
星期天一早,她精心梳妝打扮好自己,打開皮箱,挑選了件淡藍色的小西服,一條剛剛流行到當地的牛仔褲,穿戴妥當,站在鏡子前扭動身子,欣賞著自己充滿青春活力的體格——修長的身材,該突出的地方恰到好處地突顯得性感十足,該低凹的地方,顯出優美的曲線。她衝鏡中的自己嫵媚地一笑,開門出去,朝彭大鵬宿舍走去。
加工鐵絲網的女工們在加班,嘰嘰喳喳,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聊不完的天。她們見李爾嬌走過來,感覺就像一隻靚麗的天鵝飛進一群灰色的醜小鴨中似的,嘰嘰喳喳的聲音頓時被消解。
“喲,穿這麽漂亮,會男朋友去呀?”一大姐邊繞鐵刺邊向李爾嬌喊了一聲。
“嗯,咋地,不行呀!”李爾嬌挑戰似地回敬道。
“男朋友誰呀,挺帥的吧?”另一大姐說。
李爾嬌高調宣布道:“彭大鵬呀,”她指著彭大鵬的宿舍,盯著那位大姐說,“就住這裏,你們天天見麵的,你認為他帥不帥呢!”
女工們麵麵相覷,沉默片刻,像喊口號似地,齊聲道:“情人眼裏出西施,帥!”
李爾嬌大聲附和道:“對!”
進門見了彭大鵬,剛剛在工友麵裏表現出的大度、自信和神氣**然無存。她有種感覺,她覺得彭大鵬在男女關係方麵,是個“老手”,而且在他身上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能量,這種能量一旦暴發,石頭都會被它融化。彭大鵬伏在桌子上編寫一份設計方案的說明,李爾嬌進門的那一瞬間,他站起來,客氣兩句,讓著她坐。李爾嬌說著話,目光在房間裏掃了一圈,然後收拾起彭大鵬換下的衣服,開始拆他的被子。彭大鵬忙不疊地阻攔她,都被她固執地擋開。拆掉被子,她三兩下子撤下床單,包裹上衣服被子,提起來就往外走,彭大鵬怎麽攔也攔不住,隻好由著她,跟她一塊兒去洗衣房。
衣服、床單、被子一應之物漿洗幹淨,在製網女工的一道道注視的目光和半葷半素的調侃聲中,兩人把它們晾曬在宿舍門前的鐵絲上。李爾嬌收進漿洗衣物用過的盆盆罐罐,然後把整個宿舍打掃得一塵不柒,拾掇得井然有條。稍事休息後,出門摸一把被裏被麵,已經被火辣辣的太陽曬幹。她收進屋裏,鋪排到**,開始縫紉。彭大鵬站在床前,看著李爾嬌飛針引線的身姿,看上去那麽優美動人。不覺一股異樣的熱流從心窩裏升騰,整個心身仿佛被包裹在一團暖洋洋、熱乎乎的氣場之中。李爾嬌看他一眼,他就有點手足無措了。
“這又沒你什麽事,你要忙就忙你的去。我一會兒就完。”
彭大鵬欲言又止,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他原來設想,愛情於他,尚在遙遠的未來,而如今,在他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突如其來的降臨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握得住,能不能讓這棵愛情的幼苗茁壯成長、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