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賣水果的男人望了好一會,突然跟女人說,給她一瓶汽水吧,看她熱的。女人猶豫了片刻,腦子裏忽然想起昨夜跟男人商量的事,遂狠下心說,給她個蘋果。說著,挑一個快要爛掉的,讓男人去給。男人趁女人不注意,悄悄拿了一瓶汽水,往石街上走。

石街上響滿了人們對天爺的詛咒聲,男人快接近花兒的時候,就有一個穿襯衣的男人朝她去,男人的樣子體麵,目光也不是羊下城人的目光,男人仔細端詳了半天跪街的花兒,歎出一口氣,就有一張五元的鈔票從口袋裏飛出來,落到了花兒麵前。

這可是一筆大收入!花兒困倦的目光立刻醒過來,驚訝地盯住給他錢的男人,等想起要給男人磕頭時,穿襯衣的男人已走遠了。

賣水果的男人盯了襯衣男人好久,這才想起來石街的目的。孩子,熱吧?他這麽跟花兒說,口氣裏充滿關愛。花兒望著他手裏的汽水,咂巴了幾下嘴,目光很快被汗水漫住了。喝吧,孩子。賣水果的男人將汽水遞過去,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很偉大,也帶那麽一點點柔軟,握著蘋果的手很想摸一下花兒的臉。喝吧,他又說了一句,就見跪街的花兒猛地奪過汽水,沒命地吞飲起來。賣水果的男人離開的一瞬,腦子裏突然跳出昨夜的話,他抖了一下,步子快快地離開了石街。回到水果攤上,帶著幾分氣短地跟女人說,她要了五塊,真有人給她五塊!這世道!

唱賢孝的劉瞎仙是三天後的早上死的,疼死的,人都蜷在了一起。吃過早飯,大約八點鍾的樣子,石街上開進一輛車,垃圾車,將瞎仙拉走了。還好,尕花算是挺了過來,見爺爺被拉走,尕花哭得死去活來,誰勸也不聽。當姐姐的看著這景兒,忽然就想起娘死的那個黃昏,那個黃昏鋪天蓋地,猛就把當姐姐的打倒了。

幾天後有消息說,瞎仙本來是有錢的,藏在他經常坐屁股的棉凳子裏,瞎仙中毒的那個晚上,錢讓掃街的女人拿走了。一街的人都這麽嚷,包括賣水果的女人,呸,她衝掃街的女人吐了一口,不解氣,又罵,棺材錢你也偷啊,怪不得男人讓車撞死。掃街的女人恨死了,發誓要找到毛蛋,因為一街的人都說,消息是毛蛋傳出的,還說他親眼望見過,枕頭裏藏的錢有一萬多塊。

掃街的女人找不到毛蛋,將氣出在花兒身上,花兒剛討了一張毛票,掃街的女人撲過去,一掃帚就將毛蛋給的用來盛錢的盒子掃走了。

賣水果的女人看見這一幕,遠遠地罵,斷子絕孫啊,遭天殺。

毛蛋是跟尕花一起失蹤的,等了好幾天,還不見回來,當姐姐的便跟妹妹說,往後,別指望靠誰,你跪街,我撿破爛,不信活不下去。這話有點跟毛蛋撒氣的味道,前幾日毛蛋提過帶姐妹倆去掙大錢的事,還說隻要跟著他,保準有吃有喝,還能睡帶空調的床。說過才幾天,自個先溜了。當妹妹的卻不理姐姐,一心隻念著尕花,尕花沒眼睛,能到哪去啊?

就有這麽一天,當妹妹的突然跑來,一把抓住姐姐,哭喊著說,尕花讓人賣了,賣給了南街的王瞎仙,正跟著王瞎仙唱賢孝呢。當姐姐的喝了一聲,跪街去啊,她會唱,你會個啥!喝完,自個竟捂了臉,嚶嚶地哭。

雨季說來就來,羊下城的雨是個稀罕,下起來卻沒完。街是跪不成了,姐姐的破爛也沒法撿,更糟的是,雨一下,遮著塑料布的小平房便成了下水道,姐妹倆沒處躲,隻好淋在雨裏,望天。

石街上的人嘩一下沒了,空****的,泛著水花的石街讓人望了惆悵。賣水果的女人蜷縮在塑料棚下,樣子有點空茫,這一場雨下完,一棚的水果怕是一個也保不下。賣水果的男人隔著空****的石街,使勁往懷水巷這邊看,看著看著,忍不住就叫,快看呀,你看——

這場雨水裏,賣水果的男人和女人終於確信,來石街跪街的,是一對姐妹。

還是毛蛋說得對,自打修了這石街,羊下城的人心一下硬了。這不,雨都停了三天,姐兒們原又打扮得花枝招展,跑石街上招徠生意了,妹妹的紙盒子還是空的,一張毛票也沒。一周的雨天裏,姐妹倆隻吃過一頓像樣的飯,是姐姐實在撐不住,跑到石街對麵的五婆羊肉館,硬是討要了一碗羊肉泡饃。卻也討得一個不好的消息,他們說,毛蛋做賊,就是小偷,已經做得很有名氣了。汽車站一帶,都是毛蛋的地盤。

姐姐信不過,撇下妹妹,淋著雨去汽車站,果然看見毛蛋的手伸在別人口袋裏。

不理他,他偷他的,我們跪我們的。姐姐說。

還是喚他回來吧,一塊跪。妹妹乞求。

往後,少提他!姐姐像是下了狠心,天一晴,當姐姐的便背上塑料袋,去小吃市場,見啥撿啥,撿到後晌時,袋子卻讓市管給搶了。誰讓你撿的,這兒的破爛也歸我們!市管四十多歲,戴個紅袖套,樣子很凶,當姐姐的不敢強嘴,忍著淚回來了。

第二天姐姐沒去撿,病了,發高燒,一躺下便說胡話。妹妹嚇得抱住她,硬要哭。當姐姐的笑了一下,去跪呀,不跪吃啥?

跪到中午,就逢著了好人。像是一對外地來旅遊的夫婦,一下就掏出一張五十的,還說了句這麽熱的天,真可憐。當妹妹的眼都直了,猛就想起病著的姐姐。正要起身跑,掃街的女人過來了,她早已瞅見那張大票,隻是礙著那對夫婦,不敢冒然下手,一看那對夫婦歎著氣走遠了,掃街的女人一刻也不敢遲疑,掃帚輕輕一掠,就將大票連同妹妹的驚喜一同掠掉了。

這時候石街上發生了一件事,誰也沒注意毛蛋是啥時趕來的,就在掃街的女人彎腰撿起大票要裝進口袋時,她喊了一聲,緊跟著,又喊了一聲。人們看見,掃街的女人雙手捂著屁股,她的屁股顯然受到了攻擊,而且是大攻擊。毛蛋輕輕一劃,手裏的刀片便像劃開乘車人的口袋一樣,將掃街的女人屁股給劃了出來,一道血口滲開,紅紅的血從女人手指裏滲出來,疼得女人連跳帶喊。

她的樣子可笑極了,就連姐兒們也被她逗樂了,紛紛停下媚眼,瞪直了眼朝她望。其實姐兒們也是恨著她的,站街招徠生意的日子裏,沒少挨她的罵,有時好不容易談妥個生意,她硬是摻進來,掃帚一掃,將做賊心虛的男人給掃跑了。這陣,石街上就有好看的了,姐兒們齊刷刷的目光像刀子,把掃街的女人剝了個精光,更有好事者,硬是圍著掃街的女人,看一看她被毛蛋劃成了啥樣。賣水果的女人看到這一幕,笑得淚都出來了。笑完,突然盯住男人,毛蛋,得小心啊——

毛蛋說,賣水果的男人不安好心,得提防。當姐姐的剛喝下藥,心裏還裝著毛蛋伸進乘車人口袋裏的那隻手,突然就說,不關你的事,少管!

他跟駝爺見過麵的呀,兩人鬼鬼祟祟,商量著啥,我親眼看見的。毛蛋急了,他才不管姐姐想啥呢,他恨姐妹倆到現在還不知道駝爺的厲害。

你走,走啊,不要你管!當姐姐的像是真給氣怒了,可當毛蛋真的轉身消失時,眼裏的淚卻先妹妹流了下來。

石街上輕易不出事,一出便是大事,神偷毛蛋像個預言家,他說劉瞎仙不行了,劉瞎仙就死了,他說賣水果的男人不地道,這男人果然就不地道。

事情出得真怪,跪街的妹妹說不見就不見了,真把當姐姐的嚇了一身冷汗。那天天氣怪怪的,先是刮了一陣風,像要起沙塵的樣子,後來沒起,讓人們白驚了一場。不過石街一下不像了,石街是見不得風的,西北的風比刀子還厲,隨便那麽一掠,就把石街的景致給破壞了。跪街的妹妹先是看到人們往兩旁跑,抱頭往鋪麵裏鑽,有個姐兒還喚了她一聲,跑啊,風來了還跪給誰?妹妹沒跑,她能跑哪去呢?她隻能跪風中。接著,有氣球被風撕爛,嘭的一聲,搞促銷的小姐發出一片誇張的叫,她們的旗袍裹得太緊,跑起來便有種讓人捆綁的感覺。總之,石街那陣兒是全亂了,亂得跟沙塵一樣。緊接著,有姐兒喊,老姚死了,老姚死了呀——

老姚也是個姐兒,跪街的妹妹見過她,比別的姐兒要老,不過心腸要好一些,有時會將吃了一半的花生豆或烤火腿送給她。但她在刮風那天死了!

據後來傳出的消息,老姚有病,心髒不好,還有癲癇症,壓根就不能做姐兒。不做姐兒又能做什麽呢,她有三個孩子,還不包括做姐兒時流掉的那個,男人背煤時讓巷壓了,成了癱子,黑心的窯主到現在也沒給一分錢。隴西那地方苦焦,還比不得羊下城,好在她可以出來做姐兒,掙錢養活一家。不過她做得有點猛,別的姐兒一天接三五個,老姚從不閑著,逮著錢就做。她還悄悄將市價往下壓,市麵通行價是一炮兩毛,也就是二十塊,她隻收一毛五,有時一毛也做,這就讓身子的負擔越發重,結果那天,就是刮風那會兒吧,老姚死在了一個老嫖客身子底下。

老姚的事兒正在處理著,人們忽然覺石街上少了一道景兒,啥景兒呢,細一想,跪街的妹妹不見了!

這時風已停下來,當姐姐的剛從垃圾場回來,讓風給刮回來的,抬頭看了看天,就有些恨天,把她給刮回來,你這破風就不刮了。這麽想著,就想去石街,看一眼妹妹。誰知還沒到街角,就聽做乞丐的五爺喊,花兒呢,誰見過我家花兒,讓風刮走了呀?

當姐姐的立刻慌張,再也顧不得石街有啥熱鬧,腳步穿過一撥撥看熱鬧的人群,往瘋裏跑。幾個來回後,當姐姐的確信,妹妹花兒是丟了。

賣水果的女人大叉著雙腿,橫站在水果攤前,擺出一種架勢,聲音扯得比風還厲,新鮮水果啊,剛上市的新鮮水果——

直到夜裏,當姐姐的才找到毛蛋,這個時候除了找毛蛋,還能找誰?毛蛋躺在汽車站的侯車椅上,很舒服,當姐姐的發現,這兒果真有空調。

毛蛋倏地彈起來,丟了,真丟了?

當姐姐的猛就說不成話,淚把人衝成了一攤泥。

毛蛋到底是個有主意的人,見過世麵,一聽,心裏便有了底。一把拉了姐姐,走,找她去!

誰都說,那天毛蛋不該私自去找駝爺,他應該先找警察。可毛蛋呸了一口,警察,等找到這些吃閑飯的,黃花菜都涼了。在石街,能打聽到駝爺地兒的怕隻有毛蛋,駝爺是誰啊,他打十八上進監獄,前前後後怕是把監獄都進成自個家了。不管他進去還是出來,他的生意從沒停過,駝爺的生意很多,最大的還是帶著孩子們走南闖北去跪街,這生意來錢快啊。不久前石街上丟掉的那個孩子,就讓駝爺用麵包車送到了新疆,這事毛蛋跟誰都沒提過。毛蛋是在第二天下午才找到駝爺住處的,他費了好大勁,還把自個辛辛苦苦偷來的六百塊錢當了探路費。趕到駝爺家,毛蛋不分青紅皂白就砸門,天快要黑下來,黃昏已把羊下城嚴嚴地包裹了起來,再找不到花兒,毛蛋就要把自個恨死。姐姐麥兒已經急得要瘋了,碰頭抓臉,撕碎自己的樣子著實嚇人。咚咚咚的砸門聲響了好久,駝爺才弓著身子走出來,一看是毛蛋,眼睛朝上翻了下,你個王八羔子,憑啥砸我的門?花兒,駝爺,花兒呀!毛蛋有點語無倫次,這個十二歲的孩子平日口齒伶俐,一遇上事兒,竟也慌得說不出話。駝爺笑笑,你是說石街上那個一頭黑發的隴西丫頭麽?是呀,是呀,毛蛋一下高興起來,看來自個的判斷沒錯,花兒真是讓賣水果的男人販給了駝爺。駝爺,還給我吧,她姐姐快要急死了,花兒可憐,沒爹沒娘啊——

沒見過!駝爺騰地丟下一句話,一摔門,走了。

毛蛋頓時僵了,臉上的笑結成了冰渣子,寒得他直咧牙。

再敲,那門就變成了石門,把個哭喊聲硬梆梆地碰在了外頭。

毛蛋不甘心,匆匆跑回石街,這個黃昏的石街異常安靜,因為老姚的死去,石街一下子靜默,民工們躲在遠遠的地方,盯著老姚的窗戶發呆,幾位年老的嫖客大約不知道老姚的事,還在街上狗一般地嗅著鼻子。姐兒們的窗簾全都遮得嚴實,沒有一個將腳步送下來。白日裏又一場風吹過,把個石街吹得一片敗落,黃昏陰沉沉的天氣阻擋了羊下城人散步的欲望。整條街上,惟有賣水果的女人臉是綻開的,因為這一天的警察買走了她許多冷飲。有個老警察甚至有點看上她的意思,一天裏跑了幾趟,最後一次還別有意味地捏了一下她的手。

毛蛋撲過來,如同石街上竄出的一條獵狗,嗖一下就咬住了賣水果的女人。賣水果的女人還沒弄清咋回事,手上便長出幾個牙印。花兒啊——毛蛋喊了一聲。

賣水果的女人一腳踹開毛蛋,抱住手喊,你個賊毛蛋死毛蛋,找死呀。

花兒啊——毛蛋又喊了一聲。

塑料棚裏騰地跳出賣水果的男人,不容分說就將毛蛋踢到了石街上。賣水果的男人定是氣壞了,氣瘋了,他居然昨天晚上才知道花兒失蹤的消息,可見他有多麽遲鈍。到口的肥肉就這麽白白讓人吃了,那可是賣半年水果才有的收入啊。看著毛蛋又撲過來,賣水果的男人悔著腸子說,老子都不知衝誰發瘋哩,你個王八羔子,再瘋你試試。

就一句話,提醒了毛蛋。按毛蛋的觀察,賣水果的男人絕不是一個沉得住氣的男人,如果事兒真是他做的,這陣他是不敢朝毛蛋撒野的,甚至不敢待在塑料棚裏。毛蛋是在夜裏九點多翻進那座小院的,他應該感謝賣水果的男人。如果不是賣水果的男人別有用心地提起掃街的女人,他是一下子想不到這個女人身上的。對,是她,我咋把她給忘了,上次那個女孩不就是她賣給駝爺的麽?

掃街的女人是個寡婦,性子怪得很,去年死了兒子,性子就更怪。眼下她拉扯著一個癱瘓了的女兒,可她頓不頓就將女兒抱到石街上,還說女兒是讓某個領導搞大了肚子,想跳崖,結果給摔殘了。毛蛋翻進院子時,女人不在,定是找駝爺商量價格去了。她癱了的女兒縮在**,目光恐怖得很。毛蛋一眼就看見花兒,花兒讓掃街的女人捆綁著,嘴裏塞了一隻臭襪子。毛蛋抱起花兒時,才發現花兒奄奄一息。可憐的花兒,她讓掃街的女人灌了一肚子毒水,這種毒水灌下去,人是沒有一點力氣的,如果不及時清出來,還有可能丟命。石街上這種事兒不是沒有過,毛蛋最好的朋友山石榴就是這樣死的。

毛蛋抱著花兒,往醫院跑,這時候的姐姐麥兒還在石街上,毛蛋跟賣水果的女人鬧時,並沒留心石街,如果他往石街上多瞅一眼,就能瞅見已經瘋了的姐姐麥兒。姐姐麥兒光著腳丫,在石街上奔走,她操著一口流利的隴西話,邊跑邊喚,娘的衣,娘的褲,娘生丫頭沒出息,一棒打死個老母豬,拉到街上賣肉去——

石街再次熱鬧的時候,人們看見,跪街的成了姐姐麥兒。她麵前終於有了一張紅布,上麵寫著一些心酸事。

妹妹花兒命是保住了,但人卻徹底成了呆子。誰能想得到呢,醫院居然罵毛蛋,沒錢你抱她來做什麽?出去!

等第二天毛蛋拿刀片劃開收費處人們的褲子,湊夠醫院給出的錢數時,妹妹花兒就成了這樣子。

毛蛋讓公安抓了起來,據說他一瘋之下拿火點著了醫院的庫房。賣水果的男人一想這事,就有點恨憾地說,要是花兒落我手上,就不會這樣。

夾嘴,賣你的水果!

賣水果的女人恨鐵不成鋼地吼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