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街 01
許開禎
妹妹梆一聲頭磕石街上的時候,躲在街角的姐姐針紮似地閉了一下眼,賣水果的女人正好把眼掃過去,看清了姐姐那個疼的動作。她不明白這個十來歲的女娃整天躲在街角做什麽,菠菜一樣綠的臉上為什麽還掛著淚水?
石街是羊下城新修的一條步行街,很闊,從大什子到西小什子,那麽長一條馬路不能跑車了,大理石路麵比羊下城人家的地麵還幹淨、漂亮,賣水果的女人曾表示過強烈不滿,哼,把個路麵鋪得跟賓館似的,跟誰顯闊呀。心裏卻悄悄算了一筆帳,鋪這樣一條街,得多少水果?
這時候是早上八九點鍾的樣子,晨練的人們剛走,上班的腳步也漸漸稀落,接下來該是做生意的時候了,賣水果的女人朝石街**了一下目光,就看見跪在街中心那個更小的女娃兒。哼,她又習慣性地哼了一聲,裝給誰看,不定她家大人藏在哪兒呢。賣水果的女人這麽想著,眼睛卻不朝四下掃,生意做久了,石街的景致早讓她看夠,看膩了,才不在乎多出這麽一個小街景兒呢。
跪著的女娃兒大約七八歲,頂多九歲,個頭不高,瘦,跟正常人家的娃兒比起來,就小了那麽一號。頭發亂蓬蓬的,像是一個春天沒洗過,說的也是,洗了還能像跪街的?她跪在當街,前麵正好是羊下城的城標,中間一片闊地兒,形似個小廣場。來來往往的腳步中,女娃兒的頭始終垂著,垂得臉都要蹭路麵上。跟以往大批的跪街者不同,女娃兒顯得孤單,顯得沒有呼應。硬梆梆的石街上,女娃兒前麵是空的,沒有職業性地鋪上那麽一張紙,或一塊紅布,密密麻麻寫滿不幸。這就讓她看起來不像個職業乞丐,羊下城人倒是少了一道看的工序,當然,看過後的不屑或嘲諷也就同樣免了。她跪了一上午,很少有腳步停下來,偶爾地頓下一雙腳來,卻也隻是那麽一停,然後就趾高氣揚地不見了。到了中午,她前麵約一平方米的空地上,隻撒了那麽一張毛票,還是個買了冰棍的六歲孩子跑來放下的,孩子的腳步聲當當跑遠的時候,女娃兒聽到一聲罵,很尖利,是孩子的母親,很誇張地告訴孩子別上當。這陣風一吹,那毛票晃晃悠悠地像是要飛了去。女娃兒不敢抬頭,更不敢伸手去挽留,姐姐再三安頓過,跪下了,頭就不能抬,手腳更不能亂動。女娃兒心裏急著,脖子裏的汗早往身上去,濕得她心都要軟了,一晃眼,毛票果然撲啦撲啦地離開她,曲曲折折飛到了一雙腳底下,那是雙高貴的腳,細高的跟兒支撐著一雙修長挺拔的腿,從地上的影子判斷,是一個走起路來像風擺柳的女人。毛票鑽進細高跟被踩碎的一瞬,女娃兒的心疼得叫喚了一聲。
太陽高懸,石街一下熱鬧了。
石街的熱鬧不是裝出來的。形形色色的腳踩響大理石路麵的時候,街上鈔票的嘩嘩聲也流淌了起來,街的兩邊,裝修華麗的店鋪發出形形色色的討價還價聲,店主們酸掉牙的嘖嘖聲中,一筆筆生意成交了。街麵上的音箱震耳欲聾,響得石街都要裂開,吹得鼓脹的氣球肆無忌憚地飄在空中,將一街人的目光引在那些花花綠綠的廣告上。最炫目的廣告,竟是一種新推出的減肥藥品,有著無限婀娜身姿的女模特在畫麵上使足了勁,向人們展示藥品對身材的妙用。太性感了,就聽有人這樣高喊。
石街就是石街,在羊下城,沒哪條街能比得過它。
女娃兒仍就跪著,毒辣的太陽把豆大的汗珠從她頭上曬下來,淌過瘦黑的脖子,鑽進破舊不堪的碎花衣裳。這件衣裳據說是她娘留下的,留給姐姐,姐姐一直舍不得穿,等有天拿出來穿時,卻怎麽也繃不到身上。女娃兒穿著她,一路跋山涉水,曲曲折折到了羊下城。她的雙膝已有點支撐不住身子,不得不把雙手撐地上,那雙手同樣的瘦小,黑,上麵爬滿汙垢。遠處看去,那就是一隻被耍猴人丟棄了的猴子,也真有人當她是猴子,跑去看,見是一跪街的女孩,很失望,走了。接著便有更多的腳步響來響去,石街亂哄哄的腳步,很快將女娃兒幹巴巴的目光踩碎。
這一對姐妹,據說來自隴西,爹死得早,跟娘過,三年前娘嫁了人,嫁到了天水,後爹是個屠夫,長得野蠻,人稱豬蠻子,豬殺得好,打娘也打得好。打到去年,隻打娘一個不過癮,加上姐妹倆一起打,往死裏打,邊打邊罵,老子上輩子欠下啥了,驢日的們,白吃白喝老子的,還合計著算計老子。所謂的算計隻是娘趕集時自做主張,給姐妹倆扯了兩件花衣裳。娘挨不住打,一頭撞櫃上撞死了,姐姐顧不上哭,扯上妹妹就跑。這一跑,就跑到了羊下城。
賣水果的女人最先是不知道這些的,甚至不知道藏在街角的就是姐姐。她煩死這個又髒又破的女娃了,清早就躲水果攤後,一雙眼賊兮兮地盯住石街,仿佛石街上隨時會掉下個金疙瘩。賣水果的女人跟自家男人使個眼色,意思是讓男人盯緊點,別趁忙讓女娃把水果偷了。去年石街就來過一夥小乞丐,十一二歲,蓬頭垢麵的,明著是跪街,暗裏卻見啥拿啥,那些日子可把賣水果的女人忙壞了,生意顧不得做,盡操心了水果攤,臨完一算帳,一月賠了二百多塊。還好,那夥小乞丐很快風一樣掠走了,聽說他們的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光棍,叫駝爺,馬力大得很,都有自個的麵包車,拉著小乞丐們一個城市一個城市的掃。一想這些,賣水果的女人就有點恨石街,石街還跑車時,雖說生意沒現在好,可安靜,水果攤一擺,就等過路的人們掏票子。現在倒好,生意是大了,但麻煩也大了。不隻操心街角那雙賊眼,更要操心住男人那雙賊眼。
賣水果的女人佯裝往北看,眼角掃了一下男人,男人果然色眯眯盯住石街望。石街這時候是一天裏最有望頭的,落日低懸,太陽把黃燦燦的光輝落下來,映得石街一片曖昧。穿裙子塗口紅打扮得妖冶十足的姐兒們成了石街的主角。這些廉價的雞們不知從哪飛來,仿佛撲啦啦一下,一夜就把石街站滿了。石街成了她們的地盤,她們嗑著瓜子,大方地抖落她們過於臃腫卻也算豐滿的胸或緊裹著的肥屁股。石街在她們的誇張裏一下擁擠起來,那些聞風而來的頭頂著石灰的民工或走路顫微微的老男人,成了石街黃昏裏的一道風景,撲閃著一雙雙色眼,虎視耽耽。石街的空氣陡地緊張,賣水果的女人拾起一個快要爛掉的蘋果,猛就打在男人臉上,看,往死裏看!男人嘿嘿幹笑兩聲,你看你,不就瞅了兩眼麽,又沒……男人沒說完,賣水果的女人已掄起了水果刀,樣子真有點砍了男人。
黃昏裏,街心的妹妹還跪著,她跪了一天,麵前的地兒還是空的。白日裏她本來是討到幾張毛票的,一張讓石街上的老瘋子給搶了,老瘋子六年前死了兒子,聽說是法院錯判冤吃了槍子,真凶落網後他去討說法,一路討來,就把自個給討瘋了。還有幾張,讓掃街的女人一掃帚給掠走了。姐妹倆自然不知道,要想在石街上討口飯吃,是得拜掃街的女人當幹娘的,這道手續歸石街上唱賢孝的劉瞎仙管。
哎,你看——賣水果的女人剛放下刀,就聽男人喊了一句。
看你個媽個X!賣水果的女人因為下午賣水果收了一張假錢,兩天的太陽算是白曬,氣大得很。
我說,你看呀——男人不介意,從簡易**彈起,一把拽住自個女人,往那看。
賣水果的女人極不情願地掃了一眼,除了幾個跟姐兒們討價還價的老嫖客,眼裏沒看到新奇。
那個女娃兒,我是說那個女娃兒——男人忽然興奮起來,樣子有點像跳,聲音喊得比叫賣水果還凶。
賣水果的女人慌張地掃一眼四周,還好,沒有人聽見。不過,藏在街角的那雙眼睛也不見了。
石街往南,有一條巷子,懷水巷,跟著名的褲襠巷連著。以前本來叫壞水巷,羊下城人嫌難聽,改了。是條死巷。本來要撤了重建的,因為修建石街,錢緊,工程逼迫停了。
姐妹倆晚上住這兒。
一塊破舊的塑料布,掛在拆了一半的小平房上,就算有了家。姐姐所以提前趕來,是要做飯,一天裏就這頓飯要緊,當姐姐的從不馬虎。爐子和鍋碗都是拆遷戶丟棄的,隻要用心去撿,總能撿到有用的東西。姐姐還為妹妹撿來兩條**,一雙膠鞋。菜要去菜市場撿,菜販們至今也沒拿姐姐當小偷,一個十一歲的孩子,瘦得跟樹枝似的,渾身除了那雙眼,讓人看不到希望,搶起菜葉來卻凶,惹得菜販們嘿嘿笑,都說這孩子,機靈,長大了是個人精。
姐姐正在做飯,毛蛋跑來了,說劉瞎仙不行了,要死。劉瞎仙就住在不遠,過去的一間水房,拆遷後不用了,有人替瞎仙遮了塊油布,地上鋪了草,瞎仙跟尕花住在那。昨兒個不是還唱哩麽,咋就要死?姐姐問。毛蛋喘粗氣,很緊張,像是瞎仙真要死。姐姐心裏卻隻有妹妹,妹妹跪了一天,一嘴五穀沒進,這飯不能不做。跟毛蛋說,找五爺吧,五爺興許有法子。毛蛋扔下話走了,意思是晚上還要過來,有事。
天完全黑下來,石街被夜色徹底吞沒。接下來的石街便不屬於她們,是姐兒們鬧騰的好時光,一抬頭,妹妹就到了眼前,搖擺著身子,頭也撐不住。姐姐一把摟了妹妹,坐到了草席上。妹妹攥著的手緩緩伸開,半天了露出一張毛票,五角的。妹妹說,再沒了,沒人給。說完一頭栽過去,像是要睡死。姐姐搖晃著妹妹,花兒,吃了再睡啊——
當姐姐的是很不忍心讓妹妹去跪的,妹妹跪一天,她的心疼一天,可除了跪,她找不到活路。她去過小吃廣場,想洗盤子,人家嫌她小,不要。去過幾家做紙箱的小廠,讓人家攆了出來,怕她是記者派來的童工探子。快要餓死了,當姐姐的才一狠心,決定去跪街。聽毛蛋說,以前跪街是很能跪出錢的,可惜了,自打修了石街,人們的心腸再也沒那麽好。
當姐姐的明知道隻有跪街這麽一條活路,自己卻死活跪不下去。夜裏她嚐試著跪過,膝蓋剛一觸到石街上,便猛地彈了起來。不能跪啊,當姐姐的這麽喊了一聲!一跪下去,希望或是啥的全就沒了。當姐姐的明白, 她們中間必須有一個人不跪,這樣才能讓往後的日子站起來。當姐姐的狠了幾次心,才將重任托付到妹妹花兒身上。
給妹妹喂了飯,又燒了一盆熱水,當姐姐的細心地將妹妹的褲腿綰起來,仔細地洗,邊洗邊給妹妹揉腿。剛跪時,姐姐是給妹妹備了一幅膝套的,石街硬,戴幅膝套膝蓋就不容易爛了,沒想毛蛋說,不出血誰給錢啊,你以為是跟爹娘要?一句話提醒了姐姐,膝套便被她一咬牙扔了。妹妹也是,跪的第一天,就將雙膝弄得血淋淋的,讓姐姐往死裏疼。這陣一望血乎乎的腿,姐姐的心就跟著吼起來。
正搓著,毛蛋又來了,說劉瞎仙真要死了,撐不過今晚,尕花怕是也要死,爺孫倆抱著肚子打滾哩。妹妹呼地坐起來,你說尕花,尕花要死了?毛蛋知道當妹妹的跟尕花好,兩人一般大,很投緣,隻是尕花眼睛瞎,從來看不清要好的花兒長什麽樣。毛蛋剛嗯了一聲,叫花兒的妹妹一把推開他,往水房跑。
一陣風吹來,石街上濃濃的氣息嗆得姐姐打了個噴嚏。
毛蛋坐下,變戲法似地噌地從身後拿出一個蘋果,給,麥兒,你吃。當姐姐的驚了一下,蘋果的氣息好熟悉,好讒,不用問就知是誰家的。你哪來的?當姐姐的目光透過黑夜,盯在毛蛋臉上。毛蛋詭秘地一笑,偷的,爛肥婆看得緊,就偷了一個。毛蛋說著,害羞的低下頭,本來是想多偷個的,至少兩個,麥兒跟花兒一人一個,可惜了。
毛蛋你不能偷。當姐姐的似乎很生氣,不想吃毛蛋偷的水果,又一想,不對呀,自個整天藏在街角,毛蛋啥時偷的?
毛蛋狡猾地笑了笑,肥婆罵她男人時,你正好困在牆角睡著了,我還放了瓶汽水給你呢。說完,臉上露出得意的笑。當姐姐的這才相信,白日裏她還為那瓶汽水納悶,怕是壞人放下的,好灌暈了她抱走,沒喝,這陣一聽,有點可惜了。
毛蛋是石街上的名人,石街還沒修成時,就混在街上。一街的人都認得他。前些年毛蛋也跪街,主要是給駝爺跪,後來駝爺從外地拉來一群更小的乞丐,比毛蛋膽小,比毛蛋聽話,毛蛋便讓駝爺趕了出來。其實也是毛蛋自個不樂意再跪,跪街的行情都讓駝爺搞壞了,人們再也不相信,一天能跪十多塊錢的好日子再也沒有了。毛蛋現在玩大的,具體玩啥,不說,但比跪街強,強百倍。二人正說著,叫花兒的妹妹哭哭啼啼跑來,非要嚷著讓姐姐把尕花和劉瞎仙送醫院。姐姐搶白了一句,拿啥送,你跪來一百還是五十?花兒住了嘴,有點膽怯地看姐姐,姐姐將蘋果遞給她,吃,吃了睡覺!
夜好黑,石街南邊的這條小巷裏,誰也睡不著,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眨得人想哭。妹妹偎在姐姐懷裏,細瘦的胳膊像兩條繩,纏住姐姐。兩個人心裏就一件事,想娘,很想。
正午的石街是一天裏最難熬的,北部騰格裏大沙漠的熱浪一脈脈襲來,襲得羊下城要著火,熱浪順著街街巷巷,順著一街人的腳步,聚到了石街上。石街不隻要著火,簡直成了蒸籠。妹妹的汗打早起就沒幹過,這陣兒,汗快把她淌死了。
賣水果的女人卻一臉高興,她在水果攤前擺了一冰櫃,還放了幾把椅子,這下生意熱鬧得她都要開心死了。天太熱,姐兒們也懶得出來拉客,石街上便少了勾引男人的那一條條大腿,大約錢掙得痛快,賣水果的男人索性光了膀子,在女人的吆喝下甩開了雙腿給人們遞冷飲。遞著遞著,他的目光又投到了石街上,忍不住就朝女人喊,看啊,你看——
熱浪滾滾中,叫花兒的已有點支撐不住。
姐姐不在,讓毛蛋拉走了,說是劉瞎仙痛得隻剩了一口氣,還有尕花,大約是吃了飯館裏扔出來的食物,中了毒,不停要嘔吐。這陣她跟毛蛋正想法子幫尕花止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