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先生 01

許開禎

姚先生一開始不是下放到我們堡子裏的,按規定,他要到公社石碴廠改造,六子爹找到公社書記,說要把姚先生帶回堡子裏。公社書記默了半天,不大同意。他說,姓姚的是來接受改造的,不是讓他來教書害人的。六子爹走出辦公室,在公社大院轉了幾個磨磨,突然高舉起拳頭,喊,打倒姚白璽,打倒走資派!

姚白璽就是姚先生,但堡子裏不叫他姚白璽,叫他姚先生。

姚先生讓六子爹用騾子馱進堡子裏那天,堡子裏集滿了人。大家爭先恐後,都想看一看這個上海人長什麽樣,是不是頭上長著角。六子媽仗著自己是隊長女人,擠在最前頭。看著看著,六子媽高叫起來,白,白啊,真白。

那天姚先生穿一件藍滌卡中山裝,下身是勞動布褲子。六子媽看到的白,是姚先生脖子裏露出的襯衫領,還有他的袖口。六子媽一喊,堡子裏所有的眼睛全都集中到姚先生脖子裏,天啊,世上還有這樣白的領子。堡子裏人經幾輩子,誰見過這麽幹淨的白!姚先生臉一紅,微微地垂下頭,有些不好意思。這一下,堡子裏的女人們全都看清了他的臉。喲嘿,像,真像。六子媽又喊了。姚先生的臉是我們堡子裏看到的第一張城裏人的臉,比蔥白,比蘿卜嫩,堡子裏的女人想了好多東西,都比不出。總之,就一個字,白。邊上的六子爹跟他一比,媽呀,簡直就像剛從煤堆裏挖出的。

六子媽說的像,是說姚先生像先生。其實六子媽也沒見過先生,不知道先生該長什麽樣,但看了姚先生,六子媽就覺得先生就是姚先生那樣,隻有姚先生這樣的男人,才配叫先生。你瞧,他站在陽光下,身子微微側傾,臉始終對住看他的人,麵色溫和,露著淺淺的笑。這樣的站相堡子裏哪個男人有?就是公社書記,讓他一比也給比得沒了人樣。還甭說他戴著眼鏡。一提眼鏡,堡子裏又是一陣唏噓。堡子裏也有人戴眼鏡,都是先人傳下的石頭鏡,很值錢,兩個圓陀陀,拿細鐵絲或麻繩綁頭上。姚先生不,姚先生戴的是金邊眼鏡,很文雅地戴在耳朵上,看上去又清爽又精神。

那天姚先生說過一句話,六子爹硬讓他說的,他雙唇微啟,先是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就那牙齒,已把堡子裏迷倒了。等他的話出來,堡子裏的嘖嘖聲就響成了一片。

我是來接受改造的,請貧下中農教育我。

改造是什麽?堡子裏的男人女人交頭接耳,互相打聽這個詞。他們懂勞改,殺了人偷了牛都要抓去勞改,改造就有點不懂。改造就是勞改。六子爹大聲說。你放屁!六子媽突然罵自家男人,這麽好個人,憑啥要勞改?我就是打個比方麽。六子爹訕訕的,他也不知道該咋解釋。

不勞改,不勞改。堡子裏的女人互相說。六子爹費了好大勁,才把吵吵聲壓製住。他說,姚先生是來給娃們教書的,但上頭不讓姚先生教書,要讓改造,往後,說教書就是改造,誰要是說漏嘴,讓上頭抓住把柄,我扣他救濟糧。聽清了沒?

人們全都閉了口,死死地記住了六子爹的話。

新開的學校設在劉財主家,劉財主過去剝削過堡子裏,土改時槍崩了。院子一直空著,有時放些隊上的糧,偶爾也圈一陣子牲口。姚先生一來,它就成了我們的學校。我們堡子裏離公社遠,離大隊也遠,娃們到了十二三,才敢叫翻山越嶺去上學。可到了十二三,農活早等在了那,誰還願意再叫娃們去念書?所以在姚先生來之前,我們堡子裏是沒學生的。

為安全起見,六子爹派了幾個壯勞力,折騰了幾天,把劉財主家的院門改了,由雙扇車門改成了單扇小門。這樣鎖起來就很緊湊,外人是沒法打門縫裏看見裏麵動靜的。院牆四周,讓會計王二麻拿紅窖泥水寫了大大的標語,打倒走資派,打倒姚白璽。邊上還讓村裏畫棺材的斜爺畫了一個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一畫出來,就有人找斜爺問,你畫的不是姚先生吧?

斜爺算是個識書人,會講古書,會念寶卷。他憤憤的,罵,沒長眼睛麽,我畫的是有角的,姚先生有角麽?

人們這才知道,斜爺畫的不是姚先生,或者說姚先生不是牛鬼蛇神,堡子裏的人都認為牛鬼蛇神長著角,上麵就那麽宣傳,堡子裏的人這才沒砸斜爺盛紅窖泥水的盆子。

很快,劉財主家的兩間大書房改成了教室,一間廂房讓姚先生住,邊上一間柴房,供他做飯。六子爹問,滿意不?姚先生趕忙點頭,滿意,太滿意了,謝謝您了,隊長。六子爹嘿嘿一笑,謝我啥哩,我娃多,你給操心點。

我們二十幾個娃,天天做賊似的,一個一個往小門裏鑽。六子爹定了條規矩,不能排隊,不能擠一起進門,怕上頭看見。就這樣還不放心,讓王二麻站門前放哨,看山道上來了人,王二麻就唱兩聲,唱啥也行,為的是給裏麵報信。我們一聽到唱,就快快地藏起書包,掄起拳頭,高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姚白璽。姚先生趕忙從桌底下拿出紙牌子,戴脖子上,低頭給我們認罪。

姚先生到堡子裏不久,就出了件有趣的事兒。都怪六子媽。自打來了姚先生,六子媽像是變了個人,突然變得勤奮了。大清早的,她不在屋裏睡懶覺,也不給六子爹做飯,跑去看姚先生。正趕上姚先生涮牙。六子媽看見姚先生拿根塑料棍,在嘴裏搗,搗幾下停下,換個方向又搗。六子媽覺得好奇,不明白姚先生搗嘴做啥。躲在牆旮旯裏,定了眼神望。姚先生涮完了,嘴一張,噗一聲,吐出一嘴白水。六子媽以為姚先生嘴裏有了病,跑過去問,姚先生啊,你嘴咋了?沒咋。沒咋你咋吐白水?姚先生笑笑,姚先生的笑真是好看,六子媽最愛看姚先生笑了,一笑就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我這是涮牙。姚先生說。涮牙就是清潔口腔衛生。見六子媽不明白,姚先生又說。六子媽這次裝懂,她是怕姚先生笑話,揣著一顆亂跳的心回來了。怪不得姚先生牙那麽好看,原來他天天清潔呀。我也要清潔,六子媽這麽想。正好六子爹從公社拿來一包洗衣粉,六子媽憋不住好奇,也學姚先生的樣,找根筷子,筷子頭上纏點棉花,拿洗衣粉清潔牙齒。白沫是吐出來了,可六子媽幾天吃不下飯,滿嘴都是洗衣粉味。

我們的課本是姚先生費了好大勁才弄來的,據說姚先生把我們念不上書的事兒偷偷告訴了許多跟他一樣下放下來的走資派,走資派們合著想法兒,最後才通過上海的親戚弄來一些舊課本。那段日子六子爹老是外出,偷偷摸摸的,很神秘。起初我們以為美帝國主義真要打過來了,個個摩拳擦掌,做好反修防修的準備。後來才知道六子爹是拿著姚先生寫的信去找走資派。六子爹一不在,六子媽就天天來學校,說是要看著自家娃娃念書。其實姚先生講課的時候,六子媽就站在窗外。姚先生講一句她聽一句,姚先生講課用的是普通話,夾雜著軟軟的上海口音,他講話我們都著迷,就像聽鳥兒在樹上唱歌。六子媽聽了,就覺鳥兒鑽進了心裏,撲撲地,跳得她渾身兒發軟。那段日子六子媽逢人就說,我聽見廣播匣子了,聲音那個軟喲,美死個人。

廣播匣子在我們堡子裏是個稀罕,我們堡子裏的人除過大喇叭,還沒誰聽過廣播匣子。那一年大喇叭偏偏又壞了,一聽六子媽有廣播匣子,堡子裏的女人都跑來聽。六子媽很神秘地說,我那個廣播匣子,是我一個人的,外人一聽他就不出聲。堡子裏的人直說六子媽小氣,有了好東西光知道饞人,卻不拿出來給大夥過過癮。六子媽捂著嘴,鑽被窩裏偷偷笑,笑著笑著,忽然就想起姚先生。

他咋吃啊,一個大男人,又長那麽秀氣,這鍋頭上的事,哪是他幹的?第二天,六子媽一狠心宰了隻雞,跑去給姚先生做飯。姚先生的廚房在小柴房裏,掛個白淨的門簾。姚先生正在上課,六子媽搗開火爐子,就給姚先生炒雞。雞炒熟,姚先生下課了,他先是打盆水,放在太陽下洗臉。六子媽很是奇怪,姚先生臉那麽淨,還要洗。隔著門簾,她看到姚先生的白毛巾。姚先生啥都喜歡用白的,床單,被單,凡是六子媽看在眼裏的,全是白。六子媽就更覺姚先生白了。望著姚先生洗完臉,六子媽隔著門簾喊,姚先生,進來吃飯呀。自打聽了姚先生的課,六子媽說話總是拐調,老想學姚先生一樣,把話說軟一點,可怎麽學也學不像,說出的話反倒像貓夾在門縫裏,呀呀的。姚先生走進來,很感激地看了一眼六子媽。六子媽當時正在揉麵,她想給姚先生做一碗我們堡子裏的拉條子。姚先生正要說話,忽然就看見了六子媽的手。他指著六子媽的手,啊啊了兩聲,往後退,樣子像是讓六子媽嚇著了。六子媽不明白,軟軟地一笑,姚先生啊,一個人的日子不好過吧,往後,我抽空給你做飯。

姚先生朝後退了幾步,忽然又跑過來,一把抓住六子媽的手,很激動地說,你這手,你這手……六子媽讓姚先生抓得很不好意思,羞答答說,姚先生是想婆姨了吧?婆姨是我們堡子裏的叫法,姚先生還聽不懂。他指著六子媽說,不衛生,真不衛生。

衛生兩個字六子媽聽懂了,她的臉一窘,很快就紅到耳根。弄了半天,姚先生原來在嫌她。她看了一眼自個的手,沒啥不衛生啊,不就是剛剛殺完雞,胳膊腕還有血麽?當然,手上的血都揉進麵裏了,姚先生看不見。六子媽認真看了一會自己的手,終於看到了手上的垢汙。在我們堡子裏,手上帶垢汙是很常見的事,沒啥驚怪。可在姚先生這兒,六子媽一下就心慌了,她惶惶地拽回自個的手,很忙亂地在自個衣襟上擦,擦來擦去,姚先生就生氣了。

你出去,你出去。姚先生漲紅著臉,硬要六子媽出去。六子媽哪受過這麽大的屈辱,撲通蹲地上就給哭開了。

那頓飯姚先生自然沒吃,他連雞一起倒掉了。六子媽心疼了半個月。心疼完後,六子媽開始洗手,有事沒事的都洗。堡子裏的人常常看見,六子媽不是蹲溝沿上,就是蹲澇池邊,隻要有水的地兒,她就蹲下來,洗。

姚先生是輕易不出門的,很長時間,他把自己關在劉財主的院子裏,當然,這是六子爹的主意,怕走漏風聲,讓公社把他弄到石碴廠。已經有不少上海和北京來的走資派在石碴廠脫了一層皮,像姚先生這樣白白淨淨的走資派,怕是再找不出第二個。其實,姚先生心裏是很想走出劉財主家院子的,六月的油菜花開滿了堡子裏,蘭花和馬蓮花也開得滿山皆是。劉先生一定是聞見了山花的芳香,他在院子裏很不安分地來回走動,像一頭困極了的獸。看門的王二麻實在不忍心他困下去,就說,姚先生啊,你要是想走,就出來走幾步吧,可你千萬別走丟了,堡子裏大得很,可不比你們上海城。姚先生如獲大赦,很快換上剛剛洗過的的確良襯衣,腳步興奮地踏上了堡子裏的山野。那個下午,堡子裏有很多人沒幹活,全讓姚先生吸引了。這個身材頎長頭發濃黑走起路來像野鹿一樣矯健敏捷的上海男人一下讓山野變得生動,他往哪兒一站,哪兒便成了一片風景。堡子裏的人這才發現,原來堡子裏也是很有風景的,隻是差這麽一個生動無比能與風景匹配的男人。姚先生走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斜陽西下,落日的餘輝將堡子裏映照得一片迷朦,姚先生才戀戀不舍地返身回來。人們發現,姚先生居然采摘了一大捧花,有野菊,馬蓮,百合,還有一些從來叫不上名的野花。花開在他修長的雙臂裏,映得他臉色十分鮮亮。六子媽看得眼都直了,要不是一起下地的幾個女人跟她打趣,她還不知道自己眼睛裏早已盛滿了六月的雲彩。

姚先生一走動,堡子裏的熱鬧就有了。為啥?我們堡子裏的人互相見了麵,開口總是問吃了麽?哪怕茅廁裏碰見,也是這樣問。姚先生不。姚先生遇見人,總是微微一斜身子,先讓出一半道兒,然後軟軟地問一聲,你好。問你好的時候,姚先生是笑著的,表情十分的友好。映在金邊眼鏡後麵的眼睛像兩汪清澈的山泉,一下就把堡子裏暗淡的生活給照亮了。堡子裏的人哪受過這等禮遇,惶惶地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塵,一個立正,跟姚先生說,你……你……吃了麽?

姚先生也不計較,他會偶爾地咳嗽兩聲,然後指著西天的雲彩說,堡子裏真美。

堡子裏真美,所有的女人都聽到了這句話,所有的心都被這句話說得甜甜的。堡子裏的人互相再見了麵,就很打趣地斜一下身子,用堡子話說,你好。然後便揚起一陣笑。我就親眼看見六子媽跟幾個女人藏在菜子地裏,借著菜子的掩護,學姚先生那樣,互相說你好。說著說著,菜子地裏猛地騰起一股子野笑。

書教到三個月的時候,姚先生開始串門。這時他已跟堡子人相處得很親密了。堡子裏的人甚至知道,姚先生在上海有婆姨,當然,姚先生的婆姨不叫婆姨,叫愛人。姚先生的愛人長得很美,堡子裏叫好看,六子媽還看見過相片,就擺在姚先生床頭。六子媽逢人便誇,那叫婆姨麽,天仙女,你真猜不出有多俊,喲喲,我恨不得把她一口吃掉。

堡子裏的男人們便浠溜浠溜地流口水。

姚先生第一家串的自然是六子家。那天六子爹在,他在編背簍,六子媽洗衣裳。姚先生先是很認真地跟六子爹談了會六子他們的學習,姚先生說六子上課不用心,老惦記著他的彈弓。還說六子老愛欺負女同學,當同學的麵差點把王二麻的女兒褲子脫了。六子爹聽完哈哈大笑,這驢日,還真像了老子,你不要怕,今天黑裏老子收拾他。

姚先生眉頭很緊地皺了下,想說啥,沒說。目光打六子爹頭上掠過去,正碰上六子媽曬衣裳。姚先生失聲叫道,香梅,洗好的衣服咋能曬牆上?

六子爹和六子媽同時驚了一下,尤其六子媽,半天才反應過,姚先生是喊她。天啊,他知道我叫香梅,他喊我香梅。六子媽楞怔在那兒了,臉一片酡紅,連驚帶窘,喚不回神兒。也難怪,自打嫁到堡子裏,六子媽再沒聽到人喊她香梅,先是隊長家的,後來便成六子他媽,到現在,自己都忘了香梅這兩個字。上海來的走資派姚先生竟突然地喊她香梅,一下就把她喊到了姑娘時代。

六子媽窘著的時候,六子爹說話了。不曬牆頭上曬哪?

姚先生完全沒留意六子媽的窘,這陣子他在堡子裏轉,看到許多不該看到的事,其中就有女人洗了衣裳曬牆上。在堡子裏,女人的衣物是不能隨意曬的,尤其身子底下的,洗了得偷偷曬到人看不到的地兒,比如牆頭上,比如草垛上,或者在水溝裏洗了,就地兒曬草上。

不能那麽曬!姚先生走過去,一把就將六子媽曬好的褲子拿下來,大大方方走到院裏,曬在了繩子上。他的這個動作嚇壞了六子爹。六子爹失聲叫道,姚先生,你咋,咋拿女人的褲子?

女人褲子咋了?姚先生一看六子爹這態度,來勁了,瞪著眼睛問。

六子爹忙忙地取下褲子,一把扔到了草垛上。姚先生,拿不得呀,女人身子底下的東西,髒。

姚先生犯了倔,騰騰騰走過去,揀起褲子,放水盆裏不管不顧地洗起來。這一下,六子爹不隻是驚了。姚先生洗他婆姨的褲子,還是身子底下穿的。他驚得麵無血色,半天透不過氣,直等姚先生洗完,曬好,他才長出一口氣,問,姚先生,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姚先生顯然很不服氣。他接著說,你們,你們太不尊重女人,憑什麽女人衣服就不能曬院裏。見六子爹不說話,姚先生更加理直氣壯,洗好衣服一定要放陽光下曬,尤其內衣。

一聽內衣,六子媽才徹底醒過來,天啊,剛才姚先生洗的,是她貼身穿的襯褲。白底兒帶紅花,趕集時花三塊錢扯的布,因為身上剛剛來過,染了髒血,這才沒敢拿溝裏洗,想不到——

姚先生此舉,在堡子裏引起很大震動。好些日子,堡子裏的女人都在偷偷談論。姚先生不怕女人髒,上海男人竟不怕女人髒,女人髒褲子他都敢洗,還有啥不敢?女人們談論不久,便有人大著膽子開始公開在水溝裏洗褲子,洗了,很耀眼地掛在樹上,或是繩子上。男人若要不滿,女人立刻直起腰杆,連姚先生都說了,越是底下的衣裳越要注意衛生,就曬,偏曬,看能把你髒死!

這事兒過了沒多久,又出了件事,而且出得讓人哭笑不得。

事情還是因六子媽而起。自從姚先生喊了香梅,六子媽便整日神神經經的,趁人不注意,她便溜進劉財主家的院子。當然,六子媽再也不敢給姚先生做飯了,知道自己不衛生,怕姚先生再把她趕出來。六子媽想給姚先生做鞋。這事隻能偷著做,要是讓別人看見,閑話能把人淹死。堡子裏的女人是不能輕易給別的男人做鞋的,做鞋就意味著心裏有了那個男人。當姑娘時隻能給對象做,嫁過來隻能給自家男人和孩子做。六子媽卻想給姚先生做雙鞋。也不知為啥,六子媽就是想做。

六子媽不知道姚先生腳有多大,怕做了不合適,就變著法兒溜進劉財主家的院子,想偷偷把姚先生的腳量下來。這天她本來量到了,正好姚先生有雙舊鞋放屋裏,量好後六子媽沒有馬上走出來,她不想走出來。她坐在床沿上,懷裏抱著姚先生的鞋,六子媽抱鞋的樣子有點怪,就像抱住一個人。她腦子裏響出一聲香梅,又響出一聲。都是姚先生叫的。六子媽癡癡的,她太想聽這個聲音。她抱著鞋,抱得很緊,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暖,六子媽一下流出了淚,撲倒在姚先生**,死死地抱住姚先生的鞋,嘴裏抽風似地一遍遍喊,香梅,香梅——

下課了!我們在院子裏一叫,把六子媽叫醒了。六子媽惶惶地抹掉淚,把鞋藏懷裏,出來了。正好碰上回屋的姚先生,姚先生站住,側身,輕輕說了聲,你好。六子媽一哆嗦,差點把鞋掉下來,她沒敢跟姚先生說話,低著頭,往外疾走。門口堆滿了學生,王二麻正拿怪怪的眼神盯著她。六子媽一陣心虛,感覺尿憋了。慌不擇路地就進了劉財主家的茅廁。劉財主家的茅廁是專為姚先生備下的,我們尿憋了都不敢進,院牆西側還有個大茅廁,那是我們的。六子媽那天是讓鞋搞暈了頭,稀裏糊塗就給鑽進了姚先生的專用茅廁。

六子媽走出時,心情平靜了許多。這時上課鍾響了,我們呼拉拉往教室跑。六子媽剛走到教室門口,就聽見身後喊,香梅。六子媽腳一軟,站下了。喊她的正是姚先生。六子媽居然沒看見,姚先生啥時進了茅廁,等她轉過身時,姚先生已立她麵前。香梅你怎麽能這麽糟踐自己?

我……我咋了?六子媽緊張得舌頭都幹了,心想一定是姚先生找不見鞋,追來了。

你跟我來。姚先生說完,徑直就往茅廁走。六子媽傻傻的,不明白姚先生要她進茅廁做啥。

你來呀,我有話要說。姚先生一臉正色,像是有很重要的話。六子媽不敢多想,憋著勁兒進了茅廁。

這是你用的?姚先生指著茅廁裏剛剛扔下的一堆髒東西,問。

六子媽羞死了,那是她剛從身底下掏出的一堆爛棉套,上麵還有鮮鮮的血。她不承認都沒辦法。

怎麽能用這個?姚先生像是課堂上批評娃們似的,指住六子媽,爛棉套,你怎麽能用爛棉套?上麵有多少細菌,你難道不知道?

六子媽漲紅著臉,心裏直埋怨,這個姚先生,他咋啥也管呀?

六子媽的埋怨沒錯,錯的是姚先生。姚先生怎麽也想不到,在我們堡子裏,女人來了那個,都是拿破棉套或破布頭堵的。有些沒破棉套的人家,索性就用爛鞋幫什麽的,反正啥最髒就拿啥堵。那天六子媽一句話也沒說,她心裏直氣,這個姚先生,我已經很衛生了,你還嫌我,沒見我天天洗手,天天拿洗衣粉洗嘴麽?

等姚先生徹底弄明白,已是半月後。姚先生真是震驚!他問王二麻,咋能這樣,你們堡子裏咋能這樣?王二麻嘿嘿一笑,這個姚先生,可笑死了,女人家的事他這麽上心。不拿破棉套拿啥?

用紙呀。姚先生對王二麻的態度很不滿。

紙?喲嘿嘿,你聽聽,紙?王二麻簡直笑死了,姚先生呀,這是堡子裏,不是你們上海城,你知道紙有多貴重麽?

多貴重?

五分錢呀,一張麻紙五分錢,拿它給女人用,你當玩哩。王二麻很不屑地看一眼姚先生,現在他算是懂了,這個姚先生,樣子看著好,腦子,不夠用!

你等等。姚先生喊住要走的王二麻,你是說,一張五分錢舍不得?

舍得,舍得哩,我還想拿綢緞給她用哩,有麽?

你不講理!姚先生忽然生了氣,他是生王二麻態度的氣。當夜,姚先生找到六子爹,理直氣壯地說,再不能讓堡子裏的女人用棉套。六子爹想笑,卻笑不出。默了半天說,誰想,窮呀。姚先生這才收起怒,耐上心說,那是要得病的,婦科病,很難治。現在我才知道,堡子裏的女人,為啥發病律那麽高。窮,窮害了一切啊。

姚先生說完這句,走了。

六子爹進了裏屋,看到自個女人,笑著說,這個姚先生,真是個走資派。

自那以後,姚先生決然不提用紙的事,整日悶悶的,像是跟誰過不去。有一天,他給我們上課,講著講著,突然伸直了眼睛問我們,你們知道,堡子裏為啥這麽窮麽?說完他自言自語,我咋能問你們呢,你們還小,你們的任務是讀書。

有一天,王二麻突然神經兮兮地湊近姚先生,悄聲說,姚先生,謝謝你啊。

姚先生有點驚訝,謝我什麽?

王二麻詭秘地一笑,吭了半天,喜形於色地說,我的紙賣得好了。

王二麻還兼著我們堡子裏分銷店的主任,管著堡子裏一千多號人的油鹽醬醋,當然,五分錢一張的麻紙也隻有他賣。

姚先生長長地歎一口氣,扔下王二麻,進了屋子。

堡子裏悄然發生著變化,誰也裝做不知道,但誰也顯顯地感覺到了。就連我們這些碎娃,也能從大人的舉止上感覺出什麽。以前堡子裏嚷仗,那個髒話,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女人們互相撕著頭發,能把祖宗八代翻出來日。男人們更不用說。現在,女人們一個爭著一個表現,見麵笑笑的,話兒軟軟的,偶爾地紅上一次臉,剛想罵,忽然就想起姚先生。忙改口,喲,你還以為我罵不過你呀,我是不罵。

秋收的時候,公社突然接到通知,要搞一場大的批鬥。六子爹開完會回來,一言不發。六子媽問急了,他才鬱鬱地說,保不住了,這次說啥也保不住了。

果然,第二天,公社就派了兩個基幹民兵,帶著槍,拿著繩子,把姚先生捆走了。姚先生一走,我們便算是放了假。好久沒痛快玩了,我們齊齊地湧向山梁,捉螞蚱,追野兔,玩得好不開心。玩著玩著,忽然就看見六子媽,她癡癡地坐在山坡上,一動不動地瞅著山外。

秋日籠罩下的山野,六子媽就像一隻被人遺棄的螞蚱。

這天六子爹從公社開完批鬥會回來,一進門就破上嗓子喊,完了,完了,再鬥就鬥死了。六子媽一個猛驚,抓住六子爹問,你說誰哩,把誰鬥死了?

還能是誰?!六子爹很不滿地甩開六子媽,姚先生,姚先生快叫他們鬥死了。

原來,姚先生被帶去後,公社一看,所有的走資派中,惟有姚先生還白白淨淨,別的,早讓石碴廠磨得比農民還農民。這下,紙裏麵包不住火了,公社書記一聲令下,姚先生的苦難便到了。

驢日的們,狠,狠呐。惹著誰了,啊!六子爹猛地摔了碗,飯也不吃了。

咋個辦,這可咋個辦?六子媽使勁地撕住六子爹,你倒是說話呀!

我說話頂球用,他們都開始猜疑我了。

啊!六子媽軟軟地跌到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