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廢入道的郭皇後

廢皇後郭氏暴死於瑤華宮的消息是在一個寒冷的早晨傳出來的。呼嘯的北風和這突兀而至的消息使早朝的人們倍覺寒冷,文武百官差不多已經到齊了,大宋仁宗皇帝還沒有升殿,大家便在供休息用的朝房裏等著,一邊啼啼地噓著冷氣,一邊三五成群地低聲議論。

“聽說衝靜元師前天夜裏暴亮了。”

“衝靜元師?噢,大人說的是郭皇後嗎?在下也聽說了。不過聽說郭皇後前些日子隻是偶感風寒,身體小恙,不是什麽大病。怎麽突然之間就……”

則愚兄也覺得突然,就是不知道端的如何。賢弟可知嗎?”

“兩位老大人都不知,小弟如何得知?不過外麵風傳郭皇後暴亮得有些蹊蹺。”

“怎麽回事?何不說出來聽聽?”

“據說郭皇後偶感微恙不假,可兩位老大人知道領太醫去為皇後診視的人是誰?”

“是誰?”

“閻文應!”

“賢弟是說……他……”

“這個麽,小弟就不知了。”

“噢……”

眾人如大夢初醒,心照不宣地哦了一聲便搖頭不語。

郭皇後是怎麽死的?這閻文應又是誰?

郭皇後本是應州金城人氏,祖父郭崇曾做過平盧軍節度使,甚得太祖寵信。仁宗皇帝當皇太子的時候,郭氏被聘為太子妃。原是很得寵幸的,後來就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個張美人來。張美人雪膚花貌,眼角眉梢都是勾魂攝魄的媚氣,把個好色如命的仁宗迷得神魂顛倒,原來對郭氏的熱情像退潮似的一下子減了好幾分。後來仁宗當了皇帝,就想立張美人為皇後。那時是劉太後用事,與仁宗同殿參決軍國大事。劉太後本不是仁宗的親生母親,仁宗的親生母親姓李,是個侍女,生下仁宗後才一點點進封為婉儀、順容,臨死之前又進位衰妃,那已是後話了。仁宗還在極概中晰呀學語的時候就被劉太後(那時是皇後)給抱了過來,當成自己的兒子養著。親生母親李衰妃反倒成了絕不相幹的外人,眼睜睜地肚著親生兒子一天天長大,當了太子,又當了皇帝,可就是不能叫一聲“兒子”,到死也沒叫上一聲,有淚隻能往肚裏咽。天底下的事兒真沒有比這更慘痛的了!可話又說回來,像她這般安安穩穩地活著,還不斷地加官晉級,兒子又是這麽順順當當地做了皇帝,這也是哪輩子燒了高香了,多少生子的宮繽被折磨而死、兒子不保,甚至誅連九族,那又該怎麽樣?還不是得受著?唉,這後宮裏的事兒真讓人看著傷心哪。

仁宗是在劉太後死後才知道自己的親娘是李袁妃,在那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太後生的。他跟太後說要立張美人為皇後,太後就很不同意。太後說:“郭氏是你做太子的時候你父皇為你聘的,人也挺老實挺賢惠的,她祖父又曾得太祖寵信,你怎麽能這麽隨便地就不顧及這些了呢?”

那天太後說了仁宗老半天,說得仁宗滿臉羞慚,一聲不吭。其實這道理他不是不懂,隻是跟郭氏在一起呆的時間長了,早覺得膩了。現在正和張美人打得火熱難解難分的,所以才想立張美人,但仁宗很孝順,向來對太後百依百順,這會兒心裏雖然不樂意,可也沒敢吱聲。就這樣,郭氏才被立為皇後。這是在天聖二年(公元1024年)的冬天。

那個冬天對郭氏來說是那麽艱難,又是那麽難忘,她終於當上了皇後。

當了皇後的郭氏並沒有多少喜色,整日愁眉苦臉的,心裏煩躁得很。仁宗拗不過太後,勉勉強強地立她為皇後,可對她越來越疏遠,很少跟她親近。皇帝整天和那些美麗而又**的妃殯們混在一起,又是說又是笑,玩得十分開心,可一見了她就沒了笑模樣,客客氣氣地寒暄幾句算是盡一個皇帝對皇後的義務,弄得郭皇後人前人後哭了好幾次,她這麽一鬧騰,皇帝就有些不悅。皇帝說:“皇後這是怎麽了?動不動就擦鼻子抹眼淚的,婦德沒看修煉出多少來,這脾氣可是眼見著長。這哪像個皇後的樣子!”

郭皇後有委屈沒法說,隻能憋在心裏,這眼淚可就流得更沒遮沒擋的了。

這麽滿臉愁雲地哭鬧了幾回,皇帝還是離她遠遠的,見了麵還是淡淡的,皇帝還是狂蜂亂蝶般地到處尋花問柳,不過這時,皇帝對張美人也玩膩了,現在得寵的是尚美人和楊美人。這兩個小妮子像兩個小妖精似的,郭皇後見了她們氣就不打一處來,見麵也從不給她們好臉色。她們呢,仗著皇帝的寵幸,有時還大模大樣的不怎麽把郭皇後放在眼裏。尤其是那個尚美人,更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好像她才是皇後似的,有好幾次竟敢跟郭皇後還嘴,你說可恨不?郭皇後怎麽也看不慣。

轉眼之間郭氏做皇後已做了10年了,不知不覺就到了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的冬天,一年一度的年節又快來臨。沐梁城這個時候最為熱鬧,天上大雪紛飛,可街市上仍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有賣撤佛花的,賣韭黃的,賣生菜和蘭芽的,還有賣薄荷和胡桃的。小孩子們穿著新衣服在門前放炮仗。朝廷則因為夭降大雪,小民們生活不易,便賜予些“關會”,拿這東西可以到官府去領些錢鈔或柴米油鹽之類。真是要過年了。

皇帝這幾天心情特別好,朝散後就興致勃勃地回宮和皇後、尚美人、楊美人一起飲酒。皇後見皇帝高興,她也高興,酒也喝得挺暢快的。可是幾杯酒下肚,尚美人就有些忘乎所以,做出千嬌百媚的姿態,一口一個“陛下”,恨不能一口將皇帝吞進肚裏。郭皇後看了就有氣,耐著性子沒發作。後來皇上就說:“這麽悶悶地喝有什麽意思,還是找點什麽玩的來樂一樂才好。”

郭皇後正想說話,尚美人先搶著說:“太好了i就叫教坊弟子來唱幾支樂府曲子吧。陛下常說有個叫柳永的填詞填得好,什麽‘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說得多旖旎,多有味兒,我最喜歡這幾句了。陛下何不叫人唱來聽聽?”

郭皇後早已氣得變了臉色,本來她也是歡喜聽的,有時閑著無聊,自己也試著填幾句。隻是看著尚美人那得意的勁兒來氣,就沉著臉說:“這種**該(bi)40(xici, mkn)的了詞小調兒最易壞人心性,我們做妃殯的如何聽得?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尚美人仗著酒力也不示弱,回道:“聽個曲子又有什麽大不了的了?《關難》還講個樂而不**呢。”

郭皇後喝斥道:“《關雄》是美後妃之德的教化之音,豈能和這等**詞濫調相提並論!”

尚美人仍是不服,反唇相譏道:“娘娘說這是‘**詞濫調’,娘娘自己不也常常填詞嗎?”

“大膽!”郭皇後覺得像挨了一個耳光子似的臉上火辣辣的,立刻惱羞成怒,忽地站起來就給了尚美人兩個巴掌,打在尚美人臉上,發出清脆而響亮的聲音,尚美人本能地舉起手來遮擋,郭皇後誤以為她要還手,大罵道:“好啊,你這個小賤嬸竟敢打皇後,簡直是反了天了!”奮身上前,又是掐又是撓的,兩個人就扭在了一處。

旁邊還有皇帝和楊美人呢,他們做什麽呢?那個楊美人是個很有心計的人,雖然得寵,但她並不像尚美人那樣張狂,每次都是由尚美人衝鋒陷陣,她在一旁隔岸觀火。可這一次見皇後動了手,她就驚得呆了,呆在一旁手足無措。皇帝呢?皇帝向來討厭她們到了一起就像一對決鬥的老母雞似的亂吵。這次情緒好好的,見皇後故意找碴兒,心下十分不快。可皇後說的又全是光明正大的道理,他也不好說什麽了。後來,郭皇後打了尚美人兩個耳光的時候,皇帝也驚呆了,等他回過味兒來時,郭皇後早已撲向了尚美人。皇帝趕忙上前親自勸架,說:“好了好了,別打了,別打了!”站在兩個人中間想把她們拉開,可巧郭皇後打向尚美人的手就撩在了皇帝的脖子上。郭皇後的手指甲又長,打得又狠,“嗤啦”一下子就把皇帝的脖子劃出了一道血印。幾個女人全愣了,郭皇後擎著手驚在當地,尚美人捂著臉止住了哭聲,楊美人愣愣地竟忘記了該上前查看皇帝的傷勢。倒是一旁的閻文應最為清醒,急忙上前看視皇帝脖頸上傷得怎麽樣。

皇帝麵色鐵青,指著郭皇後的鼻子尖說:“你、你……”“你”了半天也沒說成個整句。這次是動了真氣了。

郭皇後知道闖了大禍,急得眼淚都出來了,懾嚼道:“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哼J"皇帝也不再說什麽,怒氣衝衝地走了。

皇帝一走,尚美人才回過滋味兒來,覺得這事對自己有利,於是幸災樂禍地說了句:“哼!你敢打皇上!”便扭著腰肢也走了。

郭皇後這時已沒有心思鬥嘴了。

閻文應像條狗似的跟在皇帝後頭,他一邊興師動眾地命人快去叫太醫來,一麵在皇帝身前身後十分忙碌地轉來轉去,不時還問一句:“陛下痛得緊嗎?”

皇帝本不大痛,可心裏痛得厲害,這真龍天子的頭誰人敢不敬過?沒想到今天竟遭了皇後的毒手!皇帝越想越氣,就開始破口大罵起來:“這個臭婆娘,竟敢打起聯來了!這還了得,這不是無法無天了嗎?”

閻文應在一旁陰陽怪氣地敲著邊鼓:“是啊是啊,陛下是真龍天子,像奴才們平時就是碰一下陛下的龍震回去還要念半天佛呢。皇後可真下得了手,嘖嘖,瞧瞧,這傷的。痛嗎陛下?”

皇帝的火被越挑越旺,恨恨地道:“這婆娘,真該把她廢了!”

閻文應見有機可乘,便說:“陛下,不是老奴多嘴,皇後娘娘的脾氣越來越大了。皇後是母儀天下的,是教化天下之始,應該為後宮作個表率才是,怎麽就動了手了呢?再說了,就算該管教,還有陛下在跟前呢。這哪是打尚美人,這不是向陛下示威嗎?”

皇帝氣鼓鼓地道:“對,把她廢了!當初聯就不同意立她,太後偏要立。”說到太後,皇帝又有些猶豫,“隻怕有人反對,這……”

閻文應早揣摩透了皇帝的心思,就說:“陛下被皇後傷成這樣,還有什麽好說的?明日陛下隻把這累累傷痕給大臣們看看就是了。”

皇帝一聽有理,第二天便將這傷痕給宰相呂夷簡看。此時呂夷簡早已得到閻文應的消息。聽皇帝說被皇後抓傷,故作吃驚狀說:“是嗎?有這等事戶然後一邊看傷一邊氣憤地說:“這還了得!這不是目無君主嗎?”

皇帝得到了同情,便說起廢立的事兒,然後又說了自己的擔心。呂夷簡便擺出一副打抱不平的架式,說:“陛下還有什麽可猶豫的?皇後妒嫉成性,對後宮妃殯任意責罵,還挾威權以幹請,早已於婦德有虧,這次又當著陛下的麵出手打了尚美人,這還成何體統?何況又打了陛下,陛下還有什麽可猶豫的?”

呂夷簡說得慷慨激昂,義憤填膺,好像挨打的不是皇帝而是他!

呂夷簡為什麽這麽恨郭皇後呢?這裏有個緣故。仁宗皇帝十二歲即位,還是個小孩子呐,說了算的是太後。這一晃就是十多年。到了二十三歲的時候,太後去世,仁宗這才成了個名副其實的皇帝。太後稱製,這也沒什麽,仁宗對太後本來就是既敬且愛的;問題是在太後死後仁宗得知了身世的秘密,這就不能不影響到對太後的感情,況且又有範仲淹一班朝臣的奏章也表示了對太後的不滿,皇帝嘴上不說,心裏也覺得太後不讓他們母子相認這事做得有些過分,可巧就在這個時候呂夷簡上了一道奏琉,向皇帝陳奏了八件事:一正朝綱,二塞邪徑,三禁貨賂,四辨按壬,五絕女渴,六疏近習,七罷力役,八節冗費。說得無比沉痛,連皇帝也被打動了。皇帝就跟呂夷簡商量要把原來阿附太後的那班人罷掉,問呂夷簡怎麽樣,這事正中呂夷簡下懷,呂夷簡上疏轉彎抹角說了那麽多,其實要的就是這個。聽皇帝這麽說,心中歡喜,就積極為皇帝出謀劃策,說某某人為太後所任用,某某人依附於太後,某某人該罷免。皇帝一一照準。

第二天上朝正該呂夷簡押班率領群臣朝會,呂夷簡心裏還樂呢,心想今天該有好戲看了。果然皇帝下令罷免了一批官員,可聽到唱名時,呂夷簡傻了眼了,被罷免的人中不但有他昨天提到的那些,還有自己!真是設個套子往裏鑽,罷免來罷免去,竟罷到自己頭上來了I呂夷簡怎麽也想不到,更想不通。呂夷簡在宮中有個內線,此人就是入內都知閻文應。閻文應好貪點兒小便宜,呂夷簡就投其所好,金銀玉器珠寶玩物沒少送了,閻文應就經常給呂夷簡傳遞個消息。這一次自然也少不了他幫忙。閻文應就告訴他,說昨天皇帝回來跟郭皇後談起罷免太後信用之人的事兒,郭皇後就說:“呂夷簡還說這個那個的呢,單單是他不阿附太後了?不過是比別人多點機巧善於應變罷了。”呂夷簡這才如夢初醒,從此就和郭皇後結下了仇,這回夭賜良機,恨不能立時就置郭皇後於死地,哪裏還容皇帝猶豫?

呂夷簡就對皇帝說:“其實廢立皇後曆代多有,光武帝那可是漢代的一個明主吧,不也有廢後之舉?何況陛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廢一失德之皇後,既可以和睦後宮,又有利於社櫻,乞請陛下三思!”

皇帝本來就不喜歡郭氏,偏偏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兒,又偏偏遇上了皇後的死對頭呂夷簡,郭氏這次注定要倒黴了,雖然有揀議大夫孔道輔等人前仆後繼奮勇進諫,甚至差點兒和呂夷簡打起來,但大勢已定,郭皇後還是被廢了。

不知是諫官們的話起了作用,還是皇帝顧念過去的一段夫妻情分,或者是有所顧慮,郭皇後雖然被廢,但還沒有送了命。皇帝還格外開恩,詔封她為淨妃,叫她入了道籍,賜名清悟,又封為玉京衝妙仙師,特準她在現在住的長樂宮修煉。這也真算是皇恩浩**了。

郭皇後悲悲切切地熬到第二年(1034年)的時候,尚美人和楊美人也失了寵,皇帝叫尚美人到洞真宮入道,楊美人則被別宮安置。

郭皇後得知這一消息時連聲稱好,說:“報應啊報應!”一高興,就吃得也香、睡得也香,經也比每天念得痛快,著實好過了好幾天。

不過不久郭皇後也從長樂宮給遷了出來,住到了瑤華宮。皇帝又賜她號為金庭教主,衝靜元師。可這些空頭名銜有什麽用?消不得恨,解不得氣,更比不上威風凜凜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後。郭皇後仍覺得日子過得很苦。

郭皇後心頭鬱結難消,每天百無聊賴地打發日子。看著天上雲起雲落,就會歎息自己的不自由;聽見樹梢間蟬鳴,就想起了光陰偷換,青春轉瞬即逝。她等啊等,等著皇帝回心轉意,也等著死神的來臨。

死神還沒有來,倒是皇帝的禦書來了,皇帝在書中什麽也沒說,隻是親筆寫了一首樂府。樂府寫得十分纏綿,活像個正害相思病的多情種。郭皇後讀著讀著,熱淚就噴湧而出,好像畢生的眼淚都在這一時刻匯聚到了一起似的。皇後百感交集,心裏像打翻了調味瓶,苦辣酸鹹什麽都有,郭皇後就和了一首樂府呈給皇帝。她一邊哭一邊寫,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了紙上,使這首淒槍悲惋的小詞倍加淒槍和悲惋。

皇帝讀了之後雖然沒有掉淚,但也確實被深深地打動了。皇帝就派人來召她入宮,重溫舊夢,郭皇後很想站起來就跟來人入宮,但她不願那麽做。她對來使說:“回去轉奏皇上,如果想再召妾入宮,就該讓百官立班受冊,讓臣妾名正言順地入宮。要不這樣,臣妾寧願不入!”

出來傳信的小黃門直驚得目瞪口呆,沒想到皇後這個節骨眼兒上還要拿款兒,這不是犯傻嗎?真想跳起腳來罵她一通,但他不能,他能做的就是回去向皇帝如實察報。皇帝默然無語。

郭皇後一會兒躍上充滿希望的高峰,一會兒又跌人破碎的失望之穀。這麽冷熱互激,再加上冷氣森森的寒冬天氣,郭皇後就病了。

郭皇後一病,皇帝越是想見她。於是皇帝就命閻文應領太醫為皇後看病。閻文應聽皇帝的意思那是真想召郭皇後回宮,心下十分驚慌。皇後若再回宮自己必死無疑。一不做,二不休,閻文應就乘機做了手腳,把郭皇後給藥死了。然後回來向皇帝奏察,說皇後病情驟然加劇,人力無法回天,已經暴亮了。

皇帝無比悲痛地傷感了一回,眼淚也嶙哩啪啦地掉了好幾滴。可是沒過幾天皇帝就把這悲傷忘了。這不能怪皇帝,誰讓後宮有那麽多傾城傾國的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