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慶幽死, 福王究殺

“靖難之役”,燕軍攻入南京。燕王朱棣派人放出廢為庶人的五弟周王朱梢;還有奉命守金川門,而開門迎他的十九弟穀王朱穗,一同來到起火的皇宮。據報,那火是惠帝自己放的。等他們進入宮內的時候,火已被軍士撲滅.隻見那著火的宮殿,已是斷壁頹垣,焦木和瓦礫狼藉遍地。在這中間.橫七豎八地躺著三十來具焦炭般的屍體.據說惠帝和馬皇後就在這裏邊.

見到這淒慘的情景,朱棣擠出幾滴眼淚,歎息說:

“唉,傻孩子,你又何至如此呢?”

這自然是對他的親侄子惠帝朱允墳說的了。但朱允墳的屍體雖說就在這三士來具“焦炭”之間,可是麵目、衣服俱都燒焦,根本無法辨認,隻能從一具特小的屍體身材上,可以斷定那是七歲的太子朱文奎。朱棣把一些沒死的太監和宮女找來詢問。他們回答說,宮中火起時,他們就逃離了,沒看見皇上和皇後在什麽地方.後來一個膽子大的太監,冒指著一具高瘦的屍體說,這就是皇帝。其餘的內侍們隨聲附和。接著又認出了皇後和太子。便把這三具屍體單獨盛鹼起來。至於那屍體究竟是不是帝、後,那就隻有天知道了.

就在大家亂哄哄辨認屍體的時候,一個中年婦女抱著一個小娃娃走來。那小娃娃大約一歲多一點,胖乎乎的長得十分可愛。在這種場麵出現一個小孩子,自然引起燕王的注意。一問,才知道那是惠帝的小兒子,名叫朱文圭。原來火起的時候。乳母正抱著文圭在別的宮裏,倉促之中沒人尋找,這小文圭才撿得一條性命.

“用不用殺了他斬草除根呢?”朱棣有些猶豫。因為照曆代王朝鬥爭的舊例,為了免除後患,對敵手的後代是絕不留情的。可是今天的情景有些不同,在遍地瓦礫、屍體之間,出現了這麽一個粉裝玉裹的小娃娃,怎麽能下得了手呢?朱棣終於發了善心,讓人把小孩子和他的乳母暫時收容起來.過後又在廣安宮的一角,找到一處小小的院落,讓這小王子居住。不過卻將他廢為庶人了。由於他是建文皇帝(建文是惠帝的年號)的兒子,人們便稱他為“建庶人”。

這小院落隻有兩間屋子,建庶人就在這裏一天天長大。陪伴他的乳母本是從民間征來的,本人沒有文化.又因為戰亂的關係,老家的親人也失散了。她對皇家懷著仇恨,因而對建庶人並不關心,隻是不讓他凍著、餓著就是了。平時,這一大一小兩人,就那麽相對枯坐著。乳母在想心思;而小王子卻連心思也不想―因為他還不會想。由於乳母常年不開腔,那建庶人長到七、八歲,卻連話也不會說。隻有當送米送菜的太監來的時候,他才聽到說話的聲音。至於說的是什麽,他並不知道。

乳母在優忿中死了.主管宮中事務的內官監又派一個老太監來照顧建庶人.這樣的老太監,大多沒有親人,他們在宮中勞碌多半輩子,如今老了,安排他來照顧建庶人,不如說讓他在這兒等死。這樣暮氣沉沉的老人給建庶人作伴兒,不消說,依然是枯坐著相對無言。建庶人也照樣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單調生活.

這建庶人雖然能夠行動,卻不會說話,甚至於不會思想,如果把他稱作“動物人”,大概還是能夠說得過去的。

老太監死了,又換來一個老太監。而建庶人就在這沉寂無聲的世界裏生活了十八年。他二十歲了,但仍然什麽話不會說,什麽事也不懂。他隻是枯坐著,兩隻眼睛裏放出空洞洞的目光,凝視一個地方便長久不動。

有一天,人們把他放進一輛車子裏。然後又領他上船。船在水裏行駛,前前後後有許許多多船隻。排成一長列地走。他當然不知道,這是在遷都.人們總算沒忘了他,遷都的時候還把他帶上。

在北京新皇宮裏,建庶人照樣過著他“動物人”的生活.直到他五十七歲那一年.

他是兩歲的時候被囚禁的,他不知道,這五十多年中間,外麵發生了多麽大的變化?成祖皇帝早已死了,以後是仁宗、宣宗,而後是英宗。論起輩份來,建庶人還是英宗的叔叔哩I英宗朱祁鎮寵信一個叫王振的太監.王振慫恿他去跟瓦刺打仗,結果土木堡一戰,英宗作了俘虜。瓦刺首領也先認為掌握了明朝的皇帝,可說是奇貨可居,能夠向明朝任意勒索了。但明朝朝廷的大臣於謙等人,卻請太後同意,改立英宗朱祁鎮的弟弟腳王朱祁飪為皇帝,史稱為景泰帝.瓦刺見英宗已不起作用,一年後,便把他放了。但景泰帝雖然把哥哥接了回來,卻不肯把帝位還給他,反而把他幽禁在南宮。英宗又過了六年的囚居生活。後來一夥官員發動了政變,把他救出,曆史上把這叫作“南宮複辟”―這也就是建庶人五十七歲那年發生的事情。

英宗皇帝回到皇宮,過上了自由的生活。想起他在瓦刺部落裏當了一年俘虜,又在南宮幽禁了六年多,如今再一次回到黃瓦紅牆的殿堂裏,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昧.有一天,他讓大學士李賢陪他在宮裏各處走走。他們來到一處小院落,見院門是鎖著的,門上開著一個小洞。英宗湊到小洞前朝裏一看,隻見院子裏全是積雪則不曾打掃。英宗想不到皇宮裏還有這麽荒涼的地方,便叫隨從的太監把管事的找來。不一會兒,內官監的負責太監跑來了.’

英宗問他這裏住著什麽人,內官監這才向皇帝講了建庶人的事情。

英宗吩咐把院門打開.但門上的鐵鎖卻鏽住了,隻好找一隻鐵錘來砸。英宗生氣地問:

“門鎖得這麽緊,他吃什麽?”

“察陛下,建庶人的食物規定一個月送一次,份量是足夠的。”

門鎖砸開了.太監推開門。英宗踏著積雪走進屋門。隻見屋中陰冷潮濕,兩個老頭兒正對麵坐著吃飯。內官監連忙喊:

“皇上駕到!”

一個穿著太監服裝的老頭兒,趕忙放下碗筷趴到地上給皇帝叩頭。而另一個老頭兒卻像是什麽也沒聽到,仍然在遲緩地咀嚼著。內官監要去拉他,卻被英宗止住。英宗打量他這位叔叔。隻見他穿著檻褸的袍子,棉絮東一塊,西一塊地露著.再看臉上,不但皺紋疊積,麵色也是黃中發灰,就象一片秋風中瑟縮的枯葉―難道說,這樣一個人也是王子嗎?

英宗搖搖頭,對身後的李賢說:

“他也是我家的人呀J看了實在不忍,膚想放他出去,怎樣?”

“陛下這樣作,天地鬼神會知道的,太祖在天之靈也會知道的,堯、舜之心也不過如此。’,李賢回答說。

內官監推了建庶人一把,說:

“皇上要放你出去了,還不趕快謝恩!”

可是建庶人的兩眼仍然茫然地朝前看著,似乎聽不懂內官監的話。

過了一輩子囚禁生活的建庶人被放出宮了,英宗派內臣牛玉送他到鳳陽祖皇陵,讓他去和老祖宗作伴兒。派給他二十名男仆,十名侍女,還想給他娶一個妻子.然而史書說,“文圭孩提被幽,至是年五十七矣,未幾卒.”“未幾”是很短的時間,可憐他連個妻子也沒娶上。

古人說:“哀莫大於心死。”建庶人的悲哀,則在於他的“公”無所謂生死,因為他根本不會思想。

建庶人死後一百三十年,明朝皇宮內又有一位王子降生了,他是明神宗朱翔鈞的三兒子,名字叫朱常詢。

朱常詢的命運跟建庶人朱文圭截然相反,建庶人一歲多就成了孤兒,以後度過的是渾渾噩噩的五十多年的歲月,而朱常詢的五十多年,卻是錦衣玉食,財富山積,享盡了人間榮華富貴。一樣是朱家的王子王孫。卻有這般的差別,誰又能料得到呢?

朱常詢是幸福的,他的封號就是“福王”。而且當初他的父親神宗皇帝和母親鄭貴妃,還想立他為太子,讓他當皇帝哩!可惜他不是長子,而鄭貴妃也不是皇後,按“立嫡立長”的法統原則,他一樣也沾不上邊。因此,為立他為太子,皇帝和貴妃的確花費了一番心思,以至於鬧得朝廷上君臣不和,後宮裏亂亂哄哄―讓我們就從這件事說起吧!

神宗的皇後姓王,為人端莊賢淑,可惜不曾生養小孩。這樣,神宗就沒有嫡子了。

神宗的大兒子名叫朱常洛,母親也姓王.不過她出身低微,是神宗的母親慈聖太後宮中的宮女。有一天,神宗去慈寧宮看望母親,恰巧太後不在,一個宮女來照顧他.他一時性欲衝動.就和這宮女發生了性關係。那時皇帝走到哪裏都有文書房的內侍跟著,皇帝幹什麽事也都要記下來,這個記錄就叫《起居注》.而且如有宮女被皇帝臨幸,還要給予賞賜。這些是照例的事情,不須細說。但湊巧的是皇帝和王宮女春風一度,王宮女竟然懷孕了。慈聖太後發覺了問她,王宮女隻好實話實說.太後不但不生氣,反倒挺高興,因為皇帝已經十九歲了.卻還沒有兒子。於是在一次皇帝來侍宴的時候,太後問皇帝這件事。神宗起初還不承認。後來太後讓文書房內侍把《起居注》拿來。神宗才沒話說.

神宗為什麽不承認呢?原來他跟王宮女毫無感情,隻是把她作為臨時的泄欲工具罷了。但慈聖太後卻說:

“我老了,到現在還沒孫子,如果她生個男孩,也是宗廟社櫻之福。反正母以子貴,又分什麽差等呢?”

神宗無奈,隻好封王宮人為恭妃。

王恭妃懷孕期滿,果然生了個男孩,他便是皇長子朱常洛。

在這之前,慈聖太後盼孫心切,由於王皇後入宮已經三年,尚無子息,所以太後一下子就給皇帝選了九個妃殯.等朱常洛出生之後,就又有一個小皇子出生,起名叫朱常淑。但他不久就夭折了。第三個出生的皇子便是朱常詢。

朱常詢的生母鄭氏就是新選的九個妃殯中的一個。她十六歲入宮。不但人長得特別漂亮,而且性格活潑爽朗,處處顯露出天真少女.的本色。她還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怕皇帝。神宗十歲登基,一直在人們的崇敬、畏懼中生活,大臣們跪著見他,宮侍們低眉順目對他,就連皇後在他麵前,照樣連頭也不敢抬。可是這個姓鄭的小姑娘,卻不管那一套,她敢直盯著皇帝的眼睛說話,她敢跟皇帝平起平坐,她還敢跟皇帝樓樓抱抱,敢用手去摸皇帝的臉和腦袋。這種種被別人認為是大不敬的動作,她卻作得那麽自然,因為她把皇帝看成是自己的丈夫.這令年輕的皇帝欣喜不已,從這少女身上,他才真正體會到他並不是“神(天子)”,而也是個人,也才真正享受到了人間愛情的樂趣.於是入宮不久,神宗便封鄭氏為貴妃。貴妃在宮中的地位,是僅次於皇後的。一年多以後鄭貴妃生下了朱常詢,神宗便在貴妃的“貴”字前麵,再給她加一個字,稱為“皇貴妃”。冊封皇貴妃的禮儀舉行得隆重、熱鬧,國庫撥出了五十萬兩白銀,才勉強夠開銷。然而生了皇長子的王恭妃又怎樣?怎樣也不怎樣,皇帝竟連她的宮門也不登了。

母親的地位如此懸殊,兩個小王子的境遇也就可想而知了。朱常詢有五個乳母伺候著,皇帝一天要來看他三遍。而朱常洛呢,卻孤零零地跟母親住在一起,成年累月見不著父親的麵。

神宗當年五歲的時候就開始讀書了。可是對皇子的教育卻要區別對待。朱常詢七歲,神宗給他請了老師.教他讀書;但卻不管朱常洛。以至於朱常洛到了十四歲,還是一個大字不認識。

交代完了背景,現在該談立太子的事了。既然“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是曆代公認的法則,神宗按理自然應該立朱常洛為太子啦!然而神宗不幹,他偏要立愛子朱常詢為太子,這就引起了一場曆史上稱之為“爭國本”的事件。“國本”指的就是太子。以一些大臣為一方,牢守著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主張冊立皇長子朱常洛;而皇帝則和他的幾個幸臣,堅持立朱常詢。雙方爭來爭去,糾纏不休。當然,在封建朝廷裏,皇帝是絕對權威,如果皇帝堅持一件事,不顧朝臣反對,硬幹下去,甚至於誰反對就殺誰的頭,或罷他的官,事情就好辦得多.但神宗卻還想作個“開明”的皇帝,他不願為立太子的事讓人笑罵,於是就采取了個“拖”的辦法。從萬曆十八年一直拖到了萬曆二十九年.他當然有他的想法,那就是有個機會把鄭貴妃升為皇後.假如她作了皇後,朱常詢便是“嫡子”了。立嫡是第一原則,那時候再讓朱常詢作太子,不就理直氣壯了嗎?

可是怎樣才能讓鄭貴妃作皇後呢?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叫王皇後退下去.如果王皇後有病死去,這是最理想的了.不然就得把她廢掉。廢後得有理由呀,王皇後端莊賢淑,極受朝臣和宮中擁護,實在找不出她的缺點.憑空廢了,不消說大臣們又要反對,那麻煩也不會比立太子差多少。這條廢後的路顯然是走不通的。而這位王皇後,雖然常常鬧病,卻偏偏活著,不肯跟皇帝和鄭貴妃“合作”。有時,她還要到王恭妃的宮裏,照看一下皇長子朱常洛!

為立太子的事,神宗大傷腦筋,後來竟賭氣采取了一種消極對抗的辦法,他從此不再上朝。皇帝竟然也鬧“罷工”,這實在是亙古未有的奇聞。

幸而朝廷多年延續下來的官僚製度還在起作用,內閣及各部、府、院仍然照常工作。有事呈奏上去,皇帝不批,那就認為是默許,於是便照章辦理.當然,也還有大臣要上表論立太子的事,史書說:“群巨爭言立儲事.章奏累數千百,皆指斥宮為。攻擊執政。帝概置不問。”

不過神宗起初還是問的,把一些“指斥宮鬧,攻擊執政”的官員停職罰棒。但那時有個製度,凡是朝廷發生的事情,或是頒布詔令,便頒發下負責章奏的六科給事中公布,再經各藩王的《邸報》抄錄,弄得全國很快就都知道了.皇帝漸漸明白,這些官員乃是在“汕主賣直”是企圖“沽名釣譽”,於是便改用“留中”―又叫“不報”的辦法來對付,奏章疏文上來,往旁邊一扔,連看也不看,讓它自動作廢,外間也就無法知道真象了。

到了萬曆二十九年,皇帝將近四十歲了,再不立太子,如‘果他一旦晏駕,朝廷非大亂不可.在這種情況下.神宗不得不收起“拖”的辦法,再度考慮立太子的大事。那鄭貴妃卻早有準備。幾年以前,她曾趁皇帝喝得醉釀酵的時候,騙皇帝寫了個手諭,答應將來立朱常詢為太子。神宗酒醒之後,便把這事忘了。但鄭貴妃卻將這張紙看成寶貝,用一個錦匣珍重地裝著,放在她宮中的大梁上.如今要立太子了,她對神宗說:

“陛下不是早就立太子了嗎?”

“聯何時立過太子?”神宗驚訝地問。

“有陛下親手寫的手諭呀?”

神宗記不起這件事,便讓鄭貴妃把手諭拿來看。朱常詢正在旁邊,這小夥子興衝衝地親自動手,搬來梯子爬上大梁,把錦匣取下。鄭貴妃將錦匣打開,取出那張手諭。神宗接過一看,的確是自己的親筆,上麵寫著:“聯決定立……”下麵卻是幾個窟窿,原來手諭讓衣魚(即專食紙類的壹蟲)咬了,偏偏把朱常詢這幾個字咬去。鄭貴妃目瞪口呆.神宗挺迷信,認為這是天意。

後來慈聖太後也來幹涉了,他問神宗為什麽不立朱常洛。神宗回答說:

“他是都人生的.”

那時宮中把宮女稱為“都人”。神宗這麽說自然是指朱常洛的生母王恭妃的出身是宮女,沒有高貴的門第.慈聖太後卻生氣地說:

“你自己不就是都人的兒子嗎!”

原來神宗的父親穆宗朱載裏原封裕王。慈聖太後是裕王的侍女,後被裕王納為王妃。朱載璧即位後封為貴妃。所以大後才這麽說。

神宗見太後發怒,連忙伏在地上請罪。就這祥“天意”加上“母命”,神宗才不得不於萬曆二十九年,冊立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封三子朱常詢為福王,封國洛陽;五子朱常浩為瑞王,封國漢中;六子朱常潤為惠王,封國荊州;七子朱常流為桂王,封國衡州。二、四、八子均幼年夭折,也追加了鄴王、沉王、永思王等王爵封號。

朱常洛從恭妃宮遷入東宮,神宗下令朱常洛不得隨意離開東宮,那用意就是不讓朱常洛再去看望母親。其餘王子也都各到藩地去了,卻唯獨把福王朱常詢留在宮裏,原因是鄭貴妃舍不得讓他走。

朱常洛雖然作了太子,但他被父親限製在東宮的範圍內,行動不得自由。幸虧王皇後常常去看他。史書說:“光宗(即朱常洛)在東宮,危疑者數矣,(皇後)調護備至.”

福王朱常詢,雖然還沒去洛陽,卻已在那曆史古都大興土木了。皇帝派人去洛陽給他修王府,不消說亭台樓閣、假山水池,幾乎皇宮有的在那裏也都要有,營繕費花了二十八萬兩白銀,是其他各王修王府費用的十倍。鄭貴妃給福王娶了個妃子,婚費又花了三十萬.那時,神宗在民間大肆收刮,他派出許多太監充作稅使和礦使,壟斷了全國的稅收和礦產,全都納入宮庫,成了皇帝的私產。史書說他“明珠、異寶、文魏(鳥獸的毛皮)、錦綺”象山一樣聚積;其他的搜刮也以“億萬計”。皇帝就把這些民脂民膏作為給福王的賞賜.

但“國本之爭”雖說是暫告結束了,然而福王留在宮中不走,自然又會惹起物議。不久,民間流傳著一份叫《續優危壟議》的傳單,內容是記敘一個叫“鄭福成”的人的自問自答,中心意思是皇帝立朱常洛為太子是不得已,他日必然還要更立。還說現在朝中的大學士(即宰相)是朱賡。這裏麵都有很深的含義。“鄭福成”是什麽意思呢?乃“鄭”貴妃的兒子,“福”王最終必“成”為太子也,而“賡”字與“更”字同意,自然也是“更立”的意思,說皇帝特任朱賡為內閣首輔,也就暗寓著更立太子的居心。這份傳單流播開來,人們紛紛議論,都說這是鄭貴妃指使人幹的,目的是為朱常詢作太子製造輿論。大學士朱賡拿這份傳單去找皇帝,請求皇帝追查。神宗大怒,下救錦衣衛嚴厲搜捕.後來找到一個叫曦生光的人,硬說是他幹的,處以極刑了事。流言也才慢慢平息下來。

但福王仍然住在宮中,而神宗也還不上朝,他們夫婦、母子天天飲酒享樂,坐等著各地的官員和派出的稅使、礦使,將搜刮的民脂民膏,源源不斷地輸進宮中,供他們享受.而東宮的太子朱常洛,卻也仍然寂寞孤單地過著死水般的生活.萬曆三十四年,東宮王才人生下神宗的長孫朱由校。皇帝一時高興,讓王恭妃借孫兒的光,得了個皇貴妃的封號。到萬曆三十九年,王貴妃病重了.太子向父親請求,批準他去看望母親。神宗同意了。朱常洛來到他小時候的舊居,見殿宇頹紀,蔓草覆階,一片荒涼景象.而母親的雙眼都已瞎了。太子跪在母親的病榻前,痛哭失聲。王貴妃用顫抖的手撫摸著太子的臉頰,又順著身體摸下去,哭著說:

“我兒已長得這麽大了,我死也無恨啦!”說完就咽了氣.太子和僅有的幾個宮女、太監嚎陶大哭.宮侍們不但因為王貴妃為人和善,屈己待人,而且也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就在這淒切的哭聲中,隱約從正宮方向傳來歡快的樂曲,那自然是皇帝、貴妃和福王在飲宴唆!

萬曆四十一年,百戶(低級武官)告變,說有妖人孔學等為巫蠱,將不利於王皇後和太子,據說又是鄭貴妃指使的。大學士葉向高勸皇帝別追究這件事,隻要趕快把福王送往藩國去,離開京師,謠言自會止息。在這種情況下,皇帝和貴妃才不得不把那已經二十八歲的兒子朱常詢,打發去洛陽就國。皇帝恨不得把宮庫中的珍寶,都讓福王帶去。還下詔賜給他莊田四萬頃。所司的官員力爭,因為弄不到那麽多的土地,最後才減去一半。但這二萬頃土地河南一帶也劃不出來,有司隻好把山東、湖廣等地的公田劃給他。前大學士張居正家住江陵,他死後家產充公,在江陵有一座宏偉華麗的府邸,皇帝把這府邸也賜給福王,讓他有個別墅.

福王要走了,神宗派禦營兵護送。福王在皇宮北門上車。皇帝和貴妃在宮門口送他。福王的車剛走去不遠?貴妃又把他喊回來,又是一番流著淚的叮呼,又是一番流著淚的囑咐,答應他可以打破王子不奉召不得入朝的舊例,準許他三年回京一次。福王硬咽地答應著,再一次上車.但卻又被貴妃召了回來。史書說是“召還數四”,實在是難舍難離呀!

福王朱常詢到了洛陽,現成的宮室,堆積如山的財富,他還不滿足,又向皇帝請求,把從江都到太平這沿江一線的稅收,劃撥歸他收取。還要求把四川的井鹽和茶稅也撥給他.皇帝也答應了。這樣一來,福王的田地、稅署竟遍布山東、湖廣、四川各地,他派出去收租和收稅的官員,仗勢橫行,所到之處一片騷然。

而福王自己呢,史書說他“日閉閣欽醇酒,所好惟婦女倡樂.”這位王子就是以這樣腐朽的生活方式,度過了他的大半生。

萬曆四十八年,神宗皇帝死了。太子朱常洛繼位,是為光宗.但他隻作了一年皇帝就離開人世。他的長子朱由校登上皇帝寶座,是為熹宗.七年後他也死了,由他的弟弟朱由檢繼位。他就是明朝的末代皇帝思宗。

思宗的年號是“崇禎”。崇禎十三年冬,李自成農民起義軍進入河南。那年河南連遭早、蝗雙災,餓拜遍野,人們易子而食。而福王府裏卻依然是朝朝寒食,夜夜笙歌。官軍調動經過洛陽的時候,相率說:

“王府金錢百萬,而讓我輩餓著肚子死於流賊之手。”

南京兵部尚書呂維棋家住洛陽,他聽說後怕惹起兵變,去拜見福王,告以利害,請他拿出點錢糧來資助軍隊。但福王毫不在意,反而嫌呂維棋多事。

崇禎十四年正月(這時福王朱常詢已經五十五歲了,隻比建庶人的逝年少兩歲)。李自成起義軍連陷永寧、宜陽後,準備進攻洛陽。可是福王府裏卻還在酣歌曼舞,這位王爺似乎不知道還有戰爭這回事.

這一天,門上來報,洛陽知府求見。福王讓他進來.知府行禮後,福王不耐煩地說:

“你不是已經來拜過年了嗎,又來幹什麽?”

“回察大王,”知府躬身說,“流賊李闖已率叛軍進入河南,巡撫李仙風大人告諭各地加強防範。下官跟總兵官王紹禹商量,洛陽城大,守軍兵力不足,想召募一些鄉勇協助守城,隻是……”

“隻是什麽?”福王轉動著三百斤重的身軀不耐煩地說.“又要來要錢,是不是?上次你來要糧食娠災,我說沒有;怎麽才過這麽幾天,我就又有了?”

“是,下官知道大王困難……”

“誰又說我困難了?”福王再次打斷知府的話,“我問你,你們這些作官的,包括什麽李仙風、王紹禹,都是牛什麽的?朝廷把城池交給你們,守不住小心你們的腦袋!”

知府也急了,大著膽子說:

“如果一旦守不住,下官的腦袋自然不保,可是大王那時又怎麽辦呢?"

“我怎麽辦?我的安全就是要你們負責!哼!給我滾出去!”

然而風聲終於漸漸緊起來,城裏百姓紛紛傳說李闖王要來攻打洛陽。省裏的副將劉見義和羅泰也奉到命令,率軍來洛陽協守。福王這才有點吃驚。他派人把總兵王紹禹和新來的副將劉見義、羅泰請到府裏賜宴款待,想用一頓酒席表示他對軍人們的關心。正月十八日,農民軍果然開過來了,幾十萬大軍把洛陽城團團圍住,炮聲隆隆,烽火處處,福王這時候真的有點怕了二他忍痛拿出一千兩銀子來,召募了百來個亡命之徒,要他們在夜間縫下城去,擊退賊兵。農民軍不曾防備,還真讓這些人衝殺了一陣。可是在幾十萬大軍麵前,這百十來個“勇士”又起什麽作用?到頭來還是死的死、降的降。福王那一千兩銀子白花了。

半夜,王紹禹的一部分親軍在城上跟軍官要欠響,軍官拿不出,這些官兵便將軍官殺死,打開北城門,迎接農民軍入城。還有一部分官軍在跟農民軍巷戰,城內一片喊殺聲。福王這才真正意識到大事不妙,想再拿出錢來買命也已來不及了。他隻身逃出王府,藏到迎恩寺裏.第二夭,被老百姓發現,報告農民軍,將他捉住。

二十日,福王的“福”終於享到頭了,他那三百斤重的肥肉,殺了後跟鹿肉摻到一起,做成肉糜,和到酒裏,叫做“福祿酒”,分給了恨他入骨的老百姓。

福王府被打開了,一座座糧倉裏,不少糧食已經黴爛;一座座綢庫裏,許多綢緞已經腐朽,至於珠寶金銀,更是滿裸盈櫃,無法統計。李自成把這些戰利品分給窮苦的老百姓,於是更多的人參加了義軍,農民軍迅速地發展到一百萬人。

福王朱常洛和他的父親神宗皇帝、母親鄭貴妃費盡心機搜刮、積攢的財富,卻起了為農民軍募兵的作用,這恐怕是他們當初無論如何也預料不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