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寂寞如重金屬

假如記憶沒錯,水一樣的清愁,這意韻沉幽的詩句最早是由鬱達夫說出來的。這六個常用漢字組合而成的意蘊,在二〇〇五年夏天最後的一段日子,更加深了在找到某種根由後的重重悵惘。

這樣的感覺是在一條河流上開始的。來自麵積之大世上僅有的高原濕地草海的這條河,猛地從高山大壑中擠出來。隔著它從貴州地界上望過去,對岸我所要去的滇西北彝良縣的一處山村,其景致有點特殊:那些掩映在參天古樹和累累如山的莊稼中的瓦脊,在一片深色的青灰中,被刻意地在四周鑲上了淺色的青灰窯瓦。初次相逢隻當是一幅鬼斧神工的山水巨繪。等到一步步、一程程深入其中,再從記憶中翻箱倒櫃找出,顏色深淺不一的青瓦在腦子裏稍一**漾,就變成水光山色輝映之下思緒的清流碧波。

後來問過不下十位當地人,竟然沒有誰能準確說出位於河邊的山垸的名字,其原因幾乎都是因為沒有去過那裏。直到回家後,洗祛身上的塵埃與病痛,翻出所接觸過的一些人名,發了一通短信之後,才有了回複:這條河流有幾段叫法不一,你過河的那段叫格鬧河,再下段叫洛澤河,過河的那個山垸是龍街苗族彝族自治鄉坪子村迎春社,那個山垸就叫迎春社。因為有了這叫迎春社的小小山垸,格鬧河才應運而生。如此妄自尊大般的判斷,當然會讓那種名為曆史的龐然大物怒發衝冠,橫亙著的高山大嶺便是此種心情的證明。曆史總在婆婆媽媽地數說,擇水而居、以河為鄰的是人,眼前事實分明不是這樣!水流蹤影幽幽在前,高山空穀莽莽斷後!山水合謀,讓飄零一樣的迎春社,往上收拾了高高雲天的視野,向下留駐了路路錦繡的步伐,寂寞無聲地做了天籟之下,一處雲淡風輕曲徑通幽的生機。

黃昏來臨之際,這條叫了一個古怪名字的河流,再也不肯驅流響駕漣漪湯湯泛泛地往前去了。從過於峻峭雄奇的群山之中獲得這小小的出人頭地於心太累,連日來一場場大雨淋壞習慣中的清純模樣,不懊悔也有遺憾。一澗山水,出乎意料地不是在它奔騰浩**洶湧澎湃時突現,反倒是因為比兩岸紋絲不動的山峰更加凝重,才有了區別於別處流水的絕對純粹。高原風涼,高原峽穀之風更涼,感覺上秋天就在眼前,卻看不到任何跡象。也許水中會有某些枯葉,但也沒有染上秋風吹紅的色彩,那是天地間一切生靈都會發生的小小誤會,就像河水將壁立巨岩當成故道盡頭的家門,直到走近得無法再近時才驀然回首。河水是真的沒有流動。那些充滿動感的色澤與滋味,是從山垸裏爆發出來的。披散著的漣漪和波紋,也是借著那些看不到的東西為載體,從長著綠青苔的茅屋頂上,用沉鬱的節奏輪番打擾這流不動的格鬧河。

仿佛曉得,此非賒了洞庭月色,將船去到白雲邊買酒之飄逸身,而是隔水問樵夫、欲投人處宿的淒涼孤旅。所謂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的大世麵大境界仍是千山萬壑之外的向往,能先得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的小小撫慰,也是向往極美生涯的一次進步。麵對那些千百年的大樟樹,不得不去形容荷風送香氣是。站在萬丈高的崖岩下,將一聲斷喝驚落下來的陣陣水珠,聽成是竹露滴清響。大峽穀中僅見的山垸,有足夠的情愫讓這條孤獨潛行的河流,突然明白秋水共長天一色隻是遙遠的夢境,所以才變得如此寸步不離,將與山垸緊緊依偎當成最大的想念。

用不著想很多次,這樣的僅有雖是一次,就能使人從此在心頭纏繞成清濁兼而有之,高聳與低回都不遊離本質的山水。河流是真的流不動了!在被山屏蔽的人間,被目光逮住的山垸越小,越有可遇而不可求的溫暖與馨香湧動。那些已經穿越和等待穿越的奇峰峻嶺粗糙而嵯峨,任何細小的外力都可能使其搖搖欲墜,流不動的河流一邊虛擬地將狂躁和悸動給了與水毫不相幹的山,一邊實在地順手安妥了心勁中披堅執銳的那一部分。山越是大得不可理喻、險得不可理喻,越能接近情商極高的河流。山垸裏清煙稍一嫋嫋,它們便搖搖晃晃,醉成錯把酒壇當蜜罐的巨大狗熊,迫不及待地要去最近的人家安穩下來。河流像那些埋藏在大山深處的重金屬,生就了如此模樣並不是為著沉沉一歎,所以才有與重金屬品質相同的沉重無聲。

小小山垸,讓本可以盡快匯入江海的河流如癡如醉,徹日徹夜地離其不開,憑借的是置身於天堂,卻不似天堂。譬如,有星星的黑暗時空,有甘泉的萬仞峰巔,有藤橋的絕壁斷岩。還有更直截了當的,譬如那些種在岩石縫裏的蕎麥和土豆,自己活得無比艱難,還得養育這懷抱在山水中的小小人間。無論如何看去,這樣的人間都在本色地將自身打扮成天籟,即是天堂中的模糊地帶。

如果河流也是天籟,那麽在天堂中,哪裏是它的模糊地帶呢?命定屬於崇山峻嶺、屬於名叫迎春社的小小山垸的這河流,雖然心語難以諦聽,意蘊卻清晰可見。河流的痕跡毫不掩飾地暴露在四周,有的掛在山野上,有的臥在瓦脊上,有的在山路上與家畜野獸一起奔突,有的在大樹下與根須一道深植於大地深處。

河流之心毫不猶豫,等不及去想就將天堂中模糊地帶的位置,交付給一個女孩的眼睛。當然,除了眼睛,還有哪一種感覺值得不假思索地信任呢?按行程算,那個地帶離河流很遠,在地理上卻是近得不能再近,用手指輕輕彈出一粒石子,沒有任何障礙,十幾秒鍾之內就能無聲無息地融入河中。山不轉路轉,河不彎水彎。縱然心靈不轉,行為也不得不彎了又彎。那座繼承了曆史,哪怕模樣還有幾成新,也要叫紅軍橋的石拱橋,將河流兩岸連成通途。穿過山垸的道路,匆匆掙脫靠水的泥濘,每彎一彎就在河流上空升高一層,河流的重金屬氣質就會凸現幾分。

正是有著重金屬的基礎,才沒有錯過那雙眼睛。當那個爺爺般的老人將滄桑裝進背簍,負在肩上,同河流一起,同高山一起,依偎著山垸,看過來的眼睛也是重金屬的。相去不遠就有一個年輕的父親,那背簍太誇張,連帶著眼睛裏沉澱了更多的重金屬元素。無須求證,後來的那個該是上小學二年級或者三年級的女孩,在血脈裏選擇這河流作為根源。過格鬧河,過迎春社,一台越野車隻用了緩緩的十分鍾。女孩的出現和消失,像重金屬那樣,為注定要成為曆史的一個瞬間,作了沉默到極至才是真響亮的結論。那眼睛很清,也很輕,看得我們不禁飄揚和透明起來。

節氣離秋霜秋露還差一個月,根莖作物還沒有從天地間獲得足夠的糖分。不是挖紅芋的時候,靠在山坡上歇息的女孩,背上的背簍也像長輩那樣,被紅芋藤填得滿滿的。也許是野豬,也許是豪雨,還沒成熟的紅芋被迫當成早熟收獲了。女孩用她的眼睛說出了這裏的一切:河流之流不動,山垸之夢不醒,秋意早來,花香遲到,還有被我們所默默懷想,早早於星期五下午就投入辛勞的黃昏小女孩———引領天堂中模糊地帶的女孩,用那容不下任何異物的眼睛,將模模糊糊的物事,映襯得如天堂般清澈。

在高處看到的河流離心靈更近。

迎春社,格鬧河,沒有生長出可以看風景的垂柳,隻有尚且無法收割的田壟。有重巒疊嶂,其實想看遠也看不遠。非要分出遠遠近近,一定是與所認識到的河水之流不動相同。說女孩步步遠去,盡可以理解為她正走進我們心中。說河流與山垸漸次去遠,也可以當成那光影的微小粒子正在抵達不經意間就會隆隆作響的靈魂。隻要牢記生長在河流邊的高山柳,枝條是紅色的,葉莖是紅色的,與我們一樣用血來營養的河流與山垸,就會在它們流不動時,改道流入我們的生命。

夏末的彝良山區盡管陰冷和潮濕早早就來了,因為有女孩水一樣清純的眼睛,蒼茫不絕的霧海也擋不住這地方突然開始的成長與年輕。女孩的眼睛,是河流與山垸不知不覺中的翻覆與輪回,是山垸與河流願意和不願意都得泄漏的天機。在重重寂寞籠罩之下,那天晚上,這條被金屬般夢想纏身的河流,枕著山垸睡了。

寫下這段文字之前的幾個小時,我陪一位擁有美國綠卡的朋友信步到達長江中遊的一處岸邊。麵對今年以來最大一次洪峰,我理所當然會想,這許多的浪濤和波瀾,有沒有來自那條格鬧河的?成為記憶隻有半個月,在很小時差的此端與彼端,分明存在著差異巨大的兩種曆史,並讓人難以置信:此水即彼水嗎?大水望天而去,煙雲都顯得渺茫了。格鬧河,那條當地人也不曉得何為這般叫法的奔流之水,沒有一滴能夠弄潮到不使自身滾滾東逝,千匯萬合,隻好成就了金沙江,然後再成就長江。

那麽遙遠的地方,絕不是想去就能去的。然而,有一種更好、更深情、更人道和人性的方式,它讓我在心裏不斷重複,不斷想往,不斷祈禱和祝福,通過自己又變得深邃了一點的目光,從東湖和西湖、從黃河和長江,駕一隻想念和思索之舟,去匯合那個地方。我得感謝自己一不小心走進這從未到達的秘境。我也喜歡自己一不小心,竟然找到心情中久違的舊識。我不曉得會不會期待下一次的一不小心。我將這條寂寞如重金屬的河流作為留言,有我要說的話,有我一揮而就的現代主義先鋒詩歌,有我從信奉到懷疑、又從懷疑到信奉、如今卻是懷疑也憂傷信奉也憂傷的古老哲學,最後還要加上我在日常生活中屢屢敬畏的泛神主義者的宗教情懷。

有句話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隻要動用一個字,這句充滿貪欲的大話就變成一句實話:普天之下,莫非水土。除了水和土,這世界還有什麽東西是一成不變地永久永遠和永恒呢!草木從水土中長出來,普通的畜生將它作為自己的營養。本來也是畜生一類,因為可以將畜生分割成垃圾與養分,借此將自己獨立出來的人,哪怕能夠任意操縱畜生們,時光也不肯多一點的賞賜。七十年,八十載,大限一到,來自水土的一切,又將重歸於水土。

情到深處,還是改動一個字,就會變成大實話:普天之下,莫非鄉土。

如果沒有緩急從容放任自流,如果不會清濁自由隨遇而安,一條河失去的將不僅僅是個性,而是生存機遇與生命價值。在鄉土,有一種東西與河流極為相似,其命運卻迥然不同。通常情況下,與河流休戚相關的這類東西被叫做道路。河流是天成,道路則不然。從祖先們開始,人就懂得擇水而居,留下與河流相生相克的大路、小路、羊腸路,以及滑索、跳石、獨木橋。這各種各樣的路,莫不是人將河流作為自身榜樣的結果。道路夥同河流不肯盤踞山穀,亦是人對生存空間過於狹小的恐懼;

道路追隨河流想往大海,亦是人對宏大世界的向往;道路仿效河流於偉岸高山麵前掉頭鼠竄,亦是人以世俗姿態麵對日常社會;道路掙不出河流給予的曲曲彎彎,亦是人在成為生命的那一階段,不可避免地經曆喜笑怒罵苦辣酸甜。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河流真心實意的低姿態,反而激發人在思緒裏高蹈。所以,到頭來河流可以不在乎寂寞之外尚有繁華,一條路從生到滅,卻隻能是由獲取的此端走向夢想的彼端。

河流是奔突舒展在原野上的生命。道路則是飄逸在生命之上並事關生命質量的靈魂。

曾經在多年前表示過,作家有兩種,一種是用思想和智慧寫作,另一種是用靈魂和血肉寫作。河流在東部的江南柳林中流淌,與在西部的高山峻嶺中穿行,也可以看成是兩種極不相同的書寫。那麽路呢?被霓虹燈裝飾的,當然如同前者;格鬧河邊那些用七色花遮蔽的路,將全身瘦骨嶙峋變成一副漫不經心,也休想擺脫與後者如出一轍的命運。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詩人毛澤東當年如此隱喻過與河流一樣欲走還留的道路。大大的山,彎彎的河,地理山水,如何去比那詩歌山水?情是詩,詩卻不一定是情。沿著比山河渺茫的彝良縣,蔓延到作為上級行政區劃的整個昭通地區,地域廣闊了許多倍,也掙不脫山河給她的更大渺茫。麵對烏蒙山水詩人毛澤東的寫作,傾注著太多的思想與智慧。然而,另有兩位從不寫詩的人之所以被稱為詩人,則因為他們所消耗的是自己的靈魂與血肉。

早上吃什麽?

吃洋芋。

中午吃什麽?吃洋芋。晚上吃什麽?吃洋芋。一天三頓都吃洋芋嗎?

都吃洋芋。

這些其實是一次平常的對話,如此將其排列成詩行,再取上一個《高爾基土豆》的詩名,忽然就有了詩的先鋒性。

創造這些文字的人從沒有戴過詩人桂冠,然而,能夠創造如此詩文的人,豈能不是深諳詩意的大師!用如此與眾不同的形式進行創作的詩人,其一是烏蒙山上那位名叫楊長才的彝族漢子,其二則是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朱鎔基。

據資料記載:

一九九五年十月六日那天下午,在海拔兩千多米的昭通山區。朱副總理冒著濛濛細雨,沿著泥濘崎嶇的山路,來到了寧邊村,徑直走進掩蔽在楊長才樸實憨厚身影後的家門,看見紅紅的火塘上正烤著當地人稱洋芋的土豆。朱鎔基問:“早上吃什麽?”楊長才答:“吃洋芋。”朱鎔基問:“中午吃什麽?”楊長才答:“吃洋芋。”朱鎔基再問:“晚上吃什麽?”楊長才答:“吃洋芋。”朱鎔基繼續問:“一天三頓都吃洋芋嗎?”楊長才答:“都吃洋芋。”在這低矮、陰暗的茅草屋裏,朱鎔基呆了近二十分鍾。他和夫人勞安將身上所帶的錢全部留給了楊長才和另一位農民,留給了這座位於貧困高原上的貧困山垸。坐上即將啟程的麵包車,朱鎔基打開車窗,外麵是一群衣衫襤褸的鄉村中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細雨和濃霧中靜靜地圍觀著,他們的身後是一片破舊的用叉叉草搭起的茅草屋。朱鎔基鼻翼動了一下,淚水終於忍不住湧出了眼眶。

既非知識分子行吟,亦非邊緣寫作之民間。這就是所謂《高爾基土豆》的全部真實。被去掉的是思想和智慧,留下來的沉重正是靈魂與血肉。書寫者的隱去,換來詩意的明朗。平民與領袖標識的丟失,升華起來的是深藏在骨子裏,與詩人一樣的感時傷懷悲天憫人。真偉大的詩不在乎題名,也不在乎是否具備詩的外表。所以這兩樣它都沒有。後來的一切隻與我相關,讓它有了詩的名義,還有了詩的形式,縱然是添足之俗也不後悔。人的情感畢竟首先來自深的痛,並且咬牙切齒地拒絕了哪怕丁點的矯揉造作與嬌媚嬉戲。

一個男人將淚水流給另一個男人,然後衝動地宣布,要將那條在夢想中存在了一百年的鐵路,堅實地鋪進斷腸一樣苦難的烏蒙山區。

這個時代不可或缺的詩人楊長才和朱鎔基,一位代表著用河流一樣的堅韌與沉靜展示出鄉土山水中最深的底蘊;一位代表著河流一樣的**與果敢,爆發出山水鄉土中最強的力量,要用鋼鐵給這片海拔多在兩千米以上的山山嶺嶺鋪陳出一條詩歌之路。

一條河的死生除了天籟誰也作不了主。

烏蒙山上唯一作為口糧的洋芋成就一條鐵路的命定,是後來發生的。

火車一響,黃金萬兩,這是所有夢想之中,最為富有的一種。

透過公開的資料,如那位叫楊長才的彝族漢子一樣不斷在命運中掙紮的烏蒙山鐵路之夢,始於一八九八年英國人戴維斯的踏勘;一九○五年,滇省官商著手籌建;一九○九年,清朝政府正式勘察,後因辛亥革命爆發而停止;一九一七年,北洋軍政府剛剛開始考察,又因軍閥混戰而再次停止;一九二三年,國民政府也曾謀劃過,其後來決定改建公路,實因工程浩大,且國共兩黨內戰愈演愈烈,國力不濟下的不得已而為之。等到一方潰頹,一方輝煌之際,這鐵路在地理上也變明晰了許多。到底是用鋼鐵來鋪,比不了河流的暢快,一九六二年共產國際內部論戰升級,蘇聯專家突然撤離,鐵之路到底還是沒有走近烏蒙山中的河流。

一條路,一條以鋼鐵作為筋骨的路,最初的命運是在無可奈何之中經受著戰爭的揮霍。當年的抗日戰爭,迫使交通阻滯的大西南成為戰略後方,為便於軍運,川滇鐵路終於閃現出曆史中第一次輝煌。可惜倉促之中建成的從昆明到沾益的一百七十三公裏路線,隻維持到一九四八年前後就被徹底廢棄。到了一九六四年八月,美國第七艦隊一百二十五艘軍艦、六百餘架飛機開進北部灣,明裏揚言,暗中使招,都是為了要教訓中國。這一次毛澤東暫時放棄對詩歌的酷好,直截了當地說:要準備打仗,準備大打,準備打常規戰爭,也要準備打核戰爭!為了更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意誌,毛澤東甚至還用上更加直白的語言:“鐵路修不好,我睡不好覺,沒有錢,把我的工資拿出來,沒有路,騎毛驢去,沒有鐵軌,把沿海鐵路拆下來,一定要把成昆鐵路打通。”不需要詩的時候,最有影響的語言是命令。一條比夢想更長的鐵路就這樣在與迫在眉睫的戰爭賽跑中突然變成了現實。隻是對烏蒙山來說,一千零八十三點三公裏長的成昆鐵路,全部建築在最方便戰爭機器運轉的別處。

雖然戰爭造就的那條鐵路同樣堪稱世界奇跡,那些如《高爾基土豆》一樣的詩文反而更有理由表達自己的悲愴。在鄉土最底層裏滋養著極貧極困日子的洋芋,注定要等到隻會用靈魂與血肉賦詩的兩位詩人相逢,才能了卻這整整一百年的大夢。回到我所居住的城市後,某一天,在一個聚會上與詩人劉益善談起彝良和昭通,談起我對《高爾基土豆》的創意。慢慢地,終於說到一九九六年情人節那天的遺憾。劉益善突然將聲音提高好幾倍,用那毫無詩意的語氣直截了當地表示,當年兩份青年報上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消息,其中因為妻子丟了家中僅有的兩角錢,而被丈夫剁掉兩根手指的慘痛事故,就發生在昭通。我驚愕於劉益善的肯定,就在他所說的昨天,因為要寫一段文字,他還將這件被歲月塵封的往事從日記中找了出來,像我一樣,久久地對著那絕難相信的真實再一次驚愕。

我是在這大夢成真之後的第四年來到昭通,來到依舊不改高寒的烏蒙山區。懷想當年毛澤東之詩歌豪情之後,反而是憂鬱重重壓在心頭。穿越雲貴界河進入彝良縣境的那條簡易公路,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修築的一條施工便道,目的是方便建築那條由蘇聯人規劃的百年大夢一樣的鐵路。在一些湍急河流的懸崖絕壁上,至今還能看到當年沒有鋪上鐵軌的路基殘骸。偶爾還能在山水道路最險要之處,遇上一座座連野獸都不願藏身的隧道。那種孤獨與孤單,猶如人在傷了一隻眼睛後,殘存的另一隻眼睛,會用雙倍力氣將所打量的東西盯得隱隱作痛。對鐵路的夢想與抱怨經過多年生長,已經成了這遺跡上彌漫著的春花秋葉,接受和不接受都是這些了。

隻要是種子,哪怕被拋棄也會生根發。畢竟是火車一響黃金萬兩的痕跡,被鐵路拋棄的彝良,收拾起曆史慷慨棄之的施工便道,一年接一年地愛護成自己的交通動脈。

從格鬧河升起來的黃昏,爬上了一處分水嶺一樣的高山。

司機主動說這兒離縣城還有三十公裏。越野車走了一個小時,前方出現一個小鎮,我們以為目的地到了,司機卻說還有二十二公裏。以越野車的良好性能,時速也隻有八公裏,除了沉默不語,實在無法再對這道路說點什麽。一個外來者,當然不會太在意這樣的速度,何況道路兩旁還有充足的鄉土山水來滿足似我這類陌生者的心情之獵。山高水小,被雨淋濕的高山峽穀,輕輕一抖,就有各種各樣的飛瀑不斷地冒出來,讓條條大河小溪漲得滿滿的。絲毫不用懷疑,隻要有彎道,迎麵出現的肯定會是鄉土山水永不重複的美妙身影。鄉土正是如此成了一對互為心病的矛盾。那些美麗的情與物,通常被施舍給浮光掠影的外來者。沒有人帶得走的艱難時世,總是吝嗇地留給自身,成為行走的阻滯,成為收獲的災難,最終成為幸福的天敵。

在中藥裏,天麻自然是非常著名的。說起那名叫小草壩的地方,曉得的人肯定是少之又少。隻要有飯吃,有衣穿,又有誰會去想種種衣食的原產地哩!甚至吃得越好穿得越暖,越是無人記得衣食之母的鄉土與鄉村。那一天,我們離開著名中藥天麻那不著名的原產地小草壩後,乘坐的汽車曾經在一處原始森林旁邊,堵了整整四個小時。緊挨著原始森林的鄉村公路,被下了兩天的雨水一泡,有近一百米長的一段翻漿了。先到的車在兩端排成了長隊,一排新砍下來的合抱粗的大樹橫躺在公路上,二十幾個衣服已與泥濘成為一色的當地人,用著傳統工具裝載著沙土,不緊不慢地往樹上鋪。據說,這樣來應對如此交通意外,已經成了當地人在實踐中采取的最有效的防治措施。

在海拔四千二百米高度上的高原草甸中,大大小小的河川勢必會依照高原規則,流高原之所流,淌高原之所淌。海拔隻有兩千來米的小草壩,沒有學會高原草甸上令行禁止的規則,其行為就像鄉土中的經典譬如:滿罐子不**,半罐子**,又像我們當中的許多人,有沒有悟出文學真諦無所謂,也要及早將放浪不羈的習性操練得出神入化。小草壩草甸宛如時尚城市中的高爾夫球場,哪怕每一隻水滴都懷有泛濫的野心,也隻能是永遠想念河流而不得。於是,這些心性生來低不了的高山之水,便從每一棵受著粗壯葛藤纏繞的古樹下麵出發,所到之處,青草用來深植於高原的心勁,都被它們在暗中據為己有,那些性急的等不到攢足力量,便匆匆忙忙地爬上橫亙在前的那條道路。

這種親密使得河流與道路的關係達到極致,也使得高山大嶺上達到極致的親密有了另一種稱謂:沼澤!

用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這話作引申,完全可以說,山大了什麽樣的河流與道路都有。彝良境內山峰之高大,簡直就是烏蒙山之最。山越大反而越顯得脆弱,就像好不容易爬上去的那座山,萬丈絕壁竟然依靠著一株大樹,隻要一聲斷喝,崖頭上就會摔下冷汗般陣陣水滴。一條僅有的道路,從這樣的水流之下發端,繞過那棵仿佛高過萬丈的筆挺大樹,小心翼翼地鑲嵌在崖間的縫隙裏,又從一道驚天飛瀑後麵暗度陳倉濕漉漉地穿過。最難想象的是半路上還有密密麻麻的許多小木棍,撐著那塊如同房頂一樣的巨大岩石。當地人一直在延續著他們的古老願望:誰用木棍撐了這岩石,誰的腰就永遠不會疼痛。

河流也是有腰的,所以會在幹涸的季節中疼痛。道路也是有腰的,所以會在絕壁斷崖上疼痛。鄉土中人在有河流的道路上行走,最疼痛的不是腰而是心靈。從彝良開始,在昭通一帶的烏蒙山裏一路走了四五個縣,不說那些連接鄉鎮的鄉村公路,就是冠以省道國道的等級公路,也是我二十多年來所行走過的名符其實的最差最差。三年前,我的小說英文譯者帶著來中國過暑假的妹妹在湖北鄉村中走了走。即使是精心挑選的鄉村,仍使得異國情調的女孩張皇失措。那位坐在汽車上的美國女大學生嚇得號啕大哭的道路,起碼要比我三年後才見到的這些好上幾倍。當我也開始為如此惡劣的交通狀況提心吊膽時,免不了會情不自禁地假設,那位美國女大學生如果再次同行,隻怕要學那杜鵑啼血了。當我每每追問道路狀況如此之差的根由,所得到的回答似乎是高考之政治試卷的標準答案。都說是某人從本地調任省城某大機關要職後,那些因各種原因與之存在過節的人,一直樂此不疲地尋著對方的蹤跡寄送那誰見了都會討厭的匿名信。一怒之下,某人痛下殺手,所用理由莫不是冠冕堂皇,自此十餘年,烏蒙山區的道路建設資金連日常維修都不堪使用。

這樣的傳聞,信與不信,都不值得人去深究。鄉村和鄉土本來就是新舊傳說的起源與歸宿。沒有傳說,鄉村在現實中的位置勢必會變得更為虛淺,鄉土對現實的意義將要打上一半左右的折扣。傳說之於鄉土鄉村,隻是在表達另一種真實。譬如,道路對我們設下的陷阱,一片小得不能再小的迷你沼澤,一片短暫得不能再短暫的臨時沼澤,就能讓方圓百裏唯一能夠快些行走的道路,停止在無可奈何的高原上。山水之鄉,看似堅韌無比,隻要出了那樣一種人物,想讓其變得體無完膚並不是太難做到。鄉土之鄉,本是樸實無華,在看不到出頭之日時,用傳說來打上思想烙印,到頭來有可能成為華彩之史話。

此時此地,沼澤成了河流與道路完美而冷酷的**。這種狀態頗似當地人一次次莊重介紹的七色花。在潛意識裏,有一個形容詞生硬地迸出來,一次次地對我強調:清豔!清豔!這叫清豔!秋天到來之前,從小時候的童話,到長大後的神話,早就開在想象中的七色花,頭一次真實地開在眼前。因為有七色花陪在兩旁,實在無法恭維的道路在客觀上有一種特別的美妙,以至於還沒有徹底離開,強烈的懷念便油然而生。河流與道路那理不清的親密關係,曾經誘使我深深想過,七色花親密的對方何在?

等待中,一串串七色花開遍了那段時光。不時地有像雨又像霧的風刮過來,七色花早已習慣這樣的陰冷,一點也不收斂隻屬於它的清豔。同行的幾位年輕女子卻做不到,慌亂地借來任何男人的寬大衣裳,為求擋一擋風寒,寧肯舍棄所有的風姿綽約。不斷膨脹的風寒逼著人退縮到車上。隔一片泥濘,車外僅有的砂土地上,那個看上不會超過十二歲的小女孩,顯然是特地趕來做小買賣的,背簍裏裝滿了貨物,旁邊放著幾隻開水瓶。隻是數過那些散落四周的廢紙盒,僅方便麵一項,女孩就以毅然決然的鐵價每盒十元,賣出了十五盒。臨時沼澤旁的這個女孩,與我在格鬧河邊初次見到的那個背背簍的女孩,有太多的相似處,然而那大不相同的一點,比讓我們步步退縮的風寒還要浸骨。女孩看人時,格鬧河邊的那道目光,是高高的,一絲絲地親近,一點點地送別,哪怕過去了很久,還能感受到那淡淡的溫暖、溫馨、溫情和溫良。臨時沼澤旁邊的這目光是低低的,非要看人了,也像空穀驚鳥稍縱即逝,留下來的痕跡,莫不是關聯艾怨、憂傷、鬱悶和淒楚。都說這一帶氣候無常鬧瘴氣,夏天披件薄薄的棉衣上山也沒有不合適的,然而,麵對茫茫蒼蒼的烏蒙山,我所經曆的最冷時刻明明是這瞬間一瞥。

我不會去判斷女孩是否希望如此沼澤每周都臨時來一場。

我隻想斷定,對七色花的懷想與詠唱,可以是所有人的抒情和審美。在鄉土真實中,唯有七色花是用來點燃鄉村女孩的心性,輝照她們的明眸的。有那麽一閃念,讓我認為實際上隻是葉子追隨季節變化的七色花,正是道路邊女孩的前世,河流邊的女孩則是七色花的今生。清豔對七色花如影相隨,正如清豔是鄉土女孩的命中注定。清豔!清豔!我高興自己說服了自己,接受這種既不同於冷豔,更不入嬌豔俗流,隻有用踝骨、脊骨和顱骨才能區分的徹骨之美。很顯然,這樣的形容,目的是與時尚界流行的骨感美顯著區分開來。

從臨時沼澤脫得身來的那一天,客車在黃昏與黑夜的關係進行到最微妙時刻,終於駛入一座久負盛名的古鎮。曆史上這裏一直是烏蒙山中主要出產,輸往附近四川省的必經之地。夜色之下,當年馬幫叮叮當當走過的古巷,讓外來者的心變得格外幽深。一切仍在河流與道路不可分開的普遍規律的掌控之中。大約是曆史在這裏過往頻繁,連地名都叫得順口和通俗。夕陽晚照之下,說太寬不夠格,稱為天塹卻有謙虛之嫌的一江秋水,將山頂上的月亮和星星洗得潔如鏡麵,因而,河流叫白水江尚能符實。相傳這一帶以出產美女而久負盛名,讓人難以捉摸的是古鎮的叫法:牛街!牛街!當地人頻頻炫耀的最大理由是:

牛街出美女!

行走在所謂大地方,孤陋寡聞是避免不了的!然而,以牛街之小,一旦發現自己乃是孤陋寡聞之身,其刻骨銘心簡直難以言喻。從記事以來,隻曉得有分校、分局、分院、分廠,何曾聽過這世上還有分縣這種東西。猛地從當地人提供的資料中讀出這一內容,久久地歎為觀止。從清王朝光緒三十四年到民國三十三年,即一七八三年至一九四四年七月三十一日,這塊被兩邊大山擠壓得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居然一直被設置為彝良縣牛街分縣。這天荒地老以來的稀世奇聞,肯定不是因為這地方曾經有如雲美女聲名遠播。

牛街是河流與道路必經之地!牛街美女是那從山上滑落下來的雲以及從河裏飄浮起來的霧!曾經如春花遍地,秋葉滿山。不僅僅是美女,還有那踢踢踏踏響得如同金銀流淌的馬蹄聲響,一切都在那個倚在自家門口鬱鬱訴說的老醫生的懷想中遠去了。老醫生還記得**爆發時從昭通城過來的最後一隊馬幫,他沒有說是不是馬幫馱來了所有的美麗,也沒有說是不是馬幫馱走了所有的美麗。老醫生隻是馬幫啊馬幫地說個不停,讓人分明感覺到,往日的馬幫是深山小鎮的生命活力。也是當地人提供的材料上說,牛街上小小繁華的消失,根本原因是那時期鄉村供銷社體製的建立。大到耕牛,小至針線,一切物資都由國家統購統銷。馬幫的生存不在於鄉村耕種收獲,更不在於鄉村女子美醜,根本因素是它得有讓大隊人馬無憂無慮活下去的利潤,不求極大,必須卻是必要的。

一幫外來者在曾經獨樹一幟地叫過牛街分縣小街上奔突許久,異性之美幾乎全掛在兒孫滿堂的年邁妻子們平靜的滄桑之中。其實,不用多費口舌也能明白,今日之鄉土,哪怕是仙境一樣的香格裏拉與九寨溝,也難容下本地年輕人太多的夢想,更何況那些生就了要將自己掛上彩虹的女孩!也不是一個也見不著,與那位老醫生說完話後,走在前麵的人群已經消失在小街中央一處不是斷橋,隻是舊得可以的老橋那一頭。或許是外麵的喧嘩驚動了深閨,或許是有意躲在深閨之中回避這樣的喧嘩。我終於見到兩位美麗的牛街女孩,一個將自己純潔地藏在自家門後,另一個同樣將自己大方地藏在自家門後。絕對不能說成是驚豔,有意無意於最後露麵的女孩,將羞澀與大方完美地融於一身,感覺中宛如用小街高處的那戶人家堂屋裏的一汪井水洗過身心。

一條牛街,也不驚豔。每當河流與道路完美地融為一體時,山嶺再大也擋不住,峽穀再深也藏不住,命定的小鎮小街就會應運而生。正像那些最深刻的記憶總是藏得最深,每每想起來了,便會一次次重複著既往就有的驚心動魄。

為了求證詩人劉益善的話,我曾用搜索引擎“百度”在互聯網上一次次地搜索和重新搜索,在結果中查找、再查找、再再查找。當我依次輸入“情人節”、“妻子”、“丈夫”和“昭通”等關鍵詞後,忽然找到下麵這個地址:http://www.tianyaclub.com/new/publicforum/Content。互聯網上的這些文字與照片,是一位叫於全興的記者真實記錄下來的。

在城市裏,二十二歲年紀隻能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香水百合。

昭通大山包鄉車路村二十二歲的尹麗萍,已經是四口人的一家主婦,六畝地收成洋芋三千斤、蕎麥一百八十斤。全家半年無口糧,政府救濟一部分。丈夫外出打工,今年帶回一千元用於買糧、鹽和烤火煤。二十六歲的韓慶蘭是離尹麗萍家不遠的小龍洞鄉寧邊村人。全家四口人,四畝山坡地收成二百斤包穀、八百斤洋芋,全年缺三四個月的口糧。她每天幫別人喂豬,過年過節時家裏才有豬肉吃。三十八歲的陶興美與韓慶蘭同住一地,全家四口人,兩畝地收成二百斤苞穀和洋芋,隻夠吃兩個月。其夫在本地打小工,每天能有四元(或給糧食)收入。十五天前她在家裏的地上生下一男嬰,吃的是村民送來的苞穀飯。閱讀過於全興提供的圖文,我便不再尋找了,這些同在烏蒙山區的女子,這些將昭通作為同一地址的女子,如果命運不濟,也像一九九六年情人節前的那位同鄉妻子一樣,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地丟失了僅有的兩角錢,那樣的話,除了發生一場感天動地的痛哭,還有可能失去比兩根手指更重要與更殘酷的生命。

顧彩蓮,二十六歲,雲南邱北縣官寨鄉山心村人。

全家四口人,兩畝山坡地,今年收成不到一千斤的苞穀。經濟收入靠編竹籮,每年能掙一百元。家無牲畜。她說,如果誰能幫她一些錢,養一頭母牛,轉過年來母牛下了小牛,她就可以還錢。周廷豔,二十歲,雲南西疇縣法鬥鄉猛後村人。全家四口人,一畝半地,收一千斤苞穀。她外借一千二百六十元錢買了一頭小牛、四頭小豬,期盼著明年能有好的收入。楊正莉,二十七歲,雲南威信縣紮西鎮玉京山村人。有兩個女兒,五歲的大女兒幫別人放牛,報酬是每天能吃上飽飯。不到三畝的土地,今年收成三百斤苞穀、一百多斤洋芋、六十多斤的紅薯。她說,結婚六年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現在穿的都是外省人救濟的。她活這麽大,最難忘的是去年政府給他們家一頭豬、一袋化肥,今年又給了五十元錢。李蘭芬,三十六歲,雲南邱北縣雙龍營鎮太平村人。兩個女兒,十一歲的大女兒沒有讀過一天書。有六畝地,今年收成一千五百斤苞穀、六十斤小麥。全家四個月無口糧,靠政府救濟。家無牲畜,耕種靠換工借牛。夫婦倆上山挖藥材,今年能有一百五十元收入。白羅鬆,二十七歲,雲南金平縣者米拉枯族鄉頂青村人。全家四口人,水田一畝八分,年收稻穀一千五百斤。家有一頭牛,去年靠種植草果收入三百元人民幣。羅秀花,二十三歲,雲南金平縣金水河鎮南科村人。全家三口人,有新開挖的水田兩畝,年產稻穀六百斤,無牲畜。全家靠她編織穈墊的收入補貼家用。吳永香,三十三歲,雲南西疇縣法鬥鄉長衝村人。全家四口人,三畝地,今年收成兩千斤苞穀。她賒來四頭小豬喂養,目的是為了讓孩子能夠上學。陶登林,三十八歲,雲南威信縣雙河鄉天池村人。全家四口人,一畝多的坡地,今年收成四百斤苞穀、一千斤洋芋,糧食不夠吃,靠政府救濟。家裏供不起孩子上學。喂養的兩頭小豬是一個月前政府救濟的。丈夫在本村幫工,全年有一百元的收入。國萍,三十歲,雲南文山西疇縣西灑鎮石夾牛村人。全家四口人,三畝地,今年收苞穀八百五十公斤,全家每年缺三到四個月的口糧。徐秀英,二十七歲,貴州三都縣拉攬鄉高寨村人。全家三口人,八分田去年收稻穀四百八十斤,人均收入一百五十元。無牲畜。周小卯,二十四歲,貴州紫雲縣板當鎮沙子哨村人。全家三口人,兩分水田收稻穀兩百斤,一畝半山地收苞穀三百斤,無牲畜。經濟來源靠賣油菜子,去年收入二百元。平洪蘭,二十八歲,貴州三都縣拉攬鄉高寨村人。全家四口人,一畝半田地去年收稻穀八百多斤,人均收入三百元,有兩頭耕牛。王小盆,二十七歲,貴州紫雲縣水塘鎮格井村人。全家四口人,山坡地兩畝三分,全年收苞穀七百斤、紅薯二百斤,無牲畜。家裏已經七年沒有殺過年豬,她說,農閑時她每天上山挖藥材,今年賣了四十元,過年時買些肉給孩子們吃。梁忠英,二十九歲,貴州紫雲縣水塘鎮格井村人。全家四口人,兩畝半山坡地,去年收苞穀八百斤、紅薯一百斤,全家三個月無口糧,六個月沒油吃,家無牲畜。丈夫二月份外出打工,八月份回家時僅帶回二百八十元錢。楊花妹,四十一歲,貴州紫雲縣水塘鎮格井村人。全家四口人,三畝山坡地,全年收苞穀一千斤、紅薯一百五十斤,兩個月無口糧,政府救濟一百斤糧食,家有一頭耕牛。丈夫外出打工、她上山挖藥材供孩子們上學。席二界,二十四歲,貴州三都縣拉攬鄉排燒村人。全家七口人,三畝八分田地,去年收稻穀兩千斤、雜糧一百斤,人均收入四百元,有一頭耕牛。潘酒,二十五歲,貴州三都縣水龍鄉水龍村人。全家四口人,不到八分田地,全年收稻穀八百斤、雜糧三百斤,無牲畜。賣蔬菜有七十多元收入。潘明英,三十歲,貴州三都縣拉攬鄉排燒村人。全家四口人,一畝七分田地,全年收稻穀九百斤、雜糧一百斤,人均收入一百五十元,有一頭小豬。

鄉土的疼痛是骨子裏的。我昨天從長春回來,在火車上,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大娘,她穿著二十五年前的衣服,紮著一塊二十五年前的腈綸頭巾。我說,二十五年前,這種服飾在鄉下流行過。老太太要去遼西的朝陽看望老母親,我見她已經八十幾歲的龍鍾模樣,便驚訝於她母親的高壽。她一邊哭一邊說自己才六十二歲,鄉下的日子苦死了,她和老伴種五畝地,一年到頭一張嘴能填上就不錯了,她去年出去打工,給一個老太太做保姆,可老頭不願意,到處吵鬧,說她跟人家跑了,說她讓娘家給賣了,賣了三千塊錢,無奈,她隻好回來伺候那被她伺候了一輩子的老頭。她說她活夠了,沒有溫暖沒人疼,老頭使喚她,兩個兒子也不管她,因為兒子們自己在村子裏日子也艱難,孩子書都讀不起,她說她一想起老媽就心酸,自己這麽窮一點能力都沒有,想把老媽接來同住,一來老頭發脾氣不讓,二來自己的日子也不叫日子。半夜時分,火車到錦州,她要在錦州住下,乘第二天早上的汽車去朝陽,當我幫她把兩隻裝滿雞蛋和黏米的破舊的人造革兜子拿出站台,問她晚上怎麽住時,她說在票房子蹲一宿可以省下住店的錢。我要幫她她不讓,怎麽著都不讓,她說我不能白要你的。她和我母親同齡,她說自己一輩子都遺憾沒生下個閨女,有個閨女自己好歹也有個人疼啊,起碼閨女穿剩下的衣裳還惦記著給媽穿,也不至於這個樣子出門回娘家呀。我哭了,為一個人,一個女人,為那些仍在苦難中掙紮著的我的父老鄉親,他們也是人啊。

不管是教授、詩人、記者還是自己,所做的一切力所能及的事,莫不是從鄉土中來,又向鄉土反哺的河流。那所有的情感莫不是從鄉村走來,又向鄉村感恩的道路。至於所有已經發生、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情緒、情感及情操中的憂慮、憂患與憂傷,莫不是由於擔心千條萬條的道路,如何承受女人們沉重的腳步;千條萬條的河流,如何洗淨女人們蒙垢的淚眼?

河流是一種地理,道路是一種地理,河流與道路相互依存到不可能再割裂時,就會蛻變成一座漫不經心的村莊和一處塗鴉般隨心所欲的小鎮。五彩繽紛的烏蒙山上的七色花,可以為人間實實在在的女人作證,同牛街上清純與蒼老的美麗女人一道,驀地隱入想象的那幅山水畫的濃墨與飛白之中。

有沒有一種花,還沒開放就早早凋零?

以此形容終日在河流與道路上奔走勞作的女人肯定不錯。事實上,烏蒙大山裏隨處可見的小小七色花,就是這樣的。對於七色花,花蕊花蕾花瓣,無異於與這花朝夕相處的女人對一切美麗事物的夢想。我所曉得的七色花,是唯一等不來**綻放便早早地凋零之花。因為對自身命運有不同看法,七色花才在後來將那些幾乎是不落的葉子,當成了自己的花,一年開四個季節,每個季節開三個月,三百六十五天裏恨不得天天都用不同的容顏,來與斯時斯地最嬌豔的別樣花開一爭妖嬈。

正是在那一瞬間的冥思,讓我終於明白,牛街之所以以牛命名,不就是美女之美無法替代辛勤之牛嗎?在牛街分縣設立之前和之後,那些在不堪的寂寞中受著日子煎熬的女人,一定有過想自己生下一頭牛來的念頭!在良心裏,何時湧出這樣的想法?陷入情何以堪的我卻不得不相信這種可能。在比艱難還要艱難的日子中,不隻是女人,普天之下的人,隻要有可能減少半分艱難,肯定會毫不猶豫地作出抉擇。一頭牛隻是命名給一個地方,這地方便有了既開花又結果的季節生活。若能在無邊寂寞時與一家之主婦相伴相隨,這樣的一頭牛又豈止是從天而降的半個神仙!牛街呀牛街,那些環繞四周的山嶽峰巔,盛夏之日也要強調高處不勝寒,正是為了說明那些用每一片葉子盛開的七色花,隻有綻放在險峻處才能如此清豔的真理!

與鄉土息息相關的山川地理寂寞了還能擬作重金屬,其中最寂寞的是人,再其中更為寂寞是又是女人———這樣的寂寞真沒有東西可以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