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像詩一樣疼痛
一個人無論走多遠,鄉土都是仍然要走下去的求索之路。
一個人學識再淵博,鄉土都是每時每刻都要打開重新溫習的傳世經典。
一個人生命有長短,鄉土都是其懿德的前世今生。
鄉村的土地上,隻要有一點點合適的氣候,去年冬季裏由白包裹著的枯葉,陰雲冷雨也來苦苦相逼的無奈,就會煙飛煙滅,變化萬千地生長出鬱鬱蔥蔥的青翠。雖然這些早已顛撲不破地記在心裏,但一年年地從那仿佛枯黃無望的田野上,最早冒出來的不忍卒讀的嫩,還是帶來陣陣明明是歡呼、卻仿佛從潛意識裏搶先躋身出來的長籲短歎與大驚小怪。一株最細小的嫩,如果是野生的,自會有水光山色來照應,即使是在最脆弱的那幾天,漫不經心的家畜野獸在上頭輪番踐踏之後,接踵而來的人也不會想起要為它們繞道而行。一隻腳就像伸進自己鞋裏那樣,自然而然地一點不猶豫。一朵其貌不揚的小花,因為來得太早,顧不上將自己打扮得五彩繽紛,那普普通通的顏色,隻是白色,不是潔白。潔白需要一種規模,譬如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的。來得太早的細小花朵,孤零零地出生在低矮的荒草地裏,那份潔來還潔去的心願,輕易地就被壓縮到本來就離開不遠的田野深處。花因蜂蝶更美,太早開的花隻有米粒大小,那些有著與人差不多秉性、不冬眠但會歇冬的蜂蝶,還是懶洋洋地沒有作好與花共舞的準備。偶爾有讚美之詞題給這些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的細小野花時,也不過是一種借題發揮,借物抒情,有時候根本就是找不到合適的武器攻擊對手,而將這些既無欲又無辜的花兒搬到台麵上來加以使用的。所以,應該相信這樣細小的野花是潔白的,同時又必須確認,這樣細小的野花從來沒有真潔白過。春天轟轟烈烈地到來,梨的花,杏的花,一齊開放了,漫山遍野對潔白的形容突然喧囂起來。不管是否有過提醒,不管是否有過辯解,對那些開得太早的細小野花,在話語麵前患上失語症、在記憶深處彌漫失憶症都是一種無需質疑的理所當然。
被提起最多的花,在鄉村會因時因地而異,其千差萬別聞聽起來實在有幾分吊詭。在鄂西利川一個叫大水井的地方,完整地保存著一處明末清初建成的古老莊園。上百間屋子裏,凡是木料製造物都黑了,當年的斧鑿痕跡也徹底蛻變成歲月風霜的烙印。不變的隻有一種東西,鏤刻在窗戶、門扇、屏風以及各種梁柱夾角處的花,是牡丹的仍舊是牡丹,是芍藥的仍舊是芍藥,雕刻在繡樓上的梅花,當年有多少枝,如今仍一枝不少。位於大水井的這所保存得如此完整實在是難得一見。鄉村人文最動情的還是那些唱起來千回百轉的民歌民謠。石榴花開一盞燈,情哥情姐表真心;石榴花開葉葉青,郎把真心換姐心;石榴花開紅糾糾赳赳,生不丟來死不丟。石榴之外還唱高山嶺上一樹槐,高山嶺上一樹桑,高山嶺上一樹茶等等。甚至還會唱:高山嶺上一塊田,郎半邊來姐半邊,郎半邊來栽甘草,姐半邊來栽黃連,苦的苦來甜的甜。石榴之外,鄉村歌謠唱得最多的還有桂花。除非是有意損貶,這樣的傳唱是不會提起桃花的。與之相輔相成的是,鄉村人家絕對不會在後門栽桃樹,麵若桃花和走桃花運,鄉村中人也愛說。與天下人一樣,這樣的話,往往都用在別人家的女子身上。麵對自己安身立命之所,後門外若有桃樹,就會想到家中女子容易惹風流劫。鄉村人家也絕不會在前門栽桑樹,桑音同喪音,是更大的不祥之兆。所以,雕刻的牡丹芍藥,傳唱的石榴桂花,其中深意,一半是炫耀,一半是禁忌,都不算是鄉土之花。鄉土的命定之花,是轟轟烈烈地引領春天來到田野上的油菜花。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後期的一個秋天,在大別山腹地的一座小鎮,聽一位飽經風霜的長者朗誦一首詩,難以克製的淚水竟然在臉上肆意橫流。多年之後,因為不斷轉述,導致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寫信來,說這首詩是他寫的。我一直在克製著不理睬,不去放大內心深處的憤怒。二〇〇二年的夏天,荒謬又重新出現,一位男子不僅寫信,還千方百計地打來電話,說這首詩是自己上小學時寫的。我終於發現再不憤怒就會壞事,在一番厲聲斥責之後,還狠狠地摔壞了家裏的電話。曾經以來,總在說,自己不曉得這首詩的作者是誰。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寫詩的女孩我沒見過,是傳誦此詩的長者讓我從心裏熟識她。寫詩的女孩生長在鄂西山區一條美輪美奐的江邊,她隻活了短短的十八年,就在一場車禍中回歸永生。也成了傳誦者的我,在鄂東的浠水河畔第一次布道般說起她和她的詩時,在縣文化館看門的一位老人,失控地在街邊放聲大哭,淚水流得比所有人都多。最近一次公開傳誦她是二〇〇四年三月底,應法國方麵邀請去巴黎,參加法中文化年中國文學周活動。在一個關於鄉村文學的講座上,在新豔的時尚之都,陳年的鄉土同樣難以抵抗。站在講台上,看得見一行行淚水在異國的人們臉上清晰地流淌。演講結束後,擔任同聲翻譯的那位加拿大老人,一定要我將那首詩用漢語寫下來,他要好好收藏。加拿大老人曾經為已故中國國家主席李先念當過同聲翻譯,在這首詩麵前,他說,自己哽咽著幾乎翻譯不下去了。
前天,我放學回家鍋裏有一碗油鹽飯昨天,我放學回家鍋裏沒有一碗油鹽飯今天,我放學回家炒了一碗油鹽飯———放在媽媽的墳前!
一位老師從我這裏聽去這首詩後,忍不住往教室的黑板上寫。寫完第一句,班上有一半學生在笑。寫完第二句,班上大部分學生都笑了起來。老師於是說,等我寫完第三句後,你們要是不流眼淚,這堂課就算放假了。老師將第三句寫出來後,教室裏先是一陣沉默,隨後響起一片抽泣聲。
在不知《一碗油鹽飯》的時候,看到油菜花,早早就能聞到那濃釅的菜油香。有了這首名叫《一碗油鹽飯》的詩,油菜花一開,依然可以早早聞到濃釅的菜油香,同時,還能感到一種詩一樣的痛苦。
在苦澀的鄉土,鄉村人一直過著清湯寡水的日子。年年這個季節,他們總要沐浴在鋪天蓋地的開花油菜裏,用難得一見的快樂,傳說附近一些花瘋男女的故事。金黃黃的油菜花,讓在太深太久的壓抑中變得堅硬無比的幸福之夢重回溫情脈脈的情境。特別是女子,這種時候的目光,男子隻要與之對視片刻就會心旌搖動。被注視的女子內心柔情如水,思緒更比水長。有人在,女子看人如看油菜花。身邊的人去遠了,女子會從油菜花裏看到一種苦盡甜來的日子。掛在油菜花上的每一滴露珠,從來不會被她們看成是甘露。承載著鄉土生活的深情厚誼,小小的天外之物會將油菜花瓣沾在女子的寬衣大褲上,宛如城裏人假日郊遊時佩戴的花冠,又似二月十四日捧在手中招搖過市的玫瑰。哪怕油菜花瓣密密麻麻沾在身上,被目光曖昧的男人說成是從油菜田裏鑽出來的花豬花狗,女子也不會用手指彈一下,任由它們慢慢地揮發了水分,這才輕飄飄地灑落一路。在她們的眼裏,油菜花向來由三部分組成,一部分是花,一部分是菜,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油。花的美麗無須囉嗦,從田裏間苗扯回來的油菜秧是青黃不接時一碗難得的炒菜。沒有哪個持家的女子不喜歡這種不用油就能炒得油汪汪的嫩菜秧,她們更喜歡看全家人滿意地嚼著油汪汪的嫩菜秧,仿佛是過年時,嚼著那一斤肉隻切成十塊的紅燒肉。
鄉村女子是全家人的鹽罐、油罐、糖罐,這一點至今也沒有變。她們都一律害怕聽到男人不高興地評說菜裏麵沒有一個油星子。脾氣好的丈夫,說話時會小聲嘟噥,脾氣不好的丈夫,則會在桌上一拍筷子,說完這話後再也不開別的腔。多年之前,家在鄉村的那一陣,鄰居家的九歲女兒放學回來,見灶裏還是冷的,就燒火炒了兩碗油鹽飯。放工回來遲了的母親進門後,女兒笑盈盈地說鍋裏還有一碗油鹽飯。母親臉色一變,抬手就將女兒狠狠打了一頓。別的女人聞訊過來勸她說,自己的女兒都十二歲了,從來不曉得餓了自己做吃的,若是也能上灶炒飯,別說用菜油,就是用豬油,她也會半夜裏做夢笑醒過來。說著話,做母親的都哭了。少年時期的鄉村,因為母親破例炒了一碗油鹽飯而歡欣鼓舞,又因為偷著給自己炒了一碗油鹽飯而挨打挨罵的事情如星羅棋布。那位在詩的麵前大哭不已的看門老人非常後悔,兒子在世時最愛吃油鹽飯,他卻當成兒子太好吃了。如今,老兩口會時常炒上一碗油鹽飯送到才二十二歲就長眠不起的兒子的墳前,然後相互抱頭痛哭。
一九九三年,我參加一個名為“奔小康”的工作隊,在大別山區最南端一處叫香爐山的地方呆了幾個月。印象最深的是那裏的孩子也喜歡大人們作為獎勵或者寵愛而單獨為自己炒一碗油鹽飯。那些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在抱怨下輩對自己照顧不周時,依然說總聞到兒媳婦在灶上炒油鹽飯,他們吃的卻是鍋巴粥。其實,老人們也曾這樣過。那時候他們也很年輕,舍不得將家裏分得的一斤幾兩菜油三下兩下全灑在鍋裏,偶爾給孩子一點寵愛,就連粘在鍋鏟上的飯粒也舍不得舔一顆,都要用筷子刮到孩子的嘴裏。等到老邁時,回想當年遺憾,心裏的那份饞自然非常了得。可這時候,一口牙沒剩下幾顆,腸胃也消受不起堅硬的飯粒,老人們一邊望洋興歎,一邊用對兒媳婦的抱怨來強調往日想念,潛在的因素是,他們不甘心如此老去,像油鹽飯一樣噴香的好日子太少了,越是臨近生命終極,心中越是生出許多羈絆。
鄉土生活的質量是用一碗油鹽飯盛著的。站在灶前的女子,小心翼翼地用半勺子菜油流淌出曆史的痛苦,並輝映現實沉重。
愛油菜花是有條件的。隻有生長在田地裏大片的油菜花,才會受到青睞。那些犯下播種錯誤,在野地裏迎風招展的單個花枝,則形同雜草。有人彎一彎腰,將其連根拔起,順手喂給家裏的牛羊,旁邊的人見了,絕無看不下去的意思。在浪漫與詩意背後,鄉土之花剛剛開放,就盼著凋謝。油菜花瓣在地上堆積半寸厚,反而是更高興的根由。落花才能結籽,那飽含在菜子裏麵的滴滴香油,才是所有喜愛的本質所在。
有花的鄉土使人流連。因為這份流連,鄉土上才有新豔之風薄薄吹過,一會兒輕浮上峰巔,一會兒消沉入穀底,及時之樂或逝者如斯全部因人因事,或同或異沒有一世定論,不驚不詫,不冷不熱,唯有鄉土本身。在萬物生香的季節裏,一場場春雨浩浩****來,縹縹緲緲去,花因時光短暫,哪怕濺入泥土了,也不想記得來去知多少。春天去了,輪到雨水如花瓣般一滴一滴地濺落,葉片卻在悄悄地數著,記下這難以改變大局、其意義僅在於來得及時的事件。一如一碗油鹽飯,在席卷而來的苦水前,它不代表幸福的真實降臨。取那理想與希望的角度去看,才能遙遠地感到地平線上,有一葉白帆若隱若現。
鄉土如泥土,無論怎樣翻動,也還是春天栽種水稻,秋天播撒麥子,冬天指望有鋪陳開來,給來年留下如哲理詩一樣的墒情。重重疊疊的斑斕,深深淺淺的原色,看它們的目光更是浸泡在鄉情中的種子,恨不得一年四季,無論春光明媚,還是臘月寒冬都能落地生根發開花。遠山近水,薄霧濃雲,天之下,水之上,森林旁,草叢中,鄉土元素有大有小、有圓有扁、有輕有重、有明有暗,有臭有香,有苦有甜,有時候深山會顯得比沙丘還低矮,有時候男人會顯得比女人還柔軟。過了殘秋晚蟲時節,來到桃紅柳綠之天。激流所在處,有鯉鯽跳躍跌籽;枝條新嫩下,聽得見細的哧哧嬉笑。
鄉村日子是將細小的野花插在辮發之上,沒有玫瑰,隻有月季,還另外稱作月月紅。他們將芍藥種在地裏,努力地使各種肥料變成漂亮的零食,又哄又寵隻求其像莊稼一樣生長。至於牡丹,更是遠遠地擯棄給處在鄉村邊緣的城市。萬一有女人頭上別了一朵大得有些誇張的名花,必定是艱苦勞動間歇時,大家存心想要的一種輕鬆娛樂。許多人會因此而起哄。在過去,他們會指著戴花的女人,說她是從城裏來賣那個東西的婊子。如今,再也不會有人說這樣的話了,表麵上是這種說法過時了,其實是另一種疼痛在心。
生在鄉村,長在鄉土,如花似玉的女子,不等完全成熟就成了城市的收獲。用鄉間方言來說,往日深山出俊鳥,那時候,政府機關年年都要來鄉村招工,帶走的都是美麗女子,本地人也樂意將他們最優秀的出產奉獻給城市。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在我成長的地方,人人都曉得以武漢為首的幾座城市裏的男人喜歡常來走動的理由,那些人幾乎是明目張膽地聲稱,去英山縣看美女!當我的青春開始在體內萌動時,曾經用日記表達過一種經過誇張的意思:隨著好女子一批批離開,本地下一代或者下下一代將會出現人種退化。青春期的日記注定會充滿文學性。那些想象的翅膀來不及高飛遠去,虛妄的概念就如巨石墜地轟隆隆滾滾而來。一年一度的寒假和暑假一到,尚未發育好的女孩子,便像候鳥一樣迫不及待地開始其人生遷徙。才十幾年光景,鄉村中的青春和美麗就消失殆盡。人種是否退化了可以別論,鄉村風情真的是儼然換了人間。
玫瑰風流,牡丹華貴,哪怕隻是口口相傳,也能使生下來就讓油菜花香的女子輕易地成為他們的收成。將玫瑰和牡丹做了夢想的油菜花們,打電話回來,寫信給家人。她們的生活被描述得越好,堆積在鄉土的擔憂就越多。打情罵俏之時,他們也隻會用鄉土女子幾乎沒有一點希望去做的女明星和模特兒來取樂。即使是這樣,仍然找不回過去那種百分之百的快樂。他們要身邊的女子也學母貓那樣邊走邊扭屁股,那聲音總會在極短時間裏,經曆從壓抑到發泄,到更壓抑的變化。隻有少不更事的小女孩才會用油菜花裝飾和打扮自己。小女孩還沒有長出一副能夠看透這類燦爛的慧眼。小女孩的小腳,尚不足以支撐其去到遠方,賞析別的花朵。這就是命定,不等一個人有意識長成,就已在隨手之間作出選擇。油菜花開在鄉村的命運裏,油菜花可以開出不計其數的花朵,而鄉村的命運永遠隻有一種。
隻要季節合適,這命運之花就會在鄉土的每一個角落裏開放。那一年乘飛機去西藏,在變矮了的高天上,俯瞰壯麗的高原,一樣地到處都是油菜花開。這是鄉村命運最燦爛的時刻,目光領著心情從高處流下來時是如此,當心情推著目光往高不可攀處爬行時更是如此。最典型的莫過於五月間行走在長江三峽,身在穀底仰麵朝天地向上看去,隻為對著幾乎就是絕壁處的小片小片的油菜花投以驚鴻一瞥。
用不著油菜花來證明,任何鄉村都是名符其實的,唯有三峽是一個明顯的例外。來來往往之人是否曾經這樣想過,三峽過去是鄉村,現在是鄉村,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仍然是鄉村。誰也說不清古往今來有多少語不驚人誓不休者,給三峽冠以多少驚世駭俗的美譽之名。他們用詩詞歌賦誦唱的許多,都無法成為本地的日常生活,也無法改變三峽是為鄉村的本質。橫亙在鄉村三峽眼中的,是寡婦崖、鬼門關、是白骨塔,是那些千方百計地栽種下去,唯有開花才能收獲的油菜,是那些蜿蜒小路,棉線一樣從斷嶺殘峰上飄掛下來的垂垂歎息。群峰之上的神女、峽穀中的兵書寶劍、夔門裏看日出等等都是當地人的身外之物。為它們寫詩作賦的也都是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和李賀等等匆匆過客。
用詩詞歌賦堆砌的三峽是怪異的。就像明朝崇禎五年,巫縣朝陽鄉一帶山間常於月夜見到的兵馬旌旗之狀,聽聞到的鉦鼓喧嘩之聲;清順治五年,巫山縣城東草屋中梁,偶如蟲蛀,粉末落地如銅錢,頃刻化為奇莖異葉,布地而生,廣闊數尺;
到了順治九年,霜降節月夜,星光燦爛,忽見中天一物,蜿蜒如龍,頭爪分明,金甲奪目,直透碧空;康熙元年,當陽山有白霧三團,從天而墜,化作兩匹白馬,後化羊數千,自東往西而去;康熙十六年,柳樹坪、錯開峽一帶,天降血雨,大者如錢,凝於石上如紅膏;康熙二十四年十月初七,空中有聲如炮,野雉皆鳴;道光二十七年,四鄉夜聞千軍萬馬之聲,縣民稱之為過陰兵;一九八三年二月,梨子坪林場山巔出現佛光;一九八五年秋末到初春,七裏鄉長興村二組江家一株生長約五百年的梅麻樹每晚發出吼聲,方圓兩裏之內可聞。縣誌上記載的光怪陸離之事,很快就在本地人的生活中化作平常的故事,用來打發茶餘飯後的鄉村時光。
平常如一切鄉村,才是三峽的真品質。一滴水在一隻幹癟的下巴上晶瑩地閃爍著。
一位老人感覺到了它的分量,伸出虯痕斑駁的手,仿佛從沙礫中尋覓到一顆瑪瑙,輕輕捋下水滴,小心翼翼地捧起來送到自己的唇邊。
關於水,這是我記得最為細致的細節。記得它的地方,是在新灘,那裏曾經是三峽中最險要之所在。仿佛不甘心葛洲壩建成後對其雄性的消減,一九八五年六月十日淩晨的新灘,用命定中的全部力量,將半壁巫峽從吳淞達程八百米處推入江中,激起怒濤八十米高,一千五百六十九間房屋也不及平時打水漂的一塊瓦片,山崩地裂水拍雲崖,還沒來得及說聲不好就沒有了。
當年的新灘誰也去不了了,我去的新灘是後來的新灘。從“屈原一號”客輪上下來,跨過晃**不已的跳板,小小的碼頭上還散布著當年大滑坡飛來的十幾塊巨石。穿過巨石群,才有一道人工開鑿的石階通往位於半山腰的小鎮。
老人就坐在那石階上。因為枯水,又因為老人的手過於蒼老,那石階,愈發顯得太高。坐在石階三分之二高處的老人,拿著一隻不知用過多少次的舊礦泉水瓶,半瓶淨水映照出一江濁浪,她卻絲毫沒有詩中形容的飲馬長江的樣子,目光渾濁湧動的全是幹枯燥渴。
去過多少次長江三峽,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主要是不願意一一細想,總覺得隻需記住那份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大江大水就夠了。一如我們每天睜開眼睛都要麵對的許多日常世俗,有多少能長久留存於心裏永世不忘哩!是否記得去過三峽的次數真的不重要。那些一輩子活在三峽裏從沒有離開過的人,難道可以說他們隻到過一次三峽嗎?所以,一個人除了永生與某個地域生死廝守外,在不得不有來有往的時候,重要的是對這一類與靈魂有約的事物刻骨銘心。
或者逆水行舟,或者順流而下,這是一般人去三峽慣用的方式。最初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嚐試的,那時候還沒有《泰坦妮克號》,無論豪華遊輪還是普通客船,大家都習慣站在船舷兩邊。後來有了這部電影,浪漫的船頭也難見到有情侶站上去。三峽是屬於兩岸的,乘船人心裏都有一種伸長了的手臂,撫摸著隻有江濤才能臨幸的石壁的隱私,更想微微抬高自己的頭,嗍一嗍開在輪船頂上的乳白春花,吻一吻與船艙若即若離的蒼紅秋葉。
我之所以棄舟楫而登陸,腳踏實地行走在陡峭的大江兩岸,就在於見到了這位將自身掛在江邊陡峭石岸上的老人,和那一滴掛在宛如礁石刻成的下巴上的淨水。老人雙肩上的背簍裏裝滿了許多故事,有她自己的,也有別人的,還有與任何人都不相幹的。苦樂情殤都隻屬於眼際裏唯一的長江和數不清的高山大嶺。行走在破碎的山路上,總要遇見如此背在女人肩上的背簍。二〇〇一年春天,在長江最大的支流清江邊的長陽縣,參加中央電視台的一個送書下鄉活動,一位小學女生送給我一隻被編結成旅遊紀念品的小小背簍。在伸手接過的那一刻,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能夠放在巴掌上的紀念品精巧可人,完全不像幾年前在三峽一帶行走,看到的一隻隻背簍,和那些背著背簍的女人。
大江浩**!大嶺浩**!大船浩**!一個人用盡遊曆的目光也隻能看到三峽的雄奇瑰麗,隻有懂得了背簍,才能懂得鄉間苦礪亦即這山水般**氣回腸。在三峽大壩截斷江流前所剩無幾的年份裏,這樣的背簍給當地女人平添了更多憂傷。每每與她們不期而遇,我都看得見那一雙雙的眼神,其中的複雜,宛如高山上絕不放過每一滴落雨的無底天坑。曾經在心裏閃過這樣的描寫,背簍之於三峽中的女人,是秀目,是玉乳,是**,出門時雙肩不負背簍的女人是不完整的。還進一步認為,總也不離女人肩上的背簍,是如此山水之間芸芸眾生得以繁衍的另一種生命寢宮。無論如何來看,在表麵,一江兩岸亙古不變的背簍仿佛是山裏女人肌體的一部分,就像那位坐在石階上的老人,人坐在第一級,背簍墊在第二級,同時靠著第三級。不管外來者如何察看,她自己分明是在享受著一份人生的愜意。
與空闊背簍相依相偎的老人,不錯過一滴淨水的老人,在江邊,當然會有自己的追憶。她將過去的一切從山上背下來,又將一切的過去從江邊背回去。無須多問,從一滴水裏就能知曉,老人年輕時同所有女子一樣,嫁到別人家,滿三天的那天早上,就得背上背簍,從高高的山上下來背一桶江水回家。如此多日,直到練就了一滴不漏的功夫,才算得上是婆婆的媳婦、丈夫的女人。那時候的新娘子才敢在丈夫麵前笑一笑,再放心大膽地在丈夫懷裏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隻有走在破碎的山路上,才曉得緊鄰長江的油菜花為何開得如此驚心動魄。在地理上被稱之為喀斯特地貌的這些大山,太害怕幹旱了。半個月不見雨水落下來,大大小小的天坑比人還焦渴,張開大嘴拚命地吮吸著有可能變成水滴的每一絲潮氣。女人們則紛紛背上背簍,出家門一步一步地沿著陡峭山崖下到江底,將一隻木桶灌滿水後放回背簍,然後又一步一步地爬向突然變得遠在雲端的家中。
有一天,一位女人背著因為水而變得格外沉重的背簍走到一處山崖下,忽然聽到頭頂上有一群家畜在吼叫。女人曉得那些畜生聞到了水的氣味了,不敢再往上爬。等了許久,畜生們不但不肯離開,最渴的那頭牛等不及,竟然奮蹄闖下山崖,摔死在女人麵前。天要黑了,女人不得不哭泣著往這必經之路上爬,她明白接下來會是何種局麵。女人剛剛露頭,家畜們就衝上來將她撲倒,背簍裏的江水一滴不剩地潑在岩石上。牛們、羊們和豬們,拚命地將自己的長嘴巴貼上去,吸啊,舔啊,舌頭磨破了,岩石上變得血紅一片,也不見它們有片刻歇息。
又有一天,一位剛剛出嫁的女子,從那高高的山上急匆匆下來了。見到江水,女子忙不迭地將焦黃的臉洗成讓男人見了心愛心疼的嫩紅,又用梳子蘸著江水將蓬亂的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將全家的饑渴背在肩上的女子,從早上下山,天近黃昏時才到家門,她一高興,忍不住叫了起來。她沒說我回來了,一連三聲都是說,水回來了!那一刻,她放鬆了警覺,也是因為太累,不太高的門檻突然升起來許多,腳下一絆,一路沒有潑過一滴的水頓時沒了,潑在地上,青煙一冒,轉眼間就隻有門前青石板的低凹處還有一點水的殘骸。看著一家老小趴在青石板上舔那積水的樣子,女子一聲不吭地拿上一根繩子,將自己吊死在屋後的樹林裏。
本地人說這些事情時,目光一直盯著江南岸的高山大嶺。
想到從那些自然的皺折中找到散居人家的唯一線索是炊煙。
後來的一個五月天,我獨自一人再次來到這一帶時,連接江水與陸地的石階上仍然有背著背簍的老少女人在攀行,我沒有找到那顆掛在老人下巴上的水滴,卻看到了更多如水一般的汗珠密布在女人的前額上。不時地,女人伸手抹下一把,重重地摔在石階上。一陣叭叭水響傳來,那是江濤上漲時拍拍打打的聲音。臨近黃昏,我走向無人的水灣,我走向無人的水灣,與眼前早早黑下來的大山一道泡在冰涼的江水中,感覺中那些高不可攀的去處變得更加遙不可及。相對於一座山,無論從何種角度去接近,所能抵達的也隻能是她的背影。一滴水也是如此,無論如何想象她有多苦、有多深和有多寬闊,到頭來所能記下的唯有那一點點的背影。
在各種生命麵前江水已經是大得無法再大了。
那是春天所屬的一個普通日子,種種背景都在襯托著一個從鄉村到城市,又從城市流竄到鄉村的男人的矯情。春天深得不能再深,江水卻不滿足,一刻不停地上漲,仿佛普通的人性,即使無法觸摸那些高高在上的燦爛黃花,也要踮起腳來狠狠看上幾眼。江水中其實一直不缺少油菜花。在這樣的季節裏,隻要有河流,鄉村之花就會像城市裏流行的選美那樣,眾裏尋她千百度,百裏挑一、千裏挑一、萬裏挑一地將一些同伴拋入流水。在天下的黃顏色中,油菜花是最嬌嫩的一種。流水無骨也比它堅硬,一群花瓣的漂泊不會超過十裏,每到盡頭就會有新的飄零和墜落。在流水落花之間,分不清誰是生動,誰是滄桑。
我那**肉體在水灣中不斷地遭遇這樣的花朵。如果是在我生活過的熟悉鄉村,那些小小的水麵輕易就會被各種原因拋擲的油菜花瓣所統治,喜歡洗浴的牛和豬下去了,再起來時皮毛之上的變化,會讓人將它們戲稱為畜生也發花瘋。季節特有的色澤哪怕隻有一片嫩黃,也能讓孤獨的鄉村換上一派清靜舒心的廣闊背景。用不著登高振臂,那沁透心脾的美豔與清香就成了呼喚,沉沉地響徹寂寞田野失語鄉村。帶著那古老的孤傲,帶著那滄桑的清高,一如流水入江的樣子,到哪裏也丟棄不下的習性,與其說是冥頑,不如說除此一切鄉村再也沒有別的歸屬了。
流水五月,落花五月,這些天撮之合的日子!
鄉村是如此廣袤,容得下金木水火土萬物萬靈,再久遠的曆史,也隻能藏在毫不起眼的角落裏成為某種碎片。同樣的鄉村,又是如此小氣,幾乎留不住任何一種丟失了才覺得珍貴的東西,永遠隻記得住今日今時,永遠隻會為一日三餐勞頓奔波。一如狹窄的河床,到頭來隻有一天天逝者如斯。生命才剛剛開始,生活才初步進入,生存才略嚐滋味,看上去一切都是生機勃發,春意盎然。驀然間,卻終老了。一如黃昏落暮月朗星稀時,聞聽竹笛橫吹二胡拉唱。從風中來,往風中去,還沒見到燈火闌珊處,鄉村之聲就消失了。雞鳴狗吠,羊咩牛嗥,鄉村中不變的節奏與律動,甚至影響到江上過往的大小輪船,短則如狗吠,長則似牛嗥,汽笛聲聲莫不是一一在對應家畜們的叫喚。
鄉村中任何新生都在命定中屬於古老,不是他或它們響不起歲月的聲音,似這樣耳熟能詳的東西,何必還要喧囂嘩眾。隻有一種聲音與眾不同,因為它是最古老的,因為它在肩負著同樣古老的責任。那一天的山光月色讓人再也看不清油菜花時,我爬出水灣,獨自走向那家以江水為鄰的小旅館。當我察覺夜空中有了哭聲,那位將自己深埋在漆黑之夜裏的女子,其實已這樣做了很久。這一夜,我做了幾個夢,也從夢中醒來過幾次,那女子的哭泣一直沒有間斷,悠悠綿綿直到天亮。一台拖拉機高分貝地駛過,仿佛將哭泣聲也載走,再也聽不見了。離開這小鎮時,我不是有意尋找,是心情使然,雙眼沿著小街打量每一個忙碌或者閑適的女子。當然,我找不到心裏想找到的。作為鄉情,哭泣是溝通古今虛實、化解愛恨悲歡的小路。要走的是鄉間人,不走的也是鄉間人。像我這樣的外來者,隻是心到情卻沒有到,偶爾碰上這類小路,也是枉然。
女人的鄉村,女人的三峽,任何一個理由都足以使其憂傷終身。一桶水是顧不上油菜開不開花的,那樣的水隻能用做勉強滋潤不使心花變成枯草。轄治新灘的秭歸縣在縣誌中記載了太多幹旱。僅僅從民國初期到一九八五年就有:一九一九、一九二八、一九三四、一九三五、一九三六、一九四一、一九四二、一九四六、一九五一、一九五三、一九五七、一九五九、一九六0、一九六一、一九六二、一九六三、一九六六、一九六八、一九七一、一九七二、一九七九、一九八一等年份。這僅僅是幹旱,還有暴雨洪澇的一九三一、一九三五、一九三六、一九四三、一九四八、一九五0、一九五四、一九五八、一九六二、一九六三、一九七五、一九八0、一九八一、一九八二、一九八四等年份。其餘風災、雹災共二十一個年份,蟲害兩個年份,蟲害和獸害同時發生的有一個年份。此外,因地質原因無力抗拒的岩崩與滑坡,還有一九二三、一九二四、一九三一、一九三五、一九五八、一九六四、一九七七、一九八0、一九八一、一九八二和前麵已提及的一九八五等年份。在老天爺的喜怒哀樂中蹁躚起舞的鄉村,女人的眼淚何嚐不是一種永遠也無法染上顏色的血脈。
被水阻斷又隨水奔騰的鄉村三峽,刀削斧砍的兩岸上,隔不了多遠就有一條灰白小路出現,有時候在闊葉陰森的山溝裏,有時候在怪石嶙峋的山脊上。每次進三峽,我都要盡可能將這樣的小路一寸一寸仔細地看在眼裏。誰都有理由相信,在小路蜿蜒的源頭,必定是由田園和房舍組合的小小村落。細細看它們想它們,是因為不明白小路為何突然消失在三峽的水線上。在聽過四季驚濤的三峽也會幹旱的故事後,我以為那樣的小路是為女子們準備的背水專線。那天早上,我放棄了對夜來哭泣的尋找,跟在一群背背簍的當地人後麵,上了一艘混裝輪船。後來見到當地朋友說起來,朋友大驚失色,說這類船年年都有幾艘出事的,除了當地農民,別的人從不敢搭乘。任憑江上大風不間斷吹過,朋友鄭重勸阻我不要再搭乘的輪船船艙裏照舊彌漫著濃濃的家畜氣味,加上各種各樣劣質的香煙和用自製煙絲的氣味,頓使時光倒退,不由得想起高爾基在伏爾加河上、馬克.吐溫在密西西比河上的情景。破舊的混裝輪船本來就行駛得不大流暢,突然間又減速了,輪船在狹窄的航道上猛一扭頭的樣子,簡直就是機器出故障時的緊急處置。我盯著船上的當地人看,他們卻不當回事,熟人們繼續在一起用聽起來有些誇張的方言高聲說笑,沒有熟人或者是有熟人卻不想說話的,則繼續在那裏呆呆地不知出什麽神,還有幹脆打著瞌睡的人也不少。
混裝輪船一個勁往水線靠近,多數時候總是空空如也的小路上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影。她不緊不慢地走著,剛好在船停穩之際來到水邊,不等跳板完全搭好,便歪歪扭扭地上得船來。另一次,不遠不近地望見小路中間蹲著一個雕塑般的人,不曉得輪船上麵的水手們是如何觀察的,反正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發現那人有過何種表示,混裝輪船就改變航向駛過去,看著那人借助一種專門的架子將一頭肥豬背上船來。我終於明白,一條水線將細微的鄉村三峽一分為二,一部分是私人小路,另一部分是私人碼頭。難道它們不像往日在田野皆為集體財產之外,那種另行分割給私人的小塊自留地嗎?我以為這樣稱呼是合適的!一天之內能有三五個人使用它們就很了不起,這樣的數量正是當下一個正常家庭人口的數量。
私人小路牽出許多大山背後的歲月。隻要這山還在,這水還在,這小路還將繼續牽扯,而不管其是否還有力量,還有**。山路越細小越崎嶇越是深深地插入鄉村腹地,它像一條臍帶,載著這座大山上包括最沒有用的狗尾巴草在內的所有植物、包括最被看重的五歲黃牛在內的所有生物、再加上各種各樣的無機物和有機物,到達今生今世隻能看到最微弱希望彼岸的碼頭。私人小路舉重若輕,私人碼頭舉輕若重。前者之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後者之輕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在一九九五年之前,我也許會將這種連腳印都留不下來的小路稱之為迷你小路,也有可能將這種連塊石頭標誌都沒有的碼頭稱之為迷你碼頭。那一年的秋天,我躲在有水無山的武漢西郊寫了一部名叫《迷你王八》的中篇小說。《上海文學》雜誌在一九九六第一期上發表之際,時任主編的周介人先生在電話中同我商談,將其改名為《分享艱難》,並且預言,在以後的多年裏,“分享艱難”一詞必將會成為一種公共話語,因為它會觸動這個社會裏最敏感的那條神經。在內心裏我一直沒有放棄先前的喜歡,覺得如此小說題名會平添一份有趣。我當然也明白,無論是舉重若輕還是舉輕若重,對艱難的分享與否,對於人性和人的品格來說,真的是高下立見。後來的種種事實,印證了周先生的先見之明。已經十幾年了,人文領域每年都會冒出新的論爭,“分享艱難”的問題一直處在掙不脫的旋渦中心。在大部分人那裏,這場論爭已經超越文學藝術本身,變成了以“為誰分享艱難”作為分水嶺的政治紅線。
人在思維中天馬行空,是人類不斷進步與進化的重要因素。
隨著時光推移,某些人的思想會顯出高山仰止的境界。在人們普遍不能適應時世的艱難、仍然將自己限製在認為改革隻能給這個世界帶來沒有窮盡的幸福的情結之中時,“分享艱難”恰如一聲斷喝,驚醒許多黃粱枕上人。是憤懣?是迷惘?是撒嬌?是非種種全是別人的思想經曆。身為資深小說書寫者,那時候我的心正在像詩一樣痛苦。
那一年的情人節,南方的一家青年報,用一個整版的篇幅,刊登了一位浪漫癡情的男子向戀人求婚的廣告。就在同一天,北京的一家青年報上,卻有這樣一篇報道雲南鄉村的一位妻子,拿著家裏僅有的兩角錢,去往山下的鎮上買鹽等日常生活必需品。離家之後的路上,妻子始終將錢緊緊地攥在手心裏,奇怪的是那錢竟然還是丟了。妻子在崎嶇山路上苦苦尋覓始終不見蹤影,天黑之後不得不回家,並打算第二天再來尋找。為人妻的女人預感到將有災禍降臨,卻沒想到災禍是如此嚴重。盛怒之下的丈夫,突然失去理智,拿起一把刀,活活將妻子的兩隻手指剁下來,以示懲戒。
我並沒有親自讀到這兩份報紙。這些事例是從同城詩人劉益善那裏聽來的。北京那家青年報的同一個版上,還有一篇消息也是說雲南的:一位老奶奶拿著一分錢,在供銷社裏求售貨員賣給她一兩鹽。旁邊的一位幹部於心不忍,買了半斤鹽送給她。老奶奶翻身倒地,非要磕頭謝恩。即使一分錢,那也是老人僅有的。
詩人講述這些時,淚水打濕了雙眼。到最後他才反問我,南方的那家青年報上所登求婚廣告的花費是多少?我不想猜,隻管愣愣地盯著,直到他回答說:五萬元。我幾乎是責問,你為什麽不寫成詩?這種詩是天賜的,想找也找不到的呀!詩人的回答讓人加倍痛苦。他說,如今誰願意發表這樣的詩?就算勉強發表出來,誰看呢?
後來有機會去過一次雲南。還沒到達,半空中的飛機讓人就感受到高原山區強氣流給人的震撼。下飛機後的當天晚上,就見到了那位複姓的省委書記。他給我們講在雲南行路之難,他曾經去過一個鄉,下了吉普車,再走三天才到達。我放棄了在那種場合複述一分錢、兩角錢和五萬元錢故事的想法。這位下決心要將全省的鄉鎮走遍的省委書記沒有實踐自己的諾言,不久之後,他就被調離了。私下裏聽一些人說,堂堂省委書記,每個周末都要開著吉普車往縣裏跑,事先也不打招呼,給全省幹部造成很大壓力。雲南之地與長江三峽異曲同工,山水多如錦繡。我去時不是油菜花開的季節,唯有不靠陽光雨露滋潤的山間小路在**著條條艱難苦辛的生活臍帶。其實,天下鄉村哪裏不是如此?如果不是親曆,隻是帶著一副審美的眼光四處行走,別說另類的“雲南十八怪”讓人興趣盎然,就是寧夏西海固,也能看成是非常有特質的油畫與雕塑。
作為自然,鄉村像詩一樣美麗。
作為人生,鄉村像詩一樣痛苦。
那一次,四季如春的昆明在我們習慣上稱作深秋的日子突然落了一場大,據說是多年罕見。頭一天還是風和日麗,一點預兆也沒有。
的美不勝收正如詩的美不勝收,登高一傲,00佇望紛紛。
有線,詩有詩經。
線以下隻有非,詩經以外,卻不一定全是非詩。
幾年之後的二00三年十月十六日,離北極圈很近的哈爾濱,這一天也還沒有落。雖然大家都曉得落的日子就在眼前,卻對另一場正在降臨的詩的大渾然不覺。一般落,在人們眼裏再平常不過。就像春天裏油菜不開花,就像大山上找不到小路,就像俊俏的鄉村女子不往城裏去,就像留下來走不了女子不會在夜裏嚶嚶地哭泣不止,最北邊的哈爾濱若是十月底十一月初還不落,那才是咄咄怪事。這一天,一位鄉村母親像往常一樣,一大早就起來,到城裏去賣大蔥,一不小心竟被那輛能夠以“6666”作為車牌的寶馬車撞死了!留下如花一樣的女兒,泣不成聲地問父親:天堂裏也有寶馬車嗎?我媽在天堂還能賣大蔥嗎?
你是不是如同我的母親為了糊口每天起得很早,睡得很晚泥土一樣顏色的臉上落滿了愁紋和風霜?你是不是如同我的母親隻體驗過拖拉機的顛簸從未想過寶馬車的舒適用大腳量完了一座城市卻舍不得坐一次公交車?你是不是如同我的母親數著零散的角幣替我計算著下一年的學費一陣寒風就能把她吹個趔趄卻仍然在義無反顧的走?你是不是如同我的母親最喜歡兒女燈前的閑話放下一天的操勞享受一個短暫的溫馨明天繼續為生計奔波?
然而現在那車大蔥永遠賣不出去了柔弱的生命怎能抗得過寶馬的鐵軀?你悲慘地躺到地上草芥一樣的煙消雲散你的生命正如我的母親你的尊嚴正如我的母親你的苦難正如我的母親你的死亡讓我想到了母親!那件不遮體的單薄的棉衣抵得住另一個世界的黑暗和寒冷嗎?在這個真實得如同堅冰一般的人世裏我隻能長歌當哭為全天下受苦受難的母親為了你!祈禱天堂裏沒有寶馬不需要早起賣大蔥。
我是在互聯網上了解到這事件的,而我亦相信,這些在互聯網上如大一樣鋪天蓋地的網友們的詩,才是這事件最深刻的真相。
《黑龍江誌稿》卷十四物產誌一章中,對大蔥的釋文如下:
蔥,海蘭路舊貢海蔥。白露種,次年五月食者,名“小蔥”。五月份之小蔥複栽之,七八月份食,為“大蔥”。大蔥遲至次年開凍發者,為“楊芥蔥”。葉綠,根白,子黑與韮菜子相類,性平味辛。幹蔥則大蔥也。一名“芤”,一名“菜伯”,又名“和事草”。
大蔥在四季輪回中做了鄉村重重皺眉,春風一度的油菜花便是鄉村的難得笑容。鄉村的一生,見不到童年、少年和青年,一切尚在初始,就已經是終老。偶爾有花開鮮豔如霞,偶爾有裙袂隨情歌飄揚,也不過是生殖季節的鯽鯉那般,跌幾次魚子,隨即就歸於蒼茫。鄉村靈魂再執拗,也改不了幽暗陰沉的垂垂老者風範。鄉村的一生就是眼睜睜看著荒野田園,從越來越為自己苟安的世界中愴然遠去。願意和不願意都是無效的!人所體察的詩情,需要鄉村真實地扮演芳草萋萋、孤煙空寂、愁雲薄如天等等夕陽西下時,不能太痛,卻少不得深深的惋惜之情境。夏之蒼翠,秋之蒼黃,冬之蒼白,春之蒼茫,鄉村終其一生,究竟在等待什麽?究竟等到了什麽?一輩子隻能呆在老家的鄉村,用女人滴滴淒涼的淚水煎熬自己的內心,每每煉成峻峭深沉的詩句,便放在冰冷的曆史長河裏,凝成一種命中注定的詠歎。鄉村用自身唯一擁有的方式,麵對始終處在陰影中的繼往開來,默默無語地書寫著這些永遠的遺憾。
詩不是鄉村,但是鄉村一定是詩。
鄉村疼痛時不會是詩,但是詩一定會是一種鄉村疼痛。
誰還記得鄉村與我們曾經有著相伴相生的天命,而且這種天命就是世界的本質?
鄉村的孤獨是那樣絕對,讓事事都能一分為二的哲學徹底失語。
鄉村的生命小路充滿生存泥濘,進入不難,離去後的拋卻更是連舉手之勞都不需要就能辦到。山水無形,固有的從來是惆悵,輕柔溫軟地一灑,就將一季的辛勞化作了長夢,等不及對麵垸裏的燈火熄滅,早早就將思緒困鎖在夜的深處。荷塘幽香,高懸在上的卻不是玉潔冰清,鄉村女子的私語早已潛入汙泥縱深,昔日露珠一樣的詩,除去變成不堪重負的生產資料,餘下的還不夠促成冬季裏冰封的刺痛。
常常地,一個人在鄉村行走,心裏感覺不到自身。能夠持之以恒地麵對曠闊蒼茫的鄉村,隻有鄉村本身。鄉村的欲望太大了,大到根本無法行動,如同要找一架上到天堂的梯子,且不說天堂孰真孰假,要做那樣的梯子,就得栽種一棵比天還要高出兩寸的大樹,否則就搭不上去。一如當下普遍的借貸,那些有本事從銀行弄來幾個億的人,從沒想過要徹底還清債務。太大的東西如一座山,人在山上住著,還會想方設法過好日子。相反,那些小戶農家,借得幾百上千元信用款,到期不還,或是牛馬,或是房舍,就保不住了。所以,小小的東西是石頭,走到哪,背到哪。離開鄉村,多數人不得不變成石頭。所以才能追隨欲望越來越遠,直到將鄉村拋在塵土飛揚的起源。
是誰讓我們再也難以與鄉村執手,是詩嗎?這樣詰問,對詩的不公正很明顯。
一九九五春天,在義烏開往杭州的區間火車上,坐對麵的是一位畢生教授詩歌、聲名遠播的大學中文係教授。三天前與其相逢時,我就想找機會同他聊聊那首《一碗油鹽飯》。在我心情沉重但又詩情激昂地背誦之後,教授不僅沒有表一個標點符號的態,連哼哼都沒有發半聲,便將目光移向車窗。那時,杭州到義烏一線還沒有開始經濟起飛,彌漫在硬座車廂的鄉村氣味,不可避免地闖入我們所在的軟座車廂。在強烈的人畜混合體臭刺激下,明知詩壇上的事大多是由眼前這位教授說了算,我仍然堅持說,《一碗油鹽飯》若是進不了詩歌史,那簡直是天理不容。這話一半是解嘲,一半是解恨。由此引申開來,我們沒有理由責備詩,也沒有必要刁難詩人。真有症結,那也是由於時下的詩意發生了社會性位移。在這樣的位移之後,詩意還可靠嗎?
那叫大浪淘沙的,不就是一場大水過後,泥土和細沙全被衝走了,河床中能夠留下來的起碼也是礫石的經典描述嘛!若要經得起千千萬萬的洪流,則隻有那些如小山般的巨石了!誰也休想讓我放棄內心的堅持!我的眼睛明白地看見,無論是流經城市的江河,還是隻在鄉村泛濫的溪流,用幹涸之後的故道來推測之前的汪洋與滋潤,是毫無信用可言的。或許一個時期的曆史本身就是一種詩意。然而,我們的眼睛也沒有白白地浪費滋潤它的營養,隻因為不會說話,才沒有大聲呐喊,憑著那唯一的特質,讓一汪汪淚水映照出曆史的種種謬誤與荒唐。曆史真相隻存留在欲望之外,真的詩意同樣隻能緣於欲望之外。在物質的欲望惡性膨脹時代,那種萌發在虛擬世界中的詩意反而是真實和真誠的。
鄉村不是詩意之經典。田園牧歌不是鄉村之經典。在李白的黃金時代,還有杜甫之草堂詩意。處在日常情況下,對已經收獲頗豐者而言,詩意與物質無關。回到緊隨其後的許許多多的人中間,要實現這樣一個求之不得的欲望,哪怕與別人打死架,哪怕別人說是認賊作父,也要用詩意來表達對好不容易據為己有的物質的由衷讚美。如此就可以解釋,在鄉村被毫不留情地拋棄於腦後,人們還要在精神上蒙受前所未有的痛苦,順藤摸瓜尋找過去,其根源正是詩意迷失。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淒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在已經找不回詩意的當下,還沒老的我,心甘情願地希望被當成老男人,方便與不會年輕、也不善於年輕的鄉村做一個心懷詩意的夥伴,就像寫上麵這首詩的愛爾蘭詩人葉芝那樣,將“歎世事無常,人生常恨水長東”的英雄氣短,將“回首來時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浪**瀟灑,將“日日花前常病酒,鏡裏不辭朱顏瘦”的悱惻纏綿統統化為一往情深。
詩會放大鄉土的悲歡離合。沒有詩的鄉土更好,索性在沉默中潛行。
沒有詩也就少了一樣疼痛,即使有人在痛,也不會傳染開來,還有可能在平靜中接受現實,而不去一次次輕彈男兒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