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地理屬於情感

我是個成熟的男人。用我的某一部分經曆來看,成熟的男人會情不自禁地為某種不可改變的偉大現實而悲哀,同時還擁有一個可以安心在枕頭上做夢的家。不過,我總以為成熟的代價太大了。那天,我丟下手中筆,獨坐在自家的陽台上,正起勁地享受著難得的思維空白,一個亮光在思想的最深處冒出來。隨之沒來由地想:人其實永無擺脫聽命他人的可能。因此人才如此珍視自己的情感。

我們的居所靠著碧波萬頃的東湖。窗戶外麵,罕見地生長著許多樹木。在過去的很多夜晚裏,都能聽見這些樹木發出一陣陣的林濤聲。我很喜歡這林濤聲。每當它響起來時,因年齡增長而變得靜謐的心中就會湧起讓人激動不已的美妙的靈感。為此我時常在太陽剛剛升起或者剛剛下落的時候,沿著熟悉的街道,走向樹林的深處,而與這些樹林融為一體的時刻也是城市最美麗的時刻。

在綠葉如茵的季節,地平線上的太陽從樹林對麵透過來,四周光影燦爛色彩迷離,一個人置身其中,就像琥珀裏那隻一億年前的小蟲。那個專事命運安排的人指派我在冬季來到人世。這種時節,首先是白楊與垂柳的葉子變黃了,隨後就輪到被我們叫著法國梧桐的垂鈴木葉子與綠色告別。在落葉喬木中,最後讓葉子枯黃的總是楓樹。在這些卷入城市生活的林木中,還有一種樹叫旱柳。這樹的名字是童年留給我的記憶。旱柳長在鄉村生活的山路旁,從前的姑娘們愛用它來打製裝嫁衣的箱子。旱柳長在城市裏卻無人認識,它那長長的花穗被空氣中的粉塵染得黑黑的,樣子也不大招人喜歡。城市的人們隻當它可以淨化空氣,隻當它是一樹綠陰,當它枯黃了就再也無人注意。黃葉飄飄,宛如生命在翻動著畫頁。每逢這樣的早晨與黃昏,就能看到所有正在告別不再歲月的樹木上,所有行將逝去的黃葉,還有在黃葉下眺望的人,全都成了地平線上絢麗的太陽。

有一天黃昏,在記不清走過多少次的樹林裏,出現一處沒有草莖灌木,也沒有苔蘚地衣的光禿地麵。地麵有幾尺寬。它在樹林的邊緣露出一點模樣,好像身後還有羊腸小路蜿蜒。

那是一個我從未發現的路口。

或者還應當說,隻有像我這樣在城市外麵生活許久的人,才會將城市裏如此細小的地理叫著路口。

曾將自己在這一帶的行蹤努力地回溯過,終歸沒有想起什麽。但也沒有認為這是自己的粗心大意。這樣的路口本來就應該屬於城市。城市的路口都有醒目的紅綠燈,都有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能老遠瞧見的指示牌。就是一條小小巷子,都會在進出口釘上一塊老大的銘牌。隻有鄉村的路口習慣地藏在地理與植被的背後。從記事開始,很長一段時間裏,自己就一直是這麽對待鄉村地理:哪裏有小路,哪裏有山徑,從哪兒能夠滑進撈小魚兒的深澗,從哪兒可以爬上有小獸出沒的山崖。一切都像是生長在自己的基因裏,無需刻意做什麽,隻管邁動雙腿就能達到想達到的目的。

山野裏最年少的東西都有百年以上的歲數,人的壽命再長,麵對它們時仍然是幼稚小兒。自然是這個世界最偉大的智者,隻要與它相處,一個人就會不知不覺地強大起來。我一直心存如下判斷:如果沒有鄉村與自然的教誨,人一定沒有力量在城市裏麵對那些灰頭灰臉的摩天大樓。

黃昏的太陽一如往日,滿林子的黃葉正在努力地炫耀著最後的輝煌。鋪滿落葉的湖濱大道見不到別人,與幽靜的夕陽做伴,心中縱然有一千種滋味也難說得清楚。在樓群中呆了一天一夜以後,猛地見到樹林後麵的東湖,情緒總是免不了要暗暗驚訝與激動。東湖大得像一個海灣,望著水麵無邊的地方,感覺那裏應是它的出海口。讓我很難將身後那些鱗次櫛比的樓群與眼前煙波浩渺的湖水連在一起。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竟會魚龍混雜到要與人類的雕蟲小技息息相關。每每想起這些,就會為人的拙劣而臉紅。追究起來,正是它使自己一次次地徘徊在這條路上。

還是那個黃昏,一個從鄉村來的男人衝著我大聲說:喂!

到新華路怎麽走?

從鄉村來的男人迷路了,找不到他要去的地方。他的話非常直率,沒有先生小姐或師傅老板的導語,一上來就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內心想法。他一路上問了四個人,結果越走越不像先前走的路。要去的新華路在江北,這兒已是江南。兩地間的距離,就是坐公共汽車跑也得一個小時。

我隻好告訴他,他這樣問話,在城市裏會被看做失禮,別人有可能故意指錯方向。

從鄉村來的男人說,他知道這一點,所以總是往別人所指的相反方向走,結果還是走錯。他還說自己剛來時,也是問路,在街上攔住一個女人叫她小姐,結果那女人當眾回罵,說你老婆才是小姐。女人還想用高跟鞋踢,被他一個側跳躲開了。後來他又衝著一個男人叫老板,沒等他說出後麵的話,那男人就吼起來,說婊子養的才是老板。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在城裏問過路。今天被逼急了,本打算買張交通圖,一問價,卻要五元錢,他舍不得花冤枉錢,這才又開口問路的。

從鄉村來的男人其實很聰明,我將他要走的路線說上一遍,他就記得清清楚楚,然後招手攔住一輛從麵前經過的公共汽車。公共汽車走出幾十米又停下來。那個從鄉村來的男人半個身子吊在汽車門口,車內像有人在將他往外推。我趕過去,車上的人說出的理由,其實也就是鄉村裏的人在曠闊自然麵前養成的那種一切都有些隨意的習慣。我告訴車上的人,這個從鄉村來的男人正在漢口最繁忙的街道,整修最最臭不可聞的下水道,這種苦活即使是在鄉村中苦慣了的男人,也隻有極少數幹得下去,所以他們不應該為著一點借口嫌棄這些人。車上的人不做聲了。從鄉村來的男人卻來了骨氣,不肯坐這趟車了,要售票員將錢還給他。男人拿到車票錢後,跳到馬路上,瞅著遠去的公共汽車惡毒地說,明天開工後,他就帶兩塊磚頭進下水道裏,不出三天,江漢路就會漫成臭水溝。從鄉村來的男人決意不再坐公共汽車,他要一路走過去。一個人走在路上不會有那麽多的管束。

聽著步步遠去的聲音,我感到那口音很耳熟。這種因素使我在他消失之後還想著要尋找他留下的蹤跡。結果,我發現了從前一直沒有發現的路口。事情的起因就是這樣簡單。路口就在一排大樹下。隻要我在過去的時光裏,稍作留心就會發現,我卻將它一直留到現在。這有點像男人都曾經曆過的鄰家女孩:天天從她窗前經過就是沒能看見,等到經曆了太多以後,站在自家門口稍作喘息,驀然遇上時,禁不住懊惱先前所有的胡鬧。

從未走進過的路口前麵,有幾棵法國梧桐和白楊沒有去數,我隻數過那三棵土裏土氣的旱柳。在鄉村,這樣的樹被叫做臭柳。

臭柳或者旱柳們緊挨在一起,不僅像路障,連路本身都擋住了。

緊挨著路口有一扇門。小時候聽過傳說,隻要圍著有靈性的大樹轉上幾圈,大樹就會變成一扇通向寶藏的大門。在思想和肉體都成熟的今天,我仍舊喜歡神話。神話仍舊是我情感思維的一部分。但我已不再把那些奇怪的門當作通往幸福的捷徑。輕輕地推它時,生鏽的門軸發出一陣撕裂般的聲音。有門的地方就有路。門後的路繞過湖水一角,悄悄地伸向湖心。一群過冬的大雁在水麵上無聲地掠來掠去,間或有一兩聲叫喚撞上心頭,我清晰地感覺到,在心靈最深處有一種東西回應了一聲。

這種感覺讓我在繼續行走時略事遲疑。這樣的地方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哩?我的決定讓我的腳步仍舊向前。這是我人生的性格。很多次在麵對同樣的問題時,我總是寧可冒險選擇前進而不肯尋求穩妥而有所後退。我一向認為自己在任何意外麵前都能坦然麵對,雖然不全是心如止水,但被稱作波瀾不驚是絲毫沒有問題的。自從來到這座城市以後,榮也榮過,辱也辱過,就連乘坐的飛機都摔碎過,還有什麽不好經曆的!不停地往湖心走去時,一陣風從大雁的翅膀下刮過來。看得見先是水麵起了漣漪,緊接著空氣簌簌地顫抖起來。眼前的林子整齊地低下樹梢,將一陣濤聲驚心動魄地掀起來。我的心弦頓時繃得緊緊的。

在居所裏,聽慣了這片樹木發出的濤聲。許多個夜深人靜的時刻,這林濤穿窗而入滲透到我沉睡的心裏,通體有一種洗浴之感,醒來時還能記起昨晚的收獲。過去的日子裏,也曾在別處癡迷地用全身溶入這林濤。此時此刻,林濤一響,除了肉身以外,在血液與神經中漂移的東西全都不由自主地升騰起來。聽得見連綿不絕的林濤聲裏,有一股特別堅韌特別沉鬱的力量,它將林濤撕成一絲一絲如細麻,又將這些細麻一絲一絲地擰成一股繩索,然後憑空而下,連接起天地四方。有片刻間,我懷疑自己的聽覺神經是否在哪個部位出了問題。因為唯有鬆濤才有如此撼人的力量。城市裏可以有林濤,這已經是城市生活中不爭的事實。城市也會偶爾容下一兩株鬆樹,由於不能成林海,也就發不出鬆濤聲。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一座城市是一個地區裏人的欲望的總和。

所以城市裏家家戶戶的門總是緊閉,不想他人窺見自家可能的奇跡。

路口後麵,那扇虛掩著的門,是否成心想藏起這個城市的奇跡,等著在哪天給我一個意外與驚喜?

在城市裏行走,萬萬沒有想到,那最不可能是鬆濤的聲音,的確就是鬆濤。

在童年的鄉村,自己曾早早地將風聲分成林濤與鬆濤來聽。

鄉村中世世代代的人總是聽著林濤與鬆濤,籠統地說一聲:起風了。隔一陣才又說是南風或是北風。起南風時,南坡上的闊葉林會響。起北風時,北坡上的鬆樹林會響。有一天,我對他們說出林濤這個詞。鄉村中人雖然正經讀過書的人不多,能背誦《三字經》,能講得出完整的《水滸》和《三國演義》,能將《增廣賢文》熟記到凡事脫口而出的人,幾乎每個村落裏都有好幾個。他們不說林濤,但能理解林濤的意義。隔了不久,我進一步將鬆濤從林濤裏分出來。因此鬆濤的出現,有人才預言,我將肯定可以進城做事。林濤和鬆濤這樣的名詞,不是我創造的。我隻不過比別人早幾天讀到描寫它們的文章。

對林濤與鬆濤的辨別其實並不難。鬆樹是針葉。一簇簇針狀的葉子,理所當然地將撲進自己懷裏的風梳成數不清的細絲。這些細絲拂過鬆針,宛如一束馬尾摩擦著二胡上的銀色的琴弦。針葉樹種在童年的山中隻有鬆樹和刺柏。那些隨處能見的太多種類的闊葉樹,遇到風時,大大小小的葉子一起搖動起來,就成了那位從武漢來到我們鄉村的女老師所彈奏的腳踏風琴中的簧片。這樣說並非有意誇張,闊葉林濤與鬆濤確實存在著二胡與風琴的區別。

十二歲那年,曾讀到了這樣的警句:詩不是人的全部營養,食物也不是人的全部營養。在讀書期間的所有假日裏,我必須成天上山砍柴以緩解家中收入的窘迫。在鄉村這樣的孩子有許多。大家都會在夏季還沒過完時,就將附近山上的灌木與茅草砍得精光。以至冬季來臨後,這些孩子必須結伴走上二十華裏,沿著羊腸小路爬進深山,才能找到可以砍割的柴草。深山裏,闊葉林早就在霜的打壓下,禿著期盼春天的枝條。它們幾乎不再發出聲音。隻要濤聲一起,必定是鬆樹在風中呼嘯。在沉重的負擔下隻有鬆濤忠實地陪伴到底,除了是詩歌吟唱,還是孩子們的呼吸吐納。

生活在鄉村,沒有哪一天能夠離開山。一道大別山脈,數不清多少山山嶺嶺。一座城市有多少高樓也是個數不清的問題。站在任何一條馬路上望見的都是高樓。不同的是,若能登上那座最高的樓,還是能夠發現城市的邊緣。山裏則不一樣。我曾經多次站在名叫天堂寨的大別山主峰上向四周眺望,不但無法望見山的盡頭,就連腳下的最高點也好像比遠處的山矮半個頭。除了那些高達數十層上百層的高樓外,城市的多數高樓沒有正式的名字。通常人們叫它一號、二號、十七號或者三棟、四棟、十八棟。鄉村的那些山也不是常有名字,一旦有了名字那後麵肯定伴隨著一段動人的故事。譬如留給我最深的鄉村記憶的小鎮,出門不到五裏的那座貌不驚人的黃土嶺叫做軍師嶺,離去不遠的一些山峰分別叫做雞鳴尖、仙人台、離書坳。還有一些聽起來簡直匪夷所思的山名:倒掛金鉤、兔子歸窩、美女顯羞。

相比之下,那些叫做佳麗廣場、財神廣場的著名大樓,便顯得太沒內涵了。在武漢隻有一座樓能與鄉村的山名媲美,那座樓叫黃鶴樓。如果沒有這段“夕人已乘黃鶴去,白雲千載空悠悠”

的千古絕唱,如此巨大的城市,隻有財富流傳,真是太可怕了!

冬季到深山砍柴的半路上有一座山叫烏雲山。山腰上有一棵千年古鬆。每次砍好了柴,饑渴交加地往回走時,並不是盼著望見家門。隻要抬頭,心裏就會想怎麽還看不見那古鬆。從望見古鬆到癱坐在古鬆下,才敢在心裏長長地籲一口氣。坐在古鬆下,迎著夕陽,望得到十裏外的家門。這樣清明的天空,就是剛被雨洗過的城市也隻能望洋興歎。古鬆樹冠如華蓋,在它的蔭護下,山裏所有的風雨都浸不透一個人疲憊至極的身子。我見過古鬆用全部的樹冠頂著白的樣子,那時它差不多就是我讀過的所有童話與神話裏神仙的樣子。在仿佛總也走不完的山路上,我確實夢想過,有一個法力無邊的人來賜予美好的生活。古鬆在裏的形象被同伴們說成是老了。同伴們還進一步引申說,凡是老了的東西都會死去。同伴的話竟然一語成讖。那場融化後不久,古鬆在挺立了一千年後,怦然倒地。一些手執利斧的男人,像弑父一樣屠殺了它。現場我沒有趕上,我隻看到滿地木屑。那些木屑白嫩嫩的。在我擁有自己的孩子後,每一次觸摸到她的肌膚,我都會想起古鬆最後的木屑。蒼勁的古鬆化作碎片,給世上留下經久不滅的嬰兒奶香,和生命早期的嬌媚。我將那些木屑收攏起來,小心翼翼地裝滿一隻竹簍。因為這些木屑,家裏整個冬天都彌漫著鬆脂的清香。一千年長成的古鬆並不是說砍就可以砍的。前去阻攔的人無法反對要砍古鬆的理由。那個領頭的人用一種引誘的語氣說,城裏要蓋一座最高的樓,沒有這棵樹做龍骨大梁,高樓就蓋不起來。那天發誓要與古鬆共存亡的人不少於兩百。他們輕而易舉地就被這番話征服了。

在我進城的那一年,還牢牢記著當年古鬆被砍倒時大家說過的話,他們想到城裏最高的樓上看看,做成龍骨大梁後的古鬆是什麽樣子。我在城市裏走動了很久,真想替父老鄉親尋找一個滿意的答複。最終結果是我的放棄。我尋找越多,答案越荒謬。古鬆在城市的高樓麵前,正好應了那句話:英雄無用武之地。樓房蓋得越高,越是不需要大樹派用場。我隻能選擇遺忘而不再去麵對古鬆到底作何用處的真,城市是鄉村畢生的夢鄉,我沒有權力打碎它們。

那個時代的孩子對城市的經曆幾乎一樣。最早知道的城市是北京。北京印在語文課本上。老師在教識字課時,大聲領著我們朗讀說:北———北京的北。隨後又說:京———北京的京。在北京之後,莫斯科作為與蘇聯社會帝國主義意識形態戰爭的附屬物,曾經充斥在所有的文章與話語裏。那時候聽到的全稱是莫斯科當局。排在莫斯科後麵的城市是紐約。美國的首都華盛頓進入我們的知識視野是很久以後的事。紐約能排在華盛頓前麵,得益於華爾街上的金融風暴和曼哈頓黑人聚居區裏的騷亂,那些跡象曾經被說成是美帝國主義行將滅亡的特大喜訊。鄉間公路上因此出現歡欣鼓舞的遊行示威,支持黑人兄弟們的抗暴鬥爭,並拚命地跟著別人一道詛咒華爾街的後台老板們。

三十年後,我站在華爾街上,最早關於紐約的這些東西在記憶裏情不自禁地跳了出來。我對自己幽默地一笑,然後拉開架勢,以正對著華爾街口的教堂為背景,拍攝了幾張能夠證明自己曾經與華爾街同在的照片。

這樣的過去隻配成為現在的笑談。武漢不一樣,一旦進入個人生活,便成為心中永遠也解不開的情結。這不僅因為它離老家最近,還因為那一年母親進城求醫,記憶中是武漢醫治好了重病的母親。

多年後從鄉村來武漢,沒有街頭浪跡的經曆始終影響著我對城市的了解以及對城市的感情。

城市是人趁上帝做夢時,匆忙發明的一種專門供人享受的東西。

白天,每一個人都在忙得不可開交,城市便總是灰頭灰臉的。城市的美麗屬於夜晚。在一萬種燈光的投射下,每一個人都會在它的妖嬈麵前身不由己地放棄自恃,在心裏拾起最輕鬆最能感動自己的幻想。城市在世界中的位置節節攀升,源於今天的人幾乎將力量都使在城市的身上。在溫情脈脈的感動中,城市不動聲色地奪走了一批又一批人的精神資源,使其更能和諧地共存於物化的旋律之中。

湖上的風在大雁的翅膀下刮得更猛了。

迎著風,大步緊走一陣。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能讓心裏產生懷想的鬆樹了。鬆濤聲忽然間變得縹緲起來,好像經不起北風的搜刮,一下子逃逸到高空。我沒有停下。從前的經驗一下子蘇醒了。我意識到鬆林就在眼前時,一棵五十歲左右樹齡的鬆樹便真的出現在我的眼前。不管是在高山大嶺,或是在田野湖畔,天下的鬆樹全都一樣,隻要有上幾年樹齡,鬆樹就會凸現出與世上繁華格格不入的性子。南方最冷的日子正在來臨,可是我的周身如同火一樣發燙。當我的手觸摸到鬆樹的身子時,一種震顫頓時橫亙在胸膛裏。鬆樹有一大片,每棵都很粗壯高大,落下的針葉在地上鋪出一遍金黃。在鬆樹林的深處,一對情侶正在忘情地發泄著他們的愛情。城市愛情不在乎有人打擾,何況眼前的鬆樹有足夠的尺寸作為屏障。鬆樹沒有人來人往的撫摸,這使它的周身粗糙如初。那種滋味進入心裏,眼前立即閃動著鄉村被風霜磨礪過的麵孔。久違的鬆樹通體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鬆脂香。在目光平齊處,有人用小刀刻出一隻心樣的圖案。圖案上麵布滿一滴滴的鬆脂。剛剛凝固的鬆脂軟軟的,手掌擱上去,還能被粘住。幾個不大的氣槍彈孔,被鬆脂塞得滿滿的。鬆脂凝固後都會成為堅硬的結晶體。

在勞動中愛過的鄉村男人,最會形容那些浸在汗裏的**。

他們說那是一塊還沒幹透的鬆脂,粘上手就扯不下來,好不容易扯下來,十天半月還能聞到嫩膩的肉香。我將手緊緊地擱在鬆脂上,耳邊又能聽見那些大大方方地**著白而飽滿**的女人,在田野裏發出放浪的笑聲,以及男人們由衷的驚呼。

鄉村的孩子,曾經好久不理解成年男人,為何將身邊最美麗的女子,叫做五百瓦電燈泡。我們那被叫做五百瓦電燈泡的女人是位赤腳醫生,一年裏難得見到她下地幹幾天活。隻有在雙搶與秋播最緊張的時候,她才出麵收獲稻穀和播撒。她一出現在田野上,男人就像瘋了一樣,每個人都要大聲叫上十次,說五百瓦電燈泡都有了,今晚搞夜戰吧。輪到生產隊長說話時,他總是說:好吧,大家想搞夜戰,那就搞吧!五百瓦電燈泡被成年男人們叫了幾年後,孩子們才曉得,這話是瞎子三福最先說出來的,形容赤腳醫生那對像是許多鬆脂堆起來的**。老家有電燈是此後十年的事。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樣,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生下來就看不見東西的三福,竟然能將電燈泡這種東西與女人的**聯想到一塊。

男人一旦有了對女性身體最美麗地方的深刻體驗,自然會驚歎瞎子三福所形容的美妙:性感的**確實能讓男人眼睛變成五百瓦電燈泡。

在成為男人之前,我曾經盯著瞎子三福追問過幾次。每一次問時,他都要我上山爬樹,給采些鬆樹上的結晶體。

三福告訴我,這種結晶體就是鬆香。

三福能拉一手動人的胡琴。沒有幹部和黨員的時候,他還會替人算命。眼睛白得像乒乓球的瞎子,常說我二十歲以前一定可以進城做大事。我已經記不起來,自己喜歡三福,究竟是因為愛聽他的胡琴,還是愛聽他的恭維,但我從未細想過他為什麽要對所有孩子說類似的話。關於城市的模樣,三福有時候會說,九十九個垸子連成一片就成了城市。有時候他又說,城市是將世界上最好的垸子拚在一起。三福還讓我給剛從城裏來的一個“右派分子”弄過這樣的鬆香。“右派分子”也會拉琴,他拉的琴與三福的胡琴不一樣,很像半隻葫蘆。“右派分子”將它叫做小提琴。他沒有像三福那樣用鬆脂作鬆香。“右派分子”經常收到城市裏寄來的錢,他用這些錢到鎮上去買回各種各樣的東西,包括真正的鬆香。“右派分子”在三福的隔壁住了三年,他們之間很少說話。別人都認為“右派分子”瞧不起瞎子。三福卻說他們是在用琴聲交談。“右派分子”在冬天裏也要到深山裏砍柴,我與他在古鬆下碰過麵。他的柴擔比我的柴擔小,但他沒有在一個少年麵前害羞。他說他的才能不是力氣而是智慧。“右派分子”經常手裏捧著一些我們從未見過的東西,一個人站在家門口出神。遇上心情好,他也會將這些城裏人用的東西給我們看,並講給我們聽。鄉村的人都對“右派分子”夾在紅色塑料封皮筆記本中的電車車票感到好奇。“右派分子”從位於漢口六渡橋的家裏到武昌水果湖單位上班時,每天都要買這樣的電車車票。“右派分子”說,城裏的人都有一大堆這樣的車票。還說城市離不開他,要不了多久就會請他回去。三年後,“右派分子”真的被人請了回去。

三福在“右派分子”離開鄉村的前兩天同其幹了一架。起因是“右派分子”發現三福一個人悄悄地摸進他的屋子,並將一樣東西塞進荷包裏。“右派分子”於是堵在門口高聲叫捉賊。三福不許“右派分子”說自己是賊,循著聲音上前揪住“右派分子”,要撕他的嘴。“右派分子”不曉得老家流傳的秘訣:同瞎子打架,千萬別讓他揪住。一旦被瞎子揪住,要麽是他將別人打死,要麽別人將他打死,除此之外他是不會鬆手的。眼看著“右派分子”要吃虧,生產隊長趕來了。生產隊長威脅說不再讓三福“吃五保”了,三福這才鬆手。生產隊長也認為三福拿了“右派分子”的錢或者糧票,三福執意說沒拿,但又不肯讓別人搜身。三福說不讓人搜身時,一雙瘦得隻剩下幾根青筋的手,像吃了朱砂的公雞的爪子一樣顫動著。生產隊長不敢攏身,就要“右派分子”自己上去搜。“右派分子”也不敢。最後仍是生產隊長想出辦法,讓人將像五百瓦電燈泡的赤腳醫生叫來。赤腳醫生往三福的麵前一站,三福就變得乖巧無比,任憑一雙白白胖胖的手,從荷包裏搜出那張我們曾經見過的,從漢口六渡橋到武昌水果湖的一路電車車票。“右派分子”百思不得其解地問,自己屋裏什麽東西不好,幹嗎要偷早就作廢的電車車票。到這一步時,生氣的是生產隊長,他大聲地警告,不許“右派分子”再說偷呀賊的,不然就要扣發他的基本口糧。生產隊長還說,既然這張電車車票已經無用了,那就送給三福。當著大家的麵,生產隊長讓赤腳下醫生再次伸手將電車車票放回那隻荷包裏。

上高中時,瞎子三福走了。三福是自己將自己勒死的。死之前,三福胡琴上的一根弦突然斷了。三福隨後憂鬱地說過幾次,他連琴弦都配不上一對,活得真沒意思。我對他說,如果我在二十歲時真能進城做事,我給他買一把最好的胡琴,並請他到最好的劇場去演奏。三福說隻要能到城裏去,哪怕在街頭拉上幾曲,他也能心滿意足。我又說,如果二十歲時進不了城,我就要將他僅剩的一根琴弦扯斷。三福聽了直笑。後來他突然問,不曉得天堂裏有沒有城市?還沒等到我回答,他又說,其實城市就是天堂。幾天後的一個夜晚,三福從胡琴上卸下那一根僅存的弦,勒在自己黑瘦的脖子上。三福死後,那張電車車票還放在上衣荷包裏。電車車票上有一個用紅鉛筆胡亂畫出來的8字。“右派分子”說過,紅字是車上售票員畫的,8是售票員的號碼。車票劃過紅就不能再用了。大人們埋葬三福時,將那張電車車票好生地放在他的衣袋裏,並且不無羨慕地囑咐死去的三福將電車車票揣好,若是弄丟了,隻站在城市門口,就太可惜了。

我從鬆樹上摳出那實在不能叫做鬆香的鬆脂,放在掌心裏慢慢地碾磨。鄉村之事,一想起來,眼眶裏就全是淚水。

有幾分鍾我像瞎子三福一樣什麽也看不清。那些將葉子丟光了的白楊、旱柳和法國梧桐不聲不響地立在風中,做出一副互不招惹的樣子。

鬆濤緊一陣緩一陣。

從鬆林深處傳來戀人們的聲音。他們也會說鬆濤。他們要鬆濤為愛情作證。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隻要不合時宜地老在什麽地方徘徊,總會在人的世界裏引起別人的警覺。那兩個人覺得我打擾了他們,一股窺視的目光老在我的身上繞來繞去。我不得不回頭用自己的目光堵著他們的目光,直到他們離開鬆林。

放在以往,這樣的心情,我非得仰天長嘯才能排解。日子也不用退回太多,三五年就行。如今我對自己有了新的發現。我的胸膛開始變得像一隻釀酒的壇子,世事放進越久,回味起來越醇。或者說像一棵鬆樹,活到歲月最深時,方才悟得人生的各種滋味。一個人不是時常能與曆史與現狀的契合點遭遇的。一旦這樣的幸運降臨,任何形式的歡呼與呐喊反而都有矯情之嫌。

在我準備在鬆濤裏呆到天黑時,那對戀人又悄悄地轉了回來。這一次,他們一直走到離我不能再近的地方。被愛情燃燒著的女性總是如此美麗,那個女孩用滿是柔情的語言說,她認識我,她在電視裏麵見過我,她從精巧的坤包裏取出筆和紙要我簽名。我用她的紙和筆寫了一句與城市有關的話,並落了款。那句話的準確意思已經想不起來了,我隻記得自己最後寫的幾個字是:題於東湖鬆樹林。美麗的女孩實際上也不在乎我的題詞與簽名。她甚至沒看清我寫的是什麽就匆匆地抬頭,說她周圍的女孩都喜歡我的小說,都在等著讀我的新作。她眼裏放射著一種比愛還要迷人的光澤,仿佛身後不存在另一個男人。男人被自己的女人逼得非說話不可。他說他隻聽說寫詩的人喜歡自殺,寫小說的人應該比詩人實在。他還說像我這種地位的人日子應該過得不錯。聽得出來,這話的弦外之音是懷疑我有輕生傾向。當我發現在女孩美麗的溫情後麵同樣存在著與男友相同的揣測時,心裏立即冒出一種近乎惡毒的念頭。我準備告訴他們,在這座城市裏自己擁有不少物質上的優越。這些念頭最終沒有形成語言。我隻說自己不喜歡吊死鬼的樣子,如果死亡不可避免,我會選擇一種可以保持住自己形象的方法。

這是我在這座城市裏不多的幾次幽默之一。其餘時間,我總是認真地想用自己的舉止與行為來影響城市。

所以我活得很累。所以我需要每天早晚從居所裏出來,到樹林裏走一走。

我沒能在鬆林裏呆到天黑。這一點,在不經意間與鄉村經曆形成一致。

山裏的樹,一到晚上就變成了黑森林,就是在黑暗與光明麵前生活得毫無區別的瞎子三福,也不敢去黑森林。那個美麗的女人不知是在對誰說:天好黑喲,走吧!我就跟著他們離開了湖畔鬆林。女孩說她要曉得我的住所在哪裏,日後她在同事朋友麵前炫耀時,可以用我窗口的燈光作證。我蓄意將他們領到院子裏生長著幾十棵高大喬木的住所外。在將自己的窗戶指給他們看時,窗口有種鮮豔在衝著外麵燦爛地綻放!身旁的女孩小聲嘀咕起來,她看見那份燦爛是一束鮮花。男人當即附和,說的確是鮮花!並說如此美麗的窗口後麵一定有個更加美麗的女人!我再次為他們的目光短淺感到深深遺憾。鮮花在我的窗口綻放,一定是因為我的妻子。我深愛的吃著輪船運來的糧食、喝著水龍頭裏自來水長大的妻子,她是我在上帝那裏為自己定做的生命的另一半。一個夜夜都在夢見鄉村的浪漫男人,一旦非常清醒地愛上一個為城市而生的女孩,同時也被那女孩所愛,他的人生就會變得完美豐富。雖然他們對我心愛的女人表現出了足夠的尊敬,我還是要指出他們的欠缺。他們應該看得見我的窗外有一株高大的香樟,並且另有眾多的稍小的香樟緊緊烘托著我們的房子。

同鬆樹一樣,香樟屬於原野。年輕的城市承受不起它們一不經意就活上數百載的福祿。香樟長在高樓下絕不是城市的驕傲,相反它應該是鄉村的奇跡。也就是說城市不管往前走了多遠,總也丟不下鄉村給予的血脈。香樟生長在鄉村時隻是一道風景,在城市裏則成了一種紀念。窗外的香樟已在泥土上與天空中生存了二百年。萬裏長江每年夏天都要匯集七萬個秒立方的流量,洶湧奔來武漢。在年複一年洪水的摧殘下,這座千年名城能幸存多少二百年前的物什?洪水是個來去匆匆的野物,它席卷了所有無根的東西,有根的大樹責無旁貸地成了城市的中流砥柱。

那麽多的樹,那麽大的樹,竟被人熟視無睹。然而,那些花枝還沒招展,就讓人興奮起來。樹木不是為花生長的這是哲理之一。花隻是樹木在不同季節裏的不同表現。這是哲理之二。

城市是什麽?城市是一個被男人寵愛著的少婦。它的驕橫,它的媚嗲,都是男人千姿百態地想象的後果。鄉村是在生活的酸甜苦辣中從年輕一直泡到年邁的母親。

香樟茂盛的樣子極像穿著孕婦衣裝的女子。紅透的花兒像風中的鬆樹樹冠那樣在窗口動情地搖晃著。那是康乃馨。是所有安心下來居家過日子的女子的最愛。從康乃馨身上感受到無拘無束的神韻,會令人記起原野間那些漫無邊際地盡情開放的爛漫山花。一個人埋在地理中的情感越深,對地理的建築就會越高。時至今日我還在後悔,如果自己再有一次可以用生命來置換的愛情,就應當帶著深愛的女孩到荒郊野外,用一雙曾經熟練地砍倒柴火的手,當麵從荊棘叢中采摘一捧她永遠也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再配以幾枝鬆枝。讓她抱著這樣的花束,我再抱著她。我明白,這樣的念頭隻是追憶似水年華,強調那一年我曾經選擇了三枝玫瑰,本來可以登頂高唱大風飛揚,到頭來隻是快樂地輕輕哼了一支夜曲。

文學史上曾有外省作家一說。這個詞概括了從裏爾以外的小城小鎮來到巴黎的一群法國年輕作家,和從西伯利亞乘坐肮髒的火車來到莫斯科的一群俄羅斯年輕作家。來到城市的最初幾年裏,外省作家的感覺老在我心頭縈繞。很多次外出後踏夜歸來,走在熟識的街道上卻渾然沒有感覺。看不見鬆樹,聽不見鬆濤,街上的植物隻不過是為了觀賞,和一個人的人生幾乎沒有任何聯係。城市的情感,城市的曆史,完全遊離於自己的感官之外。一個人在成年以後才開始麵對城市,無異於在對自己實行地理上的恐怖主義。地理可以超越,情感也可以超越———那是一個人強擰著自己的脖子做成的。經曆城市最初的日子裏,新的地理讓我注定沒有親情,沒有記憶,沒有默契。甚至當我孤獨地走在高樓的縫隙裏,被街頭飄來的一串薩克斯音樂所感動時,都不知道原因。

簡單的道理有時候反而不太讓人明白。我的運氣好,能有機會及時弄清一個真理:人是要回家的。

在理想和夢境的城市裏,人也不得不麵對鄉村小路盡頭的老家。

在家的麵前,地理毫無意義。

二000年五月,有機會去了一趟美國。行程的最後一天,我固執地跑到洛杉磯市外的大海裏遊泳。不少穿著泳褲的男人在臨海的街頭徜徉,任憑招搖過市也沒有人多看他們一眼。從海裏出來後,我也懶得換泳褲,隨隨便便地往上身套了一件T恤衫。才走幾步路,就有人對著我窺視。經人提醒後,才知道窺視者以為我的T恤衫下麵再沒有別的紡織品。地理上的城市,就像洛杉磯海濱上身著T恤衫就能遮擋下體的泳者,不明不白,反而更能誘發各色的欲望。

在天下所有能對人產生**的物質中,城市是最大的誘餌。

宣布擁有一座城市與一座城市是否肯擁有你絕對是兩回事。

了解這一點,對所有經曆著城市和打算經曆城市的人尤為重要。

日積月累中,關於城市的感覺在我心中終於有了意義。這一點我一直在感謝愛情,還有那些在非藝術的環境裏遇上的親愛的讀者。

一九九八年夏天,為紀念自己遭遇空難一周年,我開始寫一首關於聖潔、關於情愛、關於信仰的長詩《用胸膛行走的高原》。當我趴在寫字台上忘情地寫作時,百年來最大的一場暴雨正在頭頂上傾瀉。那場雨下了三天三夜。在寫作長詩之前,我就應該去送兒子到老家縣政府設在武漢的辦事處,搭乘長途客車回老家度暑假。長詩寫就後,暴雨還在下著。我將那遝詩稿從頭到尾大聲朗讀了一遍,叫上兒子,出門在街邊攔住一輛都快成為船的出租車。我們在六渡橋附近的一條街上下了出租車,頂著雨,低頭一躥,竟先進了緊挨辦事處的一家私人藥店。因為身上沾著雨水的緣故,我將拎著的包隨手放在藥店的櫃台上。雨太大,當天的生意一直沒有開張,藥店老板的心情不好,他吼著不許我在他的櫃台上放東西。我用城市的方言說,馬上就會將東西拿開。我的不太流利的城市方言讓老板一下子紅了眼,他撲過來,抓起我的包,扔進門外的雨水裏。在我愣著不知發生了什麽時,老板繼續吼叫著,用標準的城市方言,譏笑我還沒在這個城市裏玩熟。我默默地走進雨中,從水裏撈起自己的包。回望年久失修的辦事處,就像看見了自己的根柢。

那句話泄露的是城市最深的心機。城市在這一方麵是不願意擁有我的。

城市的這種秘密,就像瞎子三福懷裏揣著的那張電車車票。

是城市就不在乎鄉村。這場雨,它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淹沒了半個中國。城市四周,方圓幾千平方公裏的鄉村一時間全成了澤國。一位在北京做記者的朋友趕來采訪時,在出租車上問司機,如此岌岌可危的孤城,萬一守不住了怎麽辦?司機平靜地說,這麽大的城市,國家是不會讓它被水淹的,真有萬一時,肯定會丟農村這個卒來保武漢這個車。我的朋友後來說起那位司機的心安理得時,憤慨地說了一句很難聽的話。我勸他息怒,並問,有誰會在這種時候犧牲城市保護鄉村呢?朋友頓時喑然無語。

我們都記得一九六〇年前後的大饑荒,在遠離城市的鄉村,種糧食的農民餓死了很多,種棉花的農民凍死了很多。然而,城市不僅完好無損,它還反過來用積攢起來的糧票和布票,救濟出產糧食與棉花的鄉村。

我不得不悲壯地認識到,在城市麵前,鄉村永遠是一種宿命。

我經常得去取信件和開會的單位,正在解放公園路與建設大道交叉處。路口上一直有個電話亭。那個電話亭是我與尚在城市之外的兒子說話的地方。那天中午,陽光很燦爛。樹陰下擺棋攤的人生意好得出奇。我掛斷打給兒子的電話從電話亭裏走出來,心裏正空虛,一個中年男人大大方方地走到我麵前,親切地叫我一聲:老弟!中年男人是安徽壽縣人,說是到武漢尋找失蹤的妻子和孩子,來了一個星期,帶的錢都花光了,希望我能幫一把,給些錢讓他吃一頓午飯。他還沒說完我就意識到,自己又遇上了一種新的騙人把戲。不過我還是將他的話全部聽完。在故事的最後,中年男人添上一句與故事無關的話。他說:我一眼就看出,你是這個城市裏唯一肯幫我的人。我嘴裏沒有做聲,內心卻頗為驚訝。我默默地從錢包裏找出一張五元紙幣遞過去。他接過紙幣後,像是怕自己的把戲被拆穿,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便匆匆往馬路那邊走去。待站到有一條車水馬龍的大道阻隔著的地方,他才回頭用一種不舍的目光望著我。

這個城市裏的乞討者從來都是低三下四的,像他這樣敢於將自己可能的施舍者叫老弟,並不完全是乞討者的勇氣與藝術。

我明白,在自己身上還有與城市格格不入的東西。這類東西不會因自己在城市裏生存地位的高置、生活質量的良好而發生變化。就算是有一天,肉體化入泥土,它也依然存在。這東西不完全是情感,然而在日常人生中,我們隻有用情感來形容它。

拉斯維加斯隻是體現了城市的一種極致。每一個來到城市的人都說自己是來尋夢的。夢是拉斯維加斯們在夜空裏萬般絢麗的幻影。人將自己的所思所想堂皇地交付給夢,日常生活裏的那些抱怨與指責,就沒有了發言的權力。城市在收留許多夢的同時,也接納了藏在後麵的欲望。多數時候,人是無法拒絕榮華的。無論在怎樣的生活裏,榮華的基礎都是建立在物質的優越之中的,榮華體現著物質生活的質量。人所拒絕的榮華,隻是那些東西已經享受夠了。沒有深刻體驗過榮華的人,是不可能拒絕榮華的,特別是那些號稱清貧的人。坦率地說,我不僅需要一定數量的榮華,甚至還要求榮華必須具有質量,否則我就不會答應那個美麗女孩要看我的窗口的要求。甚至也就不會來到城市。榮華不用達到貪婪的地步就能改造一個人。就連我都開始不能適應鄉下老家的起居生活,每一次風塵仆仆地回到老家,住上幾天就開始數著日子,到離開時,心情已經有些倉皇了。

在民間流傳過這樣的故事:從前人本是不死的,死的是蛇,人像蛇那樣蛻皮。人在蛻皮時痛苦不堪,就想與那輕輕鬆鬆就死去的蛇作生存方式上的交換。主管天恩的那位,在人答複肯定不會後悔以後,安排了這項交換。不蛻皮的人很快就發現死亡已經臨頭,便毫不猶豫地後悔起來。所以說,人的本質是貪婪的,凡是沒有得到的東西,人都想得到。為了能夠得到,人會選擇新的拋棄舊的。當新的東西到手後,人又會懷念舊的東西。從前,人是如此。今後,人仍將如此。

有人這樣形容過自己:他是一個在路上徘徊的兒童,手裏拿著一分錢,卻忘了母親要自己買什麽,怎麽想都記不起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要買的東西最多就值一分錢。城市是鄉村為著自己的需要而建設的。最終得到滿足的是居住在城市裏的人。不過,鄉村裏的人看見了自己的願望近在咫尺,心裏也有別樣的滿足。在所有對宇宙黑洞的解釋中,最生動的一段文字是這樣說的:你去過舞會嗎?你看到過年輕的男孩穿著黑色晚禮服而女孩穿著白衣裳,他們手挽著手在四周環繞著,然後燈光變暗的情景嗎?你隻能看見這些女孩。所以女孩是正常的恒星,而男孩是黑洞。你看不到這些男孩,更看不到黑洞。但是女孩的環繞使你堅信,有種力量維持她在軌道上運轉。這些文字用來形容城市與鄉村也是合適的。城市毫無疑問,是被男人寵愛著的女人。人在城市裏生活,難得到鄉村去尋覓那純粹的體會。如果城市的舞蹈越來越奔放,如果城市的笑容越來越嫵媚,那就是說,鄉村正在它的身邊。沒有鄉村,獨舞的城市就會成為倚門賣笑的那一類女子。

與沒有鄉村經曆的人相比,一個擁有過鄉村的人,會比他們更加懂得如何去愛護城市。因為城市在城市人的心裏首先是生活,其次才是夢想。擁有鄉村的人思想正好相反:生活是第二位,夢想才是第一位的。這樣的人會說:當我們在某一天聽到鬆濤空前波瀾壯闊時,並非是風力增加,而是鬆樹林比從前茂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