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心有結菩薩敲
不知不覺中,對過去的痕跡產生莫大興趣已有一段時間了。
心情鬱悶時,這痕跡就像鄉土中晚來的炊煙,時而蟄伏進屋後黝黑的山坳,時而恍惚飄向落寞的夜空。假如心情不錯,本是無影無蹤的痕跡,就會是雨過天晴之際,由蚯蚓一聳一聳肥碩地爬過,犁出一條宛如房東女人的粗針大線,並且更像小路彎彎的五彩與七色。更多的時候,心如止水,一切如同從未沒有發生。痕跡便成了秋收之後彌漫在田間地頭的各種印花,有四瓣,有五瓣,有敦實,有輕盈,那是狐狸和黃鼠狼,還有狗獾、豬獾,甚至還有果子狸,總之是小獸們留下的腳印。我明白,在這些想法的背後,是自己離開鄉村太久與太久,太遠和太遠。
在人生的旅途上忘乎所以地走了又走,最終也不會像一滴自天而降的雨水,化入江湖不見毫發,那是因為靈魂總是係著我們的痕跡之根。
在習慣裏,靈魂是果實,是人的貢品;痕跡是枝蔓,能當作薪柴就不錯了。其實,人是大可不必對靈魂如此充滿敬畏,對靈魂的善待恰恰是對它的嚴酷拷問。唯有這些充滿力量的拷問,才有可能確保生命意義與生命進程息息相關。
很多時候,一個看上去毫無異相的人,會用其生命爆發出一種異常強大的力量,無論從什麽角度去看,得到的解釋都與奇跡有關。與之相反的是那慣於登高振臂呼風喚雨的一類:他們的偉岸是不真實的,是別人的匍匐襯托出來的。他們的強悍也不真實,因為與之對應的人並不是真的無法把握自己,是他們自己繳了自己的槍械,自己廢了自己的功夫。在時光的長河裏,隻要有人敢於蘇醒過來,哪怕隻是對曾經的作為,畫上半個問號,那些自傲的巨人就會半身不遂,筋骨酥散。弄一輛奔馳寶馬當座駕,就算能日行千裏,那本領也是虛偽的。打著“波音的”來去如飛,並不表示生命的質量也隨之躥上九霄雲外。問題的實質是,我們願意還是不願意將拷問的鞭子對準自己的胸脯。事關曆史的過去不會開玩笑,也不會鬧誤會,刻在它們身上的那些錯誤從來就不屬於它們。過去的光榮與恥辱,甚至連創造這些過去的人都不屬於!他們已經逝去,煙飛煙滅了!不管接受還是不接受,它已經屬於後來者。於是,過去是一堆包袱,過去也是一筆財富,過去更是一種深刻。對於肉體,這樣的深刻毫無用處,它隻能麵對後繼者的靈魂而存在。
懷想過去是實在的,無論它所帶來的內容是憎恨、憤懣,還是懊惱與醒悟。站在生活雄關上的人,離未來隻有一步之遙。真要走到那邊去,仍然很難。有過去在身後適時提出警醒,就是憧憬太多,也不會迷失方向。所有能夠被稱為過去的東西,都會有它的用處。
小時候,在一本書中讀到一句讓人終生不忘的話:若知朝中事,去問鄉下人。放在過去,這樣的話是不用多作解釋的。可惜再提起這話時已是現在了。大批大批的人被現代化迷霧麻木了自己的思維,忘了鄉土的遙遠,足以使人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和高眺;也忘了鄉土的平淡,可以排遣阻礙自己認知與批判的濫欲。在一個人的寫作中,我舞著銳利的筆尖放肆地問過別人。時間上雖然是過去,要問的道理卻是現今的。同樣,也一遍遍地用詰問為難自己。即便是蝸居在整日喧囂的都市裏,我還是想聽到有鞭子閃擊而來,在頭頂陣陣作響。
這是生活所決定。在過去,生活就是如此神秘地向我訴說著,能不能聽懂完全在於自身造化。現在和將來,生活繼續是這樣。
還有一句話,也是我常常聽到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從我最初學習文學時算起,生活的表象看上去有了天壤之別,生活的精髓變化並不大,而新的輪回眼看又要開始了。一想到還要經曆一次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東,就覺得人的一生也太可怕了。
一個人如果畢生呆在煉獄裏,不知道世上還有天堂,他一定會認為煉獄是最好的去處。值得高興的是,不僅僅是我,很多很多的人都已經知道天堂是一種真實的存在。這一點正是過去了的東西不再在我們生活中輪回的力量之源。
———上麵這段話,是為二〇〇二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彌天》所寫下的。寫下這些文字所花費的時間很短,當時並沒有覺得有多少特別之處。二十幾萬字的一部作品寫完後,再另寫一些文字,紀念、感懷、概括、闡釋等等意思,盡在其中,也算是寫作這一行的潛規則,還有預防被這一行中的蹭飯角色的胡亂解讀的意味。待到從作品完成後的疲勞中恢複過來,重新讀過後,霍然發現這是我所寫過的文字中,最讓自己內心感動的。
在更早的時候,算起來有十年了,我第一次以鄉土名義寫過如下一段話:
有時候真是想不通自己在寫作中怎麽會迷上鄉土。關於鄉土最早是從魯迅先生那裏聽來的,不過這個概念一直是一個關於別人的有意味的東西。隻是近兩年才發生了變化,這個變化到來時,自己禁不住吃了一驚,頭一回聽見有人這麽概括我的小說之際幾乎以為是他們弄錯了。事情過後,再細細想,特別是大都市裏蝸居一陣、漂泊一陣、行走一陣以後,才確確實實認識到鄉土之屬於自己和自己之屬於鄉土已是一種血肉之間的關係。因此,我急於想搞清楚鄉土是一種怎樣的東西。它屬於一個人時,那價值到底有多大。
我讓靈魂在魯迅先生的思想火焰中作了一番洗禮,又拎著良知在茅盾先生的字裏行間中懷想許久,然後再來到廢名的黃梅鄉村作了一番朝覲,最後又跋涉到沈從文的湘西十萬大山,驗證天下鄉土是否存在著共鳴。我的思緒尚未踏上歸途就抑製不住地高聲訴說著它的發現:鄉土並不真正屬於鄉土中人,它的真正主人是那些遠離鄉土的城裏的讀書人。鄉土是一杯釀製多年的陳酒,舍不得一口飲了它,唯恐難再,便用鼻子嗅,越嗅越覺得難以忘懷,難以開懷。於是鄉土就成了離鄉人的難解情結。隱著鄉情的苦難也好,隱著苦難的鄉情也好,那份眷戀,那份不舍,那份痛也揪心、愛也揪心的感覺與感慨,總是如醍醐灌頂,讓人酣暢淋漓之後,視鄉土為迷離中的又一家園。傾聽前輩先生在鄉土中那份深情的訴說,我一次次激烈地感受到鄉土的無可替代,鄉土永遠是學問的靈感源頭。鄉土是靈魂的棲息地,失去鄉土,我等將是精神分裂之人。
身為鄉土,沒有什麽能比她承載更多的明麗與陰暗、痛苦與歡樂,也沒有什麽比它更能表現曆史的軟弱無能,還有文化的暴力傾向。鄉土對於一個時期的人文貢獻是城市永遠也無法與之相比的,哪怕有人存心用時尚文明的符號來排斥鄉土、消減鄉土,甚至在潛意識裏試圖用這類時尚來取代鄉土。鄉土在他們那裏已成了一種醜陋、落後和愚昧的符號。仿佛**、私欲和暴力可以憑著他們的想象力在鄉土中自由發揮。處在偽寫作狀態中的鄉土,無奈地變成了他們演習胸中大軍的校場,鄉土的真實已是次要的,關鍵是自己的主觀抽象和形而上是否已具備一種偉大人物的氣派,那種瞄準哲學和曆史的話語,以及作為鄉土的批判者的口氣與手勢,還有故事情節的奇觀性,是否被時尚文明所樂於消費,以及被洋人們所嗜好並賜以大獎。
真實的鄉土深情依舊、厚樸依舊。曾經由城市來到鄉土中的人與被鄉土乳養大後進入城市的人,不知為何一下子生出那古怪的念頭,以為鄉土是一種應該無條件接受批判、無條件接受憤怒、無條件享受向現代文明投降待遇的唾棄之物。
鄉土的龐大、複雜和深厚,自有它的永不衰竭的活力。鄉土是一種肥沃,鄉土是一種富饒。鄉土永遠不是虛擬的情感,更不是一些人出於某些需要而合謀出來的代名詞。鄉土是實實在在的,是有血有肉的,是用一根漫長的經絡將天下萬物聯結在一起的疼痛與喜悅。甚至還是生死之間那將生命放飛了,或者是收了回來的風箏之線。
家裏親戚中的一位兄長,如今在南京一所軍隊醫院裏當總工程師。少年時代,因為貪玩,小學六年級開學不久,他就輟學回家,牽著一頭牛上山放牧。秋天一來,到處聞得著糧食的釅香,躺在草地上,舌頭一伸,就能嚐到那些長在山野間紅彤彤的、金燦燦的野生果實的甜酸滋味。本以為日子會過得無憂無慮,快活如天上神仙,沒想到趕上了那場後來說是七分天災三分人禍,實際上全是人禍,與老天爺毫不相幹的大饑荒生命中無法承受的饑餓像隻魔鬼,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咀嚼著浸泡在焦黃苦水中的腸胃。某一天,他聽說,縣裏有政策,在校學生每天供應一碗米飯。他將牛繩一丟,拿上一隻碗就往學校走去。回到學校他還不想上課,隻在外麵看著食堂的炊煙一點點地變成米飯的噴香。第一次,他沒有吃上想吃的米飯,因為有決定權的小學校長到縣裏開會去了。第二天他又去,並且如願以償。瘦骨嶙峋的小學校長問時,他用沒有城府的心靈如實相告。小學校長長歎一聲後,拉著他的手去了食堂,讓炊事員打了一碗米飯給他吃,又要他每天按時到學校上課。為了一碗米飯,他重新回到課堂上。小學校長到縣裏開的是初中招生的會議。聽說考試那一天,進考場的學生還能多吃一碗米飯,那位兄長也報了名。隻要進入初中,一日三餐都由政府負擔,雖然還是吃不飽,卻餓不著。他沒有那樣的奢望,六年級上學期的課程他隻上了幾天,下學期課程也隻上了一半,所以,他隻想有機會多吃一碗飯。那一年,饑餓大流行,縣教育局唯恐負擔太重,會招致考生在考場上出事,小學升初中時隻考作文一項,題目是歌頌中蘇兩國之間的偉大友誼。那時候,一般鄉村的孩子哪會去想國際大事,偏偏就他喜歡看《參考消息》,記得其中關於兩國的一些事例。於是,他的作文得到了全校最高的九十九分,因而順利地升入初中。到縣城的路有七十裏,他一動步就成了離弦之箭一發不可收。多少年後,定居南京的他接待了小學校長的一位至親,並且按照小學校長在親筆信中所請求的,傾盡全力為這位晚期尿毒症患者做了腎髒移植手術。
提起這些往事,兄長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一再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之後不久,他去蘇南一帶出差,遇上重大車禍,後來診斷,全身僅骨折就有一百多處。在當時最危急的情形是肺部出血形成的氣胸。他很幸運,報急電話叫來離現場最近的鄉村醫院的那位大夫,曾經在一九四九年之前的國民政府軍中做過戰地醫生。鄉村醫院的大夫果斷地拿出一把手術刀,握在手裏,留下一指半寬的一截刀尖,就像當年在戰場上搶救那些胸部中槍的士兵那樣,照著肋間紮下去,一股血霧應聲衝上半米高。本院緊急派出的外科大夫趕到後,高度評價隻有戰地醫生才敢下手的這一刀。過了起死回生的第一關,回到本醫院,一位在國內腦外科界赫赫有名的大夫親自替他做了開顱手術。兄長最終活過來,並且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那位從醫六十年的大夫感歎說,腦部受傷到如此程度的手術,這輩子一共做了九十幾個,奇跡隻出現在這僅有的一次上。
傷愈之後,兄長回老家過年,見麵後說起瀕死的感覺,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那一陣,身在虛妄中的他,不停地在一處山坡上嬉戲,或者是不緊不慢地追著野兔,或者是上樹掏那晃悠悠的鳥窩,再不就是撿柴和撿鬆菇。一切都很熟悉,幾乎就是老家屋後,小時候天天要去的地方。兄長蘇醒過來,回憶起這些,也覺得十分奇怪。在近兩年的康複期,他查閱了大量國內外相關文獻,終於了解到,在美國,一位知名心理學家,經過對一些受到腦外傷後死而複生者的調查,得出兩個結論:其一,在命若絲弦的那一刻,記憶中出現的都是宛如仙境的山水天籟花草自然,而且無一例外;其二,活下來的那些人,絕大多數童年是在鄉村度過的。心理學家因此得出唯一的結論,同為嚴重的腦外傷,鄉村中人或者早年有過鄉村經曆的人,其生存力要遠遠大於從小就生活在城市裏的人。
一般的人通常不會闖進浩瀚書海,執拗地尋覓這類太過專業的知識。能夠從別人的敘述中找出一些關鍵點,長久地記在心裏不使忘記的都是這些化繁為簡的內容。雖然不可思議,我還是相信。在我不斷地轉述這近乎神跡的過程裏,相信與不相信的人大致相當。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自己不是太了解兄長為人厚道,凡事嚴謹,自己也會自然而然地懷疑和不相信。
天主教羅馬教皇約翰.保羅二世,於二〇〇五年四月二日去世,不到一個星期,就有關於他神跡的傳聞。最早披露的人是教皇的私人秘書戴維斯大主教。一九九八年,大主教的一位友人曾詢問,他有一個美國朋友因為腦瘤即將去世,是否能見教皇一麵。除此以外,那位美國人還有一個願望,到耶路撒冷朝聖,待前兩個願望實現後,便回到美國等死,這也是他的最後願望。約翰.保羅二世當時正在羅馬城外的夏宮,主持一場不公開的彌撒。患病的這位美國人就此領了聖體。這也是天主教儀式最神聖的一部分。教皇做完彌撒後不久,遠在大西洋彼岸的那個美國人突然發現腦瘤消退了,去醫院複查,大夫都不敢相信,如此健康的一個人竟然曾經被確診為不治之症。戴維斯大主教披露這些,是為了讓剛剛去世的教皇,能被未來新選出來的教皇,運用其獨有的權限封為聖人。按照教規,必須有兩件神跡獲得證實,才有此可能。所以,很快就有一名墨西哥少年站出來宣稱,約翰.保羅二世治好了他的白血病,而哥倫比亞也有一名修女說,約翰.保羅二世治好影響她平衡的疾病。
現實生活中總有一些諸如此類的神跡在流傳。這大概也是人對不可知之事物的一種崇拜,並試圖以這類崇拜的心情來接近那些不可知的事物。在蘇南遇險的兄長所經曆的看上去確實有近似神跡的一麵。在越來越唯物的世界裏,讓一個人平白無故地去相信隻存在另一個人的意識裏的東西是很困難的。
在這種不一樣的認識中,關於童年的記憶並無二致。我問過幾位從母親十月懷胎起就將其固定在城市裏的男人,在他們行將五十歲之際,說起童年的事,脫口而出的竟然是夏天光著屁股在長江或者漢水裏遊泳。想想自己,何嚐不是如此。從隻需三天就能熟悉的小城黃州搬來武漢,花上三年也沒摸清這座城市的大門開在哪裏。第四年,長江流域暴發了一場罕見的大洪水。天天見麵,天天都是陌生的城市突然變得熟悉了:因為大街成了大河,因為小巷變為小溪。當時我居住的解放公園路一帶,河流一樣的大街上突然出現一群暈頭暈腦的鰱鱅和生猛剛烈的鯽鯉,各種各樣的魚兒從公園裏作為風景欣賞的水麵隨波逐流而來,惹出來的驚喜比仍在傾瀉不停的暴雨還激昂。事情過去多年,曾經有過參與的同事與街坊,還在津津樂道,說起在大街上親手逮住的那些活魚,遠比這些年城市裏新出現的各種事物興奮。譬如新建的輕型軌道客運線,接二連三架起來的長江二橋、三橋和即將建成的四橋、五橋,用新型瀝青刷黑的馬路與街麵再也用不著三天兩頭就得修補一通,諸如此類的事情,仿佛隻需要報紙電視替大家說說就夠了,街頭巷尾茶餘飯後偶爾談起來,隻要有上兩個人,就必定免不了引發各種因素導致的爭吵,總沒有魚群遊上大街那樣空前一致的亢奮。我寧肯將這些認作是藏在人心底的鄉村情結的一次爆發,大街小巷裏突如其來的洪水與魚群,不過是誘因。特別是那些孩子,如果不相信他們將來會在生命瀕臨絕境時同樣牢記這些,並順理成章地變成可以救苦救難的神跡,就會是對其有生以來最快樂時光的輕蔑。
城市在一天天快速膨脹,城市的排水係統一年比一年發達,用不了多久,喜歡肆意橫流的大水就隻能與鄉村為伴了。不管大水是不是真想給城市一點天籟、一份自然、一份純真,用鋼鐵、塑料和水泥砌成的城市都不再有容留它們的度量。白天有車水馬龍,夜裏又會流光溢彩。那些拿來為己所用的水,被限製在一根根或粗或細的管道裏。那些用過後變成汙穢的水,被拋棄在暗無天日的陰溝裏。那些有意留在高樓大廈旁邊的池塘湖泊,雖然照舊活著各種色彩斑斕的魚兒,卻絕無躥上大街的可能。
我們正在變成老人,那些在大街上捉過魚兒的少年也會跟著變成老人。後來的人偶爾想起那些口口相傳的古老故事時,多半會將其理解為神跡。沒有故事的水,在被稱之為甘泉時是神跡,在被稱之為甘露時是神跡,水之成為甘泉是因為它出現在戈壁大漠中,水之成為甘露是因為它能使人免除火焰之災。
還有一種水,它流淌在鄉間,一汪汙濁免不了會在它的上遊注入,譬如洗衣少婦,將那沾滿嬰兒糞便的衣物放在水中汰了又汰;譬如農耕壯漢,將那為各種禾苗施肥的糞桶按在河裏反複洗淨,髒了半裏長的一段河流,而更長的河流則依著山不轉路轉、河不彎水彎之規,幾經漂流,又會清潔如玉液。這普通的鄉土之河又何嚐不是人間每日相逢相會與相識的莫大神跡。
一般的時候,絕大多數人會是那種廣義上的泛神主義者,對人世間一切不可知的事物,從來不乏敬畏之心。作為滿懷鄉土的我,在親戚身上發生的神跡和與教皇約翰.保羅二世相關的神跡,二者之間,我更敬畏前者。甚至,我還會將魚兒遊上大街的故事排序在教皇之前,因為,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肉身和縈繞這肉體三尺空間範圍內靈魂所經曆過的,她不是縹緲的說教所教導的,也不是懷著世俗功利之心斷章取義地拿來為己所用。
記憶中,一歲那年,父親請了兩個挑夫,挑著我和姐姐,還有家中簡單的行李,離開依依相伴的長江,將古城黃州故裏黃岡拋入夢鄉,來到大別山腹地名叫石頭嘴的一座小鎮,從此就將他鄉作為故鄉。小時候,聽大人們說這些還不覺得。那時候,大人們很喜歡指著拖兒帶女外出逃水荒的河南人,說當年我在籮筐裏哭哭鬧鬧,很像那些餓得不得了的河南孩子。這類戲言,讓我難過了很長時間。後來長大了,開始感覺到人生的短暫與急促。每每回想這些憑借別人竭力口述才能重新屬於自己的親身經曆,一次比一次明晰地認為,這也是一種隻會屬於特定個人的神跡。這樣的事並非普通人眾都能遇上的。才幾年時間,山區就通公路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一家人離開石頭嘴,順著西河流水,來到一處叫賀家橋的小鎮,就是坐在一輛解放牌卡車上。
有近十年的時間,每到冬天,我們這些孩子就到位於賀家橋的居所後麵的山坡上,用竹筢扒那從鬆樹上落下來的針葉。日常生活中都叫它鬆毛。經過許多被竹筢反複扒過的山坡上,真正的鬆毛已經少之又少,多數時候,是將竹筢伸到茅草叢中,使勁地扒那枯萎後的茅草葉,然後放在一隻竹簍裏,背回家當柴燒。有一年冬天,山裏下過,緊接著又融化了。家裏的幾個孩子扛著竹筢和竹簍上山不久,就從茅草叢中扒出一隻圓滾滾濕漉漉的草球。草球的模樣很奇怪,大家圍在一起,用棍子撥開裹在上麵的亂草,才發現裏麵躲著一隻刺蝟。一陣驚呼過後,我們連鬆毛也不扒了,用那竹簍裝回刺蝟,在門口的竹林旁挖了一座土洞,將刺蝟放進去。隨後大家就開始爭論應該給刺蝟準備哪些食物。直到如今,我也不曉得刺蝟是食草動物,還是食肉動物。那時候,我們也是按照各自的想法,有人用彈弓打來麻雀,有人鑽進茂密的荊棘叢中采摘一種名叫刺梨兒的野果,放進土洞裏任由刺蝟自己進食。哪曾料到,刺蝟不領我們的美意,相隔一夜,迫不及待等來天亮再來察看,用石塊壘得十分嚴實的洞門完好無損,洞口的新鮮黃土上有一串細小的腳印,而刺蝟已經不見了。我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刺蝟是如何逃走的。最有可能的是,小刺蝟能夠像人一樣,將壘得嚴嚴實實的洞門拆卸開來,脫身之後重新將其複原。這個念頭讓我們立刻想到了在鄉村無時無刻不在流傳的鬼怪妖精的故事。這些都不是神跡,而是普普通通的神話。時至今日還能記得,一隻斑鳩投入竹林發出的巨大聲響嚇得我們幾個孩子亂成一團的模樣。
那時候,沒有一個孩子能夠充分預見,也許是哪個大人蓄意放走了小刺蝟,同時又童心未泯,將洞門複又壘好,引出孩子們的加倍好奇。我們沒有如這個隱藏在暗處的大人所願,在這件事情上久久追究下去。山間的小動物很多,新出現的野趣足夠娛樂每一顆童心。大人們想必也將靈光閃現般的童趣深埋在繁重的鄉村生活中,連自己都不記得了。剩下來的這一串留在心中的刺蝟腳印,經年累月,變得比在城市裏所見到的各種人的痕跡還清晰。
這鄉土的小小自由喲!
每一次,隻要想起來,就會在心中如此感慨。
鄉土的自由從來就大不了,鄉土也不想有太大的自由,太大的自由對鄉土來說毫無用處,如同這隻小小刺蝟,能在一堆新鮮的土壤上留下一行不再受人幹擾的腳印,就是一種莫大的滿足。鄉土的山水無法自由地搬遷,鄉土的氣韻不可能與都市同在,如果說,真實的鄉土就如那隻刺蝟,別將它關在土洞裏,隻要走得實在,走的時候,身前身後沒有粗暴的斥責與鞭笞就行了。
那年冬天,特別多。春天來得晚不說,被稱作倒春寒的日子也過得沒完沒了。冷幾天又熱幾天,好不容易盼來春天,大家便上山去采細米蒿,拿回來做蒿子粑吃。我們往山頂上爬,一隻碩大的野兔從麻骨石岸上的草叢中躥出來,跑到可望而不可即的距離處就不跑了。在鄉村傳說中,兔子也會占山為王,一麵山坡上隻會有一隻兔子,如果有第二隻,一定是臨時路過。我們早就曉得後山上有這樣一隻當了山大王的野兔,下的時候,曾經專門上山尋找過它。地理上屬於南方的大別山區,再大的也不會將一麵山鋪得如同一床棉絮。雖然那是我們最盼望的,盼望它能像大興安嶺的林海原,盼望它能像北極圈邊緣白茫茫的凍土帶。那樣,一隻小動物躲在積深處,地的表麵上就會出現一對熱氣騰騰的小窟窿。我們都到了迷戀小說的時期,因為身邊一直落不下將一切物體遮掩得無影無蹤的大,經過反複討論,我們最終一致認定,比較大小興安嶺、天山、昆侖山和喜馬拉雅山,大別山的名字最難聽。我們就用這種評價,來對大別山的冬天落得太小的懶惰,進行重大報複。
之前,後山上的野兔,隻要一被我們發現,便一溜煙地翻過山脊,聰明地繞上老大一個彎,這才悄無聲息的回到自己的屬地。春天的這隻野兔一反常態的樣子,很容易讓人想起傳說中的女妖,就是這樣一程接一程地為追捕它的獵人設下圈套。大孩子們還在揣測野兔的心機,小一點的弟弟妹妹不管這一套,隻顧往麻骨石岸上爬。在野兔的藏身處,長著大片鮮嫩的細米蒿。就這樣,我們發現了一隻極為可愛的小野兔。或是雙手捧著、或是撩起衣襟兜著小野兔的當然是女孩子們。她們將它抱回家,將那隻曾經裝過刺蝟的竹簍倒過來罩住小野兔,然後上自己家的菜園,摳出一把剛剛長出第三片葉子的莧菜,撒在小野兔的鼻子前麵。沒想到仍然是枉費心機,甚至最慘。傍晚時,一家人在外屋吃飯,掇起飯碗之前,小野兔還活著。孩子當中動作快的先放下碗筷,一到裏屋便驚叫,小野兔死了。
幾根鮮嫩得才長出三片葉子的莧菜,還在小野兔嘴邊擺著,小野兔一口沒吃就死了。沒有人相信,小野兔就這樣死去,都以為它是裝死,等到沒有人時就會重新活過來,女孩子用自己攢下來的花布頭為小野兔鋪了一張小床,讓它獨自睡在上麵。
過了一夜,孩子們全都醒過來了,小野兔不僅不醒,那副軟軟的身子變硬了,側躺在花布頭鋪成的小**,很薄很薄的野兔僵屍,唯有那隻仍然閃亮的眼睛,仿佛是在照耀有陽光的窗口。在鄉村,泛神主義者通常被視為膽小。在我提起野兔一隻耳朵的刹那間,手指接觸到的小耳朵是柔柔的,一點力量也沒有,感覺上卻有一股堅硬的東西直接插入心底,並從那裏出發,快速抵達全身各個敏感之處。在我們長大成人後,一次難得的團聚日子,不曉得如何說到這件事,我忍不住問大家是否記得小野兔當時的模樣。出乎意料,大部分人都同我一樣,刻骨銘心地記著當時的情景。那些不記得的,馬上被我們認定為,當時一定是背對著窗口。當年居所中睡房的窗戶正朝著遠處山坳,剛出山的太陽總是將它塞得滿滿的。被拎起來的野兔僵屍實在是太薄了,很濃很濃的陽光輕鬆地穿透過來,將小野兔體內的腸肚心肺和骨骼,隱隱約約地投影在我們眼前。
按道理,那時候鄉村裏宰殺牲畜的情境我們早已見慣了,殺雞殺豬殺羊殺牛非但不怕,還站在附近挪不動腳,非要將整個過程看完了,最終嗅到開膛時濃釅的血肉芬芳才肯離開。小小的野兔僵屍讓我怕了,一連多天,如果無人做伴,自己絕對不敢獨自呆在睡房裏。再上山撿柴時,不管在什麽地方,隻要遇上野兔,身上就會無法遏製地冒出一堆雞皮疙瘩。
多年之後,兒子長到我當孩子時那麽大,有一次,帶他去爬大別山主峰天堂寨,因為汽車出了故障,隻上到山腰,天就黑了。在汽車的前大燈照射下,一隻果子狸趴在山間公路上不敢動彈。兒子連忙下車將果子狸抓住,又從汽車的後備箱中拿出一隻紙箱,將其關起來。在山上的幾天,一群孩子天天趴在紙箱旁,逗那隻難得一見的小獸。臨下山時,愛不釋手的孩子們卻一致決定,將果子狸放歸自然。我無意在同為孩子的兩代人之間,以文明的名義作比較。
童年的鄉土,隻要有所決定必然都是天賜。
因為小野兔之死,那一陣,最怕的反而是租住地所在生產隊記工員的女兒。她比我們中最大的孩子略大。早幾年她就高小肄業不再讀書了。大家都說她很快會接替父親,因為她的文化程度已經超過父親。記工員的女兒大概患有鼻竇炎,長年累月鼻孔底下若是沒有鄉間所說的鼻膿,就會現出兩股鮮紅漬印。在小野兔之前,附近所有的孩子也都怕她,原因是這位記工員的女兒,從會吃東西開始,隻要一沾所謂有眼睛的食物就肚子疼。吃齋飯、念黃經的和尚尼姑們還能吃雞蛋,記工員的女兒連雞蛋都不吃。大人們所說的佛緣當然難以被孩子們理解,害怕的原因是大人們更為通俗地說,她是受天上菩薩差派下凡的。平時孩子們就有些躲避她,這時候便更明顯了。關於記工員女兒最後的印象是在小鎮的供銷社門前,同我姐姐一起互相教對方打毛線。也隻有打毛線時,我們才不怕她。之後不久她就嫁人了,似乎不到十六歲。婆家離開隻有十幾裏遠,我們卻覺得足夠安全,不用怕她了。
鄉土的童年,那些大樹上,一年四季都會吊著一隻隻碩大的“葫蘆包”。如果要用文字來規範,應該叫馬蜂窩。男孩子幾乎人手一隻的彈弓,最大的用途,同時也是最驚心動魄的用途,就是埋伏在各種各樣的地形後麵,對著高掛在樹梢上的“葫蘆包”射去。隻要被射中,就會有大群的馬蜂沿著彈丸的無形軌跡俯衝而來。此時此刻,孩子們便會齊聲喊著:日本鬼子來了!一邊將各自的身子一動不動地藏起來。這樣的日子每年都有許多,最盼望的就是將那“葫蘆包”一舉擊落。真的擊落了,又馬上變成我們的最怕。無數失去巢的馬蜂,會在頭頂上盤旋許久。最長的一次,我們曾趴在一條地溝裏整個下午都不敢抬頭,眼看天都要黑了,因為怕回家晚了挨罵,大家便學電影中的土八路,一步步地倒著往遠處爬。在鄉土的童年中,這樣的馬蜂並不可怕,馬蜂個頭很大,看得見不說,真的飛近時還能聽到嗡嗡聲。最令我們不寒而栗的是那種在地下深處做窩的土蜜蜂。土蜜蜂很小,哪怕是一大群飛到頭上了,仍看不見。在鄉土,能讓孩子們害怕到不敢下手的,從來就不是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反而是那些沒根沒底無影無形虛妄的事物。
關於土蜜蜂的傳說深深吸引著每一個孩子。土蜜蜂沒有馬蜂多,其中適合孩子們攻擊的更少。那些將巢築在石縫裏的土蜜蜂,孩子們看見了也會熟視無睹,唯有那種在土裏安身立命的土蜜蜂才能得到我們的青睞。傳說中,土蜜蜂的巢裏有大塊的蜂蠟,甜得不得了,又說附近的某某人曾經挖開一處土蜜蜂的巢,取出蜂蠟,最大的一塊有十幾斤重。這樣的傳說,沒有哪個孩子不相信。所以,一旦發現合適的土蜜蜂巢,常常會同時吸引幾群孩子上前發動攻擊。所用的方法大同小異,都是在鋤頭柄上係一根繩,由力氣大的孩子上前去,揮起鋤頭對準蜂巢進出口,猛地挖下去,然後扭頭跑回預先選好的藏身之處。其餘的孩子則抓住繩索,用力猛地一拉,蜂巢上麵的一堆火頓時飛揚起來。有一窩土蜜蜂正好在生產隊記工員家後麵的紅芋地邊。附近的孩子幾乎都來攻擊過它們。受到攻擊的土蜜蜂,很快就會從被鋤頭挖得稀爛的土堆中掘出新的出口,瘋狂地躥出來。有一次,正在家門口打毛線的記工員女兒,被憤怒的土蜜蜂當成了報複對象。女兒挨蜇腫成了四大天王模樣,記工員一怒之下,拿起生產隊的噴霧器,擰掉上麵的噴嘴,將長長的噴管直接插入土蜜蜂進出的土門,灌進許多可濕性六六六粉。本以為那些土蜜蜂必死無疑,哪想到時隔一夜,土蜜蜂們又頑強地從土裏鑽出來,翱翔在仿佛比我們更熟悉的鄉土之上。
記工員女兒的怪癖正是趁著這個時候往我們心裏打下深深的烙印。當我們一邊窺探記工員的動靜,一邊做那重新攻擊土蜜蜂的準備,隔得如此之近,一直十分了解的記工員女兒突然被人說成是有佛緣,大人們隻說一句話:若是鬧得土蜜蜂再次蜇傷記工員的女兒,當心菩薩會在夜裏敲你。在鄉土,人人都曉得菩薩會敲人。孩子們在一起討論菩薩如何敲人,方案全部來自大人。其實大人們也不清楚所謂的敲。有人說,就像大人打孩子時最方便的動作那樣,將手指彎曲起來,用那堅硬的關節狠狠叩那還沒長圓的腦袋。有人說,不過是用手在頭上摸一摸。有人說得厲害一些,形容敲就是往人的腦筋裏放入一件如緊箍咒般的東西。最為恐怖的一種解釋是,菩薩趁人睡著了做夢時,憑空一揮手,將一顆人頭變換成狗頭或者豬頭。關於此種神秘莫測的敲到底如何,至今我也不清楚,甚至連是否應該使用敲打的敲,來約定鄉土中人所共知的菩薩的敲,我也不敢說是十分正確。
那些普遍流傳在田野上的諸多鄉言俚語,從來就是字典與詞典的天敵,能用此“敲”來形容彼“敲”,已經是一般讀書人的僥幸了。
此前一年,我在一所名叫金家墩小學的學校裏讀三年級,學校隻有一到四年級,要讀五年級和六年級就得到很遠的地方去讀另外一所完全小學。教我們語文的王老師,女兒初中剛畢業,在家裏沒事,聽說搞社教的工作組領著一群民兵,要去附近的烏雲山,砸那山頂大廟中赫赫有名的菩薩,便跟了去。後來,在我讀高中時,也曾爬上了烏雲山頂。那一年,鬆毛蟲特別凶猛,漫山遍野青翠的鬆樹全被傷害,遠遠望去如同山火燒過。從省城裏飛來的安二型飛機撒過農藥後,當時還叫革命委員會的當地政府又下令讓所有學生上山捕捉殘存的鬆毛蟲,免得它死灰複燃。剛開始大家還很認真地去捉鬆毛蟲,特別是愛逞英雄的男孩子,大多不按老師說的用筷子夾,而是直接用手指去捉。更有將手掌攤開,讓鬆毛蟲在上麵慢慢爬行。這種事總是以無趣為結局,隨著被嚇得往山下跑的女生,在女老師的帶領下漸行漸遠。留下來的清一色的男生,不知被哪根筋絆動,突然發一聲呐喊後,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往頂峰爬。一九九五年秋天,有機會第一次登臨武當山,站在久負盛名的金頂之上,情不自禁地想起童年的烏雲山。在大人的言談裏,烏雲山上的廟宇曾經是何等恢宏,不說與峨眉武當平起平坐,起碼也是相去不遠。在武當山金頂,我更加相信這話。沒有成為名勝的烏雲山一樣很雄壯,能將許多的磚木石瓦運上山巔,再在岌岌可危的險峰上,建造哪怕成了廢墟也還動人心魄的鄉村廟宇,這樣的功夫會將心靈磨出老繭。鄉土的神跡,在它認為是必要時,就會表現得十分殘酷。王老師的女兒從山上回來,當晚就突發癲癇,在問遍鄉間各類名醫之後,作為鄉村知識分子的王老師也依了鄉間盛行的衝喜之術,將女兒嫁給了當地一位隻讀過初小的農民。婚後不久,王老師的女兒就因癲癇發作,正在洗的衣服沒洗完,便倒進水塘裏溺死了。凡是曉得的人,全部異口同聲地說,王老師的女兒讓菩薩敲了。
受到可濕性六六六粉重創的土蜜蜂,複原得比先前還誘人。
隻是無人再敢去惹它們,不為別的,是真的害怕記工員的女兒與神靈有某種聯係,萬一被她在菩薩那裏進了一言,換來被敲的後果實在是太嚴重。
在鄉土,幾乎處處都能見到這類平凡的神跡。烏雲山頂上的那座大廟十幾年就又有了新的。僅僅隻是恢複還不算,這十幾年裏還一次次地推倒重修。從第一次的兩間簡陋瓦房,一步步被當地人重建成頗具規模,既有雕梁畫棟,亦有塑金佛像的恢宏廟宇。一般的來看,都會將這最高山峰上的人工建築當成神跡。從童年、少年到青年,一直是玩伴的一位同學,在九十年代那一陣,因其呼風喚雨為所欲為,曾被稱為國內證券界大鱷。那一年,在武漢見麵時,他突然說,自己下一個心願是重修烏雲山大廟。原來他在上初中的時候,曾經跟隨大人們到烏雲山上拆過廟上的幾片瓦。小時候的夥伴如今已是飽經風霜,看上去起碼要比我年長二十歲。他說這些時,眼睛裏閃爍著的是那種童年時明白做錯事了的那樣羞愧。
是真神跡從來就是化有形為無形。在鄉村,如果有幸遇上一位身如枯槁、顏麵蒼虯的老人,或是背著一根桷子,或是掇著幾片琉璃,走在通向山巔的小路,那才是真的神跡。也隻有了解到無論那廟宇工程有多浩大,做工藝的當然是青壯男人,那一磚一瓦,多數是由生死兩蒼茫的老人送來,才能理解神跡在鄉村中的真正意義。一如曾經捉到過的小野兔和刺蝟,還有那個從小就不向有眼睛的食物下筷子的記工員女兒。在鄉村,最神聖的事物也不會與日常生活無關。人生成長,有那麽幾年,最讓我害怕的是上完廁所後所受的煎熬。如今,我最不能接受的觀點是說,鄉村愚昧無知,對現代文明有著天然的拒絕心理。那時候自己正在讀小學,在鄉土中普遍流傳著一種經典說法,文字是孔夫子孔聖人發明的,誰用有文字的紙張揩屁股,就會瞎眼睛。這樣的訓誡如果不是對文明的敬畏,對文化的保護,又能是什麽哩!那時候的鄉土,很容易就能找到一戶男女老少都不識字的人家;然而,要想找出一戶神龕上沒有幾本枯黃得疑似古籍的人家極為艱難。鄉土人家視古籍為鎮宅寶物,一代代不曉得傳了多少人的書籍萬一遭到損毀,主要原因總是那專門吃紙的書蟲,並且絕對不是出於主人的故意。
所謂神跡往往似是而非,真正的神跡其實看上去總是如此信手拈來。一輩子以鄉土為生,依鄉村做伴的爺爺,在八十八歲那年,終於走到生命盡頭。目睹爺爺收拾完人生最後一絲風采,讓我日後時有感悟:自認高貴的人,隻有當麵對生命煙消雲散時才明白,一切生命,哪怕曾經被他人尊之為偉大不朽,在本質上與那隻小野兔並無不同。鄉土中最刻骨也最文雅的咒語是說,不再吃人糧了!屬於爺爺的最後十幾個日出日落,天設地造了一篇篇可以閱讀、可以夢想、可以撫摸、可以擁入懷抱的神跡。是誰在使爺爺一點點地斷絕人糧,從米湯到糖水,再到最後一個星期的清水?恍如夜風中一粒燭光的爺爺,平靜地洗淨了整個肉身,仙風道骨地躺在那裏。終於等到了那一刻,早晚都要來家裏為爺爺巡醫的大夫,衝著我們輕輕點了一下頭。
大夫沒說一個字,那意思卻無人不明白。父親開始帶領家人給爺爺穿上最後的新衣服。一身新衣服的爺爺在自己的**靜靜地躺到黃昏,突然地開始抬起自己左手瘦得不能再瘦的食指,像是有所指示。父親貼在爺爺的耳邊問了許多問題,爺爺都沒有反應。最後,是母親在一旁小聲提醒,是不是要戴帽子?父親用這話去問時,爺爺的眼皮終於眨了一下。黑黑的布帽是人生最後一道關隘,一經戴上,就會一去不回。父親猶豫地將那頂早就預備著的帽子戴在爺爺的頭上,兩隻手剛挪開,爺爺的眼角裏便淌出一滴很大很大的淚珠。一輩子害著火眼的爺爺,平常時候的老淚從來都是渾濁的,隻有最後的這一顆,非常清澈,與那時候隨處可見的碧水清泉毫無二致。一直以來,無論如何我也改不了初衷。事關爺爺的最後記憶,那顆淚水總被收藏在心裏,每到需要時,就會自動亮出來,成為困難與困惑時的洞明。爺爺真實地死亡了,那顆淚珠卻真實地繼續活著。它不是太陽,照耀不了萬物的生長。也決非是月亮,穿不透千千萬萬的暗夜。在我看來,它隻是母親和妻子一類女子手中的針鼻,透過它,能看到細細的線,能引導細細的線,去縫補人生衣衫上種種殘缺。或者連細細的線都不需要,就用那針鼻大小的視野,尋找紮在肌膚經脈之上惡毒與非惡毒的雜刺。淚珠的針鼻,還能安妥心靈,特別是當她傷痕累累時。最後的爺爺單薄到不能再單薄了,看上去完全能夠隨風飄**,那近乎透明的肌理,不能不讓人認識到最珍貴的生命,其實薄得宛如山與山之間的一道淺水清溪。雖然薄到了極限,其中奧秘卻是永遠地無人能夠認識徹底。爺爺生命之薄,正如此理,老來糊塗多年,卻在最後一刻清楚明白地用自己的一隻食指,作出此生此命的界定。
不相信神跡的好人,卻用生命的最後一躍完成了一種完美的神跡。站在人生大限紅線上的老爺子,在病床講過一個故事,剛開始聽,故事就是故事。後來就不同了,閉著眼睛冥思,儼然是曠世神話,緊鎖眉頭苦想,又成了日常哲理。老爺子不是在說新聞,所以用不著時間、地點、人物三要素。這個栩栩如生的故事,理所當然不會發生在為老爺子進行臨終關懷的同濟醫院。此類赫赫有名的大醫院決不是故事中鄉土人物所消受得起的。姑且這樣轉述吧,在那既不是同濟醫院,也不是與其不相上下的協和醫院的某所醫院病房裏,住著兩位患相同絕症的病人,有經驗的管床護士每天都會想些辦法來減輕病人的心理負擔,說些葷素鹹宜的趣話。管床護士曾經說,他倆一個是城裏老鼠,一個是鄉下老鼠。這是一個新童話,除了這兩句話,故事本身並不怎麽有趣。護士分管的這兩個病人,一個來自鬧市城區,一個家在遠郊鄉村。每天裏,城市病人從沒斷過作親朋好友上司同事的慰問,這期間家裏發了一次火災,損失不大也不小,可家人一直瞞著他,眾口一詞地說,一切都好,用不著他操心。從前總在一起玩的朋友,明明結伴去了他們一直計劃著要去的海參崴,由於怕他心裏難過,凡來探望的人,絕對不會漏一絲口風。他所承擔的工作專業性很強,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替換角色,單位的人卻要他放心,需要安排的全安排好了,他隻負責安心養病就行,該用什麽藥盡管用,任何關於此病的最新治療方案,隻要見到了,就會將那份雜誌拿過來與主治大夫討論,並將近乎虛妄的所謂結果當成好消息,有意在前來探望的人群中傳播,以博得城市病人短暫的歡欣。鄉村病人則相反,每天用藥,總要問清楚是不是還有更便宜的,還一再要求給些去痛片,隻要不疼,病就好了一大半。鄉村病人隻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陪伴,他妻子丟不下家裏的事,十天半月才能來一次,每次來總要說這說那,要丈夫拿主意:別處都在鬧雞瘟,要不要給雞打預防針;該配種的母豬去找誰家的公豬合適;快浸穀種時,更得聽丈夫的主意,市麵假種子太多,妻子負不起萬一失手的責任。其他如鄰居家嫁姑娘該送多少賀禮,大女兒要同本垸的女孩子們一起外出打工,聽說廣東不如浙江安全,收入也低些———妻子一一弄清了,仍舊需要丈夫來作決定。時間不長,城市病人就在一場隆重的儀式中徹底死去。鄉村病人卻奇跡般地站起來,秋後還特地背上一袋自己種的花生來醫院表示救命之恩。老爺子因此在天地的臨界點上淚光依稀地重複三遍:階級兄弟站起來了!
神跡理當歸於情感,歸於鄉村,除此之外,還有誰能具備這樣的力量!
現在的電視台越來越偏好作秀,本來完全具備動人元素的一件事,讓他們拿著機器擺弄一通,通過電子信號傳到各家各戶的屏幕後,就變得不忍卒讀。那一年,卻少有的例外。到雲南的人,不用走太多路,就能在市內的翠湖,與一群群盤旋在頭頂上的紅嘴鷗玩到盡興。我去雲南時,昆明的朋友開著車,一下子就將我拖到更遠一些的滇池,那裏的鷗鳥更多,飛翔起來更讓人心曠神怡。朋友的車上放了十幾個大麵包,到達滇池,才明白那不是我們的野餐,而是用來喂鷗鳥的。漫天飄般的白色鷗鳥將五百裏滇池遮蓋了一半。一隻麵包剛拿出來,就有鷗鳥來叼。開始時還能感覺到長翅膀的鷗鳥很有力量,剩餘的麵包越來越細,鷗鳥也越來越溫情脈脈,等到來叼手上最後那點麵包屑時,感覺裏早已沒有了那隻堅硬的喙,而更像女子溫軟手指輕輕劃過掌心。回到武漢後,與一位常去昆明的朋友說起這類感覺時,他對我說了一件真的新聞:在昆明,有一個老人,不似我這樣的過客,去到滇池,才記得用麵包喂鷗鳥,走了也就走了。老人卻不同,他用自己有限的積蓄,買來麵包日複一日地喂那鷗鳥,長年累月從不間斷。滇池邊有很多攝影寫生的年輕人,自然注意到了這位可以作為模特兒的老人。老人隻顧喂鷗鳥,毫不在乎那些繞著他,尋找藝術氣質的年輕人。在那段時間裏,這些成了滇池邊又一種風景。直到有一天,年輕人們發現從來風雨無阻的老人缺席了。一天又一天,老人還是沒有出現。一打聽才曉得,老人已經逝去了。年輕人非常感動,他們把自己拍攝的老人照片放大到和真人一樣,豎在滇池邊上。首先感動的不是人,而是鷗鳥。輕如鴻毛的鷗鳥也懂得善良與情感。它們在突然出現的照片上方徘徊,還有兩排鷗鳥像儀仗隊一樣整齊地排在熟悉的老人前麵。
鷗鳥也是一種鄉土,所以它能以神跡回報老人。一切的情感之源在鄉土,這是不容置疑的。一切的神跡之根在鄉土,同樣是不容置疑的。
所以我們才無須輾轉反側地去想,為何教皇約翰.保羅二世魂歸天際後,新教皇的誕生不是用電台,也不是用電視,而是讓密切留意選舉動靜的現代化媒體,通過古老的西斯廷教堂屋頂上裝置的古老煙囪裏冒出來煙霧的顏色,獲知新教皇是否已經選出。梵蒂岡的教士們,每天隻會燃燒出兩次煙霧。第一次在傍晚六點半,第二次則是午夜一點。煙囪上麵若是黑煙飄飄,意味著人選尚未敲定。都說這是梵蒂岡的傳統,一九七八年,當時的主教團選出約翰.保羅二世接替上任三十三天便逝世的約翰.保羅一世,煙囪飄出的煙霧既非黑色也非白色,而是灰色的,那是一次美麗的錯誤,本來也是要燒白煙,卻成了灰色。
回到鄉土,這樣的情景是絕不會與神跡沾上邊的。那些家家戶戶都有的柴灶,隻要願意,偌大的灶膛裏,可以同時塞進半捆柴禾。做飯或者煮豬食的女子就能騰出手來,在灶台上準備其他事項。無論放多少柴火,煙囪裏最早冒出來的煙一定是黑色的。如果柴火隻來得及曬到半幹,黑煙就會慢悠悠地冒許久,如此就有可能將半個垸,半個田畈和半個山坳弄得雲遮霧罩。煙囪裏冒黑煙是任何時候也跨越不了的過程,黑是混沌,黑是緣起,黑是在表明這事正在做哩!等到有了白煙,各種各樣的期望就有了盼頭。宗教之所以曆經種種打壓,依然深入人心不可撼動,道理就在這黑白煙霧中。我們無法不接受基本的生活,也無法屏蔽基本的情感,從鄉土中誕生的人,與同樣來自鄉土中的炊煙,是命定中生生息息的共存。二00五年春天,梵蒂岡的煙囪在冒過兩次黑煙後,第三次冒煙時,顏色改變了,嫋嫋白煙引來無數翹首以待的歡呼。白煙的經典是黑煙,更加經典的是黑煙深處彌漫著的鄉土,那是一個人的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