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化抗戰的港灣

自“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16字電文發出起,國立同濟大學、金陵大學、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等十多家高等學府和科研院所,在抗戰時期遷駐李莊。使李莊成為與重慶、成都、昆明齊名的後方“四大”文化中心之一,聞名遐邇。

因此,李莊也一時間盛名遠揚,在當時寄一封國際郵件到中國,隻需寫上“中國李莊”4個字,即可準確無誤地送達。

李莊人民,盡管自己過著苦日子,但他們胸懷大局,像長江一樣,張開胸膛,包容“百川”,名副其實地成為當時中國文化抗戰的一個避風港灣。

那時李莊的“九宮十八廟”和“湖廣填四川”的各處會館,大大小小的宮觀廟宇、會館祠堂、民家小院,四下分布著同濟大學、金陵大學、中央研究院的史語所、社科所、體質人類學所、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中國營造學社等單位。

同時,他們有的還攜帶家眷前來,入住李莊。外來人口最多時達到了12000多人,比當地人口翻了四倍。因此,李莊成了他們流寓停泊的港灣。

同濟大學安放了平靜的書桌

同濟大學聯係在先,規模最大,人數最多。按之前的“約定”,李莊鎮就把他們安排在鎮上最大的、最好的廟宇。

同濟大學的校總部安置在禹王宮(現名慧光寺)。

禹王宮位於李莊鎮中心,建於1831年,是李莊最大的清代建築。這裏的九龍石碑遠近聞名,拉進了與北京故宮的距離。

禹王宮坐南朝北,由一主一次兩個四合院構成,建築麵積2200平方米。主院有山門、戲樓、正殿、後殿、魁星閣及廂房等建築。其山門、戲樓均為重簷歇山式頂,簷下飾如意鬥拱,整個建築氣勢恢宏。

大山門上的匾額“功奠山河”(讚頌大禹治水功績)四個蒼勁古樸、韻味獨具的匾額,兩邊的石刻對聯,均由清代翰林李莊人張鬆睛撰書。

寺內的戲台,是四川保存最完整的古戲台之一,戲台台基上有單鉤欄古代戲劇故事浮雕。

同濟大學工學院安置在東嶽廟。工學院內分機械、電機、土木、測量、建築、礦冶、造船各係組,實習工廠設在新村。附設高級工業職業學校。

站在東嶽廟前可看大江東流,浩浩****。這是一座有名的古建築,始建於明正德年間,坐南朝北,供奉東嶽大帝。現東嶽廟是1827年重建的,由山門、丙靈殿、玉皇樓、關聖殿、12殿等建築組成。

舊時,每逢農曆的子、卯、午、酉年的3月27日,傳說是東嶽大帝的生日,鎮上都要舉辦為期一個月的東皇會。

同濟大學的機構逐步添設,房屋不夠用,就把同大理學院安置在南華宮。

南華宮位於李莊下河街中段,始建於清代乾隆年間,1896年重建,後來逐年整修完整。此宮原係廣東籍移民所建,是兼有會館性質的一座古建築,供奉南華真人即戰國早期的思想家莊子。

南華宮坐南向北,與大桂輪山隔江相望。占地麵積2000多平方米,由戲樓、正殿、廂房組成四合院布局,正殿左右各有一小亭,亭為四角重簷,尖頂。山門為磚結構,四柱三間。

此宮之前已由駐防李莊的川軍十八師周勳團部所用。同濟大學搬遷來李莊後,為利於教學方便,校方就找到羅南陔等人,請求協助與周部商榷。

在李莊區的大力協調與委婉勸說之下,周部就表態同意調換別處駐防。於是,才把南華宮作為理工學院的教學用房。

理工學院規模小,隻有數理、生物、化學三個係。

同濟大學的醫學院規模也較大,安放在祖師殿。

祖師殿又名真武宮,1833年由民間幫會組織天燈會集資興建,占地4300多平方米,為前後四合院式建築,後殿獨立於後院中。1905年因創辦南溪縣李莊鎮中心國民學校,而拆去大山門和戲樓,改建而成。

同大醫學院遷來後無住地,羅南陔就與鎮上家門羅用光磋商,請羅用光把剛修建好的一座大院,賣給李莊鎮中心國民學校。學校的原校址祖師殿騰出來,讓給同濟醫學院做解剖、細菌實驗用房。

同濟大學醫學院分為前後兩期。前期是學習基礎醫學,後期是分了科的專業,附有實習醫院和高級護士職業學校。但由於這幾部分對許多病例進行臨床實習,設在李鎮上不太適合。學校就商得宜賓專署同意,把後期實習醫院設在宜賓市女學街,餘下前期醫學基礎專業仍留在李莊。

同大附設的高級中學,經交涉住醬園廠主劉映鹹在下麥壩的大房子。另外還租了公、私大院十餘處,作為教職員工學生的宿舍、校醫室、體育館等。羅南陔同一些工商戶商得同意,把王爺廟作為同濟大學的圖書館。

那時在羊街的姚家大院、劉家大院、楊家大院、王家花園,水井街的範家大院、鄧家大院、張家大院,麻柳坪的鍾家花園、王家大院等處,也騰出讓給同濟大學,作為一些教師的公寓。

男女生的宿舍,隻能在李莊見縫插針,租賃私人房舍,設備陋簡,隻能企求避雨。

那些布滿蜘蛛網的古廟,在沉寂多年後,又開始煥發出生機。同濟的師生們在受盡流離之苦,終於找到了一方福地,可以有個相對安寧的教室,能擺放下讀書的平靜書桌;那些學者、學子們,像是一群受驚的鳥,終於飛到這個長江邊上的千年古鎮,找到了一片綠蔭,築起了一個可以安身的鳥巢。

同濟大學初到李莊時,全校師生員工在周均時校長的帶領下,勤儉辦學,艱苦奮鬥。教學秩序很快得到恢複,教學工作很快正常進行。

同濟大學機械專業畢業的大批學生,在抗戰中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他們在製造武器彈藥的兵器工業中大顯身手。特別是他們當時製造的德國毛瑟槍——中正式步槍,在抗日戰爭中,立下了汗馬功勞。因此,他們被譽為“中國兵工廠的搖籃”。

同濟大學經過了數次遷徙,由於種種原因,之前他們遷住時間最長的僅8個月,最短的不足百天。而這次他們遷至李莊,一住就長達6年。

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在張家祠堂安家

張家祠是李莊望族張家的宗祠,位於李莊羊街臨長江邊,占地4000平方米。1840年,由張師德為首的張氏族人集資,從族人手中購得的大宅。為表達張氏子孫敬愛祖先之心,專辟為追遠尋根的宗祠之用。

張家祠安置了搬遷而來唯一的中央單位。它由前殿、後殿、廂房組成。

祠內有用整塊上等楠木雕刻的50扇窗頁,每頁窗麵上都雕刻著形態各異的兩隻仙鶴,四周以鏤空雕刻出線條流暢、動感十足的祥雲窗,共有100隻栩栩如生的仙鶴,所以被稱為“百鶴祥雲窗”。其中一部分祥雲圖案中,還隱隱刻出成對稱狀的變形鳥類圖案,其頭、眼、頸曆曆可辯。窗頁的下部還刻有蝙蝠、麒麟、鹿馬、奇花異草等,共同組成協調美觀的畫麵。

據說,張家以每扇窗頁紋花14兩銀子,請工藝高超的匠人雕刻。

張家祠下廳房正門,有“清代字妖”——包弼臣,豎寫的“張氏宗祠”4個大字,清代兩江總督張之洞書贈的“宏我漢京”的匾額。這兩張匾額足以襯托出張家祠的超凡氣度。

橫排並列懸掛幾十塊張氏子孫,各代中舉的文魁“優進士”等匾額。後來梁思成先生在考察張家祠時,為這樣精湛罕見的建築藝術而讚歎,曾將這裏的百鶴窗、文昌宮、奎星閣、禹王廟九龍碑並稱為“李莊四絕”。

中央博物院是1933年,由中國近代民主革命家、教育家,時任國立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先生倡議創建的。蔡先生親自兼任第一任院長。原擬建“人文”“工藝”“自然”三大館,後因時局關係,僅建“人文館”,即南京博物院大殿。

當時通過收購、撥交、發掘,集中了全國第一流珍品,約30萬件,其中包括有繪畫中的《曆代帝後像》《唐人明皇幸蜀圖》;銅器中有毛公鼎、後母戊鼎等稀世國寶。

1934年7月,教育部改聘中國現代考古學家、中國考古學之父李濟繼任。李濟上任後,著手進行博物院主體建築的興建,成立“中央博物院建築委員會”。委員長為翁文灝,委員有張道藩、傅汝霖、傅斯年、丁文江、李書華、梁思成、雷震、李濟。

抗戰期間,中央博物院籌備處連同所屬的文物,於1937年底遷離南京,後將文物分三路轉移到西南各處,經過數處轉輾,最終於1940年底轉移到宜賓李莊。

中央博物院曆經數次艱辛,最後把3000多箱國寶級珍貴文物轉運李莊,放置在張家祠內保存了整整6年,到他們撤離時一件也未丟失。

中央研究院所屬科研機構安置在板栗坳

該院是當時中國最高學術科研機構,並列於國民政府的立法、司法、行政、監察、考試等五大院。當時設有19個研究所,涉及人文學科、曆史、語言、考古、民俗、民族、人類、經濟、社會、法律等學科,全都遷駐李莊。

史語所住在板栗坳。這裏又叫栗峰書院,離李莊鎮有八裏路程。

史語所幾經輾轉遷至昆明、飽經憂患、一路領受了顛沛之苦,曆經五六輪遷徙,終於遷到了李莊,從此結束了無休止的顛沛流離日子。

史語所搬遷到板栗坳,帶來了中文書籍130000多冊,西文書10000多冊,中外雜誌20000冊。是中國抗戰期間,最多的圖書館,更是一座精神的糧倉,中國文化的智慧寶庫。

正因為此,在抗日戰爭期間,如營造學社等科研機構,他們一路跟隨史語“大西遷”,最終落腳李莊,也是一個重要因素之一。

這裏的圖書,除了供史語所同人閱讀之外,在李莊的各科研機構、團體單位,都可以到這裏借閱,研究參考。

史語所是由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責成傅斯年等人負責籌建的。剛成立時設在廣州,傅斯年任所長。一年後搬遷到北平,所址選住在北海靜心齋,1936年遷至南京雞鳴寺。

傅斯年擔任史語所所長之後,主張曆史、語言的研究要運用新材料,發現新問題,采取新方法。他認為近代曆史學隻是史料學,應當用自然科學提供的一切方法、手段來整理現存的所有史料,唯有發現和擴充史料,直接研究史料的工作才具有學術意義。

因此該所成立後,工作重點放在安陽殷墟發掘和甲骨文的研究整理;西南少數民族語言、習俗的調查;西北考古,目的在於擴大曆史、語言研究材料。

板栗坳是川南民居的精品經典之作。這座栗峰書院十分優美,內有浮雕石刻,瓦當有精美做工;彩繪的麒麟、蝙蝠、喜鵲等寓意福祿壽喜,也是民間中寶貴的審美文化。

板栗坳是張氏家族聚居的寶地。這裏是從明代晚年到清代初期,張家幾輩人陸續建成的大宅院。它有7個院落,有老屋、柴門口、桂花院、茶花院、牌坊頭、戲樓院及新房子。

據說,當年張家先祖,在這座犀牛山山坳的背脊上置房造田,曾請陰陽先生看過風水。這裏呈眾星拱山之勢,是一塊發跡的風水寶地。陰陽先生風水看得太準,張家連連出了大官,卻折損了陰陽先生的精氣神而瞎了雙眼。

那位陰陽先生的徒弟心存疑慮,怕影響到他的後路,就找到張家人說:“如張家要惠及子孫後代,代代發跡,人丁興盛,高官厚祿,還需要在這座大宅院的四周,挖四口水井,才能保留風水不會流走。”

張家人聽了這位陰陽先生的話,覺得說得有理,付了陰陽先生的“紅包”後,就在大院的四周,動土挖出了四口水井。哪知這是一個陰謀詭計,遭了陰陽的暗算。四口水井挖好後,犀牛的四隻腳就踩陷在井裏,再以爬不起來。從此,張家也就像犀牛一樣,踏井落陷,一蹶不振。

牌坊頭是板栗坳的主院。史語所占用前廳。後院廳房和配房仍由主人家居住。

董作賓帶來的第一批人,住在第一院內。史語所是這裏的第一大所,住的院子最大。大門是一排九間,門內的大廳,也是一排九間,中間的七大間是漢籍書庫,而後是西籍書庫,還有些善本書分存第三院。

在院子的左邊,由史語所技工魏善臣開設了一個小賣部,賣些油鹽醬醋、學習的日用品;還在院子裏辦起職工夥食堂,那些沒有家屬的教授、學生平時就在食堂用餐。

考古組住在戲樓院。戲樓院外順小路再往前走,還有一個茶花院。院子不大,院中有兩棵茶花,枝葉茂盛,可遮陰擋雨。

據說梁思永等人到了板栗坳時,覺得這裏有些偏僻,生活等各方麵不太方便,想在李莊鎮內找—個條件好的地方居住。

羅南陔年輕時讀過梁啟超的不少著作,對作者犀利的思想和豐沛文辭非常佩服,當他得知梁思永是梁啟超的兒子時,就主動去邀請梁一家人,到自己羊街8號院的家裏居住。

羅南陔一天專程到板栗坳找到梁思永,誠懇地對梁說:“愚下已經叫兒子,兒媳遷到鄉間石板田住下了,現將自家的住房騰出一半,已打掃幹淨,特請先生與夫人前去看看,可否滿意?”

梁思永跟隨羅南陔來到羊街8號院,這是一座三進院落,一進是個大壩子,種有高大的楊柳和上百盆各品種蘭花,花香撲鼻,其中最為名貴的素心蘭,白得像玉—樣。他看了之後,十分滿意,隨即梁思永一家人就搬到羅南陔家居住。

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人類體質研究所等科研機構也住在板栗坳。

為了保護轉移到板栗坳的國寶文物、文史資料、大量圖書。因此,駐軍還派駐了一個連的兵力,駐紮於此,擔任安全保衛工作。

社科所隻好分租兩處,一處在石崖灣,一處在門官田,距鎮上有四五裏,兩地也相隔幾裏路。

逯欽立是第一批從昆明搬遷到李莊的。之前,他在昆明西南聯大的北大文科研究所上大學。到了李莊後,他就給身在重慶的恩師傅斯年寫信:

我們抵達李莊後,承李莊的紳士,代所長董作賓等先生的照顧,食宿等問題,均已得到基本解決。川南的李莊,氣候近已涼爽,我們的學習工作,已經正常進行了。得知恩師將來李莊,吾師存藏陶靖節各集,學生研讀急需使用,盼請屆時把此種書郵寄而來,賜借學生,不勝感激。

這時,北大畢業生李孝定也收到了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的入學通知。他就到重慶拜見傅斯年。傅先生聽李說明來由之後,笑著對李說:

“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現在已經搬到四川李莊。如果你願意上課,就去昆明校本部,如果你願意自修,就去李莊的史語所,那裏的參考書及第一手資料最為豐富,你就到那兒看書好了。”李孝定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修,以北大文科研究所研究生的身份,到板栗坳史語所借讀。

史語所搬遷到板栗坳時,傅斯年當時身在重慶,擔任著中央研究院總幹事之職。後來他辭去此職後,才來到李莊。

1942年的一天,傅斯年從重慶來到李莊水碼頭時,羅南陔、董作賓等人,親自到碼頭迎接傅所長——這位敢與蔣某人“單槍匹馬——同桌對飲”的偉大學者。

迎接到傅斯年後,他們就把傅所長領到李莊鎮著名的飯館——留芳館子,大擺宴席招待這位大學者。

李莊飲食文化源遠流長,有著厚重的文化內涵。餐桌上,羅南陔特意安排了李莊的“大三白”——白肉、白酒、白糕;“小三白”——白砍雞、白砍兔、白花生等豐盛菜肴,為傅所長接風洗塵。

“傅所長,你是一個偉大的學者,能到我們李莊借居,這是我們李莊百姓的福氣。為此,我代表李莊人民,真誠地歡迎你!”羅南陔在開席之時,站起致辭歡迎。

傅斯年等人也禮貌地站起,接受羅南陔的敬酒。這個北方大漢,是出名的諤諤之君,性格豪爽。他與羅南陔碰杯之後,一口幹完了杯中酒。

然後,就學著在座的人,大塊大塊地卷起白肉,送到嘴裏。

羅南陔就向傅斯年介紹李莊白肉。羅說,李莊白肉堪稱一絕。它選料精、火候準、佐料香,特別是刀工片製,可謂特別精美。成品白肉肥瘦各半,晶瑩剔透,每片不僅有長、薄、寬、大的特點,且有肥而不膩、爽口化渣、久食不厭的感覺。因此,李莊白肉就成了我們這裏的名菜。

聽了羅南陔的介紹,傅斯年又伸出筷子,夾了一塊足有十公分長的白肉,在筷子上甩了幾圈,然後蘸上特製的佐料,送進嘴裏:“過癮過癮,吃著李莊白肉,真是過癮。”

席間,主賓相敬,好一翻熱鬧。

“羅書記,在這國難當頭,感謝你們伸出手援助之手,讓我們這些幾經輾轉,到處逃難的人,落腳李莊,終於找到了一個溫暖的港灣。作賓,來我們一起敬李莊紳士們。”

大家又站起,舉杯相敬。

傅斯年好酒,酒量大,他就同羅南陔等人端起酒杯,連連碰杯。幾個來回,客人雄風猶在,而不盛酒力的羅南陔,卻喝得“天翻地覆”,暈頭轉向,宴席才算進入了尾聲。

羅南陔早已為傅斯年安排好了轎夫,一個叫李富貴,另一個叫張世忠,也是羅從小的夥伴,送傅斯年到板栗坳。

李富貴、張世忠兩個轎夫,身強力壯。可他們抬著傅斯年這個大漢時,轎子“嘎嘎”地發出響聲,伴隨著轎子一閃一閃的節奏,卻感到雙肩壓力沉甸甸的,邁出的步伐有些吃力。

董作賓緊跟在轎子後麵,走起路來不停地說:“今天喝多了,頭昏腦漲,走起路來都輕飄飄的。”

轎夫抬著傅斯年,他們穿過一大段田埂,約走了半個小時的路程,到了半山腰間的一個陡坡上,兩個轎夫也是汗流浹背;董作賓也感到上氣不接下氣。他就對傅斯年說:“傅所長,請你下轎,看看這裏的風景。”

“好!兩個抬轎的兄弟也累了,你們把轎停下,我下轎走路,一邊走一邊欣賞這世處桃園的景致。”

“我們收了羅書記付的錢,怎能讓你走著上山啊?”

“沒有關係的,錢你們照樣收,我走走看看,欣賞欣賞這裏的風景。”

“好!”兩位轎夫停下轎子,他們在一棵大樹下歇腳。

董作賓也坐在草皮上,同傅所長聊開了話題。他們擺些什麽?兩個轎夫聽不懂,也不想聽,隻是用汗帕子揩著額頭上流出的汗水。

小憩一會兒後,傅斯年就起身向前路走去,他一路走,一邊打望四周,心情十分愉悅,董作賓隨後,兩個人抬著空轎子,輕輕鬆鬆地走在最後。

走了一段路後,李富貴喊抬起。於是,他們請傅斯年上轎,抬起轎子,繼續往山上走起,拐了幾個彎,又登了幾個坡,下了山窪裏,再繼續往上爬。

董作賓對傅斯年說:“傅所長,你看在那個山脊的岰裏,就是我們住的板栗坳,再走10多分鍾,我們就到張家大院了。”

傅斯年坐在轎上,抬眼一看,一個大院出現在他的眼前。

李濟、李方桂、逯欽立、李孝定等人,知道傅所長到達板栗坳,就出來熱情歡迎。

板栗坳四麵環山,史語所就在栗峰書院。與栗峰書院隔著幾塊水田,有個獨立的大院,叫桂花院。這是給傅斯年預留的。傅所長攜家人來到這裏後,就居住在桂花院裏。在他住的旁邊是圖書館,四周有幾間研究室。

桂花院是個獨立的院落,非常幽靜。傅斯年一家都很喜歡這個地方,多年以後,傅斯年的夫人俞大彩還撰文回憶這個美麗的地方——

那是一個水秀山明,風景宜人的世外桃源,我們結廬山半,俯瞰長江,過了一段悠閑的日子……在那段難得的清閑日子裏,傅斯年不是給兒子講幾段《三國》《水滸》,便是看書寫作,有時背著雙手,環繞室中,搖頭晃腦,不斷地用滿口山東腔調,哼唱詩詞,怡然自得。年幼好奇的兒子,隻在一旁瞠目相視。

英國學者李約瑟1944年造訪過李莊,還曾在傅斯年的小院住過一晚,他對傅先生和史語所的學者們印象頗好:“所長是大學者傅斯年,他是個引人入勝的演說家,有點發福,臉型令人難忘,頭型奇特,灰發直立。那裏的學者是我迄今會見的人們中最傑出的了。”

在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學生眼中的傅斯年,又多少有些讓人敬而生畏。逯欽立曾經記下這樣的日記:

所長傅斯年先生為人正派,令人敬重。初入所時,聞傅先生性情急躁,大家都生敬畏之心。當時我們小輩,晚飯後在田邊散步,遠遠看到傅先生迎麵走來,都轉身急急奔逃,如果逃脫不了,就會被抓去下棋。其實傅先生心不在棋,意在思考某一學術問題,或天下興亡大事,不過借棋定神,心有別屬。因而常常高舉棋子而遲遲不落,令知者感懷,不知者詫異。也有傳說他是借機測試,以便了解你的智能和學術造詣。

當時在文科研究所的研究生,有逯欽立、任繼愈、馬學良、劉念和、李孝定等人。他們在這裏受到學者的熏陶,安心學習,研究學問,看書查資料方便。他們在這片幽靜的土地上,播下了做學問的種子……

中國營造學社住在月亮田

中國營造學社從昆明搬遷到李莊時,營造學社的人數不多,安置位於鎮以西約1公裏處的上壩村月亮田——張家大院。房東張橋英,早已把自己的老宅騰出來,租借給營造學社辦公居住。

月亮田原為張家大院,始建於清同治年間,是一處典型的川南民居風格的四合院。平房建築,串架結構,青瓦白牆,花格門窗,至今基本完整地保存著原建築的風貌。

張家大院的正大門朝南,進門是一個約80平方米的天井,左右兩麵是兩個院落,東麵是一個四合院,朝北開有一道後門,麵對長江;天井的西麵是一排“Γ”形房屋,約140平方米,在此房屋以西是用圍牆圍成的院子,約110平方米,院內有高大的香樟樹和青翠的芭蕉等。

營造學社的劉敦楨、林誌平、陳明達、莫宗江等人分布在其中。

在寫這部書時,筆者來到李莊鎮月亮田參觀,聽這裏的講解員介紹說,如今到這裏來參觀的人很多。梁思成的“關門弟子”羅哲文就來過幾次。

羅哲文是尋夢來的,當年他是梁思成在宜賓招聘的練習生,後來羅成了中國著名的古建築學家,中國文物局專家組組長。羅來月亮田尋夢時,興奮地寫下了“幾回清夢到李莊,江水滔滔萬裏長。五十餘年今又是,**舊景舊時光。”的詩。

林徽因帶著一兒一女和她的母親,隨同大部人馬,於 1940年12月13日到達了李莊,入住月亮田。

在撤離昆明時,梁思成因病,沒有隨同營造學社的人一起入川,他是晚些時日到李莊月亮田的。

11歲的梁再冰,當時用孩子的眼光,在日記中寫下了來到李莊時的情景:

我們的房很大很好,搬到這裏後我很高興。院裏有芭蕉,有一棵高高的香樟樹。我們就坐在樹下,把芭蕉葉撕成一條一條的編成涼席。媽媽來到這裏後就病倒了,病得厲害,連續發高燒40多度,有時燒得都昏過去了,好幾個星期都沒有好,又沒有任何藥來醫治……

站在70多年前,梁思成、林徽因居住過的月亮田時,逆望這對建築大師、學子夫妻,雖然已經離我們而去很久了,他們的名字漸漸地退出了公眾的視野。

但是,在宜賓、在李莊至今仍然流傳著他們不同尋常的家世學識,在艱難歲月演繹的愛情故事,在抗戰年代寫成的建築巨著……

梁思成來到李莊那天,羅南陔知道他是梁啟超的兒子,就親自到江邊碼頭去迎接這位中外著名的學者。然後,一路把梁送到了月亮田。

梁思成、林徽因,在1940年至1946年期間,一直住在月亮田辦公和生活。

梁家住的是一座簡單平房農舍。梁思成的工作室,備有供畫的紙筆和寫字用的粗糙桌凳。對麵是女傭的房間、儲藏室,與3個研究員的臥室排成一行。

穿過一條狹窄的走廊,是向東延伸的L形的木板房,兩間臥室,一間是嶽母和女兒的臥室,另一間是兒子的。再過去就是梁氏夫婦的兩間房,一間臥室,一間書房。

梁思成、林徽因的房間坐北朝南,窗外有一個小院子。徽因的帆布床就安在這間房裏,大家睡的則是光板和竹席。

在L形長廊的西側,有一個大的天井,天井裏有一棵高高直直的香樟樹,點綴著小叢的芭蕉林。在院落中還散落著一些小平房,一間做廚房,一間做餐廳。

張家大院的西院,作為營造學社的辦公和生活用房,直至1946年抗戰勝利後撤離四川,營造學社的人在這所普通的川南民居內,工作和生活了6年。

李莊這個川南小鎮,突然之間,像長江夏天的洪水期,潮湧而來的同濟大學、中央研究院的各科研機構,特別是那些“下江人”逐漸入駐李莊,這下熱鬧了,人氣旺盛了。

而對於李莊,這絕不是人口數量的簡單增加,而是一次思想的啟蒙,是一場現代科學文化的洗禮。

那時,李莊常常出現一些先生,打著一把油紙傘,或捏一把折疊扇,出沒於李莊的石板路上,形跡匆匆,趕往各個廟宇教書,讓李莊這座千年古鎮,煥發出了中國文化的光輝。

那些青年學生,三五結隊,帶著課本,有說有笑,走向設在各個祠堂的教室讀書,讓古鎮第一次出現了大學生的身影。

那些“下江人”,經常出沒於李莊街道、田野地邊,尋覓著中國知識分子的夢想……

李莊人開始同“下江人”,在同一塊土地上共同生活,相處為伴。

那些當地以農為生的民眾,挑著自己種植的新鮮蔬菜、糧食水果,到鎮上賣給“下江人”食用。

李莊雖然沒有大城市的繁華熱鬧,而且各方麵的條件艱苦。但那些教授學者、師友學生,能在這樣清靜的環境,重新開始教學讀書,這對於剛剛經曆了“大西遷”,被流離失所折騰的人來說,無疑就是一種福氣了。特別是那些老師能站在簡陋的教室,為學生踏實講課,而那些學生,能坐在一張小小的書桌聽課作業,更算是幸事。

在抗日戰火紛飛的年代裏,李莊這塊平靜的地上,能成為播種讀書的“種子”,讓李莊出現了前所未有文化氣息。這是何等的來之不易啊!

遷入的大師學者們人人清楚,有書讀的學生更加明白讀書報國的重要,而李莊民眾為他們在國難當頭時,能成為“下江人”的避風港而感到驕傲,羅南陔更為他們做出歡迎入住李莊的決策而倍感欣慰。

那些飽經滄桑的大學者,各行各業的專家,在休息時,他們慢慢地走在安靜的街鎮上,舉止可見居民在寺廟前的古樹下打牌、喝茶、聊天,或者擺攤做小買賣,神清氣爽。

迎接“下江人”進入李莊的工作告一段落了。緊張繁忙之後,這天晚上,羅南陔走在鎮上,看見有的居民已在準備年貨了。

快過年了。這是“下江人”來李莊後的第一個春節,應該為他們做點什麽,讓他們感受到本地人的熱情。於是,他就連夜約了區長、鎮長,以及鎮上有名望的人士,到茶館商量,舉辦迎春活動事項。

在過年期間,李莊組織耍龍燈、舞花船、演川戲,讓那些身處異鄉的“下江人”,過了一個難以忘懷的春節。

樹上的鳥兒飛起,春天的信息出現。

梁思成、林徽因他們住進月亮田已多時,家已經安頓好了,生活工作已步入了正軌。這天,太陽已經當頂,陽光暖暖的,他們坐在月亮田的外麵,院壩裏的青苗勃勃生機,難得的閑暇時光……

梁思成的心情特別好,他就獨自順著一條小路,慢步向李莊走去。他首先看到奎星閣,建於清光緒年間,為全木結構通高三層建築,它位於長江之濱的凸出部位。

梁思成仔細觀察後,認為奎星閣是他從上海到宜賓沿長江二千多公裏江岸邊上,建造得最好的亭閣。從中國的傳統和曆史看,凡建有奎星閣的地方,崇敬文曲星,文風盛行。

長江緩緩地流淌,江水發出淙淙的水聲,像是講述著千年古鎮李莊過往的故事。

在奎星閣樓下的一個平壩上,有幾個孩子在寺外打拳踢腿,耍瘋玩弄,滿麵通紅。羅南陔正好路過奎星閣,看見了梁思成,他就熱情向前,與其擺龍門陣。

羅南陔向梁思成介紹說:“李莊的人,大多是‘湖廣填四川’的後裔,我也是第9代子孫。據說祖宗喜歡水,就來到長江河邊,擇水而居。祖先們到這裏繁衍生息,後人發跡,就在李莊逐年修起了‘九宮十八廟’。因為李莊有水,曆史上也是長江上遊重要的水路驛站,上宜賓下南溪兩頭都是20多公裏。宜賓古稱戎州、敘府,岷江和金沙江交匯於此,是長江上遊最重要的城市。從宜賓到李莊去瀘州、重慶,可直抵南京、上海。這裏獨特的地理位置,決定了李莊在曆史上是兵家的必爭之地,更是貨物運輸的集散地。”

梁思成流寓李莊,對這藏在大山深處的文明之港,也感佩不已:“我們漂泊於西南天地之間數年矣,滇池巴渝都不安寧,別處無心接納,唯你們李莊張開熱情的雙臂,歡迎我們來這裏。羅先生,真的很感謝你們伸出援助之手,我要對你說聲謝謝!”

抗日戰爭的硝煙,還沒有彌漫到這裏。文化學術研究單位相繼遷來,鎮上和周圍鄉村人口激增,文化水準亦隨之提高。因而李莊的民眾照樣過著平靜的生活。

李莊像許多四川古鎮一樣,有安靜的街道,青磚瓦房的院落,居民們祖祖輩輩在這個小鎮上過著平靜的生活,在那場抗日戰爭中,李莊卻承載一段令人感動和難忘的曆史,但是這個小小的古城卻因此而聞名於世。

民族危難的時刻,李莊寄放了中國人文的精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