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遷川李莊

在中國曆史上,出現過各種“大遷移”的場麵。遠的也許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然而,“湖廣填四川”“闖關東”的經曆,仍然不時在當今各種媒體上還有出現,那些過往的後代們,依然銘記那段史實。

然而,在20世紀40年代,距今隻有70多年的時間,發生在中國學界、文化團體的那場驚心動魄的“大西遷”,與中國曆史上出現過的“大遷移”,有過之而無不及,仍然曆曆在目。

讓我們穿越時空,看看那場驚天動地、千難萬險的“大西遷”的悲壯場景——

1940年9月30日,同濟大學決定,校本部和大多數單位踏上了“大西遷”的艱難征程,向四川李莊悲壯出發。

遷移一所著名的大學,有上千人的師生,還有隨隊的家屬,其人馬可謂空前絕後,浩浩****。在路上還要麵臨日機轟炸,生死險境,那場麵真是悲悲切切、傷傷痛痛。

“大西遷”由同濟大學理學院院長王葆仁領隊。他帶著一路人馬,從昆明出發,經川滇公路和滇黔公路入川,都得越過崇山峻嶺、十分艱險的烏蒙山區。一路上,山陡路險,客貨運輸非常困難,汽車經常出車禍,車翻人亡的事故不斷發生。

一天,一輛運輸同濟大學測量儀器的貨車,在貴州威寧附近翻車,車毀人亡,損失慘重,場麵悲慘。

更為慘狀的是,日本飛機不時從頭頂飛過,扔下罪惡的炸彈……

中央研究院的史語所、社科所、體質人類學所,中國營造學社是從1940年秋,分期分批向李莊遷往。

中國營造學社是個半官方半民間的學術團體,掛靠在中央研究院史語所。他們為了就近利用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資料,同史語所一起離開昆明入川。

這些科研單位,在搬遷前就建立了嚴密的組織。從昆明發車,共有多少車,車上的貨物都一一建立了清單。

中國營造學社在出發時,由於梁思成腳趾受傷,突發高燒,感染了破傷風,不得不暫時留在昆明治療,待傷情好轉後,再同其他人員轉移,遷移李莊。

林徽因帶著兩個孩子和母親,隨史語所的隊伍,坐著卡車出發了。

林徽因坐的車上,裝有30多人,年齡從70多歲的老人,一直到繈褓中的嬰兒。大家坐在敞篷卡車上,采取“騎馬蹲襠式”,兩腳叉開坐在行李卷上。

路不平,車顛簸。擁擠在車廂上的人,個個的五髒六腑,都像要顛吐出來。大家你攙我扶,挽成一團。

那時的卡車,汽油配給很少,有的用酒精做燃料,甚至還有燒木炭的。啟動不易,速度甚緩,途中經常拋錨。當時傳說,“一去二三裏,拋錨四五回,下車六七次,八九十人推。”

他們晝夜行軍,夜間住車上,餓了就用隨身攜帶的幹糧充饑。

艱難的旅途,持續了兩個星期,過貴州與四川交界的赤水河,要過一座很高的橋,車輛從山上迅速下坡,若是刹不住車,很容易衝下河穀,非常危險。橋身又窄,車輛不能並行,要是碰著了,或車子行走不平均,橋也會出現搖晃。從橋上看,一堆車子七歪八倒翻沉在河裏,慘不忍睹,令人膽戰心驚。

過了赤水河,路途較為好走一些。卡車裝載著老的少的,駛過畢節,路過敘永。在冬日寒冷的大山上,慢慢騰騰地翻越,好不容易到了長江邊的瀘州市。

1940年12月的一天,同濟大學王葆仁帶隊的首批人馬,經過千裏跋涉,曆盡艱辛,終於到達了李莊。並立即電告周時均校長:首批人馬到達李莊。

1940年12月21日,李莊人民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

羅南陔、張官周、楊惠君等李莊紳士們,號召組織起鎮上的各界群眾、單位學校,還有舞龍隊、花船隊,來熱烈歡迎“下江人”,搬遷李莊入住。

同濟大學理學院院長王葆仁、事務主任周召南,帶領第一批人馬來到李莊碼頭時。

羅南陔、張官周、楊惠君都認識他們兩人。當王院長第一個走上岸時,李莊的政要、紳士們就立即上前,伸出友情的雙手,同他們一一握手,表示熱烈歡迎。

這些經過艱難曲折、遠道而來的先生和學生們,邁著疲憊的腳步,一踏上李莊這個古鎮的土地上時,立馬感受到了當地民眾對他們表示出的巨大熱情。

李莊小學的學生們,站成隊列,手裏舉著彩旗,嘴裏喊著“熱烈歡迎——熱烈歡迎……”的口號聲,響個不停,回**在水碼頭的上空……

當“下江人”走進李莊街上時,這裏就敲鑼打鼓,舞龍歡迎。幾條龍跟著他們的腳步,舞動狂歡。

李莊舞龍,曆史悠久。他們的龍頭是用金黃色的布或紙做成的,龍身則是用稻草紮成。因而又稱“耍草龍”。

這天鎮上組織了舞草龍、耍花船,敲鑼打鼓,表示主人的最大熱情,最隆重的歡迎儀式。

李莊的舞龍隊伍,不但有陽剛氣足的男子漢們所舞,更為出彩的是那天還有一支女子舞龍隊。她們進行舞龍表演,一招一式,動作嫻熟,在剛勁的舞動中,又透出女性的嬌柔,絲毫不遜須眉。

舞龍隊伍舉著用草做成的龍,隻見一條條“龍飛鳳舞”,踩著鏗鏘的鑼鼓節奏,在空中上下翻滾、左右躍騰,表現出一種力與美的的協調。舞得觀眾眼花繚亂,舞得“下江人”拋掉了疲憊,陣陣喝彩,拍手叫絕。

幾隻花船也跟著狂歡。他們是由男扮父,女扮兒,還有人扮作魚、蝦、蟹等水族,一路伴舞,詼諧幽默、極富生活情趣。

在一片熱烈狂歡,龍騰船舞中,把搬遷到李莊的“下江人”,送入了住地……

中央研究院史語所隨後到達李莊。他們的隊伍到了瀘州市區一個叫藍田壩的地方。到了這裏時,他們進行物質清點,然後才轉運到宜賓市。

史語所由先遣人員潘愨、王文林負責。他們到了瀘州市後,找轉運站把物資搬下來,送到藍田壩的民生公司貨船上,溯江而上,運往宜賓。

每次轉移貨物時,史語所的圖書管理員,就指揮著全體同行人員,一齊動手,把20多萬冊書籍,600多個裝有文物大箱,轉動到卡車、火車、木船、輪船上,一站一站,顛來簸去,反複倒騰。

搬運貨物“大遷移”的種種艱辛,難以用漢字來表述。但他們仍然保證了押送途中的安全,沒有丟失一件寶貴文物,一本書籍,一張圖文資料。

那天,史語所的140箱公物,由一艘民生航運公司的駁船,從瀘州轉運到宜賓時,在上水的長江中,遇到急流旋渦,船體顛簸,船上的幾箱書失重滾落,掉進了滾滾流淌的長江水中。

好在木箱浮在水麵,經過奮力搶救打撈,終於把滑進江水裏的幾個書箱,全部打撈起來。輪船終於到了宜賓,然後,再用木船,轉運到李莊。

先期到達李莊的董作賓、芮逸夫,提前向羅南陔請求,派出人員幫史所語卸船搬貨。

載著第一批史語所貨物的木船,終於抵達了李莊的水碼頭。那些天,每日都有木船從宜賓運到李莊。物資龐大、數量之多,李莊古鎮上的人,何曾見過這般繁忙的光景。

羅南陔就組織當地居民,幫助史語所卸下船上的貨物,圖書資料、各種儀器、標本……然後,搬運到史語所的住地——板栗坳。

那些挑夫在幫史語所挑運物資時,不知箱子裏,大大小小的包裹裏,裝的是什麽東西,顯得神神秘秘,包得嚴嚴實實,不讓搬運的人看一看稀奇。

張世忠平時在李莊,大多也抬轎為營生。這天也被羅老表(張對羅南陔的稱呼)通知來當挑夫。挑著木箱子走在路上,他就想看看挑的東西究竟是什麽,有意地摔了個跟頭,把木箱拋到了坎下,露出一根像骨頭一樣的東西。

張世忠正準備跳下坡裏去撿那根東西時,正好被護送物資的芮逸夫看見。

芮逸夫對張世忠說:“東西我去撿,你走路要小心,別把我們的標本摔壞了。”芮就跳下坡,把那根東西撿了回來,神秘地放進了木箱裏。

張世忠想看看是什麽東西,卻沒有看清楚,隻聽說是“標本”。標本是什麽,挑夫不知道。但他想總不會是吃人的東西吧。

當董作賓知道有幾箱書籍,滾落到長江裏時,令他十分苦悶,就立即用電報告訴了身在重慶的傅斯年。傅所長聞訊後,火冒三丈,立即回電,責成董作賓負責把水浸濕的書籍,一定處理好,全部曬幹。

於是,史語所的貨物運到李莊後,董作賓等人,就把水浸泡過的書,全部擺放在地上,他們就用竹筷子,把浸濕的書頁,一頁一頁地翻開鋪在地上,讓太陽曬幹。曬幹一頁後,再翻曬另一頁。經過兩天的翻曬,才把水泡濕的書籍曬幹。

12月13日,中國營造學社到達李莊。林徽因攜子女、母親同時到達,被羅南陔安排到一個叫月亮田的地方居住。

梁思成是史語所的研究員,他的傷病稍好後,就同另一支隊伍隨遷李莊。梁思成後來在給費正清的信裏,這樣描述過那次“大西遷”的經過——

這次遷移,使我們非常沮喪。它意味著我們將要和我們已有了十年交情的一群朋友分離。我們來到一個除了中央研究院以外,遠離任何其他機關、遠離任何大城市的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大學將留在昆明,老金等人也將如此。不管我們搬到哪裏,我們都將每月用好多天、每天用好多小時,打斷日常生活、工作、進餐和睡眠來跑警報。但是我想英國的情況還要糟得多。

當時,美國方麵已邀請梁思成去講學,還請林徽因去治病。梁思成回信說:“我的祖國正在災難中,我不能離開她;假使我必須死在刺刀和炸彈下,我也要死在祖國的土地上。”

林徽因也毅然謝絕,她隨同史語所到了中國李莊。

緊隨同濟大學遷入李莊的,還有中央研究院的部分科研所、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和中國營造學社等重量級的學術團體。

一時間,成百上千的學術名流、學科泰鬥匯聚於這個彈丸小鎮,使李莊“巧合”地成為當時中國最出名、最有影響的一個抗戰文化重鎮。

在當時中國的鄉村中,有此村鎮的何止成百上千?然而,他們卻沒有選擇張莊、沒有選擇王莊,而唯獨選擇了李莊。因為李莊這個川南小鎮,抖膽擊掌,張開胸膛,歡迎遠道而來了同濟大學、中央研究院所屬科研機構、營造學社等而馳名中外。

“下江人”來李莊後,羅南陔他們就同搬遷來的單位,一起認真研究,商榷房屋分配方案。

先行搬遷的是同濟大學,而且,他們的師生多,是搬來人數最多的單位。因此,他們首先考慮,把同濟大學的校總部,安置在麵積最大的禹王宮。

祖師殿成了同濟大學醫學院的課堂。

同濟大學工學院就設在東嶽廟。

中央博物院,連同數千箱珍貴文物安排住張家祠。張官周還被聘為中央研究院李莊辦事處主任。

史語所被安排在板栗坳的張家大院。

從山下到了張家大院門前,還要爬四五十級石階。大院門前有一座牌坊,幾丈高的基石,有刻著漂亮花紋的欄杆,所以此地也叫牌坊頭。

他們來到張家大院後,為了延續傳承中華文脈,給它取了一個很有時代文氣的名字——栗峰書院。

張家大院是一座三合院式的建築群落。史語所住在前院,前庭的中間大廳,後來改為史語所子弟小學。

史語所的家眷,都租住在柴門口的張氏人家裏。

張家大院的主院,有一個充滿詩意的名字——桂花院。後來傅斯年一家人到了板栗坳後,就住在桂花院中。

李方桂家租住在“新房子”。他們家的門前栽種一些茶花樹,茶花盛開時,滿院裏火火紅紅。因此,人們又把它稱為茶花院。

茶花院原來是一家大地主的宅院,有樓、有廳、有院壩,還有廂房及一間一間儲存糧食的穀倉。

學生們和單身職工,分別住在那一間一間穀倉裏。

當時史語所裏有不少大齡單身男青年,像楊誌玖、逯欽立、李光濤等,他們就住在這裏麵。

大家住在一塊,每天聽著打鈴聲,一起上班下班,辦公學習,其樂融融。

營造學社入住離李莊鎮幾裏的地方,那裏有一個很浪漫的名字——月亮田。這裏正符合梁思成、林徽因這雙“國民夫妻”學習、工作、生活。

按李莊鎮與同濟大學的商定,孝婦祠預定設立同濟大學門診部之用。但住在那裏的南溪糧稅征收局分櫃還沒有搬出。這是一塊硬骨頭——他們的“後台硬”。

因此,同濟大學門診部一直沒有地方安置。羅南陔就想辦法把這根硬骨頭啃下。於是,羅就聯絡鎮上32位鄉紳名流,聯名上書,給四川省第六區行政督察專員冷寅東呈上一份公函——《南溪縣李莊士紳為將孝婦祠依法由同濟大學租定祈令南溪征收局轉飭分櫃遷讓呈》:

竊查本鎮慧光寺街之孝婦祠原屬地方公產,昔年南溪征收局在本鎮籌設第四糧稅分櫃時,因急切間無處尋覓地址,乃向地方人士交涉,暫時借該祠辦公,並聲明一經覓得相當地點,即行交還。嗣後該局既未認真尋覓地點,而地方人士亦因當時尚不需用該祠,故未提出交還問題。去年下季,國立同濟大學派員來鎮覓地遷駐。紳等以同大係著名高級教育機關,政府非常重視,千裏流亡,亟待整理。且該校遷來以後,對於地方文化、經濟、衛生各方麵均屬裨益不小。維護教育,繁榮地方,其責端在紳等,萬難坐視。

於是乃請區署鎮公所轉向該校來員交涉,盡以本鎮所有公共廟宇租與,並待租民房多所,籍表歡迎。孝婦祠及其接連之慧光寺亦均在租定之列,而孝婦祠更係該校預定設立門診部之所。其有益於地方,亦最大不圖。簽約迄今屆瞬半年,各公私處所均已不顧一切困難,先後將房舍讓出,交付同大,而糧稅分櫃獨延宕不遷。

幾經紳等向征局及分櫃交涉。該局不曰:係向慧光寺住持租得,即曰:無處可遷,不思該祠既屬公產,主權應屬本鎮全體人士。慧光寺僧,根本不能代表本地全體人民,該祠亦非附屬於慧光寺之財產,自不能任意對該祠之權益有所主張。慧光寺僧於本年二月內,亦因同大租定該寺,自行領隱出境。即慧光寺之廟址,亦無屬無權過問,對孝婦祠方麵,更不容置喙之餘地,該局若謂無處遷駐,則李莊本為大鎮,街房何止千間,僅可稍忍租金。另行租賃,經費方麵亦可請縣府在縣預備費項下提拔作正報銷。況本鎮市區屬於財委會之公有房舍,尚達數十間,該局果吝租金,又何不商請財委會,收回一部遷駐。則以公濟公,既屬永久,更節開支,一舉兼善。熟曰不宜允有進者?

當此非常時期,官民同有協助政府,完成抗戰之義務。紳等之所以積極協助同大者,良以該校學子,對於抗日貢獻甚大。蓋安定同大,間接即增強國家力量。該局既為地方機關,對同大輾轉流亡來此,究竟是否應當表示歡迎?人各有良,固不待紳等嘵嘵饒舌,而後始知基上原因。自應請令飭南溪征收局轉飭分櫃,克日遷讓,用維教育,而重公意。為此,具文呈請鈞署伏乞,俯賜查核,迅予施行。是否有當?並候指令祗遵。

謹呈

四川省第六區行政督察專員冷寅東

在這份公函上,南溪李莊鎮士紳共有32位簽名:他們是羅南陔、張官周、楊惠君、李清泉、張訪琴、羅伯希、王雲伯……

後來,南溪糧稅征收局分櫃搬出了孝婦祠,同濟大學門診部才正式建立起來,為當地老百姓造福。

抗戰期間,外省籍人士遷川700餘萬,李莊最盛時有一12000多人,人口絕對數不多,卻多是高素質的人才。

傅斯年、陶孟和、李方桂、梁思成、董作賓、童第周等一大批有國際影響的國內一流學者,先後搬遷來李莊。

還是留學歐美的考古學、民族學、人類學家李濟、梁思永、吳定良、淩純聲、夏鼐、吳金鼎、曾昭等一大批人,也先後在李莊工作生活。

李莊一時間“人丁興旺”,熱鬧非凡。“下江人”比李莊原來的人口多出好幾倍。但他們住在這裏,開始共同生活,共同相處,共同演繹了在戰亂期間,高等學府、科研機構,與李莊鄉紳、當地居民共克時艱的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