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抗戰爆發後文化精英在流亡
1937年夏天,川南的氣候異常,早晨太陽一露臉,氣溫立馬就像燃燒的火苗一樣,直往上燃升。
7月8日,這天的天氣太熱了,羅南陔先生早早地起床了,像往日那樣穿上短衣短褲,到江邊晨練,散步歇涼。他順著李莊碼頭的石階,邊走邊甩手臂,一階一階地邁向鎮街。
羅南陔大約50開外,在李莊是一個有勢力有高度,財大氣粗、眼界開闊的人物。據說他當時上通國府,下達黑白兩道,絕對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他身為袍哥又是民國李莊區黨部書記,而且,與共產黨人有著頗深的交情。其中,他家就有5人是共產黨員。
“賣報——賣報——《金岷日報》號外,日軍進攻盧溝橋,全國抗日戰爭打響……”
羅南陔聽見報童的叫賣聲,頓時,他的渾身血液,像剛在長江邊看見滾滾江水那樣,奔騰激**。
“我買一張。”羅南陔從報童手中搶過一張《金岷日報》,抖開一看,頭版頭條上出現《日軍進攻盧溝橋》的赫然標題。他看著標題上這7個大字,像7發子彈,射中他的眼睛,頓感頭暈目眩,一頭栽倒。
正好,張官周也路過此地。張看見有人倒地,就上前一看:“羅書記,你是咋回事?”
羅南陔時任民國黨李莊區黨部書記,張官周任李莊區代理區長。羅被張的喊聲拉回清醒。羅把抓在手中的《金岷日報》遞給張。張官周看報——
1937年7月7日夜10時,駐豐台日軍河邊旅團,第一聯隊第三大隊第八中隊,由中隊長清水節郎率領,在盧溝橋以北地區舉行以攻取盧溝橋為假想目標的軍事演習。11時許,日軍詭稱演習時一個士兵離隊失蹤,要求進城搜查。在遭到中國駐軍第29軍第37師219團、團長吉星文的嚴詞拒絕後,日軍迅即包圍宛平縣城……
隨後,日軍以大炮轟擊宛平城及其附近一帶,城內居民傷亡頗多,團長吉星文負傷,就將城內居民向城外比較安全地帶疏散。戰事由此擴大到八寶山、長辛店、廊坊、楊村等處。第29軍各部分散於各處應敵。日軍出動飛機在各處偵察掃射,戰事時斷時續。
盧溝橋事變揭開了全國抗日戰爭的序幕。
抗日烽火,雖然沒有燃燒到李莊。但生活在這座後方小鎮的人,將會發生什麽狀況,誰也無法預料。
羅南陔自然懂得居安思危,自然關注全國的抗戰局勢,並積極組織抗戰宣傳活動。他們在李莊很快就建立起一支抗日宣傳隊伍,經常開展抗日宣傳活動。同時,還經常組織李莊學校師生排演《還我河山》等抗戰劇目,教唱抗日救亡歌曲,舉辦讀書演講會,張貼抗日標語……
1937年8月,淞滬大戰失利。
同年11月,日寇逼近南京。
11月20日,蔣介石在南京召開的國防最高會議上,發表了《國府遷渝與抗戰前途》的講話,確定以四川為抗戰大後方,並發布遷都宣言。
1937年12月1日,國民政府在重慶正式辦公。從此,重慶成為戰時首都。1940年,國民政府正式以重慶為陪都。
這個時期,日軍的飛機大炮,讓華夏大地瑟瑟發抖。國難當頭,內外交困,兵荒馬亂,危機四伏。那是一個英雄角逐的時代,文人學者們卻顯得難以為繼。為了躲避侵略者的攻擊,保存國家的文脈,不少重要學術機關和高等學府,紛紛不遠萬裏,開始了漫長的“西遷”。
當時,在戰區的許多大學、科研機構紛紛尋找地點,準備搬遷到昆明、四川、重慶等大後方,尋覓一個安靜的地方辦學讀書、進行科學研究、著書立說。
民國政府,也向四川等地致函,要求積極接納有關大學、科研機構遷移四川,提供幫助支持。
當時擔任中央研究院總幹事兼曆史語言研究所(以下簡稱史語所)所長傅斯年等人心急如焚。他們正在醞釀把中央研究院所屬的史語所、社科所和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等機構,向抗戰大後方轉移。
中央研究院,1928年6月9日在上海成立,隸屬國民政府,是當時全國最高學術科研機構,並列於國民政府的立法、司法、行政、監察、考試等五大院。首任院長蔡元培。總辦事處在南京,設在南京的還有天文研究所、氣象研究所、自然曆史博物館、社會科學研究所、史語所;設在上海的有物理研究所、化學研究所、工程研究所、地質研究所;設在北平的有心理研究所。
史語所,是各所人數最多的科研機構。他們在戰前最大成就是新材料的發現。新材料是建設新學術的物質基礎。包括從殷墟發掘的甲骨文、陶器、青銅器,從故宮接手的明清檔案,南京存放的古籍善本,以及一大批西文書籍。還有一批“民間文藝組”征集到的歌謠、雜曲、戲曲、說唱等,共8000餘本,是世界上收藏最豐富的中國通俗民間文化資料。
以梁思成為骨幹的中國營造學社成員,在抗戰期間,以現代建築學科學嚴謹的態度,對當時中國大地上的古建築,進行了大量的勘探和調查,搜集到了大量珍貴數據,其中很多數據,至今仍然有著極高的學術價值。
隨著戰事的惡化,中國部分地區淪陷了。為保存中華文化和優秀人才,國民政府作出決定,將一大批學術研究機構和高等學府,逐漸開始撤向中國後方……
抗戰初期,由於戰局十分被動,中國脆弱,而落後的交通運輸,不僅承擔著日益繁重的後勤運輸任務,各個車站碼頭還擠滿了湧向大後方的人,到處出現了流亡的人們。
那時,全國各個車站、碼頭擠滿了湧向大後方逃難的人們,其中也包括許多人文科學巨將。他們向昆明逃難,把它作為棲身之地。
在這些人群中,就有中國曆史學和語言學大師傅斯年,中國現代考古學之父李濟,中國古建築學家梁思成和夫人林徽因。
梁思成和妻子林徽因,他們一家5口人(嶽母、女兒梁再冰、兒子梁從誡),也像當年其他逃亡的人群一樣,踏上流亡未知的旅程,隨時都有麵臨死亡的威脅。
梁家人當時在國難當頭之時的逃亡經曆,就是當時中國知識界逃亡人群的一個典型縮影。
梁思成是中國近代維新變法運動,著名領袖梁啟超先生的長子。1901年出生於日本。1924年清華大學畢業後,隨後赴美國留學,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建築係碩士,繼而就讀於哈佛大學研究生院的東方藝術專業。與他同行的是一位被稱為“曠世美麗、才華絕代”的姑娘——林徽因。
林徽因在賓大美術係讀學士,後入耶魯大學戲劇學院研修舞美設計。她在詩歌、散文、戲劇方麵頗有造詣。其中,她寫的著名詩篇《你是人間四月天》,自今的人仍然在傳誦。
在外國留學學習建築的過程中,梁思成發現文明的中國建築史,竟然都是由外國人編寫的。因而,那時他就潛心學習建築學,決心今後為中國寫出首部建築史書。
梁思成是因為林徽因喜歡建築學而學建築的,因此,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興趣、共同的事業,成就了他們的情感和一生的美好姻緣。
1928年3月,梁思成與林徽因這對戀人,終成眷屬,在加拿大渥太華的中國總領事館舉行婚禮,接著他們利用蜜月期間,按照其父梁啟超的安排,到達歐洲參觀考察了希臘、意大利、法國、西班牙等國的著名古建築。
梁思成他們親眼看到國外的古建築受到妥善保護,許多學者在對它們進行專門的研究,而對比自己的國家,一個有著幾千年文化傳統的中華民族,祖先留下了如此豐富的古建築遺產,如今卻是滿目蒼涼。於是,同年8月回到祖國——北京。
梁思成一家回到北京後,居住在東城北總布胡同。他們的家樸素而高雅,生活幸福。林徽因在協和醫院生下女兒,取名再冰,意為紀念已故父親梁啟超“飲冰室”書房雅號。
這對學子夫妻,生活頗有情趣。偶爾也因為一些學術上不同觀點發生爭論,甚至爭得麵紅耳赤。他們也常因對一件藝術品、一首詩歌的評論而發生小吵,在平凡的生活中,常常上演文化氛圍的情景劇目。
說來也怪,梁思成、林徽因長期在海外生活,是喝過洋墨水,吃過洋麵包的人。然而他們鍾情的卻是中國民族的建築和藝術。婚後夫妻二人致力於建築事業,他們在山西對古建築所做的調查和實測工作,不僅對科學研究貢獻巨大,也使山西眾多埋沒在荒野的國寶級古代建築,從此開始走向世界,為世人所知。
梁思成參加了中國營造學社,這是專門從事對中國古代建築研究的學術機構,他擔任法式部主任,從此投入了中國古代建築的研究。
中國營造學社,成立於1930年,創辦人是北洋政府時期的交通係大員朱啟鈐先生。朱啟鈐曾官至代理國務總理,後因為支持袁世凱複辟而飽受非議,並因此退出政壇。之後,朱啟鈐專注於中國傳統建築的研究與保護,並最終投資創辦了中國營造學社。
中國營造學社早期的經費來源,主要是中美庚子賠款基金和其他一些文化基金,於1929年開始的關於《營造法式》的係列主題講座,後來漸成氣候,從鬆散的個人的學術講座發展成有組織的學術團體。
中國營造學社,是從鬆散的個人學術講座,發展成有組織的學術團體。營造學社成立之後,以天安門內舊朝房為辦公地點,內設法式、文獻二組,分別由梁思成、劉敦楨主持,分頭研究古建築形製和史料,並開展了大規模的中國古建築的田野勘探調查工作,搜集到了大量珍貴資料和數據,其中很多數據至今仍然有著極高的學術價值。
當時,對於中國的古建築,隻有少數外國學者對它們進行過一些考察研究,而國內學者反而無力從事考察研究,甚至中國人學習自己祖先的文化遺產,都要依靠國外編著的書刊,這是多麽令人痛心的狀況啊。
因此,梁思成、林徽因開始對中國的古建築,進行大麵積、寬領域的考察研究。他們的足跡,遍及中國15個省、200多個縣,測量、攝影、研究的古建築和文物達2000餘處。
當他們看到珍貴的龍門石窟、敦煌壁畫任意被盜賣,被搶劫,千年文物流落異邦,大批古建築危立在風雨飄搖之中時,心中就像家裏的寶貝被毀遭竊的苦痛。梁思成深深感到這是一種民族的恥辱。從此,他堅定信心:中國人一定要研究自己的建築,一定要寫出自己的建築史。
從1931年起,梁思成將畢生精力投入到這項事業中去。他把近代的科學方法,應用到研究中國古建築上,到處進行實地的考察調查、測繪研究。
7月7日盧溝橋一聲炮響,揭開了抗日戰爭的序幕,北京不久將被日軍占領。抗日戰爭開始時,梁思成收到日方主辦的“東亞共榮協會”的請柬,邀他出席會議,他堅決不與侵略者同流合汙,堅決不當漢奸。
1937年9月,梁思成從外地考察回北京後,他們就被迫搬遷,離開北平。他帶領全家,領著中國營造學社倉促上路,匆匆離開了北平,同行的還有好友金嶽霖和清華的另外兩個教授,開始了長達九年的逃難生活。他們曆經千辛萬苦,長途跋涉,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學習研究。
他們首先從北平到了天津,再從天津坐船去青島。在青島下船後,梁思成看見了中國警察,非常興奮。他上前緊緊擁抱了那位中國警察。因為在北平天津時,看到的滿街都是穿黃衣裳的日本皇軍,日本人荷槍實彈,讓人害怕。於是,在青島短暫停留之後,他們就由北向南奔走。
他們來到了長沙。長沙是楚文明和湘楚文化的發源地之一,深厚的楚文化以及湖湘文化底蘊,有著3000多年的曆史。長沙有“山水洲城”之美譽,曆史上湧現出眾多名人,留下眾多的曆史文化遺跡。
可眼下的這座千年古城,在戰亂的驟然膨脹中,到處擁塞不堪,混亂無序。梁思成、林徽因他們沒有來得及去觀賞城市的風情,卻每天聽到的是空襲警報聲,看見的是天空中日軍飛機狂飛亂炸。
梁思成、林徽因在長沙時,臨時住宅是三間房子。當時他們家有5人。那天,兩個孩子都有病躺在**。
日本飛機又來猝然臨空,向長沙市投下了炸彈。由於當局疏忽,沒有發現敵機,就沒有發出防空警報。日機突然轟炸,讓人驚惶萬分,無數人在奔跑,衝向防空洞或地下室裏避難。
當時,他們看到敵機扔下兩顆炸彈,炸彈爆響的轟鳴聲,嚇得他們驚慌失措。梁思成、林徽因一人抱著一個孩子,衝出家門,衝下樓梯時,他們的房子就被炸垮了。
出於奇特的本能,他們兩個一人抓起一個孩子,剛跑出家門,又一枚炸彈落在他們前麵十多米處的地方。林徽因抱著兒子原地臥倒。她眼看住的房子開始裂開,那些玻璃的門窗啦、鏡框啦、房頂啦、天花板啦,全都倒下來,像雨點般地落到他們身上。
梁思成大喊一聲:“徽因,站起來,我們衝出去!”他抱著女兒,領著嶽母,妻子緊跟在他們身後,從旁門衝了出去,衝到了黑煙嗆人的街上。
當他們向防空洞跑去的路上,看見另一架敵轟炸機正在下降,又要投彈了。梁思成大喊臥倒!他們停止奔跑,全部原地臥倒。心想這次跑不掉了,倒不如大家要死就死在一起,省得孤零零地活著受罪。
敵機投下了一顆炸彈,落在他們臥倒的街頭,離他們大約隻有10多米遠。這枚炸彈是一顆啞彈,沒有爆炸。梁家人才幸免於難,險象環生。
敵機一輪轟炸之後,飛回了日本鬼子的老巢。梁思成帶著家人,回到住處時,看到的是一片被炸後的狼煙廢墟。他們悲苦的眼淚,像炸碎的瓦礫,灑落一地。
家沒有了,被敵機炸毀了。他們隻能悲傷地從廢墟瓦礫中,用雙手掏出自家的一些東西,然後,暫時借住在朋友的家裏。
1937年12月,梁思成帶著家人,跟隨一批逃難的人,傷心地離開長沙,乘長途汽車去昆明。他們到了湖南鄰近貴州的小城晃縣,旅程突然中止。他們被攔下告知:所有向前走的大汽車都要被軍方征用,一般乘客隻能留下,無限期地苦等。
日軍飛機經常從空中飛過,拋下罪惡的炸彈。炸彈像一張張紙鳶,在空中飄**,閃閃發光,向逃亡的人飛來。
晃縣,坐落在一條簡易公路的兩側,錯落著幾排板房鋪麵,星星點點地閃出昏暗的燭光。這裏已滯留了幾批旅客,到處人滿為患。
冬風蕭蕭,人心惶惶。梁思成帶著家人,走在泥汙的路上,想到蕭條的街上,尋找一個夜宿的地方,可到處都是人滿為患,沒有旅館可住的。
林徽因又生著病,發著高燒,渾身顫抖。她實在沒了力氣行走。梁思成終於看見路邊有一個小茶館,他們就闖了進去。
梁先生禮貌地走向茶館老板:“老板好!我們一家人落難來到這裏,實在找不到住處,想在你處夜宿一晚,幫幫忙行嗎?”
茶館老板又見來人尋找住處,打攪了他的營生,一口回絕:“我這店小,自家人都住得很緊的,你們請便吧!”
梁思成繼續央求:“我太太生病了,她實在走不動了,請你幫忙打個地鋪,我們用自己的被子,行行好吧!”
茶館老板抬頭一看,看見一個瘦弱的女人,兩頰緋紅,像是正在發燒,憐憫地說:“打個地鋪可以,但明天一早你們得走哈!”
“謝謝!我們明天一定離開,再到別的地方尋找住處。”梁思成對嶽母說,“你們就在這裏等著,我去拿夜宿被物。”
梁思成剛走出茶館,聽到從風雨聲中,傳來了一陣陣優美的小提琴聲。他感到吃驚,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還有人能拉琴。這拉琴的是什麽人?一定是有文化的人。於是,他就尋著琴聲而去,也許能找他幫上一點忙?
拉琴的人就在茶館對麵不遠處,那是一排小平房,從房門裏射出幽暗的光亮。梁思成走到平房門前,琴聲戛然而止。他驚訝地發現,拉琴的人是一個身著空軍學員製服的年輕人,裏麵還有十來雙疑問的眼睛,同時望著他。
那年月,老百姓見了穿軍裝的就躲,可是眼下,秀才真的遇上了兵!梁思成看見他們著空軍軍裝,難為情地向他們作了自我介紹:“我是中國營造學社的,我們一家人從湖南搬遷到昆明去,可到了這裏,車被軍方調用了,走不了,今晚找不到夜宿的地方。”他立即又說:“我的內弟林恒,他也是空軍杭州筧橋航校第七期的學員。”
“林恒我們認識,我們是一期的同學。”幾個青年軍人,當然知道這幾天,在晃縣留下的,都是一些大學者,知名人士。那個拉琴的人就問:“請問先生叫什麽名字?”
“梁思成。”
“你太太是林徽因?”
“你咋知道的?”
那個拉琴的年輕人立即熱情上迎:“梁先生請進屋裏坐。你們夫妻名氣大,這個我當然知道,而且,林恒曾經對我們講過的。我還知道林姐姐寫的著名詩篇《你是人間的四月天》,這首詩我還能背誦的。”於是,那個年輕人張口就背誦——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響點亮了四麵風;輕靈
在春的光豔中交舞著變。
你是四月早天裏的雲煙,
黃昏吹著風的軟,星子在
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
那輕,那娉婷,你是,鮮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著,你是
天真,莊嚴,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後那片鵝黃,你像;新鮮
初放芽的綠,你是;柔嫩喜悅
水光浮動著你夢期待中的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
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梁思成聽了拉琴青年背誦妻子的詩歌後,感到十分欣慰,問他叫什麽名字。
拉琴的青年軍人立即回答:“王忠實。”
“梁先生,我們跟你一起去把梁師母他們接過來,在我們這裏小住。”
落難之時遇到弟弟的同學,令梁思成感動。王忠實同另一位青年軍人,跟著梁先生走向茶館,另外的人立即騰出一個房間,為迎接他們的到來鋪床。
“徽因,你們跟我走,到他們那裏去住。他們是弟弟林恒的軍校同學。”梁思成欣喜地對妻子說。
林徽因本來全身無力。一聽說他們是弟弟的同學,立即向王忠實打聽:“林恒現在哪兒?”
“這個我們具體不知道,但知道林恒他們也在撤往昆明的路上。”
林母知道他們是兒子的戰友,在黑夜裏,老人家的眼像夜貓的眼睛那樣睜亮,打量著兒子的戰友,用冰涼的手拉著王忠實的手說:“請你們多多關照我家恒兒啊。”
王忠實說:“林伯母,我們是戰友,都會相互幫助的,請你老人家放心。請你跟我們走吧,去我們那兒住,能擋風遮雨的。”
“好好。”王忠實攙扶著林伯母,另一個扶著林徽因:“林姐姐,你寫的詩好美,我們都愛讀,能認識你,我十分榮幸。”
林徽因隻是向這位熱心的年輕人點頭,但她一直沒有氣力說話。
梁家人跟著王忠實他們,走進了那排平房裏。
那些年輕人熱情地幫他們鋪好床鋪,還拿出了軍用幹糧給他們充饑。這一夜,林徽因因急性肺炎高燒40度,一進門就躺在簡易的床鋪上,昏迷不醒了。
第二天,住在這裏的20來個年輕軍人同梁思成、林徽因聊天。知道他們也正在往昆明撤退,被阻在晃縣已幾天了。
經過聊天,他們其中好幾人,包括拉提琴的王忠實,都是梁思成的同鄉。他們從此結下了友誼,這是後話。
兩個星期後,林徽因終於退燒了,他們趕上一輛開往昆明的小公共汽車。
坐上長途汽車,汽車在蜿蜒盤山公路上,普普普普一路像蝸牛爬行。一天隻能走100多公裏。
梁思成、林徽因他們一家人,坐在車上,白天還能看看山景,望望田野,還比較能打發時光。晚上,汽車無法在黑夜裏前行。車就停靠在荒山野林的簡易公路上。
人也隻能夜宿在車上。梁思成他們就打開被子褥子等物品,用於抵擋夜裏的風寒。但每天早上醒來後,又要收拾整理行囊,用油布包好包袱,以防淋雨。
從長沙坐汽車出發時,本來計劃是十天的旅行,實際用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一路艱辛,幾經周折,1938年1月中旬,梁家人才艱難一路、踉踉蹌蹌地到達昆明。
到達昆明,梁家先後借住巡津街“止園”處。這年底,梁家所租住的房子,又被老板收回。來昆明還不到一年時間,梁家人就搬了幾次家,真是居無定所,住的不安。
為了能有一個穩定的住處,梁思成就對林徽因說:“我們實在沒有別的法子,解決一家人長時間的居住,幹脆自己動手建房。”
“好,我們本來就是學習建築專業的,自己建房,還能得到理論與實踐的結合。”林徽因讚成丈夫的建議。
於是,梁思成、林徽因他們就在城郊附近的龍泉鎮,找到一個可以建房的地方,自已動手,開始設計他們一生唯一的,建造自己的居所。建造的簡易居所,位於昆明市東北八公裏處一個小村莊。
在修建房屋時,梁思成、林徽因他們還親自運料,做木工和泥瓦工。林徽因在寫給美國朋友費慰梅的信中,自嘲這幢“家舍其實是簡陋不堪的,在修建房屋時,耗盡我們家所有的積蓄,以致最後不得不為爭取每一塊木板、每一塊磚,乃至每一顆釘子而精打細算……”
梁林經過一個多月的勞作,終於建起了一個簡樸的瓦舍。他們一家人,終於在漂泊中有了自己建造的暖巢。昆明的家,自然與以前生活的富有,相差太遠。
這裏的生活環境相當的差,沒有自來水,靠挑水來吃用;沒有電燈,就用油燈照明;沒有電話,送達消息隻能靠雙腿;而生活用品、糧食蔬菜就必須外出去買。雨天走在泥濘的路上,晴天又是塵土飛揚,這些都不在話下,關鍵隨時都有可能,遇到日本的飛機轟炸。
對此,林徽因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恨不得有一支龐大的秘書隊伍,用她們打字機的猛烈敲擊聲,去蓋過刺耳的空襲警報……每次空襲過後,我們總會像專家一樣略作評論:‘這個炸彈威力一般嘛’。之後,我們通常會變得異常活躍,好像要把剛剛浪費的時間奪回來。於是,梁思成就帶領營造學社的同仁,到昆明及郊區考察古建築,奔赴麗江、大理、楚雄等地進行實地考察,測繪研究西南古建築……”
建好房屋後,讓他們日後的生活,陷入山窮水盡的經濟窘境之中。然而,這裏風景優美,花卉盛開,每天清早起床,還能聽到鳥兒發出悅耳的歌唱叫聲,趕走了他們心頭的鬱悶,釋放出文人的豪情……
那時搬遷到昆明借居的機構很多。中央研究院等科研機構就在昆明。中央研究院是國民政府的最高學術研究機構,早在“九一八”事變之後,就化整為零。他們以所為建製,如下設史語所、社科所等科研單位,陸續遷徙。
當時,史語所是中央研究院中最大、人數最多的一個所。先是由北平北海靜心齋,遷至上海曹家渡小萬柳堂、南京的北極閣,“七七事變”後,遷至湖南長沙。
此時,北大、清華、南開三所高校也撤到長沙,在傅斯年的倡議下,合組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語所所長傅斯年兼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長,許多研究員也在北大兼課。因此,史語所參與了西南聯大由長沙撤退昆明的聯合行動。
去昆明分成三路人馬。第一批從廣州、香港,坐海船經越南到達昆明;第二批是沿長沙、貴陽至昆明的公路上徒步行軍;史語所選擇的是第三條路線,搭乘汽車先到桂林,再到龍州,經越南梁山,然後搭火車到河內,再坐火車到昆明。
史語所抵達昆明半個多月後,西南聯大的師生,也從貴陽趕到昆明。隊伍正好路過史語所,臨時租賃在拓東路宿舍門前。他們站在路邊迎候師生,當隊伍一到,他們立即遞茶送水,熱情歡迎。
遷徙的艱辛終於暫時結束了,大家平安團聚,自然苦中有樂。因而,他們就情緒激昂地唱起了語言所主任、趙元任為歡迎師生搬遷團聚而趕寫的歌曲——
遙遙長路,到聯合大學。遙遙長路,徒步。
遙遙長路,到聯合大學,不怕危險和辛苦。
再見嶽麓山下,再會貴陽城,
遙遙長路走罷三千餘裏,今天到了昆明。
這歌聲,傳遞著抗戰必勝的信念;
這歌聲,讓大家感動得熱淚盈眶。
西南聯大的師生們到達昆明時,傅斯年此時在重慶中央研究院總部。史語所的董作賓就寫信向傅所長作了報告:
我等於3月12日到滇,此次千裏長途,搬運公家要物來此,大家費力甚大。特別是梁思永先生尤賣力氣,我等亦隨同料理,盡心竭力,保證了公物的安全。唯房屋至今無著落,故一切均未進行。好在宿舍現已整理好,我等及諸君用包裝木箱作書桌工作,亦堪適用。此地天氣甚為和暖幹燥。空氣亦清澄,唯每日在外吃飯,稍感生活不安……
中央研究院下屬的各科研所,也分散在昆明市區。史語所在龍頭村,社科所在落索坡,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在竹園村,營造學社在麥地村,中央地質調查所在瓦窯村。
春城昆明,陽光燦爛,山清水秀,四季花香。昆明湖碧波**漾,清澈的湖水,**滌了那些逃難學者們身上的塵埃,心靈上的陰霾。
因此,從各地搬遷匯聚在昆明的單位,又出生了生機,煥發了精神,在這裏重新開展了生氣勃勃的工作。
史語所考古組和中央博物院籌備處,聯合組織考察團,到大理進行文物發掘,獲得了巨大的收獲。語言組趙元任、李方桂等,又在籌建語音室,並開始籌劃大規模的南方方言調查整理工作。
在昆明期間,傅斯年還為學生陳述、吳富榮這對“逃難戀人”,專門舉辦了簡單的結婚典禮。在結婚儀式上,傅所長還為這對新人證婚。
陳述與吳富榮,是真正意義的“患難夫妻”。他們這一對驚鴻,搭建在流亡和空襲中的愛巢,為苦難的學者們,還是帶來了一絲幸福的喜氣。
西南聯大搬遷到昆明來後,沒有校園,教學上課都是到處租用民房,四處散在昆明各處,實在是無法正常開展教學工作。校方請求當地政府支持,雲南省政府就給西南聯大劃撥了100多畝廉價的土地,用於建設西南聯大校舍。
西南聯大校長梅貽琦,請建築學家梁思成、林徽因為聯大設計校舍。梁林二位,精心設計、加班加點,設計的方案很快就完成了。但校方卻因為經費超出預算,請求二位重新設計。
梁林二位又埋頭苦改,反複修訂,把原來設計的高樓改成矮樓,矮樓又改成平房,磚牆換成了土牆,青瓦屋頂也統統變成了鐵皮和茅草。他們費盡了心思,付出了辛勞。林徽因每次修改自己設計的作品時,痛心的眼淚,滴滴答答地掉在設計的圖稿上……
學校終於建起來了,開課之後,林徽因就到西南聯大擔任教學老師。
抗日戰爭爆發後,同濟大學師生員工同仇敵愾,曾通電全國聲援,並組成前敵將士後援會,舉行聲勢浩大的募捐活動,將募捐到的全部款項,立即匯交前方將士。
同濟大學是20世紀初,德國醫生埃裏希·寶隆在上海創辦的德文醫學堂,次年改名同濟德文醫學堂。1912年與創辦不久的同濟德文工學堂合並,更名為同濟德文醫工學堂。1927年成為國立同濟大學,是中國最早的7所國立大學之一。後來逐漸發展成為以理、工、醫、文、法五大學院著稱的綜合性大學。
上海的“八一三”事件,黃浦江與東海的波浪裏,流淌著中國人的血水,閘北和浦東也被戰火的硝煙,燃燒成一片黑暗的廢墟,在上海的同濟大學不能幸免,一夜間同濟化為塵土。驚恐的同濟人,還沒來得及打點行裝,就倉皇大撤離。
同濟大學經過數次遷校,輾轉浙、贛、湘、粵、桂、黔、滇等地,越過千山萬水,冒著日寇飛機轟炸掃射,忍著顛沛流離、饑寒交迫,行程幾千公裏。
1937年11月,金華不斷遭受日機空襲。學校決定第3次遷校,從金華遷往江西贛州。
1938年1月底,正式複課。當時同濟大學有學生1000多人,教師73人,其中德國教授13人。
在戰亂中,同濟大學一麵搬遷,一麵堅持教學工作,開展抗日救國活動。
1938年下半年,因戰事關係,德國政府停止了給予教授的特種補助及其他補助金,於是,大部分德國教授相繼回滬,中國教師挑起了教學的擔子。
戰火燃燒,勢局突變,九江危急。同濟大學又從贛州遷到了廣西賀縣的八步鎮。其間,有千餘公裏的水路。同學們經過步行、乘車、坐船,前後花了3個多月的時間,忍饑挨餓到達了八步鎮。
當學校前期人馬剛剛遷到八步鎮,正準備維修校舍複課時。日軍大舉進攻華南,廣州淪陷,戰事危急,又不得不再次搬遷。校方決定,搬遷到昆明。
同濟大學從廣西遷往昆明時,兵分兩路:畢業班同學、女生、患病的學生和教職工為一路,乘汽車從柳州、南寧到龍州;另一路是男生組織的步行隊,翻越十萬大山到南寧後乘船到龍州。兩路人馬龍州會合,再乘汽車至越南同登,又換乘火車,從梁山、河內、老街至河口,進入雲南。一路顛簸,一路風塵,於1939年春節,全校師生才陸續抵達昆明。
同濟大學遷到昆明後,“寶隆醫院”(產權一直歸德國人所有)絕大部分德籍醫生,沒有隨同濟醫學院前往昆明,醫學院院長柏德辭去院長職務。寶隆醫院不再是同濟大學醫學院的實習醫院。為此,學校在第五重傷醫院和診療所的基礎上,組成了醫學院附屬醫院。
在昆明期間,同濟大學又開設了實習工廠、電工實驗室和化學實驗館等,保證了教學工作的開展。但學校困難重重、經費缺乏,校舍分散,七零八落,散在10多處。尤其是教學讀書、工作生活麵臨困難的境地。
盡管麵臨很多困難,同濟大學在昆明的兩年中,仍然堅持辦學。醫學院在八省會館設有解剖館,由昆明地方法院提供無人認領屍體,供解剖學之用。
同濟大學曾計劃在昆明海埂修建新校舍,設計了校園建設圖紙,並積極地籌措建校經費,進行新校園的建設工作。
前麵已經講述了梁思成、林徽因一家在逃難路上(晃縣),遇到熱心的幾位年輕航校學員。抵達昆明後,他們再次相逢。相逢的機緣,起於林徽因的弟弟林恒。林恒他們的航校已搬遷到了昆明。當他們提及在“晃縣相遇”時,自然就與梁家結成了“親人”。
因此,那些航空學員,家在外鄉,就把同學的姐姐當作親人。每逢節假日,林恒總要帶幾位同學、戰友到姐姐家聚會。在他們的畢業典禮上,那些飛行學員還請“梁林”作為“名譽家長”,參加他們的畢業典禮儀式。
畢業不久,飛行員們就開始對日作戰。在作戰中,噩耗也陸續傳來。因為這些飛行員的親人無法聯係,當有人為國捐軀後,個人的遺物和陣亡通知書,都會寄到梁家。
一天,梁思成收到了那個拉琴的王忠實的陣亡通知書,交給林徽看時,她就像王忠實的親人一樣,含著悲痛的淚水,為王處理好後事……
1940年日本鬼子戰到了長沙,威脅到國民政府所在地重慶。日軍飛機經常對昆明也進行了狂轟濫炸,人們開始頻頻躲避日軍的空襲。那些才拿起教鞭的老師,捧起書本的學生,坐下研究學問的學者們,又沒法安寧了,不得不離開教室,再也找不到一張安放平靜的書桌了。
當時,擔任中央研究院總幹事兼史語所所長傅斯年等人,心急如焚,他們開始醞釀把史語所、社科所和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等機構,從昆明遷到四川的事宜。
麵對嚴峻的局勢,敵機無休止的轟炸,傅斯年這位滿腹經綸的大學者,也是束手無策。但是,傅所長堅信,在中國960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總能找到一個比較隱蔽、比較偏僻、比較安靜的環境;同時,那裏又要接納他們。可這樣的地方去哪兒尋找?